海棠书屋/日落月升/ (二十一)岑伤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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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岑伤的过去

    “义父……”岑伤低声唤着,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声音竟然会如此虚弱无力,充满了承受不住的脆弱。这不是义父喜欢的声音。心中警铃大作,岑伤一时间浑身上下都绷紧了,年轻矫健的身体弓得像是一把藏入鞘中的刀。他锐利的双眼紧紧盯着地面,守着规矩不敢抬起分毫:“义父,您找我。”“岑伤。”他听见自己的名字被那人含在唇齿间把玩,又仿佛意犹未尽般从舌尖缓缓吐出。那人的声音是一贯的慵懒,带着点鼻音和笑意,漫不经心,又意味深长。“义父。”他恭敬地应声,将头垂得更低。衣料随着起身的动作而发出窣窣的摩擦声,黑底金纹的短靴踏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声。两声。岑伤听着那仿佛踩在自己心上的脚步声停了下来,他的视线范围内出现了一双精巧的黑色靴尖。月泉淮正停在他的面前。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岑伤屏息凝神。“岑伤。”月泉淮又唤了他一声。黑色的短靴一步步踏过岑伤的身周,沉闷的足音一寸寸围绕过他身边,又一点点离他而去。月泉淮不紧不慢地坐下,习惯性地单手支颐,垂下那双勾人的凤眸,闲闲睇视着自己那个跪在地上的义子。“你好像有什么事情,在瞒着老夫啊。”浑身的皮肉再度绷紧,岑伤几乎咬碎了牙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惊恐和释然一起在胸膛里回荡开来,岑伤后背发紧的同时,又悄悄地松了口气。终于来了。松气的肺腑如获新生,连舌尖都泛起一点清甜:在漫长的十一天之后,义父终于愿意纡尊降贵地问上一问,听一听他的解释了。岑伤的家庭,称得上是传统意义上的不幸。看岑伤的脸便能知晓,他的双亲定然容貌俊俏,否则也生不出这样俊美的孩子。但更准确地说,岑伤是有一个极为貌美的母亲的。他的母亲还有一个恰如其分的名字:楚腰。楚地山水多灵秀,楚地女儿多纤丽。相传曾有楚国的王,独爱那不盈一握的纤腰之美,就有了后世流传千年的偏爱。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在俗世的欲望面前,世人的选择似乎总是出奇的一致。他们唾弃着历史的昏庸,又高赞着被人验证过的美好。落日清江里,荆歌艳楚腰。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玉山翘翠步无尘,楚腰如柳不胜春。扫黛开宫额,裁裙约楚腰。楚腰……楚腰……当楚腰成为女子的代名词,似乎就注定和歌舞音乐再脱不开干系,这是君王的享乐,是男人的玩赏,是高高在上的褒扬,是居高临下的品味。所以你看,其实明明又有那么多人喜欢,甚至一喜欢就喜欢了千百年,从古至今,从未改变。所以美貌是一种财富,因为有那么多人喜欢;所以美貌是一种天赋,因为那么多人渴望;所以美貌是一种武器,因为那么多人追求;所以美貌是一种毒药,因为那么多人求而不得偏又思之如狂;所以美貌是一种罪恶,因为你与生俱来偏又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所以楚腰理所当然地需要被付出一些东西。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其实岑安和的想法很单纯,他要往上爬,需要用手里的资源往上爬,楚腰是他有且仅有的资源,而且不用付任何本钱。岑伤有时候会不无恶意地想,他的精明能干确实来源于他的亲生父亲,他们的骨子里流着同样的血,知道怎么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至于这利益是否沾染了他人的血根本无关紧要。不,倒也不算无关紧要,砧板上鱼肉流出的血意味着让人快乐的大餐,而倘若挣扎得有趣,血流得好看,自然又是另一种别有风味的乐趣。但他还是很讨厌岑安和。最讨厌这种自以为聪明的恶心的蠢货。岑安和没有眼色,心眼不够伶俐,办事也不够讨巧,他只顾着满面堆笑地送上楚腰,一门心思地以为如此便可万事大吉,事情就能往他想要的那方面发展,殊不知连自己都是上位者无聊时免费的玩具。他满心欢喜,却不想总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愚蠢又傲慢的人总是不会自省的,所以他只能将怒气发泄在妻儿的身上。怎么办呢,在外面他什么都不是啊,好歹在家里,在只有弱妻幼子的家里,他可是最强最硬的老大。楚腰他打得不多,亦或是不敢打,这是他手里有且仅有的筹码。于是岑不害与岑伤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他发泄的对象。其实经历过月泉宗的武场后,岑伤对于“家”的记忆就已经有些模糊了,但是他总能清楚地记得,在狭小、逼仄、阴暗的家里,怒骂与殴打是如何雨点一样倾泻在他和哥哥的身上,不需要理由,也不必理由,似乎承受打骂就已经是他们出生的全部意义。他总是蜷缩着身子,不能动,不能哭,哭叫和挣扎只能换来更凶狠的毒打。耳边总有父亲不堪入耳的辱骂和母亲嘤嘤咽咽的啜泣,他早已麻木,但又总有另一种声音萦绕在他的耳边,挥之不去,像最阴险的毒虫,像最冰凉的长蛇,冰冷滑腻地蠕动着,窸窸窣窣地爬动着,遍布他的全身,将他缠得透不过气来,然后顺着他的七窍钻进他的身体,将他的头脑全部搅碎。——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这是他哥哥情真意切的忏悔。——南无佛,南无法,南无僧。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是他哥哥发自肺腑的祈祷。他好像有一种近乎愚蠢的执着,仿佛只要他将错误的苦全部承受下来,父亲就会变好,母亲就会解脱,他和弟弟就会不用再挨打受骂。岑不害颤抖着嘴唇,近乎虔诚地抬起头来看着岑安和,是祈求,是渴望。世间之苦都有数,就像一袋历历可数的恒河沙。这袋恒河沙被压在名为生活的扁担上,而他和世人就分别立在扁担的两头,只要他将重量多移向自己一寸,另一个人的肩膀上就会轻一分。岑安和愣了一秒,随即更加暴跳如雷,殴打如同暴雨般劈头盖脸地砸在岑不害身上:“都是你的错!你这个祸害!你这个丧门星!都是你的错!”另一个人的肩膀变轻了还不够,还想把扁担从肩上扔下,从此无重一身轻,可以轻松地甩着双手,催促被恒河沙压垮的人走快点。你怎么那么慢啊。小小的岑伤睁大了眼睛,努力地看向自己的哥哥,身上的伤还在火辣辣地痛,身边的母亲还在低低地哭,但他好像都感觉不到了,他只睁大了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瞧着自己的哥哥。房屋破旧、阴暗,屋顶矮到几乎能碰到岑安和的头。他就这么怒气冲冲地俯视着两个蜷缩在地上的儿子,鼻孔因为愤怒而张大,呼呼地喘着粗气,眼睛亮得像两簇火,燃烧的怒火。油灯的光那么昏暗,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好像一寸寸被黑暗吸干,却又在岑不害的额头上凝成一抹亮到刺目的光,好像凝固了的猪油一样,雪白。岑不害双唇颤抖,跌倒在肮脏的地上,抬起一双被痛苦的泪水洗得过于清亮的眸子,仰望着自己的父亲。“都是……我的错啊……”众生皆苦。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即众生。那个时候的岑伤完全没意识到眼前的一切有多么荒唐可笑,他只是茫然地看着,不理解父亲的迁怒,不理解哥哥的认错,他想的比岑安和更简单,他只是想不再挨打而已。不用挨打的日子很快就来了。党派权势之争岂是岑安和这样的蠢货能掺上一脚的,他太自信,也太盲目,如盲人骑瞎马,一脚踏空。全家入狱。牢狱之灾让岑安和变得更加疯狂,他没日没夜地在牢房中诅咒着自己的儿子,习惯性地将一切的罪恶都推到儿子的身上,他是无辜的,他会变好的,他只不过是被迷了眼而已,他是能够变好的,所以他的儿子,他亲生的儿子,他给予了生命的亲生儿子,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理由不奉献出自己,用自己的命,换他的命呢?他可是,父亲啊。后来的岑伤再想起那些过往的时候,总会在回忆及此时勾起嘴角,原来他那个天生慈悲干净如佛前莲花的好哥哥也有抗争和拒绝的时候,真是有趣,真是好笑,原来死到临头之时,天生佛子也会生出拒绝的念头啊。而且,多么光明正大。“我就是太听你的话!我总以为你能变好,娘亲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牢房里几盏烛火莹莹,竟瞧着比家里的还要亮堂些。岑不害悲哀而痛苦地望着祈求自己主动揽罪的父亲,咬紧了嘴唇。那时的岑伤看不懂哥哥的眼神,但他本能地觉得难过,和害怕。他想叫哥,又踟躇着不敢叫,好像那不是他的哥哥。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对!你娘亲说得对!爹爹只是被权势迷了眼,爹爹会悔改的,救救爹,不害,救救爹爹……”岑不害合上眼眸。抱着恒河沙的人艰难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着,这份重量总有人要来承担,那就他来承担,世人皆苦,他愿以一己之身负重前行,就让罪恶在他的体内生根发芽,开出最绚烂的花。众生皆苦,我即众生。南无佛,南无法,南无僧。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好。”岑不害睁开了眼睛,他的瞳孔在牢房的烛火下清澈得发亮,连痛苦都是那么纯粹:“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于是岑不害换了岑安和,楚腰换了岑伤。一命抵一命,母子二人留下,父子二人出去了。可是又能往何处去呢?天大地大,竟没有二人的容身之所,家中已被查封,而亲朋旧友生怕扯上麻烦,躲避还来不及,谈何救济。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岑安和可过不了这种日子。他本以为长子是福星,满含期待地取了“不害”一名,谁知家中在生子后反而走了下坡路。幼子名讳或许反着来更好?可如今看看,也不过是个没用的累赘。与其让他像个尾巴一样跟着自己,为什么不能让他发挥一点应有的价值呢?他给了这孩子一身皮肉,给了这孩子来世上一遭的机会,他对这孩子有这么大的恩情,索取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偿还不过分吧。他可是,父亲啊。为人子女,怎么能不供养父母呢?人呐,可不能做不孝的东西。所以他很快就给这孩子找到了一个孝顺他的好机会:月泉宗正在招人。被卖入堂堂武林宗派学习武功强身健体,岂不比卖去为奴为婢当牛做狗好得多?说起来这孩子还得感念他的慈悲恩德,但是,唉,谁叫他是当爹的呢?所以十贯就十贯吧,虽然少了点,但谁叫这孩子也太不机灵了,才离开娘亲几日就把自己折腾得灰头土脸瘦骨嶙峋的,瞧着比街边讨饭的乞儿还瘦弱些,算了,好在那月泉宗的遴选人没看出什么问题来,他得好好数数钱,一文都不能少了他的。小小的岑伤站在遴选人的腿边,身边还站着好几个小小的孩子。他看着岑安和仔仔细细地将钱数了一遍两遍三遍,小心翼翼地塞进胸口最温暖的地方,随即就像彻底摆脱了什么一样,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他的步履急不可耐,轻盈得好似要飞起来,岑伤目送他离开,看着他迫不及待地消失在自己视线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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