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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侠之大者

    炽热的阳光普照大地,蝉鸣有声。

    时而有些许微风卷起白絮吹拂而来,好似夏日之雪,却仅有热风拂面,少有几许清凉。

    一架马车不疾不徐的行驶在道路之上,过于酷烈的阳光让一切都显得颓靡不振,连道路两旁高大树木的树叶似都微微卷起,蝉声倦怠。

    天地为炉,万物为铜。

    马车的影子在地上拉的很长,投射下一片阴凉,不断向远方奔行而去,可酷烈的炽热总是无处不在。

    当马车向前驶去之时,影子便会追逐而上,那投射下的阴凉也终归只能暂缓片刻,不得安歇。

    墨丘就待在车厢之中。

    他的身形太过高大,特征过于明显,特别是在宰了宗明帝之后,那极有辨识度的模样并不太适合于此时四处奔走。

    虽然消息理应不该那么传出来,可为了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还是安稳一些的好。

    驭者架着马车的缰绳,目不转睛的直视着前方阳光投射而下,好似有一片水泽横生的道路。

    当马车赶去之时,一切似乎都是一场镜花水月,更远处,又出现了新的水泽。

    没有人说话,一切都在沉默之中向着前方好似永不停歇的追赶而去。

    车厢之中,墨丘倚靠着车厢,思索着墨家未来的路。

    宰掉宗明帝之后,大月似乎已经没有了墨家的容身之地,或者也可以说处处皆是容身之地。

    想成就一番事业,如那黄朝、白莲教主,自可举起反旗,跟那十八路反贼也无甚差别。

    无非就是打家劫舍,死一部分人,活一部分人,再攻城拔寨,争座龙阁。

    又或是干脆远走异国他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除了宗明帝这个修仙修到脑子不清醒的,哪个帝王不是对宗师以礼相待?

    宗师一怒,帝王也惧!

    大月战火不熄,可天下间安稳的地方还有不少,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当跳出樊笼之中,真正的将目光放眼整个天下,似乎整个大月也算不得什么了。

    “吱呀~吱呀~”

    老旧的马车偶尔行走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便会发出令人感到牙酸的声响。

    墨丘的眉头却是皱着,那无数平常人都可看到的出路,他却视而不见。

    “吱呀~吱呀~”

    颠簸越来越重,似是想将人从马车上甩下去,这条道路啊,满是错觉和沟壑,是如此的艰难,不由得让人心烦气乱。

    “吱呀~吱呀~”

    那声音越来越频繁,颠簸和晃动也愈发剧烈起来,路面仿佛波涛般起伏不休。

    某一刻,砰的一声!

    马车停了下来。

    墨丘跃出马车,看着那陷入坑中的车轮。

    这条路,越往前走啊,就越是不平,平时无人修缮打理,虽本是堂皇大道,奈何人迹罕至,终归是不好走的。

    “巨子。”

    贡惭愧的看着陷入坑中的马车,“怪我把控的不好。”

    “这条路本就难走,怎能算到人的身上?”墨丘不以为意的摇了摇头,伸出手,硬生生将马车给拖了起来。

    可车轮已经崩裂开了一个,眼看着是没办法继续用了。

    “可惜了。”

    贡有些心疼,好好的一个马车,半路折损一个车轮的话,也是不能继续前行的。

    “可惜什么?”

    墨丘却是不同意他的看法,“此地虽人迹罕至,却不见得无人至,只是少有人走罢了。马车坏了,人又没坏。留车架在这里,等到冬日之时,若有人走来,也可借此为柴取暖,未必不能借着火光引来人群,亦不失为一桩美事。”

    贡愣了愣,方才说道:“可我们就只能用双腿走了啊!”

    “那就走啊!”

    墨丘说道:“怎么,做我的弟子,委屈你了?”

    “那倒没有!”

    贡下了马车,解开缰绳,拽着马儿一同跟随着墨丘的脚步,不疾不徐的行走在这条坎坷不平的道路上。

    蝉鸣声开始稀疏,偶尔也会有高大的树木枝叶间投射下些许阴凉细碎的光影,笼罩在他们的身上。

    抚不平夏日的燥热,却也能带来少许温凉。

    走着走着,贡突然唤道:“墨师?”

    “嗯?”

    墨丘应声,看了贡一眼。

    大多数时候,这位弟子都会喊他为巨子,这代表着绝对的追随与认可。

    每当喊墨师的时候,就是有问题想问。

    “当初.”

    贡低着头,声音像是自极远处发出的,“当初咱们去豫州的时候,共有百八十位墨者。我们折损近半数,拿到了一点仙缘,止住了一场可能会不断扩大的灾难。后来您将仙缘赠给了宗明帝,换取豫州之地的安稳。

    可是,这才过去了一年。

    宗明帝得到仙缘后没有收敛,反而愈发追求仙迹,万寿仙宫害苦了无数人。豫州之地,也没有因此而安稳下来,白莲教在那里兴风作浪,举起反旗。您忍无可忍,又杀掉了宗明帝.”

    贡低沉了下来,目中似有明灭不定的光火在摇动。

    天际有风飞驰而来,白云总算暂时挡住了炽热的烈阳。

    “可我总是在想,我们当初死去了那么多的人,守护住了心中的道义。为什么一切都没有往好的方向发展,反而越来越坏了呢?真正该死的人没有死,我们的人却再也不会站起来了。”

    贡不敢看墨丘,目光顺着阴影,抬头望向天穹,又道:“我忍不住会想啊!咱们是不是走错了?其实可以走别的路呢?”

    “低着头。”

    突然间,墨丘说道。

    紧接着他轻轻一跃,避开了地面上的陷阱——那竟不知是哪个猎户留在这里的,捕猎用的陷阱,经年日久,可陷阱就是陷阱,撞上去总归是让人不开心的。

    “要抬头看看,也不能不看脚下的路不是?”

    墨丘站稳了脚步,继续说道:“我告诉过你,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这世间最大的利,就是天下的利。最小的害,便是无心之害。大利不常有,无心之害总不缺。所以,君子要有所为,有所不为。

    可能成为无心之害的,我们要尽其所能的避免。有机会成为天下之利的,我们要拼尽全力的争取。”

    他停下了脚步,拆掉那个陷阱,继续向着前方走去。

    “是故君子不啻微茫,造炬成阳。豫州之事,的确让墨者损失惨重。可此事之后,墨者也扩充到了三千之数,比之初时更添十倍不止。此为薪火相传,生生不息也!

    至于此后如何,又怎能怪罪自己?当时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难不成你今天吃了一顿饱饭,便要怪罪自己过去为何要吃那么多顿饭?只吃今天这一顿饱饭不就好了?世间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呢?”

    稳重的脚步落在地面上,便留下浅浅的纤薄而宽厚的脚印,似是一阵风吹来便可将其泯灭,又好似岁月再如何打磨,仍旧那般清晰可见。

    那些最具有理想与信念的人啊,总是冲在最前方,也最先倒下。

    钱会流向不缺钱的人,爱会流向不缺爱的人,而死亡,也总会流向不怕死的人。

    以至于好似所有一切的努力都化作了乌有,徒留些许英烈的身姿留在世间,在只言片语之间流传往返。

    可那并不代表一切都没有意义。

    长夜难明,但总有人以此身为炬。

    当酷阳高照,也总会有白云涌来。

    古今以来,爱天下者众,爱苍生者少。

    爱天下苍生至此者,未有出于墨者也!

    “可是.”

    贡低头看着脚下的路,迟疑着说道:“我担心有一天,有一天所有的墨者都倒下了。就连墨师您也不能再带领着后人继续往前走,我们奉行的道义,真的还会有人继承么?天下间,会有人来认可我们吗?”

    “哈”

    墨丘笑了起来,释然大笑道:“怕什么天下无人?虽天下无人,墨子之说犹存矣!”

    一直以来,作为一位武道宗师,乃至墨家巨子,墨丘都极少显露出什么与众不同,对自己的要求反而比之墨者更加刻苦而严厉,更是从不见半分的狂傲之意。

    似乎在他的身上,永远都看不到属于正常人都会有的“优越感”,那种一定要证明自己非同一般的野心和期望来。

    而这个时候,他才终于显露出了那始终隐藏却又一直显露出的冰山一角,那一角胸怀天下,度量世道的心胸。

    即使世界上没有人在了,他的话也将长存于世!

    这不是因为他多么了不起,而是他一直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坚定不移,其心不改也!

    墨家的学说可能会隐没,墨者可能会死绝,他也定会化作尘土,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世界,我来过,我努力过,我的话,将永远留在这片爱的深沉的土地上!

    时移世异,天理循环,不改其心!

    总有后人,擦去岁月的尘埃,得以窥见那或许尘封许久的芬芳光彩,再借助前人的余晖,去维护天下的道义之所在!

    贡怔住,喃喃道:“天下无人,子墨子之言犹在?!”

    墨丘肯定的点头说道:“天下无人,子墨子之言犹在!”

    贡停下了脚步,脸上竟显露出分外痛苦的神情。

    “墨师,可我们救不了所有人。”

    贡感觉每一次的呼吸都是那么的难熬,跟在这样的男人身边啊,总是不自觉的便让人自惭形愧,恍惚间似有烈日灼心。

    那艳阳分明已被白云挡住,灼热又从而来呢?

    “谁让伱救所有人了?”

    墨丘惊诧的瞥了他一眼,“真把自己当成什么救济苍生的仙人了?便是没有墨家,难不成大家都不活了?天下人有天下人的活法,哪里一定需要谁去拯救呢?

    我们不过是努力让他们活得好一些,再好一些。你今天怎么回事,以前你可没有这么多自扰的想法。”

    贡颤颤巍巍的从怀中取出一份书信,面上的悲苦之色越发浓郁。

    墨丘接过,打开。

    呼吸似乎都止住了。

    宗明三十七年春末夏初,张启瀚兵败大青后,抬棺死战于羽州雄关,终不敌四国联军,身死城破。

    大青兵马入城中,十日不封刀。

    民众死伤无算。

    根据时间推算,羽州雄关已破两月有余。

    这封迟来的信,跨过千山万水,终于是送到了他的手中。

    墨丘的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他只是颤抖着问道:“这封信,你什么时候收到的?”

    自公尚过入天牢之后,一直都是贡在帮忙打理墨家的情报网。

    各种消息也都是先经过贡的筛选,才会送到他的手中,可以节省很多的时间。

    “宗明帝召您参加大寿的那天晚上。”贡低声道。

    那天他浑身湿透的跑去见墨师,见到的是墨师手上数不尽的书信和墨师脸上那不可言说的悲苦之色。

    这天下人的事啊,怎能让墨师一人来扛呢?

    他没有递出那封信。

    “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墨丘看着贡,那目光似有千钧之重,让贡不由自主的佝偻起来,渺小如同尘埃。

    “我没有通知您的那位好友离去。”贡顿了顿,又道。

    “为什么!”

    墨丘眼中愤怒之色越发浓重。

    “我当然可以通知他,就说要救治墨者,带着我们的人一起走。可是啊,据我所知,他还有一位在太医院,关系非常要好的太医。那位太医已经娶妻生子,他的孩子也已经娶妻生子。

    我们可以把他骗走,要如何把那位太医带走?把太医带走,他的孩子要不要也带走?孩子带走,亲族要不要带走.无穷无尽,独留怨恨。”

    贡又一次低下头来,“墨师,我们救不了所有人的。您做的事情,他可能都不会理解。我甚至担心,他提前一步跑去告密。墨者可以牺牲,为什么旁人不可以呢?要做大事,怎么可能处处都妥善安稳,毫无牵连?”

    “所以——你想让他们一起死?!”

    墨丘看着他,眼眸中是止不住的失望。

    这,本是他最看好的一位弟子啊!

    “我”贡还想说些什么。

    但不必了。

    墨丘身若流星,向着皇都之所在狂奔而去。

    那魁梧的巨人每一脚踏出,都会在地面上留下清晰的烙印。

    当皇都遥遥在望之时,却见一快马疾驰而来,马背上是一名外人并不知晓的墨者。

    “巨子?!”

    刚刚离开皇都的墨者见到如彗星袭月般飞速赶来的墨丘时,是止不住的惊讶。

    “什么事?”

    墨丘来到他的身旁,“快说!”

    “贡让我留在那里,听到您成功的消息后就告知您的好友离去。结果我收到消息后赶至那间小院时,禁军已将其围困。后来裕王府的林王妃走了进去,后来不知为什么,禁军已经撤离了。”那墨者说道。

    “撤离了?”

    墨丘顿住了脚步。

    “对!真的全都撤离了,连个暗哨都没有!”那墨者连连点头。

    墨丘看了看手中羽州的战报,又看了看已然在望的皇都。

    兄弟啊,等我回来,抽出空闲,再找你喝酒道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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