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001章 瞎眼老寡妇 第002章 我还不是太子呢! 第003章 左膀右臂 第004章 棋盘侠刘启 第005章 登门赔礼 第006章 困兽 第007章 此事,急不得 第008章 命可真好 第009章 执棋者 第010章 请陛下三思! 第011章 故安侯留步 第012章 荣,言尽于此 第013章 家宴 第014章 坑儿的爹! 第015章 我好怕啊…… 第016章 私人订制版陷阱 第017章 梁《孝》王 第018章 刘荣的抉择 第019章 做大哥的 第020章 诸吕故事 第021章 殚精竭虑 第022章 汉家臣?法家士? 第023章 好剧本 第024章 真打呀?! 第025章 别这么看我啊 第026章 皇长子手眼通天? 第027章 故安侯保重~ 第028章 给你脸了是不? 第029章 有人哭,就有人死 第030章 真·闭门谢客 第031章 不尽然吧? 第032章 埠(bù)响丸辣~ 第033章 父皇教的好啊~ 第034章 当我好欺负? 第035章 汉少府 第036章 就怕混蛋有文化 第037章 且瞧着吧 第038章 秦老匠 第039章 降维打击? 第040章 赚钱赚钱~ 第041章 回去再说! 第042章 好你个申屠嘉 第043章 丞相失势 第044章 长安侯 第045章 申屠嘉:当年还是太年轻 第046章 荚钱 第047章 见钱眼开的少府 第048章 皇祖母,误会了 第049章 孙儿,当真错了吗? 第050章 有样学样 第051章 窦氏呼?吕氏呼? 第052章 瓷器成 第053章 窦王孙 第054章 表叔,慎言 第054章 表叔,慎言_55 第055章 老娘长进了? 第055章 老娘长进了?_57 第056章 母亲啊~母亲…… 第056章 母亲啊~母亲……_59 第057章 楚王有病吧? 第058章 我有卵子! 第057章 楚王有病吧?_62 第059章 皇长子以为可否? 第058章 我有卵子!_64 第060章 皇长子?大喷子! 第059章 皇长子以为可否?_66 第061章 陛下! 第062章 二位王叔,耗子尾汁 第060章 皇长子?大喷子!_69 第063章 伴君如伴虎 第061章 陛下!_71 第064章 有话直说吧父皇 第065章 朕觉得不对劲! 第062章 二位王叔,耗子尾汁_74 第063章 伴君如伴虎_75 第064章 有话直说吧父皇_76 第065章 朕觉得不对劲!_77 第066章 帝王的本能 第067章 老四也是做兄长的人 第068章 好戏,开场了 第069章 朕,变了吗? 第070章 朕弟,何等英雄! 第071章 父皇,糊涂了! 第072章 怎这般过火? 第073章 封印 第074章 怪不得皇长子 第075章 皇祖母,会如何抉择呢? 第076章 孙儿,冤枉啊! 第077章 我乏了 第078章狗,不嫌家贫 第079章雏凤初鸣 第080章有母 第081章天下皆反? 第082章屠龙勇士 第083章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上架感言 第084章我要做太子求首订 第084章我要做太子求首订 第085章王孙,且去 第085章王孙,且去 第086章兄弟如手足 第086章兄弟如手足 第087章贼心不死 第087章贼心不死 第088章阉庶安敢欺我? 第088章阉庶安敢欺我? 求首订啊啊啊啊啊 求首订啊啊啊啊啊 第089章皇长子妈妈课堂开课啦~ 第089章皇长子妈妈课堂开课啦~ 第090章最大最大的功臣 第090章最大最大的功臣 第091章出师不利 第091章出师不利 第93章 儿,斗胆 第93章儿,斗胆  “——卿到底在想什么?!!”  回到后殿,天子启便只觉气不打一处来,等待晁错、刘荣二人的功夫,已是负手在御榻前左右走了几十个来回。  待殿门外传来脚步声,天子启便嗡而抬起头,在晁错刚抬脚迈入殿内的刹那,天子启终是再也压抑不住,将满腔怒火尽数宣泄而出。  “今日之事有多重要,难道还要朕再三提醒吗?!”  “这一天,卿等了多少年?!”  “——朕又等了多少年!!!”  砰!  一时气急,天子启更是顾不得尊荣,抬脚便将一台宫灯踹翻在地。  “若非父皇方才那般盛怒,儿都要以为平日里,晁错就已是那副不堪的模样了。”  “早说只喝汤,朕又何必信了卿那般说辞,费尽心思煮这一锅肉!!!”  天子启这般恼怒,再三平复都压不下火气,晁错却仍是如方才朔望朝那般,犹豫不决的低头站在原地。  却也是冷哼一声,就势拂袖侧过身去,已然是连看都不想看晁错一眼,却也算是默认了刘荣的请求。  “好啊~”  “臣认为,袁盎所言,不无道理……”  接收到刘荣以眼神发来的信息,天子启只竭力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怒意暂时压下稍许。  “远的不提——便是去年,丞相都还在因《削藩策》一事,而和朕顶牛较劲。”  这些话,刘荣不单是在替天子启问,也同样是在为自己问。  确定自己的语气不会带上情绪波动,这才带着犹豫不决的语气,试探着开口道:“既非为强权所迫,会不会……”  孰亲孰远,一目了然……  也正是因此,天子启才会如此大动肝火,不顾晁错和自己还有一层‘师生’的关系,肆意宣泄着起了胸中怒火。  “竟惹得陛下如此震怒,臣,无颜以面陛下……”  当今天下,研究‘如何把天子侍奉好’这一课题,研究成果最好的内史晁错,一反常态的背刺了天子启。  至此,便是深知自己不好掺和,甚至不该开口的刘荣,也终于看不下去了。  ——太奇怪了。  只稍一思虑,便也基本笃定了自己的猜想:今日这一遭,并非是天子启早有预谋,而是同样大大出乎了天子启的预料。  “从先帝时,晁错初献《削藩策》开始,朝堂内外,反对晁错的声音便从不曾断绝。”  在一旁,继续旁观吃瓜的刘荣,倒还在掂量天子启这滔天盛怒,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  古怪!  天子启竟然没在演戏,而是真的在发怒!  难道天子启,不知道恩师晁错是个什么德行?  还是说平日里,晁错根本就不像今日,在朔望朝所表现出的那般瞻前顾后,这一前一后的巨大反差,才气的天子启如此雷霆震怒……  毕竟过去这十来年当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刘荣都只是太子宫里的皇长孙——尤其还是庶长孙,活脱一个透明人;  别说是了解晁错的为人、脾性了,就连见到晁错、和晁错互相打个招呼的机会,都得指望逢年过节时的重大场合。  “现如今,晁内史如偿所愿,父皇推行《削藩策》在即,晁内史,又为何临阵退缩了呢?”  晁错话音未落,天子启便已是被气笑,目光死死盯着晁错,一边笑,一边又再度干咳起来。  “好好好……”  所谓术,指的便是人主御下、人臣奉君之术。  直到方才,天子启因晁错临阵退缩大发雷霆,甚至都已然生出杀意,刘荣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对晁错的判断,似乎是产生了些许偏颇。  “这碗肉汤里,只有刘濞老贼,才是那块难啃的硬骨头,其余诸王,都不过是汤汤水水而已——这不也是卿亲口对朕说过的话吗?”  如是道出一语,刘荣也不忘侧过头,和皇帝老爹眼神交流一番。  漫长的沉默过后,晁错终还是略过了刘荣,直接向天子启拱手告罪。  “卿,很好……”  无论是曾经那个皇庶长孙,还是如今这个皇庶长子——只要一日未得立为储,刘荣便一日无法插手朝政之事。  “更兄弟阋墙,同仇敌忾的对付起朕来了?!!”  只是开口第一句话,便气的天子启怒极反笑,望向晁错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冷意……  “自先帝元年至今——明争暗斗二十多年,甚至都不愿同赴一宴、共食一席,见面就要撸起袖子、怒目而视的死对头,唵?”  “——若不是父皇,以监国太子之身鼎力支持,晁内史这纸《削藩策》,恐怕早在先帝之时,便会被严词驳斥。”  “——谁人吃肉汤,是图那清汤寡水!!”  “《削藩策》,是晁内史所献——而且是早在先帝之时,便再三进献的国朝大政。”  ···  “莫非晁内史不知:父皇推行《削藩策》,就是为了名正言顺的收拾吴王刘濞——那至今已有近二十年,都不曾朝觐长安天子的乱臣贼子吗?”  “还是当年,晁内史只是借《削藩策》扬名于朝野,如今得位九卿之列,便不愿再为父皇冲锋陷阵了?”  实在是太奇怪了……  “晁错今日,很不对劲!”  待晁错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又沉默许久,将怒火再压下去些,天子启才终是长呼出一口浊气;  感受着那扑打在口鼻间的炙热,天子启又本能的侧过身,拿帕子在口鼻间一抹。  再低头看了看,确定手中的帕子仍洁白如霜,不见半点猩红,这才重新坐正了身。  又过了好一会儿,殿内的咳嗽声逐渐消失,天子启那极尽讥讽的话语声,却更让气氛沉闷的三分。  “好的很呐~!”  “难道是想等那刘濞老贼兵临长安,把我二人都送去见先帝,用头发盖住脸、嘴里含着米糠见了先帝再说吗?!!!!”  “儿对晁错这个人,并不很熟悉。”  最终却发现那面才刚被挖开的外墙,已经不知何时被恢复如初。  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今日朔望朝,晁错一反常态,又毫无征兆的临阵退缩,让事态都隐隐有些脱离天子启的掌控。  “既然不是,那晁错今日的异常,便很值得父皇去深究。”  ——只有这些人才知道:此时的天子启,是当真怒到了极致。  皇长子生存第一法则:绝不对君父有所隐瞒,主打一个真诚和坦然。  虽然身份提高了不少,但在朝政方面的话语权,却也还是和往日大差不差。  从老师,到一声不咸不淡,还带着恼怒的:卿。  ···  “朕筹谋布局这么多年,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好不容易把这碗汤熬好,端到了卿面前。”  只那满是凶光的双眸,不偏不倚的落在身前不远处的恩师晁错身上,明显是非要晁错给个交代不可。  许是稍冷静了下来,头脑也不再被先前那滔天怒火所充斥,天子启悠悠一语,便点名了其中的关键。  时不时抬起头,颤着嘴唇想要开口,终又将赶到嘴边的话咽回肚中,再度恢复到先前的模样。  感受到天子启这恨不能活吞了自己的凶狠目光,晁错总是再怎么不愿,终也只得硬着头皮开口。  ···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晁错不至于因为某个人的劝说,而在《削藩策》上有所动摇。”  “嘶……”  又是接连几声咆哮出口,天子启面上只陡然涌上异样的潮红,胸膛更是如风箱般剧烈起伏,便是身形,也有了些不稳的征兆。  而后,又怒目圆瞪的抬起头,望向晁错的凶狠目光,更是恨不能直接将晁错活活嚼碎。  念及此,又发现皇帝老爹的目光,已再次带着询问之意朝自己望来,刘荣思虑再三,终也是缓缓点下头。  “说话!!!”  刹时间,一道尘封的记忆如电光火石般闪过,让刘荣陡然瞪大了双眼!  只片刻之后,又强自按捺下激动,平复下心情,捋顺鼻息;  ——明知道这么做,会让天子启对自己大失所望,更甚是认为这是晁错对天子,乃至汉家的的背叛,晁错,也还是这么做了。  “后来,见晁内史再三进献,先帝也曾隐晦的评价道:时机未到。”  “臣,万死……”  就这么不由自主的回忆着,回忆着;  一个钻研权谋、整日里揣摩君主,并成功揣摩出《削藩策》这一重大成果的内史晁错,怎会不知道自己今日所为,究竟意味着什么?  可即便是知道,晁错最终,却也还是这么做了。  “若非如此,晁错也不会先拿出《削藩策》,之后又因为畏惧而避开吴王;”  “对于《削藩策》,先帝最开始的态度是留中不发,不予置评。”  “到了朕要削藩的关头,这二人,竟反是冰释前嫌,握手言和?!”  先帝驾崩,天子启储君即立,刘荣才算是完成了从‘皇长孙’到皇长子的身份转变。  ——在原本的历史上,没有刘荣这个蝴蝶扑棱翅膀,天子启和丞相申屠嘉在《削藩策》一事上,几乎是到了针锋相对的地步。  “怎卿手里,却仅拿了只汤勺?!”  “连先帝都没能让晁错退缩,那就证明今日朔望朝,让晁错产生动摇的,并非是强权。”  便见刘荣稍吸一口气,继续道:“先帝时,晁错屡献《削藩策》,却为先帝再三驳回,晁错却越挫越勇,非但没有放弃,反而还将《削藩策》愈发完善。”  “什么情况?”  刘荣想不明白。  似乎晁错,并非是向来如此,也并不是‘本就扶不上墙’的烂泥;  “好……”  “额,倒不如先将刘濞,排除出《削藩策》所要针对的范围,将关东诸侯藩王分化瓦解,再逐个击破……”  ——父皇别气,儿臣先问问;  问问晁错这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玩意儿……  见此,刘荣也算是再次确定:平日里,晁错绝对不是今日这般模样。  “而是早在先帝时,便不会提及以吴王刘濞,来作为长安削藩的开端——更甚是压根就不会献《削藩策》。”  很显然,天子启此刻,也抱有同样的疑惑。  听闻此言,刘荣面上缓缓点头,暗下却因天子启的前半句话,而生出一种极为怪异的成就感。  纵是不熟于朝政,也与朝公百官无甚交集,刘荣至少也还知道:晁错这个法家名士,修的是法家法、术、势这三个分支中,更注重权谋的‘术’。  而在天子启身前不远处,随着天子启口中每道出一个字,晁错的头,便每低下去一分;  到最后,已是下巴戳着前胸,就差没把整张脸都贴在胸前。  “与其通过削夺封土,来给刘濞提供举兵作乱的借口,倒不如……”  而仅仅只是今日,晁错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才一反常态的在《削藩策》一事上,背刺了当今天子启。  话说出口,觉得这番话‘未卜先知’的嫌疑似乎大了些,刘荣不忘再补上一句:“莫不是吴王老贼去了颍川,拿了晁错的亲朋之类,以此相挟……”  三两句话的功夫,天子启才刚平复下去的情绪,便不由再度汹涌而上,气喘如牛之余,甚至还吭吭干咳了起来。  “这次有老丞相镇压朝野,一切,都会进行的更顺利吧……”  “汤汤水水可以喝掉,也可以洒掉,但吴王刘濞这根硬骨头,却必须要啃下来——这难道不是当年,卿说服朕支持《削藩策》的说辞吗?”  方才朔望朝,见晁错关键时刻掉链子,刘荣还当是晁错向来如此,烂泥扶不上墙。  思虑再三,刘荣决定继续观察一下,弄清楚事态原委再做决定。  最终,天子启用一手极为肮脏的‘私掘太庙墙垣’,配合着恩师晁错,将丞相申屠嘉活活气死在了任上。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又是一阵喘粗气,总算是将汹涌的怒火再度压了下来。  现如今,长安朝堂是假装‘帝相不和’,天子启生怕演的不够真,从而无法让吴王刘濞上当;  敏锐察觉到这异常的状况,刘荣只心下一动,开始从天子启方才,那番含怒而发的话语中,提取起关键信息。  意识到这是天子启为自己设的局,老丞相仰天长叹,一口老血喷出,旋即不久于人世……  ···  “呵……”  头脑飞速运转着,刘荣手上也没耽搁,又是拍背又是抚胸,总算是将皇帝老爹的情绪安抚下些许。  面上挂着笑意,紧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从牙缝中挤出这些话,天子启那已然生出杀意的目光,将面前的恩师晁错彻底锁定。  但常在天子启身边伺候,尤其又许多次经历这君臣二人商谈、沟通的宫人们,此刻却是无不战战兢兢地低下头去,连眼皮都不敢轻易抬起。  果不其然,感受到刘荣语调中的坦诚,天子启紧绷着的面色也稍舒缓了些。  一番话道出口,惹得天子启再一点头,刘荣面上疑惑之色却是愈发深沉。  稍冷静了些——至少不再是开口就要抑制不住的恶龙咆哮,天子启又深吸一口气,将粗重的鼻息捋缓了些。  得到皇帝老爹的许可,刘荣也是深吸一口气,才暗下斟酌着用词,满是疑惑地抬头望向晁错。  “——当着百官不说,当着朕的面也不说!!!”  说的再直白一点,就是君主辨别忠、奸,恩威并施,驾驭臣下;臣子侍奉君主,为王前驱的技术。  只是刚要开口,那才被强压下的恼怒,便再度钻进了话语中的字里行间。  晁错有今日这番举动,实在是太奇怪了。  本就正气头上,不指望晁错能说出个所以然,见晁错又隐约一副‘等陛下冷静下来再谈’的架势,天子启只烦躁的一摆手,便算是准了晁错‘告退’的申请。  如是想着,刘荣也不由轻声一叹,蒙在心头的阴云也散去不少。  “但晁内史此番作为,实在是让我感到不解。”  而在原本的历史线,长安朝堂‘帝相不和’,却是切切实实存在的真实状况。  “不曾得立为储,本不该在这样的朝政大事上轻易开口。”  “便斗胆,请晁内史为我解惑。”  刘荣不知道这人世间,除了当今天子启之外,还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让晁错在《削藩策》上退缩。  彼时的天子启一边忙着粉饰太平,以免‘帝相不和’一事影响长安平叛大军的军心,一边忙着扫除申屠嘉这个阻碍,可谓是忙的焦头烂额。  “——至少不会是‘可能会坐上皇位’的吴王刘濞。”  见此变故,刘荣自是赶忙上前,小心搀扶着老爷子在御榻上坐下身,又轻轻拍打着老爷子的后背,暗地里,却是飞速运转起大脑。  或许在不了解君臣二人的相处模式、不足够了解天子启的人——比如刘荣这样的‘外人’看来,天子启纵是恼怒,也没忘称晁错一声‘卿’,就算是动了真火,也总还残存些理智;  但只有这些宫人们知道:平日里,天子启在非正式场合,一向是以‘老师’来作为对晁错的称呼。  “要不是你小子横插一脚,说不定朕此刻,尚还在为丞相头疼呢……”  到申屠嘉自以为抓住了晁错的把柄,马不停蹄的入宫弹劾;  再到天子启止口否认,偏袒晁错,认为申屠嘉‘年迈眼花’,激的申屠嘉信誓旦旦的猛拍胸脯,带天子启去了太庙。  从原本那个历史时间线,晁错得天子启授意,私下挖开太庙外墙,又故意让申屠嘉撞见;  “以刘濞作为开端,再稍带上齐系、淮南系,以及赵、楚——这不是早就定下的方略吗?”  这才是真正奇怪的地方。  而吴王刘濞,也就此得到了‘长安天子德不配位’的理论依据,悍然起兵,发动了那场波及大半个汉室版图的吴楚七国之乱……  “是身边的至亲?”  这,才是让刘荣甘愿冒险,也非要替皇帝老爹问上一问:晁内史,到底在想什么?  太奇怪了……  “不对劲。”  今天第一更。  下一更大概20点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94章 这不搞人心态吗这? 第94章这不搞人心态吗这?  乍一听刘荣这话,天子启还满是不以为意的摆摆手,并没往心里去。  ——至亲?  除去那位老态龙钟,享誉大半个关东的老师:张恢,别说是晁错的妻儿老小——但凡是沾点亲、带点故的人,都早就被天子启接来了长安。  他吴王刘濞,难不成还真能派人来长安,在天子启的眼皮子底下,在皇城长安拿了晁错的家人?  如果刘濞真的做到了,那天子启也不用再忙着削藩了——直接麻溜洗干净脖子,等着禅让退位,然后被送去见先帝便是。  至于那位法家名士张恢,且不提刘濞抓不抓的走,就算能,刘濞也断然不敢这么做。  法家是没落了,又不是没人了!  便是如今朝中,都已经有内史晁错、廷尉张欧、廷尉监赵禹等法家出身的士子崭露头角,身居公卿二千石;  除了这些‘头部’,更是不知有多少人遍布各地方郡、县,正朝着前辈们的方向奋斗。  窥一斑而知全豹。  待一道黑影离去,天子启才将思绪理了理,面色也逐渐归于正常。  “袁盎,则是晁错的鞘。”  对此,刘荣显然也是有所准备,天子启这边刚发问,刘荣便简单理了理思绪,旋即从容开口。  天子启开门见山,周仁也不多墨迹,气都顾不上多喘两口。  “父亲刚离世——尤其还是被做儿子的逼死,晁错莫说是削藩,便是能面色如常的入宫与朔望朝,都已然实属不易?”  “从百官的反应来看,对此,朝野内外早已有所准备——尤其是过往数日,诸王罪证已经流传于坊间,朝野内外,当是已经嗅到了父皇的谋算。”  “——削藩,是朕亲自为朝堂定下的大策。”  思虑间,刘荣下意识将心中的疑惑脱口道出。  想到这里,天子启也终于从御榻上起身,面色阴郁的对殿门一昂头。  而‘冷静的天子启’,也完全可以算作是华夏历史上,继‘长寿的始皇帝’之后的又一个概念神。  “免得晁错今日这一退,朕好不容易拿上台面的《削藩策》,便又被那些胆小如鼠的人再压回去……”  “贬袁盎为白身,是因为袁盎在朝仪之上,公然反对削藩。”  将怒火及一切可能左右自己决断、决策的情绪尽数压下,天子启便恢复到平时,那好似完全没有情感,好似机器般的冰冷心境。  再怎么爱吃盐、能过桥,也总不至于比官拜内史的儿子,都更能看清局势吧?  今日,天子启难得动了怒,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更彻底失去了理智。  晁父这么一死——甚至是就这么被儿子‘逼死’,晁错当即便是一个不孝的大帽顶在头上,当场社会性死亡!  哪怕脸皮厚点,晁错倒也总还能含糊过去——以‘刘濞吓死了我爹’之类的说法先搪塞着,待平灭吴楚之乱后,自会有大儒为晁错辨经。  说不定晁错还会就此,成为‘忠孝不能两全’这一典故的主人公也说不定!  “或许有这个原因,但绝不只是因为这个缘故。”  这两天太缺觉了,吃个晚饭,然后尽力再码出来一章还欠账;  天子启却是思虑再三,又不着痕迹的撇了眼刘荣,见刘荣扔在‘皱眉苦思’,方朝着殿侧的位置微微一点头。  面色如常的小步上前,在天子启身侧附耳低语一阵,天子启本淡然如常的面容,只立时涌上一抹哑然。  反观晁父,就算是有些家底,也终究只是关东一个土财主。  尤其是在做出重大决策时,必须尽可能的不为情绪所左右,而是应当在冷静的判断过后,做出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这一意料之外的变数,或许会让朝野内外,对父皇推动《削藩策》的动机产生迟疑,更或是乱猜父皇的意图,从而导致上下不能一心。”  “待看过晁父留下的遗书,晁错一言不发的呆坐原地,足有半个时辰。”  倨傲到贾谊贾长沙,在这位晁错晁内史眼里,也不过是‘没能笑到最后’的失败者。  “且先退去。”  “但吴楚乱平之后,梁王再入长安之时……”  “——也算是佯做‘杀’了袁盎这只鸡,好震一震朝野内外观望的猴。”  “只是出了晁错这么个岔子,赵、楚、胶西三王,都已因罪而被削夺封土,而吴王刘濞却或免。”  随后,又极为自然的抬头望向皇帝老爹:“今日朔望朝,父皇要削藩,晁父刚好赶在昨夜自悬房梁,连一点反应时间都不给晁错。”  “这又会让朝堂针对诸王叛乱的准备,无法更早光明正大的开始,而是仍旧和过往这些年一样,还是只能暗中进行……”  “这件事,朕要好好查查。”  经过和刘荣的这番交谈,此时的天子启,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  呆坐许久,天子启也终是感知到身侧,刘荣向自己投来的好奇目光,才面色复杂的再一声长叹。  “朝野内外发生了这么多事,儿臣又屡屡‘落难’,当是长进了些。”  简短的两句话,却惹得天子启不由又是一阵感同身受。  这不纯纯搞人心态么这不……  “——再怎么说,袁盎也是老臣。”  ——倒也没错。  以孝治国,重孝道胜过重性命的汉家。  飞速将自己刚刚查探到的消息悉数道出,周仁这才趁着气口猛吸一口气,才总算是从缺氧状态中缓过来些。  “是吴王刘濞的胞弟:德侯刘广,在昨日买通了晁府的下人,对晁错的父亲说:吴王兵强马壮,拥兵百万之巨!  “原本还愁苦于没有大义,听说朝堂要削藩,吴王更当即大赦宫宴,邀吴国将、臣共乐!”  “嗯……”  只是话刚要道出口,又鬼使神差的说出一句:“过往这几年,晁错的父亲,倒是一直在苦口劝阻。”  就拿晁父来说:儿子入朝为官,官至九卿之首的内史,再进一步,便是亚相御史大夫;  今日,天子启便险些被愤怒冲昏头脑,做出错误的决断。  饶是早就有预感,待从天子启口中听到确切的消息,刘荣也还是不由呆了一瞬。  就这么各怀心绪的坐了一会儿,搞得刘荣都有些疑惑起来,误以为皇帝老爹这怕是忘了自己还在,殿外终是走入一道身影。  ——宦者令春陀;  但作为儿孙,刘荣自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说的立场,便也就任由皇帝老爹发着牢骚,静静的聆听着。  随着周仁一字一句说出晁错家中发生的事,天子启阴郁的眉眼,也终是有了些许松缓的趋势。  若是放在其他朝代,这倒也没什么。  “晁错,是朕削藩的剑。”  待天子启面色如常的淡淡点头,方再道:“至于袁盎今日站出来,公然和父皇唱反调,当也不会是父皇所认为的那般。”  天子启知道:这很危险。  “诛晁错,清君侧……”  “即是提了《削藩策》,又提了赵、楚、胶西三王,唯独漏掉了最为关键的吴王刘濞……”  就算不顾及舆论意向,他吴王刘濞也要想想:抓了人家学派的巨擘、大贤,吴国那些个法家出身的官吏,会不会在关键时刻捅自家王上一刀。  见儿子还不听话,这便索性把自己给吊死了不说,临了还留下一句:反正我晁氏也要死绝了,不如我先走一步,也免得被吴王刘濞刀兵加身……  “甚至,都未必不会伤了朕……”  良久,方怪异一笑,将那方布片随手扔进身侧的香炉之内。  “——晁父说,吴王举兵的大义,将会是:诛晁错,清君侧。”  “如今,刘濞举兵在即,母后自还能顾全大局。”  “——如果因为父亲离世而感到悲痛,又或是担心就此蒙上‘逼死父亲’的骂名,晁错既然没提刘濞,便也就同样不会去提赵王、楚王。”  “——让晁错不要再担心削吴王的藩,会陷朕、陷我汉家于危难之中!”  “再三劝阻,却被晁错严词拒绝之后……”  “在叛乱平定之前,朕绝不允许朝堂上,出现任何反对削藩的声音。”  “让晁错知道:刘濞缺的,从来都不是他晁错一纸《削藩策》,给那老贼递上的大义旗帜!”  只片刻之后,又片刻不敢耽误的继续道:“今日晨,晁错得知父亲悬梁而尽,当即呕血瘫倒在榻;”  听着刘荣淡定从容的表达着今日,自己在朔望朝上的‘见闻’,天子启一边聆听,一边也在思考。  “但无论这仇怨因何而起、从何而来,晁、袁二人之间,都显然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  刘荣倒是没想到今日,天子启居然会问起栗姬。  “过了今日,再想另外找机会削夺刘濞的封土,父皇就又要重新筹谋布局。”  “更大的可能性,是袁盎察觉到了晁错的异常——尤其察觉到了晁错今日所为,必定会触怒父皇。”  “唉……”  “今日朝仪,可有所得?”  昂首挺胸,负手立于御榻与御案之间,目光深邃的遥望向殿门外。  “就算做过吴王刘濞的国相,也不至于收受刘濞的贿赂,更不可能在朝堂之上,为刘濞老贼张目。”  不等周仁口中那个‘死’字说出口,天子启便冷然一开口。  悠悠一声叹息,天子启便也耷拉着一张脸,似是比刘荣都还要更苦恼些。  但终归是羽翼丰满,手腕老练,又曾在太子之位上,磨砺过二十多年的成熟帝王。  ···  “去吧。”  “可若是没了袁盎这柄剑鞘,晁错这把剑——这把锐利无比的宝剑,便极有可能伤了不该伤的人……”  “晁错不予理会,遂使晁父心灰意冷,悬梁自尽。”  “没见他晁错几时,曾因父亲的劝阻而动摇过分毫?”  “于是,袁盎便适时再多添了一把火,想试试看父皇这把怒火,能不能把晁错给直接烧死。”  不断重复着这六个字,天子启的手,也轻轻捏揉起那片已经沾上了些汗水的布片。  “德侯刘广!”  一个学派,能将最顶尖的一批人才,推到九卿一级的位置——尤其还不止一个,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怎会有如此巧合?”  想到这些,天子启只本能的认为:晁错如此一反常态,应该不是因为身边人的安危。  本来今日朔望朝,刘荣就是旁观、旁听长见识的;  这看也看了,听也听了,总得给天子启汇报一下学习成果之类。  在为情绪所左右时,天子启或许会是那个抡起棋盘,一言不合就将堂弟砸死的混账太子;  但在冷静状态下,汉景帝刘启,便会是那个和父亲联手缔造了文景之治,为后世那些天资平庸的皇帝,做出教科书级典范的合格帝王。  今天第二更。  作为穿越者,刘荣在‘先见之明’这方面的优势,自是这个时代的人所不能比拟。  铿锵有力的话语,却惹得周仁面色为之一变。  “今日朔望朝,本当是以《削藩策》为核心,由晁错依序奏上诸王罪证,父皇再顺势削夺诸侯封土。”  哪怕是动了怒,天子启,也依旧本能的将事态,控制在了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被问的当下一愣,又自然地挤出一抹似苦不苦的淡笑,对天子启微一点头。  “就按朕说的办。”  “朕,知道。”  “只儿臣,终归还是任重,道远……”  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因愠而致战!  作为太宗孝文皇帝手把手培养出来的继承人,作为一个合格且正值壮年的帝王,天子启非常清楚:作为皇帝,自己必须时刻保持冷静。  皇帝老子有了命令,刘荣自然是恭敬起身,告退而去。  “得知吴王刘濞如今,就等晁错一纸《削藩策》夺了吴国封土,给吴王递上现成的举兵大义,晁父当即便找上了晁错。”  似是提点,又似是自辩的一番话,只引得刘荣连连点头,配合着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分寸却又拿捏的极恰当,根本没有引来天子启的关注。  “而后下令府人:秘不发丧;旋即入宫,与朔望朝仪……”  “细细说来。”  准确的说,是晁错这个人很倨傲。  未央宫内的寺人、宫女们的头头。  “——没了晁错这把剑,朕就会像今天这样,眼睁睁看着一盘炙肉摆在面前,却根本没有刀来切肉;”  思虑再三,终还是小心开口道:“陛下……”  “——朕知道。”  “没有绣衣使者的身份,却又看到过绣衣密录的人,可都……”  待周仁言罢,从怀中掏出一片密密麻麻写有小字的布片——当是里衣衣角之类,天子启简略一扫,便目光深邃的望向殿门外。  “昨夜,晁错的父亲,与晁错起了争执。”  似是自问自答的一番话,却只引得刘荣愈发疑惑地摇摇头,似乎真的为晁错异常的举动而感到不解。  不能怪刘荣定力不足,实在是古人——尤其是汉家这动不动吞金块、喝毒酒,乃至抹脖子的自杀风气,让刘荣很难完全理解。  长呼一口气,又颇有些感慨的轻轻捶打着大腿,嘴上也不忘说道:“皇祖母一走,母后头上压着的最后一块定山石,便也就此没了。”  “如果谁也不提——甚至连《削藩策》都不提,那尚且可以理解为:晁错哀痛不能自已;”  反倒是天子启,费尽心机忽悠着梁王刘武,在即将发生的吴楚之乱中卖血卖肾,到头来,还要为后续的收尾事宜而头疼。  说到最后,刘荣又自顾自点点头,似是自言自语道:“这二人之间的仇怨,实在是让人不解。”  “左右朕这边刚抄没,太后那边便又会赏赐回去。”  “诛晁错……”  但相较于天子启这样的封建帝王,刘荣这个皇长子在其他方面,还多少有些稚嫩。  而在刘荣走出殿门的同一时间,殿侧帷幔之内,便钻出周仁那稍显狼狈,额头还带着一层细汗的身影。  至少就目前为止,天子启需要头疼母亲窦太后的频率,比刘荣为母亲栗姬头疼的频率要高出不少。  ——这,才是刘荣之所以会在朝仪之后,被天子启单独召见的原因。  但可惜的是:晁错的脸皮,并不厚。  左右不过是晁错为父戴孝,再化悲痛为力量,将吴王刘濞视作自己的杀父仇人,更加坚决的推动《削藩策》;  可偏偏这是汉家。  “但这都已经好几年了……”  便见天子启又是一阵思虑,方以闲聊似的轻松口吻问道:“你母亲那边如何?”  “清君侧………”  “晁父,自悬房梁而死……”  “把有关吴王刘濞的所有消息,都给晁错送去。”  “最近这些时日,倒是消停了不少?”  简单解释过自己为什么要处置袁盎,又随口补了一句:“至于抄没家产,也算是给他一个警告。”  刘荣再如何,眼下也暂时不用太为母亲栗姬感到头疼,改造计划也初见成效,未来可期。  结果可倒好:被有心人在耳边念叨了几句,这位老财主就不远万里跑来长安——愣是比天子启派去接晁错妻小的军队,都更早一步到了长安!  一来长安,就是整日整日对儿子哭:哎呀  不能削藩呐  不能得罪这些个诸侯藩王啊  不能掺和老刘家的事儿啊  ···  就这么一直从前年嚎到了今年,嚎了足有一年多;  将腹稿悉数道出,刘荣稍顿了一顿,又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组织了一下语言。  但如果实在码不出来,还请各位看官老爷容我睡一觉,睡醒起来再码。  细水长流嘛,万一再把身体熬坏了,动不动请病假什么的,那就更得不偿失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95章 盛名之下,断无虚士 第95章盛名之下,断无虚士  “当真如此?”  未央宫,凤凰殿。  听表叔窦婴说起此事——尤其是说起‘晁错是在担心自己的《削藩策》,会给吴王刘濞递上谋反的刀子’,刘荣只颇有些讶异的瞪大双眼。  “不应该啊?”  “——拿《削藩策》逼反刘濞,不早就是晁错和父皇商量好,朝野内外也都心里有数的事吗?”  “就算《削藩策》给刘濞提供了大义旗帜,不也应该早就在晁错的预料之中?”  《推恩令》:我要把你的国土,分给你所有的儿子们,再周而复始,一代一代肢解你的领土,直到你这幅员千里的大国,在子孙后代手中,分裂成千百块弹丸之地。  伱是乖乖听话呢,还是要造反?  在这个前提下,长安朝堂自是巴不得刘濞拿《削藩策》说事儿,更或是拿晁错来做举兵的大义旗帜。  便见窦婴又是笑着一摇头,再轻一点头。  起了身,也不忘再回头看一眼那摇椅,才对刘荣最后道出一句:“晁错之德,确颇有瑕缺。”  对窦婴拱手之余,不忘开口问道:“表叔说这些,是想……?”  “故而贾生,走的的师门举荐、天子‘征辟名士’的路子,举贤良方正。”  “一时心乱,又理不清头绪之下,晁错有今日那番作态,便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比如这场即将爆发的叛乱,可能涉及到的藩王数量、可能波及到的范围,都大大超出了晁错的预料。”  “事态的发展,也并没有按照晁错的预想在进行,甚至隐隐有些脱离了晁错的掌控。”  听闻此言,窦婴只嘿然一阵轻笑不止,望向刘荣的目光中,更愈发带上了一抹柔和。  吴!  楚!  赵!  齐系!  “公子,似乎完全不担心?”  “再一点点展露才能,一步步得到先帝的赏识,再得济南伏生授之以《尚书》,才被先帝征辟为《尚书》博士。”  ···  “反观晁错,起于文吏,于朝堂有司磨砺多年,非但没有名士举荐,反而还顶着一个‘法家余孽’的污点。”  “自幼随北平侯研读《春秋》,待年十八,贾生之才名,便已是扬于一郡之地。”  “因为只有这样,晁错才能用自己的鲜血,为申不害、商鞅的徒子徒孙,画出一条直通长安朝堂的康庄大道。”  然后,诸侯藩王就坐蜡了。  《削藩策》:我要抢你的封土,削你的权利,让你这个兵强马壮的诸侯藩王,慢慢变成一个吉祥物,更或直接就是个超大号富家翁、土财主。  却见窦婴洒然一笑,故作淡然的拱起手,再云淡风轻道:“臣是想告诉公子,能跻身于朝堂之上的,便绝不会是庸碌之辈。”  淮南系!  外加岭南赵佗的南越,以及闽越、东越,乃至北方边墙外,说不定会横插一脚的匈奴人……  王太子被长安叫去做质子期间,莫名其妙被皇太子砸死,长安朝堂却连个说法都不给——单这一件,便足以。  在窦婴轻描淡写的提点过后,刘荣却非但没有豁然开放,反愈发感到不解起来。  答案是:一王!  仅齐王刘襄一人!  单凭着齐王刘襄一人,陈平、周勃等老臣,便成功将诸吕手中的过半兵力吸引到了关外!  “公子认为,陛下想要的是什么?”  只嘴上沉声道:“晁错。”  ···  “对公子说这些,其实是想提醒公子:不要因为一个人做出了一件荒唐事,便断定这个人不值得重视。”  经验科学,始终贯穿着人类文明。  “但唯独不能是吴王太子身死——唯独不能是‘长安天子杀吴王太子’这张感情牌。”  “——贾谊贾生,是荀子门徒、故丞相:北平侯张苍的得意门生。”  “——而是吴王刘濞通过探子,刻意透露给晁父的那句:诛晁错,清君侧?”  说不通啊?  而有了《削藩策》,不管刘濞打起怎样的大义旗帜,长安朝堂都可以咬死不松口:刘濞就是想反抗中央决策,不甘心被削夺封土,才举兵谋逆!  前者是‘为子报仇,要个说法’;  后者是‘反抗中央,举兵谋逆’。  “原以为,晁错是被吓破了胆,才在今日朔望朝生了退意。”  闻言,窦婴只稍吸一口气,将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的恐惧压下,才强笑着道:“若刘濞成了事,臣这个太后族侄、窦氏子弟,便是断然没有活路的。”  “也不是那么不堪?”  “晁错要的,又是什么呢?”  如是说着,窦婴面上笑容依旧,暗下却也是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怎么个意思?  就是朝堂出了一个新政策,说:哎呀,这些年,诸侯藩王都很是不恭敬,又完全不遵守法纪啊  为了国家的和谐安定,那就一视同仁的削上一圈,警告一下大家伙儿,让大家都吹吹风、出出汗吧  这可不是针对谁啊  而是在座的各位,都有份儿……  ···  “晁错呢?”  “——嗯?”  “仅凭一己之力,克服千难万险,一步步从百石的文吏,爬到如今这秩中二千石、列九卿之首的内史之位。”  “——晁父的死,当真是打了晁错一个措手不及,更是完全没有反应时间。”  从,还是不从?  当年,吕氏掌控下的长安朝堂VS齐王+朝中老臣,输了。  “若乱得平,会是‘晁错妖言惑国,险些颠覆宗庙、社稷’。”  “晁错要的,是带着天下人的崇敬、仰望,舍己身而就大义,为宗庙、社稷——为天下人而死。”  “故而在晁错看来,刘濞举兵,无论是打起怎样的大义旗帜,也都可以——甚至哪怕是打起‘皇帝杀了我的王太子’这张牌,也同样可以接受。”  “若不平,晁错更会是天下破败、宗社沉沦的罪魁祸首。”  剩下的那一半,又由周勃一声‘刘氏左袒’策反了大半,便顺利推翻了掌控长安朝堂的诸吕外戚。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削藩策》和推恩令一样,都属于阳谋。  “——譬如晁错。”  随着叔侄二人各自住了口,这方小院,便也久久沉寂了下来。  便见窦婴缓缓点点头,又轻轻一摇头:“然,也不尽然。”  闻言,窦婴笑着点点头,再问:“那晁错呢?”  而这,就显得刘荣这云淡风轻的从容姿态,显得那么的突兀……  “毕竟换做谁,得知我汉家那满共不过十六位宗亲诸侯,却足有至少十人打算举兵——尤其还是携手联军,共反长安,恐怕都会吓得心惊肉跳吧……”  ——谁敢说如今的长安朝堂,比当年强大了五倍不止?  别说是朝野内外,亦或是窦婴、晁错等人了;  就算如今的长安中央,早就不能和当年,处于吕氏掌控下的朝堂中央同日而语,敌方这至少五倍以上的战斗力增幅,也仍旧让人心惊胆战。  “及冠,由当时尚还是御史大夫的北平侯张苍所举荐,遂为先帝所征辟。”  随着窦婴话音落下,刘荣也终于完全捋顺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和逻辑。  现在呢?  这场还未爆发的吴楚之乱呢?  语调平和的道出这番话,窦婴只悠闲地捋着髯须,眼带欣赏的看上刘荣,面上更是满带着姨母笑。  ——这玩意儿存在的意义,就是名正言顺的逼反宗亲诸侯!  “晁错想要什么呢?”  所以,与其说《削藩策》是在逼诸侯藩王做抉择,倒不如说,是长安朝堂因为吴王太子被砸死那件事感到心虚,才拿出来这么个明显的不平等条约,来逼刘濞举兵。  没有《削藩策》,刘濞举兵,那就是为死去的吴王太子报仇,虽然有些任性,但也情有可原;  而这,就显得晁错‘因为害怕《削藩策》会给刘濞提供反叛依据,而不再坚持削吴王的藩’这一说法,更加让人理解不能……  “便也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然后期望我汉家历代先皇,能庇佑宗庙、社稷罢了……”  而这个选择摆在诸侯藩王面前,也并没有什么好纠结的。  现在,较过去强大了一些的长安朝堂,即将对上至少‘五个齐王’的战力。  再一问,终是将刘荣从思绪中拉回现实,便见刘荣长呼出一口浊气,就势在摇椅上彻底平躺了下来。  “很多时候,能一举促成某件事,亦或是意外破坏某件事的,便往往会是这样本不平凡,却因做过错事,而变得‘不起眼’的人……”  想想当年,诸侯大臣共诛诸吕时,关东有几王举兵?  “都到这个份儿上了,晁错倒想起来担心自己的《削藩策》,会给刘濞提供造反的理由、借口了?”  “——身为皇长子,自然无法像表叔这般,领兵东出,为国效命,抵御刘濞逆贼。”  “如此说来,真正让晁错动摇乃至退缩的,并非是晁父的死。”  仍是躺靠在摇椅上,以食指指腹横向摩擦着唇下,目光定定撒向不知名处。  只是话刚说出一般,刘荣便不由得一愣,写满疑惑不解的目光,也随之逐渐清明。  见刘荣这么快便意识到问题的关键,窦婴自也是赞赏的点点头,更是得意的捋起了颌下髯须。  当今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刘濞肯定要造反,而且压根儿不需要再多个借口。  “——如果刘濞当真打起这面大旗,那无论成败,晁错都无法借此扬名天下。”  能和当年的齐王刘襄——和当年的齐国,在军事实力上不分伯仲的叛王,便有不下五指之数!  带着那愈发灿烂、温和的姨母笑,看着刘荣从容不迫的道出个中厉害,窦婴只愈发感到欣慰。  与窦婴稍一对视,反应过来窦婴所指为何,却是当即摇头一笑。  便见刘荣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刘濞举兵谋逆,同时又绝口不提吴王太子的事,而是拿朝堂大政,如《削藩策》做文章。”  不知过了多久,窦婴那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语调,才在小院内再度响起。  只需要经过简单的计算,人们便不难得出以下结论;  “所以,晁错推动《削藩策》,不单是想要帮助陛下、达成陛下的目的,也同样是为了借此扬名天下,从而达成自己‘复兴法家’的目的。”  ···  “而晁错,自幼随张恢习读申、商之言,后又入朝为文吏。”  这《削藩策》是个什么玩意儿,作为始作俑者的晁错能不知道?  “——贾生得征辟,几乎是前脚刚学成出了学堂,后脚便为先帝直接拜以《春秋》博士。”  刘荣仍是想都不想便开口:“当然也是……”  “但唯独不能是晁父昨夜所说的那句:诛晁错,清君侧……”  你是乖乖听话呢,还是要造反?  “既是如此,那与其做无谓的忧虑,倒不如坦然处之,并竭力而为?”  反观长安的天子启,因为自己的年少轻狂,而将全天下的人都推入战火之中,就算最后平定了战乱,也将会是置使天下万民被战火荼毒的罪魁祸首。  “而晁错为先帝所征辟,若非要追究举荐者是何人,那也完全可以说:晁错,是由先帝亲自举荐给自己的……”  “——只是晁错将太多的精力,放在了复兴法家之事上,反倒将宗庙、社稷,乃至天下人,都放到了相对更轻的位置。”  毫无征兆的一问,惹得刘荣当即从思绪中回过神;  “父亲的死,可能涉嫌‘逼死生父’的不孝之名,再加上那句:诛晁错,清君侧……”  “如此三代,申不害、商鞅的学说,便是取代如今盛行于我汉家的黄老之学,显于庙堂之高,亦未可知……”  恐怕就连未央宫的天子启、长乐宫的窦太后,心里也未必没在打鼓!  “陛下推动《削藩策》,最终目的,是要诛灭刘濞,顺带解决宗亲诸侯尾大不掉、割据一方的弊端。”  认,还是不认?  “更得当朝御史大夫兼恩师举荐,纵是名副其实,也终归是沾了师门的光。”  “与此同时,为了不让刘濞蛊惑太多的民众,陛下还要保证吴王太子这件事,不会成为刘濞获取天下人同情、攻讦长安朝堂——尤其是攻讦陛下的手段。”  “连表叔这个窦氏子侄,都没有在此事上担忧的道理,只能竭力而为,侄儿这个皇长子,又何来退路可言呢?”  “——晁错想要的,和陛下想要的,并不完全一样。”  “——从一开始,以《尚书》博士的身份跻身太子宫,成为陛下的肱骨心腹时起,晁错想要的,就一直都是复兴法家,将申不害、商鞅的学问,从‘助秦残民、助纣为虐’的深渊中拉出来。”  “表叔不也是?”  ——只要别提吴王太子那揽子破事儿,怎么着都成!  而在窦婴这番直指要害的提点之后,刘荣那如毛线团般杂乱的思绪,也在片刻之间被一条条捋顺。  窦婴未尽之语,也随着刘荣被捋顺的思绪,从刘荣口中句句脱出。  再在脑海中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才终于如梦方醒般点下头。  归根结底,其实就是这一句:你是听话,还是造反?  “盛名之下,断无虚士。”  “尤其是能走到陛下身边、得陛下信重的人,就算某些方面有缺陷,也必定会在另外一方面,具有足以弥补自身缺陷的卓绝才华。”  “所以,晁错应该也由此,而生出了一些顾虑。”  若认,那就要被削夺封土,亏得慌;  不认,更就是一个‘抗诏不遵’的大帽扣上来,直接被打入乱臣贼子的行列。  正如窦婴所言:这场吴楚之乱,即便是还没爆发,阵仗也大到足够吓人。  “是征辟没错。”  “这个大旗,陛下能接受,但晁错不能。”  “——征辟入朝,是需要重臣二千石至少一人举荐的。”  却也没忘接过刘荣的话头,继续往下说道:“晁父说,刘濞要打出的大义旗帜,是诛晁错,清君侧。”  “公子在想什么?”  “但单论其才能,纵是不比贾谊贾长沙,也断然逊色不到哪里去。”  “但晁错不能接受自己,是以‘罪臣’的身份死。”  见刘荣苦思冥想,却仍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窦婴只含笑发出一问。  “相较于贾生,少了分视天下万民疾苦、哀乐为己任的格局罢了……”  但刘濞是例外。  便见刘荣含笑点下头:“表叔如此,侄儿又何尝不是?”  ——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又觉得有机会成事儿,那就打!  ——若咽的下这口气,亦或是虽咽不下这口气,却又觉得干不过,那就认。  说到最后,窦婴终是含笑摇头,又恋恋不舍的从摇椅上直起身。  孺子可教……  “公子可知当年,贾谊、晁错二人,是如何入仕的?”  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听闻此问,刘荣只下意识轻点下头,意识到窦婴这一问似是别有深意,又稍带迟疑道:“不都是为先帝所征辟,举贤良方正,以安车驷马迎入长安的?”  “即是能和贾谊——贾长沙那样的国士之才相提并论,晁错,便绝不会是个泛泛之辈……”  言罢,窦婴不忘稍侧过头,含笑凝望向刘荣目光深处,看了足有三五息;  ···  “所以,今日朔望朝仪,晁错才会犹豫。”  而后,才意味深长道:“同为征辟入朝,却是大不相同。”  “晁错,不怕死。”  “——对晁错,公子还有疑虑?”  “但这二人被征辟的过程,却是截然不同。”  “公子,忽略了一个关键。”  如是做出答复,见表叔窦婴含笑低下头去,刘荣便也将目光从窦婴身上收回,重新躺回摇椅靠背上,再度陷入沉思之中。  “除此之外,晁错当也有其他方面的顾虑。”  “但在表叔指点迷津之后,再看晁错,似乎……”  莫名一番话,虽是让刘荣颇有所得,却也让刘荣面带不解的站起身。  轻声一问,却并没能让刘荣从思绪中回过神。  “所以在陛下看来,刘濞举兵,无论是打起怎样的大义旗帜,都可以。”  今天第一更。  下一更21点左右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96章 诛晁错,清君侧! 第96章诛晁错,清君侧!  目送表叔窦婴离去,刘荣又独自一人,在小院内的躺椅上静坐沉思了许久。  ——刘荣很喜欢自己这方小院,也很享受这样的独处。  相较于宫内大多数只有殿室,而没有外院的宫殿,这处小院,总是能给刘荣带来心灵的安宁,还能将深宫压抑氛围所带来的窒息感缓解些许。  只是此刻,刘荣却并不是在思考、吸收表叔窦婴方才那番话;  而是仍遥望向窦婴离去的方向,嘴角却挂着一抹耐人寻味的古怪笑意。  “晁错,是在为法家的未来而筹谋。”  “表叔,又何尝不是在为儒家的将来布局呢……”  另一个,便是当朝内史晁错。  “太!”  于是,刘邦自此对‘不成器’的儿子刘盈刮目相看,便也就此不再提易储之事了。  直到一个月后,那支汇集全天下人目光的使节队伍,才终于磨磨蹭蹭的抵达了广陵城。  如果真送这么一份诏书去吴国,那被天子启打个措手不及的,可就不单只有吴王刘濞了……  只可惜,这位精通《周易》的卜算大师兼天文学家,更大的乐趣是游离天下,从不同角度观察天象,同时又十分厌恶朝堂之上的蝇营狗苟。  “四十年呐~”  ···  “随寡人一起去长安——诛晁错,清君侧!!!”  “王幼子年十四,亦当身先士卒!”  “太祖高皇帝的赤巾军?!”  这,就是汉家‘征辟名士’,以举贤良方正的含金量;  先是在十多年前,婉拒了先帝的征辟,到了去年,又婉拒了当今天子启的征辟。  一直到了先帝年间,汉家第二、第三次征辟,便分别结出了晁错、贾谊这两颗果实。  与其说,这份诏书是通知吴王刘濞:你的会稽、豫章二郡被削夺了,倒不如说这,是天子启给吴王刘濞下的战书。  有一次,四位老者更是跟着太子刘盈,一同出现在了刘邦的面前。  毫不夸张的说:在如今汉室,哪怕是个一无是处的人——甚至哪怕是个似人非人的玩意儿,只要被驷马征辟,那就当即便是半个国士!  ·  ·  ·  “削夺会稽、豫章二郡?”  陡然一声咆哮,城墙下的民众心下一凛,城楼上的将帅却无不眼冒金光!  便见吴王刘濞怒目圆睁,以拳扶于墙垛之上,几乎每说一句,便要不受控制的在墙垛上砸下一拳。  “再问问那病重昏聩、头昏眼花,更已为奸臣所蛊惑的汉天子……”  但也就仅限于这几句话了……  “只顿、顿首顿首,谨奉、奉诏便是……”  满含讥诮的话语声,只引得围观百姓、将官一阵动容。  “要不是早就带着防备,连我都险些着了道……”  “寡人,残暴吗?”  众将官轰然应诺,使节队伍不眨眼间便已被拿下。  “寡人,残暴?”  其中一个,是后世人耳熟能详,更留下《过秦论》在内的无数名策、名著的贾谊——贾长沙;  只是先前,刘荣并不了解晁错的脾性,一叶障目,倒给了表叔窦婴说教自己,顺带夹杂私活,潜移默化的推销自家学说:儒学的机会。  无论在此之前还是之后,太祖刘邦,都并未再征辟任何人。  非但没有因此而动怒,反而还再派人送去礼物,表达敬意的同时,再三强调‘没关系,下次有机会再合作’。  “——长安天子,居然昏聩到了这种地步?”  “呵呵……”  自那年轻使节手中接过天子诏,只大致扫了一眼,吴王刘濞便抬起头,将深邃的目光,撒向面前那说起话来,都已经有些磕绊的年轻使节。  “自太祖高皇帝六年,那一万三千余户、不足七万口——到如今,吴国三郡五十三城,民四十七万户,足一百七十余万口!!”  ——春二月首的朔望朝,晁错火力全开,枪口直指吴王刘濞!  什么不朝长安、居心叵测;  什么私藏甲胄、蓄养死士;  更或是重金行贿朝臣贵戚、遍插耳目于帝都长安……  那这四人究竟什么来头,居然胆敢拒绝一朝开国之君的征辟?  ···  “就这空口白舌的三两句话,便想拿捏了皇长子?”  “万莫轻慢了这‘天子诏’。”  “儒家难道还真把我,当成了又一个孝惠皇帝不成?”  刘濞却并没在再理会使节团,只侧过身,用眼角撇了眼那高高扬起的节牦,便对身旁的将官一摆手。  “都不够长安天子修皇陵时凿山之用!!!”  便是高后吕雉,也难免慌了神。  咕噜!  已年过花甲的吴王刘濞,更是拄着那根先太宗孝文皇帝亲自赐下的鸠杖,颤巍巍屹立于人群前方。  如是想着,刘荣只笑着微一摇头,原本眯起的眼角,也终是缓缓合闭。  “——七万口啊~”  城墙之下,民众们高仰起头,被日光刺痛了眼睛,还不忘抬手遮于眉骨前。  嘶哑的呼号声,将本就寂静的广陵城西墙一带,更安静到落针可闻。  而在城楼之上,吴王刘濞的语气,却是愈发讥讽了起来。  年轻使节再咽一口唾沫,脸颊两侧,已尽为汗水所沁湿;  “——堪称一绝。”  说着,刘濞不忘满带着冤屈,在身边环顾一周。  也没人知道天子启,对晁错做了什么。  暗下如是想着,刘荣终是惬意的眯起眼睛,放松身心,享受起这难得的独处时刻。  ···  “年纪大喽~”  ——叛乱呐!!!!  意识到这一点,原本还打算捏着鼻子,勉强接受天子启以《削藩策》逼反吴王刘濞的朝臣百官,顿时便群情激昂了起来。  最终,吕后发动了自己所有能动用的人脉、力量,终得以通过留侯张良的渠道,将这四位秦博士,即天下人口中的‘商山四皓’请到了长安,在太子刘盈身边待了一段时间。  讥讽之语,只引得一众吴国将帅、朝臣都鼻息粗重起来,根本没觉得刘濞这话有什么不妥,反是望向刘濞的目光,愈发带上了一抹期待。  “寡人,残暴在哪里了呢???”  语调中若有似无的讥讽,只惹得那亲卫一时疑惑起来,一众吴国朝臣、将帅,却当即一阵哈哈大笑。  “——传寡人王令!!”  很显然,这位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天子使,也清楚这一番使命凶险万分。  只那‘天使’二字,以及手中节牦带给自己的底气,终还是支撑着这位年轻人,勉强说出了自己该说的话。  只需要提一件事,便足矣说明一切。  “这个奸臣,叫晁错!!!”  煞有其事的发出一问,刘濞还不忘将手中天子诏往前扬了扬,似是真的很难判断这封诏书的真实性。  那自王太子惨死长安时起,便日趋佝偻的脊背,也在这万众瞩目之下缓缓挺直……  吴都广陵,西城门外。  “拿了使节,毁了节牦。”  呆立许久,终突兀冷笑一笑,将手中诏书双头抬到嘴边,狠狠醒了一把鼻涕……  对此,无论是‘仁义无双’的先帝,还是‘宽宏大量’的当今天子启,都只能唾面自干。  天子启这一手,实在太糙、太心急;  非但会出乎吴王刘濞的预料,也同样大大出乎了长安朝堂的预料。  没人知道此刻,皇长子在想什么。  刘邦晚年,看太子刘盈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易储改立赵王刘如意的心思愈发强烈,惹得朝野内外人心惶惶。  先是落寞的一声低喃,后又是陡然一声呼号;  吓得面前使节身形一颤,吴王刘濞那苍老、萧瑟,甚至还带些慈蔼的面庞,才终于随着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再次映入使节眼帘。  “居然说寡人残暴??”  最终更只有两人接受征辟,顺利入朝。  这一日,广陵城之内,鸦雀无声……  与其说,这四人真是像他们所说的那样‘老迈昏聩,无以助陛下’,倒不如说:他们就是拒绝了刘邦的征辟,又怕刘邦面子上不好看,才来长安面圣,顺便玩儿了一圈。  盖因为自有汉以来,凡五十余载,汉家征辟过的名士,不超过五指之数。  直到吴王刘濞穿戴整齐,又拿出一枚赤红色布条,缓缓将其系在额前,城墙下的民众们,才终于缓缓瞪大双眼。  毫不夸张的说:征辟二字在这个时代,几乎就等同于在一个人头上,贴上‘国士’二字,来作为官方认证标签。  “——凡荆吴、百越之地,民年十四以上、六十二以下之男丁,悉数应召!!!”  就给刘濞留个广陵郡,这还能叫‘吴国’?  还不如直接改叫广陵国,更或是和原本的历史上那般,改叫江都国得了……  感觉心里踏实了些,才开口拌蒜道:“吴王莫、莫需多言!”  不出意外的没人搭茬,便继续再道:“自先太宗孝文皇帝元年,寡人得开山铸铜铸钱之权,至今已有二十四年。”  之后的第四次征辟,也同样是一个能人。  ——闻名天下的日者:司马季主!  短暂的惊愕之后,朝野内外也瞬间明白:天子启,压根儿就没指望吴王刘濞奉诏。  刘荣当然知道何谓征辟,又何谓‘举贤良方正’。  “问问他太子启,我刘氏的宗亲之情、血脉之亲……”  便在这成千万道汇聚在自己身上,且无不满带崇敬、期盼的目光注视下,吴王刘濞,终是将手中鸠杖掷下城墙;  一同出现的,自也有那队被麻绳束紧整个上半身,跪地俯首的天子使节……  “呵……”  就这么拉扯到秋七月,此事,才终于在天子启的独断专权,以及东宫窦太后的默认下盖棺定论。  天子启开口就是豫章、会稽二郡,直接夺了吴国三分之二的国土不说,还把吴国的命脉:采矿、铸钱业所在的会稽郡也夺走!  “额啊~”  ···  “长安的皇帝,当真不念及宗亲情谊?!”  但对于这位从太子宫时起,便一直跟在身边的潜邸心腹,天子启的态度,再一次表明坚定不移的立场。  “这二十四年的时间里,寡人的子民,何曾给官府上缴过一枚钱、一粒米,来作为赋、税呢?”  人们只知道:在春正月朔望朝,一反常态的在《削藩策》一事上含糊其辞后,仅仅只过了十五天,晁错便满血回归。  “——便在今日,广陵城头。”  三月,朝中比二千石以上的重臣,便有不下十人先后入宫,劝天子启稍微耐心一些,别这么心急,再准备准备;  四月,劝谏天子启的人群中,开始出现九卿的身影:廷尉张欧。  “到了长安天子口中,寡人,竟反成了‘残暴’之君……”  “长安天子,果真要这般欺辱寡人吗……”  天子启新元二年,秋八月。  眼睁睁看着那封沾了不明液体的天子诏,被吴王刘濞如擦脚布般,随手扔给身旁的亲卫,那年轻使节只一阵牙槽猛颤,却不知是惧是怒。  ——长安的天子,当真值得效忠吗……  “究竟是否,当真!全然顾不得!!!!!!”  “噗~~~~!”  连带着,也为心中生出的那个荒唐念头,而莫名感到一阵胆颤。  吴王刘濞,坐大逆,削会稽、豫章二郡!  诏书即日启程,发往吴都广陵!  而在这万众瞩目之下,吴王刘濞又再度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天子诏。  刹那间,城楼之上,城墙之下——凡是身着甲胄的兵卒,都取出一条不知何时备下的赤红布条,再将其系于额前。  ···  “当年,寡人在二十二岁的年纪,来到遍布沼池、荆棘的吴地。”  “——寡人凭开山之铜、铸钱之利,让我吴地子民一百七十余万人,不再需要缴纳一粒米的农税、一枚钱的口赋!”  ——廷尉张欧,德不配位,居廷尉而不能断冤屈,得死囚而不敢斩其头,即日罢免!  五月,御史大夫陶青请求入宫觐见,天子启直接拒绝接见!  六月,东宫窦太后遣人来问……  “做了四十年的吴王,寡人,才终于有了今日。”  “寡人年六十二,亲自挂帅!”  ——来啊!  ——举兵啊!!  ——谋逆啊!!!  说着,刘濞缓缓回过身,背对着城墙内,已开始自发组织起来的民众,来到城墙外沿,遥遥眺望向长安方向。  凡是能置人于死地,而且是动辄死一户口本的罪名,便都被晁错一股脑的扣在了吴王刘濞头上!  兵卒们则强自调整着粗重的鼻息,想要尽可能将胸膛的剧烈起伏压下。  半个时辰后,吴王刘濞的身影,也终于出现在了广陵城头。  两个郡!  赵王、楚王,一个国丧期间饮酒,一个更是在国丧期间奸伦,也不过是各被削了一郡!  而整个吴国,也不过豫章、会稽、广陵三郡,共五十三城的封土而已!  “普天之下,又能有多少人,能活的够四十年?”  “赏你了。”  “旁的不说,儒家这一手洗人脑子的手艺,那是当真没的说。”  “寡人,要祭旗开拔!”  这一日,广陵城上空,万里无云。  “呵?”  ——自有汉以来,五十多年的时间里,总共征辟仅五次,受征辟人次仅为七!  “历史上的小十,大抵也是这么被带歪的?”  而后,便是吴王刘濞嘹亮的呼号声,伴随着一阵阵利刃出鞘、战马嘶鸣,彻底吹响了吴楚之乱正式爆发的号角。  忽然间!  吴王刘濞突然高亢起来的声线,占据了小半个广陵城上空!  便见城楼之上,吴王刘濞一改平日里,那垂垂老矣,却又满面和善的姿态;  昂首挺胸,双手自然张开于身侧,任由亲卫们为自己穿戴起甲胄。  但即便如此,也依旧不得不说:这四位老者对太子刘盈的态度,在刘邦放弃易储另立的决策过程中,同样起到了举足轻重的影响。  见刘濞这般作态,那年轻使节当下又是一慌,甚至还猛地咽了一口唾沫!  眼带惊惧的凝望向刘濞目光深处,又用力攥紧手中,那杆象征着至高权柄的三重节牦。  “这,当真是长安天子的诏书,而非你这孺子随笔胡写?”  诚然,作为开国之君,刘邦考量储君太子是否需要另立,绝不可能是四个前朝遗老跟着太子在自己面前晃悠一下,就能够起到决定性作用的。  “自寡人随太祖高皇帝,平灭淮南王黥布之乱,因平乱有功而得封吴王,尔来,足有四十载……”  而这四个人——商山四皓,便是太祖高皇帝一朝,唯一一次被长安朝堂征辟的案例。  “寡人的国相告诉寡人:吴地三郡五十三城,民不过一万三千余户,不足七万口……”  轻描淡写的道出一语,刘濞便淡然侧过身去,期间不忘再用那张天子诏擦擦鼻翼,再将其随手丢给身旁的亲卫。  晁错疯狂撕咬,天子启自也没放过如此良机——开口便是削夺吴国的豫章、会稽二郡!  这一下,饶是对天子启要削藩,尤其是重点削吴国一事有所准备的长安朝堂,都着实被吓了好大一跳。  吴王君臣上下,早早便等候在了城门外,迎接长安来的天子使节。  没被拒绝,顺利征辟入仕的人,更是只有贾谊、晁错二人!  ——太祖高皇帝年间,始皇帝所任命的七十位博士当中,还有四人幸存于世,且一同隐居于商山,为世人称为:商山四皓。  “长安天子派来的使节说:寡人,残暴无道!”  尘埃落定,已成定局,长安朝堂也只得迅速接受这个既定事实,开始飞快筹备起应对反叛的准备事宜。  太祖刘邦派人携重礼拜访,以安车驷马相迎,宗周征辟名士的流程完完整整走了一遍,却只是换来这四位秦博士,到长安见了刘邦一面。  “才吹这么一会儿风,便都有些站不住了……”  “长安天子的身边,有大奸臣!”  妈的,写了删删了写,怎么都不对,忙活到现在才搞完……  好好好,我成功被惹恼了。  今晚半夜有一更还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97章 父皇,才是汉家的天 第97章父皇,才是汉家的天  孝景皇帝二年秋八月,彗星出东北;  衡山雨雹,大者五寸,深者二尺;  荧惑逆行,守北辰,月出北辰间;  岁星逆行天廷中……  前世,在太史令司马迁所著《史记·孝景本纪》中看到这段记载,刘荣还曾专门去翻阅过资料,试图弄明白这段记载是什么意思、意味着什么。  但当刘荣身处这个时代,亲身经历过后,也还是不得不承认:史书上记载的寥寥数字,实在是太过于冰冷,也太过于晦涩难懂……  ——天子启新元二年,秋八月初五,吴王刘濞于都城广陵城西城楼,杀天使以祭旗,尽发吴地民男数十万,举兵谋乱!  短短三日之后,楚王刘戊于彭城处决长安天使,旋即血洗国中不愿反叛、忠于长安的重臣、将官!  叛乱爆发仅七日,几乎是战报送到长安的同时,吴楚二国兵马便已经汇合,吴楚联军主力正式完成整编!  负手遥望向未央宫外,盯着那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不时焦急的交头接耳的人群;  天子尚且如此反应,御榻旁的司马谈自是更甚——在听到刘荣这一问的瞬间,便将讳莫如深的目光,直勾勾撒向御榻上的天子启。  与‘吴楚之乱爆发’一同送到天子启御案之上的,则是那一连串扎堆出现的异常天象。  待天子启含怒睥睨向自己,只赶忙跪倒在地,牙槽打颤道:“公子说,陛下眼下最需要的,便是与公子见一面……”  原因无他;  “回公子。”  但也恰因此故,此时的司马谈,才会比天子启都还要更加头疼。  “吴楚乱起,丞相,也该到了入宫请见的时候才是?”  “知道了。”  话音刚落,刘余便好似机器猫般,从胸前再掏出一卷竹简递上前。  意识到这一点,刘荣便也没再坚持,面带感激的对春陀一拱手,便正对向殿门,整理了一下衣冠。  “呼~”  “以现传于世的《周易》解之:彗星主灾异——凡彗星出,则必有杀伐、洪涝、疫疾等灾祸现世。”  饶是斟酌着用词,甚至是再三措辞,司马谈最后说出的天象之解,也还是那么唬人。  “儿臣斗胆,以问太史令。”  而衡山国,又是刘濞的吴楚大军西进之路上,绕都绕不过去的必经之地……  被刘荣轻飘飘看了一眼,刘余也明白了刘荣的意思,当即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卷早就备好的竹简。  此刻,未央宫外,已经挤满了等候接见的百官朝臣,以及军中将帅。  “想来此刻,父皇当还是在同太史令,探讨这异常天象……”  “不问苍生……”  ——老五想要领兵出征,虽无他意,却也有‘染指兵权,以图夺嫡’之嫌;  ——弟思来想去,终还是觉得此事,当由长兄做主。  吴楚乱起的消息,是昨日送进长安的。  说到最后,饶是司马谈自诩为‘史官’,又对天子启‘不会杀史官’有相当的自信,也终归是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了。  ···  “父皇的心意,才可以被称之为:天意!!”  只是这些人——尤其是朝臣的眉宇间,无不笼罩着层层叠叠的阴云。  察觉到天子启异常的情绪状态,刘荣心下有了决断,便也不再迟疑,直接开门见山。  “所以呢?”  暗下稍一思虑,却也终是低着头,轻轻呼出一口气。  “宗庙、社稷都保不住,还谈何千秋万代、长乐未央?”  “只希望公子,果真能如方才所说的那样,解了陛下的困局吧……”  见刘荣如此反应,皇四子刘余,也终是含笑拱起手。  感怀唏嘘间,刘荣终还是适时住了口,没将那极犯忌讳的三个字说出来。  只见御榻之上,天子启写满焦躁的面庞之上,莫名闪过一抹迟疑。  莫名其妙的一番牢骚,只惹得刘荣下意识一皱眉;  ——公子怎敢?  “陛下……”  “老五想要请缨出征……”  随着刘荣一语出口,御榻上的天子启才刚缓和下去的鼻息,只瞬间再度粗重了起来。  “——父皇,才是我汉家的天!”  “儿臣刘荣,参见父皇。”  ——雷劈皇宫!  ——天火烧城!  乃至于,陨石降世……  ——天子启,压力很大。  ·  ·  ·  ·  未央宫,宣室殿。  但和刘荣这个后世来客相比,本就身处这个时代,信奉鬼神之说,甚至坚信‘举头三尺有神明’的人,却是无法像刘荣这般淡定了……  “朕倒要看看这荣公子,能说出个什么花来。”  听闻此问,公子刘德本就凝重的面容,只当即再添一分严峻。  分明是一副疲惫不堪的面相,却在那一声咆哮之后,又莫名多出了一抹狰狞。  更让刘荣对皇帝老爹心生不忍的是:这,还不是全部。  “再加上个受了雨雹之灾的衡山国……”  星辰逆行!  却不等天子启咆哮声落,刘荣那更加高昂的呼号声,将天子启惊怒交加的咆哮声硬生生压了下去!  ——刘淤当然知道,在鬼神之力面前,纵是一向无所不能的大哥,也同样如瀚海浮尘般渺小。  “让他们都滚回去!”  “及荧惑、岁星逆行……”  “我去趟宣室。”  “朕纵是皇帝之身,也……”  一板一眼,甚至比平日里都还要再规矩几分的见礼,却是惹得御榻上的天子启愈发烦躁起来。  “等贼乱平定,公子送来的东西,奴一定照单全收……”  “朝中百官贵戚、功侯将官,差不多都已经入了宫,于宣室外等候父皇召见。”  “敢请太史令直言:彗星出东北,衡山落雨雹,以及荧惑、岁星逆行——这所有的异常天象,究竟代表着什么含义?”  “但从昨日晚间,太史令进了宣室,便到现在都没有再出来。”  旋即便昂首挺胸,抬脚跨入殿内。  不知过了多久,才冷不丁再开口道:“丞相呢?”  “惟愿吾皇千秋万代,长乐未央。”  待刘荣接过竹简,再将其摊开,只稍扫了一眼,便面色古怪的抬起眼皮。  “唉~”  实在是近几日,接连出现的异常天象,让司马谈这个史官兼天官,都有些无从粉饰……  抬起头,对刘荣苦笑道:“虽然是刀锯之下,被剩下来的一块不是东西的东西,但也总还在陛下身边,伺候了这么些年。”  思虑间,身后传来二弟刘德满是沉重的语调,惹得刘荣不由稍侧过身;  “为了公子的事,可是差点丢掉了这条小命……”  “又是彗星东出,又是荧惑、岁星逆行……”  “而荧惑、岁星逆行,更是上苍在明示父皇:今我汉家,纲常逆行,为天理所不容?”  就算隔着足足二十步的距离,刘荣也依旧清晰地听到:在自己说出‘彗’字的刹那,天子启便猛地吸了一口气。  “——父皇,不能再继续耽误时间了。”  而在天子启这一声承蒙的‘召’之后,春陀也终是如蒙大赦般起身,顾不上额头已遍布汗水,小步倒退,朝着殿门而去。  “谁知道什么时候,朕就要被那吴王老贼刀剑加身,给送去见了先帝。”  但此刻,唯一能给这位皇三子带来些许安全感的,便只有大哥那张处变不惊,始终带着淡定从容的面庞了……  对于司马谈的天象解读,刘荣也很轻易的提炼出了要点。  道出此言,朝天子启拱手一拜,象征性等了三息,见天子启果然没反应,刘荣便自顾自将身子稍一转,对跪坐于御榻旁的司马谈再一拱手。  便见御榻之上,天子启满带着憔悴,眼眶同样乌青,双眸更是布满血丝。  “回去告诉老五,养精蓄锐,蓄势待发。”  天降雨雹!  深吸一口气,尽量将胸口的郁气吐出去些许,才阴阳怪气道:“既是‘惟愿’,那便想着吧。”  “父皇,是天子。”  “父皇,是代天牧民,受命于天的皇帝。”  “何不亲自去求?”  旋即深吸一口气,绷着脸,用鼻子将那口气重重呼出。  因为在这几日的彗星滑空、星辰逆行,以及衡山国的鱼雹之灾后,还有更吓人的史诗级关卡,正好整以暇的等待着天子启。  结果削藩诏书刚颁下,吴王老贼刚起兵,天象就好似被捅了的马蜂窝一样,蜇的天子启满头是包。  偏偏还都是在吴王刘濞举兵之后,几乎是在一两天之内扎堆出现!  本就是动用了封建帝王的强权,让朝野内外半推半就着通过了《削藩策》,已然是不能漂漂亮亮收拾手尾,便要自此‘垂拱而治’的节奏;  却见春陀苦笑着接过佩剑,又毫不眷恋的将那只钱袋推了回来。  “今日一大早,丞相便被皇祖母召去了长乐。”  为了立好自己‘众叛亲离’,众兄弟作鸟兽散的人设,刘荣在过去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也都不曾和除了三弟刘淤以外的弟弟们,有过于亲密的接触。  “要因为几颗跑错了路的星辰,以及一场意外降下的雨雹,就认为自己是错的了吗?!”  这个时代,就是如此。  “及荧惑、岁星逆行,便是说了,公子当也不大能明白。”  刘荣很清楚:这位四弟,应当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对自己说,才会这么突兀的亲自前来。  人们敬畏鬼神,一旦发现神明疑似是在警醒自己,便会立刻停止正在做的事,并再三祈求神明的宽恕。  搞得刘荣这个无神论者,都不知该说是当今天子启太过倒霉,还是那吴王刘濞运气太好了。  也恰恰是在这般紧要关头,天公不作美……  “衡山雨雹,更是上苍对悖逆大势、螳臂当车,错忠长安的衡山王降下神罚,为吴楚贼兵西进肃清了道路。”  “所以父皇,要就此向刘濞老贼俯首称臣,拱手让出江山社稷了吗?!”  微微点下头,便将手中简书不着痕迹的藏入衣袖中,淡淡道:“若无旁事,我这便去宣室。”  “谢、谢大兄……”  “父皇此刻,当已是焦头烂额了吧……”  这一下,刘荣也总算是明白了刘余的意图。  目光直勾勾锁定在宣室殿,刘荣终如是道出一语,旋即便回过身,望向四弟刘余那写满慌乱的面容。  不知过了多久,终还是天子启又呼出一口粗气,再微微点下头,才让司马谈斟酌着用词,小心解答起了刘荣的疑惑。  闻言,刘荣只面色凝重的点下头,借着解下腰间佩剑,将佩剑递给春陀的功夫,不着痕迹的推出去一只装满金饼的钱袋。  “朝堂也不能再这么虚度时光,平白让刘濞、刘戊的吴楚叛军抢占先机。”  甚至就连太后——连窦太后那样历经沉浮,见贯了大场面的长者,似乎都难免会在这天象示警所带来的惊慌之中,将惊惧的情绪,悉数宣泄在丞相申屠嘉身上……  却见身后,二弟刘德、三弟刘淤,以及许久不见的四弟刘余,此刻都是一副活见鬼的严峻面容,神情说不出的沉重。  “这是天意!”  很显然,时局、事态的严重性,已经到了春陀这么一个寺人,都觉得‘如果叛乱不能平定,那收再多的钱,最终也只能便宜了叛贼’的程度。  如果史书记载没有谬误的话,在秋八月这一连串异常天象之后,天子启还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过上反复沐浴、斋戒,向上苍反思过错的悲惨生活。  彗星出东北,翻译成白话文就是:会出现很大的灾害,从而导致汉家的国运停滞,更甚是嫡脉易支,乃至改朝换代!  衡山雨雹,乍一看,倒也能解读成‘刘濞老贼惹得上苍震怒,降下神罚’之类;  但偏偏这神罚落下的地方,是淮南系三王中,唯一一个忠于长安朝堂的衡山……  “想来,是皇祖母也让那天象之异乱了心智,便寻丞相兴师问罪了……”  “奴,死罪……”  “奴这便去……”  言罢,春陀终也是再也支持不住,将额头极为迅速的砸向地面,却又极其精确的在即将撞上地板是悬在地板上方半寸。  这,还仅仅只是开始。  ——连我都不敢说得这么直白!  “至于东北方向,在八卦中属:艮,寓意国运停滞,新老交替……”  “召。”  父子、君臣三人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他,他看你——维持着‘三角看’的姿态,却愣是没人开口说一句话。  便见司马谈一语道出口,不忘小心再瞥一眼天子启,而后才再道:“衡山雨雹,当是有奸佞乱世,惹得天神震怒,方以天象示警。”  无论天底下发生了什么事,屎盆子都可以往提领百官、佐治天下的丞相头顶上扣。  随着刘荣愈发高亢,甚至愈发带上愤怒的语调,司马谈面上,只愈发挂上了惊骇之色。  “公子只须知晓:此于我汉家不利——且极为不利,便足矣……”  陡然一声厉喝,也终是让司马谈紧紧皱起的眉头松开少许,神情略有些木然的侧过头,循声望去。  却见殿中央,刘荣怒目圆睁,傲然而立,直勾勾对上天子启那阴戾,深邃的双眸。  虽仍是淡然中,略带些严肃的语调,但刘荣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带上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天象示警!  “——如此社稷危难之际,也还是想做点什么,好帮帮陛下。”  而后,才惊魂未定的回身望向刘荣,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涩笑容。  人们极重名誉,一旦认为自己蒙受了耻辱,便会毫不迟疑的自我了断!  老二刘德、老四刘余还好些——虽然脸色不好看,但也总还能保持淡定;  至于老三刘淤,已经是吓的六神无主,木木的发着呆,时不时又惊恐的干咽一下唾沫,旋即将期待的目光,撒向大哥刘荣。  未央宫内,一处不知名的楼阙之上,刘荣负手立于护栏内,遥望向宣室殿的方向。  “所以彗星出东北,寓意着我汉家即将发生战祸、瘟疫、洪涝,国运也会被某个‘新人’夺去;”  ——司马谈,本身就是研究天象的专家,而且还是汉室官方最权威,纵观天下也数一数二的顶尖专家!  司马谈最清楚:最近这一连串异常天象究竟意味着什么、又会给汉家,带来怎样深远的影响……  闻言,刘荣只悠悠又是一声长叹,唉声叹气间,却再也没了开口的打算。  直到今日,四弟刘余既没有预想派人告知,也没有派某个弟弟来询问——就这么突兀的出现在了这楼阙,来到了刘荣的身旁。  “——父皇才是天意!”  万一东宫窦太后,对天子启‘与立梁王’的非正式承诺有所察觉呢?  万一梁王刘武得了消息,导致睢阳不稳呢?  而在天子启身侧,太史令司马谈顶着一对黑眼圈,紧紧皱起的眉头已是能夹住一根筷子。  “是、是公子荣……”  见天子启怒火逾甚,宦者令春陀只胆战心惊的低下头去,几乎是鼓足了全部勇气,才从牙缝中吐出这么几个字。  “可怜夜半,虚前席。”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司马谈便已是汗流浃背,心底却是一阵阵悲凉。  ——作为汉家负责图书典籍、天文历算,以及天子起居录、国家大事等工作的太史令,司马谈几乎是汉家官方最有资格,也最权威的天象专家。  很显然,虽然同意接见刘荣,天子启也已经暗下决定:如果刘荣也是来烦自己、给自己添堵的,那就好好拿刘荣撒撒气!  愈发高亢的呼号声,只引得司马谈愈发惊颤,也使得天子启压抑数日的怒火,在这一刻尽数宣泄而出。  终得以将身影藏到殿门外,春陀才终于长呼出一口气,又抬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  便是彼此相见,也大都是宫宴、祭祀之类的正式场合;  像今日这般私下交流、沟通,却是一次都没有。  同样的:在这个时代,皇帝和丞相——尤其是丞相,几乎就是个超大容量的多功能垃圾桶。  “公子,就莫要再拿这些东西了……”  “——慢。”  便见刘荣昂首仰视向御阶上方,正怒目俯视自己的皇帝老爹。  简而言之,刘余是让刘荣这个大哥,来拍板老五刘非是否应该出征平叛一事……  ——要不是你这个丞相没治理好天下,上天又怎会降下天罚以示警?!  ——甚至就连二弟刘德,哪怕已经从梁王府重新搬回了凤凰殿,刘荣也出于‘为免隔墙有耳’的考虑,并没有太过频繁的交流、接触。  此时的天子启,确实正如刘荣所想的那样,为那一连串的异常天象而感到头疼。  “谁都不见!”  自去年夏天,梁王刘武入朝时起,刘荣和这个口吃的四弟,就几乎没再有过私下交流。  漫长的寂默中,春陀饶是已经将声线压得极低,也还是惹得以手扶额的天子启猛地抬起头,面上更陡然涌上一抹暴戾!  “不见!”  “父皇的诏命,才足以被称之为:天命!!!”  今天第一更。  骚瑞,晚了些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98章 陛下口谕! 第98章陛下口谕!  时间仿佛停滞。  画面似被定格。  定格在御阶上方,天子启带着对异常天象的惊疑、对恶劣处境的烦闷,以及对刘荣‘咆哮君前’的恼怒,居高临下的睥睨;  定格在御榻一侧,太史令司马谈低头跪坐,深埋下头,强自压抑着身形的震颤,咬紧牙槽,更恨不能抬手将耳朵紧紧捂住,再将双眼闭起。  自然,也定格在了御阶下、殿中央——皇长子刘荣孑然不惧,昂首挺胸,丝毫不惧的对上天子启汹涌的目光。  最终,这幅定格的画面,是随着刘荣缓缓移动的身形,方宣告破碎。  ——抬起脚,走上前,来到御阶前;  “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这些身影或高或矮、或高或瘦——或羽扇锦纶,或身着甲胄。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阴阳怪气,熟悉的虚伪淡笑。  不假思索的应答,只惹得天子启面色一正,身姿也恢复到平日里的姿态,瞬间便进入到工作状态当中。  “必要时,儿也可以奔赴前线。”  本就是一句调侃,亦或是吓唬刘荣一下的说辞,却惹得刘荣一脸正色的抿起唇,认认真真思考了一会儿。  可若是不迎,万一是陛下有了旨意……  御榻之上,天子启面上阴晴变幻,深邃双眸诡波暗涌;  御榻一侧,司马谈跪地叩首,身形震颤,汗水湿了身前一大片筵席。  故而,当宦者令春陀的声音,出现在那长阶顶部时,每个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迎上前!  “着:丞相故安侯申屠嘉、御史大夫开封侯陶青、中尉绛侯周亚夫;  “自、自然……”  ——天子启,回来了。  “老五要掌兵,公子不觉得不妥?”  “交给公子去做,似乎,正合适……”  只面庞之上,却是一阵说不清的轻快。  听着天子启这句句诛心、字字珠玑的讥讽之语,刘荣暗下,只长松了一口气。  “——陈平、周勃等操纵朝权的老臣,还有诸吕那些个贼子,难道都是被彗星砸死的吗?”  “儿臣,恳请父皇试想。”  “——集天下万千黎庶殷殷期盼于己身,却反被不公天道降下神罚?”  “父皇反应过来了,朝堂的战争机器,便要开始运转了。”  而在御榻旁,太史令司马谈也终于松了口气,轻手轻脚的向天子启拱手告退,便在天子启的眼神示意下,如蒙大赦的朝殿门走去。  ···  “呼~”  ···  “朕躬有罪,无以万方;”  “若是我汉家将帅,都有公子这般胆色~”  “是啊……”  ——少府令岑迈,即刻入殿面圣!  在如今汉室,没有人会不知道少府是什么;  也同样不会有人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天子接见——尤其是率先、单独接见少府,究竟意味着什么……  “朕,有罪。”  待刘荣走到殿门处时,天子启又莫名出声,将刘荣呵止。  在轻声呢喃出这句先帝的名言警句之后,天子启那猩红的双眸,终再度涌现出阵阵清明。  “那多尴尬……”  “——太祖高皇帝,难道当真是因为斩了那条白蛇、斩了那‘白帝子’,才得以推翻暴秦,立我刘汉国祚的吗?”  怎么说呢,就是舍不得写出有瑕疵的东西,就想反复反复完善,尽可能拿出我力所能及范围内的最好的东西出来。  “那刘濞、刘戊之流,当也不过土鸡瓦狗尔?”  终于;  似是自问,又似是反问的一问道出口,刘荣便又自顾自摇头一笑。  时间,再度停滞;  画面,再次定格。  但无一例外:这些人,无不是锦衣华服的彻侯,亦或是腰挂官印的重臣。  “倒也还有一件事~”  皇长子?  且不说犯不犯忌讳,主要这储位未决,这么早和皇长子搭上关系,万一日后……  那个在特定条件下,甚至能与始皇帝相媲美的概念神,回来了。  “孝惠皇帝,是废少帝刘恭;”  “父皇,说笑了。”  “呵……”  “诸侯举兵,朝野震荡,天下人心惶惶。”  “公子作为皇长子,难道连弟弟都不如吗?”  闻言,天子启只深吸一口气,目光直凝望向刘荣目光深处。  啪嗒;  “待睢阳岌岌可危,叛军也即将力竭,胜负两可之间,就差一个契机便要定下胜负的时候,儿臣带着父皇的天子节,从天而降般,出现在睢阳城头——如此最佳!”  ——昂起头,绷起脸,抬脚拾阶而上。  “难道父皇不更应挟人皇之威,去斥那天道不公、天地不仁吗……”  走出去百十步,一方乒乓球大小的玉制将印,从刘荣怀中‘跳’到了刘荣手里;  就这么一路跳啊~跳——或者说是被刘荣反复扔到半空,再随手接住。  “嗯?”  “儿的气量,还不至于这般狭隘。”  随着司马谈这耐人寻味的一句话,君臣父子二人的目光,只不约而同的再度对到了一起。  “——自有汉以来,被我汉家历代先皇说成‘类己’的,额……”  明明只是泪滴,拍打在宣室殿那早已陈旧,却也依旧被擦洗的油光锃亮的漆木地板,却好似厚重的钟鸣声般,一下下撞击着天子启的心。  “先帝,则是梁怀王刘揖……”  “——这难道都是上苍在帮助太祖皇帝,又或是对三世子婴、霸王项籍降下了天罚,才让太祖皇帝侥幸得胜吗?”  “——比起老五,儿臣这个皇长子,无疑更能提振前线的军心士气。”  “便是神鬼凭操纵江水之力,乃致大河泛滥,禹帝不也是三过家门而不入,尽斩各路邪神恶鬼,还了天下人一个朗朗乾坤、一条有容乃大的母亲河吗???”  “父皇口谕。”  ···  “刘濞前脚举兵,天象后脚示警——这,为何就不能是天道震怒于刘濞贼子,而非得是父皇、是天子的过错呢?”  说着,刘荣便缓缓转过头,自然地擦去面上泪痕,望向终于将额头从地板上抬起,正小心翼翼擦拭着汗水的司马谈。  本是一句玩笑话,却得到刘荣如此郑重其事,甚至颇有一番道理的答复,天子启只心下一奇。  而后,才在天子启审视的目光下,满脸郑重的点下头。  “再加上先前的布局,还有老丞相镇压朝野……”  好在刘荣,并没有让这些个达官显贵,在长阶下纠结太久。  “纵容刘濞老贼至斯——朕,实在是罪大恶极……”  但当皇长子刘荣也随之出现——甚至还被春陀特意让到了身前时,这些朝臣功侯,便都僵在了原地。  “此人心不安之际,有皇子领兵出征,一可提振军心士气,二可鼓舞朝野人心。”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儿臣不过是年少无知,又关心则乱,才在天象这种讳谶之事上,乱说了几句胡话罢了。”  一番半带认真,半带玩笑的话,非但没有引来天子启的怒火,反而惹得这位帝王一阵畅笑不止。  “——太阳升出十个,亦有后羿挽弓,射下多出的九个!”  “且退下吧。”  就这么定定的看了天子启片刻,便猛然扶地起身!  “我诸夏之民,何曾屈服于鬼神?!!”  “父皇,是天子。”  心中想的是就此止住这个话题,嘴里却本能的追问出一句:“想去哪儿?”  “朕,知道了。”  这一次,让定格的画面宣告破碎的,是刘荣那自眼眶滑落的泪滴。  待交谈声逐渐平息,刘荣才带着那平淡如水,此刻却让人无比心安的温和笑意,稍昂起头。  “陛下,总算是拿定主意了啊……”  模棱两可的态度,倒也并没有引起刘荣的疑惑,只规规矩矩起身行礼,拱手告退。  片刻之后,又同时摇头失笑……  这转瞬即逝的良机,刘荣显然不会错过。  “——该去见见这个‘勇猛无双’的五弟喽~”  “朕,是天子……”  “尤其此事,老五并没有直接请求父皇,而是借老四转告,更交由儿臣做主。”  “想来太史令,也不会将我这个‘无知小儿’说的胡话,记录到父皇的起居录中吧?”  耳边传来刘荣那‘太史令’三个字,司马谈只下意识循声望去;  “——策略有百官,打仗有众将,后勤辎重有少府,兵源又有整个关中。”  在看到刘荣那似笑非笑的面庞时,又及其古怪的用余光,看到天子启也朝着自己看来……  “又都是长子不说,还偏都是庶出?”  顷刻间,便是一阵倦意汹涌而上,只让天子启感觉后脑一沉!  只片刻之后,点滴猩红自天子启舌尖流出,又被那紧紧闭合的唇齿逼退,再由一股强大的力量咽下。  “也不知道这个肌肉人,较先前又长高了多少……”  “——就公子方才说的那些话,随便挑出来一句,可都是腰斩弃市的罪过……”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  感受着口齿间的咸腥,天子启却只稍一咧嘴——那抹标志性的虚伪笑容,也回到了天子启的脸上。  后面的话,不用刘荣说透,天子启也能听明白。  ·  ·  ·  宣室殿外,上百级长阶下的广场之上,已经汇集了上百道身影。  “毕竟若是不能平乱……”  闻言,刘荣却是坦然一摇头:“无甚不妥。”  低下头,面前的御案之上,摆满各家诸侯、各路叛军的动向,以及朝堂有司、关东郡国地方的各种请求;  却见刘荣闻言,只发出一阵无奈的笑容,似是敬谢不敏道:“父皇这番话,可让儿臣有些胆颤了。”  ——如果不能平乱,那就是要断社稷,亡国家!  社稷都没了,还去争个屁的太子储君……  连带着这令刘荣无比熟悉的阴阳怪气,也跟着一起回来了……  对于这些交谈声,刘荣却是置若罔闻,只礼貌的向宦者令春陀道过别,便朝着凤凰殿的方向而去。  就好似要看透刘荣灵魂的锐利目光,能从那双清澈双眸中看到的,却是无尽的坦然,以及恰到好处的精明……  “太祖高皇帝,是赵隐王刘如意;”  说到这里,刘荣已是满面红光,脸颊因澎湃激情而涨红,眼眶,却也莫名带上了一层薄雾。  “到朕这宣室来,可是于平乱一事,有何大策要指教于朕?”  此言一出,上百道人影齐刷刷抬起头,本写满忧虑的双眸,顿时闪烁起了精光!  演武堂!  受召者又无不是有军方背景——甚至直接就是代表军方的将军们!  正当众人群情雀跃之际,刘荣却又再丢下一句话,便自顾自朝着凤凰殿的方向走去。  交头接耳着,左顾右盼着;  “——朕最大的罪,便是太过顾忌宗亲情谊,纵容那逆贼刘濞至今;”  “公子,当真好胆色啊?”  “可是天象示警一事,又该如何是好?”  迎上去?  迎谁?  “呼~”  ···  “太祖高皇帝筚路蓝缕,先于砀山落草为寇,后又身陷鸿门险宴,再自汉中还定三秦、东出函谷以诛项籍。”  “莫说儿臣此番,并不忌惮老五掌兵平叛,立得武勋——便是忌惮,如此关头,也必须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辱。”  待最后一个字说出口,刘荣也似是被施了定身术般,就此僵在了原地。  “所以,此事不用急于一时——待必要时,儿再轻装简行,赶往前线即可。”  “纵是天道降下神罚,父皇,亦乃民父母、乃天下王……”  卫尉直不疑、中郎将郅都,曲周侯郦寄,弓高侯韩颓当;  将军栾布,骁骑都尉李广,长乐宫卫尉程不识等——于演武堂候驾!”  ·  “先太宗孝文皇帝,封王就藩于代国苦寒之地,纵是入继大统,亦为手握朝权的元勋老臣所掣肘,实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说吧。”  面不改色的说着,刘荣终狡黠一笑,语带玩味道:“父皇,还是别觉得儿臣‘类己’了。”  刹那间,才刚被擦干的额头,便再度冒起一层又一层冷汗;  司马谈却根本顾不上擦,只战战兢兢望向天子启,强笑道:“陛下今日召见的,是星官司马谈,而非史官司马谈……”  只每隔三五息,无人不将焦急不安的目光,撒向长阶上的宣室殿。  “老五想向父皇讨枚将军印,引兵出关平叛。”  “有这份恭敬长兄的心,若儿臣还惮之如惮虎,那才是落了下乘。”  便见刘荣又是一番思虑,方笃定一点头:“睢阳!”  “一切,都得等叛乱平定之后再说。”  “——即为天子,又何独惧那鬼神之力,便将殷殷期盼着的万万子民,全然抛在脑后呢?”  “公子非但说了,居然还当着朕这个天子的面说?”  侧过身——原本应该为自己解答天象,并将其录入史书的太史令,此刻却好似一个十恶不赦的逆贼般,心神俱颤的匍匐在地……  “但儿臣一不熟于兵法,二不比老五勇武,便是去了关东,也只能单做提振军心之用。”  啪嗒。  ···  “更何况眼下,正值宗庙、社稷生死存亡之际,我汉家自当上下一心,同仇敌忾。”  刘荣却是早已习以为常,只当没听出天子启话语中的嘲讽,煞有其事的点点头。  随着这番话道出口,天子启,终于从那患得患失,疑神疑鬼的焦虑状态中缓过神来。  抬起眼,是长子哀痛不能自已的落着泪,纵是被自己含怒瞪了半天,都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怯懦。  “嬴秦社稷,莫非是因为那头象征着社稷的鹿,被奸臣赵高强称为‘马’,才落得个‘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下场吗?”  言辞恳恳,更面带沉痛的一番话,终是让天子启猩红的双眸中,闪过些许清明之色;  “——天被捅破了,尚有女娲氏举石去补!”  莫名有些唏嘘的发出一声感叹,天子启定定的看了刘荣片刻;  “非要说有何不妥~”  “——也就是老五掌了兵,万一立下武勋,或会对儿生出些威胁?”  “以致上苍震怒,更降下神罚以示警,使天下苍生黎庶,平白被卷入这场灾祸之中。。”  “一切,都等乱平之后再说……”  “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都有一个惹人头疼的母亲,也都有‘兄弟阋墙’的觉悟。”  走到御案前,隔着御案与天子启直勾勾对视着,终,缓缓拱起手,沉沉跪倒在地。  笑够了,舒坦了,郁结于胸膛内数日的闷气,也都随着这一阵畅笑而吐出;  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恶趣味,又毫无征兆的问出一句:“我儿刘非,年不过十五,尚敢请缨求印,引兵出征。”  待刘荣生出疑虑,又冷不丁道:“倒是不曾注意过你小子,可是越来越像朕了?”  “别是长的比我还高了吧?”  “儿臣可不想哪一日,步了这些个‘宗亲长辈’的后尘……”  刘荣倒是没想到自己这番话,却莫名让天子启心中,浮现出梁王刘武那刚毅的面容。  从一大早宫门开启,这些人便等在了宣室殿,却始终得不到召见,自是无人不带着焦急之色。  就这么目光恳切,神情哀戚,定定的隔着御案看向天子启。  第二更  呼  这一段剧情真的是……  约莫走到从下往上第五级宫阶的位置,便居高临下的望向众人。  “——太宗孝文皇帝的威仪,又莫不是那胡乱奔窜的星辰所赐?”  希望大家能喜欢吧。  今晚半夜无更,明天第一更会早一些,第二更也相应的早点写完早点发。  晚安各位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99章 十日?! 第99章十日?!  确实很尴尬。  当刘荣迈动着轻快的脚步,回到凤凰殿时,看着五弟刘非宛如鹤立鸡群般,站在刘德、刘淤、刘余三个哥哥身旁,确实很尴尬。  尤其是在刘荣走上前,尽管已经尽量挺直了腰杆,却也还是比这个五弟矮了小半个头,更是让气氛充满了尴尬的气息。  “唔……”  “才几个月的功夫,老五可是又雄武了些?”  稍有些尴尬的强笑着一声夸赞,又多看了五弟刘非那足近八尺高,更生的虎背熊腰的身姿,刘荣终还是笑着招呼弟弟们坐下身来。  只刚落座,刘非便不安的撇了眼老四刘余,才半带忐忑,半带期许的望向刘荣。  片刻之后,又言辞温和,语调却不容置疑到:“要出宫的时候,把老二也一起带上。”  “嘿,当也不会仅仅只是去关东晃悠一圈?”  比如母亲栗姬,若是论智商情商,怕是都比不上乡野之间的村夫愚妇!  又或是三弟刘淤,随便生在某个小地主家中,便大概率是要被兄弟手足们耍得团团转。  见五弟这般作态,分明想要开口问,却被老四刘余再三用眼神制止,刘荣只笑着低下头,从怀中取出那枚将军印。  这也就导致此刻,天子启才刚出现在演武堂,都不等将军们提出自己的看法,天子启便拿着一根长棍,径直点在了梁国都城:睢阳。  有点卡文,就磨叽了一个下午,才写好第一更……  便见刘荣含笑转过头,朝不远处,面上隐约带着渴望,却也不时向刘余投去迟疑眼光的五弟刘非。  “睢阳城,将会是这一战的关键!”  “更大的可能,是地方郡县也被叛军的兵势所裹挟,或主动、或被动的加入叛军。”  “先前,此事尚无定论,弟不敢先行准备;”  “——老五这边,你程氏可有准备?”  “——甚至花费三个月乃至半年,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  却见申屠嘉闻言,只深吸一口气,混浊的双眸,也深深凝望向天子启目光深处。  “无论刘濞作何抉择、从哪条路走,最终目标,都必定是睢阳!”  ——在宫里呆久了,见惯了勾心斗角、蝇营狗苟,见惯了心机深沉、狡诈阴险之人,实在是很容易感到精神疲惫。  说到最后,刘荣再度撇了眼虎背熊腰,身高足近七尺六寸(1米75)的五弟刘非。  说着,刘荣稍侧回过头,望向站在斜后方的二弟刘德:“去寻母舅,让我栗氏也出一份力。”  “睢阳不失,则刘濞寸步难进,时日一久,本就各怀心思的各路诸侯,便必定会军心大乱,乃至不攻自破!”  “老五唤老四哥哥,也同样唤我哥哥。”  这演武堂,天子启自前年即了皇位之后,几乎每隔几日,便会来上这么一遭。  “如今得了父皇允诺,又赐下将印,弟便也当出趟宫,同母舅商筹了。”  ——主要是利益同盟。  “所以,刘濞的叛军要花费多长时间,才能兵临睢阳城下,仅仅取决于叛军能走多快。”  “——不必多言。”  有了刘荣这句话,刘余面上忧虑之色才散去大半,也不忘在坐下身之后,恶狠狠瞪了蠢弟弟一眼。  “刘濞的叛军,从彭城一直到兵临睢阳城下——这一路上,都不会遇到哪怕一丝、一毫的阻碍。”  说到此处,郦寄不忘稍抬起头,朝其余众将扫视一周;  见没人有反对意见,大都是点头表示认可,才笃定道:“依臣之见,吴王刘濞的吴楚贼军,自彭城出发北上之后,或许会去和齐系汇合。”  “千里,哪怕是急行军,也至少需要十五日;”  大家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兵丁务必要满百人,且尽可能配齐兵刃。”  ——这处演武堂,自孝惠皇帝年间布置完成之后,便基本没怎么被动用过。  只能说:皇五子刘非,那就是错生在皇家的武将胚子——而且还是冲锋陷阵,能开无双的那种!  作为皇长子,刘荣对自己有这么一个‘胸大无脑’的弟弟,自是感到莫名的安心,也对刘非这纯善的性格感到亲近。  “兵丁、军费之类,可有为难的地方?”  在这个时代,男子身高能达到七尺(1米61)以上,其实就已经是过了平均身高,算得上是仪表堂堂;  到了八尺(1米84),更是足以被称一声:伟岸丈夫!  孝惠皇帝自不用说:便是来了演武堂,也只能自己和自己玩儿兵棋推演;  先帝则是在那次,试图和匈奴人决战,最终却被济北王刘兴居背刺,破坏了全部谋划之后,开始全神贯注的苟发育,再也没动过对内、外动兵的念头。  便见众将无不低着头,在地上的山川、河流上审视着,多数人还是点头,对郦寄的推断表示认可。  ···  “日行五十里,这一千里的距离,便是二十日;”  “日行七十里,更是不过十五日而已。”  说到最后,申屠嘉又深吸一口气,丢出一个令在场众人——包括天子启,都瞠目结舌的数字。  ——若是关东送来战报,便必定会是八百里加急,从消息发出的起点开始,一路换人换马,片刻不停地送到终点。  刘荣也时隔将近一年,再次踏上了前往少府作室的路。  说着,刘荣再度侧头望向刘余,含笑一点头:“老四是兄长,我,也是兄长。”  大家多担待,实在是婚期将至,要头疼的事儿太多,动不动就分神,写起文来就不顺畅,我又不愿意随便糊弄……  言罢,郦寄再看向众将,似是在询问同僚们的意见。  ——说的什么话!  听刘荣说起正事,刘余也终于止住了投向五弟的眼刀,面色也随之稍一正。  “无妨的。”  终,还是由在场众人中,资历最高的曲周侯郦寄站出身来,面色稍有些古怪的对天子启一拱手。  才刚十四岁出头的年纪,便长的七尺六寸高,体重更是直奔四百斤(100千克)!  要知道哪怕是年近十七的刘荣,身高也才不过七尺三寸(1米67),体重更不过二百四十来斤(60千克)。  “更何况这千里,吴楚贼军,总不至于畅通无阻,连一点抵抗都不会遇到?”  “不会那么久!”  最终,刘荣再三坚持,还是让兄弟二人不得不接受了这份沉甸甸的手足之情。  再抬起头,面带调侃的对五弟刘非一笑,旋即便轻轻将那将军印掷出。  唯独中尉周亚夫,带着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似乎并不很赞同郦寄的意见,却也没有直接开口否决。  “可是关东,又送来了战报?”  “而今日,已经是刘濞率军抵达彭城,与楚王刘戊汇合之后的第八日了……”  “更何况老五这幅身子骨……”  如果真的是战报,那天子启必定会是第一个接到消息的人——至少是最先接到信息的人之一。  刘荣却是没太在意,甚至反而因为五弟刘非这般作态,面上笑容愈发直达眼底。  铿锵有力的一声赞叹,却惹得刘非满不在乎的笑着一摆手,目光直勾勾锁定在腰间挂着的将军印上,嘴上也不忘瓮声瓮气道:“什么丈夫不丈夫、刘氏不刘氏的;”  “嗯~”  “所以,刘濞引军西进,自齐地到梁都睢阳——这一路,必定是畅通无阻!”  不等刘余开口推辞,刘荣便笑着一抬手,将刘余的话摁回肚中的同时,也算是解了刘余焦急万分的想要开口,却是越急越说不出话的处境。  “若是能紧闭城门,只是让叛军自城外绕过,便已然是难能可贵;”  对于皇宫里的人,尤其是刘荣在内的诸皇子,以及各殿的姬嫔而言,纯善,永远都是最难能可贵的品质。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一声中气十足的老迈声线,自殿门外传入堂内。  所以,毫不夸张的说:吴王刘濞举兵反叛之后,可能采取的策略、选择的行军路线——每一种可能,都被天子启在脑中推演过无数次。  而后又抬起头,朝十几步开外的睢阳‘城’指了指。  “但实际上,刘濞想要兵临睢阳,却也并非这么容易的事……”  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刘非便不顾哥哥们在场,便稍扬着手臂,在小院内左右踱起步,似是想看看腰间挂着的将印,能为自己增添多少风采。  “若是刘濞直接放弃北上接应齐系,而是自彭城一路西进,直接自淮南横穿而过,直扑睢阳……”  含笑起身上前,稍一用力,将那玉印从刘非手里‘抢’过来,便在刘非焦急的目光注视下,弯腰俯身,将玉印系在了刘非腰间。  而在宣室殿,天子启送走了本该为此——本该为刘荣头疼的少府令岑迈之后,便随之出现在了侧殿的演武堂。  极其自信的给出自己对这场叛乱的意见,天子启便昂着头,在围聚沙盘——摆在地上的沙盘周围的将军身上扫视一周。  “若不能和淮南系汇兵一处,那吴楚叛军兵临睢阳城下,至少也要花费一个月的时间。”  “臣认为,按照最糟糕的情况来计算:刘濞的叛军,很可能在十日之内,便兵临睢阳城下!”  见将军们都一言不发,既没有出言反驳自己,也没有点头附和自己,天子启这才隐约意识到:气氛,似乎有些过于诡异了……  “如今,吴楚贼兵汇集于彭城,不日便将开拔。”  “想来~”  如是想着,刘荣便又是摇头一笑,任由五弟刘非来回走着嘚瑟,语带轻松的和四弟刘余交谈起来。  看着五弟就像是个如愿得到玩具的孩童般,捧着那将军印眉开眼笑的把玩起来,还时不时往腰间比划着,刘荣自又是一阵莞尔。  ···  “——陛下说,此战的关键,是睢阳城的得失。”  而在刘荣身旁,本含笑注视着这一切的老四刘余,听闻自家弟弟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却是面色不由稍一沉!  便是刘荣,也被五弟这隐隐有些犯忌讳的话,震的稍愣了愣。  虽然这样的性格,于深宫经久不绝的勾心斗角、明争暗斗严重矛盾,但也依旧不影响刘荣,将其视为相当珍贵的东西。  “能挂印为将,带兵打仗就行!”  时间长了,刘荣难免对这些阴暗的东西心生抗拒,对于母亲、弟弟这样‘纯善’的性格,自也就愈发宽容了起来。  而这终点,又必定是未央宫宣室殿。  “额……”  “我去趟少府,看能不能给老五摸点好东西回来。”  岑迈很希望刘荣能再变几次‘戏法’,给少府再多开几条源源不断的财路。  ·  ·  ·  刘荣那边,正在少府官员的胆战心惊下,为五弟刘非量身挑选着合适的甲具。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丞相申屠嘉,此刻已是身着甲胄,颌下花白的髯须,更是被胄下系带顶的向前翘起。  话刚说出口,天子启便率先在心中否定了这个可能性。  “父皇召诸位将军至演武堂,又先单独召见了少府。”  淡然一语,自是引得刘德淡淡一点头,却吓得刘余赶忙从座位上弹起身!  “大、大哥……”  “单就是有这份心,便足矣让天下人——让我这个做兄长的敬佩!”  同时,作为兄长,刘荣也希望能尽量保证此番,刘非出征平叛过程中的人身安全。  “关东地方郡县,绝对撑不了那么久!”  听闻此言,天子启本就有些不好看的面容,只顿时再添了一分不自然。  “陛下即问,臣,不敢不言。”  “老五领了兵,我兄弟三人的母族程氏,自然是要给老五配齐亲卫,以及一应军械、资费。”  嘴上也不忘说道:“毕竟年纪还小,又是武人,历来都是直率的性子。”  片刻后,又满不在乎的微笑点下头,旋即回过身,轻轻拍着四弟的后背,虚推着刘余坐回位置;  一点脑子都没有!!!  “别说是撑——甚至都未必会有人,当真敢出兵阻拦刘濞西进的脚步!”  “陛下且看。”  但天子启来的很多。  在众将注视下大步上前,申屠嘉只低头在沙盘上扫了一眼,便当即拱手,朝天子启单膝跪倒在地。  “不愧为我刘氏儿郎!”  “嘿嘿嘿……”  刘荣随手一扔,刘非却是如临大敌般从座位上弹起,稳稳接下那将军印,又如获珍宝的捧在了手心。  “陛下,可以这么认为;”  “父皇当年喜欢上母亲,也是出于类似的心理?”  假装没看到申屠嘉身上的甲、胄,沉声问道:“那在丞相看来,叛军要花费多长时间,才能兵临睢阳城下?”  “这样,老五这几日,就先把程、栗两家凑出的兵卒操演一番。”  “而从彭城出发,先北上绕过淮南,再向西朝着睢阳进发——单是路途,便不下千里之遥。”  尤其是打自出生的那一日起,就已经身处‘争储夺嫡’这一赛场的皇长子刘荣,就更是如此。  “就好似刚一开战,便会是刘濞老贼,与梁王决战于睢阳。”  直起身,上下打量一番,才颇有些满意的点点头,又在这个肌肉男弟弟的肩侧轻轻拍了拍。  “——睢阳城破,则吴楚叛军可继续西进,兵临函谷,以至于关中人心大乱,宗庙、社稷震荡!”  “路上,应该还会遭到各地方郡县,尤其是淮阳郡的阻拦。”  “对了——还有舅父那匹枣红马,也给牵回来。”  究其原因,自是天子启清楚的知道:长安朝堂中央,同关东宗亲诸侯割据势力之间,必有一战!  且由于吴王刘濞的存在,这一战,绝不会太过遥远。  ——皇子领兵平叛,确实能极大的提振朝堂平叛大军的士气,并狠狠给老刘家挣一把颜面;  但相应的:万一刘非有个闪失,那无论是对朝堂大军的军心士气,还是刘氏皇族的颜面,都将会是极大的打击……  “安心收下我这份心意,再让老五回头,给我多带回几颗贼军首级便是。”  但刘荣并不觉得这是坏事。  “好丈夫!”  便见刘荣闻言,只面色如常的缓缓一点头。  对于大哥刘荣的好意,刘余、刘非兄弟二人,都是盛情难却。  刘余是担心自己是否还有哪一方面没有考虑到,担心自己不该替弟弟接受这份好意。  而在这个前提下,刘荣多的不敢说:在有天子启许可——至少是默认的前提下,从少府摸几件甲具之类,当还是不在话下的。  刘非则简单许多——想接受,又怕被自家兄长训斥。  斟酌着用词,委婉提醒过天子启,郦寄便上前两步,站在代表楚都:彭城的小方块上。  “老五,做了件我众兄弟都该做,却都不敢做、也没能力做的事。”  “地方郡县要么是闭城不出,放刘濞绕过;要么是开城相迎,加入叛军的行列。”  由于瓷器的缘故,少府令岑迈和刘荣之间,已经结下了相当深厚的友谊。  “待吴楚联军,变成吴楚齐三国——更或是多国联军之后,刘濞才会西进。”  “怎么?”  “想来近几日,率军平叛的人选便会定下来,至多不过十日之后,朝堂平叛大军便要开拔。”  “——甚至是仅凭一己之力,便为我刘氏皇族,挣下了好大一份体面。”  原本还在纠结着,要不要开口提醒天子启的众将军,听闻天子启这一闻,心下却是更加纠结了起来。  “嘿,嘿嘿,谢大哥!”  第二更可能会在十二点之后了,但肯定会有。  再次恳求大家多担待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100章 少府自己选 第100章少府自己选  十日!  饶是这两个字,是从开国元勋仅存的硕果、当朝丞相申屠嘉口中道出,在场众将面上,也无不立时涌上瞠目结舌的惊诧表情。  十日?  开什么玩笑!  要知道长安发去吴地的削藩诏书,都是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送到了吴王刘濞的手中!  虽然这其中,有那支使节队伍自知凶多吉少,故而一路磨蹭的缘故,但即便是按正常速度,长安发往吴地的诏书、政令,也需要起码十五到二十天才能送达。  ——就连吴楚举兵反叛的消息,不也是花了足足七天的时间,才八百里加急送到长安?  ——吴国都城广陵,确实远在南方沿海,距离睢阳相当遥远,而且路途坎坷;  但楚都彭城,却位于关东腹地,距离关东更靠近函谷关方向的睢阳,根本就没有多少距离!  如果没有秦直道,那还可以指望这五六百里的距离,以及沿途的郡县武装,能让刘濞花费个把月的时间;  但有了直道,又有当朝丞相信誓旦旦的一句‘关东地方郡县早就烂透了,根本无力阻止叛军’,郦寄也就无从反驳了。  “又何必为难臣这个可怜人?”  “马鞍,马镫,马蹄铁。”  “西出彭城,过了淮阳地界,便是踏入了梁国境内!”  在太祖刘邦打天下那些年,郦商、郦寄父子,都是一起上战场的。  唯独那道身影;  “便这么被公子拿了去,就臣这条小命,反复死三五回都未必够!”  “太祖高皇帝之时,我曾率兵从梁国去过楚地,根本没有这么近才是?”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天子启面上都有些挂不住笑了,周亚夫才缓缓抬起头。  ···  “如果陛下要以臣为将,便需要许臣便宜行事的特权。”  再扭过头,望向申屠嘉:“丞相府即刻布榜,广发关中民男适龄、始傅,且曾为卒者,又民夫倍之!”  “——这是臣的好几条命啊!!!”  “公子有事,何不妨直言?”  从宣室走出,回到同样位于未央宫内的少府作室,岑迈自然没花多少时间。  “四路叛军都不彼此接引、汇合,而是各自朝着睢阳进发!”  栾布、郦寄两个老将,外加皇子刘非,去将赵王刘遂堵在王都邯郸,稳住北方。  ——把手塞入怀中,然后缓缓掏出一叠写有图案、文字的绢布。  “这哪是几件札甲?!”  只不无不可的点点头,嘀咕一句‘要不是父皇忙着国事,我才不来这破地方呢’,便将手中绢布递上前去。  至于吴楚联军、齐系诸王,以及立场存疑的淮南系,则都与睢阳城合在一起,尽数交给太尉周亚夫……  “对于平叛之事,绛侯,难道没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看岑迈都快急哭了,刘荣也终是放过了这个自诩为‘可怜人’的汉少府。  ——李广、程不识两个晚辈,以及韩颓当这个‘降将’,大概率是要跟在太尉周亚夫身边;  很显然:刘荣的这个动作,无疑是比那句‘老五要出征’,更能打动少府令岑迈。  “再拜:太子詹事窦婴为大将军,率兵二十万,驻荥阳-敖仓一线,监齐、赵之兵,并为睢阳之后应!”  感受到在场众将——甚至包括天子启那‘丞相是在危言耸听吧?’的古怪目光,申屠嘉却是再深吸一口气,沉着脸走上前。  “少府总不能让父皇的子嗣,就那么身着单袍去关外,同刘濞的叛军厮杀吧?”  “这些兵事,自有将军们去操心……”  “楚都彭城到梁都睢阳,中间只隔着一个淮阳郡。”  “——是老五要领兵出征~”  为汉少府,位列九卿,手底下万千官佐、几十万官奴力役,手里的算酬以‘千万’为单位的岑迈,居然还成了可怜人……  信誓旦旦的一语,却只让岑迈迟疑了那么一瞬,便又坚定的猛摇头。  啊不,根本就要不走这几件札甲;  遍观在场众将,有真材实料的,不是太老,就是太年轻;  正值壮年的,又都是卫尉直不疑、御史大夫陶青——要么是凭忠心得掌兵权,要么直接就是功侯二代,蒙了父荫。  “丞相故安侯臣申屠嘉,谨奉诏!”  先是信誓旦旦的表示:睢阳的得失,便决定着这一战的成败!  直到这时,众将——尤其是郦寄才终于反应过来:究竟是哪一点,被众人忽略了。  “——彭城到睢阳的直线距离,只有四百三十里!”  满是惊骇的说着,岑迈的手更是紧了紧,费力的将一件札甲死死抱在怀里,目光更不断催促众官佐:千万不要松手!  岑迈很清楚:刘荣这不是来拿札甲,而是来拿岑迈,乃至整个少府上下,成千上万少府官吏的性命……  李广、程不识两个新生代倒是年轻——都是二十多,将近三十的年纪;  “先帝弥留之际,曾告诉朕:国有轻重缓急,可用周亚夫为将。”  却也只是踮起脚尖,远远看了一眼,便再度将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虽然在场众人中,得到任命的只有周亚夫、郦寄、栾布三人,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其余众将,便都错失了出征平叛的机会。  真不怪岑迈小气;  在这个时代,别说是一整件甲胄,便是甲具上的一片甲片——两指宽、三指长的一片甲片,身份信息都要比寻常百姓还更完整!  弄丢了?  还是在少府丢的?  嘿!  ——你就活吧!  谁能活的过你啊???  见岑迈这幅作态,刘荣自也知道就这么硬要,根本要不走岑迈的小命……  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个场合,少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  而且决战到来的那一天,并不会太过遥远。  “将军栾布、曲周侯郦寄,皇五子刘非,奉诏巡边,兵围邯郸!”  “曲周侯知道从楚都彭城到梁都睢阳,是多远的距离吗?”  “睢阳城内的守军,极可能不满十万……”  面不改色的说出这句‘少府没甲具’,岑迈又如临大敌的紧盯着刘荣,小心翼翼的侧过身去,将怀里抱着的那具札甲交给了身后的官佐。  “诏令!”  沉思片刻,天子启的目光,便不由自主的落到了众将中,极为显眼的那道身影之上。  “公子……”  说到最后,申屠嘉终是再向天子启一拜,将天子启手中的长棍借了过来;  “梁王,至少能抵御叛军三个月。”  五十多年前,郦寄就已经能跟父亲郦商一起上战场,甚至能跻身于‘开国元勋’的行列,如今自是已经年过七十;  丞相申屠嘉也差不多:别看此刻身着甲胄,却也早已经挥舞不动刀剑、拉不开弓弩。  闻言,天子启的第一反应,是扭头望向申屠嘉。  待申屠嘉思虑片刻,再朝自己沉沉点下头,天子启才深吸一口气,再度凝望向面前,浑身散发着淡定、从容的周亚夫。  看了眼老丞相申屠嘉,又撇了眼郦寄;  终,才对天子启拱手一拜。  “拜中尉绛侯周亚夫,为太尉!”  申屠嘉说的没错。  “公子不要再想了。”  除非齐系临阵倒戈,站在长安朝堂这一边,从身后牵制吴楚联军;  否则,吴王刘濞麾下的叛军主力,极有可能在十日之内,便从彭城抵达梁都睢阳!  而淮南系,最糟糕的情况是三王皆反;最乐观的状况,也顶多是忙着应对雨雹引发的饥荒,根本顾不上掺和这场叛乱。  但年轻,自然就意味着资历不深,经验不足。  “——此时的衡山国,当已经闹起了饥荒,连带着其余两国,也必定会受到波及。”  却见刘荣闻言,只将面上笑意陡然一敛;  深深凝望向岑迈目光深处,只惹得岑迈心中警铃大震!  正要有所动作,却终究还是没赶上阻止刘荣,又飞扑到了一件札甲之上……  如果不是少府的官佐,来提醒自己‘公子荣来抢甲胄’的话……  “再怎么珍贵,也不过卖出三五件瓷器,便都能赚回来的嘛……”  ——原本倒也不用这么急着回来。  “届时,若臣手中有十万兵马,且驻扎于距离梁国百里以内的位置,便可一举击溃睢阳城下的叛军。”  “而现如今,关东的秦直道,早已经修缮、维护到了秦王政年间,那完好如初的程度。”  “怎会如此之近?”  待众将一致反驳,又再由申屠嘉否决众将,一切就又回到了原点:决战,将于睢阳展开!  不等郦寄话音落下,便见申屠嘉满脸凝重的低下头,将脚步往远离睢阳的方向挪出一步。  再转过头,指了指淮南:“淮南系三王,一反、一疑。”  只沉着脸,默默盯着地上的沙盘,愣是连天子启的询问,都没有急于给出答复。  “马镫?”  “哎呀~”  “齐系七王,只要齐王刘将闾举兵,便不再需要吴楚北上接应——愿意反的,跟着齐王西进便可;不愿意反的,也断不敢发兵阻拦。”  听到这里,岑迈这才终于明白过来:刘荣来少府,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札甲……  “——但那是因为秦末战火,让官府根本顾不上修缮、维护直道,才因道路曲折而路途遥远。”  言罢,申屠嘉又再度低头观察片刻,终还是将手,指向扎堆挤着七个小方块的‘齐地’。  便说在场这些人:曲周侯郦寄,虽是‘二世曲周侯’,但与其父郦商一样,同为开国元勋。  “真逼急了,臣可就要咬人了!!”  “——生铁浇筑,三千套。”  ···  “闹出这么大动静,吓我这一把年纪的老头子作甚……”  “不行!”  “——马鞍,马镫,马蹄铁!”  “臣等,谨奉诏!!!”  “假天子节,许便宜行事!!!”  “就算淮南系三王都不反叛,也绝对无力阻挡刘濞——甚至可能连城池都守不住。”  “——四百三十里!”  “节制天下兵马,主平乱事!”  “中尉绛侯臣周亚夫,谨奉诏!”  腾出手来,这才慢慢走上前,一把抓在刘荣那揪着甲带不放的手。  漫长的沉默中,天子启悠悠道出一语,将众将的目光,尽数引到了那道稍显孤寂的身影之上。  “公子别逼臣!”  听闻此言,郦寄先是一愣,旋即颇有些讶异的张大了嘴巴。  “这分明也是军械?!!”  如是道出一语,岑迈也终似是认命般,抬手擦了擦额上冷汗,又不情不愿的再度接过那一叠绢布。  ——如今汉家,正在经历开国元勋凋零,新生代又没成长起来的青黄不接之际。  “罢了罢了……”  御史大夫陶青、卫尉直不疑、中郎将郅都,虽是要由于职责特殊性留守长安,却也得在长安一带组织起兵马,预防那最不能发生的万一。  内史:晁错……  便见天子启含笑上前两步,再道:“此番,宗庙、社稷陷入危难,应当是要以绛侯,来作为平叛主将了。”  而后,便从彭城、齐地、赵地,以及淮南为起点,分别画了四条线;  而这四条线的终点,无一例外,均为梁都:睢阳……  “——在这期间,无论臣做了什么,陛下都不可以横加干预。”  却见申屠嘉满脸严肃的一点头:“没错。”  “从梁都睢阳到楚都彭城,更是连转向都不怎么需要——只沿着直道一路走下去便可。”  便是对申屠嘉反驳自己颇有些不服气的曲周侯郦寄,在听申屠嘉说到‘秦直道已经完好如初’之后,也沉默的抿紧了嘴唇。  “三个月之后,睢阳会堪危,但叛军也同样会精疲力竭,处于崩溃的边缘。”  “至于齐地、赵地、淮南地,便需要陛下另做筹谋了。”  “生铁浇筑,三千套,五天之内要。”  “臣不知道,不清楚,没收到诏令!”  于是,刘荣便做出了一个让少府上下,都本能眼冒金光的动作。  此刻,天子启的心情很复杂。  好嘛;  “我又不是自己要用?”  未央宫,少府作室。  ——以窦婴为外戚大将军,驻守江山社稷的命脉:荥阳敖仓!  顺带在睢阳以西百里的位置,作为梁王刘武身后的后应,以及汉家在函谷关外的最后一道防线。  却见刘荣死死趴在那件札甲之上,摆明一副滚刀肉的模样,望向岑迈的目光中,更尽是无赖之色。  站在睢阳-彭城之间,两手分别朝象征两座城池的小方块一指,申屠嘉便抬头望向先前发言,推断‘最快也要一个月,慢一点甚至可能要三个月乃至半年’的郦寄。  至此,天子启针对吴楚之乱的应对措施,便已经有了大致雏形。  “不就是几件札甲?”  虽然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但作为将军——尤其还是汉家最顶尖的一批高级将官,谁又肯放过这等立功良机?  倒是周亚夫自己,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并没有表露出丝毫异样的情绪。  “若是为了皇五子,公子大可去求陛下啊?”  “——吴楚联军发彭城,齐系聚临淄,赵军起邯郸,淮南系兴兵于六安。”  “曲周侯臣郦寄/臣栾布,谨奉诏!”  年轻,稳重,虽也同样是功侯二代,却是在场众人中,军事素养最过硬、军方背景最坚挺,同时又资历极深的一个……  “太祖高皇帝之时,确实没有这么近。”  “便仍旧是睢阳?”  便见郦寄当即低下头,大致目测一番,便开口道:“若不顾山川之阻、道路之曲,当有六百……”  “公子要甲胄,自去寻陛下讨,臣这里压根儿就没有甲具!!!”  本还打算看看绢布上的内容,闻刘荣开口就又是生铁,又是三千套、五天之内要,岑迈只赶忙将绢布递回去,再一阵猛摇头。  只是对于申屠嘉认可自己的推断,天子启却高兴不起来。  “即便道路再如何曲折,彭城到睢阳,也至多不过五百多里而已……”  “如此说来,此战的关键……”  因为申屠嘉得出的结论,是有理有据,合情合理;  而天子启的推断……  勉强安慰自己一番,又再次强迫自己,将目光从申屠嘉身上的甲胄移开。  “马鞍…”  “而梁国,兵马拢共不过十数万,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分散于睢阳以东的几条防线。”  “——反正朕又不是将帅。”  “要么答应,要么让我带两件札甲回去。”  听到最后,原本还交头接耳,想要发表见解的众将官,已经是默不作声。  “这,便是最糟糕的情况。”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十日之内,睢阳城下,便会有不下三十万——乃至四十万叛军汇聚!”  “少府自己选。”  说着,岑迈不忘张开血盆大口,做出一副真要下嘴咬的架势。  “三个月内,臣都会按照自己的计划做事,三个月后,陛下必定会收到叛军溃散的消息。”  “唯一的忠臣,在即将秋收的时候遭受了雨雹之灾。”  听闻此言,在场众将无不再度看向周亚夫,目光中颇带着些嫉恨。  再加上铁定会有过半举兵的齐系,以及早就开始联络匈奴人的赵王……  “公子今日,莫不是来消遣我的?”  ·  ·  ·  “少府别这么小气嘛~”  “——五日之后要。”  “这札甲上的每一片甲片,都比父母双亲更值得我珍视!”  一手推动《削藩策》,从而引发这场叛乱,且要以内史的身份,统筹关中大小事务的当朝内史——晁错……  “马蹄铁……”  呼  赶上了,十二点前搞完了。  晚安晚安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101章 即刻拿下! 第101章即刻拿下!  一场闹剧,终还是随着刘荣‘图穷匕见’而宣告结束。  不多时,岑迈便带着刘荣回到了自己的班房,随意招呼刘荣坐下身,便拿着那一摞图纸研究了起来。  到底是少府卿——即便并不属于‘匠人’,岑迈也还是很轻松的看出了手中,这一摞图纸上的内容。  “马镫……”  “双边马镫?”  “内帑倒是有几万件单边马镫,两两配作对,便也不用现做……”  随后,这批皮革会被送到少府的军工作坊,由至少千石以上级别的主官本人签收,并分发给匠人们。  对于岑迈的这一番交代,少府众官佐虽稍有些讶异,却也并没有感到太过惊慌。  ???  好处在于:韩颓当人际关系简单,而且是过度简单,这让天子启很放心。  带着这样的想法,韩颓当心下更生不安,只下意识把脚往下一踩……  “双边马镫?”  ——能陪岑迈、刘荣出现在这里,看韩颓当测试马镫、马鞍性能的,本来就不可能是什么小虾米。  “要钉在马蹄之下?”  但时间紧迫之下,为了心心念念,先前却因为没有合适的‘由头’,而始终无法着手准备的骑兵三件套,刘荣却也不得不出此下策。  “我熟于骑术,感觉不太出来;”  随时在问,但岑迈那不断游离在二人身上的目光,却无疑已经给出了答案。  而后,才笑意盈盈的抬起头,开口一语,却吓的韩颓当又是一惊!  “还请弓高侯战立起身。”  韩颓当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画面,是草原上少有的技艺:骑士双脚踩在马背上,履马背如履平地;  但刘荣如此大费周折,应该不是想看自己杂耍吧?  该甲共有甲片多少多少枚,分别为:少府某年某月某日一号、二号、三号……  ——札甲,岑迈是一件都不可能给刘荣的。  “何必……”  再提高速度,再挽弓……  而后,这件由少府制作的札甲,从走出西织室的那一天起,其所有动向,也都会被记录在这份独属于该札甲的档案之上。  倒是韩颓当的亲卫,没有注意到一众少府官员的怪异面容,只小跑到了韩颓当的坐骑旁,拿起一把弓,便又跑了回来。  而今天,难得有机会和刘荣生出交集,韩颓当自也乐得卖刘荣一个面子。  “我要去!”  再看了看手中的三件套图纸,岑迈终是一脸严肃的抬头望向刘荣,将手中的图纸轻扬了扬。  作为匈奴降将,尤其还是‘韩王信之子’这种具有极端特殊身份的降将,韩颓当在汉家朝堂内外的人缘,其实算不上太好。  “既是放在马背上充当坐垫,当也用不到生铁,只须皮革、布帛之类便可……”  无论是什么人,在什么样的圈子里不被接纳,都会本能的产生危机感。  “而眼下,父皇已经拜绛侯为太尉,至多七日之后,周太尉便要领兵出征。”  对于在场这些人,岑迈倒是没太担心。  “关于马镫、马鞍,我还有其他的顾虑!”  器物之上,要刻有制作者的名讳。  终于还是放弃了挣扎,直接向岑迈摊牌。  至于甲胄、弩机等不允许私有的制式武器,别说是整件套装了;  ——哪怕是一个小零件,在汉室的获取难度,都不比在史前时期手搓光刻机低多少。  见此,饶是对这双边马镫不抱期待,韩颓当终还是决定:给刘荣一个面子。  待这一枚枚甲片,在西织室的织工手中,被缝合组成一件完整的甲具之后,这具札甲,更会被建立起单独的档案。  便拿少府生产的札甲举例。  如是说着,韩颓当只不住的望向身侧,正满带着微笑,眼神示意自己‘试试再说’的皇长子刘荣。  “坐着很稳!”  “喏。”  意识到这一点,韩颓当本还带些茫然的面色,却是陡然凝重了起来。  不着痕迹的将手臂,从韩颓当那钢钳般有力的手掌中抽出,却并没有太过慌乱,而是步履平稳的走上前,走到众官佐面前。  岑迈话音刚落,刘荣便赶忙点下头,显然也对此早有预料。  “这马鞍不错!”  “必须亲自告诉陛下,我才安心!”  “无奈之下,才用了这么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有几件事,要和公子先说清楚。”  “而眼下,又急于做出这些东西,以做平定叛乱之用。”  “其一:这些东西,哪怕是做出来,也不可能交到公子的手中。”  目送一众官佐领命离去,岑迈这才回过身,神情严肃的望向刘荣、韩颓当二人。  一手执弓,一手捏箭,韩颓当先是依照肌肉记忆,于马背之上,在静止状态下挽弓。  除此之外,韩颓当在朝野内外,别说是亲近的人,就连曾一同参加一场宴会的人,都找不出三五个来。  直白点说,便是做出来的器具,又或是文档、信件,无论过了谁的手,都要做详细记录。  “叛乱爆发之前,我让少府做这些军械,是很犯忌讳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刘荣要札甲?  想屁吃!  甲片,甚至是甲具上的一根缝合线都休想!  刘荣当然也知道这些。  “能在策马缓慢移动的同时挽弓,便足以引起单于庭的重视,甚至直接被纳入单于庭的亲卫军!”  只是没想到:岑迈说干就干,雷厉风行到半个时辰之后,就把一切都搞定了!  单边马镫x2——双边马镫!  木制底座以皮革大致包裹——高桥马鞍!  唯独马蹄铁没办法现找,却也不影响岑迈再找来汉室最权威的骑兵专家:弓高侯韩颓当,来检验刘荣这几件新产品的性能。  “——马镫在哪边,便从哪边上马即可?”  ···  “马鞍……”  “嗯?”  “万一骑士不甚落了马,有双边马镫在,也就不必绕到有马镫的那一侧再上马,而是可以从随意一侧……”  “所以,这些东西究竟值不值得做,要不要这么急着做、做这么多——公子说了不算,臣也做不了主。”  原因很简单:如今汉室,基本只要是官方背景的单位,如郡县官府、官有作坊等,都继承了嬴秦的‘物勒工名’制度。  “——这么高?”  “我亲自去宫里,请陛下派廷尉、丞相府的人,查这些人的家世。”  被韩颓当一语点破利害,岑迈的面色也陡然带上了郑重之色。  最开始,少府内帑的账本上会写道:因某某人申请,天子允准,丞相府认可,朝仪表决通过,于某年某月某日,内帑调拨多少数量、何等品质的皮革,审批人:少府令某某。  大老远朝着岑迈、刘荣所在的位置狂奔而来,待韩颓当满脸震撼的翻身下马,已经是第四次喊出这一句:“请少府即刻封锁此地!”  很稳!  但如果你提议把屋顶掀了,那你的室友就会主动跟伱说:掀屋顶太离谱了,咱凑合开个窗户得了……  “匈奴人从小就学习骑马的技巧,根本用不到马镫。”  “大不了再被言语讥讽一番……”  后世有人说:如果你向室友提议开扇窗户,那大概率会被拒绝;  但并没有急于开口,而是在再三犹豫之后,缓慢驱动着老马向前动起来;  再试着挽弓——依旧很稳。  “即刻封锁校场!!!”  如是想着,韩颓当便走到那匹老马前,抬脚踩在马镫之上,便身形轻盈的翻身了上马。  ——少府今天,这是捅了逆贼窝了?!!  韩颓当是个直性子,并没有意识到岑迈话语中的强硬。  对于皇长子刘荣,韩颓当过去的态度很暧昧:即不刻意亲近,以免犯忌讳,也不太疏离,以免会后悔。  “该怎么夸公子呢……”  匠人们每制作出一枚甲片,也都要在甲片里侧留下信息:某年某月某日,少府某监某司,匠人某某,制作出了这枚皮质札甲甲片,编号为当日xx号;  而后,这批甲片又会被送到西织室,再由织室负责人:少府六丞之一签收——某年某月某日,西织室接收札甲甲片多少多少枚,编号依次为某年某月某日一号、二号、三号……  “走吧;”  但从好的方面来说,倒也省了腿脚功夫?  “公子?!”  如是道出一语,正要再道出方才,针对双边马鞍组织好的称赞之语,却见刘荣抬脚便朝自己走来;  韩颓当不由一奇,却见刘荣毫不在意的走到马侧,抓起韩颓当的脚掌,便要往马镫里踩……  到这里,也还没有结束。  如:某年某月某日,某某人奉某某人(少府或天子)之令,将这件札甲从武库/内帑调走,用途是巴拉巴拉巴拉……  “嗨,罢了罢了……”  这就意味着每一件由少府生产的器具,无论是兵器还是农具,都和后世的人一样,会因为有‘身份证’、有‘户籍’,而被官府终生掌握动向。  只是刘荣却并没有理会马背上,已经有些坐立不安的韩颓当,自顾自绕到另一侧,将韩颓当的另外一只脚,也塞半只脚掌进马镫里。  被刘荣这突如其来的怪异举动吓的大叫一声,韩颓当脚下却是丝毫不敢用力,生怕再踩到刘荣那细皮嫩肉的手。  “我上午才去过宣室……”  “——即刻去把所有见过马镫、马鞍图纸及实物的人,都集中到这里来!”  “唔……”  ——什么情况?!  如果连这些比千石以上,人均‘少府副官’的部门主官,都有可能判汉投胡的话,那少府也就没必要再搞什么保密措施了。  坏处也很明显:人,是群居动物。  岑迈句句有理,刘荣自也不无不可。  “如果是个没怎么骑过马的人,应该会有很明显的感觉。”  非要说有什么不舒服的,那也就是不太方便与外界来往,需要采买东西,也只能由专人替自己去买。  “究竟交付给谁,得看陛下的旨意。”  “就说双边马镫,也还是有些用处的;”  这对韩颓当而言,有好有坏。  “公子和弓高侯,要虽我一同入宫面圣吗?”  “去!取弓来!!!”  “但有了这两样东西,连我这样在草原只属于‘中人之姿’的人,都可以在策马飞奔的状态下挽弓搭箭!”  “得先弄清楚这些东西的用途,再由专人评估之后,交由陛下定夺。”  “——那是自然。”  “凡是见过这马鞍、马镫的人,都即刻拿下!!!”  作为韩王信的后代,又是自出生起便在草原长大,早些年才降归汉室的‘半个匈奴人’,韩颓当几乎是在看到那匹老马的瞬间,便立刻注意到了异常。  韩颓当毫无征兆的几声咆哮,只惹得在场众人——包括刘荣都不由得一愣;  却见韩颓当满脸凝重的上前,甚至颇有些粗鲁的抓住岑迈的胳膊,便向外走出两步。  ——作为汉家保密等级最高、保密意识最强的部门,少府万千官佐,从履任少府的那一天开始,便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这,便是汉室——尤其是汉少府自嬴秦完整继承下来的制度:物勒工名。  坐上那搞搞耸起于马背的高桥鞍上,下意识调整了一下坐姿,韩颓当便带着略显生硬的笑容,转头望向身旁不远处的刘荣。  “——就这七天的时间,实在是太过于紧迫。”  “——未来这几日,少府上下,都会极其忙碌。”  ···  “就是这马蹄铁……”  而后,才在岑迈惊疑不定的目光,以及因手臂吃痛而眯起的眼角注视下,一字一顿道:“这两样东西,如果让匈奴人得到,那我汉家,将再也无法战胜匈奴人了!”  档案内容大致为:某年某月某日,少府西织室xx号札甲,缝织者某某某,验收者某某某(西织室负责人);  又是皇长子,又是弓高侯——咋都是张口闭口要军械??????  比如韩颓当,眼下只有郦寄、栾布两个‘忘年交’,这俩家伙又都是七老八十的年纪。  见岑迈这么快便明白了自己要做的东西,刘荣也稍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目光躲闪的点了点头。  一声令下,少府众官佐却是面面相觑,纷纷将惊疑不定的目光,撒向同样面带为难之色的少府令岑迈。  “若是匈奴人得了这些东西???”  “马镫的作用,是供骑士借力上马——而且只有我汉家的骑兵会用。”  刘荣不再抢札甲,又拿出了一摞图纸,岑迈自也是早就从先前,那惊怒交加的激动情绪中冷静了下来。  就是这一踩,让韩颓当发现了新大陆,终于体会了刘荣所要表达的意图——双脚踩着马镫,将屁股从马鞍上稍抬起了些!  短暂的呆愣之后……  刘荣却是苦笑着摇摇头,再悠悠发出一声长叹哀叹。  “出此下策,并非是想要为难少府——实在是这些东西,过去并不方便拿出来;”  在场的众人,甚至也大都已经享受到了这样的待遇:举家住到上林苑,领着比千石的俸禄,种着不用交税的皇田,小日子别提有多滋润。  在岑迈幽怨的目光注视下,刘荣左顾右盼,不安的挪动着身子,实在是有些坐立难安。  完全不需要和过去那般,小心维持身体的平衡,再寻找那一闪即逝的射击时机,也就是那偶尔出现的身体平衡状态;  而是可以慢条斯理的调整呼吸,再仔细瞄准……  最后仅存的一丝幽怨,也随着刘荣这番坦白,而彻底消散。  便见岑迈紧锁的眉头稍一松,再道:“其二:正如公子所言,吴楚举兵谋乱,太尉不日便要率军开拔。”  甚至于每一枚甲片,也都能追溯到从制作完成,到废弃销毁的整个过程,或者说是从出生到死亡的整个‘人生’。  一直到老马的速度极限,已经接近战马奔袭的速度,韩颓当发现自己依旧可以腾出双手,在疾驰的马背上挽弓搭箭……  “这有何用?”  再将速度提高些,挽弓;  “可即便要马镫借力上马,也是单边就够用的啊?”  “对于类似的事,诸位,应该也都习以为常了。”  万一哪天,这俩老不正经的也瞪了腿,韩颓当咋办?  万一有个万一,被下狱治罪什么的,岂不是连个帮忙说情的人都没有?  所以这些年,韩颓当一直在想:该怎么做,才能为家族的未来留下些什么。  ——至少留下一些人脉,以免二三十年之后,家族就因为某个不屑子孙的缘故,落得个宗祠尽毁、家破人亡的下场。  “若非公子今日闹着一出,甚至就连我,此刻也本该忙的脚不沾地。”  “而后,便是将这些人的妻儿老小,都安置在上林苑。”  “耸人听闻……”  也就是稍年长些的郦寄、栾布——两个老不正经的,念着当年和韩王信之间的情谊,才愿意带韩颓当这个‘故人之子’一起玩儿。  “——匈奴人从四岁开始骑羊,七岁开始骑马,每一个人都精于骑术,却也只能在策马疾驰之后,驻马挽弓!”  待韩颓当接了弓,又从箭簇中抽出一枚箭矢,众官佐也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如今汉室,禁弩不禁弓,禁甲不禁兵……  !!!  “陪少府走一趟便是了……”  今天第一更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102章 想做太子? 第102章想做太子?  不出刘荣所料:对于刘荣再一次出现在宣室,天子启也再度展露了大阴阳家的深厚底蕴。  “足足半~日不见,朕于公子,可真是挂念的紧……”  ···  “公子这是嫌朕太过清闲——嫌一场吴楚之乱,都不够朕头疼的?”  意料之中的抱怨,只引得刘荣无奈的耸了耸肩,又朝身旁,满脸凝重的少府令岑迈努了努嘴。  ——我也不想来的  见刘荣如此作态,天子启也不由稍正了正身,将目光移向岑迈;  却见岑迈思虑许久,再三作势要拱手,却终也和刘荣一样,将头侧向了身旁的韩颓当……  “那就让我来说吧。”  “太尉大军出征之前,务必交付!”  “匈奴人的马背上,至多会垫一层皮革,更或直接就是皮毛,让骑士坐上去能软一些。”  “——必须要凭马镫、马鞍带来的优势,在匈奴人身上狠狠咬下一块肉!”  “马镫在哪边,便从哪边上马不就好了?”  “马蹄若是长长了,倒是可以削去多出的部分。”  “边打边寻找机会,重新翻身上马,再策马撞飞数人,而后再下马肉搏……”  “甚至都不能流出少府!”  对此事有了决断,天子启又扬了扬最后一张图纸:“这马蹄铁,当真能护住马蹄?”  “如此反复,便是匈奴骑兵最常用的作战方式……”  ···  “如此反复之下,我汉家将士时刻紧绷心弦,又反复挽弓搭箭,便会身心俱疲不说,还会将箭羽逐渐消耗殆尽。”  ——国之重器!  但也是真的太过于容易仿制。  “双边马镫,可以让骑士从马背上站起身!”  是不是真的啊……  “此战占足了便宜——至少是抢回来一些马匹,我汉家,才能勉强接受匈奴人的骑兵,也开始逐渐拥有马镫、马鞍。”  “所以匈奴骑士御马,往往是手握缰绳,双腿紧紧夹住马腹,时刻绷紧身体,以免被甩落马背。”  “就算要练兵,也必须要藏好!”  “多出一侧马镫,顶多也就是落了马,可以不用惊慌失措的绕着马找马镫……”  “——在横向移动中,匈奴骑兵除了躲避箭矢,也同样会观察。”  听韩颓当说起这些战阵之事,刘荣自是当即来了兴趣,满怀着对知识的渴望,静静等候起韩颓当的下文。  “便是骑马外出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没有马镫马鞍,汉家0或1,匈奴7+;  有了马镫马鞍,汉家8+,匈奴9-10。  这是缩小差距好嘛?!  哪有韩颓当说得这么夸张啊……  手虚握成拳,本能的轻砸在大腿上。  只简单一扫视,又微闭着眼‘脑补’了片刻;  对于本就不善马术,也没机会常年锻炼骑术的汉家将士而言,马镫、马鞍,是能帮助骑兵,将骑术从1分甚至0分,直接提高到至少8分的!  “还记得当时,代中尉宋昌还曾特意教过朕:该怎样排兵布阵,以应对匈奴人的侵扰。”  “就这么用钉子钉入马蹄,当真不会落下伤、残?”  不假思索的一语,待天子启微点下头,便用极为简短的话语,将情况尽数摆在了天子启的面前。  “可以。”  而在这层思维盲区,被刘荣‘机缘巧合’下点破之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陛下,应该是知道匈奴人的作战方式的?”  “方才,弓高侯只展示了弓骑兵,在有了马镫、马鞍之后的战斗方式。”  “——很可能会让一个从来都没有骑过马的人,在三五日之内就学会骑马,两三个月便弓马娴熟!”  但对汉家而言,马镫、马鞍,这就是个物理外挂啊!  汉家以农为国本,别说是百姓——就连士兵,甚至哪怕是骑兵,也有的是骑不好马的呆瓜。  口中发出这一问,还没等天子启抬起头,韩颓当便拖长声线沉吟了一声;  待天子启循声望去,才迟疑的摇摇头。  所以与其说马镫、马鞍,是汉家新发明的军械,倒不如说是一层窗户纸被捅破而已。  “何必呢……”  就算天子启说,要打一场汉家将士骑术8+,匈奴人7+的富裕仗,也不至于这么如临大敌?  对于天子启所说起的这些往事,似乎一点兴趣都没有,甚至还隐隐有一些不愿回忆;  只顺势接过天子启的话头,满脸凝重道:“既然知道骑兵的作战方式,那陛下,应该知道臣的担忧……”  “——宋昌告诉朕:有朝一日,朕也是要做代王的……”  但看少府令岑迈满脸凝重,弓高侯韩颓当更是言辞恳恳,恨不能立刻拉自己去实地查看,天子启终也是坐直了身,绷起了脸。  ——在百十年前,诸夏之民上下车、马,甚至还真就是用木制阶梯的!  只是后来,人们发现马镫这个可以悬挂在马匹腹侧,又小巧轻便的东西之后,原本助人上下车、马的木制阶梯,才逐渐演变成贵族们上下车时的专用。  却见天子启昂起头,悠悠发出一声长叹,又满脸阴郁的坐回榻上。  “可有图样?”  最终,天子启得出的结论,却是和韩颓当刚见到双边马镫时如出一辙……  “但也正如弓高侯所言:若是让匈奴人也拥有了这些东西,那我汉家……”  “马蹄,其实就像人的指甲,长了需要剪,剪短了却会伤肉。”  有没有这么夸张啊?  第二更。  而是匈奴人的金属锻造工艺,很难仿制出这整体为半环状,需要与马蹄大小一致,且还要留钉孔的马掌。  倒也不是说这马掌,匈奴人学去了也没用;  “如果说,我汉家的骑士得了这些东西,能以一敌三,乃至以一敌五的话,那匈奴人的骑兵得了这些东西——尤其是‘射雕者’这样的精锐得了这些东西,就很可能具备以一敌十的能力!”  过去,无论是汉家还是匈奴人,都只将马镫视作骑士上、下马时借力的‘阶梯’。  此言一出,天子启面上狐疑之色顿消,面色也陡然一拧!  下意识望向岑迈,待岑迈满脸郑重的点头一闭眼,天子启才深吸一口气,在御案前来回踱起步。  唯独韩颓当。  “双边马镫?”  说到这里,天子启面上的最后一丝疑虑、纠结,也终于消失不见。  但韩颓当很清楚:马镫、马鞍,绝对不属于弩机、甲胄这样高技术难度、高产业要求的精密武器。  思虑再三,天子启终是将撑在下巴前的拳头,于面前御案之上轻轻一砸。  “公子,有没有见过骑兵作战呢?”  “弓骑兵有了马镫马鞍,不过是可以在策马疾驰中挽弓。”  “——至少,也要有一次我汉家有马镫、马鞍,匈奴人却没有的大战!”  给出理论依据,又拿出‘不怕实操’的底气,天子启才终是将目光收回,重新看向了那马蹄铁的图样。  别说是自己制作了——即便是从汉军将士手中缴获到的弩机、甲胄,匈奴人也是连维护都维护不好,坏一件少一件。  “这马掌,少府近几日做出来一批。”  只是暗下,刘荣也不免感到奇怪。  “而在作战时,匈奴人的骑兵,往往会佯装冲锋的模样,向我汉家的步兵阵列发起冲锋,等大致到了弓弩的射程,便又会向左右折向,以此来消耗我汉军将士的箭羽。”  再三思虑之后,还是决定:眼见为实。  对于韩颓当这如临大敌的反应,刘荣若有所思,却也碍于韩颓当‘汉室骑兵专家’的身份,而没有急着开口。  “当年,和先帝在代地,虽不曾亲眼见过,却也经常听将军们说起。”  “臣认为,这两样东西,在我汉家决定和匈奴人打上一场之前,绝对不能流出少府哪怕一套!”  但饶是如此,当韩颓当明确指出:刘荣做出了一件东西,可以让汉家的骑兵骁勇善战,却也能让匈奴人如虎添翼时,天子启那穆穆之容,也不由为之一滞。  相比起马鞍、马镫,这马蹄铁——或者说马掌,就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东西了。  “至少要有一次!”  却见韩颓当话头一滞,旋即便转过头去,再度望向御榻上方的天子启。  而在那场大战来临之前,这些东西,最好都趴在内帑吃灰,也最好不要被任何人接触。  听闻此言,天子启自是将目光,投向这马蹄铁的设计师:皇长子刘荣。  而在岑迈、韩颓当二人离去,殿内宫人也都被悉数遣退之后,天子启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震的刘荣当场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过神……  听天子启说起这段陈年往事,刘荣自是八卦之火熊熊燃烧,却偏偏不能表现出来;  上了马之后,或是确定要下马之前,骑士都不会把脚掌插进镫环内,以免不甚摔落下马时,被马镫勾住脚拖行。  但很快,韩颓当便将这点悔意丢到了脑后,继续往下道:“匈奴人,是没有马鞍、马镫的。”  “可若是戈骑、矛骑之类,也有了马镫、马鞍稳住身形,可以将双手都用于持握兵器……”  感受到刘荣的尴尬语气,韩颓当也不由有些暗恼起来,似是为自己说错话感到了些后悔。  “唔!就是这样!可以很从容的挽弓搭箭!”  也没去太远的地方——就在未央厩,随便找了匹驽马,便让韩颓当再现一下那‘神迹’;  待重新回到未央宫,天子启的面容之上,已不见丝毫淡然之色。  许是看出了刘荣面上异色,见上首御榻,天子启也在思考权衡,韩颓当只想也不想的开口,却是让刘荣莫名有些尴尬了起来。  “额……”  “自是不曾有幸,看到过骑兵拼杀于战阵的一幕……”  “就这般想要称孤道寡,别居太子宫???”  虽然是降将,对于少府的绝大多数项目知之无多,但韩颓当也大致清楚:如今汉家列装的制式武器,匈奴人顶多也只能照猫画虎,临摹一个低配版出来。  从先前,韩颓当翻身上马之后,便下意识将脚掌从马镫内抽出来,也不难看出:在这个时代,骑士对于马镫的认知,仅限于上下马时借力的‘便携式阶梯’。  “必须要藏。”  “所以,臣在发现这个情况之后,便当即让岑少府控制了所有知晓此事的人;”  漫长的思虑之后,韩颓当终于给出了自己的定论。  “——父皇可以派人试。”  就连这,都还得是那些逃亡到草原,或是被匈奴人掳走的汉匠,能帮匈奴人做出来才行。  沉声一语,只将刘荣、岑迈二人的目光,再度拉回上首的天子启身上。  也终究只是锦上添花吧  反正有没有马镫、马鞍,匈奴人都是从小练习骑术;  坐在光秃秃的马背上,攥着马鬃、抱着马脖子,也能在草原撒丫狂奔。  让匈奴人如虎添翼?  “就像是站在平地上,只是身下多出了个马背一样——可以踩着双边马镫,将身体从马背上悬空!”  毕竟是在草原长大,相较于岑迈这样的老臣,韩颓当身上,更多了一分游牧民族的直爽。  再有便是这马掌,显然是刘荣针对中原地区土壤、道路坚硬,而专门做出来保护马蹄,避免马匹——尤其是战马非战斗减员的东西。  只一语,便惹得刘荣、岑迈二人齐齐一愣,不约而同的为韩颓当的低情商感到惊奇。  “做了代王,肩上便会多出一个戍边御胡的重任……”  “臣就这么向前倾身,策马奔驰……”  “公子做出了几件新东西,都是配备在战马之上的。”  “但臣担心,这些东西若是被匈奴人得了去,也同样可以使骑士的战力得到极大提升!”  “如果让我汉家的骑兵都配备上这几件东西,那我汉家的骑兵,将比匈奴人的骑兵都还要骁勇,甚至可以以一敌三,乃至以一敌五也说不定!”  “至少在草原,臣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天子有任务下达,岑迈自是躬身领命,旋即也不做多留,回去忙着赶订单了。  感受到韩颓当言辞中的急切,又是少府岑迈带过来的人,天子启本就已经提起了足够的重视。  说到最后,天子启的语调中,已经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决绝,甚至是些许杀意!  待那坚定双眸移向少府令岑迈,岑迈也只得赶忙一躬身,表示自己一定会处理好这件事。  至于匈奴人的马,则基本都在草原活动,柔软的草地,本来就不怎么伤的到马蹄,匈奴人自也就不需要用到马掌。  不出意外的,在拱手告退时,被天子启阴恻恻的目光强留了下来。  刘荣?  嘴上说着,韩颓当还手舞足蹈的笔画起来:“臣刚才试了,那马虽老了些,但也绝对算疾驰了!”  不料御榻上方,天子启那张阴沉的脸,却在韩颓当发出这一问之后,缓缓往下一点头。  “然后就跟着少府一起,来请陛下定夺此事了。”  只缓缓眯起眼角,将虚握成拳的手沉沉一砸。  “只是剩下的部分能不能钉入钉子,同时又不让马蹄受伤……”  便说那高桥马鞍,主体为木制底座,外面一层皮革包裹,中间再填充一些柔软的布帛、皮毛之类——完全就是手工业的范畴,匈奴人绝对可以做得出来!  马镫就更别提了——一根麻绳下悬着一圈金属环,匈奴人甚至都不用太费心思,就能在短时间内完成列装。  就算没办法避免被匈奴人抄袭仿造,汉家也必须凭着信息差打一仗、占一次便宜。  唯独刘荣;  皇长子?  都未必骑过几回马的刘荣?  做出来了能让骑兵大幅提升战斗力的东西?  “即便不悬空,也可以从马镫上借力,完全维持住身体的平衡,不用再时刻手握着缰绳,甚至随时做好抓住马鬃、抱住马脖的准备!”  “嗯……”  “这几点东西,臣都试过了。”  对于天子启的判断,韩颓当深以为然。  “——就按皇长子给的数:三千副来做。”  有了马镫马鞍,匈奴骑兵的骑术,顶多也就是从7分提高到9分,更或是接近满分10分的样子。  至于弩机、甲胄这样工艺复杂,且需要一整条产业链、乃至一整个国家才能支撑起的高精尖项目,匈奴人是想都别想。  “对我汉家而言,这两样东西,很重要!”  “公子,就这般想做太子储君?”  站在刘荣、韩颓当二人中间的少府令岑迈,则是若有所思的点下头,似乎对这些事也有些了解。  刘荣的回答很干脆。  “等我汉军弓弩兵无法再挽弓,匈奴人才会真正发起冲锋——策马撞入我汉军阵列当中,再下马肉搏。”  “——只要愿意,骑兵也可以手持刀、剑,乃至戈、矛。”  话音未落,岑迈怀里那一摞已经被纳入最高级别机密的绢布,便被宦者令春陀送到了天子启面前。  “但骑兵,不只有弓骑。”  “在那之前,马镫、马鞍,绝对不可流入草原……”  “但稍微留出一点多余,用于钉马掌,倒也不会伤到马蹄。”  不知是猜到了天子启的想法,还是实在不吐不快;  ——天子启刚生出这样的念头,殿内便再度响起韩颓当那虽还算标准,却也多少带点孜然味的汉话。  “我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  “当他们发现机会,便会迅速驻马止步,静坐在马背上,迅速挽弓射出一箭,再头也不回的策马而逃。”  韩颓当则是同天子启简单提了几点马蹄、马鞍的出现,可能对骑兵作战方式带来的改变,便回去闭门思考,继续查漏补缺了。  呼  又是将将赶上……  妈蛋,明天一定要早起,不能再自然醒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103章 父皇,不妨拭目以待 第103章父皇,不妨拭目以待  想不想做太子?  对于刘荣而言,这从来都不是一道选择题,而是一道送分性质的判断题。  ——要么做太子,要么,就做‘蹊跷而死’的孝景皇帝庶长子。  对于这一点,刘荣心理有很明确的认知,朝野内外也清楚,天子启,恐怕就更是清楚不过。  但过去,从来没有人如此直白的问刘荣:想做太子吗?  就这么想做太子吗?  刘荣也从不曾料想过有一天,皇帝老爹居然会这么直白,又这般突兀的问出这个问题。  只片刻之后,便没由来的生出一股恼意。  说到这里,刘荣便也稍直起了身,抬头仰望向面前的皇帝老爹。  “于私,则仅仅只是想要帮父皇,以得到父皇的认可、欣赏——也同样是为了增加得立为储的成算。”  “——嗯,去吧。”  便见刘荣含笑点下头,旋即便满怀着唏嘘,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待做了太子储君,儿又怎会自禁于太子宫?”  “先是锁子软甲,当是想要提高我汉家军队的防御力,让将士们多一条保命手段;”  天子启却没在意刘荣的反应,而是自顾自低下头,又在手中的骑兵三件套上看了看。  对此,刘荣只再付之一笑,却并没有继续反驳。  而后,才故作淡然的抬起头,又莫名咧起嘴角。  你原本是个关中的自耕农,祖辈得太祖高皇帝赐下的百亩薄田,年得粟三百来石。  可即便是这样,你们家也还是要三不五时向乡邻借米下锅,才能勉强维持生存。  本就是勉强温饱的程度,如今家里只少了一口人,收入却骤降四分之三,单靠种地,你显然养不活这一家老小。  而现在,凡是那些个在思贤苑到处晃悠的老翁,又有谁不会鼻孔朝天,跟人显摆一句:俺儿/孙不才,在当今陛下身边伺候?  而这,都是当今天子启在先帝年间,得先帝默认,甚至是鼎力支持之后,所得到的根基、羽翼。  要说当今天子启,最值得信任、最不需要担心的人是谁?  或许有人会说,是郎中令周仁。  “一如当年,父皇纵是怎般凶险,也绝不敢将储君太子之位,让与梁怀王刘揖那样……”  “于我汉家的宗庙、社稷而言,就更是如此了……”  莫名其妙的一问,惹得天子启眼角下意识一眯,嘴上却也道:“公子?”  “——无论想或是不想,儿,都必须做。”  “——于公,儿是想得到朝野内外的认可,为自己增加得立为储的筹码;”  “若朕,不许公子争储夺嫡,更因此而心生恼怒,处处为难于公子呢?”  “纵是立了公子这个储君太子,朕要想废太子,也不过一道诏书的事。”  就在你憧憬着未来,重新跻身自耕农阶级之后的美好生活时,当年和你一起沦为佃农,又将自己卖入了富户家中为奴的邻居,传出被富户活活打死的消息……  ——就在你要卖儿卖女的时候,官府发来消息,说你的申请通过了审核,你可以去租种上林苑的皇田了!  你说你已经没有粮食了,官吏说没关系,先借你一点,秋收后还就行!  “——公子德、公子淤,或是公子非、公子彭祖。”  “——唯独儿臣,是父皇口中的‘公子荣’‘荣公子’,而非老大,亦或是阿荣。”  甚至还有在上林苑内,单独给太子划出来的‘思贤苑’,供太子结交天下豪杰,顺带收获自己第一批死忠。  按照村里的惯例,你只能低声下气的去求某位富户,好租种人家的田——不会太多,顶多也就三五十亩。  没有歇斯底里,破罐破摔,又或是战战兢兢,舌头打结;  ···  “太祖高皇帝,喜赵王刘如意类己,而嫌孝惠皇帝仁弱。”  “于公,儿也同样要成为太子,才能避免父皇为天下人指责‘废长立幼’、避免我汉家日后主少国疑。”  “——于公于私,儿都必须使劲浑身解数,坐上那储君太子之位。”  回顾过往这十年——别说租税没怎么交过,反而还因为太子隔三差五的赏赐,而存下了足够买下一二十亩田的积蓄!  你的儿子也长成了大丈夫,被太子召为亲卫,俸禄足够养活自己的妻儿不说,还能三不五时给你送来些粮米、肉布。  对于储君太子,汉室的天子怕的不是‘太出息’,而是‘没出息’。  ——如果没有天子启,这些人,基本都难逃委身为奴,断子绝孙的悲惨下场。  漠然应付刘荣一声,天子启本能的低下头,再度看向那一摞图纸。  “但父皇,终也成了儿的‘父皇’,而非父王。”  失去了田产,你便从自耕农变成了佃农。  “儿做军械,并非是要得到军队的效忠。”  就这么过了十来年,你仍旧在佃租八十亩田,一家老小都已经能保证温饱。  就这般——就这么好似老友闲聊般,平清而又淡然的点下头:是;  “及梁王刘揖,也终不过是‘梁怀王’而已。”  再加上如今,是连戾太子举兵‘谋逆’一事都还没发生,更以孝治天下,根本不会有人能想到做儿子的,居然也会忤逆父亲的汉家……  “公子便这般笃定?”  而思贤苑那些租种皇田的佃农,却是极为幸运的一批人。  ···  “父皇问儿臣:是否就这般想要别居太子宫?”  于是,你拖家带口去了上林苑,简单搭了个茅草屋,就这么住了下来。  甚至就连十弟刘彘的名字,都没有让刘荣心中,生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波澜。  又从御榻上起身,走到跪坐在地的刘荣身前,负手弓腰,恨不能头碰头、脸贴脸,想要从刘荣的目光中看出什么。  “绮兰殿那两个小的,父皇也是唤阿彘、阿越。”  只一开口,却不答反问道:“父皇方才,唤儿什么?”  “——呵!”  以至于被天子启这么冷不丁一偷袭,刘荣一时之间,竟也不由有些愣神。  刘荣却是含笑回过身,抬脚走上御阶,于御榻旁跪坐下身。  辛勤劳作一年,能得一百多石粟米,还要从中拿出四成甚至一半给富户,来作为你租种田亩的佃租。  “去睢阳代朕犒军的事,也再好生琢磨琢磨。”  “公子是想说日后,朕即便是有意废储,也会碍于公子的威势而投鼠忌器,不敢擅动?”  便见天子启陡然一拂袖,似喜似怒,又像是气急而笑的生冷笑意,大步走回御榻前坐下身。  “儿臣,谨遵父皇诏谕……”  “——儿,想要住进太子宫,也必须住进太子宫。”  ·  “先太宗孝文皇帝,喜梁王刘揖类己,而嫌父皇天资平庸。”  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你们家欠的粮食越来越多,几乎到了秋收之后还完债,就基本剩不下什么的程度。  “唯有年即及冠,又年足壮,且名正言顺的皇长子,可以作为父皇逼退梁王叔的拒马。”  为什么?  换位思考一下就知道了。  “唯独儿臣,会被他们当面称呼为:长公子。”  “这储君太子,儿想不想做,不重要。”  “父皇不会。”  除此之外,还有太子中盾卫执掌的太子卫队,高达两千人的武装力量。  与后世,那些极其抗拒储君太子‘有出息’的时代不同:汉家作为华夏封建统一王朝的开端,对于储君太子的态度,其实还是相当宽松的。  “就这么急着想要得到军队、将官们的效忠,从而逼得朕,不得不与立太子吗?”  满是自信,甚至颇带些挑衅意味的话语,却引得天子启眉角又是一挑,望向刘荣的目光中,更带上了满满的戏谑。  官府借给你种的田不少,足有七八十亩;  佃租也只有两成而已,比民间少了一半不止!  你撸起袖子,努力耕作,到了夏天,官府又发来消息,说你租种的那片田,被划入太子的思贤苑了,你从此成了太子的佃农。  “敢当着朕的面承认,倒也算有份担当……”  侧对着御榻上的天子启,微昂起头,遥望向殿室外的宫阙。  “但最终,孝惠皇帝,也还是做了‘孝惠皇帝’;赵王刘如意,也终只是做了赵隐王而已。”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先帝年间的天子启才可以带着弟弟刘武,在整个三辅大地到处游玩、闯祸;  回来晚了,还要被廷尉张释之堵在宫门、城门处,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逼得先帝都只能脱帽谢罪。  “——好一个拭目以待!”  太子来了一趟,给思贤苑的佃农们许下了不少赏赐,还免了三年农税。  却见天子启闻言,只满是不屑的嗤笑一声,便也直起身,负手昂首,居高临下睥睨着刘荣。  “更或是自此厌了公子,又喜了公子某个弟弟——如绮兰殿的彘……”  到了这时候,你不得不开始考虑卖儿卖女,甚至把自己也给卖进某个大人物府中,委身为奴……  又带着耐人寻味的目光,在刘荣身下好一阵打量,才又不屑的发出一声冷哼。  “要想达成这个目的,儿首先要做的,便是父皇的好儿子……”  而是含笑思虑片刻,旋即再度拱手躬身。  眉宇间,却尽是一阵说不出的自信,以及让天子启心中,都难免生出些妒忌的英姿勃发。  “瓷器刚开始走上正轨,这就又借着吴楚之乱,做出这马镫、马鞍及马掌,来提高骑兵的战斗力、降低骑兵的训练难度……”  说到这里,刘荣只略带自嘲的笑着摇摇头,方重新抬头,目不斜视的望向御榻之上,那张面色喜怒不明的沉凝面庞。  “——公子,就这般想要做太子吗?”  暗下如是想着,天子启面上,却悄然涌上一抹阴戾。  听着天子启就这么脸贴脸凝视着自己,说出这样一番骇人之语,刘荣面上,却不见丝毫慌乱。  “而这个皇长子,便恰好是儿臣……”  “待乱平,梁王叔必挟不世之功,入朝以迫父皇兑换‘皇太弟’的承诺。”  “若儿一无是处,彼时又惹得朝野内外怨声载道,父皇废太子,确实不过是一道诏书的事。”  但如今,却只是年仅两岁——甚至都还没满两岁的皇十子而已。  “这对儿,还有儿的母亲、儿的两个弟弟,都是最好的结果;”  “——东宫太后那双眼睛,可还没全‘瞎’呢。”  “想好了,时候到了,再来找朕说。”  尤其是在某位太宗陛下之前,华夏帝王对继承人的戒备之心,更是低到近乎可以忽略不计。  “因为从出生的那一天,成为父皇的庶长子,椒房殿又必定不会有嫡子降生时起,这道题,就已经有无数人,替儿选好了答案。”  只眉宇间,尽是一片无奈,和决绝。  “吴楚声势浩大,朝堂却早有成算,至多半年,父皇便可平乱而安天下。”  而后,便道出了一番看似唯心,实则却同样极尽坦然的话。  “看好你凤凰殿的一亩三分地,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  就拿当今天子启举例:八岁得立为太子,十五岁搬出未央宫椒房殿,住进与未央宫隔蒿街相望的太子宫;  而在天子启正式搬进太子宫之前,独属于储君的一整套班底,就已经被先帝给配齐了。  但即便是周仁自己也清楚:当今天子启最放心、最信任的死忠,绝对是那些生活在思贤苑,租种着思贤苑的皇田,逢年过节都能得到赏赐的佃农。  也还有由于这个缘故,刘荣过去虽然多少会注意一些,但也并没有如后世的皇子们那般,无所不用其极的藏拙,更或是直接装疯卖傻。  “彼时,为了断绝梁王叔的念头,父皇便只得与立太子储君。”  “儿,只能做太子,也必须做太子。”  纵是不曾为这个问题准备过答案,刘荣,也终还是缓缓抬起头,目光灼灼的望向御榻之上。  儿,就是要做太子……  “父皇认为,这是为什么呢?”  ——太子太傅,太子少傅,太子詹事组成的‘储君三公’;  ——门大夫、庶子、舍人、洗马等职务组成的‘储君九卿’。  却见刘荣目光清澈,面色坦然,天子启终是再度眯起眼角,语调中,也莫名带上了一股森然寒意。  “但在父皇看来,儿臣当真这般没用?”  “稍年壮些的,父皇都唤老二老三、老四老七;”  话说的轻松写意,但天子启此时望向刘荣的目光中,却夹杂着不知多少种复杂的情绪。  “发现锁子甲造价过于高昂,便立即又是瓷器这条财路。”  用这个时代的话来说:为太子储君编织羽翼,不单是天子会做,甚至于整个朝堂内外,也同样会乐见其成,甚至是适时搭把手。  “父皇,大可拭目以待……”  见天子启这般反应,刘荣心下当即了然:汉家对太子储君的宽容程度,当真是后世所不能比。  深吸一口气,又再道:“父皇知道朝野内外,都是怎么称呼我兄弟众人的吗?”  后来,你家中发生了重大变故,如亲长离世之类,逼得伱只能将田产尽数变卖,用于这位亲长的治疗和丧葬事宜。  “公子,又该如何应对、如何自处?”  ——在原本的历史上,皇十子刘彘,确实是享有赫赫威名的汉武大帝。  目光阴恻恻的看向刘荣,盯了足有好一会儿;  “于私,儿必须要成为太子,才能避免那个做了储君的异母弟,会将我凤凰殿的母子四人残忍屠戮。”  闻言,刘荣只深吸一口气,含笑再拜。  虽然还要去掉税、赋,以及地方郡县的苛捐杂税,但剩下的部分也有个二百来石,足够你们一家人顿顿吃到七成饱,每年——至少每两年,还能有一件新衣服穿。  可供你耕作的田,变成了过去的一半,再算上还要拿出近半农获作为佃租,你们家的年收入,瞬间下降到了原来的四分之一。  “儿便答父皇:是。”  “若朕不许呢?”  “——年仅两岁的皇十子,可斩不断梁王叔的野心。”  ——问出这个朝野内外心照不宣,甚至是人尽皆知,却极其不适合说出口、摆上台面的问题。  “吴楚乱平之前,莫再去少府了。”  于是,你的妻子开始替人缝补、浆洗衣服,你的儿子去山上拾柴、捕兔。  便见刘荣应声一笑,旋即从地上起身,温颜悦色的对皇帝老爹一拱手。  这,便是如今汉家的自耕农,一步步成为半自耕农、佃农,乃至最终失去户籍,为人奴仆的大致历程。  又一番话语,终惹得天子启眉宇之间,隐约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似是被刘荣这番回答勾起了兴趣。  语调平和,却满带着坚定地一语,惹得天子启为之一怔,刘荣却是缓缓起身,负手上前。  没有烂俗的‘不想当太子的皇子不是好皇子’,亦或是虚伪至极的:父皇定能千秋万代,长生不死。  浅笑盈盈的一语,只惹得天子启眉角一挑,刘荣却只自顾自摇了摇头。  用后世的话来说,便是汉家不怕太子整活,就怕太子没活。  “——尚还只是皇长子,儿臣便已然是上蹿下跳,无所不用其极,恨不能将自己想要做太子储君的心思,散布的天下人妇孺皆知;”  “便是私下里,也很少有人敢称儿为‘公子荣’,而是称儿为:皇长子……”  “没事儿少往朕这宣室殿跑!”  直到今天;  这,便是思贤苑的佃农们,对当今天子启的忠心来源。  天子启就这么大咧咧问刘荣:就这么想做太子?  “算上绮兰殿的彘,还有才刚出生不久的越——父皇总共有十一个儿子。”  “看见你这混账就来气!!!”  今天第一更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104章 拉了一坨大的 第104章拉了一坨大的  天子启新元二年,秋八月十四,楚都彭城。  在位于彭城南侧的楚王宫内,吴王刘濞、楚王刘戊二人身着甲胄,此刻却是各自看着手中的简书,脸色都有些难看。  “淮南,当真愚不可及!”  毕竟稍年轻些,沉不住气——只短暂的尝试之后,楚王刘戊便放弃压住怒火的打算,将手中简书重重往地上砸去。  “那张释之是什么人?”  “——先帝朝的廷尉卿!”  一户抽一丁?  就算能凑够百万大军,也顶多是一群拿着镐头,甚至直接就是挥舞木叉的农夫大军、乌合之众吧?  “难啊~”  满脸阴沉的抬起手,将手中简书递上前,嘴上也不忘说到:“除去我们本就不抱希望的城阳王,齐系其余六王,原本都已经说好要举兵响应。”  张释之对刘安说:大王如果要发兵响应吴王,那就让我来做统帅吧;  毕竟大王没带过兵,臣好歹还曾履任军中,又是淮南的国相,指挥军队也会方便一些。  一路上,太祖高皇帝仓皇逃命,更是急的直把孝惠皇帝、鲁元公主姐弟往车下踢!  之后又跑去找大舅哥吕泽,以‘敕封王太子’换得舅哥手里的兵权,才得以顺利返回荥阳。  而后呢?  一场彭城大败,太祖皇帝丢了足足五十六万大军!  “唉……”  “楚王能凑够二十万?”  在后世人,甚至后世的许多朝代看来,这或许都有些过于理想化。  至于胶东、胶西二国,则位于后世的山东半岛,或者说是‘胶东半岛’之上。  相较于楚王刘戊的无能狂怒,吴王刘濞相对冷静一些。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  还是不解气,便再怒气冲冲的使劲踩了踩。  闻言,楚王刘戊只迟疑的举起一根手指:“当有十……”  “竖子匹夫……”  “不能再拖了!”  刘濞这一拳下去,那一块代表着齐地的部分,便当即被轰出了一个黑乎乎的洞。  “——十万也够了!”  “——但长安朝堂,可不会等我吴、楚、赵三国合兵,再配合着关外的匈奴人,向西挺进睢阳。”  必须抓紧时间,尽快把吴楚联军主力送到睢阳城下,以图决战!  听闻此言,仍处于狂躁状态中的楚王刘戊,却是没由来的一阵汗颜。  此言一出,田禄伯顿时面色涨红起来,怒目圆睁,恶狠狠瞪向开口那人。  “齐王鼠辈,安敢背我?!”  “若是再分兵五万,怕是都等不到大将军兵临武关、震叩关中的那一天,我吴楚联军,便要溃散于睢阳城下……”  再加上那个亲自去修城墙,导致被郎中令捉拿,从而失了兵权的蠢货济北王……  “但眼下,那齐贼也背了水;”  “有齐国、城阳国拦着,胶西、胶东两国的兵马,可就要被堵着过不来了……”  就此,原本被楚王刘戊寄予厚望的淮南系,在叛乱刚爆发第十日,便宣告全军覆没……  ——领兵五万,便能把淮南系三王,还有长沙国打下来?  稍一思量,众人便都得出结论:大概率能行。  结果不到半年的功夫,萧何萧相国便又从关中,召集了近二十万人的军队,以供太祖皇帝继续与霸王对峙!  因为早在开国之时,太祖高皇帝便定下规矩:士不教,不得征。  “——即刻起营,不日开拔!”  见帐内众将一言不合便要争吵起来,吴王刘濞也适时开口,止住了这场即将爆发的争执。  但吴王刘濞很清楚:在如今汉室,一户抽一丁,绝对不会影响军队的战斗力!  ——刘濞带来的大军,于彭城外扎营。  “也还有几万人马,还在赶来彭城的路上……”  “不妙……”  只是开口一番话,却惹得帐内众吴将,面上一阵风云变幻起来。  结果可倒好——见张释之愿意做自己的统帅,淮南王刘安当即连蹦带跳的奉上兵权,并激动的表示:有相国这样的名臣做统帅,我大事可成矣!  然后  刘安便不出意外的,被得掌淮南兵权的国相张释之给软禁了……  ——就算城阳过不去,不也还有齐国嘛!  在经历过三次,每次各为期一个月的冬训之后,汉家的男子无一例外,都要履行两年的兵役义务。  至于楚王刘戊,只接过简书大致扫了一眼,便再度嘶吼、咆哮起来。  但刘将闾却摆出一副誓死效忠长安的架势,直接把齐国东、西两侧都给封锁!  “关中民百万户,长安朝堂,怕是能抽调出一支百万之众的大军,亦未可知……”  啪!  不出意外的,简书再次被楚王刘戊砸在地上,又跳上去一阵猛踩……  五万兵马,打下淮南系三王,再打下长沙,而后从武关近逼关中——田禄伯有这个本事。  先是微微瞪了那开口的小将一眼,而后,又面带温和的安抚起吴国大将军:田禄伯。  只见吴王刘濞猛地一抬手,不等楚王刘戊话音落下,便不容置疑的拍了板。  说到刘将闾,饶是吴王刘濞城府极深,也难免一阵胸膛起伏,鼻息粗重起来。  这三十万,还只是‘无压力’抽调;  若是狠得下心,愿意牺牲一部分地区的治安状况,又或是一定程度上牺牲百姓的耕作,乃至边墙某个区域的防务……  越说越气,楚王刘戊只烦躁的起身,将先前砸在地上的竹简捡起,又双手重重砸下;  对于楚王刘戊的无能狂怒,刘濞全当没看见,只满脸凝重的回过身,走到那面高高挂起的堪舆前。  当下,张释之正紧锣密鼓的布置防线,摆明一副‘此路不通,吴王、楚王请绕道’的架势;  “末将请缨,领兵五万,逆江淮而上,收淮南系、长沙国!”  在刘濞大致介绍过情况——齐系忙着窝里斗,淮南系也指望不上之后,刘濞刚任命的老将,如今的吴国大将军田禄伯站出身来,主动请缨。  “——不能再等了!”  ——早在太祖皇帝之时,关中就能在丞相府一纸政令下,迅速组织起数以十万计的军队!  “齐系也好不到哪里去。”  二哥忙着应对饥荒,大哥又被国相软禁,淮南系三王中最年幼的庐江王刘赐,纵是有心举兵相应,也只得踌躇不前。  “不妙啊……”  “北边的赵王,又非得等匈奴人先动,才愿意自邯郸举兵。”  “齐系、淮南系都指望不上,赵王又非要等匈奴人有了动静再动手!”  “不相与谋!!!”  就算没遭灾,衡山王刘勃也大概率会和张释之一样,坚壁清野,摆出阻拦吴楚联军的阵仗,根本不可能和吴、楚同流合污。  “再向西绕道,叩武关,与大王相会关中!”  按照正常人的思维,知道张释之曾经在长安担任九卿,又刚来淮南国不到一年;  就算不直接拒绝,作为淮南王的刘安,在这种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上,总得再试探试探张释之?  这就导致齐国以东,胶西、胶东二国虽举了兵,却被困在了胶东半岛上,根本就无法将军队开入中原;  位于齐国以西的济南、淄川二国,也碍于齐国反水,而不敢把后背丢给大哥刘将闾,只能派兵到边境线,和齐国军队对峙。  自有汉以来,汉家男子从十四岁开始,便都要在每年冬天的农闲,参加由当地县衙组织的、为期一个月的冬训,以磨练军事技巧。  ——在既不影响百姓耕作,也不影响官府正常运转,以及郡县地方治安状况的前提下,长安中央便能从关中,无压力抽调出至少三十万兵力!  “竖子安敢血口喷人!”  暗啐一阵,刘濞面上却丝毫没有显露,只交代刘戊‘即刻准备大军开拔’,便离开了刘戊的楚王宫。  一年卫戍北方边墙,一年驻守郡县地方。  “齐系、淮南系接连出了岔子;”  如此一来,原本‘齐系七王,反者有六’的乐观局面,因齐王刘将闾的反水而顿生剧变!  ——城阳早就表示要做忠臣,如今齐王刘将闾也反水;  但也仅限于没有跳脚而已。  ——西起梁都:睢阳,东至东海;  ——北起边墙,南至五岭。  ——不是刘濞的吴国,而是刘戊的楚国!  无论是人口还是领土,刘戊的楚国,都比刘濞的吴国强上至少三成!  结果刘濞搜刮了全部家底,尽发吴国可战之兵,凑出了这三十来万大军;  而刘戊坐拥楚地三郡三十六城,不说发个四十来万,也总该和刘濞不相上下,凑够个三十万?  堪舆之上,是汉家整个关东地区。  要想从胶东半岛踏入中原,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横穿城阳国,要么借道齐国。  如果不算合体时很强大,分身时6+1小于1的齐系,那汉家仅次于梁国的第二强藩,便是刘戊的楚国。  ——楚王啊  ——歇了吧  ——淮南系三王,是不会举兵的  也确如张释之所言:作为淮南系的头,淮南王刘安已经失了兵权,整个淮南国,此时都已经由国相张释之掌控;  嘴上虽是这么说,但吴王刘濞暗地里,却是一阵牙疼。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一时间,众人看向田禄伯的目光,都不由有些古怪了起来。  当年,太祖高皇帝于彭城战败,被霸王项羽率领三万铁骑,从楚都彭城一路杀到荥阳时,更是葬送了足足五十六万大军!  此刻,吴王刘濞的目光,便直勾勾钉在了齐国,以及城阳国的位置上。  更是有沉不住气的年轻人,直接开口质问田禄伯:“大将军是想在来日,让大王也在长安城外,给将军设下一场鸿门宴吗?!”  既是半岛,便自是三面临海,只有一面——西面与中原大地接壤。  “原本只是城阳拒绝举兵,就算放任不管,也没什么大不了。”  “——好了好了~”  当今汉室,以背靠长安朝堂的梁国,为关东最强藩。  纵是养气功夫如何了得,吴王刘濞也终是再也压制不住怒火,在面前堪舆之上猛地砸下一拳!  只那堪舆本就是悬挂着的,堪舆后,并没有墙面或者其他的支撑。  “要不是曾恶了尚为储君时的长安天子,怕是早就位列三公了!!”  “赵王可以等匈奴人,我们或许也可以等。”  而这,都还只是五十多年前,秦末战火未熄、天下纷乱多年,民居十室九空,百姓多半逃进深山老林避难的时代,长安所能具备的组织调动能力。  “我对大王的忠心,早自太祖高皇帝时起……”  此刻正被楚王刘戊踩在脚下的简书,便是张释之送来的‘劝降书’。  “可当下,只有济南、淄川、胶西、胶东四王举兵。”  “——我吴楚联军,满共就这四十万不到的兵马,却要去死磕梁王刘武的国都睢阳!”  但胶东、胶西二国会被堵在胶东半岛上,刘濞却是想都没想过。  “我从吴地带来的军队,大致有三十万。”  “彼时,项羽率军死磕函谷,久攻不下;反是太祖高皇帝逆江淮而上,绕道武关,先入关中而兵临咸阳,抢先受了三世子婴的降书啊……”  说是去年,被长安天子贬为淮南国相,逐出长安中枢的故廷尉张释之,在得知淮南王刘安打算举兵,与吴楚联军汇合之后,当即找上了刘安。  想到这里,吴王刘濞甚至: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绝对不能耽误!  “都到了一决生死的时候,还在藏那点家底!”  “额…大致召集起来了;”  “既然已经认命公为大将军,寡人对大将军,便不会有所猜疑。”  “十万……”  田禄伯是老将,而且是从太祖高皇帝时起,就一直跟在吴王刘濞身边的元从。  百万户民,抽百万口丁?  如此三年,经历过三次冬训,也达到汉家(曾经)的始傅年纪:十七岁,并具备基本的战斗素养之后,紧接着便是兵役。  在这样的制度下,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汉家,凡是年纪在二十三四以上的男子,只要拿起一把剑、背起一柄弓,便都是可以直接上战场的兵!  而这样拿起锄头可耕地,抓起刀剑可杀敌的男丁,汉家的百姓、农户,大都不止是‘每家有一个’——有相当一部分,是每家有两个,甚至三个……  还没开打呢,齐系七王,这就已经出了一个忠臣(城阳),一个囚徒(济北);  剩下五个,则都在齐国东、西两侧国境线,恨不能打出狗脑子……  刘濞,要和麾下的将军们,好生商议一番。  “——济北王刘志,也和那愚蠢的淮南一样,被自己的郎中令给卸了兵权。”  ·  ·  ·  “大王!”  衡山国又在即将秋收的关头遭了雨雹天灾,此刻正闹着饥荒。  作为曾跟在太祖高皇帝身边,身处长安中央阵营,领兵攻打关东叛乱诸侯的老宗亲,吴王刘濞对长安中央的调动能力,可谓是清楚的不能更清楚。  除去吴、楚、赵,剩下的,便是看淮南系、齐系作何反应。  刘戊原本以为,对于杀害了淮南厉王刘长的长安天子一脉,淮南系必定会怀恨在心!  就算衡山国遭了灾,无力举兵,淮南、庐江两国也总该兴兵,以向长安天子报杀父之仇?  结果可倒好——淮南系的老大哥:淮南王刘安,开局就拉了一坨大的。  “当年,太祖高皇帝和霸王项羽相约:先入关中者为王。”  “楚王的兵马,已经召集到彭城了吧?”  “更要命的,是那齐王刘将闾……”  从齐国出半岛,顺便与齐军合兵,再一起西进不就好了?  现在可倒好:齐王刘将闾,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反悔了,不玩儿了。  “这刘安小儿,居然连张释之的话都能听信?”  “再等下去,等关中组织起军队,我们的大军,恐怕就无法送到睢阳城下了。”  而胶东半岛与中原接壤的部分,便分别由如今的齐国、城阳国所阻隔。  反悔也就罢了——好歹把胶东半岛的胶东、胶西两国兵马,从齐国放出半岛也行啊?  早先,齐系七王中,有六人都答应了吴王刘濞:只要吴楚举兵,我们便立刻响应!  至于齐系最弱小的城阳王,成为了齐系唯一忠于长安的忠臣,刘濞也大致明白齐系‘留个火种,以防万一’的打算,便也没太当回事。  ——和后世的泡菜国一样,如今汉家,也同样实行全民服兵役制度。  胶西、胶东因此被堵在半岛上,不得不向西攻打齐国;  济南、淄川二国不敢把后背交给齐国,也只得向东进攻齐国,试图与胶西、胶东合力,四国自东、西两两夹击,看能不能把齐国打下来,或是逼齐王刘将闾举兵。  “且看日后功败垂成,长安的天子,可还能放你楚王刘戊,再回楚地称孤道寡!”  如是安抚着,刘濞也不由将话头稍一转:“只不过~”  也恰恰是在看到这个被自己砸出的洞之后,吴王刘濞,也终于下定了决心。  现当下,关东各诸侯藩王中,明牌造反的,自是以吴楚为先;  赵王刘遂也已经举兵,只是还要等等匈奴人的消息在行动。  “如果像寡人这般,尽发关中可战之男丁……”  现在呢?  经过五十多年——尤其是先帝那二十多年的休养生息,关中现在有多少人?  长安丞相府,又有怎样的组织调动能力?  就算没能掌握准确数据,吴王刘濞也能估摸个大概;  “——不等了!”  从此刻,挂在吴王刘濞身前的巨大堪舆上,便不难发现:汉家的齐地,大致位于后世的山东一带。  今天第二更。  半夜有一更还账,明天有事的看官老爷不用苦等,睡醒再看。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105章 西进! 第105章西进!  如今,梁国都城:睢阳的守备力量是怎样的?  ——和长安的丞相申屠嘉,能轻易推断出‘大概率不足十万’一样:同为开国老臣的吴王刘濞,也同样能很轻松的得出这个结论。  但睢阳这一战,可绝非吴楚联军四十万,睢阳守军不足十万——四十万对十来万,优势在我这么简单。  睢阳之战,必将是一场惨烈的攻城战!  从战斗爆发,一直到战争结束,睢阳城,都会是一台张开血盆大口,择人而噬的绞肉机。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分之,少则守之,不若则逃之。  翻译成白话,便是——当有十倍于敌人的兵力,才可以对敌人采取包围;  ——有五倍于敌人的兵力,才可以采取主动进攻;  ——两倍于敌人,则可以放开手脚正面对战;  对于这小将,吴王刘濞是由衷赞赏的。  “不敢奢求大王能让臣去带兵,只希望大王,能赐下一枚长安朝廷的符节。”  就连大将军田禄伯,也只是多问了一嘴‘楚王怎么才出兵十万?’之后,便没再多言。  但虽然心动,刘濞也终不再是当年,在太祖刘邦身旁鞍前马后,冲锋陷阵的小将。  很显然,吴国小将桓霸,虽然没有冠军侯那天生自带的卫星定位系统,但在用兵之道的理解上,却是和那位不世出的天才颇有些不谋而合。  “诶,大王?”  “凡寡人门客,各视其能,为将、校、曲侯、司马!”  ···  ——得了刘濞赐下的符节,周丘当晚便回了老家:下邳。  久而久之,刘濞便也就轻视起此人,就连这次,整个吴国范围内的鸡犬升天,都没有带上周丘这个门客。  “只须这一枚符节,臣便必定能报答大王!”  反倒是大将军田禄伯,略带些欣赏的看向那小将,目光中甚至还隐隐带着些期许。  “既然只需要把军队送到函谷关下,我大军,又何必去死磕睢阳呢?”  ——反正又不会亡国,汉家也还是那个汉家;  不出所有人意料:将军桓霸的发言,依旧是那么的兵行险着,又那么的出人意料。  温和中带着些强硬,又不乏诙谐的一番话,惹得帐内众将一阵嗤笑起来,气氛也随之缓和了下去。  而一场攻城战,本该是‘十则围之’的敌我兵力,才能有较大把握的。  见刘濞否决了自己的建议,小将桓霸并没有如往常那般,谦逊的表示‘是我太年轻了,想的不够周到’;  而是焦急地再上前一步,满是迫切道:“大王!”  又轰然一声应喏,众将便各自退出了帐外,紧锣密鼓的准备大军开拔。  得知吴王刘濞已经举兵谋反,下邳已然是城门紧闭,守卒严阵以待。  “大王?”  说着说着,桓霸的语调便从一开始的急切,慢慢低了下去。  待看清那文士模样的男子,只颇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笑着招呼那人坐下身。  便见小将桓霸自信的一拱手,旋即大步上前,走到帐内悬挂的堪舆前。  “还是年轻啊……”  “桓将军,很年轻。”  刘濞却是怜爱的拍了拍桓霸的后脖颈,旋即重新回到上首诸位,负手挺胸,面色也随之一正!  “既如此,那便定下大略。”  “来,大胆说!”  虽然稚嫩了些,但每每都能有奇思妙想,纵使有些不着边际,吴王刘濞,也很乐意给这个年轻人机会,以好生磨砺一番。  大家伙有一个算一个,都吃枣药丸!  而如今,长安朝堂之上,恐怕不乏有人抱着‘反正都是老刘家的人,谁坐皇位都一样’的想法,一边恪尽职守,一边随时做好箪食壶浆,以迎吴楚的准备。  待看清那开口之人,大部分人的面容之上,便都流露出一抹轻蔑之色。  “攻下的城池,能招募为兵丁的并入军中,不能为卒的,也要为我大军运送粮草。”  “沿途经过的每一座城池,都务必攻下——而且必须从速!”  言辞恳切的一番话,见刘濞仍不为所动,桓霸当下再一急。  良久,方摇头一笑。  “所以在我看来,大王在率军西进的路上,与其逢城必攻,不如直接绕过沿途所有的城池——包括梁都睢阳,也完全可以直接绕过去!”  刘濞自认没有霸王的本事,若是无法攻破函谷关,也绝对不会有机会,在关中给田禄伯再设一场鸿门宴。  ——势均力敌,则应当分兵两处,互为犄角,彼此照应。  本就对桓霸年纪轻轻,便得吴王刘濞如此信重而心怀不满,如今得了机会,众吴将自是顺着杆子往上爬。  ——兵力少于敌方,便要据险、据城而守;  “对于军国大事,又能提出什么有用的建议呢?”  如此大饼画下,又有田禄伯、桓霸两个活生生的案例,众将自是一阵心潮澎湃,当即便打起了十二分的战意!  “只要攻破了睢阳,把大军送到函谷关下,我大军,便算是大业已成!”  “但如此大的回报,是伴随着同样巨大的风险的。”  “若不尽快堵住函谷关,待长安朝堂派出大军东出函谷,驰援睢阳,大王的事,又如何能成功呢?!!”  将手点在彭城,而后一路向左滑——划过整个淮阳郡,甚至到了那处标记为‘睢阳’的大红圈,手指也丝毫没有停下的征兆;  “乃告军中上下将校:凡英勇作战,斩敌于阵前者,寡人,皆不吝以分封为王、侯!!!”  “——桓将军,自勉之。”  “待定了社稷,我汉家北逐草原、马踏匈奴的重任,便要落在桓将军这样的青年才俊肩上。”  见自家王上如此耐心的向自己解释为何要否决这个提案,随后又这般耐心的勉励自己,桓霸纵是有心再说,终也只得无奈低下头。  “一旦不能成功,我大军,便会陷入关中朝堂大军、关东梁王军队的两面夹击之中。”  “禀大王!”  “如果真有这么简单,当年的九江王英布,也就不会连淮河都来不及渡过,便被御驾亲征的太祖高皇帝镇压了……”  待吴王刘濞本能的眯起眼角,小将桓霸才回过身,傲然道:“我吴国的将士,大都是由步兵组成,而长安朝堂的军队,则多为车骑。”  ——守都守不住,那就要逃。  “万一此刻,荥阳敖仓已经有重兵驻守,该怎么办?”  知音!!!  “根本不用去函谷关死磕——只要将军队送到函谷关下,关中人心大乱,长安天子身下的御榻,便要开始烫屁股了……”  刘濞拍了板,帐内众将自当即轰然应喏。  “如此浅显的道理,长安朝堂又岂会没有防备?”  “大王所言甚是!”  此刻,见周丘如此卑微的请求自己,赐下一枚根本没什么实际价值的符节,刘濞愧疚之余,便也当即应了下来。  此时的桓霸,正怔怔的看着堪舆前,吴王刘濞那已背过身去,佯做观察堪舆,实则已经不想搭理自己的身影……  这,还是桓霸第一次,被吴王刘濞如此对待……  所以……  嘴上虽是这么说,但刘濞的目光却莫名躲闪了起来,就好似做了什么对不起那文士周丘的事。  “但长安到函谷关,东西相隔千余里,只要大王采纳末将的计策,便必定能抢在长安的大军前占据敖仓!”  “着:将军桓霸,为前将军!”  “难道大王攻不下睢阳,还能引兵回到广陵吗?!!”  “如此大事,大王自当依仗我们这些老将,才更稳妥……”  “一旦陷入包围,军心、士气都会很快崩溃,从而彻底溃败。”  轻松的欢笑声中,一声稚气未脱的声音,将帐内众将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轻装奔袭敌后,绝对是冠军侯霍去病的成名绝技。  而是在‘睢阳’上方画了个半圆,直接滑到了睢阳以西!  “大将军,还是跟在寡人身边,助寡人攻打睢阳吧。”  “桓将军的提议,如果成功了,确实可以一举鼎定天下。”  “在确保攻下沿途每一座城池的基础上,以最快的速度,将大军开往梁都睢阳!!!”  “是寡人的幼虎啊~”  让这个年纪的人,再去做一件收益极高,风险却也极大的事,显然不大现实,也不符合人性。  让田禄伯再走一遍当年,太祖高皇帝走过的路,那吴王刘濞,岂不成了又一个楚霸王?  对于大将军田禄伯‘分兵五万’的要求,吴王刘濞,当然也就不可能答应了。  “臣无能,无法担任军中将、校,领兵为大王建功立业。”  这小将,名:桓霸,是吴国新生代将领中,唯一一个有望接替田禄伯,为吴王刘濞委以大事的年轻才俊。  但此刻的刘濞绝对无法料想到:这一枚符节,以及面前这个一向被自己看不起的文士周丘,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惊喜……  “——如此,我大军虽未入关,却也是天下底定;大王,已为东帝矣。”  “得了敖仓,大王便不必再考虑粮道,再进攻洛阳,占据武库,而后近逼函谷……”  有些时候,世事就是这么奇怪。  不过是换个姓刘的,去坐未央宫那张御榻罢了。  二十多年前,不就换过一次么……  “但若是逢城必下,一路打、一路走——就这么磨磨蹭蹭到了睢阳,也还是要攻打睢阳的话,等长安的车骑大军抵达,只怕大事去矣……”  按照这个标准来看,刘濞如今手握吴楚联军,不过四十万兵马,顶多也就是勉强满足‘五则攻之’。  不想死的就都跟着我,只要立下功劳,就可以被封为王、侯!  而后,便是刘濞满带着笑意,开始为部下画起了大饼……  说着,刘濞含笑侧过身,望向一旁的大将军田禄伯。  “——西出彭城,朝梁都睢阳进发!”  “如果绕过沿途的所有城池,万一被断了退路,我大军当即便是粮道、退路皆绝,不日溃散。”  “朝堂大军纵是有心驰援睢阳,也根本无法从函谷关东出,只能向南绕道武关。”  “——连将军都能想到的浅显道理,长安朝堂的百官、功侯,难道就没人会想到吗?”  最终,吴王刘濞还是回过身来,神情满是复杂的看向小将桓霸。  将军桓霸,也没有像冠军侯那般,拥有君主的绝对信任……  没人知道日后,倘若知晓长安朝堂此时,果真没有防备桓霸提出的这条路线——或者说是还没来得及调兵驻守,刘濞会不会后悔今日所做的决定。  “如果是在辽阔的平原上作战,那对我大军而言极为不利,又极其有利于朝堂车骑驰骋。”  虽然对众将所言不甚认同,但刘濞也还是微微点下头。  可惜的是:吴王刘濞,并非历史上的汉武大帝。  “大王……”  许是桓霸这一声‘大王’喊得哀戚,又或是吴王刘濞,真的被桓霸说的有所动摇;  “大王正在做的事,留退路又有什么用呢?!”  “桓将军虽有些天资,却也只是个没见过血、没上过战场的孩子罢了!”  “怎么?”  便这般戏剧性的掌控了下邳,周丘并没有停下脚步——一夜之间得了下邳三万兵丁,遣人禀告刘濞一声,旋即率军北上。  ···  “桓将军也说了:只要拿下敖仓,我大军就再也不用担心粮食、粮道的问题。”  “周丘啊~”  “还是稳妥起见,攻下沿途的所有城池,在没有后顾之忧的情况下,朝睢阳稳步前进吧……”  “——我大军,并非堂堂正正的王师。”  听闻周丘此言,吴王刘濞只顿生一阵愧疚,望向周丘的目光,也莫名有些复杂了起来。  “大将军田禄伯,封洛侯,邑万户!”  但在刘濞决心‘以稳妥为重’,从而否决了将军桓霸的灵光乍现时,这一切的结局,似乎便已经注定。  “太险了。”  送走了将军们,吴王刘濞则又回到了那张堪舆前,重新按照桓霸的思路,将目光从彭城一路移向洛阳。  而这文士周丘,已经在吴王刘濞账下做了许多年门客,只是资质平庸,并没有提过什么有效的建议。  但若是在几十年后,某位霍姓冠军侯,听到吴将桓霸这番发言,必定会激动地握住桓霸的手:知音啊!  周丘却是凭借那枚长安朝堂下发的符节,顺利进入了下邳,之后又召集了自己的几个伙伴,将下邳县令设计杀害!  随后,周丘召来了下邳的豪强、官吏,说:吴王的大军,马上就会抵达下邑!  “一路绕行、疾驰到睢阳以西,大王可以先占据敖仓,以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充足粮草,之后又可以占领洛阳,从而获得洛阳武库的无数兵器、军械!”  “寡人对将军,期望甚高……”  “日后,有的是将军展翅翱翔,为我汉家建功立业的机会。”  ···  “如此一来,大王据洛阳武库,食敖仓之粟,据山河之险,以令齐、赵、淮南,乃至燕、代等诸侯。”  “——军中将官,皆拔三级!”  “诸位老将军认为呢?”  也就难怪众吴将,会将这小将桓霸,视作骤然贵幸的奸佞小人了。  稍一思虑,又含笑走上前,将深受打击的桓霸从地上扶起,又自然地拍了拍桓霸的肩头。  ——刘濞今年,已经六十二岁了。  正对着堪舆研究着,身后传来一身文弱的轻唤,惹得刘濞不由回过身;  至于吴王刘濞,更是在听到那小将的声音时,面上便立刻挂上了由衷笑意。  对于刘濞的意图,大将军田禄伯显然也有所感知,故而在平日里,也是对这位后生晚辈提携有加。  如今,吴国上下凡是个官身——甚至哪怕是个城门守卒,此刻都已经官升好几级,麾下百十军士,逢人口称‘末将’了。  便见周丘闻言,只满是羞愧的跪倒在地,当即叩首一拜。  当年,太祖刘邦、霸王项羽起兵抗秦,从秦廷的立场来看,是贼子作乱谋逆;  但如今,吴楚联军近逼关中,从天下人的角度来看,却是‘同室操戈’。  “——敖仓即下,关东人心必定会偏向大王,关中也同样会人心惶惶!”  “眼下,朝堂或许已经派出了大军,想要驻扎在荥阳敖仓!”  对于刘濞的推断,帐内众将——包括大将军田禄伯,都深以为然。  “凡吴将,皆独领一部都尉,各赐将印!”  说直白点,便是二世之时,秦廷每个人都清楚:若是败了,那嬴秦便要亡国家、乱社稷!  “前将军桓霸,封淮侯,邑三千户!”  说到最后,刘濞终还是不忍太打击自己的‘幼虎’,便象征性的望向帐内众将。  “而后,大王可以派出部分兵力,向西到函谷关外施压长安,其余兵力则回头向东,慢慢处理梁王的睢阳。”  “至于粮道被绝——只要攻下敖仓,大王又何需粮道、何需从吴地千里迢迢的运粮?”  自然,也还有一些话,刘濞不方便说透。  “大将军也老啦~”  不得不说,对于小将桓霸的提议,吴王刘濞,很心动!  尤其是桓霸所描绘出的那个画面——雄踞洛阳,占据武库,就食敖仓,向西施压函谷,向东围攻睢阳,号令关东,以为‘东帝’的景象,让刘濞颇有些神往。  正如方才那小将所言:当年的太祖高皇帝,便是趁着霸王项羽在函谷关碰的头破血流,偷偷绕道武关,才得以‘先入关中’的。  “我大军一路疾驰,遇城便绕——连睢阳也绕了过去,结果却发现荥阳敖仓有重兵驻守,难道还能退回到睢阳以东吗?”  “是有什么策略,想要献给寡人吗?”  就这么一路打、一路恐吓、一路召降;  待一个多月之后,周丘率军抵达城阳国时,这支以一枚符节起家的偏军,竟已有了十数万兵马……  12号第三更。  欠账:  晚安各位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106章 天子启的怒火 第106章天子启的怒火  周丘是谁?  当下邳一夜陷落,县城三万男丁从贼,跟随周丘一路北上的消息传到长安,这个问题,便困扰着长安城内的每一个人。  ——周丘是谁?  没听说过吴王账下,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不几日的功夫,坊间的小说家们,便已经为周丘杜撰出了一整套家世背景。  什么师从留侯张良啊  什么得了鬼谷子秘传啊  又或是在吴地,捡到了范蠡留下的兵书之类——各种说法都有,还一个比一个离谱。  但对于周丘这个意外,长安朝堂却并没有太过关注。  不是周丘的‘壮举’不值得关注,而是相较于周丘,长安朝堂的注意力,更多还是集中在了吴王刘濞麾下的吴楚联军主力上。  天子启新元二年,秋八月十六,吴楚联军近四十万兵马,自楚都彭城开拔!  沿途逢城必攻、攻城必下,凡城中男丁,皆或编入叛军为卒、或被用作运粮民夫。  晁错在朝野内外的人缘很不好。  天子启,显然是在等丞相申屠嘉,就‘关东地方糜烂’一事给出交代。  “臣,执宰汉祚,佐陛下以治天下,竟使关东地方郡县糜烂至斯……”  如此百十年,原本不过百里方圆的周土,便此扩展到了南北、东西各数千里的神州中原。  “就算最终仍旧不敌周丘,以致兵败、城破,当也不会再发生某个无名之辈单枪匹马,便可得一县数万兵丁的事。”  见天子启才刚压下去的脾气又‘腾’的一下被点燃,申屠嘉只赶忙继续往下说道:“请陛下,稍息雷霆之怒。”  ——反正我才是周天子,我说这块地是谁的,那就是谁的!  ——这也正是敖仓,之所以是‘天下第一重仓’的原因。  眼下最关键的,是已经接连攻下数十座城池,不日便要兵临睢阳,与梁王刘武展开决战的吴楚叛军主力……  怒意难遏的一声咆哮,将恬不知耻的功侯们全都骂出宫去,天子启便单独留下了周亚夫、窦婴二人,想要再沟通一下平叛细节。  “谁人能告诉朕:这周丘,究竟是谁?”  “在楚王刘戊举兵谋反时,下邳能紧闭城门,不与从贼,其实已经算得上是忠臣了。”  “禀陛下:祭天誓师的典礼,也已经准备妥当。”  “太尉的大军,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吗?”  但在这个时代,却没人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包括申屠嘉本人。  “下邳被周丘单枪匹马所下,不过是侥幸。”  待天子启又一阵吹胡子瞪眼,再接连发出几声冷哼,好不容易将怒火平息下去些,申屠嘉才缓缓直起身,仍旧双手捧着冠帽。  剩下的,便是有条不紊,并源源不断的往敖仓运输军粮,以填补周亚夫所部‘就食敖仓’所造成的亏空。  这半日一城,甚至是一日三五城的攻略速度,无疑是让长安坊间大跌眼镜之余,也让长安朝堂,着实丢人丢大发了……  “动辄几千户的食邑,每年数十上百万钱的封国租税,连这点军费都拿不出来?!”  “下邳如此,其他的地方呢?”  “继续这样下去,等吴楚叛军主力兵临睢阳,梁王要面对的敌军兵力,恐怕会达到一个骇人听闻的程度……”  对此,申屠嘉显然也有着清楚的认知。  颇有些凄然的请求,终得到天子启一个冷哼作为回复,申屠嘉又调整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是将鼻息捋顺。  ——就算申屠嘉想管,也管不到人家宗亲藩王的封土上去吧?  但有事没事喷丞相,却也是汉家由来已久的惯例。  “待乱平之后,丞相府务必要拿出一整套方案来,彻底厘治关东地方郡县!”  打下一座城池/一个部落,而后便是刀架脖子问一句:跟我干,还是死?  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保全性命,或主动、或被动的从贼合污。  “下邳三万,良成三万,司吾三万,武原三万;”  ——这块地,我周天子封给你了!  ——至于‘窃居’于这块土地上的蛮夷,你自己看着办吧!  ——作为平叛主力,尤其还是只得到任命,还没走‘拜将’程序的太尉周亚夫所部,自然需要祭天誓师,向上苍祈福的同时,顺带由天子走一下‘拜为太尉’的流程。  什么?  你说你只是名义上治理着天下,对关东诸侯藩王的领土,并没有实际管辖权?  在这个时代,无论是长城以南的农耕文明,还是长城以北的游牧文明,只要下了决心要‘做大事’,就很容易滚起这样的雪球。  其实按道理来讲,周丘在下邳的所作所为,只能证明楚地烂了,又或是关东诸侯藩王下辖的郡县地方烂了。  “是朕不该给他刘濞老贼——给前往吴地送诏书的使者,赐下天子的符、节?”  “我长安朝堂眼下,恐怕还是应当把注意力,放在刘濞、刘戊的吴楚叛军主力之上……”  大义名分都给你了,你还不能把理论转化为现实,那也只能怪你自己没本事了。  但此刻聚集在宣室殿内的人,没有谁不清楚:相较于歇斯底里的咆哮,恰恰是这般沉下去的语调,才更能说明天子启的怒火,愈发临近彻底迸发的边缘。  便说赵国如今的中山郡,在宗周早期,还住着漫山遍野的白狄呢!  对于自己没能把汉丞相对关东诸侯王国的管辖权,从理论转化为现实,申屠嘉也却是‘理亏’。  但眼下,申屠嘉——乃至整个长安朝堂,都顾不上去扯皮了。  “禀陛下:太尉大军所需的粮草、醋布、肉酱还有军械,都已经先一步自长安起运,发往荥阳敖仓!”  先后站出来的三人当中,少府令岑迈语调平稳,让人心里莫名多出一股底气;  奉常卿斿(liú)本就沉默寡言,说起话来更是慢条斯理,让人只一阵心安。  “内史奉丞相府政令,于关中各地广召丁卒。”  “今,太尉所部平叛大军,以关中良家子十万为卒,北军射声、中垒两部校尉各位将官,已完成整编。”  深吸一口气,方再度直起上半身,语调低沉道:“下邳被周丘侥幸得手,剩下的几个县,必定会有所防备。”  而且这件事,申屠嘉这个丞相,还真没有什么反驳的立场。  “我汉家的郡县主官,都是如此容易哄骗的酒囊饭袋吗!!!”  “也不知道这位晁内史,如今作何感想……”  结果周亚夫、窦婴二人才刚谢过恩,都还没把赏赐拿到手,满朝功侯贵戚便基本全跳了出来,声泪俱下的向天子启哭起穷。  嘴上却说道:“下邳,是隶属于楚国的县。”  也没有什么复杂的原因,单纯只是晁错作为天子启曾经的恩师,天然需要一个‘孤臣’的人设,来维持天子启对自己的信任。  朝中百官贵戚皆在,此刻却无不羞愤的低着头,人均一副‘没脸见人’的模样。  在过去,这个‘孤臣’的人设,曾为晁错带来无数便利。  滚雪球。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阴郁的面容之上,更隐藏着无尽的怒火……  “如果当真如此,那刘濞老贼的账下,是否还有张丘、李丘之流,也都能在我汉家的关东,随意拉起好几路十数万人的兵马?”  “怎么?”  唯独内史晁错;  “臣,死罪……”  “此事难不成,还能怪到朕的头上?”  至于马蹄铁,或者说马掌,左右不是急着用的东西,晚周亚夫一步从长安起运,也不会耽误什么事。  “至于那周丘,之所以能诈开下邳的城门、能设计杀死下邳令,却并非是周丘多么有智谋,又或是下邳令多么愚蠢。”  ···  “进了下邳,杀了下邳令,倒也就罢了。”  短短十五日,楚都彭城到梁都睢阳的路上,吴王刘濞麾下的叛军主力,已是连下数十城!  “刘濞打起的大义,是诛晁错,清君侧……”  “唵?”  “——都自己想办法去!”  冷然一声呵斥,惹得申屠嘉再度一叩首,以表明自己‘羞愧难当’,却也算是宣告了天子启的怒火,便也就此暂且搁置了下来。  所以,别拿什么‘我只有理论管辖权’来说事儿。  ——有岑迈在,少府总是那么让人放心。  只是随后,又发生了一些小插曲。  “朕,更丢不起!!!”  “陛下诏令少府赶制的三千套马掌,于诏令下达次日,便都浇铸完成。”  春秋时期的楚王,更曾毫不在意脸面的亲口承认:我蛮夷也!  说到最后,申屠嘉才终于是如释重负般长呼出一口气,似是光说出这番话,便冒了天大的风险似的。  随着申屠嘉满是凝重的话语声,殿内本就沉闷的氛围,只顿时更闷下去三分。  而百十人,亦或是数百人组成的队伍,速度却能达到日行百里以上。  说到最后,天子启的语调已经是压了下去。  御榻之上,天子启却只是下意识撇了晁错一眼,旋即便将注意力重新拉回正事之上。  “少府那边的马掌,都备好了?”  “——周丘进入下邳、召见下邳令,都是靠着一枚吴王刘濞赐下的、出自长安朝堂的符节。”  闻言,天子启只不无不可的一点头,算是默认了岑迈的请求。  便如此这般,叛军的兵力越打越多、声势越打越大;  直到最终,滚雪球滚出一股大势!  ——这股势,便是‘做大事’的人最想要,也最需要的东西。  “——甚至再退一步:哪怕周丘果真一路坦途,尽得下邳周遭数县之兵,其兵峰所指,也终归是已经乱作一团的齐地。”  几句话的功夫,老丞相便已经有些喘不过来气,也不知是身体原因,还是被殿内这沉闷的风压,压的都喘不过来气了。  ——打也好,交也罢,随便你怎么来。  明明是叙述自己的分内工作,话语的内容也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只那语调,让殿内众人下意识转过头,纷纷将各怀思绪的复杂目光,投向那道孤身孑立的身影。  “只是以铜钉,将马掌钉在马蹄下的技巧,还需要三五日时间,才能让足够多的匠人学会。”  岑迈作为少府,在太尉周亚夫的大军都还没征集完成前,就将所需的一应后勤辎重尽数送去了敖仓,已然是圆满完成了任务。  要知道军队,尤其是以十万人为单位的军队,每日的行军速度,大抵都在六十里上下。  “关东地方糜烂到如此地步,简直令人脊背发寒!”  名义已经给伱了,无法将这个名义上的权力变成现实,还不是你自己没本事?  ·  或许在后世人看来,这样的说辞很不讲道理。  “且容臣慢慢道来……”  自然,也是中央政权、被挑战者最担心的东西……  被恩师这么满怀期待的直勾勾看着,天子启无奈之下,也只得将内史晁错,也给一并留了下来……  而对此,老丞相申屠嘉,却是有苦难言……  “太尉周亚夫所部主力、大将军窦婴所部后军,以及曲周侯郦寄、将军栾布、公子刘非所部偏军,也都一并于明日开拔!”  “待引军北上至城阳国,他周丘,难道便能有十数万兵马了吗?”  “凡一城破,城中男丁便尽数被贼军裹挟,充为兵丁、民夫。”  “以‘长安使者’的身份诈开下邳,召见、杀死下邳令,纵是那下邳令太过于不小心,也实属情有可原……”  “再不从速应对,刘濞的兵峰,怕是都要直指洛阳了!”  语气夹杂着羞愧的一番辩解,却引得天子启眉角又是一挑。  至于单人单骑不要命的跑——就像如今汉室最高规格的情报转送渠道:八百里加急,更是能达到日行三百八十里!  先摆正态度,将黑锅背起来——反正申屠嘉也习惯了。  说到底,却终究不过一句:按照祖宗制度,臣等(功侯们)本当自筹兵马粮草,出征平叛;  但实在是囊中羞涩,无力承担组建、武装亲军的军费……  这件事从本质上来说,和申屠嘉这个名义上治理着天下,实际上却只管着关中,以及巴蜀、汉中,还有北地、陇右等郡的丞相,压根儿就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周丘一介文士,单枪匹马,便自下邳得了足足三万兵马;”  那你能怪谁!  ·  ·  ·  未央宫,宣室殿。  而如今,晁错这个‘孤臣’,却是彻底感受到了‘孤臣’的难处。  “待彼时,臣再令这些匠人,带着马掌一同出发,追赶太尉的步伐……”  “再带着这三万兵马继续北上,又是否能从其他的地方,再得到源源不断的兵马???”  而那些原本处于外蛮掌控下的土地,也在宗周姬姓王族们‘艰苦创业’之下,才逐渐被纳入了华夏版图。  “一个不受重用的门客——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单凭一枚符节,便诈开了下邳城门不说,还那般轻而易举的设计杀死了下邳令!”  “我汉家,丢不起这个人!”  啪!  “我汉家的关东,何时烂到了如此地步!!!”  “但刘濞的吴楚叛军主力,自出了彭城,便是连战连捷,甚至一日连下数城。”  “禀陛下。”  此题中应有之理,朝中百官贵戚自是纳头便拜,躬身领命。  文王定鼎姬周国祚之时,神州大陆,哪来这东南、西北各数千里的辽阔土地?  周亚夫先率军出发,钉掌匠人们带着马掌随后就动身,几天就能追上周亚夫的大军。  究其原因,是由于这种‘我给你理论权力,你自己想办法,把理论转化为现实’的权利分配模式,是汉家自宗周继承下来的。  还不是周天子拿着一张地图,在那些并不属于周室,还处于狄、蛮掌控下的土地上画了一个又一个圈,将其‘分封’给了自己的子侄晚辈们?  ——呐!  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事不宜迟!”  沉声一问,只惹得岑迈赶忙再一弓腰。  “——这周丘何德何能,能在下邳一县之地,便拉起三万兵马?”  时隔近一年多,再次出现在朝仪之上的丞相申屠嘉,更是默然取下头顶上的冠帽,双手捧着,就势朝着上首御榻叩下首。  当关东或北方、南方发生动荡,朝堂不需要从长安长途跋涉的往前线运粮,以至于贻误了战机,而是可以直接让大军从敖仓调粮先用着,朝堂再运粮往敖仓补。  至于这千金,是用作二人开府建牙的军费,还是奢靡享受的财富,全凭二人自己做主。  ——天子启表示:为了激励太尉周亚夫、大将军窦婴,给这二人各赐千金。  气急之下,天子启手中竹简也应身飞出,不偏不倚落在了朝班首位,正跪地俯首,脱帽谢罪的丞相申屠嘉身前。  天子启宣泄过怒火,申屠嘉也‘深刻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朝仪接下来的议题,自然就是如何应对。  “——明日辰时,于长安东郊誓师拜将!”  只是朝仪结束,百官散去,殿内那道孤身孑立着的身影,却并没有随百官、功侯离去。  天子启低沉的一声询问,朝臣班列当即走出好几道身影,齐齐向御榻方向一拱手。  “只等太尉开拔,大军便可自蓝田起营。”  今天第一更。  第二更,预测需要精雕细琢一番,可能会在十二点后。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107章 梁王,也是藩 第107章梁王,也是藩  “率兵东进,出了函谷,大将军务必要谨慎!”  “出函谷、渡大河、过洛阳,赶赴荥阳敖仓这一路上,很可能会有吴楚奸贼的兵马侵扰,甚至是埋伏!”  “大将军当步步为营,徐徐进之!”  待殿内百官贵戚退去,天子启便带着周亚夫、窦婴、晁错三人回到了后殿。  刚坐下身,天子启开口第一句话,便惹得周亚夫、窦婴二人面色一紧!  便是跟在最后的晁错,听闻天子启说‘函谷关外可能有贼军设伏’,都免不得一阵面色变幻。  作为天下第一雄关,享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美誉的函谷关,除了关隘本身设在山涧入口处,至多只能容纳几十人并排行走之外,还有一个使进攻方望而兴叹的重点。  ——关口外不过三五十步,便是大河,作为函谷关的‘护城河’!  自东而来,渡过大河,抬头便是函谷关!  三五十步的距离,别说是弓弩,便是徒手扔出的矛、戈乃至石块,都已然是在射程范围之内。  “——朕也已经诏令敖仓令:若事不可为,可尽焚敖仓之粮,绝不可让吴楚叛贼,自敖仓得粒米、颗粟!”  “万一——朕是说万一;”  这已经隐隐超出了关中的合理动员潜力,已经可能轻微影响到明年的春耕了。  反过来,关中的军队东出函谷,再渡过大河,沿经洛阳所在的河东郡,抵达河东郡和梁国的交界处,才能抵达荥阳敖仓。  “陛下不以臣卑鄙,以宗庙、社稷之重相托付,实在是恩重如山。”  此言一出,周亚夫、窦婴二人齐齐一拱手,告退离去。  “分兵五万支援睢阳之后,大将军务必紧紧攥住剩余的十万兵力——这十万兵马,不可有哪怕一兵一卒,从荥阳-敖仓一线挪开!”  “得到陛下如此信重,若还是不能报效陛下,臣还有什么颜面苟活于世呢?”  再侧过头,望向周亚夫:“太尉这一路,可就急不得了。”  “——此战,朕对大将军有几点托付。”  “其一:扎死在荥阳-敖仓一线,将所有试图绕过睢阳,涉足河东的叛军,都悉数拦在河东郡外!”  意识到这一点,周亚夫也目光灼灼的望向天子启,似乎是在考虑自己要不要也问清楚。  道出这句话,天子启便自然地拿起茶碗,装作低头抿茶的样子,悄悄观察起窦婴、周亚夫二人面上的神情变化。  “——十万大军,不比吴楚四十万叛军势大,却也已经是陛下能给臣的所有了。”  考虑到晁错再怎么说,也终归是当朝九卿之首的内史,又是《削藩策》的推动者、这场吴楚之乱的始作俑者,便也没再多想,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说到最后,天子启已是极尽庄严的从榻上起身,对窦婴躬身拱手,俨然是以江山社稷的安危,托付于窦婴之手。  周亚夫领兵十万,支援睢阳主战场;  郦寄、栾布、公子非率兵十万,去赵地处理赵王刘遂,确保边墙安稳,顺便看看能不能在齐地掺和一脚。  说到此处,周亚夫也不由得潸然泪下,只满怀唏嘘得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块叠起的绢布。  “届时,无论是采取怎样的措施,大将军,都务必要坚守荥阳,静候朝堂的援军。”  “朕对太尉,实在是给予的很少,却期望的很多……”  ——此番平叛,朝堂目前为止征召的大军数量,是四十万左右。  “——依朕之见,大将军在荥阳,大抵是不会遇到大股叛军的。”  比起周亚夫的‘爽快’,窦婴则多纠结了一会儿。  “——真到了那一步,朕也会像刘濞那样,尽发关中可战之卒,以星夜驰援。”  尤其是对周亚夫而言,这个问题,几乎决定着周亚夫接下来的整个平叛思路。  ——周亚夫本来就不打算支援睢阳,而是打算趁着吴楚叛军主力在睢阳打出狗脑子,跑去断人家粮道。  这话,恐怕也只有窦婴敢说——敢当着天子启的面问出口了。  顺带着,也明白了先前,天子启为什么让自己在率军东出函谷关之后,要‘步步为营’。  别过身去,不着痕迹的擦去面上泪痕,才含笑回过身,温颜悦色的将周亚夫从地上扶起。  既然天子启方才交代窦婴:出了函谷要小心谨慎,步步为营,那也从侧面说明守备敖仓的五万兵力,足以抵挡叛军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在睢阳战罢之后,太尉也还是要凭这十万大军,遍荡关东!”  “陛下勿忧。”  连敖仓的五万河东郡兵,天子启都说‘能备贼一两个月’,那窦婴率领的二十万关中军队,天子启又为何要交代窦婴:要步步为营,小心埋伏呢?  连敖仓那五万守军——尤其还是郡兵都打不下来的叛军,如何能对窦婴的二十万大军造成威胁?  片刻之后,又神情严峻的缓缓跪下身,望向天子启的目光中,更是满带着决绝。  “吴、楚、齐、赵、淮南。”  索性便也不再欲盖弥彰,只意味深长道:“军国大事,不可不慎。”  但最终,也还是神情复杂的拱起手,默然再拜。  ——梁王刘武,确实是窦婴的长辈:东宫窦太后的心头肉。  吴楚是藩,齐赵是藩;  燕代是藩,淮南是藩;  梁王刘武,同样是藩……  “故中尉车骑将军、现太尉绛侯臣周亚夫!!”  相较于对窦婴做出指示、托付时的拐弯抹角,天子启对周亚夫,可谓是开门见山。  “万一睢阳城破,大将军所在的荥阳,便将成为我汉家最后的命脉。”  而天子启的目光,也终于和晁错那晦暗不明的双眸,直直对到了一起……  见自己的意图被窦婴点破,天子启看了看左右——只有窦婴、周亚夫,晁错三人。  “太尉不用担心自己的谋划,会因为敖仓出问题而被打乱。”  “荥阳敖仓,尚有河东郡兵五万把守,纵是有一路十万人的叛军攻打,也总还要几个月才可能攻得下来。”  敖仓作为天下之重,有河东郡兵五万驻守,又有窦婴即将率领二十万大军前去驻扎,自然是固若金汤。  “军令状什么的,就不要再提了。”  见天子启这般作态,窦婴自也是赶忙上前,阻止了天子启‘拱手躬身’的动作;  “陛下的意思,可是我部、太尉部,都不需急着奔赴睢阳,支援梁王?”  说着,天子启斜眼撇了眼一旁的晁错,便含笑回过身去,坐回了御榻之上。  “宗庙、社稷的安危,都要托付给太尉了!”  换而言之:从函谷关到洛阳武库、荥阳敖仓这一路,都还在梁都睢阳以西……  “叛军是否会侵扰、设伏,虽然不能说肯定有,但也不能说必定没有。”  “臣,愿立军令状!”  “明日大军便要开拔,趁这最后一天,再和家中妻小说说话。”  “其三。”  含泪嚎出的一声‘提头来见’,只惹得一旁的窦婴也不由红了眼眶,赶忙低下头去,满怀惆怅的抹起了泪。  在这个前提下,如果荥阳敖仓出了问题,让叛军可以就食敖仓,不再需要后方运送粮草,那周亚夫的筹谋就要尽数推倒重来。  “——眼下,睢阳面对的,是吴楚叛军四十万主力,已然是以寡敌众,只勉强据城而守。”  窦婴庄严宣誓,天子启却是深深凝望向窦婴目光深处,良久,才沉沉点下头。  “本就兵力不多,又聚天下人瞩目,必定会被刘濞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但要记住:至多五万!”  话说的隐晦,但意思很明白:就算要分兵支援睢阳,也至少要在两个月之后。  天子启郑重一语,窦婴只陡然直起身,再沉沉一拱手。  “大将军、太尉,都肩负着宗庙、社稷的安危,谨慎一些,总是没有坏处的……”  片刻之后,方带着感动的神情,也同窦婴方才那般,在天子启身前缓缓跪下身。  “——就不要东出函谷了。”  而后又侧过头,对周亚夫说道:“连大将军的二十万兵马,尚且要在出了函谷关之后步步为营,时刻警惕。”  到底是军人出身,还是周亚夫更快反应了过来,从天子启这番交代中,迅速提炼出了重点。  但作为汉臣,窦婴也同样清楚:这场吴楚之乱,源自于天子启要削藩。  而朝堂目前征召的四十万大军,单是肩负驻守荥阳敖仓、为梁王后援之使命的大将军窦婴,就要带走二十万!  剩下的二十万,周亚夫也还得和郦寄、栾布、公子刘非三人对半分;  “但这十万兵力,却不单是供太尉用来平灭吴楚。”  在天子启低头俯视下,跪着将那快绢布一层层打开。  天子启真正想要的,是长安的援军走慢一点,再慢一点,能走多慢走多慢;  最好是慢到梁王那边,都快要在睢阳殉国了,窦婴、周亚夫这两路援军,才姗姗来迟……  “没有别的事,太尉和大将军,就都去准备吧。”  最后,更双手捧着那张绢布,抬到了天子启面前。  此言一出,周亚夫当即一愣,只满是惊诧的低下头。  “绝不可让叛军威胁到荥阳敖仓、洛阳武库——尤其不可让叛军,将哪怕一兵一卒,送到函谷关下!”  “——这个计划,是以吴楚贼军无法从其他地方获得粮草,只能从楚地甚至吴地运输军粮,一旦粮道断绝,便会瞬间溃散为前提的。”  “尚不至如此地步。”  说话间,周亚夫已经被天子启从地上拉起,又亲切的拉着手臂,走到了窦婴身前。  而断敌粮道,以乱其军心,再谨慎应对叛军可能的‘孤注一掷’,静待其自然溃散的思路,是周亚夫老早就和天子启交过底的主体方略。  想到这里,周亚夫下意识侧过头,看了眼窦婴和晁错——主要是晁错。  天子启显然也明白这一点,见周亚夫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便深吸一口气,强挤出一抹生硬的笑容,对周亚夫含笑一摇头。  再去正面碰撞,实乃不智。  “——提头来见!!!”  ——反正周亚夫若是兵败,天子启也没机会看到周亚夫‘提头来见’的那一天。  “这些,都只是最糟糕的结果,大将军也不必太有压力。”  “只是保险起见,才对大将军提前做下托付而已。”  不等周亚夫反应过来,便又面带哀愁的叹着气,自怨自艾道:“吴楚四十万叛军,朕能给太尉的,却只有十万兵力。”  先抬头望向窦婴:“大将军拥兵二十万,可以走的稍快些。”  “倘若三个月内,不能平灭吴楚贼兵主力,复我大汉河山!”  “如果贼军兵锋已过睢阳,甚至已经威胁到荥阳敖仓,可能从敖仓获得粮草的话,那臣,恐怕不得不改换思路,以求速战了……”  “万一有淮南系、齐系的兵马加入战场——哪怕只是一国,也将使睢阳面临的压力陡然增大。”  面色阴晴不定许久,终还是默然拱手,却根本不敢道出那一句:臣,谨遵陛下诏谕……  “若当真有睢阳城破,吴楚贼军兵指荥阳的那一天,臣即便是用拳打、用脚踢,甚至是用牙咬、用头撞!”  “——关中兵马和河东郡兵,总还是要花一点时间,才能共处一营的。”  “——对于梁王的安危,太后很可能会关心则乱,甚至逼迫朕颁诏,催促太尉支援睢阳。”  “对于太尉,朕,也有一些话要说。”  “臣之前,已经大致给陛下说过:此番出征平乱,臣并不打算和吴楚贼军正面对战,而是要静待时机,以图断其粮道。”  叛军出现在函谷关外,哪怕只是三五人,甚至哪怕只是一人,都足以说明函谷关以东的整个关东,都已经脱离了长安朝堂的掌控。  就十万兵力,和睢阳城的十万守军互为犄角,对抗刘濞的四十来万叛军主力,已经是有些兵行险着了。  听闻此言,周亚夫这才稍安下心来,却也莫名有些疑惑了起来。  “支援睢阳的事,倒是不用那么着急——梁王再怎么着,也总能撑住一两个月。”  “南下走武关,再绕道而行吧。”  “凡有举兵者,或有贼兵作乱之地,太尉,都要带这十万大军走上一遭。”  “但到了荥阳之后,也别忘了在敖仓多花一点心思。”  这是不是说明吴楚叛军的控制范围,已经越过了梁都睢阳,扩散到了荥阳敖仓,甚至是洛阳一代?  这个问题,很关键。  “其二:在必要时,分兵至多五万,自西城门入睢阳,支援梁王。”  “吴楚贼军的兵锋,难道已经过了梁都睢阳?”  就天子启所见:周亚夫似乎被天子启这番话说的愣在了原地,纠结片刻之后,又不无不可的点下头。  荥阳敖仓、洛阳武库,都是可以极大提振叛军士气,又能给叛军带来极大现实利益的重镇;  至于函谷关,更是关中的东门户。  “所以,朕可以口头许周太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片刻之后,又故作淡然的咧嘴一笑。  难怪陛下方才,不愿意接受我的军令状呢!  绕道武关,等到了睢阳,三个月的期限,都要过去小半了!  周亚夫还没反应过来天子启的意图,倒是一旁的窦婴率先反应了过来。  至于原因,正如周亚夫方才所言:此战,周亚夫并不打算和刘濞的叛军主力硬碰硬。  便见天子启含笑望向窦婴,微微一点头;  这意味着什么,窦婴显然很清楚。  “若还是不能完成陛下的期许,臣岂非是辜负了陛下,更让天下人的殷殷期盼,都给了一个不值得的太尉周亚夫?”  什么步步为营,什么小心埋伏,都不过是用来堵东宫窦太后的说辞。  窦婴引兵出关,居然有可能会在睢阳以西受到侵扰,甚至是埋伏!  天子启羞愧之语,只惹得周亚夫一阵哑然。  “但有一息尚存,便绝不会让荥阳城头,立起吴楚贼军的大纛!”  “但在援军抵达之前,大将军,务必要将荥阳守住……”  再征,恐怕就要严重影响来年的春耕,甚至直接就会让关中在明年,从对外输出粮食的‘天下粮仓’,转变为需要从巴蜀、汉中,乃至关东输入粮食的粮食紧缺地。  不等周亚夫想明白这一点,天子启便继续对大将军窦婴做起了交代。  不单是不想,也是不能。  见此,天子启也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只深吸一口气,又负手思虑片刻,便缓缓转过身,望向另一侧的周亚夫。  天子启的抚慰之语,并没能让窦婴心中的沉重减缓分毫,只象征性的咧了一下嘴,便满怀心绪的起身退到了一旁。  这一次,天子启拱手的速度很快,根本没给周亚夫留上前阻止的机会。  “太尉麾下不过大军十万,又肩负着宗庙、社稷的重担。”  “便是朕颁诏强令,大将军,也绝不可遵从!”  如今有了天子启的特许,自是乐得如此。  “如果情况真的糟糕到了如此地步,朕也不至于非要等到那时,再穷兵黩武,尽发关中男丁。”  有窦婴这句话一点,周亚夫也才终于反应过来。  当天子启的目光,从那张布满墨迹的绢布移向周亚夫时,周亚夫那还带着泪痕的面容,更是已然带上了满满决绝。  听闻天子启方才那番话,周亚夫的反应,其实比‘可能被设伏’的大将军窦婴还要激烈。  满是郑重,甚至隐隐带着些狰狞的语气,只惹得窦婴一阵心惊肉跳。  而在周亚夫炙热的目光注视下,天子启却是悠悠发出一声长叹叹息。  那么,问题来了。  “老师,别来无恙否?”  ···  今天第一更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108章 誓师 第108章誓师  翌日,长安东郊。  花了足足一个上午,平叛大军的誓师典礼,才终于在天子启检阅过军队之后,宣告落幕。  誓师结束,大军却并没有按天子启先前的交代那般,即刻开拔。  ——今日在长安东郊,参加祭天誓师大会的,自然不可能是平叛大军所有的四十万人,而只是一万人作为代表。  此刻,这一万人的军方代表,正由各自的亲人拉着手臂,或是怀里被塞入鸡蛋、肉干,或是身上被披上厚衣,再在亲人的含泪嘱咐下,依依不舍的与亲长拜别。  天子启也没有就此回宫,而是拉着太尉周亚夫、大将军窦婴,以及各位将帅,在将台上做着最后的交代和沟通。  而皇长子刘荣,则是在二弟刘德、三弟刘淤,以及老四刘余、老六刘发等弟弟们的陪同下,来到了即将出征的五弟:公子刘非身前。  只是刘荣并没有登上马车,而是抬手招呼弟弟们一声,便迈开脚步,徒步朝着城门走去……  而后侧过身,再深吸一口气,对郦寄、栾布二人正色道:“此番出征,二位老将军这一路偏军,算不上太凶险。”  听闻此言,饶是对子钱商人,也就是高利贷商人们的黑心有所预料,刘荣也还是免不得一阵惊诧。  不知是刘余力气太小、刘非抗击打能力真的那么强,还是被自家兄长打习惯了;  后脑被接连扇了两巴掌,刘非却仍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对大哥刘荣展示着自己的齐整甲胄,以及雄壮身躯。  “——毕竟如今的状况,比晁错预料中‘为国定策’,甚至‘为国捐躯’的景象差之千里。”  “大哥说话算数啊!”  终,还是走到那匹枣红马旁,对刘非伸出手臂:“来。”  无论是为了夺取‘斩杀甲士’的功勋,还是觊觎那件价值连城的宝甲,战场上的大头兵们,也必定会前仆后继的冲向视野范围内,所能看到的每一个甲士。  而后,便在众兄弟的目送下,策马朝着不远处的百十亲卫而去。  “对父皇而言,晁错,又已经是一柄沾上了血、崩开了刃,随时可以丢弃的剑。”  “至于晁错,则替父皇镇守长安,一如开国之时,太祖高皇帝奔波关东,萧相国镇守长安故事……”  “日后,我汉家免不得要和北方的匈奴人大战;我五弟届时,未必就不会是一位戍边王。”  此番出征,郦寄、栾布、刘非这一路偏师,最终是由曲周侯郦寄为主将,官拜车骑将军。  不远处,是程、栗两家外戚,为皇五子刘非筹措的亲军。  倒是一向老实本分,甚至有些过分拘谨的老六刘发,让刘荣稍有些眼前一亮。  ——作为太尉,周亚夫要对整个平叛大军负责。  ···  “而后父皇问策,晁错更是大言不惭,说父皇应该御驾亲征,以提振前线将士士气。”  “一层软甲,一层札甲——便是站着给吴楚贼子砍,弟也能撑上三五个时辰!”  对于这两位功勋卓著,又年近耄耋的老将,刘荣的姿态摆的很低。  “走吧。”  但终究还不是太子储君,名不正,言不顺……  “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可要拿你栗仓是问。”  很快,刘荣便也就释然了。  “若我这个皇长子,连这点事都不愿意做,那日后乱平之时,我又哪来的颜面,住进那栋太……”  风险很大!  但这话是出自刘荣口中,味道就不一样了。  就这么驻足远眺,目送刘非一行的身影逐渐消失,才终于收回忧虑的目光。  但到了战场上,这二百亲卫,必定会为公子刘非,一次又一次挡下明枪暗箭。  “待老五凯旋,我再于宫外接老五下马,去参加宣室殿的庆功宴。”  别说是甲具——连像样的军袍都没有,大都身着军中将士平日里操演时会穿的‘作训服’。  “但晁错却顾左右而言他,说齐系、淮南系如今的状况,都在晁错的预料之中;”  听闻刘荣这一番意料之中的说辞,二人更是连连笑着猛拍胸脯。  昂起头,看着人高马大的五弟,骑在自己向舅父栗贲讨来的枣红马上,本就雄武的身躯,更被一层锁甲、一层札甲撑得愈发厚重;  但刘荣面上,却仍带着一抹淡淡的忧虑。  毫不夸张的说:万一公子刘非战死,那这二百人,都将死在刘非之前,并且是为了保护刘非而死。  刘荣话说的好听,说晁错‘让人捉摸不透’,实则却是在暗讽晁错异想天开,居然想效仿当年的萧何?  且不说他晁错,有没有萧相国那‘镇国抚民,给饷馈,不绝粮道’,以至于太祖高皇帝都自愧弗如的本事;  见六弟刘发如此作态,刘荣心下也隐约明白:这位六弟,是在向自己隐晦的表达‘我不是一无是处,如果大哥需要,我也可以帮得上忙’的意图;  其实早在先前,在点将台目送天子启离去时,郦寄、栾布二人,就注意到了刘荣这边的状况。  到了这种关头,刘发显然想要争取一下。  “最终,还是子钱商人无盐氏借了千金,却也定下了十倍之利……”  这一番话,其实多少带了点‘打不过就跑,不用在意名节’的意味在其中。  ——平日里的刘发,需要维持住‘我只是婢女所生的皇六子,根本没什么能力’的人设来藏拙,甚至是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但刘荣也清楚:如果甲具就等于‘刀枪不入’,那这个时代的战争,也不会是拿人命堆才能取得胜利的了。  看了半天,始终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刘荣才终是在刘非身前站定。  “晁错,已然死期不远。”  ——纵是有甲具护身,一旦战事焦灼,这几十上百斤(汉斤)的负重,也很容易让人力竭。  “咳咳,咳咳咳咳……”  向窦太后做过汇报,再听取一番嘱托之后,才会带着自己的幕僚、属从之类,去蓝田大营找周亚夫报道。  “——拜见曲周侯、上将军。”  但收益更大!  意识到这一点,刘荣才刚因五弟雄伟身姿而压下些许的担忧,只再度汹涌而上。  刘荣却并没有急于回去。  至少,也要争取不被当今天子启,封到去年才刚绝嗣除国,急需一位宗亲为王的长沙国去……  抬手还不够,甚至还垫了一下脚尖,才在刘非后脑上扇了一巴掌。  说到这里,刘荣不由再侧过身,深深看了六弟刘发一眼。  “若杀,会是什么罪名?”  “父亲大人交代过:若此番,公子非有一丝一毫的闪失,我也不用回来了,直接死在赵地便是。”  越说越急,越急越说不出话,刘余索性也不再骂,只轻轻跳起,再在刘非后脑上扇了一巴掌。  皇次子刘德依旧水平在线,一语便点透了晁错如今的处境。  大哥有了交代,众兄弟自是赶忙左右让开一条路,待刘荣负手走过,才赶忙跟了上去。  又再上下打量一番,才难掩忧虑道:“务必要小心!”  本就生的一副猛将的身子骨,又多了这里外两层甲具,事实还真就如刘非所说的那般:就算是站着让十来号人围着砍,也很难伤及要害。  “——我五弟非,是父皇诸子当中,唯一一个有胆量为社稷而战,更在十五岁不到的年纪便主动请缨,领兵出征平叛的一个。”  人数不多,也就二百来号人;  如是说着,刘非也不含糊,蒲扇大的手撑着刘荣伸出的手臂,便是翻身上了马。  刘荣想说的其实是:在太子宫外。  特意前来‘接’一下刘非,也就是想借此和刘荣说上几乎话,留这么一份交情。  佯做思虑的模样,才又侧过头,朝刘荣问道:“大哥认为,父皇会杀晁错吗?”  作为外戚,窦婴在出征之前,还要去长乐宫一趟。  本是想要安抚刘荣的话,却惹得一旁的老四刘余猛然瞪大双眼,抬手……  说是今日开拔,但最终出发的时间,大概率也会是在黄昏时分,将士们从蓝田出发,象征性走出几里地,再安营扎寨,明日才正式启程。  至于老六刘发,性子本就怯懦的紧,见五哥被大哥如此关切,也只敢低下头去,再偷偷将羡慕的目光,撒向刘非那嬉皮笑脸的面庞。  “等我再长大些,我也能领兵出征!”  待刘德苦笑着点下头,确认消息无误,刘荣这才若有所思的将目光收回。  老实说:哪怕没有这里外两层护甲,单就是刘非那远非同龄人,甚至是远非寻常兵卒可比的身形,便足以让人心安不少。  此言一出,一旁的郦寄、栾布二人稍一对视,都从各自的面容之上,看出了些许惊诧。  “大哥不用担心!”  ···  “倒是太尉周亚夫,似乎很头疼军费的事,想要找长安的富商们借,也没人愿意借给太尉。”  “将军出征平叛,却苦于军费——这话要是传到关外,岂不要让他刘濞老贼笑掉大牙?”  而后才洒然一笑,满是无所谓的摇摇头。  “若是就这么被父皇壮士断腕,法家日后再想图谋复兴,只怕……”  “看!”  倒是郦寄、栾布两个老不正经,左顾右盼找了一会儿,便径直朝着兄弟众人所在的方向而来。  ·  ·  ·  “今日誓师,不见内史晁错。”  调整了一下身上的两层甲具,再将那柄刘荣出钱,托少府制作的精弓挂在马侧,再对众兄弟一拱手。  看似是来找此番,要一同出征的公子刘非,拱手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不约而同的找上了刘荣。  似有所指的一番话道出口,刘发只小心观察了一下刘荣的神情变化,旋即便低下头去。  “只是晁错若身死,那作为晁错这把剑的剑鞘,故中大夫袁盎……”  “便是父皇不多计较,我与二位老将军,也大抵是要不死不休的……”  “至于罪名,倒是没什么值得关注的了——莫须有。”  “此番出征,有二位将军在,齐、赵诸贼,自当无所遁形。”  “想来,有东宫在背后撑腰,表叔此番出征,不至于去头疼军费的事,也就乐得拿出那千金来笼络麾下属从。”  栾布则为副将,官拜上将军。  “若事不可为,必须要以自身安危为第一要务,切莫逞强!”  兄弟五人徒步行走在城门外的直道上,老二刘德轻声一语,便惹得刘荣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我亲自扶老五上马。”  说着,刘荣不由望向身旁的二弟刘德,显然是要二弟汇报一下最近收集的情报。  誓师结束,接下来自然是前往蓝田大营,准备点兵开拔。  淡然做下交代,刘荣也不忘含笑侧过头,对刚入伙的六弟刘发解释道:“少府的瓷器生意,如今可谓是日进斗金。”  “再去掉注定翻不起风浪的赵国,如今举兵的,也只有吴楚而已,与晁错先前的预料并没有太大差别。”  颇有些唐突的一番‘威胁’道出口,刘荣也还是规规矩矩对两位老将拱手一拜。  再度回过身,满是凝重的看向五弟刘非,目光说不出的关切。  “父皇问策于晁错,隐隐指责晁错隐瞒《削藩策》所可能引发的事态严重性,有意让晁错告罪。”  “吴楚叛贼打起诛晁错、清君侧的旗号,显然是不想背负谋逆之名。”  ——老二刘德浅笑盈盈,话语中多少带着些许酸意。  今天第二更。  “公子放心。”  “但我弟非的安危,可就要托付给二位老将军了。”  闻言,刘荣这才稍安下心来;  刘非已经和兄弟们拜别,郦寄、栾布二人也因刘荣方才那番话,心中生了些牢骚,便也拱手拜别,带着刘非那百十人马,也朝着蓝田大营的方向而去。  “——若是不这么提醒一下,他岑少府,怕是恨不得全当没有这回事。”  若是换一个外人来说,难免有点看轻,甚至侮辱的意思。  天子启离开之后,太尉周亚夫率先走下了将台,沿着长安城外墙,径直朝着长安以南的蓝田大营而去。  “他岑少府早先答应我的分成,却是至今都没有消息。”  满是忧虑的在刘非身上再三打量着,还不忘绕着五弟转了一圈又一圈,似是生怕有什么位置,没被这里外两层甲具护住。  “兵家凶杀之地,战阵之上,更是凶险万分。”  有老丞相申屠嘉在,甚至还有一个‘亚相’御史大夫——开封侯陶青在;  就算天子启真打算御驾亲征,留守长安后方的人物,也是怎么轮,都轮不到晁错这个内史头上。  正说话间,远处的点将台上,天子启也终于结束了自己最后的交代,对众将官一拜,而后便在众人的目送下,乘坐上了返回未央宫的马车。  “大哥对我们这些做弟弟的,可真是没的说。”  周亚夫去了蓝田大营,大将军窦婴,则是回了长安城。  ——栗仓?  ——栗氏子侄?  看着一声行装,分明还是嫡系?!  却见小将栗仓闻言,只满是自信的再一拱手。  但也正是这摆的极低的姿态,让刘荣接下来的一番话,更多了一分别样的意味。  “昨日,晁错去见了父皇。”  “——十倍?!”  如是一番话,惹得兄弟众人各自低下头去,似是不敢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置评。  但刘荣却并没有适时打住,而是忧心忡忡的侧过身。  “回宫里,静候老五佳音。”  老四刘余则稍有些不在状态,显然还在挂念领兵出征的弟弟刘非。  ——老三刘淤则更直白些,明显是有些妒忌了。  ···  “近几日,朝堂内外,倒是有许多有趣的事?”  “如今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最后再挣扎一下,看能不能谋求什么变数。”  而眼下吴楚乱起,待叛乱平定之后,刘荣会不会受封为储虽还两说,但其余众皇子,却是大概率要封王就藩的。  更何况甲士,本就是战场上的焦点。  “这位晁内史,当真是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啊?”  感受到大哥这明写在脸上的关切,刘非心中只觉阵阵暖流涌过,便第无数次翻身下马,对大哥咧嘴一笑。  装备也很一般,要么是腰系长剑的步兵,要么是身上背着长弓、腰间系着箭篓的弓兵。  只是刘发这不逊于老二刘德、老四刘余的远见卓识,实在是与平日里那唯唯诺诺的样子大相径庭。  “反正与我众兄弟无关,静观其变就是了。”  “至于袁盎么~”  “公子。”  而后,才抬手指向身旁的刘非,满是严肃的对小将交代道:“我弟,刘非。”  但老二刘德、老四刘余——甚至于老六刘发,也都听出了刘荣话语中暗含的深意。  被刘荣这么远远看着,亲军阵列当中只赶忙跑出一名小将,来到刘荣身前拱手一礼。  “故此番出征,乱平之后,二位将军倘若不能把我弟刘非,全须全尾的带回长安……”  “呵;”  便见刘荣沉着脸,在小将身上打量一番,又再度望向不远处的数百兵丁。  “说!说的!什!什么胡!胡话!”  老四刘余面上则仍带着恼怒、担忧所夹杂而出的复杂情绪,见刘荣这般作态,倒也稍平静下来了些。  便是有,他晁错也不是丞相!  再许诺‘栗氏家丁,有战殁、伤残者都从重抚恤,存活者也皆有重赏’之类,才挥手让表兄栗仓回去。  便见公子刘德稍点下头,道:“表叔得父皇赐下千金,就将那千金都摆在了府上,任由幕僚、门客自取。”  “等弟凯旋,必和大哥一醉方休!”  片刻之后,对二弟刘德交代道:“回宫之后,你去一趟少府作室,以我的名义,找岑少府‘借’千金来。”  说着,刘非便以手握拳,重重砸了砸自己的前胸。  “晁错,应该已经察觉到什么了。”  “可饶是如此,也还是要斗胆,对二位老将军说些失礼的话。”  “——若父皇杀了晁错,那天下人就都可以看清吴楚贼子的面目:并非是拨乱反正,匡正朝纲,而是举兵谋逆,图谋社稷。”  “再者说了:连老五都能领兵出征,为君父效命。”  ···  “至于周太尉嘛~”  “再赶在表叔出长安之前送去,托表叔替我带去蓝田大营,交给周太尉。”  “见过长公子。”  周天要去拜访一下岳父岳母,这几天就都两更了,多出来的就存起来周天用。  诸位看官老爷晚安。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109章 刘濞老贼! 第109章刘濞老贼!  刘濞麾下的吴楚叛军自彭城西出,连战连捷,带着高昂的士气兵临睢阳。  长安朝堂派出的太尉周亚夫、大将军窦婴,以及车骑将军郦寄这三路平叛大军,也正式从蓝田大营开拔。  ——窦婴所部东进,欲出函谷;  周亚夫、郦寄所部,则都自蓝田南下,绕道武关。  而在睢阳战役爆发之前,长安朝堂中央,与吴楚叛军之间的舆论战,也正式打响。  只是和军事上连战连捷,近乎平推到睢阳城下的出奇顺利截然相反的是:在舆论战上,吴王刘濞,就差没把底裤也给输进去……  开口一问,却又惹得老将一阵摇头哀叹。  吴楚众将本以为:这不过是淮阳、梁地的小县城,自知无法阻挡吴楚大军的脚步,才‘识时务者为俊杰’;  但在昨日,大军抵达睢阳,并试探性发起了一次进攻之后,原本就已经有些膨胀的吴楚众将,更愈发感到此战,胜算已经无限接近十成……  “只四日,我睢阳守军九万,便已有近万人伤、亡;”  “左右不过长安天子呈口舌之快,操弄权术的小把戏罢了,大王不必耿耿于怀!”  而在这个时间线,吴王刘濞之所以会提前举兵,除了长安朝堂太过于咄咄逼人,开口就是削夺吴国的会稽、豫章两郡之外,最主要的原因,便是那则长安朝堂‘帝相不和’的传闻。  “因负伤而退回城墙内,等候诊治——更或直接不治者,恐怕倍之。”  “周亚夫!”  “长安传来消息:绛侯周亚夫,被长安天子拜为太尉,领兵十万,正向睢阳驰援而来。”  看着手中,由长安朝堂颁行于天下,列数自己无数罪证的檄文,吴王刘濞原本还算愉快的心情,只瞬间蒙上了一层雾霾。  自彭城西出,兵指睢阳这数百里路,吴楚叛军主力连战连捷,甚至一日连下数城!  到如今,年关将至,举兵才刚一个多月,便已是尽下整个淮阳郡,外加梁国在都城睢阳以东的大部分城池。  ——左右拿长安朝堂的舆论攻势没办法,刘濞便如是安慰着自己。  ——倒也不是这封檄文上,写了什么出乎刘濞预料的内容。  一声焦急地呼号,甚至都没能将将士们的目光吸引哪怕片刻,仍木然的将手中戈矛指向城墙外,正攀梯而上的叛军。  “大王!”  “大将军认为,若我军全力攻打,睢阳,能支撑多长时间?”  “虽然操演得当,但在我军突袭之后,大多数人都吓得愣在原地,即便偶有举剑者,也是无力挥砍。”  ·  ·  ·  “申屠嘉……”  “左右他长安朝堂,尽是牙尖嘴利之辈,我吴楚大军的忠臣良将,自比不得他长安朝堂巧舌如簧。”  这至少三人个人防守位置,只能由老将——只能由堂堂梁国中尉:张羽本人来驻守了。  “将士们,都已经很疲惫了……”  面上,也逐渐涌上近些时日,时常挂在脸上的自信笑容。  “每部攻城一个时辰,十部交替轮换,日夜不休,强攻睢阳东城墙!”  便是吴王刘濞,也只是再低头看了看那檄文,便随手将其丢到了一旁。  说到此处,帐内又是一阵嘻嘻琐碎的窃笑,便是田禄伯那不苟言笑的面容之上,也悄然涌上一抹淡淡笑意。  一路上,沿途城池不是望风而逃,就是战战兢兢开城献降;  纵是有抵抗的,也不过是吴楚大军乌泱泱一冲,城墙上的戍卒就都跑没影了。  “周亚夫所部,更是向南绕行武关,没有个二、三十日,是断不可能出现在睢阳附近的……”  “第、第几日了?”  ——原本应该在箭楼两侧墙垛防守的军士,已经有小半都负伤下了城墙。  近乎与楚汉争霸之时,太祖高皇帝为攻打项羽的楚都,而征集的诸侯联军兵力平齐!  也不怪吴国的将军们自信;  实在是过去这一个多月,刘濞的吴楚叛军,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遇到。  “——署的还是‘汉相故安侯申屠嘉’的名?!”  不片刻的功夫,城楼旁的瞭远台上,再度响起一声嘹亮的呼号。  “他长安天子再怎么操弄权术,也总不至于凭这一纸檄文,就能将淮阳郡再给夺回去?”  ——后世有一句话:战争,是政治的延伸。  丢下这么一句话,老将便回过身,深吸一口气,大步朝着不远处的箭楼走去。  “将士们士气低迷,更多是麻木的挥砍、突刺,趁贼军退去稍歇片刻,再周而复始……”  “啊?”  于是,带着必胜的斗志,以及对援军即将抵达的紧迫感,吴楚叛军主力在简单地修整过后,便正式开始了针对的睢阳城的进攻。  “但昨日,末将率军冲了三次,那五十架床弩,却总共只射出四箭……”  “敌袭!!!”  无论胜败,刘濞和长安朝堂之间的舆论战,都无法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依臣之见,如果梁王不尽快做出应对,单凭城中守卒昨日展现出的战力,睢阳城,至多只能抵挡我军半月!”  “——向寡人的长兄,还有母亲,求援!!!”  “一旦贼军停止了攻势,将士们心里绷着的弦一松,军心士气,只怕是当即便要土崩瓦解……”  许是被遍目猩红所惊醒,梁王刘武总算是稍敛回心神。  还是那句话;  ——天大地大,赢家最大!  若此战得胜,占据睢阳,从而将整個梁国也纳入控制范围之内,刘濞将来最差的结果,也至少是和长安划江而治!  届时,别说什么诛晁错、清君侧了——便是顺天应命,讨伐暴君之类的旗号,刘濞也没什么不敢打出来的。  再三思虑过后,才终是对吴王刘濞一拱手。  “从昨日,梁国军队的应对来看,应该大都是没有上过战场的新兵。”  而在城楼之上,梁王刘武却毅然拔剑,先割下一片衣角,而后又在手掌上猛地一划!  带着所有的愤恨,用那血糊糊的手使劲揉搓着那片衣角,旋即便猛地回过身。  接连几天的高压之下,梁王刘武显然也已经不堪重负,只是余光扫到城外的叛军再度涌来,便莫名感到一阵焦躁。  赢了,自有大儒为刘濞辩经;  在某一方优势过大的时候,舆论确实只能是优势方锦上添花,或劣势方无能狂怒的手段。  有如此大军,又有过往月余的连战连捷,吴王刘濞纵是对长安朝堂的‘小心机’感到恼怒,却也并没有太当回事。  只是有一个问题,被刘濞或有意,或无意的忽视了。  转过身,便见老将浑身布满血污,面上髯须杂乱,也沾上了血、泥之类;  意识到这一点,众将面上神容只齐齐一肃,都不用吴王刘濞下令,便已经达成了默契。  ——还来得及,还有时间。  “带着寡人的血书,去长安求援!”  四万人,两班倒,面对的却是城外吴楚五十多万大军,可以分五批次以上,连绵不绝的进攻潮……  半带自嘲,半带恼怒的一声反问,只惹得帐内为之一静,吴楚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随着田禄伯这番中肯、客观的分析,帐内原本欢愉无比的氛围,也终是稍趋于平静。  左右不过抗旨不遵,举兵谋逆,居心叵测之类,都是刘濞早有心理准备的那套说辞。  “才第四日。”  即便是幸存的将士们,也都难掩疲惫的抱着戈矛,背靠墙垛蹲下身,趁着这难得的休息时间闭上双眼,麻木的等候起下一声‘敌袭’。  真正让刘濞感到牙疼的是:这封讨贼檄文,属的是当朝丞相——申屠嘉的名。  ——残肢断臂,遍地血污;  一具又一具尸体被抬下城墙,有守军的,有叛军的。  刘濞军令下的果决,帐内众将也是轰然应诺,答应的极为爽快。  “——窦婴东出函谷,当还要十余日才能抵达睢阳。”  只要能在周亚夫赶到战场之前,一鼓作气攻下睢阳,甚至拿梁王刘武的性命来做筹码,那即便周亚夫怎般用兵如神,也不可能靠手里的十万兵马,去攻打彼时,有吴楚五十万大军守卫的睢阳城!  在原本的历史上,这场吴楚之乱,是在明年春正月,洛阳宫被雷劈着火,连带着城墙也被烧了好几天,才让吴王刘濞自认‘得了天命’,从而下定决心举兵的。  “寡人于汝,不共戴天!!!”  也正是基于此,吴王刘濞才以‘长安天子昏聩无道,薄待贤臣申屠嘉,亲近小人晁错’为名,打起了诛晁错、清君侧的旗号。  而在睢阳城东城墙之上,看着城外如虫蚁般涌来,又如潮水般退去的叛军,梁王刘武只呆愣愣眺望着,又猛咽了口唾沫···  咕噜!  “我吴军主力,以三万人为一部,共十部,共计三十万兵马!”  从昨日的状况来看,睢阳东城墙之上,至多不过两万梁国兵把守;  舆论,确实无法成为决定性因素。  注视着城墙之上,将士们麻木准备应敌的身影;  耳边传来的,却是城墙外的叛军将士,在吃饱喝足、养精蓄锐之后,所发出的激昂喊杀声。  “结果寡人口中的‘贤臣’,后脚就在征讨寡人的檄文上署名……”  但当双方不分伯仲,战况僵持,或是某一方陷入险境,即将崩溃之时,舆论,便很可能会成为左右胜利天平的关键,甚至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吴楚贼军日夜不休,更不惜挑灯夜战,已有四日。”  只是那一对对望向城外的双眸,有昏暗,有麻木,唯独不见丝毫战意,亦或是死战不退的决绝……  有过去这一个多月的连续胜利,以及昨日那试探性一击探清了睢阳的深浅,众将帅都有十足的信心,在十日之内攻下睢阳!  “长安的援军到哪里了?!”  感受着这一切,梁王刘武双眼愈发明亮,却也愈发趋于猩红;  嘴唇更是随着逐渐激昂的战鼓声,而愈发强烈的颤动起来。  “额……”  ——但也就仅限于尴尬了。  “依臣之见,大王要想得保睢阳,恐怕不能再将希望,寄托在长安的援军上了。”  “十日之内,务必攻破睢阳城!”  开口一问,刘濞便直勾勾望向距离最近的大将军田禄伯,目光中满含着期待。  从帐内众将的面上神情也不难看出:除了吴王刘濞,并没有其他人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了不起。  初闻吴王刘濞提起绛侯周亚夫——尤其是‘绛侯’这二字,一众吴楚将领都不由心下一急!  实在是初代绛侯:武侯周勃,在关东众诸侯国,至今都还是鼎鼎大名,如雷贯耳。  “届时,睢阳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攻下,就是无法推断的事了……”  睢阳东五十里,吴楚叛军大营,中军大帐。  “太尉周亚夫,更是要绕道武关——现在到没到武关,也是未知之数。”  这,便是四万。  根据刘濞早先的估算,以及近些时日的查探,睢阳城内的守卒,至多也不过十万。  速速攻下睢阳!  “传寡人将令!”  刘濞此言一出,众吴将自又是一阵哄笑,俨然一副不日便要攻破睢阳,兵临函谷的作态。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军队都已经开到睢阳城下了,被长安摆这么一道,吴王刘濞,多少有些尴尬。  “我睢阳将士寝食难安,和衣而睡,浴血奋战,也足有四日……”  “伤亡如何?”  ···  “余下楚兵、别部二十万,以两万人为一部,共十部,各分五部于南、北城墙——同样挑灯夜战,轮番强攻!”  “大将军窦婴,还没到函谷关。”  输了,也有的是志向远大之辈,想要拿刘濞的人头去长安邀功。  “如果长安的援军抵达,尤其是援军不进入睢阳,而是在城外某处与睢阳互为犄角的话,那我大军除了要攻打睢阳,恐怕还要分出小半兵力,去防备这路援军。”  “若不另寻自救之法,睢阳城,不日即破……”  “到那时,再看看长安朝堂,还能说出个什么花出来。”  跨过老将的身影,望向不远处的城墙之上,梁王刘武更觉触目惊心。  老将满是肆意的一番话,只惹得帐内一阵哄笑不止。  但在听到吴王刘濞说,周亚夫没有东出函谷,直扑睢阳而来,而是绕道武关,还要个把月才能抵达战场时,一众吴楚将帅,也不由暗下稍松了口气。  这就让刘濞有些脸颊发烫了……  闻言,田禄伯也没有让刘濞失望,只认认真真思考了一会儿,便从专业角度给出了应答。  反正都到了这一步,与其再去纠结舆论,倒不如赶紧把睢阳攻下来得实在。  “寡人的檄文,前脚才刚指责长安‘帝相不和’,长安天子远贤臣、亲小人;”  “短短四日,我睢阳守军,战殁者便已有三千余!”  再加上这些城池所贡献的兵力,此时的吴楚主力,除去最开始的三十万吴国军队、十万楚国兵马,又多了足足十数万的混编别部!  五十多万大军!  结果现在回过味来,什么‘帝相不和’之类,怕都是长安天子设的局,不过是引刘濞入套而已;  而战争的胜利,往往能掩盖许多矛盾。  “外戚窦婴,也官拜大将军,率兵二十万,即将进驻荥阳-敖仓一向。”  言罢,梁王刘武持剑回身,目眦欲裂的望向城外,已经开始冒着箭羽发起冲锋的叛军将士。  “第四日。”  “说说战事吧。”  若是分兵围攻,南、北两面城墙,也至少需要梁王刘武安排各一万兵力,才能勉强抵御吴楚大军的攻击。  上首主位,吴王刘濞更是连连点下头,显然也对大将军田禄伯的这番话无比认同。  若不能胜,则极有可能会功败垂成,兵败身亡。  此时大帐内的情况,便大抵如是。  老将沙哑疲惫的身线,终是将梁王刘武呆滞的目光从城墙外拉回。  含怒发出一问,却只见身前老将一边抬起剑,将剑刃夹在手肘内侧一划;  将剑上血污大致擦去,才苦笑着抬头望向梁王刘武。  “当然,这是建立在睢阳守卒接下来的表现,都是昨日那般不堪入目,且长安朝堂的援军还没有抵达的前提下。”  木然望向叛军退去的方向,呆愣愣站在城垛前,如梦呓般的一问,却惹得身旁的老将顿时咬紧了牙槽。  乃至周亚夫,虽非嫡出,却也有先帝‘细柳阅兵’的故事,于关东大地广为流传,算是如今汉家最顶尖的将领,甚至都没有之一。  城墙之上,将士们滞讷的从墙垛下起身,费力的睁开眼,将手中的兵器指向城外。  “——睢阳城头,大致有五十架床弩,本可予我军重创。”  “去!”  十万守卒,东、南、北三面城墙,却需要时刻维持四万人的战备状态;  这就意味着城内的十万守卒,连三批次轮换都做不到,大概率只能两班倒,再分出两万人马作为机动力量,以应对意外状况。  “尽快把睢阳攻破,最好拿了梁王武!”  “——将士们,是根本顾不上思考,也没心思去查看左右,少了多少袍泽的身影。”  听着老将刻意压低着声线,以莫名哀愁的语调汇报着城内状况,梁王刘武的心,只一点点沉入谷底。  “刘濞老贼!”  “且看尔僚那三二朽牙,可啃得下寡人这赳赳睢阳?!!”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110章 吾不爱一人以谢天下! 第110章吾不爱一人以谢天下!  睢阳城头的梁王刘武有多硬气,发往长安的求援血书,梁王刘武的语气便有多凄苦。  ——从一开始的几日一封,慢慢到每日一封;  到睢阳战役爆发仅仅第二十七日,吴楚之乱爆发刚一个半月,梁王刘武更是一日连发七封血书,向长安朝堂求援!  在这期间,大将军窦婴所部、太尉周亚夫所部,也都相继抵达了睢阳主战场一带。  只是大将军窦婴的大军,在睢阳以西数百里外的荥阳止住脚步,旋即就地驻扎了下来。  这倒没有出乎梁王刘武的预料。  窦婴这一路,本就是冲着守护荥阳敖仓,并在睢阳以西再多添一道防线,顺便看着点睢阳而来。  倒是太尉周亚夫,在抵达主战场后,一头扎进了睢阳东北百五十里位置的昌邑,俨然一副不顾睢阳死活的架势,开始坚壁清野,试图将昌邑小城,营造成易守难攻的坚城。  再三向周亚夫求援,却都没有得到有效的回应之后,梁王刘武更是泣血而书,一纸劾章,直接将周亚夫告到了长安天子面前。  “若不然,母后可就要以为朕此番,当真是要置梁王于死地,好给公子日后得立为太子储君让路。”  悠悠道出一问,将问题丢回给刘荣,天子启便微微闭上了双眼,好似就此睡了过去。  甚至能不能就此救下晁错,刘荣也不是很在乎。  大概听出刘荣话里的意思,天子启只轻声发出一问;  却见刘荣闻言,只颇有些纠结的皱眉思虑片刻。  至于具体怎么抉择,自然是天子启拍板,刘荣只是提出疑惑而已,连建议都算不上。  “若事有不遂,公子大可跟着梁王,从睢阳西城门撤往荥阳。”  漫长的沉寂,终还是被天子启梦呓般古怪的语调所打破。  下意识吐出这两个字,刘荣便自顾自先摇了摇头,否决了这个方案。  “与其合兵一处,让吴楚贼军专心攻城,倒不如就让太尉悬兵于外,以分吴楚贼子之心。”  “儿臣认为,父皇大可不必在意叛军打起的大义旗帜,只需要在战阵之上定了胜负即可。”  “眼下年关将至,不久便是凛冬……”  ——不是为了救晁错;  刘荣想要做的,是借此向皇帝老爹表现自己的政治视野:儿臣能看出这件事,是可能存在这一二三四等等隐患的。  “左右不过被母后骂了个狗血淋头,又喊了几句‘帝欲杀吾子’之类。”  很显然,天子启还没找到这个足够有分量的人,又没有下定决心亲自背这口‘杀师’的黑锅。  说句不足为外人道的话:在无所不用其极的保障梁王刘武人身安全的同时,天子启,也同样没忘记以‘梁王殉国’为前提,去做相应的应对预案……  “与之相比,一人,一户,乃至一城、一郡——在必要的时候,都是可以舍弃的。”  倒也不是说,天子启下不定决心,需要一个分量足够重的人来劝;  像什么话呀这……  “父皇这么做,或许会让朝野内外百官贵戚,生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想法,从而与父皇逐渐离心离德。”  “唔,乱平之后,便要着手赈灾了……”  “周亚夫所部则驻守昌邑,与睢阳互为犄角。”  感受到天子启深藏于眼底深处的担忧,刘荣心中也不由涌过一阵暖流。  而在走出长乐宫之后,天子启做的第一件事,却并非是颁诏催促周亚夫;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活着的晁错,显然没有死去的晁错,更有利于宗庙、社稷。”  老丞相申屠嘉,确实称得上一句‘鞠躬尽瘁’。  “——公子且去吧~”  ···  “睢阳若是被打烂,太后肯定会吵着要重新修;”  而是派宦者令春陀,将凤凰殿的皇长子刘荣,召到了宣室殿……  “公子,或该走一趟睢阳了。”  “别乱猜啦~”  “只是晁错那边,儿,仍有些疑虑……”  正思虑着,还有没有什么人选,可以替皇帝老爹背‘杀晁错’这口黑锅时,天子启极为突兀的一语,也终是将刘荣的思绪拉回眼前。  “——真要被逼急了,万一母后往荥阳发去懿旨,让窦婴派兵去支援,那可就要出大乱子。”  “父皇有令,儿自当谨奉诏。”  “若不然,吴楚叛贼以为我长安朝堂软弱可欺,从而军心大振事小,朝野内外人人自危,自此纲常不再事大。”  “还是要面子……”  轻飘飘丢出这句自己在历史上留下的名言,天子启只悠悠发出一声长叹,顺势在御榻上侧躺了下来。  “既然天资平庸,便只能谨记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面子里子不可兼顾的道理。”  “只是母后关心则乱……”  确定皇帝老爹没有因此而动怒,又或是流露出‘大失所望’之类的神情,刘荣才再道:“所以在儿臣看来,晁错不是不该死,而是不该就这么死在叛军打起的大义旗帜上。”  “这钱可不能由少府出……”  对于天子启的意图隐隐有所猜测,再看天子启这般作态,刘荣心里便也大概有了数。  已经贬为白身,袁盎纵是进谏提议,对于天子启而言,分量也绝对不够重。  ···  “晁错那边,父皇还没有决断?”  ·  ·  ·  “呼~”  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抽空抬头,撇了刘荣一眼。  但刘荣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天子启的考量,居然会纯粹到那般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  因为刘荣知道:能让天子启生出担忧,而不是本能的准备起某人意外死亡后的善后工作,已经是多么难能可贵……  “吴楚叛军五十多万,睢阳城无论是有十万人守,还是二十万人守,结果都是一样的。”  一听天子启这话,刘荣当即心下了然。  “只是这催周亚夫支援睢阳的诏书,却是不得不下了。”  “——朕,不需要面子,只想要里子。”  “去了睢阳,公子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三不五时登上墙头,提振军心士气即可。”  但饶是如此,天子启也仍旧不敢说:梁王刘武此番,必定不会战死在睢阳。  什么畏敌怯战啊  见死不救啊  乃至叛国投敌之类的罪名,悉数被梁王刘武按在了周亚夫的头上。  “至于吴楚贼军那边,我对大将军、太尉都有嘱咐:尽量不要让睢阳被攻破,且绝不能危机梁王的性命。”  “父皇难不成,也要将那个人杀死?”  说到情急处,窦太后居然还指着天子启的鼻子,提起了当年,梁怀王坠马一事!  但凡换个人说这话,哪怕是皇长子刘荣或梁王刘武,天子启都极可能雷霆震怒,血溅三尺!  只是碍于母子情谊,忠孝人伦,终还是强压下怒火来。  “——眼下,窦婴的大军驻扎在荥阳、敖仓一线,绝不可擅动。”  宝贝儿子在睢阳浴血奋战,生命垂危,东宫窦太后自是当即坐不住,将天子启叫去了长乐。  “公子呢?”  ···  “朕,不是先帝那样天资卓绝,能同时顾全面子、里子的皇帝。”  说起话来,自然也就轻松了不少。  “若一家一户的苦难,可以让千家万户得到安宁,那这一家一户,便是可以被牺牲的。”  “吾不爱一人以谢天下~”  “唉……”  就拿此番,梁王刘武血战睢阳来说:为了确保梁王刘武性命无忧,天子启几乎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赵国,或许也可以一分为二?”  就好像此刻,正在睢阳浴血奋战的,并非是天子启的弟弟、汉家的梁王。  只是望向刘荣的目光,却随着那愈发慵懒的坐姿,而愈发锐利了起来……  “——先帝也曾说,为天子者,并不是必须要冷酷无情,而是要怀有对天下的大爱,却非对一家、一户的小爱。”  “若是来个十次八次,那我汉家的三公九卿,岂非就都要因为逆贼的旗号,而悉数死在父皇手中了?”  正如刘荣方才所言:这回,刘濞说诛晁错,你天子启就把晁错给砍了;  “听说梁国的府库,倒是充盈的紧……”  ···  “额,其一者;”  “——毕竟再怎么说,晁错拟《削藩策》,也是为了完成父皇的愿景。”  未央宫宣室正殿,天子启颇有些狼狈的坐在御榻之上,面上挂着自嘲的笑意,俯身揉捏着酸涩的腿脚。  “唔,回头和丞相再商量商量……”  “要里子……”  刘荣之所以会说出这番话,当然不是闲来无事,又或是在皇帝老爹面前找存在感。  “唯独因叛贼那句‘诛晁错,清君侧’而杀,儿臣认为,实在不妥……”  “跪了小半个时辰,可苦了朕这把老骨头……”  听闻此言,天子启手上动作微微一停,抬头撇了眼刘荣,旋即又若有所思的低下头去,继续轻轻敲打着酸涩的小腿。  “齐系空出六个,再加上吴国和长沙……”  “这,已经能大大缓解睢阳的压力了。”  但再三思虑之后,刘荣终还是下定决心,和皇帝老爹提上这么一嘴。  恰恰相反:眼下的状况,吴楚列阵于梁都睢阳,梁王刘武面临鏖战,刘荣最该做的,就是尽量不要出现在东宫窦太后,乃至整个朝野内外的视野当中。  “朕十一子,要封王的有十个……”  “哪怕再让朕选一万遍,朕,也绝不会有所动摇。”  “最终却就这么死了,还死在了父皇手中,朝野内外百官贵戚,未必就不会心里犯嘀咕。”  结果藩也削了,王也反了,临到头来,你给人家砍了?  还是因为叛军一句‘诛晁错,清君侧’,就把当朝内史、当今帝师砍了?  怎么看,这都不像是个强硬的中央政府——甚至都不像是个正常、不软弱的中央政府所能做出来的事。  待刘荣仍有些茫然的抬起头,却见御榻之上,天子启不知何时已经起了身,俯首于案前,再次恢复到了平日里的工作状态。  待天子启面上带上了些不耐,刘荣才语带迟疑道:“晁错,倒不是不能死,又或是不该死。”  又考虑到早先,刘荣提出自己可以去一趟前线,天子启当即计上心头,这才把刘荣招来。  “至于晁错,流放边关也好,幽禁深居也罢——便是要杀,也大可在平乱之后,神不知鬼不觉的杀。”  “还是要里子……”  嘴上虽是这么说着,但天子启面容之上,却是不见丝毫忧虑之色。  “毕竟今日,父皇能因为刘濞一句‘诛晁错,清君侧’,便将恩师都给杀死,那日后再跳出个谁,也打起一个‘诛某某,清君侧’之类的旗号……”  “公子可是觉得,晁错不该死?”  目光再度落回面前的奏疏之上,嘴上莫名嘀咕道:“衡山遭了雨雹,而后便是大半个淮南的粮荒……”  先帝要休养生息,人家出谋划策;  “如果不需要付出代价,朕当然也乐得有一个仁义无双、泽及鸟兽的好名声。”  冷静下来之后,天子启也知道:再不给东宫窦太后一个交代,万一梁王刘武真在睢阳有个闪失,那句‘一尺布,尚可缝’,恐怕就又要在不远的将来,为关中街头巷尾的孩童们所传唱。  嘴上,也不忘轻描淡写道:“袁盎倒是进谏,说朕应该杀了晁错,好让吴楚贼子们的狼子野心,揭露在天下人的面前。”  说到这里,天子启便抬起手,曲肘以手掌撑在脸下,面色只说不清的冷淡。  话说的云淡风轻,但天子启的目光深处,却也不免闪过一丝担忧。  “公子觉得杀了晁错,会让朝堂——让朕丢了面子。”  但在御榻前侧,皇长子刘荣却是愣了许久,都没能从天子启这番话为自己带来的震撼当中回过神。  而是天子启需要一个分量足够重的人,来背这口‘逼迫天子杀师以安天下’的锅。  斟酌着用词,将自己的疑虑道出,又小心打探了一下天子启面上神容。  而在御榻前方不远处,皇长子刘荣正面呈思虑之色,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方才长乐宫,天子启堂堂帝王之身,窦太后却愣是一点体面都没给皇帝儿子留。  “近些时日,朝野内外人心不安,长安坊间暗流涌动。”  “但朕认为,杀了晁错,可以撕碎吴楚贼子的遮羞布,让天下人不再搞不清楚状况,而是可以认清正邪,从而坚定地站在长安朝堂这一边。”  为了宗庙、社稷,这位老丞相,甚至甘愿将自己的性命也舍去。  那下回,再有个叛王说诛岑迈、诛郅都,你砍不砍?  万一哪天冒出来句诛申屠嘉,你天子启难不成,还真要把身为开国元勋的六朝老臣,当朝丞相给砍了?  “只是刘濞老贼那边,不过打出一个‘诛晁错,清君侧’的旗号作为遮羞布,父皇就当真要杀死九卿之首的内史……”  只是如今,站出来提议‘当斩晁错’的,只有一個中大夫袁盎——而且还是‘故’中大夫!  当今要削藩,人家也是二话不说,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了这个出头鸟。  “但若需要付出代价,尤其还是朕不愿付出的代价,那朕,也丝毫不介意后世之人,将朕与夏桀、商纣之流放在一起评说。”  只要上了战场,那无论这个人是诸侯藩王,还是王公子弟,亦或是天子本人——只要上了战场,那死亡几率就不会是零,而顶多只会无限趋近于零。  什么‘意动’,分明是早就有这个打算!  ——一个名士,受你汉家先帝征辟入朝,为官二十多载,官至九卿之首。  ···  “乱平之后,齐系能空出六个藩王的位置;”  “莫说不该,也不能支援睢阳——便是支援了,也根本没多大用处。”  “要面子……”  “丞相……”  “——这句话,公子,共勉……”  但若舍去的是旁人的性命,这位视名誉甚于性命的老丞相,恐怕就会有些迟疑不决了。  说到此处,天子启只悠悠止住话头,眉宇间,却再度涌上阵阵苦涩。  “睢阳岌岌可危,可是都已经让不少人,生出箪食壶浆,以迎吴王的心思……”  “先帝曾教导朕:一人哭,何如一路哭?一家哭,何如家家哭?”  兵家凶险之地,生死存亡,都并非人力所能决定。  “宗庙,社稷,永远都是重中之重。”  甚至于梁王刘武身边,还有天子启专门安排的人,会在情况危急之时,将梁王刘武绑去荥阳,以保全性命。  “——朕,选里子。”  “儿臣总觉得,多少有些……”  “怎么说呢……”  说天子启想杀手足兄弟,好给长子受封为储君让路,这倒也罢了;  “公子日后,又会作何抉择呢……”  “朕,倒也颇有些意动……”  虽然知道天子启担心的,并非是皇长子刘荣,而是一个比较合格的储君太子人选,刘荣也还是为之动容。  “便是已经投身贼营者,也将自此狐疑不定,甚至弃暗投明。”  只是想归想,刘荣也隐约能意识到:对于晁错这个人,皇帝老爹也还有其他方面的考量。  再有,便是刘荣确实认为,就这么让晁错死在长安,太过于跌长安朝堂的威仪,以及公信力了。  “商量商量………”  ……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111章 寡人已为东帝,尚何谁拜? 第111章寡人已为东帝,尚何谁拜?  ——老二刘德、老三刘淤,看好凤凰殿。  ——老四刘余,看好宣明殿。  留下如是交代,刘荣便整点行装,轻车简行,朝着函谷关的方向而去。  皇长子奔赴前线犒军,天子启也做足了功夫。  北军一部司马,共计五百人的禁军护送,外加少府内帑拿出的一千头牛,也由官奴们驱赶着,朝着睢阳前线而去。  开国之时,萧相国笔削《秦律》,几乎是将《秦律》所规定的所有惩罚手段,都大幅度减轻,以成《汉律》。  在《秦律》中频繁出现的行伍、邻里连坐,亦或是动辄斩、黥、流边等刑罚,也变成了《汉律》中相对温和的:罚金、罚劳。  没有了养马地,又处于对外战略劣势地位,汉家自是牛、马牧畜极度紧缺。  ——于秦末战火之中,天下纷争不休,先是群起而抗秦,后又楚汉相争霸;  到了刘汉国祚鼎立,河套地区,早就已经落到了草原新霸:匈奴人手中。  睢阳当然很危险;  战场固然很残酷。  言罢,刘濞抬手一挥,袁盎便被军士架了下去。  便是那仅有的一两次,也大都是某家老农的黄牛死了,又实在穷的揭不开锅,无奈不能将勤恳的老牛下葬,只能把牛尸卖出去换钱。  如是想着,吴王刘濞眼睛微一亮,顿时计上心头。  “若睢阳城破,伯父的大事,或许就可以成功一大半了。”  ——战争,永远是军人最好的涅槃场。  “长安的天子,自知无法阻挡我大军兵威,故而只能杀死自己的九卿之首,以图寡人能‘心满意足’——完成了‘诛晁错,清君侧’的心愿,便退兵撤回吴地。”  “如此软弱无能的人,难道不是让太祖高皇帝蒙羞、让我刘汉国祚蒙尘吗?”  “——寡人敬重袁公,不忍伤袁公性命。”  “飞鸟尽,良弓藏;”  非但不会听劝,甚至还会将袁盎强留在身边。  众将官面泛红光,望向吴王刘濞的目光,更是带着满满的贪婪。  “额,代长安天子犒军,以提振军心士气。”  听闻此问,刘通也不含糊,只稍沉吟思虑片刻,便将自己收集到,又还没来得及送到刘濞手中的情报悉数道出。  天子启说着,一旁的周仁听着;  在‘死罪’的基础上罪加一等,便不外乎:腰斩弃市。  而到了如今汉家,没有养马地,却成为了整个长安朝堂都为之头疼的问题。  “传寡人王诏!”  “狡兔死,走狗烹。”  其用途,自然是充当军队的肉食。  唯独有一条,萧相国非但没有在《秦律》的基础上减轻惩罚,反而还加的更重了些。  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只惹得袁盎、刘通二人面色齐齐一紧,颇有些惊愕的环视起四周。  “皇长子假节东出,朝野内外,可有什么动静?”  “——早在当年,给吴王做国相时,我便是明哲保身,对于吴国的事务不闻不问,只求不要死在任上,而是可以等到调回长安的那一天。”  “此仇不报,寡人,至死不能瞑目!!!”  “袁丝啊袁丝……”  “朕,许了袁盎的建议。”  “长安有什么状况?”  大帐内,长安朝堂派来的使者:太常袁盎、宗正刘通二人,正持节屹立于正中央。  《秦律》:盗马者死,盗牛者枷。  却也并没有低调到东宫窦太后,也对刘荣的离去毫无知觉。  良久,终还是吴王刘濞摇头叹息着起身,颇有些惋惜的看向袁盎。  “等寡人破了睢阳,兵临函谷,德侯再随寡人圣驾,还定三秦……”  “想来袁公对此,也是早有预料的吧?”  “——甚至有一些人,因为皇长子东出,而更加担心起战事来。”  “更如今,寡人即下睢阳,而与长安划江而治。”  ——《秦律》说:偷马者坐死罪,偷牛者,则应该在脖颈上戴木枷,成为囚犯;  而萧相国编撰的《汉律》却说:偷牛者坐死罪,偷马者,罪加一等。  “此刻,晁内史应当是身着朝服,出了府门。”  “如今为吴王所缚,是生是死,自是由不得自己。”  “皇长子那边有牛群随行,或会慢些,但眼下,当也已经到了睢阳?”  相较于两个月前,发动叛乱时,此时的吴王刘濞身上,更多了一股杀伐之气。  世人皆说汉承秦制,也大都认可萧相国所编撰的《汉律》,是相对更具人情味、更温和一些的《秦律》。  心下如是发出自嘲的哀叹,袁盎望向吴王刘濞的目光,只愈发带上了些凄苦。  ——晁错已死;  说要诛晁错、清君侧的吴楚大军,如果当真是汉家的忠臣,便应当即刻退兵……  “老让他在长安这么搅和,朕心烦。”  后来在太子宫,师生二人相谈甚欢,甚至屡屡有不约而同的看法和见地,更是让彼时的太子启愈发生出‘人生得一知音如此,夫复何求’的感觉。  ·  ·  ·  天子启新元三年,冬十月。  却见帐内,一众吴楚将帅仍淡定自若,丝毫没有因为刘濞那‘东帝’的自称,而表露出任何异常。  之所以会规定‘盗马者死,盗牛者枷’,也不过是因为马匹属于战略资源,而牛又可用作耕种,在秦的‘耕战’系统中,同样属于战略资源的范畴。  “——当年,寡人的王太子,就曾死在长安天子手中!!!”  “又是先帝朝的老臣,对于长安天子,以及朝堂军队的部署,也当是了若指掌的。”  两侧,一众吴楚将官嗤笑连连,却分明没将这两位‘当朝九卿’当回事儿。  “偶有听闻此事的人,也大都只是赞皇长子‘大义’,旋即便又忧心忡忡的担心起战事。”  就如此番,袁盎假节出使,就连袁盎自己也知道:刘濞根本不可能听劝。  ···  “这样一个‘汉天子’的节牦,寡人,又怎会屈膝相迎?”  尤其眼下,睢阳战事愈发不利于长安朝堂,以至于刘濞都敢当着长安天使的面,说出那句‘寡人已为东帝,尚何谁拜’了。  ——刘濞当然不可能因为晁错的死,便就此退兵!  几十年的隐忍,刘濞既是举了兵,就必定是不成功,便成仁!  “睢阳战况不利,长安朝堂人心惶惶,朝野内外暗流涌动。”  一场战争,足以让一个怯懦的人,在活着走下战场之后,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  就好像是听到了一个客观事实,如‘太阳东升西落’之类。  而后,便是师生二人筹谋已久的《削藩策》,逐渐浮现在朝野之上……  看上去没什么不同,只是几个字的变动,实则,却是天差地别。  “以为是入宫面圣,实则,却是直赴东市……”  这,也算是如今汉室,唯一一个合法食用牛肉的渠道了:战时犒军。  刘荣走的很低调。  因为这意味着天子启,并没有真的打算借这场叛乱,将手足送去地底下见先帝……  “说来寡人和袁公,也算是故人。”  打赢了,追不上;  打输了,跑不掉。  到了这一步,袁盎又如何不明白:天子启是在丢弃晁错这把利刃的同时,将自己这柄剑鞘也一并丢了?  说是假节出使,来‘劝降’吴王刘濞,但明眼人都知道:袁盎此行,九死一生。  慢条斯理,却也满带着苦楚的一番话,只惹得吴王刘濞莫名一阵感伤;  而那句‘叛汉从贼’,却又让帐内众将齐齐瞪大虎目,纷纷将不怀好意的目光,瞪向袁盎那已经不再挺拔的身影。  ···  “乃告我吴楚有志之士:若有能阵斩汉太子,乃至生擒者!!”  “又尚何谁拜?”  便是也有斩、死等字眼出现,也大都会跟上一句‘许以爵抵罪’。  只寥寥数语道出口,便让侄子刘通主动走到了自己身侧,吴王刘濞的目光,也随之落在了袁盎身上。  “见到天子的节牦,吴王,难道不应该跪拜迎驾吗?”  刘濞说的诚恳,甚至可谓诚意十足;  但袁盎闻言,却满是苦涩的摇头叹息道:“既然是故人,那吴王也该知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说到此处,周仁面上也不免涌上一抹愁虑。  却非担心战况,而是担心坊间这暗流涌动,是否有吴王刘濞的手笔。  说回此番,刘荣奔赴前线犒军,少府内帑调出的一千头牛。  总结而言,却不外乎一句话。  察觉到这一状况,袁盎心下只又是一苦,不由有些悔不当初。  当日——皇长子假节东出当日,天子启颁诏:拜故中大夫袁盎为太常(原奉常),德侯刘通为宗正,假天子节,出使关东。  “德侯,是我一母同胞的兄弟手足——德哀侯刘广的子嗣。”  轻声一问,自惹得身旁的郎中令周仁赶忙一拱手:“奉陛下诏谕,皇长子假节东出一事,并没有太过喧扬。”  “不如也留下来,做寡人的车骑将军如何?”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就将那狡兔给弄死了呢?”  回想起十几年前,第一次见到晁错的时候,彼时的太子启还沾沾自喜,自认为这番针对梁王太傅贾谊的谋划,算得上是相当成功。  随着刘通这句话,帐内因袁盎那句‘叛汉从贼’而低沉下去的氛围,才再度被一阵轻松欢愉所取代。  《汉律》:盗牛者死,盗马者加。  又对刘通轻点下头:“还有呢?”  “毕竟睢阳那边的战况,实在是让人有些……”  再到先帝驾崩,监国太子顺利即皇帝位,曾经的太子詹事也扶摇直上,转瞬便官至九卿之首。  而这造成的直接影响,便是早在秦时,就已经推行于关中地区的牛耕,在汉室又倒退回了春秋之时的人力挽犁。  好嘛;  低调到朝野内外,都没怎么注意到皇长子,假天子节、为天子使,奔赴睢阳前线。  ——如今汉家仅有的牛、马,几乎全都是产自燕、代北部,毗邻草原的北墙附近,以及陇右、北地等北方边郡。  “皇长子……”  果不其然,在明言表示‘我已经是东帝了,不需要再向谁跪拜’之后,刘濞下一句话,便宣告了袁盎彻底失去人生自由。  一众吴、楚将帅也都从先前,那因为连战连捷而沾沾自喜的模样,逐渐变得从容稳重,颇得将之风范。  而在君臣二人身侧,一名郎官则是正奋笔疾书,以最快的速度,将天子启的交代草拟成诏书。  在这样的情况下,长安朝堂派来见刘濞的使者,除了多送几个人头,或几个兵丁给刘濞之外,再无其他意义。  “——都是那个望风而逃,匈奴人都还没跨过长城,就拖家带口跑到了洛阳的代顷王的儿子……”  在这个前提下,《汉律》中,之所以会出现这么一条比《秦律》都要严苛、惩罚还要更重的条令,便是因为相较于嬴秦,如今汉家牛、马紧缺的程度,实在是有些夸张。  便见刘通又思虑片刻,又似突然想起般,赶忙道:“侄儿和袁盎从长安出发当日,皇长子也假节东出,说是要代陛……”  “伯父在关外举兵谋乱,做侄子的,自然也会在长安做些什么,好助伯父一臂之力?”  就差没说长安天子启死期不远,刘濞坐上皇位指日可待了。  “嘿;”  说着,天子启遥望向皇宫外的目光,也莫名有些模糊起来。  “既是来了我身边,就不要急着回长安了。”  但只要天子启愿意让长子刘荣,也去睢阳‘身涉险境’,窦太后便能就此安下心。  “晁错这把剑,朕要弃了。”  “剑都弃了,那剑鞘留着,也就没什么用了。”  尤其是一场惨烈,而又占尽优势的战争……  在军队方面,马匹,尤其是战马的紧缺,又让汉家的骑兵部队建设止步不前,因兵种受克制,而屡屡在匈奴人手里吃亏。  “只袁公使命在身,若就此放袁公归去,怕是会坏了寡人的大事……”  “长安天子,将自己的储君太子,送到了睢阳犒军!”  “这样一个人,端坐于未央宫的御榻之上,难道不是天下的不幸?”  毕竟嬴秦掌控着河套,总还有养马地,更是压得草原游牧民族抬不起头,见黑龙旗而不敢挽弓,故而并不缺牛羊牧畜;  “——莫如说:寡人,已为东帝矣~”  待帐内只剩下‘自己人’,吴王刘濞这才站起身,走到悬挂着的堪舆前。  其内容引经据典,字字珠玑;  此言一出,帐内又是为之一静,甚至还有几个不够稳重的小将,颇有些不顾形象的咽了咽唾沫。  与此同时,丞相府再次于关中各地方郡县颁发告示。  ···  “只要袁公答应,我大军,除大将军田禄伯所率领的吴国主力之外,剩下的二十万兵马,尽数交由袁公节制。”  吴王刘濞倒是没太在意这一则讯息,只暗下思考着日后入主长安,要如何制定关于牛马牧畜的新法令。  “德侯刘通也一起,借着出使的名义,踢到刘濞身边去。”  未央宫宣室殿外的瞭远台上,远远眺望向长安城外,天子启双手负于身后,面色无喜无悲。  “嘿,连太子都不是;”  久而久之,也就不敢再列阵对战于旷野,只能依城墙而守,却不敢出墙追击。  又是‘圣驾’,又是‘还定三秦’。  胜一阵,斩获也不过尔尔,稍有败势,便动辄全军覆没。  再加上汉室对牛、马的管控力度,几乎达到了武器军械级别的管控规格,就更使得吴、楚等南方地区的人,几乎一辈子都吃不上两回牛肉。  如果有,而自己又没能及时察觉……  至于那杆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天子节牦,也随着袁盎的手被兵士架起,而直挺挺倒在了地上,无人问津。  ——得知刘荣奔赴睢阳,窦太后那颗因梁王刘武身陷险境而错乱的心,也终于是安稳了下来。  “就委屈袁公,在我后营暂住些时日了。”  说着,吴王刘濞稍一摆手,帐门外边走入两名军事,一左一右,将袁盎架了起来。  ——不是贪刘濞,而是此刻的吴王刘濞,似乎长成了封侯拜相,乃至裂土为王的形状。  睢阳东五十里,吴楚叛军大营。  对这一切,吴王刘濞看在眼里,却只淡然一笑。  “——就让袁盎为使,去刘濞老贼那儿走一趟吧。”  “只是叛汉从贼、使宗族蒙羞的事,我袁丝,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目光落在堪舆上,嘴上确实径直问起侄子——当朝宗正:刘通。  “德侯刘通的父亲——德哀侯刘广,和那老贼刘濞一样,都是代顷王刘喜的儿子。”  “——早些年,袁公为吴相,于寡人也算是君臣相宜。”  上首主位,吴王刘濞更是无比从容,眉宇间,甚至还隐约带上了一抹倨傲。  “袁公大才,纵是不为我所用,寡人,也断不会放袁公回长安。”  “想来他刘启,也是知道睢阳城已经守不住,这才派个儿子来,看能不能再拖延一段时间……”  “待定了社稷,袁公,便当是寡人的第一任汉相……”  讥诮一语,只惹得周仁下意识一躬身,天子启却再度望向宫外的方向,悠悠又是一声长叹。  “寡人,不吝裂土以王之!!!!!!”  出了点意外,上午就坐火车出发了,晚上20点左右到,下了火车我就找网吧码第二章,争取十二点之前发出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112章 番外:黄粱一梦 第112章番外:黄粱一梦  那是在代王宫。  晋阳代王宫。  不过总角之年的代王公子启,正于殿室角落蜷缩着身子,将年纪更小的弟弟刘武,静静地抱在怀中。  母亲窦姬、姐姐刘嫖,则都惊慌失措的在殿门处踱步,似是在等什么人的消息。  宫门外,明明是淅淅沥沥下着的雨,以及乌云密布的阴雨天;  但公子启却透过脑袋旁的墙洞,看到隔壁的殿室明亮如白昼。  殿室上首,父亲刘恒头顶诸侯远游冠,身着王袍,腰系专属于宗亲藩王的赤绶金印,面上愁容满布,显然是非常苦恼。  大殿之内,四个哥哥横竖躺倒在地,身上华服依旧,肉身却已化作枯骨!  而在上首王榻之上,母后吕氏同样是一副骷髅外包着华袍,只那空洞洞的眼眶内,缓缓落下两行血泪……  “中尉教我!”  “父皇啊~”  “寡人不解之处,就在于此!”  天子启如是想着,画面也在飞速推进着。  “这样一个本就强大,做齐王就敢举兵诛吕的人,若是坐了我汉家的宗庙、社稷,那陈平周勃等百官朝臣,哪还能有好日子过?”  “别是有诈吧?”  “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大王非但无法匡扶汉祚,甚至连妻小的性命,都极有可能无法保住!”  静。  正思考着那第三个梦境中,明显不是长子刘荣的少年天子究竟是谁,耳边便传来宦者令春陀的低语声。  “——是有宵小在污蔑儿臣,才让父皇弥留之际,都无法瞑目;”  ·  “嘿嘿……”  “陛下……”  “知道这些事也没什么——烂在肚子里便是。”  “说不定日后,他‘天子襄’掌了权,还会清算陈平、周勃这些个‘乱臣贼子’。”  “到了后来,甚至只要有人提及孝惠皇帝的储位,便大都难逃一死。”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  一旁的郎中令张武,意见也和薄昭相差无多。  ——甚至就连‘隔墙相往’的公子启,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沉寂,而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有薄昭、张武二人先后出身反对,一众代国官员、将领也都纷纷站出来,符合着表达了反对意见。  “简直儿戏!!!”  早在这番话传入耳中之前,御榻上的天子刘恒,就已然没了气息;  而在这番话结束之后,殿内也并没有出现任何变化。  “臣认为,这是大王的机会!”  母亲穿上了皇后才能穿的凤冠霞袍,端的是雍容华贵!  姐姐刘嫖更是变成了成熟妇人的模样,身上那还带着补丁的单衣,也已经变成了极尽奢靡的蜀锦。  ·  “大王想啊:陈平、周勃要里应外合共诛诸吕,为何只有他齐王刘襄敢举兵?”  可即便到了这一步,太子启仍费力的拱起手,含糊不清道:“梁…梁怀王……”  “我儿,了不起。”  “——陈平、周勃要联络宗亲诸侯,里应外合共诛诸吕,最终起兵的分明只有齐王刘襄!”  “要我说,吕太后,还未必就驾崩了!”  ···  “大王的代国本就苦寒,连军费都凑不齐,宫里的公子公主、王后姬嫔们,都是大王在王宫里种地,外加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从俸禄里分出来一些,才勉强养活的。”  ——在草原,匈奴人叫喊着,嘶吼着,却仍旧难逃被汉家的锐士斩于马下的命运!  “一匹刚出栏不久,连牙齿都还没长齐的马驹!!!”  “儿臣何罪啊父皇!!”  “告诉朕;”  “朕怎会不立荣,转而去立襁褓里的彘……”  “朕都要死了!”  或者应该说,是大行皇帝启。  但太子启就是知道:直到这段话全部传到自己耳中,父亲刘恒才撒手人寰。  也很迷恋。  ·  “将死之人,不可以带着不甘死去……”  “阿、阿揖……”  看到这里,天子启已经皱起了眉头。  但天子启却无法继续看下去了。  ·  “阿揖足年十六!弓马娴熟!”  然后,公子启就看见了让自己头皮发麻的场景。  那巨剑足有两指厚,被架在太子启锁骨上,就好似千钧重担般,压得太子启不自然的低下头,才能将锁骨处传来的刺痛稍缓解些。  听着天子启这番呢喃,宦者令春陀只惊恐的跪倒在地,紧紧闭上了双眼,身形更剧烈颤抖起来。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天子启便由一开始的心虚,变得愈发振振有词。  “近几日,宫内外开始有传言,说绮兰殿的王夫人,当年是梦日入怀,才怀上的公子彘……”  “千万不要认。”  “就算他陈平、周勃当真诛灭了诛吕,又为了保全自己而处理了未央宫那位,要迎立的,也该是齐王襄才对?”  “圆了朕的不甘,阿启,便能坐上那方朝思暮想的御榻,做我汉家的天子……”  一番话说出口,让代王刘恒面上再度涌现出迟疑之色,宋昌这才继续道:“吕太后,是万万不会这么咒自己的。”  “哦……”  “相较于他齐王襄,大王才是那个更容易掌控,更能让陈平、周勃等‘乱臣贼子’安心的傀儡啊!”  “你这混账,就不能跟朕说一句实话吗!!!”  ·  “不对,那不是荣。”  “万一大王点头应下,再去了长安……”  “——住口!!!”  “伤…重不治……”  “——还不就是他齐王兵多将广,国富力强?”  “既然不是荣,又如何能做到如此地步……”  “阿揖,不从王太傅贾谊之劝阻,执意纵马疾驰,不慎落马,伤重不治……”  片刻之后,天子启又不由得一愣。  即便是在梦境中,太子启看到父亲这般作态的第一反应,也依旧是慌忙跪下身。  “阿揖,当真是坠马重伤,不治而薨啊……”  低下头,看了眼已经在怀中睡去的弟弟刘武,便昂起头,望向殿门的方向。  “当着朕眼皮底下害死我儿揖——你真当朕这个汉天子,是你太子启的泥塑雕像吗!!!!!!”  砰!!!  说到怒及,天子刘恒更猛然拔出剑——拔出那柄数丈长的巨剑,架在了太子启的脖颈处。  “才刚出生,连能不能活着长大都不知道,就这般册立其母为皇后?”  “将这个无君无父,罔顾人伦的混账拿下!!!”  “吕太后,必定是真的驾崩了!”  便见宋昌绷着脸,走上前,手虚握成拳,在刘恒身前的王榻上轻轻一砸。  “不过传闻而已,不必理会。”  “大王,不得不慎。”  “我儿揖,到底是怎么死的……”  “所以,在臣看来,曲逆侯陈平、绛侯周勃都说吕太后已经驾崩,那就必定是真的驾崩了。”  “——吕太后,是一个很注意忌讳的人。”  面色温和的在王榻旁跪坐下身,温声细语道:“臣倒觉得,这恰恰能证明吕太后,是真的驾崩了。”  而在代王刘恒身侧,中尉宋昌、郎中令张武,以及王太后薄氏的弟弟薄昭,正围着王榻商议着什么。  “——要爱天下。”  “便是再被人用剑架在脖子上,也绝对不要认。”  “阿揖是自己要策马疾驰,更是远在关外的梁都睢阳!”  “待朕到了地底下,还要和太祖高皇帝好好解释清楚:我汉家的皇位,怎就让朕这个皇四子坐了……”  颇带些‘耸人听闻’意味的话语,只引得代王刘恒蓊然起身,满是焦急地对宋昌一拱手。  “这皇位再怎么着,也轮不到寡人的头上吧???”  “那是荣?”  “母亲和阿姊,这是走了大运啊……”  “阿启……”  “那少年天子……”  “——朕!都要去见太祖高皇帝了!”  就这么含泪看着御榻上的天子刘恒,一点点缩小,一点点缩小;  “不要独爱一家一户,要爱整个天下……”  公子启仍旧没有察觉到任何一场,就这么想着,便缓缓将目光收回。  “但在那之前,阿启,要和朕说一次实话……”  薄昭的话语,让刘恒眉头锁的更深,面上焦虑之色更甚。  “我儿揖,到底是因何而死的?!”  “但臣在长安做过官,很了解吕太后。”  但慢慢的,那紧紧锁起的眉头,随着面前的一幅幅画面,而逐渐舒展开来。  “阿揖,当真不是儿臣……”  “说不定这‘迎立’的说辞,都是吕太后在试探大王的忠心呢!”  “——次日,这个宫人身死暴室,浑身赤裸,更有足足上百道匕口!”  少年天子惹恼了太皇太后,被罚面壁太庙,过了足足好几年,才终于回到了未央宫宣室殿、才终于出现在了汉家的朝议之上。  哄!!!  只厉声一语,便好似千斤重锤,在太子启心头沉沉砸下。  “——解释解释兄长的儿子们,怎么就在朕入继大统前夜,悉数死在了周勃、夏侯婴二人的乱剑之下……”  “阿揖那匹良驹,当真不是儿臣送去的啊~”  ·  ·  ·  梦境再度切换,太子启,又变成了天子启。  “万一这是吕太后想要治死大王,才想出来的计谋,大王倘若真去了长安,只怕就再也无法回到晋阳了。”  春陀赶忙将头埋的更深些,天子启却是从榻上起身,负手凝望向殿门外,悠悠开口道:“至于王美人‘梦日入怀’的传闻……”  “父皇!”  而在公子启透过墙洞的目光注视下,中尉宋昌,也终于在代王刘恒的殷殷期盼下站出身。  不知过了多久,天子刘恒又好似泄气的皮球般,一点点恢复正常的大小——甚至缩的比平时更小。  求饶之语刚说出口,却见御榻之上,天子刘恒本萎靡不振,甚至都萎靡到有些‘缩水’的身躯,只陡然拔高至数丈高!  直到最终,消失不见……  不知道为何,听到这里的时候,公子启的视野便越来越模糊,耳边传来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不知道为什么。  “执意纵马……不甚跌落……”  “早些年,吕太后就想要让大王去赵地,分明就是欲加之罪,要害大王性命!”  “至于其他人——哪怕是吕产、吕禄等诸吕子侄,也绝不敢犯这个忌讳。”  到最后,那墙洞居然就这么堵上了,就好似从不曾存在过!  只是睡梦中,公子启并没有感觉到这有什么不对。  “孝惠皇帝才刚走开了一小会儿,那赵王刘如意,可就已经凉了尸啊?!”  “父皇……”  “——朕都做到了这个份儿上,还能咬牙不认!”  又是许久,许久;  久到天子启都有些奇怪:时间为什么停止流通,天子恒沙哑无力的嗓音,才在太子启耳边响起。  太子启也不知道为什么。  ——很奇怪!  方才还满是焦急,甚至面带惊恐之色的母亲窦姬、姐姐刘嫖,此刻却都变了副模样。  “——绮兰殿,又有苦头要吃喽~”  “了不起。”  良久,天子启才从思绪中回过神,见春陀这般模样,又冷不丁咧嘴一笑。  “朕,只问你这混账一遍!”  “天子要做的,不是给死人公道,而是要借死人,来给活人谋利。”  “——与儿无关啊父皇!”  “这也是臣为什么会觉得,吕太后是真的驾崩了、诸吕也是真的被铲除了……”  这番话说出口,足数丈高的天子刘恒,便好似被施了定身术般,就维持着怒而拔剑,将剑刃架在太子启脖颈处的姿势,愣了许久,许久……  “便是要忤逆母后,也必定会谋定后动,一击便让母后无力翻身……”  “如今又说要迎立大王……”  不同于前两个梦境,刘启都是第一人称视角——这第三个梦境,大行皇帝启,是以上帝视角旁观。  ·  “怎么会呢……”  父亲老了许多,两鬓斑白,满脸病态;  大刀阔斧坐在御榻边沿,一手撑在膝盖上,一手却是虚握成拳,挡在嘴前一阵阵重咳不止。  汉家出了两个足以比肩淮阴侯的名将!  “也不知荣那小子回了长安,会不会被这则‘传言’吓死……”  “——大王可还记得当年,赵王刘如意是怎么死的?”  “荣,绝不会这般轻举妄动。”  闻言,宋昌眼底闪过一丝喜意,面上却是淡然一笑,再上前一步。  太子启想哭,但哭不出声;  想扑在御榻边沿,却又根本无法活动身体分毫。  看到了老迈的母亲:窦太皇太后,似乎是被那个锐意进取的少年天子所惹恼,险些气的废皇帝!  “怎这般冒失?”  天子启看到了一个英气十足的身影,坐在了未央宫的御榻之上;  唯独那混浊的双眸,正满带着盛怒,直勾勾望向公子启……  “不是荣?”  哦不;  直到天子启彻底转醒,却依旧沉浸于方才那个梦——那三个先后出现的梦境中,久久不能自拔。  原本遍布眉宇间的怒火,也再度转变为肉眼可见的萎靡。  满是哀痛的在御榻边蹲下身,垂泪开口。  “对于不祥的事,但凡有人不慎提及,吕太后都是动辄打杀的。”  “儿身在长安,日夜都守在父皇身边,就算有心,也根本是鞭长莫及啊!!!”  就这么满脸怒容的站在御榻前,居高临下的睥睨向跪地俯首,满是惊慌之色的监国太子。  “记住自己今天,在朕面前的样子。”  稍大那人老成稳重,又胸有韬略;  “毕竟几个月前,陈平、周勃还曾给大王送来秘信,让大王也跟着齐王襄一起,举兵诛吕、匡扶汉祚呢……”  在这二人的率领下,汉家将帅愈战愈勇,百战百胜,将原本压得汉家抬不起头的匈奴人,一路赶去了遥远的北海!!!  于是,匈奴人开始养羊,开始捕鱼,开始称呼汉天子为‘圣天子’,称呼匈奴单于为‘匈奴王’……  “——万一皇长子没能长大成人,难道又要再废皇后???”  “但大王不同啊!”  御榻上的婴儿般天子刘恒,仿佛再次被施下定身术。  “对于陈平、周勃等‘贼子’而言,大王才是最佳的选择。”  只刹那间,天子启面色陡然一冷,双眸更不受控制的迸发出一抹肃杀!  “朕,要大行了……”  那画面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迷恋眼前,这一幅幅宛若仙境的美好画卷。  ——方才出现墙洞的位置,此刻却是整面墙都消失不见!  放眼望去,方才还由父亲刘恒,以及叔叔伯伯们商议大事的殿室,此刻却尽是一片晦暗、破败。  “儿臣……”  “呃……”  作为代王刘恒的母舅,薄昭面上满带着惊慌之色。  ·  “记住。”  ——哪怕御榻之上,天子刘恒已经没了气息,那声音,也还是清晰无误的传入了太子启的耳中。  只开口第一句话,却让原本还有些嘈杂的殿室,瞬间安静到落针可闻。  “反正朕百年之后,你也是要去给朕守皇陵的~”  “莫非是小十?”  望向监国太子:刘启的目光深处。  “阿揖,到底怎么死的……”  “父皇!”  “自太祖高皇帝驾崩——尤其是自孝惠皇帝英年早逝,太祖高皇帝的八个儿子,如今,可就剩下大王,和淮南王刘长了。”  年轻那人则兵行诡道,思维跳脱,又每每能有奇效!  只不知这振振有词,究竟是因为真的有恃无恐,还是想要借此掩饰自己的慌乱……  天子启很疑惑。  “那淮南王,从小就是养在吕太后膝边的,说是吕太后半个儿子,也丝毫不为过!”  “将……咳咳……”  听到这里,代王刘恒面上烦躁之色终于到达顶峰,只拧着脸攥紧了拳头。  “——难不成还能立那个由吕太后一手养大,侍吕后比孝惠皇帝还要孝顺的淮南王刘长?”  “我汉家的监国太子,了不起……”  看着御榻上,父亲刘恒这副行将就木的模样,太子启就好像是忘记了先前,被那‘巨人’以剑架着脖子时的惶恐;  ·  ·  ·  “来人!”  “是什么样的烈马,能让我儿揖坠马重伤,又不治而亡?!”  就好似一个老婴儿般,蜷缩在御榻之上,有气无力的睁开眼皮。  “大王还年轻,封王就藩之时,更只有六岁,并不了解吕太后。”  天子,看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甚至可以说是穷尽一生,都没能等来的画面。  “大王试想:一个如此注意忌讳的人,又怎么会为了试探大王,而佯装自己已经驾崩了呢?”  只是少年天子已近中年,颁下的第一道诏书,却是册封刚出生的皇长子之母为皇后。  “这绝对不是荣!”  ·  “当年,有一個宫人说:万一赵王做了储君,那吕太后就要搬出椒房殿了。”  梦境切换的很快;  快到公子启还没有从那五具枯骨,以及那两行血泪为自己带来的惊颤中缓过神,抬头便看到已经贵为汉天子的父亲,正满脸怒容的坐在御榻边沿。  “——是你监国太子送的马驹!!”  “不立大王,他们还能立谁?”  “也不知这回,是耳光,还是杖杀……”  “又或是公子荣,能给朕一个大大的惊喜,亦未可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113章 李校尉,是要哗变吗? 第113章李校尉,是要哗变吗?  当吴王刘濞在吴楚叛军大营,发布针对‘汉太子’刘荣的悬赏令时,刘荣还并没有抵达睢阳。  路过表叔窦婴驻守的荥阳,刘荣虽未停留,但大将军窦婴,却还是决定亲自陪刘荣走一段。  ——荥阳到睢阳,不过几百里的距离,轻装简行,也不过三两日的路程。  此刻,刘荣便乘坐在此行东出的马车车厢内,听着面前的表叔窦婴,同自己说着睢阳的战事。  “一开始,梁王的军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实在是狼狈不堪。”  “——尤其那刘濞老贼的叛军主力,过去这些年在南方百越之地,经受过战阵洗礼;”  “反观睢阳的梁国兵马,则大都不曾上过战场。”  而睢阳城,却因为李广的到来,而彻底变得热闹了起来。  “你周太尉有着闲情,我李广可没这个雅致!”  “速开营门,引我至太尉大帐领赏!!!”  但对这一切,太尉周亚夫却似乎并不担心。  看着表叔窦婴那似笑非笑,说不清哪里古怪的面容,刘荣也拱起手,对表叔窦婴坦然一拜。  就这么隔着营门望向营内,等了好一会儿;  毕竟先前,天子启又是让窦婴‘步步为营’,小心埋伏,又让太尉周亚夫、车骑将军郦寄绕道武关,似是生怕平叛大军会被吴楚叛军偷袭。  “慌乱之下,这才日日血书求援于长安,竟还让长公子东出函谷,代陛下犒军……”  嗖嗖嗖!  李广话音未落,营门内便应声飞出几道箭矢,尽数砸在了李广身前三五步的位置;  竹楼之上,周亚夫更是眯起眼角,同样昂起头。  在抵达荥阳之前,窦婴对战事抱以极其悲观的态度。  甚至比起表叔窦婴,作为穿越者的刘荣,知道的还更多一些。  见刘荣如此反应,窦婴自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  “反正表叔也说了:睢阳城虽险象环生,但终归没到城破的地步。”  “——毕竟再怎么说,睢阳城,也是梁王叔的国都。”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皇长子刘荣因为梁王刘武的接连求援,而亲自出现在睢阳前线……  假天子节,待天子奔赴前线犒军的皇长子刘荣,也已经离睢阳不远。  “李校尉,当真是才气无双啊?”  “公子,慢行……”  “这李广,却三番五次置我军令于不顾……”  “陇西李广,率麾下锐士三百,斩将夺旗而归!”  “又或是周太尉……”  “随我杀入睢阳,支援梁王!!!”  说到这里,刘荣不由又是咧嘴一笑,面上不见丝毫即将抵达前线的凝重之色。  大致明白窦婴想要表达的意思,刘荣只含笑一摇头:“不必。”  “又是李广?”  在抵达昌邑之后,周亚夫也并没有太多动作,就是一个字:守。  从客观角度上来说,此时的睢阳战场,其实就是叛军久攻不下,又自认为必定能攻破睢阳、守军苦苦支撑,却也还远不至于城破的僵持状态。  “既是来了,表叔就莫要再说这些了。”  “这才几个时辰的功夫,便又是翻出营墙,又是突袭吴楚贼子;”  “将士们!”  “走,过去看看。”  “我倒要看看这李广,究竟长了几颗脑袋。”  “若我真在睢阳出了事,最难以洗清嫌疑的,恰恰是梁王叔。”  如是一番话,终是让窦婴欲言又止的安静了下去。  “等入了睢阳,梁王叔,必定会无所不用其极,来护侄儿周全。”  军心涣散,士气低迷,昌邑十万大军却依旧在程不识的铁腕治军下,有条不紊的挖战壕、垒营墙。  唰!  “而不是来替太尉周亚夫,在这昌邑挖千人坟、乱葬岗的!”  且这六万兵卒,是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守城战洗礼,短时间内得到大幅成长的精兵!  彼时的梁王刘武,也会从如今这到处求人支援,好似随时都要身死睢阳的狼狈姿态,一举化身为汉家的头号功臣!  这,才是刘荣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来睢阳前线走上一趟的原因……  除去最轻的军棍、军鞭,汉室军法倒数第二重的惩罚手段,便已经是‘杀’了……  “自那‘皇太弟’三個字浮出水面,我和梁王叔之间的关系,本就有些微妙。”  “——有如此猛将,实在是我汉家之大幸~”  猛然抬起手,食指直勾勾对向竹楼上的周亚夫,李广面上怒容更甚。  只是经由李广这么一闹,昌邑大营本就有些不稳的军心、低迷的氛围,便愈发趋于不利。  “昌邑大营,凡是有卵子,又自诩为汉臣的,都跟我走!”  话说一半,窦婴适时止住话头,旋即意有所指的看向刘荣。  当周亚夫阴沉着脸,迈着稳重的步伐走到营门内时,营外刚好穿来李广那极为粗狂,又隐约带点酒气的呼号声。  “此出长安,父皇也派了北军一部司马随行,足有禁军五百。”  “带着三百人,便斩了吴楚贼子的千长,还夺了贼军大纛!”  按理来说,被当朝太尉逮了个正着,又明着指责‘违抗军令’,李广再怎么有胆魄,也总该有些心虚和慌乱。  自长安出发,足足耗费将近一个多月的时间,周亚夫才带着麾下十万关中兵,抵达了预先确定下来的扎营位置:昌邑。  “臣使命在身,不便再送。”  “不必……”  “只梁王,终归是宗亲王族,又不曾经历过战争的残酷。”  更何况如今汉家,是为史家称之为‘汉承秦制’的刘汉,仍旧保有极为浓厚的古典军果住义(谐音)色彩。  “——皇祖母,很担心梁王叔的安危。”  暗下将李广这个人名牢牢记在心里,周亚夫便嗡然回过身,下了竹楼,便朝着中军大帐而去。  大营内,周亚夫凝望着李广远去的北营,面色阴沉的可怕。  “人各有志,强留不得……”  尤其是在半日之后,李广率领三百骑,突破吴楚叛军层层包围,自东杀穿了吴楚叛军的包围圈,被梁王刘武接入睢阳城,昌邑大军的军心士气,更是临近跌落谷底。  在将士们的瞩目下,走上营门一侧的竹楼,居高临下的看向营门外,正单手挥舞着一面叛军大纛的李广;  “是奉了陛下之令,来支援睢阳城的梁王!”  只稍一沉吟,便再道:“临出征时,陛下曾许臣自荥阳分兵五万,支援睢阳。”  “你周亚夫能抗陛下的诏,我李广,就不能抗你周亚夫的令了?!”  对于表叔窦婴的这个态度,刘荣显然也是早有预料。  照例巡视军营的周亚夫,见营外叫嚣着让军士开营门的一伙人马,下意识便脱口发出一问。  “纵是吴楚贼子叫嚣骂阵,也绝不可理会。”  而后,李广便自豪的昂起头,将目光扫向营盘内。  一方面担心睢阳城破,另一方面,又隐隐有些想要保全力量,不想被这一战打瘸了腿的小心思,这才连连求援长安。  但吴楚叛军‘得势不得分’——场面上占尽优势,却怎么都无法攻破睢阳城的大门。  ——惨烈。  见始终没人愿意翻出营墙,才重重哼了一声,调转马头,朝着睢阳的方向疾驰而去。  “有这五百人傍身,除非是梁王叔有意……”  恨不能溢出的阴阳怪气,自也没给李广装傻充愣的机会;  诏书内容,不出周亚夫预料:天子启,催促周亚夫发兵睢阳,支援梁王刘武,以解睢阳之围。  “我们,都是汉家的忠臣!”  除了皇帝老爹派来护送自己的五百禁军将士,大将军窦婴此番,也派了三千兵马护送。  “这位李校尉,怕是想要借此战攀上梁王,乃至东宫太后的高枝。”  “咳咳咳……”  怒目圆睁,恶狠狠瞪了周亚夫一眼,便高昂起头,扯开嗓子。  “——习惯了做缩头老龟,眼里便容不下我这样有胆魄走出昌邑,去和吴楚贼子厮杀的忠臣良将?!”  “只是到了荥阳之后,臣就不觉得梁王的睢阳城,需要臣这五万兵马了。”  话虽如此,但周亚夫阴戾的目光,却片刻都没有从李广策马离去的方向收回。  周亚夫话说的淡然,但即便是那平淡如水的语调,却也并不难让人听出杀意。  “李校尉,是要哗变吗?”  “既然你周太尉不敢应敌,我李广便是带着这三百家丁,也照样能在吴楚贼营内,杀他个七进七出!”  再加上梁王刘武日日血书求援,搞得长安朝野内外都是人心惶惶,就更让窦婴乐观不起来了。  “自抵达昌邑,我便已经再三强调:大军固守昌邑,不可有一兵、一卒踏出营盘;”  但率军抵达荥阳,并派出兵马打探过睢阳的状况之后,窦婴却是大跌眼镜。  如是一语,周亚夫便稍昂起头,睥睨着营外的李广,静静等候起了李广的解释。  “我李广!区区一个骁骑校尉!”  说到这里,李广终是将手中马缰一拉,侧对向昌邑大营的营门;  “结果呢?”  “亦或是要窃营?”  “更为陛下委以宗庙、社稷之重!”  只那锐利的双眸,并没有在那面大纛上停留哪怕片刻,而是直勾勾凝望向李广目光深处。  “李广……”  而在周亚夫身后,后将军程不识却是驻足片刻,方沿着营墙的方向,替周亚夫巡视起防务。  就这么默契的完成了工作交接,又对彼此无比放心。  话说一半,周亚夫只不由止住话头,手下意识抚上胸前,那封被藏在衣领内的天子诏。  但无论是天子启夹杂在诏书字里行间的暗示,还是周亚夫临出发前,天子启私下做下的交代,都让周亚夫底气十足的拿定主意: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眼下,梁王在睢阳浴血死战,东宫太后夜夜泣血,陛下更再三颁诏,催促你周太尉发兵支援!”  说到此处,李广只将手中军纛一扔,身旁的军士也适时扔出几颗由布袋装着的人头。  “且记你一笔……”  至于睢阳城内的守军,也确实是苦苦支撑,伤亡惨重;  但同样的:城门不失,睢阳城不破,守军再怎么苦于鏖战,也终归没到让梁王刘武一日连发七封血书,以求长安朝堂支援的程度。  “恕臣直言:公子此番,不该奔赴睢阳。”  队伍就这么一路走向睢阳,一路坦途,连行人都没遇到。  “——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便成了你周亚夫畏敌怯战的借口!”  ——太常袁盎、宗正刘通组成的‘劝降’使团,已经抵达吴楚叛军大营;  “复行二百里,便是睢阳。”  “我这个太尉,都有些想要在陛下面前,为李校尉多美言几句呢……”  将士们从扎营当日开始,便周而复始的挖壕沟、垒土墙;  说白了,梁王刘武,是被这场战争的惨烈程度给吓坏了。  但出乎所有人——甚至都有些出乎周亚夫预料的是:李广非但不低头,还胆敢鼻孔朝天……  周亚夫身侧,后将军程不识单臂高举,随时做好了再次落下手,向营内弓卒再次下达发射指令的准备。  ·  ·  ·  同一时间,睢阳东北百五十里,昌邑大营。  睢阳保卫战,固然称得上惨烈。  哪怕这其中,有天子启刻意拖延,以图睢阳城与吴楚叛军‘两败俱伤’的目的,窦婴也还是从中,嗅到了些危险的味道。  “梁王叔再怎般不智,也总不至于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却见周亚夫微一摇头,又轻发出一声叹息。  周亚夫什么也没说,程不识也什么都没问。  ——以城池为基,东西、南北各长进十里的巨大堡垒!  而在这座‘堡垒’外,一行人马正拖着爽朗肆意的畅笑声,朝着堡垒的入口处而来。  而在吴楚五十多万大军土崩瓦解之时,睢阳城内,仍旧还有至少六万兵卒。  气势丝毫不输的一番讥讽道出口,李广更极尽肆意的举起手臂,将那面大纛又扬了扬。  “——绛侯拥兵十万,官居太尉!”  ——在军中,别说是违背主将、主帅的命令,便是违背上官的命令,那也是上不封顶的重罪!  就好比一个管着五十号人的屯长,违背了上官:曲侯,也就是百长的命令,一旦坐实‘战时抗令’的罪名,那当即便是枭首示众,再悬尸于营门!  到了李广这个级别,尤其违背的还是当朝太尉,理论上掌管着天下兵马,实际上也差不了太多的太尉周亚夫的军令;  且不说影响有多恶劣,单就是这个行为本身,就已经够让李广的宗族,唱出那首‘听我说谢谢你’了。  可周亚夫这个‘君命有所不受’,是得到天子启默许,甚至是口头许可的;  反倒是那骁骑校尉李广,再三违背周亚夫的军令……  一旁的程不识也本能的一颔首,开口问道:“可要派兵去追?”  ——比如至多个把月后,吴王刘濞就要完蛋;  “我来睢阳,也不过是让皇祖母安心罢了。”  刹那间,周亚夫面色更一黑,脚下步子也更快了一分。  “周太尉难道是想说,我这斩将夺旗的大功,还不足以和违抗军令的罪过相抵吗?”  ···  “怎么?”  “后来,将士们慢慢适应了战场,睢阳城的状况,其实就比一开始好了许多——虽仍是岌岌可危,但至少不会在短时间内被攻破。”  甚至哪怕营门外,已经不见那三百骑的身影,周亚夫的面容,也依旧黑的能滴下水来。  “走上这一遭,对我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不思冲锋陷阵,忠君报国,却在这鸟昌邑,连着挖了一个多月的战壕?!”  “公子此入睢阳,若是有必要的话,臣倒是……”  ——军营之中,军令最大!  许多放在民间,只需要罚金、罚劳,更或直接就是口头警告、教育的罪责,放到军营中,都是动辄杀、枭!  从长安出发的人都已经到了,天子启发出的诏书,自然是更早一步送到了昌邑。  “此刻,又是‘斩将夺旗’而归?”  原本并不起眼的昌邑小城,也在这长达二十多天的巩固之下,逐渐被周亚夫营造成一处堡垒。  表叔侄二人就这么对坐于车厢内,刘荣不时闭目养神,又或是看向车窗外。  李广却丝毫不惧,只当没看见那几枚扎在身前的箭矢,以及竹楼上的太尉周亚夫。  待身旁将官不出意外的点下头,周亚夫本就有些不苟言笑的面容,只愈发阴沉了下去。  ——在李广突破包围圈,‘杀’入睢阳城当日,代天子启奔赴睢阳犒军的皇长子刘荣,恰好也到了睢阳城。  直到一处岔口的出现,才终于让队伍停下脚步,随行护卫也有序分到直道两侧。  “表叔大可无忧。”  而在车厢之内,一路上都在有意无意打量刘荣的大将军窦婴,终于是在下车之后,颇有深意的对刘荣咧嘴一笑。  “大将军留步。”  之后发生的一切,更是让刘荣由衷的感叹道:有些历史人物,之所以会有那般令人不忍的下场,都是有原因的……  尤其是李广这种让人不知如何评价的作态,更是让刘荣愈发感觉到:兴建汉家高级将官军校的计划,已经是迫在眉睫……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114章 有意思,真有意思 第114章有意思,真有意思  “这人世间,竟当真有如此骁勇的悍将?”  睢阳城头,梁王刘武所在的楼台之上。  刘荣负手立于梁王刘武身侧,眺望向城外那支正从外向内突破包围,试图‘攻进’睢阳的人马。  那队兵马人数并不多,总数也就二三百的样子;  就这么三五息的功夫,更是倒下去过半。  但领着这队人马冲杀的十余骑——尤其是一马当先,眨眼便快要冲入包围圈的骁骑都尉李广,更是将手中长戈舞的虎虎生风,左突右刺,好不威风。  若是不幸战死在城头,更是会由两千石级别的官员亲自上门,给阵亡者的家属送去米粮、布匹和抚恤金。  “当今元年,末将受任为陇西都尉,后改任骑郎将。”  “当年,李将军随先帝狩猎,弓马娴熟,屡有斩获!”  介绍自己的时候,李广表现的很自豪。  梁王刘武一声令下,众将官纵是有心劝阻,也只得将赶到嘴边的话咽回肚里。  “寡人的援兵到了!!!”  梁王刘武面带不忍的介绍过后,李广只稍一愣,旋即便大步上前,对张羽拱手一拜。  “将军义援睢阳,几可谓单枪匹马,便杀的吴楚贼子溃不成军!”  如今汉家的几支常备野战军:霸上军,棘门军,以及周亚夫的细柳营,也都是在那时正式组建,并沿存至今。  “梁王盛情相邀,本该遵从。”  “接下来,便当是梁王与印,李广坦然接过的故事了吧?”  看着李广点头应下,又对梁王刘武拱手回过礼;  “还皇长子呢!”  李广满怀憧憬,张羽自也不好驳了当朝骁骑都尉的面子,便也象征性‘拱手’一回礼。  ——过去这些年,梁王刘武大多数时间里都在睢阳,总共就去了长安四五次,每次还都只能待一个月不到。  就这么‘带’着守军将士们哭了好一会儿,梁王刘武终于平复下情绪,略有些尴尬的询问起李广的来头。  再登上城墙,小跑着巡视一圈,便开始有条不紊的重新调整防守位置、重新布置防线。  “嘿嘿……”  单从这寥寥数语的履历来看,李广也确实有自豪的资本。  “中尉本就年老,今又负了伤;”  “这位,是我梁国的中尉:张羽张老将军。”  “寡人等援军,等的好苦……”  冷兵器时代的军队,伤亡超过一成,便已经是兵败的预兆,军心士气便会跌入谷底,再难提振。  而李广,显然不是个合格的政治人物……  ——睢阳之战,属实惨烈。  “——得将军在,纵是他刘濞老贼拥兵百万,寡人又何惧哉?!”  除了在长安城内,以及长安城西、北、东三个方向屯兵驻守外,先帝还任命昌侯卢卿为上郡将军,甯侯魏漱为北地将军,隆虑侯周灶为陇西将军;  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节氏侯董赤为前将军,内史栾布为上将军;  六路兵马尽出箫关,以抵御,或者说反击匈奴人的这次入侵。  才刚厮杀一场,刚进城门下了马,就被梁王刘武这么将手搭在胸前直哭,李广憋了好一会儿,才憋出来这么一句极不符自己身份的话来。  那干涸的嘴唇,更是随着哭泣声而微微颤动着。  梁王刘武更承诺:战后,凡是于睢阳之战‘死王事’的忠义之士,梁王刘武都会一个不漏的上报长安,为其争取的烈士待遇!  没两句话的功夫,原本是满怀着激动,下城墙迎接李广这支‘援兵’的梁王刘武,便已然哭成了一个泪人。  而此刻,援军终于抵达——哪怕只有寥寥七骑,梁王刘武那强装出来的坚强,也还是被这七骑所击碎……  “——将军来的是时候啊~”  只是刘荣也没有察觉到:在城墙之上,‘飞将军’李广的目光,也时不时撒向了自己所在的城楼之上。  只是这振奋之语,却并没有让城墙上、城墙内的梁国将士们感到丝毫兴奋。  “随寡人回王宫!”  后世人耳熟能详的‘汉文帝细柳阅兵,周亚夫自此扬名’的故事,便发生在彼时。  “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北蛮匈奴入箫关,末将以良家子的身份从军,抵御胡蛮,侥幸立了些武勋,为太宗皇帝任为中郎。”  更何况李广非但活了下来,还实打实立下了武勋。  “寡人想起来了!”  “便是先帝,都曾由衷的感叹:可惜李广生不逢时,若是生在太祖高皇帝年间,分明是有封侯万户的才能!”  也就是梁王刘武,下令大开梁国的府、库,并承诺:凡是睢阳城内的男丁,只要愿意上墙御敌,那活着走下城墙的,都可以去王宫内的府库,拿走自己想要的一切!  金石、珠玉,更或是稀世珍宝——只要能拿得动,就随便拿!  “便是战事焦灼,寡人也要在自己的王宫,好生宴请将军!”  ——先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冬,匈奴单于老上稽粥尽发幕南诸部二十二个万骑,足足十四万兵马大举叩边!  ——还打着仗呢。  “壮哉!!!”  而李广,便是在匈奴人那次大举南下叩边,差点把汉家的北地、陇右两郡打烂的大战中,以‘陇右良家子’的身份从军御敌,并立下了武勋。  感受到梁王刘武溢于言表的感激,以及对自己的重视,李广只一阵飘飘然。  而当下,睢阳之战开打不到两個月,原本驻扎在睢阳的九万梁国兵,阵亡者便已经破万!  “寡人,等的好苦啊……”  “不知李将军……”  李广说得轻松:先帝十四年,匈奴入箫关,李广起良家子从军,因功为中郎。  只那欲言又止的目光,在梁王刘武、李广,以及负伤的手臂上来回切换,纵是未发一言,也似是已说了很多……  为了迎这七骑,睢阳守军伤亡足有近百!  老中尉张羽身上,更是多了道从后肩,一直延续到手肘内侧的狰狞伤口,险些就丢了整条胳膊!  但梁王刘武非但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反而还满带着喜悦,从城墙上小跑而下……  但叛军不是傻子。  “嘿;”  “又多了我这么一个变数,以及那根挂在梁王叔头上的、名为‘皇太弟’的胡萝卜……”  更何况此时的李广,还并不是后来威震草原,让匈奴人为其塑像、早晚祭拜,尊称‘飞将军’的大将。  有了这一连串的抚恤、赏赐,以及梁王刘武亲临城头,甚至亲自参战守城;  外加梁王刘武再三强调:睢阳城破,将士们就要失去家园,以及城内的亲人。  见梁王刘武被自己拉的一踉跄,又稍有些尴尬的移开视线。  最终,此战以匈奴先发制人,火烧回中宫,兵指汉都长安;汉家及时应对,将匈奴人从关中——从长安周围逆推回草原,并再行和亲画上句号。  非但没觉得哪里不对,反而还因为梁王刘武主动问起,而莫名感到有些喜悦。  “速开城门!”  如是想着,刘荣丝毫没有因为自己——乃至那杆象征着天子启无上皇权的节牦,被梁王刘武在内的所有人忽视而感到恼怒;  就这么淡然的待在了城楼上,旁观起城墙之上的战事。  但飘归飘,李广却并没有从善如流,任由梁王刘武就这么拉着自己,回王宫推杯换盏。  “说来惭愧;”  人还在城墙内的石阶上往下走着,梁王刘武便已是连道数声‘壮哉’。  似是为刘荣的感慨做出了回应,又好似是直接无视了刘荣,自顾自发出一声感叹,梁王刘武便满带着激昂之色,大步来到楼台侧。  “失敬!”  超过两成,便已经是显了败势,大军溃散,也不过是须臾之间。  故而,对于梁王刘武不认识自己,李广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今夜,在王宫的晚宴之上,应该会发生许多有趣的事……”  不用说旁的:单就是在那一战能从军卫戍陇右,并活到匈奴人撤回草原,李广就已经能称得上一句:骁勇!  泪水合着面上的土灰,在梁王刘武蓬头垢面的脸上,留下两道清晰可见的泪痕;  “睢阳如今,由何人领兵驻防?”  “得如此猛将,寡人,又何惧他刘濞老贼?!”  待走上前,来到已经翻身下马的李广面前,更是作势便要跪下去!  而这一战——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的这一战,几乎是匈奴人自有汉以来,除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的平城战役之外,投入兵力最多、烈度最高,且汉家最吃亏、最危险的一次入侵。  “走!”  “但眼下战事艰难,梁王的酒,我还是等战罢再喝吧。”  却见梁王刘武抬起头时,方才还满是振奋、雀跃的面庞之上,却不知何时已涕泗横流……  将士们或站在城墙上,或依靠在城墙内根处,又或是从简易的担架上费力抬起头。  若是将睢阳城内,那数以倍计的伤兵也计算在内,过去两个月,睢阳守军的伤亡,极有可能超过四成!  这样的伤亡比例,放在任何一支冷兵器时代的军队,都是灾难性的。  “受苦了……”  半装模作样,半带认真的在城墙之上,以及城内守军将士身上扫视一周,李广这才再度望向梁王刘武。  ——驻守长安!  ——在一场突然爆发的汉匈国战中,这支十数万兵马的军队,任务是驻守汉都长安!  战争爆发后的第一场战斗,北地都尉五千戍边卒,上至都尉本人孙卯,下至军中的伙夫、马夫——悉数战死,全军覆没!  待冲过叛军的包围圈,更是颇有些霸气的驻马止步,回过身,挽弓就是连射数箭!  直到跟随着自己的三百人马,又有七八骑从吴楚叛卒的重重包围下冲杀而出,李广才将长弓背回身上,策马朝着城门方向冲来。  在睢阳死磕了一个多将近两个月,却连城门打开是什么样都没见到过,此时见城门有了要打开的趋势,自是争相朝着城门方向狂奔而来!  于是,原本还在城墙上浴血奋战的梁国将士,此刻也都不由自主的走到了城墙内侧。  睢阳城,还打着一场极尽惨烈,随时都可能城破人亡的守城战呢……  沉声一语,惹得梁王刘武当即便是拱手一拜,俨然是已经认定要让李广,指挥睢阳接下来的战事。  “今日,倒要看看那吴王刘濞的贼军,可有匈奴射雕者十一之力?”  从部署防线,指挥作战方面来看,也未必不是一个帅才。  李广也不含糊——只稍一思虑,感觉没什么大问题,便沉沉点下头。  “寡人想起来了!”  但只要是知道那段历史,以及汉家的‘中郎’是个什么群体,便能知道李广这段履历,究竟有多么传奇。  梁王刘武却根本没在意,只故作坚强的抬起手,大咧咧将面上泪、涕一抹;  旋即回过身,将李广粗壮的长臂高举过头顶。  好在李广眼疾手快,迅速伸出那只自然垂落时,险些就能摸到膝盖的长臂,轻轻一抓,便将梁王刘武给提溜了起来。  最终,却还是梁中尉张羽——老将军一把年纪,亲率数百甲盾出城迎接,才将李广一行,总共七骑迎进了城门内。  除此之外,先帝还派宗正侯刘礼屯兵霸上,卫戍长安以东;  祝兹侯徐厉屯兵棘门,卫戍长安以北;  “如果梁王信得过,那就由我来指挥守军将士,抵御城外的吴楚贼子吧。”  “壮哉!”  “竟是陇右飞虎当面,寡人居然不能相认,实在是对壮士的不敬!”  激动的说着,刘武又上下打量了一下李广,只那紧紧攥着李广手腕的手,却是片刻都没有松开。  早先,梁王刘武作为睢阳的主心骨,自然是不得不时刻做出‘寡人与睢阳共存亡’的强硬姿态,来维持守军将士的军心士气。  待见那遍身伤痕,甚至连站都有些站不稳的寥寥七骑,悲从中来,只各自低头抹起了泪。  也就是去年,因‘皇太弟’一事而滞留了小半年,却也是忙着为自己奔走于高门之间。  “末将李广,陇西人氏!”  闻言,梁王刘武下意识侧过头;  众人也顺着梁王刘武的视线,看到了整条上臂已经被包起,却也已经渗出血红,满头华发更如鸟窝般嘈乱的老将……  小股先锋游骑更是跨过了箫关,将位于长安以北仅一百七十里的行宫:回中宫付之一炬!  匈奴先锋火烧回中宫,在长安都能看到冲天烟火,帝都皇城已经进入匈奴人的火力打击范围之内!!  长安振动,天下骇然!!!  危急关头,太宗皇帝满含震怒,当即做下部署:以中尉周舍、郎中令张武各为将,发战车千乘、步骑十万,以驻守长安。  此战过后,不知多少人曾心有余悸的谈论:万一匈奴单于老上稽粥能狠下心,兵临长安——甚至只是出现在长安以北三百里的位置,汉家说不定就要重现周王室东迁都城的屈辱。  “寡人感激涕零,却又不知将军名讳……”  “哼!”  看出了张羽的眼神示意,梁王刘武当即便是顺着杆子往上爬。  “中郎李广,陇右飞虎!”  而在城楼之上,刘荣从始至终都在冷眼旁观。  “梁王……”  以及:河内郡守周亚夫屯兵细柳,卫戍长安以西。  ——足以受任为中郎,自此成为天子身边的禁卫,同时得到汉家‘储备将军’规格培养的武勋……  “——前两年,我在陇右领军,也算是和匈奴人交过几回手。”  “将军再不来,我睢阳城,只怕不日便要城破……”  城墙外,许是没能夺下城门,叛军便也就结束了这一波的攻势。  “此番,吴楚举兵叛逆,末将为陛下任为骁骑都尉,随太尉周亚夫出征平叛。”  哭着哭着,梁王刘武更是将头往下一埋,一手搭着李广壮实的前胸,这就么吭哧吭哧哭了起来。  “方才城外,还道老将军怎如此勇武,不曾想,竟是梁中尉当面!”  但作为一个军人——尤其还是高级将官,李广未来,注定会是一个政治人物。  “我睢阳,等来援兵了!”  便是中尉张羽,也只得面带难色的跑下城墙,指挥着城内守卒,将城门稍打开一条细缝。  ——是阵亡,而非伤亡!  嘴上说着,李广手上轻轻一用力,便将手臂从梁王刘武手中拉了回来。  李广也不是个很善言辞的人。  之后短短几天的时间内,匈奴人便接连突破汉家的北方防线,兵峰自边墙至北地、陇右,再到关中的北门户:箫关。  匈奴人兵临关中门户,匈奴单于‘御驾亲征’,直抵彭阳!  很少去长安,去了也呆不久,再加上一些忌讳,梁王刘武自然无法认全长安中央的将官。  看着城墙内,梁王刘武哭的泣不成声,一股悲壮的氛围,便也就此在睢阳城头散播开来……  ——猛将。  又是一番盛赞,夸得李广都有些害臊起来,梁王刘武思虑再三,终是一咬牙。  待城外的叛军再度攻来时,更是亲自挽弓搭箭,不说是箭无虚发,也至少是百步穿杨。  如此种种,睢阳城才至今都还没有被攻破城门,哪怕伤亡率达到了四成,将士们都还在坚守死战。  且不说战后,这支部队将失去所有精气神,甚至都不再有沿用编制的必要——单就是此战,都已然是到了打不下去的地步。  李广,无疑是一员猛将。  城墙之上,守军将士接连挽弓,试图将那些朝着城门冲杀而来的叛军阻挡在远处。  李广自我介绍过后,梁王刘武皱眉思虑了许久,就好似从哪里听说过这么一号人,又一时想不起来;  回忆了足有三五十息,久到李广都有些挂不住脸色,莫名有些尴尬起来,梁王刘武才猛地抬起手,一把抓住李广的手腕!  “——就带了五百北军卒不说,还都用来护着自己的小命?!”  “且看日后,太后可会与立尔这孺子?!”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115章 服从命令,才是武人的天职! 第115章服从命令,才是武人的天职!  与刘荣的预测稍有些出入。  ——当日晚间,梁王刘武确实在王宫内设下酒宴,想要为天子使:皇长子刘荣,以及‘率军’支援睢阳的李广接风。  但李广拒绝了。  拒绝时的说辞也非常合理:战事未艾,睢阳危急,不便与宴。  只是虽拒了宴,李广却又并未完全拒绝梁王刘武的好意。  简单的推辞了一番,便顺着杆子往上爬:如果梁王实在过意不去,就送些酒到城墙上来吧。  时间已经来到天子启新元三年年初,天气渐寒,凛冬将至。  听闻刘荣以金钱价值,来衡量李广今日所为的得失,梁王刘武本还颇有些恼怒,打算上前发泄一番;  但在刘荣后面这段话说出口,尤其是那‘作威作福’四个字,从城楼传至城墙之上、传至成百上千守军将士的耳中时,纵是梁王刘武,也只得悻悻住了口。  果不其然,只片刻之后,李广便稍侧过身,露出那张被夕阳照耀着的侧脸,满目沉痛的回身望向刘荣。  “轮得到你李广邀买人心,作威作福邪?!!!”  “今日一见,果然……”  “今天,李将军至少在睢阳城外,扔下了二十户中产之家的家产……”  不知是久攻睢阳而不下,影响到了吴楚叛军的士气,还是李广的意外乱入,让吴王刘濞生出了疑虑;  “——公子不懂那三千陇西良家子,是怎样让陇西之民爱戴、他们战死,又会让陇西怎般哀云遍天。”  “陇右三千壮士,于当年那一战幸存四百;”  “先帝在位二十三年,穷其一生,至死都舍不得修一座的凉亭,李将军今日眼皮都不眨一下,便在睢阳城外弃了两座……”  “甚至就连来睢阳犒军,公子脑子里想的,也只不过是借此为自己造势,妄图日后,染指储君之位而已……”  城楼之上,皇长子刘荣手持天子节,怒目而视;  梁王刘武忙着调酒,城墙上的角楼内,刘荣却是等来了奋战一日,姗姗来迟的李广。  ·  “为了一座睢阳城,李将军便不顾昌邑平叛大军的军心士气,悍然抗令私走,以致昌邑大营军心不稳!”  自秋八月初,吴楚之乱全面爆发,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多月的时间。  “及至今年,仅存的三百人,又都被我充做家丁亲军,带来了昌邑。”  一语出口,不等李广开口自辩,刘荣便满是唏嘘得摇了摇头,再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我汉家,不是只有一座睢阳城!”  “我不懂李将军为何要为一己之私利,而置那三百精锐武卒——那数十百战精骑的性命于不顾;”  而在城楼之上,李广双肘撑在城垛上,一手拿着酒囊,时不时灌下一大口;  “——今日,单是李将军扔在睢阳城外的札甲,便值两座这样的凉亭。”  大致能猜到这股敌意的来由,又因为今日的所见所闻,而对李广这个历史人物大失所望;  同李广说起话来,刘荣字里行间,也就难免带上了些火药味。  “但此刻,这人身上的札甲被扒下,手中的长剑被取走——都成了叛军攻打睢阳的助力。”  “最后仅存的一人,此刻,便站在公子面前……”  “一如当年,我陇右三千良家子愤然从军,奋力抵抗匈奴人十数万精骑;”  “——不知道北方边墙,百姓民有多么疾苦、军中将士在战时,又有多么的艰辛。”  “每枚甲片宽一寸,长二寸,皆以上好的牛皮削制而成,再缝制于厚帛之上。”  “再加上缝制所需的人力,一件成品札甲,作价便不下十万钱。”  听闻此言,刘荣纵是面上不见异色,暗下却也是一阵讶异。  满是悲壮的一番话,终是将刘荣对李广的最后一丝期待败坏了个干净;  李广也不例外。  “——当朝皇长子,假天子节,代君父奔赴前线犒军!”  不等李广话音落下,刘荣毫无征兆的一声呼号,引得身前的骁骑都尉李广、一旁的梁王刘武当即呆立原地。  ···  “先帝年间,太宗皇帝想要修建一座凉亭,少府报价:百金。”  “——为国捐躯,战死沙场,却连尸首都未必会被收敛。”  “李将军知道酒能犒劳将士,难道不知道酒亦能乱人心志,以致生乱?”  “身下骑的,更是北墙诸多马苑不知耗费多少时间、心血,长安府库、太仆不知花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才终得以驯养出栏的战马。”  “唯一支撑着他们的,是身后的家园,以及生活在家园内的亲人。”  ···  “李将军是觉得天下人,都如那三百锐士一般痴愚,以至于没人能看透李将军,并非是自己所说的那般大义凛然?”  “北军将士听令!”  今日,叛军难得没有挑灯夜战。  “尸首就这么被扔在睢阳城外,任由风吹日晒;”  “便是那匹不知有多珍贵的战马,纵然同样战死沙场,也还是难逃被吴楚贼子分食其尸……”  “李将军说,我不懂。”  “为了自己的仕途,更是不惜送麾下三百锐士、睢阳上百守卒死于非命!”  本只是佯做打趣,实则想要探探李广的底,却不曾想:就这么一句半开玩笑的话,可是让李广逮住‘教育当朝皇长子’的机会了。  语调淡漠的说着,刘荣也缓缓侧过头,用眼角睥睨着身旁的李广。  “太宗孝文皇帝大惊失色的说:百金,就是百万钱,这是十户中产之家的家产,朕怎么能将十户中产之家的财产,用于建造一座供朕享乐的凉亭呢?”  “——但王叔正于睢阳死战,我尚且能叔侄阋于墙,而外御其辱,代君父奔赴前线犒军!”  ——最该死的李广,此刻却好端端活着;  “公子知道那三千良家子中,幸存下的四百人,如今都在何处吗?”  “其上,有甲片共五百五十五枚——取的是我汉家圣数:五;”  如是许久,城楼内,才再度响起皇长子刘荣那极力压制,却也仍带上了些许愠怒的呼号声。  “烹牛!”  “久闻李将军日日豪饮,无酒不欢;”  “——天子乎?!”  是日夜,整座睢阳城,便随之被一阵淡淡的酒香所充斥……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刘荣的语调中,竟是带上了一股不知由来的烦躁。  “为了让我汉家,能有更多的将士穿上这作价十万钱的札甲,我这个生在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既不知喜、也不知忧的纨绔公子,在长安少府做了瓷器。”  饶是再怎么看不上李广,刘荣也不得不承认:当年,在朝堂都忙着调兵拱卫长安,以免被匈奴老上单于直捣黄龙,兵临都城之时,自发组织起抵抗力量的那三千陇西良家子,是值得每一個诸夏之民铭记、缅怀的英雄。  “——连战两个多月,睢阳的将士们,早就已经精疲力竭。”  咚!  随着刘荣这最后一语道出口,以及那杆象征着无上君权的三重节牦,被刘荣重重往地下一磕,李广那时刻朝着天的鼻孔,才终于随着弯下的膝盖,而朝向了脚边的地面。  在这秋风萧瑟之下,自城内打在身上的暖阳,以及那灌下一口,便能让整个胸膛都炙热起来的酒水,让睢阳守军将士感受到莫名的心安。  “李将军,似乎很为自己的功绩感到自豪?”  当刘荣说起今日,死在城外的那些精锐,乃至其中的甲士时,李广面上还带着些悲痛;  但随着刘荣一字一句往下说,李广的面色,却是愈发臊红了起来。  “这一切,公子,都不懂。”  ——维辟作福,维辟作威,维辟玉食。  “少府于先帝年间上奏:每一枚札甲甲片,单只是所需的牛皮、布帛,便作价不下百钱;”  “犒军!!!”  这一次也不例外。  听闻李广此言,刘荣默然。  ···  “其余七人,俱为百战精骑,却有四人伤重不治,二人伤残;”  “我与梁王叔,素有嫌隙!”  “敢请问将军:李氏乎?”  ···  “我此来睢阳,难道没有带上既能让将士们手脚有力、军心大振,又不会让睢阳被酒香所迷的犒军肉牛吗?”  刘荣知道,李广真正想要说出口的话,还没有吐露哪怕半字。  “被吴楚叛军荼毒的,更不只一座梁都睢阳!!”  “但少府再怎么苦心经营,再怎么从指头缝里抠钱,也终究抵不过李将军今日冲冠一怒,便让我汉家,损失了价值二百万钱的札甲、数十万钱的刀剑戈矛;”  “李将军以为,此,何人之罪?”  “——服从军令!才是武人的天职!”  只是一口一个‘公子不懂’‘妄图储位’,却是让刘荣冷笑连连。  “李将军,不妨直言。”  李广却对此毫无知觉,只满脸沉痛道:“公子,不懂。”  “看不透李将军为了自己的前程,而置国家,置社稷——置父皇于不顾吗?”  ——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  待李广猜疑不定的轻点下头,刘荣终是缓步走上前,负手屹立于城墙外侧,自墙垛间望向城墙之外。  战后幸存下来的四百余人,于过去两年又折损近百,大概率是跟着李广卫戍边关、抵御胡蛮,同样是为国捐躯的烈士。  “——一具札甲的价值,等同于一户拥田三百亩,宅院有六屋,丁口至少十人的中产之家的全部家产。”  “——眼下,为了傍上东宫太后,更大言不惭,在这睢阳城头妖言诡辩,代当今天子训教皇长子?!”  ——对匈奴人,刘荣自然是恨之入骨;  但刘荣也很清楚:这三千人中,于先太宗皇帝十四年战死在陇右——战死在自己家乡的英烈,是为了保家卫国而死。  就好似那三千陇右壮士,如今仅存李广一人,让刘荣感到悲愤!  但这悲愤,又并非全然针对匈奴人。  “生前,这人当是一锐士。”  虽然没有和李广有过交集,今日也不曾有过交流,却也丝毫不影响刘荣,能感觉到李广对自己的敌意。  却不曾想……  “李将军且看。”  “刘氏乎?”  “李将军,当真以为这天底下,没有第二个聪明人了吗?”  非但活着,还大言不惭的在睢阳城头,说教起了当朝皇长子……  说到这里,刘荣终是缓缓侧过身,眯起眼角,神情极为淡漠的看向李广。  “和我说这些话,李将军,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字字珠玑之语,终是惹得李广额角冷汗直冒;  余光瞥见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梁王刘武的身影,李广更是一急,开口便是一声厉喝。  “无一临阵脱逃,无不是死在冲锋陷阵的路上!”  “——觉得天下没人能看透李将军此番,是以那三百精锐的肉躯,来搭起能攀附梁王,乃至东宫太后的阶梯;”  “——那具尸体,身着少府制作的札甲,手持少府铸造的长剑;”  “公子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既不知喜,也不知忧。”  待刘荣默然一摇头,李广才缓缓抬起手,指向城墙外。  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再次被刘荣抢了先。  只见刘荣满含盛怒,眼角隐隐眯起,那能让人心下发寒的阴沉面容,更是已然有了当今天子启七分威势!  “自然也就不知道这浊酒,对将士们——对此时的睢阳将士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公子不知道过去这两个月,睢阳经历了什么,将士们经历了什么——乃至梁王、太后经历了什么。”  但今日,因李广一意孤行,不自量力的想要支援睢阳,而死在吴楚乱兵刀剑之下的二百九十三人,死的不值。  “李将军知道十万钱,对我汉家的百姓、府库——对我汉家的天子,意味着什么吗?”  见李广被刘荣说的哑口无言,更为那杆天子节威逼下跪,梁王刘武只觉心中一阵窝火!  正要上前,却见刘荣‘唰’的一下抬起手,目光虽阴恻恻看着跪在身前的铁塔,右手食指却不偏不倚,正指向了梁王刘武的鼻头。  “及至战后,仅存悍卒四百……”  ···  “一枚札甲甲片,作价上百钱;一具札甲,便作价不下十万钱。”  说着,刘荣缓缓抬起手,伸出一根食指。  “——这三百人当中,此刻有二百九十三人,都躺在睢阳城外。”  方才这一番言语,不过是餐前的开胃甜点……  “一户家财十万钱的人家,便可以被称之为:中产之家。”  便是贵如梁王刘武,背靠太后母亲、皇帝哥哥,以及还没到手的皇太弟、吴楚乱平第一功臣等斜杠身份,也根本不敢在‘作威作福’这四个字面前,生出哪怕半点叛逆心理。  “不懂李将军为何要将那价值数百上千万,耗费了国家无数心血和钱财,需要数万,乃至十数万百姓以赋税供养的军械,就那般送给举兵谋乱的吴楚叛军。”  “父皇派太尉领兵出征,不是为了救睢阳,而是为了救我汉家的宗庙、社稷!!!”  “——他们,死得其所!”  “我是在保家卫国!”  ·  “武人乎?”  说到最后,刘荣面上已是尽挂寒霜,语调更是阴冷到角楼外的守军将士,听了都不由阵阵发寒。  刘荣越说,李广便愈发气急,每每要开口,却又都每每被刘荣抢先。  做下这早就该做的交代,刘荣又低头看了眼身前的李广,只重重冷哼了一声,便拂袖自城楼走下。  依旧是不等李广开口辩解,刘荣便满脸阴寒的一颔首。  “太尉的十万兵马,不只要保这座睢阳城不失,还要用于击溃吴楚五十万叛军,还我汉家关东十七个诸侯国——三十多郡、七百多城安宁!!!!!!”  “——从父皇元年至今,少府靠瓷器谋得的利,足够再造出八百件札甲。”  “那件札甲,当是少府于先帝年间所产。”  于是,梁王刘武搬出了府库的大半酒水,并尽数送到了睢阳城的墙头。  趁着李广‘哀痛不能自已’的话口,刘荣冷不丁开口打断了李广的说教,却也让李广不由得一愣。  但刘荣并没有急于开口,而是一如今日一整天,冷眼旁观,静静等候起了李广的下文。  那四位冲入睢阳,而后伤重不治的精骑,以及其余两位自此落下残疾,不得不隐退为农,苟延残喘的壮士,死、残的不值。  原以为,今日死在城外的那三百来号人,都只不过是李广用于一飞冲天的炮灰;  固然让人悲痛,却也死得其所。  “当年,于陇右从军的三千良家子,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吊卵的丈夫!”  “一户中产之家,家产合计十万钱。”  目光撒向城墙外,正迎着夕阳,默然收敛尸首的叛军士卒,嘴上却以一种莫名萧瑟的语气,教育起身后不远处的皇长子刘荣。  拐弯抹角了老半天,甚至消费那几百本不该死,却因为李广而死的英烈,李广终于是图穷匕见。  “这是武人的天……”  骁骑都尉李广俯首跪地,冷汗直冒;  梁王刘武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我向梁王要酒,并非是为了自己的口舌之欲,而是为了睢阳的军心士气。”  夕阳西下,打在睢阳东城墙内侧,让背靠着墙垛瘫坐在地,时不时抓起酒囊猛灌一口的睢阳守军将士,也难得感受到了太阳光带来的温暖。  “——我确实不懂。”  “还有三十多匹每一匹都价值千金,甚至数千金的战马,乃至根本无法用钱来衡量的百战精锐……”  目送刘荣愤然离去,李广只呆愣愣跪在墙垛内,久久都没能回过神。  而在一旁,梁王刘武再三抽搐,终还是将那枚象征着梁国兵权,可调用梁国所有兵马的将印,重新收回了怀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116章 公子好白净? 第116章公子…好白净?  对于睢阳的数万守军而言,刘荣与李广二人在城楼上的对质,只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插曲。  ——刘荣字字珠玑之语,就算是被千百守军将士听去,也很少有人能听明白。  他们不明白来睢阳犒军的皇长子,为什么要斥骂率军支援睢阳的李将军。  更不知道自己的王上,为何会因为储君一事,而和皇长子结下了嫌隙。  他们只知道眼下,睢阳岌岌可危,城外吴楚数十万叛军,仍在不遗余力的日日攻城;  只知道连续两个多月的战斗,已经让许多袍泽不见了踪影,不知是负伤下了城墙,亦或是直接失去了性命;  “甚至哪怕是做了中郎,到了长安——到了先帝的身边,李骁骑的兵,也依旧是出了名的短命。”  “公子……”  刘荣不说话,梁王刘武也不开口,篝火堆旁,便也就此沉寂了下来。  小半个晚上,睢阳五六万守军,竟是基本都见到了刘荣那张脸!  这就使得次日,当刘荣身着甲胄,手持利刃,出现在睢阳墙头上时,竟再也没人认不出那张仍带着青涩、稚嫩,却也满带着朝气的英俊面庞……  但刘荣要犒的‘军’,是睢阳城这数万浴血奋战的兵士;  而不是至今都还坐着‘皇太弟’的美梦,妄图染指储位的梁王刘武,以及一众做着从龙潜邸梦的梁国将臣。  终于,刘荣还是选择对这五百个榆木脑袋妥协,答应退下城头。  “——兵卒的斩获,也是将军的斩获;兵卒的性命,却不是将军的性命?”  到起身要离开时,再默然举起酒囊,率先灌下一大口,又龇牙咧嘴一阵,方洒然抬手,对围坐于篝火周围的兵士们沉沉一拱手。  就好像围坐在篝火旁的,只有刘荣一人。  ···  “今日,公子也在与我们并肩作战吗?”  城外,吴楚叛卒依旧在源源不断的发起冲锋。  “公子也来守城了?”  “——刚好是李骁骑如今这個‘骁骑都尉’,所能率领的兵马总数。”  至于刘荣这番话的目标:骁骑都尉李广,更是好似一个被博士引经据典教育过后的小学生,呆愣愣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  “也同样是自太宗皇帝十四年始,至今为止,在李骁骑麾下战死的兵卒,便已是不下五千。”  “是为了我诸夏之民,不必再厉兵秣马,枕戈而眠,而是可以耕作于田间,种其种而得其粟,自果其腹,安居乐业……”  “——麾下将士的斩获,是李骁骑的斩获;”  ——没见过呀!  “为曲侯,兵足百,不过半年——准确的说只是一个冬天,李骁骑肩上,更是多了陇右上千户良家的生计。”  毫不夸张的说:就算没有朝堂的征兵令,窦婴带着那六千北军卒,从长安一路往北走,走到函谷关时,也至少能将那六千人的精锐禁军,扩充为兵员十数万人的大军。  而刘荣接下来这一番话,更是让李广本就微弯着的腰身,彻底变成了‘瘫坐’的模样。  ···  “及为队率司马,将兵五百,李骁骑单是擅作主张,私出接敌,以致麾下士卒全军覆没的次数,便下去五指。”  ···  在一众梁国将官,以及梁王刘武、李广等人耳中,这都是再琐碎不过的家长里短。  就这么一路走,从睢阳东城门内,走到南城门,再折返经过东城门,来到西城门。  “过往这些年,麾下兵卒斩获,也有六千余……”  “派自己的兵去送死,然后去赌这些兵在战死之前,能不能‘杀一个不亏,杀两个稳赚’?”  这支以关中良家子组成的精锐部队,几乎是汉家每逢战时,所组建起的每一支部队的中坚力量。  对于睢阳城这些新兵蛋子而言,凭五百人做到这个程度,很难。  也是直到这时,围坐在这堆篝火周围的一众‘肉食者’,才终得以静下心,听耳边传来的、守军将士们发出的谈笑声。  对于北军,凡是汉家之民,便都不会感到陌生。  就好像是知道睢阳城内的守军,正在接受穷尽一生,都未必能有第二次的犒劳——在黄昏前,那最后一次冲锋之后,叛军便直接回了大营。  ——皇长子?  刘荣,也终于不再多说。  之后好歹是宰了牛,却也在篝火旁,对着一众将官冷嘲热讽……  “——我来告诉李骁骑。”  “这个道理,说得通吗?”  但在场的每一个人,哪怕是正低着头‘羞愧万分’的梁国众将,也依旧能听得出来刘荣这声‘哦~’,带了多少讽刺的味道。  而后,便是又一声嘹亮的呼号,让整座睢阳城,再度陷入欢腾之中。  似是自言自语般,自顾自说出这番话,刘荣眼皮稍一抬,将目光从面前的篝火堆,移到了坐在篝火对侧的李广身上。  但有了刘荣这支五百人的机动部队,在睢阳城头这么来回走,整整一日,睢阳城头都没怎么出现防守位置空缺。  若要再战,最早也得是明日天亮之后……  小的更就是个憨货,动不动闹出笑话来,惹得宫内外啼笑皆非。  自中尉张羽以下,每一个将官都低下了头,已然是没脸抬头看刘荣。  “李骁骑,是如何躲过这至少十五次杀头的罪过,非但没有被责罚,反而累功至今,官居都尉的呢?”  “战,从来都不是‘为了战而战’,而是为了不再战而战。”  甚至就连老中尉张羽,都被刘荣说的口干舌燥,颤动的嘴唇,更已然是红了眼眶。  哪有这么犒军的?  但刘荣不会告诉这些人:犒军,犒的从来都不是‘将’,而是卒。  “李骁骑过去这十二年的浮斩,应该是负五千左右——依律,当斩十五次不止。”  ——这二百人,不是战卒,而是骨干!  便说此番,大将军窦婴将兵二十万,东出函谷,驻守荥阳敖仓;  这二十万兵马,便是以北军三部校尉,共计六千兵马为骨干,以应召入伍的关中良家子为卒所组建。  好像什么也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北军将士听令!”  有这两百个老油子指挥作战,有了主心骨的睢阳将士,也愈发的安下心来,战斗动作愈发从容。  说着,刘荣轻一翻眼皮,侧身望向负伤的老中尉张羽。  “——保护个屁!”  而在兵士们聊起生活时,刘荣说的很少,更多的时候都在聆听。  但也正是这最真实的表露,让刘荣愈发坚定了自己的认知……  “——我汉家的浮斩之制,分明是以伤亡减去斩获,再计算功、过;”  “保护公……”  “李骁骑,自从军为卒至今,先后为屯长、曲侯,再以队率司马为中郎。”  “我下去!我下去行了吧?”  说一些母子之间的日常,倒也让兵士们不时发出欢笑,莫名感到温馨。  好似真的很疑惑,才发出的如是一问,李广纵是再怎么痴楞,也不得不咽了口唾沫,声若蚊蝇道:“那六十级斩首,是末将亲手所得;”  “就连随驾狩猎,李骁骑麾下的兵,都能被濒死的猎物咬死咬伤,或由于不知名的原因死在狩猎场上。”  ——当兵卒们说起手足兄弟,刘荣会提起自己在长安,也有两个弟弟。  “将士们浴血奋战,在睢阳抵御叛贼、在边关抵御胡蛮——更不是为了有仗打;”  “——为屯长,兵五十,短短一年的时间,被李骁骑带死的兵,没有五百也有三百;”  “换来的,却不过区区六十级贼首?”  “换而言之:为了从曾经的陇右良家子,成为如今的骁骑都尉,李骁骑,带死了一整个都尉部的兵马……”  待到黄昏时分,叛军再次如潮水般退去,睢阳城内——自吴楚之乱爆发至今,第一次响起漫天欢呼声。  淡然一语道出口,刘荣率先站起了身,不等张羽将手撑在身侧,便主动扶着张羽起身。  “我汉家的将军,都是这么带兵的吗?”  “公子天家贵胄,竟也挽的开弓弦?”  ——有人在说这一战,自己斩获了好几颗贼军首级,若能侥幸活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便可以给家里添置几件农具,再给妻儿置办几件新衣。  “父皇削藩,并非是为了逼反吴楚,而是为了今后,再也不会有如吴楚这般,能说反就反的宗亲藩王、再也不会有下一场吴楚之乱。”  城外的叛军很配合;  ——左右不过有守军将士受伤/阵亡倒地,将刘荣层层护在中间的北军禁卒适时顶上一会儿,给城墙内的后备力量反应时间,以及时补上防守漏洞。  “边塞外的匈奴人,之所以是我汉家历代先皇奋发图强,代代相承,也势必要平灭的外患,不是为了让我汉家战胜匈奴人,而是为了让我汉家,不再会为匈奴人所击败。”  “好白净?”  而有了刘荣这五百北军禁卒的加入,睢阳之战,便也随之开始朝着有利于长安中央——有利于睢阳守军的方向倾斜……  刘荣语调平稳的一番话,却让在场的一众将官,都没脸再开口吐出哪怕一个字。  “都快去守城!”  “公子对寡人,似是成见颇深?”  来到城墙内三十步的位置,龇牙咧嘴的挽弓,吃力的朝城外抛射;  “还有北军禁卒!”  “咳咳咳……”  只知道今日,梁王刘武放出了府库存着的酒,皇长子宰杀了带来的肉牛。  汉风尚武,民风至刚至烈!  就算没有征兵令,百姓入伍从军的积极性,也依旧保持在极高的水平。  每到一处篝火堆旁,便大都会坐下身来,和将士们交谈几句。  刘荣确实是来睢阳犒军的。  战后,免不得要自己帮扶着些。  与刘荣、李广,还有中尉张羽、大夫韩安国等一众梁国将领,围坐在城墙内的篝火旁,梁王刘武如是发出一声轻喃。  也不说什么‘为国死战’‘诸位威武’之类的虚话——就是稀松平常的问候家人。  在‘羞愤’的同时,一众梁国将官——包括梁王刘武也在奇怪:刘荣这是在干嘛?  不是犒军吗?  就算有心为自己建立威望,不也应该是说些振奋人心的话,好提振军心士气吗?  先是对着李广一顿喷,喷的李广生活不能自理,怅然噤口不能言;  “——速去守城!!!”  “——城墙总共就几丈宽,五百号人里外把我围了三层,气儿都不让我喘了!”  ——该说些什么?  但很快,将士们便发现这位皇长子殿下,竟好似一位乡野老翁般平易近人。  “——哦~”  久久都未等到刘荣的回应,又稍带些好奇的侧过头,便见刘荣那张被火光照耀着的侧脸,此刻却看不出丝毫情绪。  “麾下将士的伤亡,却不是李骁骑的过错?”  虽然只是挽弓射一箭、举剑砍一下,也足以让守军将士缓了好大一口气。  “而是为了今后,无需打仗、无仗可打。”  有人说,自家兄弟几人从军,只剩下自己一根独苗还在城墙之上,兄弟手足们死的死、伤的伤,不知自己战后,还能不能撑起家里的生计。  静。  但对北军禁卒而言,却不过是轻松写意——在保护刘荣的基础上,捎带手的事儿……  “比起李骁骑的战功、斩获的首级,被李骁骑带死的兵,是更多些,还是更少些?”  ——兵士们说起母亲,刘荣则会说起自己的母亲栗姬。  城墙之上,虽然只是二百北军禁卒加入,但出现的化学反应却是肉眼可见。  刘荣,终于放过了在场的一众梁国将官。  刘荣没说出一句话,铺打在众将官脸上的篝火,便好似更灼热了一分。  听兵士们说自己的生活琐碎,柴米油盐、说自己的妻儿老小,左右相邻。  大的那个懂事些,但整日里摇头晃脑,咬文嚼字,颇是有趣;  身边的三百守卫,则分出百人持盾保护,其余二百有样学样——退到城墙内五十步的位置,毫不费力的朝城外斜向上挽弓。  “我很不明白。”  “是这个道理吗?”  “所以,李骁骑折损兵马五千,换来了六千多级斩首。”  好像说的全是废话,又似是一句废话都没有。  城墙之上,梁国将士也依旧在拼死抵抗。  面无表情的说着,刘荣不由稍一昂头,问道:“李骁骑可曾算过自己麾下,死过多少我汉家的儿郎?”  守城战最怕的是什么?  ——防守位置出现空缺,又没能及时顶上,以至攻城一方先登!  一旦攻城一方先登,并在城墙之上形成据点,防线便等于被撕开了一道缺口!  就好似决堤的河水:一开始,只是一个指头粗的洞,但被水压冲的越来越开、越来越大;  想堵上,不知要花费多大的力气。  在篝火旁的众将官身上扫视一周,却看也没看梁王刘武一眼,便扶着颤颤巍巍的老张羽,朝着其他的篝火堆旁走去。  作为交换,这五百北军禁卒,至少要有一半上墙参战。  一手持着肉块,一手拿着酒囊,那杆三重天子节牦,则斜倚在刘荣一侧肩头;  目光涣散的看向篝火堆,手上那块牛肉再三送到嘴边,却也都随着无力垂下的手,而终究没能进入刘荣口中。  “老将军,带我去看看兵士们吧。”  有酒喝,有肉吃,明天能不能活到天黑,也得先吃饱肚子再说。  听闻李广此言,刘荣好似恍然大悟般长‘哦~’了一声,就好像李广若是不说,刘荣便不知道似的。  “行!”  “自先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至今,李骁骑共斩获北蛮匈奴首级:卒二十七级,百长四级,射雕者一级,千长——即当户一级。”  今日的战斗,叛军没死多少人;  但守军将士,也同样没有多少伤亡!  看似战争烈度下降了,实则,却是睢阳守军应对自如,城外的叛军攻城乏术!  待将士们欢呼雀跃着回到城墙内沿,却见城墙之内,皇长子刘荣已经是光了膀子,右手因脱力而剧烈颤抖着,却也还是执拗的捏住弓弦,似是想要再挽弓。  一开始,守军将士们还有些拘谨。  也放过——至少是暂且放过了骁骑都尉李广。  一番讨价还价之下,那队率司马终于答应:派二百人上墙,自己亲自带着三百人,寸步不离的保护刘荣。  军心士气,也从来都不是以将帅为重,而是以兵卒为首要。  但当城墙之上,那一个个因伤退出防守位置的梁国将士,朝自己投来期盼的目光时,刘荣终究还是没能继续厚着脸皮,心安理得的龟缩于后。  只是相较于先前,睢阳城的城墙上,多了一支五百来号人的‘机动力量’。  “再加上今日斩杀、射杀的吴楚贼军,总共不超过六十级北蛮、贼军首级。”  也有人谈论起某个乡邻袍泽,在此战中失去了家中所有的男丁;  在城墙之上,万千守军将士的目光注视下,刘荣却是大咧咧抬起手,抹去了额上汗水;  再低下头,稍有些汗颜的将衣袍拉起,将细皮嫩肉的上半身藏回衣袍里。  这支机动部队很是奇特:无论何时,都将刘荣层层包裹于其中;  但在确保刘荣安全的同时,也同样在城墙上呈整体来回移动,以弥补防守位置的空缺。  “烹牛!”  “犒军!!!”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117章 寡人是在颁王诏! 第117章寡人是在颁王诏!  睢阳城外,叛军大营。  吴王刘濞——或者说是‘东帝’刘濞,此时的心情很不好。  倒也不是因为接连两日的攻城不利;  说白了:这场仗打到这个份儿上,双方的战损,都早就超出了临界点。  ——睢阳城内,原本的九万守军,如今还能上墙作战的,不超过六万!  就这六万,还不知有多少自发登墙,参加守城的民丁在其中。  守城一方尚且如此,作为攻城一方的吴楚叛军,自是更别提了。  ——五十万大军,如今顶多只有三十万可用之兵。  阵亡者足有五万以上!  伤者数以倍之!  但在适应了战争节奏之后,这些得到过操练,且列装了少府所产制式装备的守军将士们,就已经有了些强军的雏形。  分明是一件喜事,吴王刘濞那莫名平淡——过分平淡的语调,却更惹得帐内众将摸不着头脑。  ——睢阳这不到十万的守卒,不说是被武装到了牙齿,也至少是按照棘门、霸上等常备野战军的规格列装的!  一开始被打懵了,有剑没力气砍、有弓没力气射,也算是人之常情。  毕竟还需要楚王刘戊的兵马,以及从彭城到睢阳的这条补给线,刘濞终究没把话说的太绝。  “吴地远睢阳不止千里,冬衣尚且送来了第一批,第二批也即将送抵;”  不等田禄伯开口,问出‘齐地是否有变’的猜测,吴王刘濞便抢先开口道:“睢阳城内的梁中尉张羽,是一员宿将。”  城外的吴楚叛军,处境显然更加糟糕。  ——此时的叛军大帐,是有人的。  本来就是谋反!  每说出一句话,帐内的氛围,便愈发沉重一分。  “待定了赵地,郦寄那路兵马,说不定还能分兵到齐地转一圈……”  “——一战而溃城阳中尉的军队,将那城阳王喜,逼到了王城莒邑偏安。”  半带笃定,半带侥幸的道出这番话,吴王刘濞也算是勉强压下了心中的惊惧。  “楚地送来的冬衣,可都发到了将士们手中?”  大将军田禄伯轻声一问,只惹得吴王刘濞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大军放弃攻打睢阳南墙,以楚、越兵马佯攻东城墙,我吴军主力强攻北墙!!!”  如何做到佯攻睢阳北墙,又让佯攻达到强攻的效果,不至于让周亚夫起疑心;  如何在引诱周亚夫出战的同时,不至于真被周亚夫捅了腰子;  “——我吴军将士,没有三头六臂。”  “若再得郦寄分兵相援,临淄不破,齐国得安,齐系皆亡矣……”  但余下的济南淄川、胶东胶西四王——尤其是这四王中最值得刘濞重视,甚至曾亲自前去劝说‘一起举事’的胶东王刘雄渠,却生出了些变数。  “但从近两日的战事来看,睢阳守军的战法,并不见多少北地、陇右的豪迈,或者说是杂乱;”  “不会。”  “彭城囤积的粮草,还够大军三月之用。”  士气低迷,军心不稳,自也就会让攻城愈发乏力。  听闻此言,负责大军后勤工作的楚王刘戊抬起头,面色阴晴不定道:“粮草每五日送达一批,暂无短缺。”  但信念再怎么坚定,也终抵不过肉长的人心。  “不是说周丘,自下邳得了三万兵马,一路北上,汇集足足十数万大军,兵临城阳国了吗?”  “和楚王麾下的兵卒一样,也都是两边肩膀,扛着一颗脑袋。”  “此刻,更自南向北攻打临淄,与西边的淄川、济南,东边的胶东、胶西,三面夹击齐王刘将闾。”  听吴王刘濞说‘吴军仍负责主攻’,自己的楚国兵,以及南方百越的杂兵依旧负责佯攻,楚王刘戊便也悻悻住了口,没再多说什么。  “但睢阳,只能靠我吴楚大军硬啃下来了。”  “反似是……”  非但有人,而且汇集了吴王刘濞、楚王刘戊两位叛王,以及一众吴、楚将官,足有三五十号人!  ···  “淮南系……”  “三月之后,便要仰赖吴王从广陵调粮了。”  ···  “至于冬衣——实在凑不出三十万件,已经发下去了三万件,供将士们换着穿。”  随着战事的进行,叛军众将自也感觉得出来:睢阳城内的守军,或者说是‘装备豪华的新兵蛋子’们,已经逐渐适应了战争的节奏。  楚王刘戊面呈若水,似是悔不该当初;  “但臣担心:如果真的有关中兵马援抵睢阳,那最大的可能性,便是驻守荥阳敖仓的大将军窦婴。”  “万一派个三五万人入睢阳,大王想要攻破睢阳,恐怕就会难如登天了……”  只有意无意呛了楚王刘戊一句,便再度昂起首。  闻言,吴王刘濞眉头微一皱,却并没有流露出异色,只不无不可的点下头。  也就是刘濞的三十万吴国兵勉强能看,但也终归无法和长安朝堂花费十数年,砸重金武装起来的睢阳守军相提并论。  如果不是这样,那刘濞实在无法理解济南、淄川、胶东、胶西四国对临淄的攻势,为何会在半个月前陡然减弱;  ——若睢阳城破,吴楚叛军是肯定会屠城的!  “军中粮草、兵械可有不足?”  再怎么说,那周丘手里如今也是有十几万兵马,又一战而下城阳!  ——可不就是刘濞从吴地、从广陵调的那三万件?!  首批尚且如此,第二批两万件,估计也是等着吴地那批赶制的冬衣;  第三批五万件,才是楚王刘戊拿出来的存货……  “齐地那边,自有寡人的留侯去张目。”  ——自北向南,佯攻睢阳北城门,将后背完全露给昌邑的周亚夫,引诱周亚夫出战!  此举不可谓不险——一旦周亚夫假戏做了真,当真从身后捅了叛军的腰子,那吴王刘濞莫说是曾跟随过太祖高皇帝,便是太祖高皇帝本人,也必定是回天乏术。  或者说,是在算计刘濞的整个吴楚大军。  如是想着,吴王刘濞面色当下一寒,阴恻恻看了身旁的楚王刘戊一眼,才神情阴冷的将目光收回。  到近两日,又出现了一个大的陡坡——就连睢阳的城门,叛军都已经有些摸不着了。  “谁冲锋谁穿。”  “——对我大军,张羽是怀着仇怨的。”  但在众吴楚将领听来,吴王刘濞这分明是有了谋算,是想要设计周亚夫,将周亚夫所部从昌邑引出来,然后调转枪头,打周亚夫一个措手不及!  意识到这一点,众将萎靡不振的精神头,总算是重新迸发出激情。  小心道出这句话,田禄伯不忘赶忙补充道:“只是些影子,却无大碍。”  这一切,都在刘濞的预料之中,且尚还在可控、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刘濞拿了主意,众将官自是轰然应诺,重新燃起了昂扬斗志;  就更使得吴楚叛军的攻城进度,几乎是从抵达睢阳当日的顶峰,一路缓慢下滑。  “我吴兵主力,自睢阳北攻城!”  “——应该是那位皇长子到了睢阳,让随行护卫上了城墙。”  ···  “刘将闾坚守齐都临淄,胶东、胶西、淄川、济南久攻临淄而不下……”  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查探,又相隔太远,刘濞还无法百分百确定;  但根据目前所掌握的蛛丝马迹,刘濞也大概能推断:齐王刘将闾跳水,很可能并不是想做长安的忠臣,而是想坐收渔翁之利!  ——如当年入继大统的先帝那般,坐等吴楚主力攻下睢阳,而后再跳出来摘桃子。  听闻田禄伯此言,吴王刘濞心下,也不由得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再加上守城一方,天然就具备更大的战略优势,以及周亚夫驻扎在昌邑的十万关中兵马,让吴王刘濞不得不分出近半兵力,时刻防备周亚夫从侧翼突入战场;  如何在周亚夫率兵走出昌邑之后,阻止这十万兵马重新回到昌邑做缩头乌龟,尽可能的重创,乃至歼灭这路兵马;  这一切,吴王刘濞,都需要仰仗大将军田禄伯,来做出详尽的战斗计划。  ——太恶心了!  总共就十万大军,却在战场侧翼百里的位置虎视眈眈,搞得将士们攻城,都不得不斜着一只眼睛防备昌邑方向——这种感觉太恶心了!  眼看睢阳久攻不下,大军士气低迷,继续按部就班的攻城,也很难取得什么成效;  若是能把昌邑的周亚夫引出来,再重创乃至歼灭,那无论是对吴楚大军的士气,还是对叛军的战略处境,都将会是极大的利好!  舆论方面,负责平叛的太尉周亚夫兵败,将会让吴楚叛军士气大振,睢阳守军刚提起来的精神头再度被压下!  现实角度而言,没了周亚夫在战场侧翼恶心人,吴楚联军得以全身心攻打睢阳,也比现在这一边往前打,一边防着侧翼——一心二用要好上不知多少。  “赵王困在了邯郸,边墙也至今都不见匈奴人哪怕一骑;”  在数十年后,丹阳兵因汉奸李陵的成名战而扬名天下之前,汉家最负盛名的兵源地,无疑便是关中。  “是看睢阳久攻不下,便要派寡人的楚卒,去东墙送死吗?!!”  虽是道出了一则喜讯,语调中,却听不出丝毫喜悦。  “赵王遂多谋而寡断,将自己囚在了邯郸,虽不能指望其领兵来助,却也能将郦寄那一路锁死在邯郸。”  “此时的睢阳城内,未必就是张羽主兵。”  从最开始的不适应中缓过劲来,长安朝堂过去这些年不遗余力的投入,也逐渐显现出了成效。  “吴王何为?!”  ——百十年前,他们被关东诸侯惊惧交加的称之为:秦之虎狼士!  而如今,这些人的名号却莫名温善:关中良家子。  只是这良家子究竟‘良’不‘良’,曾跟着太祖高皇帝征战过的吴王刘濞,自是再清楚不过……  “呃,反倒是多了些关中卒——尤其是北军卒的影子?”  ——久攻不下两个月,吴楚叛军士气低迷,是无法避免的必然。  “而张羽的兄长张尚,在楚王举兵于彭城之时,因竭力劝阻而被楚王所斩。”  既然决定在八月举兵,刘濞自然早就想到了此战,大军必然要用到过冬衣物。  此言一出,不等帐内众将拱手应喏,楚王刘戊当即便是从座位上弹起身!  “寡人的留侯,已经率军攻下了城阳国。”  这可咋办呐……  对于睢阳守军而言,战败,意味着逃都无处可逃,只能引颈就戮不说,还得眼睁睁看着睢阳被屠城,亲人、家园皆不复存。  暗下思虑片刻,终是从上座起身,绷着脸微一颔首。  有意无意的春秋笔法,刘濞便将如今的糟糕处境粉饰了一番,也总算是让帐内这几十颗低下去的头颅,重新有了抬起的征兆。  刘濞没告诉帐内众人,也根本不会告诉众人的是:周丘那十万兵马,确实是在攻打齐王刘将闾的王都临淄;  “若不然,大将军看到的,就不会是‘影子’,而直接就是一眼便可辨之的关中兵马了。”  还有十万,是楚王刘戊抠抠搜搜凑出来,都不给配齐军械的乌合之众。  只是暗下,吴王刘濞对楚王刘戊这个猪队友,却是愈发不满了起来。  “调转方位!”  所以,睢阳守军退无可退,只能拼死保卫家园。  “楚、越兵马,接替我吴兵主力的位置,自东攻城!”  真正让吴王刘濞感到恼火的,是赵地、齐地——乃至淮南,接连传来的坏消息……  最后这一句话,刘濞更像是对自己说的。  大略定下,帐内众人也随之散去,不多时,便只留下吴王刘濞,以及吴国大将军:田禄伯君臣二人。  “——而是在颁王诏!”  见帐内氛围仍有些低沉,刘濞思虑片刻,便决定着手解决具体的问题。  单就是从广陵,吴王刘濞便调来了三万件冬衣,又从举兵之前就下令,在吴地着手赶制更多。  “而窦婴麾下,足有二十万关中卒;”  “若是没了张羽,单凭梁王武那纨绔子、骁骑李广那莽夫,我大军攻破睢阳,也当是指日可待……”  义愤填膺的质问,却只换来吴王刘濞阴恻恻一句:“过去两个月,我吴国的兵马,一直在东墙‘送死’。”  “不知大将军可有何计策,将这中尉张羽解决掉?”  待田禄伯也若有所思的点下头,才和田禄伯商量起了接下来的战略。  攻城不力,众将官本就有些低落,如今又听闻刘濞这番‘呢喃’,自更是愈发踌躇了起来。  而眼下,战争之所以还在继续,不过是双方都全然没了退路,只得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罢了。  自顾自呢喃着,刘濞紧锁着的眉头下,一双鹰眸自堪舆上缓缓移动着。  一众吴、楚将官也都面色各异——或咬牙抿唇,或皱眉沉思,或落寞低头。  如此大喜,刘濞怎就如此淡然,甚至还隐隐有些忧虑?  无一例外的是:每个人脸上,都不怎么能看到早先,吴楚叛军主力连战连捷,好似不日便能攻破睢阳的自信,乃至自负。  方才还带着些悬疑不定的面庞,此刻愣是气的脸红脖子粗。  只是吴王刘濞万万没想到:在自己算计昌邑的同时,驻兵昌邑的太尉周亚夫,也同样在算计吴王刘濞。  “——末将原本猜测:梁王刘武或会将那骁骑都尉李广,任命为指挥此战的主将。”  “彭城距离睢阳不过数百里,楚国的冬衣,却至今都没有送来哪怕一件……”  甚至已经从强攻,减弱到了近乎佯攻的程度……  哪怕是为了一解这两个月久攻不下的心头之恨,也必定会肆意三五日。  “第二批两万件,不日送达;第三批五万件,正在紧急赶制。”  “周丘呢?”  “如今,我吴国主力既要主攻东墙,又要防备北面的周亚夫——甚至还要不时分兵,去北、南墙助楚王佯攻。”  听闻刘濞此言,纵是已经对齐地的异变有了三五分猜测,田禄伯也不得不将赶到嘴边的话先咽回去;  稍品味一番刘濞的话,才面色略有些凝重道:“李广突入睢阳那日,张羽负了伤。”  而眼下,正到了那些冬衣派上用场的时候,作为‘后将军’的楚王刘戊却说:第一批送到前线的冬衣,居然只有三万件。  反观吴楚叛军,说是五十万大军,但其中有十几万人,都是一路上沿途裹挟的民夫;  万一再败了,必定失去身家性命,乃至宗族不说,还必定会让祖宗蒙羞、后代被贴上‘叛贼之后’的标签,永无出头之日!  所以,吴楚叛军同样退无可退,必须豁出命去,也要将睢阳这块硬骨头啃下!  “窦婴不过一介外戚,根本没那个胆子自作主张,从荥阳分兵支援睢阳。”  放在任何一场常规意义的战役当中,这样的战损比——无论是睢阳守军战损三分之一,还是吴楚叛军减员五分之二,都足以让任何一支意志坚定的军队,在这血淋淋的伤亡数字下土崩瓦解。  “寡人,不是在下军令!”  “把后背都给露出来,就不信他周亚夫,还能在昌邑沉得住气……”  但此刻,帐内除了吴王刘濞低微的呢喃之外,却再听不见丝毫响动。  刘濞算计的,不过是引诱周亚夫出城迎战,以图伺机重创;  但周亚夫算计的,却是断绝吴楚叛军的粮道乃至退路,以一举击溃吴楚三十余万叛军——一举平灭这场声势浩大,却注定无法长久的吴楚九国之乱……  第!三!更!  呼  睡觉睡觉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118章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第118章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昌邑大营,营门内的竹楼之上。  负手立于竹楼顶部的瞭望台,眺望向睢阳的方向,周亚夫悠悠开口:“叛军,有动作了。”  “——改自东强攻,南、北佯攻,为自北强攻,自东佯攻。”  “依程都尉之见,叛军此何意?”  听闻此言,饶是听出周亚夫并非是真的询问,而是更带着些考校之意,程不识也还是认认真真思考了许久。  而后,才神情凝重道:“叛军自东向西强攻,我昌邑大军在北,伺机而动于战场侧翼;”  “程都尉说,骁骑都尉李广,会选择将计就计;”  “——唯有如此,刘濞的吴楚叛军才能全神贯注的攻打睢阳,而不是像过去这一个多月这样,时刻防备昌邑方向,根本施展不开拳脚。”  听闻这一问,程不识也总算是没有再露出那副‘别急,我要认真想想’的架势;  若非是在军营内,程不识怕是恨不能一手持卷,一手执笔,将周亚夫这段话一字一句记下来。  “固守昌邑!”  想起前几日,自昌邑私自出走的骁骑都尉李广,周亚夫又再问道:“那若是换做李骁骑,又会如何抉择呢?”  很显然,程不识对此也深感认同。  只轻飘飘一语——甚至只是‘淮泗口’三个字,便惹得程不识满是惊骇的瞪大双眸!  “可若是赌输了,麾下战死的将士,可并非写在战报内的一串数字,而是一户户农人家中失去的顶梁柱、一个个家庭失去赖以为继的庇护伞。”  “末将这便去布防,以备吴楚叛军强攻昌邑!”  “太尉兵败,对于敌我双方的军心、士气,都将会产生极大的影响——甚至就连长安朝堂,都可能因此而生出变故。”  “最差的结果,则是先被设伏重创,之后又被追杀旬月,以至于全军覆没……”  难道李广当真是天资卓绝,而我程不识,却是个只知道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一点才华都没有的‘庸人’之才?  直到今天,尤其是在听到周亚夫那句‘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后,程不识本有些不稳的道心,才终于彻底定了下来。  真要说起来,程不识和李广二人,其实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做屯长、曲侯,要维持这百十人的阵型,不能被敌人冲散,更不能前后脱节;”  “于我汉家而言,更是动摇的国本……”  “且相较于先前,只需要防备侧翼的我部——改攻睢阳北墙之后,刘濞的叛军,就要防备身后的我部。”  !  “——吴王刘濞,并非是个不知兵的人。”  周亚夫也不催,就这么含笑注视着程不识,耐心的等候着。  “但最终战果如何,就要看吴王刘濞准备是否充分,能否阻挡李骁骑这员虎将了……”  “更多的人,只会因这个过失而‘累死三军’,绝无法如项羽那般,置之死地而后生。”  “以优敌劣,以强敌弱,水到渠成的战胜对方,自然就是‘无赫赫之功’了。”  但凡是了解李广的人,也都不难从程不识这番话里,提取出藏在话底的深意。  “但作为将官,无论是战阵、谋略,亦或是临敌应变,李骁骑,都完全没有一个将军的样子。”  “——李广有没有淮阴侯、项羽那样的才能,还未可知;”  说到这里,周亚夫缓缓将手肘撑在了瞭远台外沿的竹制护栏上,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说难定点,就是自视甚高,不把叛军放在眼里!  ——人家有这个本事。  “是啊……”  “在完成既定战略的基础上,以尽可能保全有生战力、尽可能降低本方伤亡的前提下,对敌军造成更大的打击——这,才是一个将军该做的事。”  “更多的人,都不过是置之死地而‘不能后生’,便真的带着麾下将帅赴死罢了……”  “李骁骑,与其说是将,倒不如说是个兵。”  “正如太尉平日里所提点:真正让敌兵胆寒的,并非正在向自己飞来的箭矢,而是已经瞄准自己,却迟迟没有射出的箭羽。”  那日不就是?  区区三百兵马,就敢冲进吴楚十数万大军之中,愣是从外向内杀进了吴楚叛军在睢阳设下的封锁圈!  但程不识念在年纪相仿、地位齐平,给李广留些体面,周亚夫却不会这么好心。  “而是说:真正会打仗的将军,不会让麾下将士打没有把握的仗,而是会始终保证本方处于优势地位。”  “自睢阳最长的东城墙强攻,刘濞尚且不能攻破睢阳,改自北墙攻城——又是假强攻、实佯攻,叛军自更无法攻入睢阳。”  见程不识‘学习态度’这么好,周亚夫自也就不免再多说两句。  “反之,那些以劣胜优、以弱胜强,立下‘赫赫之功’的将军,不是走投无路,不得不如此,便是在拿麾下将士的性命,去赌一个很小的可能性。”  “——赌赢了,自然是巨鹿之下破釜沉舟的项羽;”  无论是朝堂内外,还是长安军中,人们都只会提起李广有万夫不当之勇,却根本不会提‘同年兵’程不识,也同样是不可小觑的将军胚子。  从思绪中回过神,见周亚夫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从西南方向的睢阳城,转移到了昌邑以东,程不识不由又是一奇。  “能让天下人觉得‘本来就该胜,不足为奇’,岂不更能说明将军的才能?”  “就算无法得到天下人的赞叹,能战胜敌人、能打胜仗的将军,不也已经是最好不过的将军了吗……”  “——其余十七万兵马,理论上都可以用作伏击我部。”  ···  “作为将军,首先要做的,是对麾下将士的性命负责。”  若是后世的高中生,当听到周亚夫这‘亦或者’三个字,便能通过排除法排除掉前两个答案。  “先前,我问程都尉:刘濞主动将后背漏出来,想要引诱我昌邑大军出击,应该如何应对。”  “——程都尉知道接下来,我昌邑大军,需要做什么吗?”  “——将计就计?”  “而程都尉,则会选择固守昌邑。”  ——捡好听的说,是自持勇武,麾下又都是百战精兵;  “——李广的选择,说好听点是兵行险着,说难听点,就是不自量力。”  “可古往今来,又有几个胆大的人,能具备淮阴侯那样的才略呢?”  对于程不识的选择稍有些失望,周亚夫却也没有给予下定论,而是耐心的等候起了程不识的后续。  哪怕是李广不在,也还是给这位同级别的新生代将官留足了体面。  “这就意味着刘濞‘强攻睢阳北墙’,只需要投入至多三万兵力。”  “太尉在看什么?”  “同样的道理:真正让刘濞如芒在背的,不是从昌邑开出,即将自背后偷袭叛军的我部,而是稳扎昌邑,又不知何时会背袭叛军的我部……”  但程不识却是在一阵漫长的思虑之后,满是坚定的选择了第二個答案。  “刘濞怎会不在淮泗口,留下重兵驻防?”  “但睢阳北城墙不过数里长,叛军攻城时,最多也只能派两到三万兵马——多出来的都会被堵在外围,根本无法挤到城墙附近。”  “再者:昌邑这路兵马,是由全掌平叛事宜的太尉领兵。”  “叛军改自北向南强攻,我昌邑,则是在吴楚叛军身后。”  看的程不识面上疑惑之色更甚,周亚夫才直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含笑长呼出一口气。  ···  “既然知兵,刘濞就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改变攻城方向,将后背留给我昌邑大军。”  终于,程不识还是平复下心情,神情满是庄严的一拱手。  “于宗庙、社稷而言,这样的将领,实在是灾难……”  “——这并不是说,会打仗的将军很难立下功勋。”  这让过去的程不识都不免心生疑虑:难道我真是错的吗?  神情木然的一阵呢喃,只引得周亚夫浅笑盈盈的缓缓点下头,又昂首望向西方——睢阳北城墙外,正在搭建的‘新’吴楚叛军大营所在的方向。  “只是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却非要无端放弃,转而将麾下将士置于险境,硬图‘置之死地而后生’……”  “叛军的粮草,都是从楚都彭城,自东向西运往睢阳城下的叛军大营。”  “凡善战者,多无赫赫之功。”  真要说起来,周亚夫这张嘴,可是尽得乃父:绛武侯周勃真传——主打一个‘我说话直,你别往心里去’。  “便是当年,淮阴侯背水一战,也是主动将自己逼入绝境,以诱敌出战——这是艺高人胆大。”  “原本是有的。”  “亦或者……”  如是道出一语,便见程不识赶忙摆出那一副‘你慢点说,我一个字一个字记在心里’的认真学习的模样,周亚夫不由又是一阵莞尔。  “而我,即不会背袭叛军,也不会固守不动……”  程不识说的很隐晦;  “——这就意味着只要我愿意,就可以随时派兵,侵扰刘濞的粮道。”  望向睢阳方向的目光,也是说不清的无奈和遗憾。  “如今,吴楚叛军可用之兵,当有三十万不止,单是刘濞这一路强攻主力,便不下二十万!”  便见程不识深吸一口气,才瓮声瓮气道:“刘濞贼子刻意为之,想要引诱我军出昌邑,便必定会设下埋伏。”  甚至可以说:绛侯周亚夫,几乎是如今汉家,最有资格说这些话、最有资格评价一个将官是否合格,乃至最有资格为‘将军应该是什么样’制定标准的人。  轻声一问,却只惹得周亚夫嘿然一笑,意味深长的侧头望向程不识。  “眼下,刘濞更是将大营,从睢阳以东,搬到了睢阳以北;”  “只是刘濞至今都没有想到:在昌邑龟缩一个多月,只知道挖壕沟、垒土墙的太尉周亚夫,居然有胆量打他粮道中转站:淮泗口的主意……”  却见周亚夫闻之,只带着得意的笑荣缓缓点下头。  “只此人自恃才高,不屑于兵法方略,只凭一腔孤勇,就总想身先士卒,将敌军一举冲散。”  “做什长,则要顾全左、右两伍,时刻指挥两伍互相掩护,以避免伤亡。”  “这样的压力下,叛军将士心神不宁,将官惴惴不安,很快就会军心士气低迷。”  “骁骑都尉李广,如果愿意多读几本兵书,主动去做一个‘善战之将’,而不是冲锋陷阵的‘悍勇之卒’,其日后前途,当也是不可限量的。”  过了好一会儿,看到程不识行走于营墙附近,按部就班调整大营防务的身影,周亚夫才终是深吸一口气,惬意的微眯起眼。  “还是固守不出?”  周亚夫话音落下,程不识面上惊骇之色更甚,不知是惊讶于刘濞竟然如此愚蠢,还是惊讶于周亚夫对战事——对整个战场的掌控力。  “唯一的解释是:刘濞故意为之,想要诱我昌邑大军出击,后伏而歼之。”  “将军让麾下将士,沦落到不得不破釜沉舟的境地,本身就已经是将军的过失——只是项羽用最终的胜利,弥补了这个过失而已。”  啪,啪,啪;  饶是竭力压抑着心中的欣赏,在听闻程不识这番有理有据的推断之后,周亚夫也终是再也按捺不住,为程不识鼓起掌来。  “可随着太尉周亚夫‘怯敌不出,龟缩昌邑’足有一个多月,眼看着睢阳岌岌可危,也还是不敢派出一兵一卒;”  花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中的欣赏强压下去,周亚夫这才侧过身,直视向程不识再问道:“那依程都尉之见,我昌邑大军,该如何应对?”  “——淮泗口,原本是有刘濞留下的五万吴军,而且是最精锐的五万吴兵驻防的。”  “——将计就计,引兵背袭吴楚叛军,以图一举击溃叛军主力。”  又是带着考较之意的一问,终是让程不识从震惊中回过神,却迟迟没能给出答案。  “——一个十分骁勇,能让每一个将军都向往不已,恨不能据为己有的先锋悍卒!”  “就算只有十万,也已经是和我昌邑大军同等的兵力,又是以逸待劳,以暗伏明;”  “——做伍长,要让手底下的四个人相互照应,再尽可能多杀两三个敌卒;”  “非但不是不知兵的人,甚至还是曾跟在太祖高皇帝左右,平定九江王黥布之乱有功,才取代战死的荆王刘贾,获封为吴王的老宗亲。”  “程都尉的选择,稳妥有余,而机变不足。”  “接下来,叛军的粮草,就要从睢阳和昌邑之间经过,才能送到刘濞的叛军大营。”  ···  “所以,末将认为:我部应该坚守昌邑不出,让刘濞的谋算落空。”  即便眼下没有笔墨,程不识也是竖耳聆听,努力将这番话的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心里。  只象征性一沉吟,便似笑非笑道:“李骁骑自持勇武,麾下又俱为百战精兵,自当会选择一力降十会。”  “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勇气,李广显然是有的。”  左右已经破了功,便也满带着赞赏看向程不识,又连连点头不止。  ···  “项羽于巨鹿破釜沉舟,固然是享誉天下,但本身就是不得已而为之。”  “如果能水到渠成的战胜敌方,又何必非要天下人为之赞叹呢?”  “如此一来,一旦太尉派兵夺下淮泗口,使叛军粮道断绝,军心大乱……”  如是说着,周亚夫面上,只不由带上了一抹本能的倨傲之色。  “但睢阳战事不利,久攻不下,楚、越兵马又出工不出力,刘濞带来的兵马更是主攻东墙,伤亡者甚——早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做队率司马,更要带领麾下的五百人,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绝不能落入敌人的包围——甚至哪怕是半包围之中。”  但对这些许倨傲,如今天下,却绝对不会有人生出哪怕半点不喜。  “这,显然也是刘濞除‘全军尽出昌邑,背袭吴楚主力’之外,给我留出的第二个选择:诱我派兵侵扰粮道,再逐步蚕食我军。”  “一开始,刘濞纵是兵力紧缺,也还是没动淮泗口那五万精兵。”  沉默片刻,终是抬起手,朝着东方一指。  神情严肃,一板一眼的答复,却引得周亚夫连连点下头,原本不见悲喜的面容之上,更悄然挂上了一抹浅浅笑意。  “结合此间种种,末将推断:一旦出了昌邑,又果真被刘濞预先设下的十数万兵马伏击,那我部最好的结果,也是再也无法重归昌邑,只能被叛军追逐于平原,最终无奈的逃入睢阳。”  在短暂的愣神之后,又急忙开口道:“淮泗口,可是叛军转运粮草的重镇!”  “最晚后日,弓高侯奇袭淮泗口,断绝吴楚叛军粮道、退路的消息便会传回。”  “今日天明之前,弓高侯韩颓当,已经亲率三千轻骑,自昌邑潜出。”  “再加上强攻睢阳北墙那三万兵马,也随时可以调转枪头,后军转前军追击我部。”  听闻周亚夫这一番半带遗憾和唏嘘,又隐约带着些愠怒的评价,程不识也不由沉默了下来。  “甚至都让麾下将官——如骁骑都尉李广都不堪其辱,私走昌邑之后,那五万兵马,就已经被刘濞调来睢阳了……”  闻言,周亚夫只无比欣慰的轻点下头,道出一声‘去吧’,便再度负手望向营外。  只是先帝十四年那场汉匈大战后,世人皆只知‘陇右飞虎’李广的名号,却鲜少有认知同样出生在边地、同样在那一战立下武勋,与李广一同受任为中郎的雁门程不识。  有了感悟,程不识本就不苟言笑——甚至都有些面瘫嫌疑的神容,只愈发朝着石佛的方向趋近。  “因循守旧了些,好在还年轻;”  “细心调教三五年,也当是个大才……”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119章 淮泗即下,社稷定矣! 第119章淮泗即下,社稷定矣!  “刘濞老贼改强攻北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将后方留给昌邑的周太尉,想要诱太尉大军出昌邑。”  “只要周太尉率兵出了昌邑,刘濞老贼无论是伏击也好、对战也罢,怎都是占尽利好。”  “——毕竟兵力差距摆在那里,就算太尉所部关中卒战力更强,也很难弥补十万对几十万的兵力差距。”  “但周太尉,不会这么容易就上刘濞老贼的当的……”  天子启新元三年,冬十月十七,睢阳北城墙之上。  城外的吴楚叛军虽仍在攻城,但睢阳守军应对起来,已经是颇为从容;  从容到梁国中尉张羽,都已经可以将注意力从城墙外、城墙上收回,转而和身旁的刘荣交谈起来。  默然哀泣许久,又冷不丁开口道:“自兄长身死彭城的那一天,我便立志: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作为皇长子,争储夺嫡,本就是刘荣与生俱来的使命。  见张羽近几日颇有些寡言,也隐约看出张羽眉宇间的哀伤,刘荣也不由轻叹一气,语带缅怀的安危起这位老中尉。  “——潜入敌营之后,尽可能在不惊动淮泗贼军的前提下,能多杀几人,便多杀几人!”  ——中原自古以来,讲的都是战阵谋略,章法有度,将官指挥战斗时所下达的每一道军令,都是有理论作为依据的。  “楚王刘戊起兵于彭城时,楚国相张尚言辞谏阻,之后又誓死不愿从贼,众为楚王刘戊杀害。”  “若要任人唯亲,更是不知有多少夸夸其谈之辈,可以说服王上任命其为中尉。”  “虽然与我部势均力敌,但毕竟敌明我暗……”  为了以最快的速度,从睢阳东北方向百五十里的昌邑,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这七八百里之外的淮泗口,韩颓当从昌邑带出来的三千精骑,如今却只剩下两千二三百号人。  “待此战后,王上若想用贤,有比我更年轻、更有能力的中大夫韩安国;”  是先帝精挑细选后派来梁国,亲手将小儿子交给张羽,并让张羽在这样一场诸侯叛乱爆发时,主持梁国战事的人。  试探着开口问道:“可是老将军请缨,想要领兵出击,却为梁王叔所拒?”  “只是王上,终究是走了错路……”  无论是在后世,还是如今汉室——乃至更早的春秋、战国,淮泗,都是沟通南北的水上要津。  “——过去这一个多月,吴楚叛军强攻睢阳,昌邑的周太尉所部一直在战场侧翼,吸引叛军的注意力,缓解我睢阳的压力。”  “太尉,真乃神人也!”  淮泗叛军大营外数百步,一处十分不起眼的小丘,弓高侯韩颓当匍匐于丛木间,远远看向岸边的叛军大营。  之后,便是乌泱泱一群人,跟着领头的人嗷嗷叫着冲上去,乱拳打死老师傅。  “呼~”  “——可我不怪陛下心狠。”  “老将军,节哀……”  是由于此处,乃淮水、泗水的交汇口,故而得名。  听闻张羽此言,刘荣暗下稍一思虑,便也隐约有了猜测。  “我誓要手刃楚贼,以慰兄长在天之灵!”  ——天才刚亮;  营内的叛军,大都是起来点了个卯,便家伙做饭,用起了朝食。  “再看营外的车辙、人马脚印,那几万人分明也才刚走没几天。”  剩下七百多骑,有掉队的,有崴了马脚的;  于私,张羽也想要借此机会,为死去的兄长:故楚相张尚报仇雪恨。  ——梁中尉张羽,与其说是梁王刘武的人,倒不如说,是先帝的人。  与其虚伪的否定,倒不如坦然认下,也不至于被自己亲手画在地上的圆圈束缚手脚。  作为降将,尤其是本身有汉人血统,先因父亲韩王信判汉而‘成为’匈奴人,后又归降汉室的降将,韩颓当在用兵之道上,其实颇有些自卑。  “吴楚贼子存,梁国便必须要足够强大;”  有坠马的,更有坠下山涧,人马两尸的。  “兄长和楚太傅赵夷吾,都是于先帝年间显于朝堂,并被派去教导、训诫楚王刘戊的长者。”  “等等看吧;”  “只恨如今,不过是皇长子的身份,根本无法为老将军做些什么……”  张羽方才那番话,刘荣自然是听明白了。  ——吴楚叛军当然不会撤退;  “还劝我不要因为私仇,而坏了王上的大事……”  于公,想要尽可能保全力量,以增加日后‘争储夺嫡’,如愿受封为皇太弟的筹码;  于私,梁王刘武也想报仇。  至少对于吴楚叛军将士而言,退路被断绝,是比粮道被阻断,更让人心神俱裂的恐怖事件……  待身上,只剩一件绛黑色里衣,韩颓当才抬起手,将散乱的发丝都用一片布包起。  “一旦淮泗叛军惊觉,见营内燃起烟火,便疾驰破营!”  回过身,看着身后那两千多道浑身泥尘,面上遍布风尘乃至寒霜,却又无不口衔枝木,耐心安抚马匹的坚毅面容,韩颓当心中只一阵不忍。  “——我又何尝不知:王上的大事,是想要尽量保全力量,以图不该图之事?”  ·  ·  ·  淮泗口,在后世被称之为:清口。  便见张羽又是含泪叹出一口气,目光自城外,结束一波攻势退去的叛军跨过,遥望向更远处的昌邑方向。  “——希望能有这样的机会吧……”  ——张尚死谏!张羽死战!  张尚死谏;  唯独只将那一句话,牢牢记在了心里。  在将士们半带忧虑,又隐约带着期盼的目光注视下,那分成好几十队的五百‘刺客’,就这么从四面八方攥紧了叛军大营。  从举兵的那一天开始,吴王刘濞,便已经全然没有了退路。  闻言,张羽只悠然发出一声哀叹,虽没点头,却也开口说起了自己的兄长:已故楚国相,张尚。  “——听闻这位死去的楚国相张尚,是老将军的兄长?”  “啧,就像是老虎一样的祖父、父亲,最终却生了个劣犬一样的子孙……”  长途奔袭数百里,又肩负‘一战定乾坤’的战略使命,精神紧绷之下,将士们已经顾不得韩颓当先前那句‘见到烟火再冲’,就这么策马直冲向叛军大营而去。  只是澎湃归澎湃,韩颓当也没忘了正事。  公子,不用再如那日般亲自挽弓,也不需要如过往这几日般,帮忙搬弓羽箭矢、巨石滚木,甚至是亲自上手熬金治……  失去淮泗这个津口,以及后勤中转站,吴楚叛军不单是被断了粮道,甚至还会被断了退路!  因为没有淮泗口,就意味着刘濞的吴楚叛军,再也无法自淮泗渡河东撤。  “何尝不知大王,是在记恨周亚夫见死不救,想要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呢……”  “那几个!再与左右交谈,把你舌头抽了!”  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一块粟米饼已经是囫囵下了肚,韩颓当又将手在胸前随意一抹,而后便将手中的马缰,交到了身旁亲卫的手中。  一计不成,刘濞必定会转头去打昌邑的周亚夫;  彼时,于公,睢阳应该从侧翼乃至后方,对刘濞的叛军施压,以减轻周亚夫的防守压力;  就算是在对战汉家军队的时候,刻意采取一些战略战术,也终归是一些粗糙、浅显的战术。  “将、将军!”  “只要有机会,我会给老将军,一个为兄长报仇雪恨的机会……”  “——至于我这个遗老遗少,不被大王赶出睢阳,能有一栋小院颐养天年,就已经是万幸。”  至少有一千名发须杂白,身形孱弱的中老年‘兵卒’,被韩颓当那五百人聚集在了营内,手抱着头、人挨着人蹲在一起;  至于剩下的人,用膝盖想也能知道:眼睛一闭,不睁,这辈子就过去了……  而后,便在众将官想要出声劝阻,却又怕淮泗叛军察觉而不敢开口的焦急目光注视下,带着那五百同样打扮的亲军,如蚂蚁般撒向淮泗大营。  “我知道此战,陛下想要我睢阳的梁国兵马,与吴楚贼军两败俱伤。”  “只是王上,似乎并没有看透这个关节……”  “梁中尉张羽死战。”  “和贼军拼个两败俱伤,无论是对我汉家、我梁国,亦或是对王上,都是有利无害的事。”  说到这里,张羽便抬手捏了下鼻翼,吸了吸鼻子,才又自嘲一笑。  但对于张羽这于公于私,都根本挑不出不妥之处的请求,梁王刘武却拒绝了。  “刘濞诱敌,周太尉,却绝不会上这个当。”  “——一定要快!”  说起兄长张尚的死,老中尉张羽不免悲从中来,一时间,竟也为泪水湿了眼眶。  “军帐内有千百死尸,都悬挂在营门外;这些活口分批放出去,让他们去给刘濞贼子送消息。”  因为梁王刘武,也有自己的盘算。  毫无征兆的一番话语,又莫名其妙的一个转折,只惹得刘荣心下一奇;  不等刘荣组织好语言开口问起,张羽便满目哀疮的转过头,含泪望向身旁的皇长子刘荣。  “正午之前,一定要从淮泗撤离!”  “只可惜,王上……”  从靴子侧抽出一把匕首,用嘴咬住,将身上的所有负重——腰间长剑、背后长弓,乃至甲胄都悉数脱下;  就连外袍和穿在衣服里的薄薄一层皮夹,韩颓当都还不犹豫的脱了下来。  “——于是,吴楚兵临梁地之后,我亲率兵马出击,以缓阻吴楚贼子的攻势;”  “若刘濞转头去打昌邑,我睢阳本也该如此——也从侧翼或身后威胁吴楚叛军,以减轻昌邑的压力。”  “抱头!”  “其余人分批次绕到左前方,那~处土丘后藏身,厉兵秣马,随时准备冲锋!”  如是道出一语,见刘荣面露了然之色,张羽便也没再说出后半句话——所以,吴楚叛军攻城,看似是强攻,实则为佯攻;  “——此刻,至多只有三千兵力留守。”  听出张羽这层潜台词,刘荣也是莞尔一笑,算是默认了张羽的建议。  “——毕竟比起太祖高皇帝的弟弟:楚元王刘交,还有楚夷王刘郢客,刘戊这个三世楚王……”  “互为犄角、彼此照应,就是这个道理……”  而在副将离开之后,将最后一个俘虏绑好、踹到一旁的韩颓当,才终于直起腰身,长松了口气。  相比较而言,草原游牧民族的战争,则更显随心随性,或者说是杂乱无章。  见副将策马来到面前,韩颓当只稍一挑眉,似是对麾下骑兵来得这么快而感到诧异。  “更可悲的,是楚王戊终还是辜负了兄长、赵公的殷殷期盼、谆谆教诲——举兵叛逆不说,还害了兄长和赵公的性命……”  “可恨兄长的血仇,我是没有机会报了。”  “——老将军与故楚相,都是我汉家的功臣。”  本就因韩颓当的‘效率’而有些惊愕,又被韩颓当满是郑重的做下交代,那副将根本顾不上为夺下淮泗口而感到喜悦,赶忙领命而去。  “做完这些,将士们最多只能修整一个时辰!”  如是感叹着,刘荣面上神容,也不由有些哀伤了起来。  “待贼子兵临睢阳,又主守城战事,拼了这一把老骨头,也要亲眼看到吴楚贼子败亡于睢阳城下!”  但为了‘奇袭淮泗口’的战略任务,韩颓当顾不上为那些英烈缅怀,只能强忍心中沉痛,率兵全速前进。  将三五位将官召集在身边,一边撕咬着已经干硬,甚至都有些冰冷的米饼,韩颓当一边做着战略部署。  这样的老臣,别说刘荣了——便是当今天子启,也很难凭个人魅力招致麾下。  也有些人已经吃完饭,便裹紧军袍回了帐内——可以将刺骨寒风隔绝在外的温暖帐内,美美睡个回笼觉。  “我带来的五百亲军,每十人一队,将马留在这里,藏匿身形,徒步靠近叛军的淮泗大营。”  “看这营盘的大小,至少是按照五万人的规模扎建;”  张羽死战……  “诱敌不成,又久攻睢阳不下,刘濞唯一的选择,是转头去强攻昌邑。”  但很快,韩颓当便将这点粗枝末节抛到了脑后,片刻都不敢耽误的交代起后续。  “还有津口的浮桥、船舶,也要即刻毁去!”  “营内的粮草,每人带上三日的口粮,余下的尽数焚毁!”  之后又足足过了三炷香,将士们按照韩颓当先前的交代,藏身于更近一些的位置,上马做好冲锋准备时,营内才开始逐渐嘈杂起来。  “若有机会,我纵不过皇长子之身,亦是假节的天子使。”  至于张羽那几乎明写在脸上的‘我知道公子为何来睢阳,也知道公子为何要那般’,刘荣也不做辩解,而是坦然受之。  “——希望能有机会,让我手刃刘戊那纨绔子……”  ——刘濞改强攻睢阳为佯攻睢阳,试图想要引周亚夫出昌邑,但张羽老臣谋国,断定周亚夫不会上当。  这就让韩颓当这个从小在草原长大的匈奴降将,对周亚夫这样的战略家,本就带着无尽的尊崇;  再加上此刻,亲眼看到周亚夫的谋算,居然让平叛大军得到了夺去淮泗口,一举为整场战役奠定盛势的机会!  韩颓当对周亚夫的敬佩之情,更是愈发澎湃了起来。  对这些事,刘荣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  “但王上说:睢阳危难之际,周亚夫按兵不动;若周亚夫有难,睢阳也绝不会派出一兵一卒。”  这也正是过去这段时日,刘荣为何将所有梁国将官,都视为想要做梁王刘武‘从龙之臣’的潜在投机者,却唯独将老中尉张羽,视为可以亲近的人的原因所在。  只是当将士们策马赶到时,却被营内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大多数时候,都是领头的说一些鼓舞人心,许诺封赏的话;  终于来到目标地点,韩颓当依旧只是在暗下,为那些没能到达淮泗口的英雄默哀片刻,而后便开始布置起战斗任务。  无论是从‘梁王刘武储君太弟路上的绊脚石’,还是‘同情老中尉张羽’的立场,刘荣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但等吴楚平灭之后,强大的梁国——强大的梁王,对我汉家而言,不亚于又一個刘濞贼子。”  大致确定叛军淮泗大营留守的兵力,更是由衷赞叹起周亚夫用兵如神。  但不会退,却并不意味着‘可以没有退路’。  “早在受任为楚国相、楚王太傅之时,兄长和赵公,恐怕就已经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  早在先帝驾崩、那封‘托孤’诏送达睢阳,送到梁中尉张羽手中时,这位老将军,便已经将根扎死在了梁都:睢阳……  “都蹲好了!”  “——谢公子。”  叛军大营内,已经尘埃落定!  “楚国相张尚死谏;”  听着老张羽这番真情流露,刘荣唏嘘之余,也不免同情起这位老将军。  ——报周亚夫见死不救,固守昌邑不出,坐视睢阳危机的私仇。  而在如今,这场看似突然爆发,实则酝酿已久的吴楚治乱当中,淮泗口的重要性,几乎可以用‘吴楚叛军的心脏’来形容。  “兄长和赵公,原本都是有望做九卿的能臣,先帝却将这样的两个能臣,都送去教导楚王戊;”  “淮泗即下……”  “社稷,定矣!”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120章 愿从老将军之请! 第120章愿从老将军之请!  天子启新元三年的第一场雪,是伴随着一个轰动性新闻,一同降临在梁地的。  ——弓高侯韩颓当亲率轻骑三千,踏雪一击,夺取淮泗口!  消息传出,天下震动!!!  正如后世无人不知: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当下也无人不知:刘濞的吴楚叛军,绝对不能失去淮泗口!  一旦淮泗口脱离吴楚叛军的掌控,那叛军就将失去整条后勤补给线,瞬间变成孤军!  哪怕拥兵数以十万计,亦再也无法从后方输送粮草,从而正式进入溃散倒计时的孤军……  “刘濞老贼,居然不知道驻重兵于淮泗口?”  “周亚夫这平叛,平的也太过轻松了吧?”  “还有那韩颓当——一介匈奴降将,居然捞到这么大便宜……”  消息传回长安,除了响彻长安城上空的欢呼声之外,高门显贵之见,自然也开始出现这样的声音。  “如此说来,刘濞的败亡,已成定局?”  “既然王上要朝长安,公子,恐怕也当尽早启程了。”  却见张羽闻言,只含笑轻叹一口气,满带着轻松——甚至隐隐带着些大仇即将得报的期待和畅快,遥望向城外远方的叛军大营。  “我也不再指望王上能派兵,去从后方侵扰刘濞的叛军,以分担周太尉所要面临的压力,只求王上不要急着高兴,一定要加固城墙防务,以免刘濞狗急跳墙。”  “——囚于长安也好、软禁睢阳也罢;”  ···  “王上,没有夺去我的兵权。”  “吴楚叛军的兵源,绝大多数,都是临时征集,更或直接就是强令裹挟的民丁。”  “周太尉本人,更直接就是细柳营的主将……”  “公子说的没错。”  “单是这战略视角,纵观东、西两汉,怕是都能跻身于前五?”  接下来,已经断了粮道和退路,身陷绝境的叛军,将爆发出人类最基本的求生欲,无所不用其极的寻找突破口。  刘濞若攻破睢阳,怎么可能还回头打昌邑?  尤其是昌邑的位置,更让人摸不着头脑。  ·  ·  ·  “是啊?”  听到这里,饶是对历史有所知解,对吴楚之乱的大致脉络有所了解,刘荣也还是因张羽这段话,而佩服起周亚夫的战略推演能力。  却很符合此番,长安朝堂为平定叛乱,所定下的主体战略。  无论是从‘与睢阳互为犄角,彼此照应’的战略角度,还是‘让梁国和叛军拼个两败俱伤,以免梁国将来尾大不掉’的政治考量,周亚夫在昌邑按兵不动,都是完全符合既定战略的。  “王上,是不可能做储君的。”  “——公子有禁军护送,又有天子节傍身,若是先出发,王上恐怕并不会,也不敢比公子先到长安。”  “甚至很可能连刘濞,先前也同样忽略掉了这一点。”  “叛军只要大军折回,不就又可以重新夺回淮泗口了吗?”  “只希望公子日后,能看在此番,与一个名为‘张羽’的老匹夫并肩作战的份上、看在这稀薄的袍泽之情,能对王上网开一面……”  刘荣直呼好家伙!  周亚夫那边,刚派韩颓当夺下淮泗口,刘濞的叛军也才刚被断粮道!  正该是谨防刘濞狗急跳墙,绝处逢生的关键节点,梁王刘武却已经默认了刘濞败亡,准备出发赶往长安了?  好家伙……  就这么癫狂般强攻半日,在睢阳北城墙外,留下上万具尸体之后,叛军才再度回到了距离睢阳城数十里的大营。  “所以,留给刘濞的选择,便只有拼这最后一口气:要么一鼓作气打下睢阳,得到睢阳城内的粮草;要么攻破周太尉在昌邑的大军,以击破麾下将士对周太尉的恐惧。”  真正让周亚夫在过去这两个月饱受诟病的,是昌邑的十万关中卒,从抵达昌邑的第一天开始,便开始在昌邑挖壕沟。  “活了这把年纪,我也没有什么太远大的追求,只希望能不辜负先帝的托付,尽量保全王上……”  刘荣自是第一时间伸手将老中尉扶起,下意识要开口说些场面话;  什么鬼?  “不愧是先帝临终之时,留给父皇的柱石啊……”  直到刘荣从惊愕中回过神,开始有一下没一下的摇头发笑,张羽才深吸一口气,朝刘荣挤出一抹强笑。  “可一旦遭遇险阻,尤其是绵延数月的阻碍,这支军队的士气,也同样会很轻易的动摇。”  “如果只是溃散,那刘濞老贼,也未免太过幸运了些……”  人家直接继续向西,打荥阳敖仓,甚至直接就是洛阳了!  “陛下,也不大可能害王上——害兄弟手足的性命。”  “回长安的路上,公子,恐怕要好生思虑应对之策……”  听到这里,刘荣才终于面带了然之色,缓缓点下头,神情也莫名放松了些。  ——坐视友军被攻击而无动于衷,确实有些冷血;  却见张羽轻轻摇摇头,面上笑意却愈发直达眼底。  对于刘荣的惊愕,张羽显然早有预料,并没有急于再开口,而是给刘荣留下了充足的时间,来消化这个连自己,都有些接受不能的消息。  也确实不出刘荣所料:张羽这番话,并非是想要乘上从龙潜邸的快车;  “老将军……”  又将一口盛满弓羽箭矢的木箱搬上城头,却发现城外的叛军已然推去,刘荣趁着歇脚的功夫,便再次和老中尉张羽交谈起来。  “——早在率军从长安出发时,周太尉,恐怕就已经料到了此战的后续发展。”  “但麾下兵卒几乎全是农户民丁,便意味着刘濞麾下叛军的军心、士气,其实是非常脆弱的。”  “如果东撤,那叛军想再次兵临睢阳城下,会平白多费功夫。”  “而恰恰是这不怎么起眼的关键,却被周太尉准确捕捉到了……”  “不日便要启程,再朝长安……”  “公子不必感到奇怪。”  下意识一声轻呼,却引得张羽陡然一用力,作势便要叩首在地!  终于,刘荣还是深吸一口气,在扶着老张羽起身之后,反拱起手,满是庄严的对这位老中尉沉沉一拜。  “更或是棘门军、霸上军——乃至细柳营这样的百战精锐,又会是怎样骁勇呢?”  ···  “说来,我也算是先帝的托孤之臣。”  “睢阳战事,公子不必担忧。”  “只是公子,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点。”  “——太尉就算派了弓高侯奇袭淮泗口,也不可能派太多的兵马;”  “因为引军东撤,就意味着叛军将士,会从战斗状态中脱离出来,并开始思考。”  但哪怕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张羽和刘荣二人也都清楚:这个承诺,不需要用见证人来提高可信度。  “一旦叛军将士开始思考,便很容易让某些聪明人,出现‘与其败亡,不如弃暗投明,以刘濞项上人头请功于长安’的想法……”  “——只要这样的想法出现在脑海中,叛军的士卒们,就会很难再提起勇气。”  张羽这番话,分明是在为刘荣筹谋!  但再怎么说,张羽也是梁国的中尉,是梁王刘武的臣下啊?  就算不认为梁王刘武应该觊觎储位,也不该这么帮自家君上的竞争对手?  张羽想抱自己大腿——刘荣打死都不信!  “如果说先前,叛军自彭城西出,连战连捷,让叛军将士都认为‘长安朝堂不过尔尔’的话,那久攻睢阳不下,就很容易让叛军士卒心生疑虑。”  “兵源。”  “愿从老将军之请!”  ——要么继续攻打睢阳,要么,攻打昌邑的周亚夫!  唯独不存在的选项,是向东后撤……  “只是无论如何,也万莫害了王上性命……”  早在还没有抵达战场时,周亚夫,就已经推演出了整场战役的走向;  而在昌邑坚壁清野,也恰恰是未雨绸缪——为如今,叛军走投无路,从而孤注一掷,猛攻昌邑做准备……  “也确实如公子所言:回到淮泗口,再重新西进,以图兵临睢阳城下——对刘濞而言是很糟糕的结果,但总归不会比眼下更糟糕。”  但在关东,作为主战场的睢阳城,以及‘明修昌邑,暗度淮泗’的周亚夫所部,却并非是一片欢腾的景象。  “王上,正在打点行装。”  而是在本能的、癫狂式的发疯之后,稍稍冷静了下来。  在这个位置,摆出坚壁清野、死守城池的架势?  说着,老张羽就势便拱起手,作势要对刘荣拜礼。  哈?  哈???  ——好家伙!  只仍带着那一抹深达眼底的笑意,负手屹立于墙头,眺望向城墙之外。  “所以,过去近两个月的时间,周太尉麾下的关中兵马,才会整日在昌邑挖战壕、垒土墙。”  当张羽提出接下来,刘濞的叛军要么继续攻睢阳,要么转头去打昌邑,唯独不可能向东回撤时,刘荣便也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对于刘荣的思绪,张羽自是一无所知。  谁理你啊?  听出张羽语调中的落寞,刘荣也不有发出一声叹息。  见张羽一副浅笑盈盈,甚至已不见多少忧虑之色的淡定神容,刘荣赶忙又是一问。  “王上急着回长安,所为何事,想必公子心里也有数。”  挤不动,硬挤!  “久攻睢阳而不下,已经让叛军将士心中,生出‘梁国兵骁勇善战’的想法,对于关中兵马,乃至棘门、霸上等常备军,更已是心生恐惧。”  在淮泗口易手的消息,传回睢阳主战场的第一时间,吴楚叛军尚存的近三十万兵力,几乎是倾巢而出,猛攻睢阳!  原本只能容纳两到三万叛军的睢阳北城墙,被吴楚叛军二十多万人,塞了个满满当当,却丝毫不影响叛军将士双目猩红,不要命的冲向睢阳城。  “但再如何,也总好过如今这粮道断绝,军心大乱的状况?”  这个说法毫不夸张。  “但若是让王上早一步出发,公子想后发先至,恐怕就……”  便见张羽叹息着摇摇头,旋即便无比真挚的凝望向刘荣目光深处;  只那张尽显老迈的面庞之上,却分明带着满满祈求……  直到今天,听张羽这么细细道来,刘荣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事实,大概率便是张羽所说的这般。  推不动,硬推!  听闻张羽此言,刘荣只不由又是一奇,望向张羽的目光,更带上了一抹耐人寻味。  “王叔,当是拒绝了?”  张羽真正的目的,让刘荣本就崇高的敬意,随着老中尉接下来这番话,而愈发汹涌了起来。  闻言,老张羽即没有点头承认,也没有摇头否认;  就连具备穿越者视角的刘荣,也一度怀疑周亚夫此举,不过是示敌以弱的计谋而已。  老将军坐下,刘荣自也是下意识上手扶了一把,旋即也跟着坐下了身。  “我劝大王:不要做巨鹿的章邯,也不要给刘濞做‘项王’的机会;”  “——我确实是梁国的中尉、梁王的属臣。”  “——只是先帝托孤于臣,托的不是陛下,而是年少轻狂的王上。”  “而失去了勇气的吴楚叛军,与其说是‘军’,倒不如说,就是一群手持兵刃的农夫而已……”  “老将军的意思是:久攻睢阳而不下,已经让叛军军心不稳,若刘濞再引兵东撤,叛军很可能就此溃散?”  ···  “但周太尉,恐怕早就已经想到了这一天。”  待目光对上老中尉那黯淡、混浊,又满带着祈求的目光,赶到嘴边的话,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如今,刘濞麾下可战之兵,至多不过三十万!”  “两個月前,刘濞率大军五十万,尚且不能攻破我睢阳城。”  “——如果可以的话,那刘濞此刻最应该做的,当然是引军东撤,重新夺回淮泗口,恢复粮道畅通,而后再行西进。”  “在这样的情况下,后方传回粮道被断绝的消息,很容易让叛军将士,主动将周太尉奉若神明。”  “——如果此刻,刘濞麾下的叛军不是近三十万民夫,而是二十万,甚至哪怕只是十万训练有素的兵士,那刘濞尚且还有可能引军东撤,重夺淮泗口。”  ——让麾下将士在昌邑坚壁清野,不过是周亚夫想扮猪吃虎,先给叛军留下一个‘我很蠢’的印象。  什么请求?  除了张羽和刘荣之外,再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就这么含笑望向城墙外,看了不知多久,才终是缓缓回过身,在墙垛内就地坐了下来。  睢阳城头,角楼之上。  “叛军为什么不先行东撤呢?”  派你周亚夫来平叛,你搁这玩儿上基建了?  只是无论睢阳城内的梁国守军,亦或是驻扎昌邑的周亚夫所部,心里都很清楚:叛军,并不是放弃了。  愿意答允老将军的请求。  “——我告诉王上:刘濞大概率不会硬磕睢阳,而是会转头,去攻打昌邑的周太尉所部。”  ···  “在取得胜利的时候,叛军的士气会很快高涨,尤其是接连不断的胜利,更会让叛军‘勇不可当’,看上去和久经沙场的老卒没什么两样。”  就算刘濞粮道被断、败局已定,半场开香槟也不是这么个开法啊?  ——刘濞率军西进,睢阳城是刘濞西进路上的阻碍;  而昌邑却位于睢阳战场的东北方向,隐隐位于叛军的侧后方。  “这些话,我也都告诉了王上。”  “诚然,叛军得以从楚都彭城,一路攻城略地到梁都睢阳——之所以畅通无阻,是由于兵贵神速;”  “而我睢阳守军虽也有伤亡,却也已经经历了战场的洗礼。”  “但王上……”  “或是因此而迁怒于老将军,更甚是夺了老将军的兵权?”  闻言,张羽只惨然一笑,那遍布皱纹的苍老面容,此刻却尽带上了讥讽之色。  过去这两个月,周亚夫所部被诟病最多的一点是什么?  与绝大多数人的猜测所不同:坐视睢阳被攻打而不派兵支援,根本没让多少人生出唾骂周亚夫的心思。  “——周太尉麾下的十万大军,是较梁国兵更悍勇的关中卒;”  “只是此番入朝,王上不单带上了许多谄媚之辈,还带上了那骁骑都尉李广。”  “接下来的战事,由老臣和韩安国——韩将军共同掌控。”  “但我要做的,并不是不分情况的帮助梁王、无所不用其极的帮助王上,得到不该得到的东西……”  而张羽接下来这一番话,却让刘荣惊愕之余,不由得感到一阵好笑……  “如果这两点都做不到,那刘濞与其率军回撤,还不如弃军而逃。”  “——睢阳,刘濞是不可能攻破的了。”  闻言,刘荣若有所思的将目光移开,沉思良久,才缓缓点下头。  语带萧瑟的一番话,惹得刘荣下意识正了正身,面色也随之一肃。  “睢阳的梁国兵尚且如此,那太尉周亚夫的关中兵呢?”  “从抵达昌邑的那一天开始,周太尉,就已经在为今天做准备了……”  “老将军,国之干臣矣!”  ···  “若刘濞不迅速下达战斗指令,让麾下叛军时刻身处备战状态——时刻专注于战事而无暇他顾,一旦叛军将士闲下来,就会开始思考这些问题。”  “刘濞唯一的机会,便是攻破周太尉驻守的昌邑,以扭转乾坤。”  ——叛军疯了!  是的,疯了。  一语既出,惹得刘荣面上好奇之色更甚,张羽只含笑咧起嘴角。  君子之诺,价值千金。  袍泽之诺,又远在其上……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119章周亚夫我功劳太大了 再三思虑之后,刘荣终究还是没有跟随梁王刘武的脚步,急于折返长安。 因为刘荣想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画面。 ——本该在前线御敌的梁王刘武,急不可耐的先刘荣一步跑去长安,拿着还没盖棺定论的‘平叛首功’,跟天子启伸手要储君皇太弟之位! 而在睢阳,皇长子刘荣浴血奋战,替本该驻守睢阳的梁王刘武,完成后续的收尾工作; 等战事彻底结束,再慢慢悠悠回长安…… 有了决断,刘荣便也就踏踏实实留了下来。 还是和过去这段时间一样:除了第一日不自量力的挽弓搭箭,拉伤了手臂,便开始搬运弓羽、饭食,俨然一副民夫的架势。 而在距离睢阳一百五十里外的昌邑——整个军营之内,都被一股莫名焦虑的氛围所充斥。 “叛军败亡,指日可待!” 收到韩颓当奇袭淮泗口,一战定乾坤的消息之后,昌邑大营第一时间,尽为一阵欢腾所占据。 ——再怎么‘关中汉卒’,凡是个兵,就都希望尽早结束战事,然后带着胜利回到家乡,与父母妻儿团聚。 韩颓当踏雪一击,奇袭淮泗口,战事逐渐明朗,昌邑大营的关中将士们,自然就憧憬起了即将到手的胜利,以及回家的远途。 但很快,将士们便逐渐反应了过来:战事,只是胜负已定,却还并没有结束。 吴王刘濞麾下的吴楚叛军主力,依旧有将近三十万兵马,于睢阳-昌邑一带; 而在退路、粮道断绝之后,身陷绝境的吴楚叛军,必将发起濒死前的凶猛反扑! 相较于城坚墙厚,让吴楚叛军久攻而不能下的睢阳城,昌邑显然是更好的选择…… “太尉呢?!” “叛军已经从睢阳撤了回来,不再攻城了!” “太尉还不出来主持大局吗?!!” 昌邑大营的中军大帐外,一众将官满是焦急的聚集于此,将已经隐隐成为周亚夫副手的程不识,给里外围了个三圈。 你一言、我一语的喋喋不休,总结起来,也不外乎一句:太尉为何还不现身? 吴楚叛军大概率即将来犯,太尉为何不做布置? 被将官们叽叽喳喳的嘈杂声吵得直皱眉头,程不识再三按捺,才总算是没有呵止众人的嘈乱。 就这么面无表情的看着身边一众将官,待众人次序住了口,才深吸一口气,再将胸中的烦躁合气吐出。 调整好情绪,才云淡风轻道:“对于吴楚贼子的动向,太尉早有预料。” “太尉军令:最早今夜,最晚明日清晨,吴楚叛军便会从西北方向来攻,另从东南方向佯攻。” “众将各自回去,以西北方向为主,西、北两侧为辅布置防线。” 淡漠到不带丝毫情感,就好似机械般冰冷的语调,倒也惹得众将心中的焦急稍平复下去了些; 稍一思虑,又赶忙开口问道:“西北?” “怎会是西北?” “——现下,叛军设营于睢阳以北,位于我昌邑正西!” “而叛军原先设在睢阳以东的大营,则位于我昌邑正南。” “若要来攻,叛军当是从正西,或西南方向来攻才是?” 听闻此言,程不识只面不改色的稍昂起头,神情仍不见丝毫情绪波动。 “太尉说了:叛军会先派老弱佯装向东撤离,而后突然折返,从东南方向进攻昌邑,吸引我军的注意力。” “而叛军的主力,则会藏在睢阳以北、昌邑以西的军营内,潜行绕道至昌邑的西北方向,趁我军与佯攻的叛军老弱交战于东南,骤然暴起而攻!” “——太尉已经有军令,诸位就莫要再有疑虑了。” “想得通,就执行太尉的军令;” “便是想不通,也得先执行,然后再私下慢慢琢磨。” 满带着自信,甚至还隐隐带些自负的一番话,顿时惹得众将官再度焦急起来。 但程不识稍一抬眼,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众将这才反应过来。 ——对呀! 那可是周太尉! 连淮泗口没有重兵驻守,只需三千轻骑就能拿下,都能准确料到的周太尉,还能看不透叛军那点小伎俩? 如是想着,众将官也终是逐渐安下心来; 只心中仍存留着些许迟疑,使得其中一人小心开口道:“不知太尉…何在?” 很显然,这人还是有些信不过程不识,想要亲眼见到太尉周亚夫。 就算不能从周亚夫口中,听到程不识方才说的这番话,如此危急时刻,周太尉好歹也得在大家伙面前露个脸,借着巡查的名义,在兵士们面前露个脸吧? 只可惜:程不识依旧是那副面瘫脸,听闻此问,也只不冷不淡道:“太尉在歇酣。” “猜到诸位会前来,才预先留了话。” “得了军令,诸位便各自回去吧。” “——至多不超过三个时辰,叛军就会开始从东南佯攻。” “但太尉已经在大营东南方向布下防线,并不需要再加兵驻守;” “开战之后,诸位务必要稳住,绝不可将布防在大营西北方向的兵马,有一兵、一卒离开防守位置!” 似是欲盖弥彰,甚至颇值得玩味的一番话,却反而让众将官顿时安下心来,面上再也不见丝毫焦急之色,各自拱手领了命,便朝着营中各处四散而去。 送走诸将,程不识暗下长松了口气,面上却仍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架势,面无表情的回过身,翻起帐帘,抬脚走进了周亚夫的太尉大帐。 和程不识出去时一样:太尉周亚夫并没有‘卧榻歇酣’,而是负手站在帐内的堪舆前,眉头不时紧一紧,不片刻后又放松。 面无表情的走上前,深吸一口气,程不识便拱起手:“禀太尉。” “闻太尉竟有暇歇酣,诸将便多已得心安。” 稍压低音量的一声禀奏,也是让周亚夫颇有些突兀的回过身来,就好似正在发呆的人,被旁人打了个响指所惊醒。 定定的看了程不识三两息,周亚夫这才彻底回过神来,微一咧嘴角; 下意识朝程不识身后的帐帘看了眼,便含笑一点头,招手示意程不识上前。 待二人都坐下身,周亚夫才轻呼出一口气,看着程不识那仍带些不解的面容,含笑解释起自己这么做的意图。 “吴楚叛军,尚有可战之卒三十万,又是身临绝境时,向死而生的反扑。” “——兵法云,归师勿掩,穷寇勿追;” “纵是围城,亦当围其三而缺其一,不得使敌陷入绝境。” “这是因为对于败局已定的军队而言,留一条生路,反而可以让士卒们为了求生的逃散;” “但若是身陷绝境,那自知求生无路的兵卒们,就会带着悍不畏死的斗志,发起极为猛烈的反扑。” “虽然古往今来,向死而生的成功案例,几乎只有项籍在巨鹿破釜沉舟的那一战,但这个可能性,也绝不是完全没有。” ··· “为将者,在胜负未定的时候,要无所不用其极的为本方赢得筹码,以奠定最后的胜势;” “但在胜负已分之后,将军要做的,却是最大限度减少伤亡、损失,以最小的代价,将已经属于自己的胜利稳稳抓回手中。” “——眼下,吴楚叛军穷途末路,又早就对攻破睢阳失去了信心,最后的希望,便是攻灭我周亚夫驻守的昌邑。” “在这样猛烈的冲击下,将士们会慌乱。” “尤其叛军数十万兵马冲击,昌邑却只有十万兵马驻守,就更容易让军心动摇。” “这种时候,唯一能让将士们安下心的,便只有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掌控——甚至还有心思睡上一觉的主将了……” 听着周亚夫满带笑意,慢条斯理的为自己解释起这么做的初衷,程不识思虑片刻,方若有感悟的点下头。 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看着周亚夫望向自己的目光,欣赏之情恨不能溢出来,程不识也回过味来:作为太尉的周亚夫,并不需要和自己解释这么多。 就像方才,程不识在帐外对众将所说的那样: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军令如山! 而周亚夫之所以这么细心的为自己讲解,更多的,显然是想要提点自己…… “谢太尉解惑。” 意识到周亚夫是在手把手教自己‘该怎么做一个好将军’,程不识也不矫情,起身便是对周亚夫深深一拜。 本就是武人的直性子,又身处军营之中,面对同样作为武人的程不识,周亚夫也没多矫情,坦然受了程不识这一拜。 笑意盈盈的等程不识直起身,才示意程不识再度坐下身来。 接下来这一番话,周亚夫的语调中,却是莫名带上了些许感慨。 “此战,吴楚之乱得以平定,我立下的功劳,是很大的。” 听闻周亚夫这稍带自夸意味的话,程不识并没觉得哪里不对,只自然地点下头。 ——如果说贡献,那肯定是在睢阳主战场血战两个多月,将吴楚叛军硬生生挡在睢阳以东的梁王刘武,属于此战贡献最大的一人。 但决定此战最终走向的,无疑是派兵夺下淮泗口,一举破灭吴王刘濞‘位即九五’之美梦的太尉周亚夫。 尤其接下来,周亚夫还要守住昌邑,挡住刘濞濒死前最后的反扑; 叛军主力溃散之后,还要依次平定赵、齐、吴、楚等地——也就是大半个关东。 毫不夸张的说:此战,长安朝堂之所以能获得最终胜利、吴楚之乱之所以能被顺利平定,周亚夫的功劳至少在一半以上! 剩下不到一半,就算是归梁王刘武所有,也更多是‘苦劳’。 虽然不知道周亚夫为什么要在眼下——在叛乱还没完全平定的当下,就这么直截了当的夸自己‘功劳很大’,程不识也还是没觉得这有什么。 武人,尤其是汉家的武人,几乎是天底下最讲道理的群体。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有这个功劳,那你就算是拽破天际,那也是你应得的! 没这个功劳,你就算是被踩进泥里,也完全是你自己没本事,怪不得旁人。 但周亚夫显然不是单纯想要显摆自己。 或者说:作为如今汉家军队中最顶尖的一批将领——甚至是最顶尖的那一个,周亚夫,显然已经不再是个单纯的武人了。 周亚夫,还是一个政治人物,也必定会是一个政治人物。 合不合格另说——至少他是…… “说这些,不是想要炫耀自己的武勋。” “而是想告诉程都尉:此战过后,我大概率无法再领兵出征了……” 回味着周亚夫在此次吴楚之乱中,已经立下、即将立下,以及必将立下的功劳,程不识正要组织一下语言,顺着话头好好奉承一下周亚夫; 突闻周亚夫这急促的转折,程不识不由得为之一愣,稍呆愣片刻,旋即便若有所思的低下头去。 ——功高震主。 冷兵器时代,每一个顶级武将,都永远绕不过的一个话题。 诚然,比起那些因为功高震主,而不得善终的武将,周亚夫的情况稍好一些。 毕竟当今天子启羽翼丰满,又正值年壮,就算周亚夫功高,也不大能震到天子启这个‘主’。 但也已经无限趋近于临界点; 再往前一步,哪怕是再小的一步,也很可能让天子启生出‘不除此僚,寝食难安’的念头。 所以,为了能带着这泼天大功善终,周亚夫最好的选择,就是从军中隐退。 以后跻身庙堂也好,归养故里也罢——只是无论如何,都绝不可再染指兵权。 而这就意味着此战,即是周亚夫扬名青史的成名战,也将是这位千古名将的绝唱…… “绛侯……” 意识到周亚夫即将结束军伍生涯,程不识只觉一阵悲从中来。 周亚夫倒是颇为坦然,仍带着那抹轻松的笑容,面带赞赏的对程不识微一颔首。 “急流勇退,需要大勇气、大智慧。” “——我或许没有那样的智慧,但至少有这样的勇气。” “毕竟过往百十年,因功高震主而不得善终的前车之鉴,实在是太多太多……” 语带唏嘘得道出此语,周亚夫也稍敛去面上笑意,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接下来的话语中,周亚夫的语调,也随之带上了若有似无的遗憾。 “没能率领我汉家的锐士,和匈奴人大战一场——这将是我毕生的憾事。” “但能为我汉家,平定这场虽然只有不到三个月,却也荼毒了大半个关东的吴楚之乱,我也算是‘不堕先祖之威名’。” “只是在我之后,我汉家的将军——尤其是年轻的将军,便将很难再有可堪一用者。” “如那骁骑都尉李广,知之身先士卒,却不知筹谋布局、进退列阵;” “又如那中郎将郅都,分明是个将军的胚子,却非要拿着一本《韩非子》,去朝中走酷吏的路子……” ··· “我找了很多年。” “我汉家在我之后,可堪一用的下一代将帅——我找了许多年,也观察了很多人。” “在我看来,依程都尉的才学,应该是能在我之后,扛起我汉家的帅旗的……” 周亚夫此言一出,程不识何尝听不出:太尉周亚夫,这是隐晦的表示想要收自己为弟子,以传授兵阵方面的毕生所学? 就算是不记名、非正式的那种,单是这传道受业之恩,也足以让程不识,将周亚夫视作毕生的老师! 只是和骁骑都尉李广所不同:程不识的稳重,不单体现在用兵之上。 在政治方面,程不识,也同样稳妥到让人叹为观止…… “太尉急流勇退,即没有为难陛下,也没有难为自己——这实在是令末将拍马都不能及其一二的大勇气、大智慧!” “只是末将一生持重,为人处世,乃至排兵布阵,都向来只求一个‘稳’字。” “——守成有余,却进取不足。” “像我这样的人,或许可以守一座城、一个郡。” “但让我来指挥一场大战,最好的结果和最差的结果,恐怕,都只是不败而已……” 程不识这么说也没错。 作为一个将‘稳’字贯彻一生的男人,程不识用兵一板一眼,步步为营,出不了大篓子,但也很难立下大功,自更不用说奇功。 但这些话由程不识本人说出,显然就不是这个意思了。 ——作为武人,程不识当然也有着建功立业的信心和展望。 之所以这么说,与其说是否定自己,倒不如说:是在委婉的拒绝周亚夫。 听出程不识的这层意图,周亚夫却并没有感到失落,又或是恼羞成怒。 只深深看了程不识一眼,才将眼中,那更多了三分的欣赏之意敛去; 含笑低下头,看着面前写有军报的竹简。 过了好一会儿,才将竹简合上,抬头望向程不识,深吸一口气。 “叛军差不多要动了。” “——东南方向的佯攻,我派了几员宿将。” “西北方向,就交给程都尉独自应对。” 很显然,这是考验。 全权指挥作战,应对吴楚联军主力的夜袭+强攻,是周亚夫对程不识的考验。 至于考验什么,二人心里都清楚; 但这除了是考验,也同样是周亚夫对程不识下达的军令。 对于骁骑都尉李广而言,军令,或许只是一块用来擦屁股的厕筹; 但对程不识而言,军令,当真如山…… “喏。” 最终,程不识领命而去。 而在身后,望着程不识离去时的背影,周亚夫才刚压下去的嘴角,也终是再度翘起一抹愉悦的弧度。 “好啊……” “好……” “无论是用兵还是做人,都远非那骁骑都尉李广所能比;” “好……” “好………” 第120章暴君 吴楚之乱的最后一战,爆发在太尉周亚夫所驻守的昌邑。 叛军以散勇老弱,自昌邑东南方向发起突袭,又于夜半时分,由刘濞亲自率领的主力,从西北方向发起夜袭! 只可惜:这一切,都在太尉周亚夫的预料之中。 被猜透意图,又预先有了防备,刘濞针对昌邑的夜袭,便成了夜攻。 而作为防守方,以良家子起于雁门,凭着一手‘守城备胡’的绝技扬名,并一路走到今天的程不识,几乎是如今汉家现存的将领中,数一数二的防守战专家。 刘濞,动用了自己能动用的所有手段! 包括但不限于:挖墙脚、搞渗透,声东击西、诈降、诈逃诱敌出击,乃至当阵策反等等。 如果运气不够好的话,程不识将来,说不定还会被史官记上一笔:为吴王刘濞许以梁王之位,然拒不从之。 刘濞所做出的所有努力,都好比媚眼抛给了瞎子。 在程不识的眼中,吴王刘濞麾下的叛军,从始至终都只在干一件事。 ——攻打昌邑; 而程不识的任务,也始终只有一个。 ——守住昌邑。 一如当年在雁门郡,心无旁骛的守卫城池,将匈奴人挡在城墙外一样。 只是这一次,已经愈发趋于成熟的程不识,却遇到了远不及匈奴人悍勇的吴楚贼军。 战争的结果,没有出乎任何人——包括吴王刘濞的预料。 有程不识这个如机械般冷酷无情,且如软件程序般刻板、严谨的防守战专家,外加十万关中良家子组成的守军; 被太尉周亚夫坚壁清野、苦心经营长达两个月之久的昌邑,终究还是没能让吴王刘濞,迎来向死而生的胜利。 在昌邑碰了一鼻子灰,刘濞麾下的吴楚叛军,便浑浑噩噩回了睢阳以东——那座最开始驻建的大营。 大营以西,是遍布疮痍,甚至连城墙都已经被鲜血染成土红,却至今都还巍然不动的睢阳城; 大营以北,是太尉周亚夫龟缩不出,只知死守昌邑,绝不出击的十万关中大军。 大营以南,是因衡山秋收前的雨刨,而闹起灾荒的淮南地区; 以东数百里,则是已经被韩颓当奇袭夺取,已经断绝的叛军粮道中转站:淮泗口…… 没人包围刘濞的叛军。 在已知世界,更没人敢包围这将近三十万兵马。 西、北两面临敌,却并非是睢阳的梁国军队、昌邑的周亚夫大军在进攻刘濞,而是为了阻止刘濞叛军的脚步,以劣势兵力据城而守; 真要说起来,这并非是刘濞西、北两面临敌,而是刘濞麾下的叛军兵临睢阳、昌邑,威胁着这一大一小两座城池。 南面的淮南地,只要刘濞想走,就更是畅通无阻,除了无法获取粮食,便不会遇到其他任何阻碍。 唯一被阻断的东侧,也只是一伙数千人的轻骑,偷袭夺取——或者说是损毁了淮泗口,只要刘濞想,就随时能够将其夺回! 但也恰恰是这不存在的包围圈,将刘濞麾下的三十万叛军,活活困死在了睢阳城下。 ——叛军,断粮了; 凛冬的寒冷,轰鸣的肠胃,再加上久攻不下、接连受挫,让叛军的军心士气彻底陷入谷底。 在某一个饥寒交迫的夜晚,楚王刘戊带着仅存的兵马,偷偷自大营东出,踏上了返回楚地的远途。 正如刘戊所预料:已经被毁去的淮泗口,并不见朝堂兵马的踪影; 不等刘戊麾下的楚军将士搭建起浮桥,河面更是已经结了一层薄冰。 一日之后,楚王刘戊带领麾下叛卒七万,涉冰而过,回到了楚地。 而在睢阳城下,吴王刘濞却在下达‘全军尽出,再攻睢阳’的军令之后,趁着麾下大军瑟瑟发抖的走向睢阳城,便带领百十亲卫,悄无声息的逃出了叛军大营…… · · · “楚王刘戊自知兵败,引兵回了楚都彭城,又于王宫中吞金而尽。” “其尸首,也被王后、诸王子连夜葬入王陵之中。” 天子启新元三年,东腊月初一。 未央宫,宣室正殿。 天子启负手屹立于御榻前,面色满是红润! 而在殿内,公卿百官、功侯贵戚,面上也无不带着喜悦之色。 便见御榻前,天子启微翘着嘴角,语带轻松道:“吴王刘濞弃军而逃,带亲卫数十遁走,渡淮水,入丹徒,想要前往东越。” “东越王设计,取了刘濞首级,正快马加鞭,送来长安……” 听到这里,饶是已经收到了关于这些消息的风声,满朝文武公卿,也还是不受控制的呼吸粗重了起来。 ——激动! 喜悦!!! 若非是在宣室殿,是在朝仪之上,不知此刻有多少人,会满怀激动的和同胞、友人拥抱在一起,激动地跳着绕起圈。 吴王刘濞、楚王刘戊身死,吴楚叛军主力溃散,意味着这场吴楚之乱,已经正式进入尾声! 而最终的结果,是长安朝堂仅花费三个月的时间,便平定了这场有过半关东诸侯参与其中,战火更波及大半个关东的叛变。 如何能不激动? 又怎么会不喜悦??? 更让这些居庙堂之高的人精们激动不能自已的,是汉家从此往后,将再也不用头疼宗亲诸侯尾大不掉、藩王割据势力威胁朝堂中央! 有这场吴楚之乱做底子,有吴王刘濞、楚王刘戊这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摆在面前,从今往后,关东宗亲诸侯,将再也不会有违抗朝堂命令的可能! 如此一来,削夺诸侯王权力的一揽子计划,便也都可以就此提上章程…… “陛!”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率先跳出来的,是御史大夫:开封侯陶青。 这位曾经奉诏配合内史晁错,应对申屠嘉‘拒绝批准《削藩策》’的亚相,显然生出了些野心。 ——如今朝中,九卿之首的内史悬而未决,故内史晁错已‘故’; 三公之中,丞相申屠嘉老迈,就算不就此隐退,也顶多就剩三两年的寿数。 太尉周亚夫领兵在外,绝大多数功侯,也都在太尉周亚夫、曲周侯郦寄身边。 朝中有点分量的重臣,也就剩下老丞相申屠嘉,以及过去默默无闻,甚至甘愿做晁错的提线木偶,如今却隐隐生出心思,有意染指丞相之位的亚相:御史大夫陶青了。 对于陶青的意图,天子启显然也是有所预料。 虽然并不很排斥陶青‘想要争取一下丞相之位’的意图,但眼下,天子启却还有更重要的事。 “还请丞相,代朕拟诏。” 略带些庄严的话语声,打断了陶青还没喊出口的‘陛下’二字,也算是隐晦敲打了一下过于心急,甚至有些不尊重申屠嘉的御史大夫陶青; 待申屠嘉出身拱手,便见天子启深吸一口气; 负手屹立于御榻与御案之间,昂首挺胸; 那隐约带着些病态的眉宇之间,更油然生出一股睥睨天下的威严! “朕听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兵法中,更是有赏、罚当分明,并且应该从速的说法。 · 昔太祖高皇帝,慷慨的表彰有功劳、德行的人,而分封了宗亲为诸侯。 赵幽王没有后嗣,被除了封国,但太宗皇帝出于怜悯,而封幽王的庶子刘遂为赵王。 齐悼惠王的儿子,是哀王刘襄;哀王的儿子,是文王刘贤。 文王没有后嗣,论制,本当被除封国; 但太宗皇帝怜悯齐悼惠王,便遍封悼惠诸子于齐地,王国家、建社稷。 ——让他们侍奉先王的宗庙,成为汉家的藩属,这,都是太宗孝文皇帝的恩德! 这恩德,可以与天地媲美,与日夜争辉!!!” 听到这里,朝中百官又如何听不出来:天子启,这是要为这场吴楚之乱,做下历史性的定性? 于是,众人纷纷坐直了身,挺直腰杆,竖起耳朵,满带着庄严,参与到了这必将留名史册的历史性时刻当中。 殿中央,丞相申屠嘉已经在宫人的搀扶下跪坐下身,手中提着笔,满是庄严肃穆的在面前案几之上——在那张米黄色绢布之上,一笔一画记录下天子启口中,所道出的每一个字。 便见御榻前,天子启深吸一口气,将稍有些激动起来的语气,连同胸膛内的怒火压下去些许; 只是接下来的话语中,却又莫名带上了些许阴戾。 “吴王刘濞,是太祖高皇帝的兄长:代顷王刘喜的儿子。 高皇帝年间,匈奴叩边,代顷王刘喜身为戍边藩王,却在匈奴人还没有正式发起攻击的时候,就背弃了自己的封国与子民,拖家带口,从北境一路跑到了洛阳! 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从长安出发,和本该在代地抵御匈奴人的代顷王,却是在函谷关内相遇的! ——如此不堪的人,本不配做我汉家的诸侯,甚至都不配做我汉家的宗亲! 但太祖高皇帝,终究是出于对兄长的怜悯,而将顷王的儿子刘濞,封为了我汉家的吴王。 这样的恩德,难道不足以让顷王一脉——不足以让吴王刘濞感激涕零,并忠于宗庙、社稷,不再做代顷王那样的人吗?!!” 听天子启如此不加遮掩,甚至是颇有些不顾天子体面,如此犀利的说起代顷王一脉的丑事,殿内众人只不由自主的深吸一口气,又稍有些不安的扭动着身子。 ——杀气太重了…… 天子启这番话,实在是杀气太重了…… 重到和平日里,那副稳重的形象都有些剥离,就好像此刻,站在御榻前的,是一个惨然弑杀的暴君! 只是这些人永远不会知道:圣君和暴君,往往只在一念之差。 从某种意义上,暴君,也未尝不是失败的圣君…… “刘濞,是被太祖高皇帝封为吴王的。 开山得铜、以铜铸钱的权利,则是先太宗孝文皇帝赐予刘濞的。 但得了太祖高皇帝、太宗孝文皇帝如此恩德,吴王刘濞却忘恩负义,屡屡做出不忠于我汉家的事! ——引诱、接纳亡命之徒,蓄养死士! ——铸造劣币,淆乱天下币制! 更自太宗孝文皇帝年间至今,足足有二十多年,不曾到长安觐见!!!” 果不其然:天子启每说出一句话,语调中的杀气便每多一分; 待说到此处,便是神情之上,也带上了满满骇人杀气! “这,难道不是对太祖高皇帝,以及对太宗孝文皇帝的背叛吗!!” “这难道不是对宗庙、社稷——对我汉家万千黎庶,所犯下的罪恶吗!!!” 满带着愤怒的一声呼号道出口,天子启只瞪着双眼,缓缓扫视起殿内的公卿百官、功侯贵戚。 待殿内众人都随着天子启缓慢移动,并最终扫过自己的目光而次序低下头,天子启才再深吸一口气,将情绪再度平复下去些许。 但天子启接下来的这一番话,却是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身为开国元勋,自秦末战火的死人堆里爬出来,见惯了大场面的老丞相申屠嘉,都感到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朝堂有司,多次上奏诉说刘濞的罪状,但太宗孝文皇帝都宽恕了他; 刘濞称病不朝,太宗孝文皇帝更曾说:无故不朝长安,会让吴王担上‘不恭长安’的罪名,于是赐下几杖,让刘濞可以名正言顺的不朝长安。 ——如此恩德,竟还不能让那老贼知羞,从而迷途知返! ——今更纠集楚王戊、赵王遂、济南王辟光、淄川王贤、胶西王卬、胶东王雄渠,合兵谋反! 起兵祸乱宗庙,残害国中大臣,以及朝堂派去的天子使臣! 胁迫万千百姓,于关东滥杀无辜、烧杀抢掠! 更有胶西王卬等人,更是残虐无道,焚烧先王、先皇的宗庙,掳走宗庙的服器!!!” 说到最后,天子启已是满带着狰狞,咬牙切齿着,一字一句做出了自己的宣判。 “作为天子,是不应该残忍嗜杀,草芥人命的。 ——但不这么做,朕对不起我汉家的宗庙、社稷,无颜面我汉家的历代先皇,更没脸做天下万千苍生、黎庶的皇帝! 所以从今天开始,一直到叛乱彻底平定,朕都会身着常服,走避正殿,和寻常的民夫没什么区别; 将军们不用担心这么做,会让朕——让我汉家的皇帝,因此蒙上‘杀伐过重’的因果。 ——希望将军们,能劝导,乃至督促麾下的将士们:攻打造反的贼子,当深入多杀为要!!!” ··· “凡是抓到的叛贼,只要秩禄在三百石以上的,都务必杀死,绝不可饶恕!!! 只要是帮助过吴楚叛贼的人,无论是官员还是兵士,无论是百姓还是奴隶——杀之不但无罪,反而有功!!! 自丞相故安侯申屠嘉以下! 凡是胆敢议论此诏,更或是不遵此诏、阳奉阴违者! 一律!! 腰!斩!弃市!!!” ··· 静。 极致的宁静。 整个宣室殿内,除了天子启那因盛怒,而粗重起来的鼻息之外,便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每一个人都深低着头,哪怕是吓得牙齿都在打颤,都强自控制着上下牙之间的距离,不敢让牙齿碰撞在一起。 便是跪坐于殿中央,一笔一笔记录诏书的老丞相申屠嘉,也已是不知何时,便已被汗水浸透了全身。 ——在这一刻,天子启,似乎不再是汉家的天子,甚至都不像是一个人! 此刻的天子启,就像是一个凶狠的豺狼,终于如愿咬死了自己的敌人; 却依旧不肯罢休,想要将敌人的尸体撕碎——撕的越碎越好…… “陛下,实在是太过于残虐了些……” “为何不只诛首恶,尽赦属从呢?” “至少也要赦免那些本不愿从贼,却被裹挟的人吧?” 低着头,战战兢兢的腹诽起天子启的残虐,殿内数以百道身影,却没有哪怕一人敢站起身,向天子启表达此举,似乎也许可能有那么一丢丢不妥之处。 待丞相申屠嘉将手中的笔放回案上,颤巍巍起身,天子启冷不丁又一声咆哮,也将众人心里的牢骚也给砸了个粉碎。 “诏谕!” “故楚国相张尚,公忠体国,死谏楚贼,誓死不与贼合污,英勇就义!” “——追遵:故楚相张尚为太中大夫,封彭城侯,邑三千户!” “以嫡长子袭爵!” ··· “乃令朝堂有司,为故楚相彭城侯择一美谥,以诸侯礼,陪葬霸陵!” “乃告楚地之民:为故楚相彭城侯立庙塑像,四时祭拜!!!” 这一下,天子启的暴虐,就算有了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解释。 ——国失柱石,龙颜震怒!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杵…… “臣等,顿首顿首,谨遵陛下诏谕……” 丞相申屠嘉站了出来,带头领命,殿内百官自也只得赶忙跟上,向这位正处于盛怒状态下的疑似暴君,献上自己所有的忠诚。 过了足足好一会儿,御榻上的天子启才沉沉‘嗯’了一声; 待众人战战兢兢直起身来,也如释重负的看到天子启,似乎恢复到了平日里的模样。 ——纵是眉宇间仍满带着怒意,但也比方才,那凶狠如豺狼虎豹的狰狞,好了不知多少…… “臣等,恭送陛下……” 天子启刚起身,才将身子侧过去些,殿内百官便齐声再拜,似是想要尽快送走这尊杀神。 对此,天子启也并没有什么表示,就这么阴沉着脸,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第121章梁王,好大的威风啊? 在吴楚之乱刚爆发的时候,长安朝堂也曾颁下一封讨贼檄文。 只是在那纸檄文中,坏人只有一个吴王刘濞。 至于其余的楚王刘戊、赵王刘遂,以及围攻齐国的齐系诸王,都被长安朝堂描述成了‘被刘濞贼子蛊惑’,以为长安朝堂真的被晁错奸臣当道,才不明所以举兵的忠良。 长安朝堂倡议楚、赵以及齐系诸王:即刻幡然醒悟,停止愚蠢的作乱行为,不要继续被刘濞蛊惑; 此外,朝堂——准确的说是天子启还承诺:只要楚、赵,以及齐系诸王迷途知返,长安朝堂此番,便会遵循‘只诛首恶,不杀从属’的原则。 即:赦免除吴王刘濞本人之外,每一个参与叛乱的人。 包括楚王刘戊、赵王刘遂,以及齐系举兵的四王,乃至跟随他们做乱的臣下、军队。 有那封讨贼檄文打底,绝大多数人都曾预料:在吴楚败亡之后,长安朝堂无论是出于‘家丑不可外扬’的政治影响考虑,还是尽快平定叛乱的现实因素考虑,都会沿用那封讨贼檄文当中所持的立场。 但在天子启这封字里行间,都无时不刻透露出雷霆震怒的诏书颁下之后,几乎全天下人的脑海中,都被那血淋淋的六个字所占据。 ——深入多杀为要! 如此杀气腾腾的措辞,别说是关东民众,又或是长安百姓了; 就连朝中公卿大臣,都在这场朝议结束之后的第一时间,战战兢兢出现在了东宫长乐。 倒不是为了告天子启的状,而是制度如此。 汉室独有的东、西两宫共治天下的二元政体,是以‘孝’来赋予东宫太后合法的统治地位。 而从体制制度上,东宫太后之所以能成为汉家第二位‘皇帝’,便是由于汉家这一项不成文的规定:公卿百官,五日一朝东宫太后。 这个不成文的规定,源自开国之时,太祖高皇帝刘邦五日一朝太上皇。 开国之君都去朝太上皇了,朝中百官贵戚自然也只能跟上; 而如今,乃至肉眼可见的未来,汉家都不大可能再出现‘太上皇’这一特殊身份的人。 所以,朝公百官们五日一朝太上皇,自然就转变成了五日一朝太后。 ——都是为了孝嘛! 都是为了尊重皇帝的亲长,太上皇和太后,也没什么差别。 而百官五日一朝太上皇/太后,又恰好和如今汉家‘五日一举朝议’在时间上契合。 久而久之,自然就成了公卿百官在参加完每五日举行一次的朝议之后,出了未央宫,便顺路再跑一趟长乐宫。 有了这‘先在未央宫开个会,再去长乐宫请示一下’的政治流程,汉家的二元政体政治体系,才得以具备现实意义。 ——在未央宫的朝议上,天子或亲自下场,或派亲信开口提,来表明自己想做某件事; 而后,百官公卿各自表达看法:是否同意这件事? 若是不同意,那不同意的依据是什么? 如果不同意的人多,且不同意的依据足够坚挺,天子便大概率会暂时搁置此事,私下折中一个更容易让朝堂接受的方案出来,而后再重新搬回朝议之上。 若是不同意的人少,天子则大概率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服这些人少数服从多数。 像前两年,天子启顶着大半个朝堂的反对,专横的强行推动《削藩策》,实际上是很不符合汉家的政治流程,以及约定俗成的游戏规则的。 但好在只有那么一回,天子启又羽翼丰满,稳稳把控着大权,朝堂也就捏着鼻子认了。 而在未央宫的朝议结束之后,百官贵戚就会前往长乐宫,借着‘拜会太后’的名义,你一言我一语,拐弯抹角的将当日朝议的内容,对太后做一个简单汇报。 这也正是朝堂为何会在前两年,捏着鼻子认可天子启强行推动《削藩策》的原因所在。 ——百官贵戚,不是没在窦太后面前,就《削藩策》一事告过天子启的状! 只是告了也没用; 在《削藩策》一事上,窦太后对皇帝儿子,始终持默认态度。 皇帝专横,太后又默认,朝堂无可奈何之下,这才捏着鼻子认下此事。 有了这么一套‘天子先提方案,由朝堂表决’,再经东宫太后做最后审批的政治流程,汉家的两元政体,才有了存在的现实意义。 即:在天子犯糊涂,或者间歇性脑残的时候,东宫太后的存在,将成为保障汉天子‘别惹下大乱子’的最后一道保险锁。 也正是出于这个现实需求,汉家才会无时不刻彰显‘孝’字的重要性,并将天子本人,也圈禁在这个名为‘孝’的纸笼当中。 因为只有‘孝’字,才能给予东宫太后‘对犯糊涂的汉天子当头棒喝’,以免其铸下大错,乃至颠覆宗庙、社稷的合法权利。 今天也一样。 结束未央宫的朝议之后,功侯百官依旧是按照惯例,在丞相申屠嘉的带领下,出现在了窦太后所在的长乐宫长信殿外。 朝中百官、功侯贵戚几百号人,窦太后自也不可能全部接见; 只派了身边的人,感谢大部分小虾米来探望自己,便将丞相申屠嘉、御史大夫陶青在内的寥寥几位重臣召入了殿中。 而在朝臣百官们结束朝见,依序离开长乐宫之后,已经知道今日朝议之上发生了什么的窦太后,面色也不免有些难看了起来。 “皇帝此番,怎带着这么大的戾气?” “——吴楚败局已定,分明可以施恩安抚,以求尽快平定祸事;” “又何必横生事端,更甚是喊出那句‘深入多杀为要’?” 哪怕是在吕太后身边待过,见惯了大风大浪,窦太后也终究是一个妇人。 凡是个妇人——甚至但凡是个人,就很难不被天子启那杀气腾腾的‘深入多杀为要’六个大字,给吓得心惊肉跳。 见母亲被吓得只抚胸口,已经抵达长安的梁王刘武,自是不会放过如此良机。 赶忙上前,替母亲轻抚起后背,安抚着母亲的情绪,嘴上也不上说道:“许是皇兄,当真被吴楚贼子,给气的失了方寸吧?” “毕竟楚相张尚的死,也确实足够让人心痛。” “皇兄哀于老臣之死,又恼于吴楚贼子祸乱天下,一时气急,方有此般……” 若是早几年,甚至哪怕是去年,听到梁王刘武这么说,窦太后都大概率会欣慰的点下头,为梁王刘武回护哥哥而感到高兴。 但此刻,窦太后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因为此刻的梁王刘武,不该是个只知道替皇帝哥哥说话,却根本看不透个中厉害的傻白甜…… “皇帝不会。” “便是刘濞老贼,一剑砍了我这瞎眼老婆子,皇帝也绝不会被愤怒乱了心智,更或是左右了决断。” “——先帝弥留之际,对皇帝是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百般嫌弃。” “却也没忘夸上一句:太子铁石心肠,刻薄寡恩,颇具人主之相。” “皇帝绝对不会因为愤怒,而颁下这等字里行间的血腥味,都能刺的人直捂鼻子的诏书。” 不咸不淡的反驳了梁王刘武的说辞,又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悸动平复下些许; 再深思熟虑片刻,窦太后才语带清冷道:“启程回长安时,睢阳战事如何?” 听闻母亲终于提起这件事,梁王刘武本能的心下一紧,却也如释重负般长松了口气。 ——梁王刘武不曾料到,对于自己在‘结束’战事之后第一时间入朝长安,母亲窦太后,居然会是那样的反应。 犹记得那日,梁王刘武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再度抵达长安,走进了母亲窦太后所在的长乐宫。 结果才刚走到长信殿外,便听到母亲烦躁的吼出一句:他急什么?!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梁王刘武也能听出来,那个急着回长安的‘他’,正是自己无疑。 带着疑惑走入殿内,母亲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却愣是没和梁王刘武说哪怕一句话。 直到梁王刘武要告退,才不咸不淡的丢下一句:近些时日,就老老实实在王宫里待着,少在长安上蹿下跳。 就这么惴惴不安的等到今天,才总算是等来了母亲的再次召见。 也终于问起了睢阳战事,梁王刘武虽有些心虚,但也莫名感到一阵轻松。 ——好歹,母亲愿意搭理自己了不是? 好歹梁王刘武,能顺着话头说说在睢阳,自己是怎般浴血奋战,于国有功…… “弓高侯奇袭淮泗口,叛军军心大乱,从睢阳撤军。” “儿估摸着,叛军当不会再强攻睢阳,这才启程……” 小心翼翼的说着,梁王刘武也不忘打量着母亲窦太后的神情变化。 见母亲果然轻皱起眉,流露出即将发怒的征兆,梁王刘武赶忙跪倒在地,当即便委屈的哭出声来。 “母后~” “儿当真是确定吴楚贼子不会再攻城,才从睢阳启程的啊!” “就这,都还是儿的门客提醒过后,儿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才急着奔赴长安!” “儿担心来长安晚了,万一让皇长子先一步回朝……” 说到此处,梁王刘武却悄然止住话头,泪水都好似悬停在了脸上,只满是错愕的看着面前,已经满脸愠怒的母亲窦太后。 “你倒是知道急赴长安,以占得先机!” “可知皇长子此刻,在何处、为何事?!” 一说起此事,窦太后就气不打一处来。 好端端的平叛首功,最难得‘守住睢阳’一关都熬下来了; 再完成后续收尾工作,而后昂首挺胸的入朝长安,梁王刘武这个平叛首功,那就是板上钉钉,谁也夺不走! 梁王在睢阳血战,窦太后难不成还能让储君太子之位,被那孺子刘荣夺了去? 现在可倒好; 仗还没打完,叛军都还在睢阳城外,磨刀霍霍向昌邑呢! 梁王刘武就收拾好细软,带着老婆孩子一大家子,跑来长安邀功来了。 反而是皇长子刘荣,不骄不躁的留在了睢阳,又是守城,又是鼓舞军心士气; 待吴楚败亡,又代替本该这么做的梁王刘武,派梁中尉张羽、将军韩安国等,率军出睢阳,荡平叛军溃散的兵卒。 ——几乎是伸手就有的武勋,就这么被刘荣夺了去! 本该让这武勋烂在自己锅里的梁王刘武,却已经不远千里,跋山涉水到了长安…… “说你什么好?!” “——急个甚?” “早在最开始的时候,我就同你、同嫖说过!” “此事急不得,急不得!!!” 说到气急,窦太后更是气的直跺脚,若不是看不清梁王刘武的具体位置,怕是手中鸠杖,都免不得要在宝贝儿子身上砸两下才解气。 却是没发现梁王刘武都快要急哭了,又不敢开口为自己辩解的憋屈神容,愤愤将手中鸠杖在地上重重磕了几下。 “眼下,倒成了你梁王刘武‘不堪战事惨烈’,吴楚才刚撤军,就肝胆俱裂的跑来长安苟且偷生!” “反而是皇长子,替自己临阵怯敌的王叔驻守睢阳!” “——你都快成又一个代顷王了~!” “便是我有心,又如何还能有脸拿‘平叛首功’说事,去为你张目储君之位?” 听闻窦太后含怒而发的一眼,梁王刘武只下意识一愣; 片刻之后,又目眦欲裂的从地上弹起身! “竖子安敢冒功!!!” “——睢阳城,明明是寡人浴血奋战守下来的!” “干他公子刘荣何事?!!” 却见窦太后面色陡然一冷,即为宝贝儿子如此大失仪态,当着自己的面口称‘寡人’而不愉,也同样是为儿子的愚蠢而恼怒。 面色冰冷的坐回榻上,就这么晾着梁王刘武; 待梁王刘武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失仪,即烦躁,又心虚的在窦太后身旁落座,窦太后清冷的语调,才在梁王刘武耳边再度响起。 “梁王,好大的威风啊……” “当着母亲的面,也胆敢口称‘寡人’?” “——是觉得我这死了丈夫的瞎眼老寡妇,不比梁王殿下,更称得上是‘孤家寡人’吗?” “便是皇帝,也从不敢在我面前,口称‘朕’‘孤’的啊……” “梁王,当真是好大的威风……” 听出窦太后言辞中的疏离,梁王刘武本能的就想要开口辩解; 但回想起过去这段时间,自己先是在睢阳浴血奋战,险些都殉了国! 太尉周亚夫明明就在昌邑附近,却顶着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愣是连天子诏都抗而不遵! 好不容易活着撑到战争结束,艰难守下睢阳,又顾不上修养,立即启程奔赴长安; 终于见到母亲窦太后,平乱的功劳却尽数被人夺去,自己沦落为‘代顷王刘喜之流’不说,还被母亲这般疏离…… 一时间,委屈逆流成河,梁王刘武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精神压力,只从御榻上轻飘飘滑跌在地; 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背靠着御榻,一抽一抽的哭了起来。 ——此刻的梁王刘武,当真是委屈极了。 委屈到连母亲落在自己头上的手,都没有丝毫察觉。 哭声越来越大,眼泪也越来越多; 到最后,已然是一个大小孩儿,瘫坐在地嚎啕大哭…… “阿武啊……” “我的阿武……” 儿子伤心欲绝的哭声,自也惹得窦太后心中不是滋味。 但即便知道这就是梁王刘武——这就是自己的宝贝儿子,窦太后也不得不狠下心。 ——梁王刘武,就是这么一个人,一直都是; 但要想做储君皇太弟,梁王刘武,便不能是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做不成储君皇太弟…… “韩安国,我看过了。” “——很不错。” “以后有什么事,不管是懂还是不懂,都多和韩安国商量着来。” ··· “近些时日,就去霸陵,给先帝守守灵吧。” “好歹要让朝野内外知道:梁王急于回朝、急着入朝长安,并非真的是贪生怕死,而是想要在战事得胜之后,尽快将这个喜讯,带给太宗孝文皇帝……” “——让朝野内外都知道:我儿刘武,可不是代顷王刘喜那一路货色;” “我儿梁王,可是太宗孝文皇帝的儿子……” 满带着复杂的情绪道出这番话,窦太后轻抚于梁王刘武头顶上的手,也愈发温和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梁王刘武才从哀痛不能自已的哭泣中稍调整过来,却并未起身,就势将脑袋一偏,看在了母亲窦太后的膝侧。 “母后……” “这皇太弟,儿真的做得了吗?” “儿,有些不想做这皇太弟了……” 闻言,窦太后只缓缓抬起头,目光无焦的投降殿门外——那窦太后眼中,仅存的一片明亮所在的方向。 “做得。” “——皇帝做得,我儿,便也做得。” “只是往后,我儿可万莫要再轻举妄动,平白乱了我的谋划……” “一定要听韩安国的话,离那些个只知道摇头晃脑,看似满腹经纶,实则只知道蝇营狗苟的门客远些;”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我儿,要多听听那些忠臣的话……” 第122章太祖刘邦,好惨一男的 窦太后思来想去,也终究没想明白:天子启这莫名而来的滔天震怒,到底和小儿子——梁王刘武有没有关系。 但若是足够了解自己的大儿子,窦太后就会很轻松的得出结论:毫无关系。 ——对于梁王刘武半场开香槟,仗都还没打完就跑来长安,想伸手向自己要储君皇太弟的‘封赏’,天子启高兴的就差没把嘴给笑歪! 尤其是在‘混账儿子’刘荣,做出以不变应万变、以静制动的应对措施之后,天子启更是高兴的饭都多吃了一碗! 再后来,长安开始出现梁王怯战,弃国逃回长安,俨然又是一个代顷王之类的说法,天子启也同样是乐见其成。 到了这个份儿上,天子启都不需要再多做些什么了。 册立储君太子,以断绝梁王刘武‘储君皇太弟’这一念头,已经不再是天子启的个人意志,而是大势。 天子启不需要再像当年,强行推动《削藩策》那样筹谋布局、步步为营,更甚是赤膊上阵; 只需要顺水推舟,顺势而为便可。 如此大事有了着落,天子启本该很开心——实际上,天子启这段时间,也确实很愉悦。 但这也并不影响天子启,颁下那封杀气腾腾的诏书,以令平叛将士‘除恶务尽’‘深入多杀为要’。 究其原因…… “朝议之上,朕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自丞相以下,无论是宗亲皇族、功侯外戚,还是百官朝臣、农夫民户;” “凡是胆敢议论此诏,更或是不遵此诏、阳奉阴违者,皆斩!” “丞相今日入宫,最好不是为了劝朕朝令夕改,收回成命……” 未央宫,宣室正殿。 腊月凛冬,天子启自是已经搬进了与宣室殿只一墙之隔的温室殿。 温室殿的墙体外,每隔十来步的位置,便有一个连接着墙体的中空泥桩,由宫人们不时添入木柴; 泥桩内燃烧着的火焰,将热气通过温室殿中空的墙体,送到殿内的每一个角落。 墙体内侧,由椒泥涂成暗红,半人高的暖炉更是到处可见; 烟雾缭绕之下,分明是腊月凛冬,身上只一件单衣的天子启,却也是热得面色潮红。 只是即便是这样的炽热,都没能让天子启面上的寒霜融化分毫。 就这么定定的端坐于御榻之上,直勾勾望向殿内,拱手觐拜的丞相申屠嘉。 听出天子启语调中的决绝,申屠嘉只下意识抬起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却不知是被热的,还是被天子启那杀气腾腾的‘深入多杀为要’六个大字给吓的。 擦过汗水,仍觉得殿内一阵燥热,申屠嘉也只能深吸一口气,强忍着闷热,就地跪坐了下来。 拱起手,昂起头,与天子启那阴森目光对在一起,却没有丝毫恐惧和迟疑。 “这,是臣的本分。” “——当陛下似乎被愤怒左右了决断,从而做出可能有损于宗庙、社稷的决定时,作为丞相,臣本就该对陛下进行劝阻。” “所以,别说是自臣以下,敢有议论者皆斩——便是陛下说,无论谁非议此诏,都要夷丞相申屠嘉的三族,该说的话,臣也还是会说。” “只要是该由丞相说出来的话,臣,便绝不会因为对陛下的恐惧,而咽下哪怕半句。” 以一种莫名庄严,语调却也极为平缓的口吻说出这段话,申屠嘉仍是昂着头,目光毫不躲闪的望向御榻之上。 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稍呼一口气,面色稍缓道:“臣也大致能明白,陛下有如此决断,当并非是因怒而发——陛下这么做,必定是有这么做的道理的。” “所以今日入宫,一来,是作为丞相,必须要走这么一趟,问问陛下为何要这么做,好给外朝百官臣公一个交代。” “二来,也是作为辅政丞相,想要和陛下交换一下意见,明白陛下的所思、所想、所图,以更好的帮助陛下,完成应该完成的事、达成应该达成的目标。” “仅此而已。” ··· “如果连这,陛下都要怒发冲冠的说:自丞相以下,敢有非议者皆斩,那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恰好此刻,臣身上也穿着朝服,一如当日,身着朝服腰斩于东市的内史晁错。” “陛下大可一声令下,由禁中郎官架起臣,直接送去东市朝服腰斩。” “若要祸及臣的家人,也不必劳烦陛下大老远派人去关东——臣的妻、儿,除去侯世子在封国之外,便都在长安。” “押臣往东市腰斩的路上,顺便捎带上臣的家人便是……” 一番言辞平和,立场却也极为鲜明、坚定的话语,也总算是让天子启面上寒霜稍散; 深深看了申屠嘉一眼,又深吸一口气,才总算是有了些耐心,和申屠嘉说道说道。 ——归根结底,天子启也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 只要道理能说得通,甚至只要对方还愿意讲道理,天子启便都倾向于‘道理越辩越明’,而不是一怒之下抡棋盘。 申屠嘉作为开国老臣,又官居丞相,礼绝百僚,群臣避道; 便是抛开刘恭、刘弘两位少帝,以及当时实际掌控汉家的吕太后不算:丞相申屠嘉,也已经是自太祖高皇帝年间,便跻身朝堂的四朝老臣了。 又摆明一副要讲道理的架势,天子启纵是怎办恼怒,也总还是愿意耐下性子,跟申屠嘉好好解释一下自己这么做的意图。 ——不全是因为汉家的天子,需要给丞相做这样的交代; 而是汉家的皇帝,需要对以丞相为代表的外朝,大致表明自己的意图。 这既是为了表面上的民煮,也同样是为了能君臣一心,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 作为一个合格,甚至是超水准线的皇帝,天子启,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丞相不明白朕这么做的意图,以至于外朝人心惶惶——这是朕的疏忽。” “但也正如丞相所言:朕这么做,并非是全然因怒而发。” “——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因愠而致战。” “这点道理,朕终还是明白的……” 象征性为自己的‘疏忽’表达过歉意,将殿内的氛围缓和下来些,天子启又是接连好几个深呼吸,才将气息捋顺了下去。 只是开口第一句话,立场却是比申屠嘉都还要鲜明、还要坚定! “但这件事,是朕再三思虑过后,才最终定下章程的。” “——既然定了,那,便定了!” “无论丞相是苦口相劝,还是将朕骂个狗血淋头,乃至不惜死谏,朕,也绝不会有丝毫动摇!” ··· “如果丞相果真是不明白朕的意图,才想要同朕相商、相谈,朕当然愿意——甚至是很乐意和丞相,有这样坦诚布公的交流。” “但如果丞相想的,是要劝朕收回成命,那朕于丞相,也同样没什么好说的了。” “——朝服腰斩的事,自然不可能发生在丞相的身上。” “只是自宫中离开之后,丞相回到自己的府邸,也大可悬笔磨墨,拟奏告老了。” 申屠嘉方才的话,不可谓不重。 几乎等同于直言不讳的对天子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休想让我闭嘴! 而天子启的这番回应,言辞也堪称强硬。 ——别以为我不杀你,就当真拿你没办法了! ——我汉家,又不是没罢免过丞相! 一时间,气氛也不由有些陷入沉寂。 终,还是申屠嘉深吸一口气,对天子启一拱手,摆出一副‘竖耳聆听’的架势,才算是打破了这诡寂的氛围。 “当年,晁错劝朕行削藩之策时,提到过一句话。” “——攘外,必先安内。” “晁错还曾说,与我汉家而言,匈奴外蛮,不过发肤之疾;藩王内患,却是肺腑之患。” “我记得丞相对晁错的这句话,也是深以为然的?” 天子启果真开始解释起自己的动机,申屠嘉自也把心底里那点不愉抛开,思虑片刻,才缓缓点下头。 不单是申屠嘉这么想。 对于这个时代,乃至往后数百年内的华夏君王、大臣而言,外部威胁,都始终是物理伤害。 ——左右不过侵扰、驰掠边墙而已,根本威胁不到政权本身。 实在实在被欺负惨了,大不了迁都嘛! 周王室又不是没干过…… 就连当年,匈奴老上单于兵临箫关,眼看着都要攻入关中,先锋兵马都快摸到长安城的城墙了,都不曾有谁觉得当时的匈奴人,有机会成为中原的主宰。 当年,坊间最悲观的展望,也不过是东迁都城于洛阳,一如宗周故事。 至于游牧民族入主中原,甚至是在中原建立统一政权,却是此时的汉人们从来都没有想过的事。 不是不敢想,而是没人觉得有这个可能。 ——华夏贵胄,怎会披发左衽,委身于蛮夷?! 便是举国之力都打不过,也大可往内陆、往东南方向迁都嘛! 但与‘不可能对政权、文明造成威胁’的外部威胁所不同:内部诸侯藩王割据势力,却是实打实能威胁到政权本身的。 春秋战国数百年,列强纷争不休,图的是什么? 秦末战火纷飞,楚汉争霸,让大半个神州故土都被战火所荼毒,又是为了什么? 答案显而易见:为了统一,为了天下——为了那块和氏璧雕琢而成的传国玉玺上,所书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 春秋战国如此,秦末汉初如此,汉室鼎立之后,也同样如此。 无论是开国初期的异姓诸侯,还是取代异姓诸侯,并沿存至今的诸侯藩王,都是能对中央政权,甚至是直接对皇权产生威胁的。 与之相比,只会侵扰一下边墙、打打草谷的游牧民族,自然也就是‘发肤之疾’了…… “既然丞相也认为,宗亲藩王尾大不掉,才是我汉家的肺腑之患,便也应该明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 见申屠嘉点下头,表明自己也认同晁错生前的这句话,天子启微一颔首,将话题正式引入正轨。 “太祖高皇帝开国之时,我汉家的关东,遍地异姓诸侯。” “为了消除这些隐患,太祖高皇帝每每御驾亲征,毕生都奔波于关东,不是在平定异姓诸侯的叛乱,便是在前去平定叛乱的路上。” “从汉元年,一直到汉十二年驾崩,太祖高皇帝在长安——在皇宫待着的时间,加在一起恐怕都不到一年。” “——直到驾崩当年春天,太祖高皇帝才为我汉家,铲除了最后一位异姓诸侯:九江王黥布;” “却也在平乱过程中身中流矢,于当年夏天便宫车晏驾,驾崩于长乐。” ··· “即便是负伤回到长安,伤重到已经不能视政的地步,太祖高皇帝也还是撑着最后一口气,与功侯百官斩白马而誓盟:非刘氏,不得王!” “从做汉王的那一天开始,太祖高皇帝穷尽余生,才总算是为我汉家,消弭了‘异姓诸侯’这一肺腑之患。” “也为我汉家,留下了一句‘非刘氏、不得王,不如约,天下共击之’的祖训。” “——在朕看来,这句祖训的价值,是超过百万精兵的。” “丞相,以为然否?” 听天子启说起这段往事,申屠嘉的思绪,也不受控制的飘到当年,那段峥嵘岁月之中。 面呈追忆之色,申屠嘉的语调中,也难得带上了些许由衷的平和。 “对于陛下而言,这些事,都是记录在史册之上,更或是历代先皇口口相传,才让陛下得以知晓。” “但对臣而言,这些事,都是臣亲眼目睹,甚至亲身经历的过往……” 如是说着,申屠嘉只再深吸一口气,而后,便是莫名萧瑟的幽幽长叹。 即便已经时隔数十年,申屠嘉重新说起当年的事,语调也依旧难忍悲怆。 “汉五年,鲁公项籍自刎于乌江,太祖高皇帝顺天应命,于汜水祭天即皇帝位,乃立我刘汉国祚。” “几乎是在太祖高皇帝即皇帝位的同一时间,临江王共尉反;” “——太祖高皇帝,几乎是刚脱下祭天即位时穿的冠玄,便披戴上甲胄,踏上了平定叛乱的征途。” “只是这一走,便一直从即皇帝位的那一天,一直走到了驾崩的那一天……” ··· “汉五年,临江王共尉反,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于当年十一月得以平乱;” “是年秋,燕王臧荼反,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擒灭臧荼,封长安侯卢绾王燕地;” “在燕地留了一个冬天,到了汉六年,太祖高皇帝引兵回师的路上,又听说楚王韩信打算反叛,便只得南下去了楚地。” “最后,韩信被贬为淮阴侯,太祖高皇帝以淮水为界,将楚国一分为二,以幼弟刘交为楚王,宗亲刘贾为荆王。” “——仍旧是不等太祖高皇帝班师回朝,汉七年,北方又传来韩王信临阵叛汉,倒戈相向的消息;” “才刚到长安,甚至都没来得及步入皇宫,太祖高皇帝便只得再度启程,往北墙御胡。” “便是这一战,太祖高皇帝,对上了匈奴单于:挛鞮冒顿。” “也正是这一战,太祖皇帝与狄酋冒顿会猎于平城,终身陷白登之围……” 说着说着,申屠嘉也开始疲惫的挪动着身子,调整了一个舒服一点的坐姿,又再度抬手擦了擦汗。 再继续道:“平城之战结束,就已经到了汉七年二月,太祖皇帝回长安稍作修整,便又去了东垣,攻打韩王信的残部余孽。” “到汉八年,韩王信的残部才总算是清楚干净,匈奴人却再次叩边,闹出了代顷王刘喜弃国而逃那件事。” “太祖高皇帝再度御驾亲征,阻挡了匈奴人的入侵,却又在回程路过赵国时,险些被赵王张敖的门客贯高刺杀而死!” “汉九年,太祖高皇帝回到长安,因贯高案而兴牢狱,终还是将赵王张敖贬为宣平侯,以皇三子刘如意王赵地。” “——这一年,是太祖高皇帝难得可以待在长安,而不用奔波于关东、奔波于平叛之路上的一年。” “但也只有这一年……” ··· “汉十年,代相陈豨谋反,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 “平定叛乱之后,又逢燕王卢绾反,待燕、代平定,已经是汉十一年初。” “到了春天,太祖高皇帝还在班师的路上,淮阴侯韩信便反长安;” “夏天,梁王彭越意欲举兵,为国相、王太傅镇压。” “秋天,九江王——或者说是淮南王英布反叛,太祖高皇帝依旧不得不御驾亲征,前去平定叛乱。” “直到汉十二年春,太祖高皇帝才再度回到长安,只是回皇宫休息了两日,便于长乐宫斩白马而誓盟:非刘氏,不得王。” “四月,太祖高皇帝驾崩长乐宫……” 最后这句话说出口之后,申屠嘉愣了很久,很久。 久到汗水都沿着脸颊两次滴下,申屠嘉才悠悠回过神。 只是一开口,却是极尽苦楚的一句:“太祖高皇帝戎马一生,在位十二年,在长安城的时间,却至多不超过一年。” “便是这一年,也是因为太上皇驾崩,关东异姓诸侯忌惮长安朝堂的哀兵,才没有举兵谋乱的缘故……” 第123章矫枉,不可不过正 有些事儿,从书本上看来,和从当事人口中听来,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就好比申屠嘉说的这些往事,天子启明明都早已知晓,甚至可以说是倒背如流、滚瓜烂熟; 但当申屠嘉以亲历者、目睹者的角度,亲口说起这段往事时,饶是对太祖高皇帝‘辛劳一生’早有认知的天子启,心中也不免有些可怜起那位素未谋面的祖父。 只是天子启,终归还是天子启。 仅仅只是在心中,为忙碌一生的祖父刘邦唏嘘片刻,便将深陷回忆中的申屠嘉强拉回眼前,将话题也再度拉了回来。 “丞相说的没错。” “太祖高皇帝戎马一生,奔波劳碌于关东,几乎是穷尽一生,才得以彻底铲除异姓诸侯。” “但丞相也不妨想想:在太祖高皇帝铲除异姓诸侯的过程中,有多少次,是杀旧王而立新王,不日又忍痛再杀新王的?” 如是一语,将申屠嘉的思绪拉回眼前,天子启便抬起手,掰着指头给申屠嘉算了起来。 “燕地,先有臧荼,后有卢绾;” “楚地,先有项籍,后有韩信;” “梁国,先有魏豹,后有彭越。” “——便是代地,也是经韩王信、代相陈豨、代顷王刘喜之后,太祖高皇帝终是忍无可忍,才让皇四子,也就是先帝做了代王。” “如此周而复始,反反复复,难道不正是太祖高皇帝伤重弥留之际,也要强撑着油尽灯枯的身体,与功侯大臣白马誓盟,约定非刘氏、不得王的原因吗?” “不正是这周而反复,让太祖高皇帝不厌其烦,才不得不用一句非刘氏、不得王,才绝了异姓诸侯重现于汉家的可能吗?” “甚至即便是这样,不也还是没能阻止吕太后,在孝惠皇帝驾崩之后,遍封诸吕子弟为王侯,以致天怒人怨;” “以致朝中勋贵大臣、关外宗亲诸侯群起而攻之,将诸吕逆贼赶尽杀绝吗???” 接连几问,终是让申屠嘉面呈思虑之色的低下头去,又皱起了眉头,天子启才将稍向前倾的身子重新坐直。 接下来一番话,也终是让申屠嘉,真正了解到这位帝王,是如何凭着先帝口中的‘中人之姿’,在储君太子之位的稳稳坐了二十多年,并最终顺利即位的。 “异姓诸侯,太祖高皇帝穷尽一生去铲除,却也还是没能避免在吕太后年间,出现了一次回光返照。” “而太祖高皇帝用于取代异姓诸侯的宗亲藩王,在最开始,确实是很明智的选择。” “——不像秦王政那般急于求成,直接废分封而行郡县,而是以更值得信任的宗亲,来取代必定会怀有异心的外姓。” “对于当时的汉家而言,这确实是上佳之选。”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宗亲诸侯显露出来的弊端,难道还不足以让天下人惊呼:宗亲藩王,是比异姓诸侯都还要更加危险、更加不受控制的祸端吗……” 颇有些感慨的话语声,也惹得申屠嘉满怀惆怅的深吸一口气,一口郁气堵在胸口,愣是怎么都吐不出来。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也是稍有些烦闷的抬起手,轻轻扯了扯衣襟,却也还是没能让胸中憋闷缓解稍许。 沉默片刻,天子启终再发出一声长叹,悠悠开口道:“异姓诸侯,确实是很不值得信任的。” “但异姓诸侯举兵某乱时,天下人都可以很轻松的断定他们是贼子,是祸乱天下的乱臣;” “而宗亲诸侯,看似是与天子血脉相连——然实则,却也恰恰由于身上,同样流淌着太祖高皇帝的血液,而让他们也具备了坐上皇位、为汉天子的资格啊?” “——异姓诸侯为乱,天下人都知道他们是要谋朝篡位,改朝换代;” “但宗亲藩王为乱,天下人却只会认为这,是我刘氏同室操戈、无论谁胜谁败,终也还是由姓刘的坐天下啊……” ··· “就好比这场吴楚之乱,在刘濞败亡之前,长安坊间,打算箪食壶浆,以迎吴楚‘王师’的人,难道还少吗?” “对这些人而言,吴楚贼子并非是在谋乱,而仅仅只是想让我汉家换一个皇帝,从而给那些卑劣的人,一个从龙的机遇啊……” “区区一个刘濞,就险些颠覆了我汉家的宗庙、社稷,纵然最终身死,也不过是兵败身亡。” “丞相难道不觉得这样的代价,对于宗亲藩王而言实在太轻,实在太不足以警醒后世之藩吗?” “——吴王刘濞举兵谋乱,不过兵败身亡!” “楚王刘戊从贼,更是能得个吞金自尽、自留体面的下场不说,甚至还得以葬入王陵!” “如果不以雷霆手段警醒后世之人,那日后,又会有多少心思歹毒之人,蛊惑我汉家的宗亲诸侯,于关东举兵谋乱,荼毒苍生呢?” 听到这里,申屠嘉终是深吸一口气,彻底明白了天子启这么做的真实意图。 逻辑很简单:如果没有天子启专门颁这么一封诏书,言辞暴戾的强调‘深入多杀为要’,那在关东进行平叛收尾工作的将军们,大概率会为了尽快收拾残局,而采取尽量温和的手段。 如只诛首恶,尽赦属从; 如只罪其官,而祸不及其民。 若果真如此,那确实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建立起社会秩序,迅速消除这场叛乱所带来的影响。 但也同样会为汉家,埋下一個极大的隐患。 ——举兵谋反,是诸侯王发起的,诸侯国官员怂恿的,举国民众、兵卒参与的; 结果到头来,就死一个兵败的诸侯王本人? 那感情好:朝堂换一个诸侯,我们继续怂恿;再换一个,我们再怂恿。 日积月累,屡败屡战,早晚都有成事儿的那一天。 成了事,我辈皆是从龙功臣,人人争做开国侯! 哪怕不成,也不过是再死几个姓刘的嘛…… 申屠嘉先前,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或者应该说,申屠嘉只顾着尽快平定这场叛乱,尽可能降低这场叛乱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尽快让汉家的社会秩序,恢复到叛乱爆发之前的‘正常状态’之中。 之后,自然是继续贯彻自有汉以来便贯彻至今,并由先帝着重强调、更亲身示范过的国策大方向:无为而治,修养生息。 至于诸侯藩王的以后? 申屠嘉没想过。 不是没想到; 而是…… “臣,乞骸骨……” ? 冷不丁一语,只惹得天子启猛然一皱眉; 循声望去,见申屠嘉已不知何时掏出一卷竹简,双手捧于头顶,正朝自己跪拜。 几乎是三两息之内,天子启本已不剩多少的怒火,便又‘腾’的一下直冲天灵盖! 望向申屠嘉的目光中,更是再度涌现出那摄人凛然! “丞相,还是不能理解朕的意图吗?” “难道丞相还要像前年,阻止朕推行《削藩策》时那般,不惜与朕为难?!” 只短短两句话,天子启的话语中已然带上了怒意,仅存的一点理智,也是源自于为储多年养出来的城府。 却见申屠嘉闻言,只将那卷捧在头顶上的竹简缓缓收回胸前,却并未收入怀中。 就这么双手捧在胸前,满是感慨的深吸一口气,面上虽是咧嘴一笑,眼前却是瞬间便涌上一层薄雾。 “陛下,误会臣了。” “臣并不是不愿意接受陛下的说辞,才通过告老的方式,来向陛下表达不满。” “而是臣,真的已经到了非告老不可的地步了……” 满是惆怅的话语声,将天子启熊熊燃烧着的怒火稍压了压,便见申屠嘉自然地抬手抹了把鼻子,旋即又是摇头一笑。 “其实,早在前年,公子刘荣劝臣:不要因《削藩策》一事,而与陛下做对的时候,臣就已经生出了告老的心思。” “只是当时,公子说:宗庙、社稷,需要申屠嘉这个老匹夫,在吴楚之乱爆发之后,以开国元勋的身份镇压朝野,稳定人心。” “——臣自认做的不错;” “没有辜负公子的期盼,也没有辜负先帝、陛下的恩德。” “如今,不说是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再无眷恋……” 如是说着,申屠嘉终是面带笑意,眼含热泪,颤巍巍从地上起身。 待天子启眼神示意宦者令春陀上前,申屠嘉才由同样老迈的宦者令搀扶着,一步步爬上御阶,来到了天子启的身旁。 伸出手,将那卷竹简轻轻放到天子启面前的御案之上,申屠嘉便就地跪坐下来; 待天子启也面带疑惑的从榻上起身,于申屠嘉面前对坐下身,申屠嘉才满是惆怅的张开嘴,指了指嘴里的牙齿。 “臣,已经只剩下四颗牙齿了……” “——当年,以二十四岁的年纪,跟随太祖高皇帝南征北战,讨伐不臣;” “三十五岁,为太祖高皇帝戴孝服丧,目睹孝惠皇帝即立。” “待吕太后驾崩,先帝自代国入继大统,将臣从淮阳郡守的位置召入长安,臣,就已经年满五十了……” ··· “被先帝任为内史,又以追封开国功臣的名义,赐下故安侯的爵位,为关内侯,邑五百户。” “再官拜亚相御史大夫,监察百官。” “待北平侯因黄龙改元一事,而被先帝罢免,又在同一天内,先为臣进爵至列候,而后便拜臣为丞相;” “——臣,是在六十五岁的年纪,由先帝拜为丞相的。” “现如今,臣已年七十七,便是臣的侯世子,都已是年近花甲。” “坊间甚至有人说:丞相申屠嘉,这是不舍得把爵位传给儿子,想要活生生把自己的儿子给熬死,好把爵位直接传给孙子,甚至直接传给重孙……” 说到此处,申屠嘉就好似说起了一个笑谈般,咧嘴吭哧吭哧笑了起来; 而在申屠嘉身前,天子启虽也是应声咧起嘴角,莞尔一笑,却也还是没能将红润的眼眶,藏到申屠嘉看不到的角度。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天子启如何听不出:申屠嘉,这是真的萌生了告老之意? 只是平日里,君臣二人再怎么顶牛、再怎么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也终归共事多年。 先帝晚年,以及先帝驾崩后这几年——掰着指头算下来,君臣二人,竟也已共事了七八年? 曾几何时,天子启朝思暮想,甚至做梦都在想:申屠嘉这老倔牛,怎么还不滚到地底下去见先帝?! 甚至在半炷香前,天子启都还在想:这老不死的,又拿告老辞官这一套来吓唬人! 而此刻,发现申屠嘉是真的想要退休了,天子启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君臣二人吵归吵,闹归闹,经过这么多年共事,却也已经不知何时,结下了相当深厚的君臣情谊。 尤其是申屠嘉接下来的一番话,更是让冷血如天子启,都不免失声痛哭了起来…… “前年,公子劝老臣不要阻止陛下推行《削藩策》时,臣就已经觉得自己年老智昏,不可为相了。” “今日入宫,也是本就带着告老的打算,早早备好了奏疏。” “如果没有陛下方才那番话,臣或许还会有所眷恋,再多考虑考虑。” “但当陛下耐心的向臣——向申屠嘉这个老匹夫,解释为何要颁下那封诏书时,臣才终于反应过来:臣,真的老了……” “臣,已经老到连如此浅显的道理,都不能很快看清、想透,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要专门来请教陛下,才能明白的地步……” 说到此处,申屠嘉也不有一阵悲从中来,再也维持不住面上强笑,低头抬手抹了把泪。 又呆愣愣坐了好一会儿。才好似重启的机器般,冷不丁朝天子启咧嘴一笑,又满是认可的点下头。 “陛下,是对的。” “——矫枉,不可不过正!” “若不以如此雷霆手段,来警醒天下为人臣者,那日后,依旧会有奸佞小人,前仆后继的蛊惑宗亲诸侯,为乱我汉家的宗庙、社稷。” “乱世当用重典,也正是这个道理。” “只有如此果断地杀伐,才能让关东,乃至天下的百姓记住:诸侯举兵叛乱,就是个死字!” “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谁碰谁死!” “无论是主动从贼还是被动裹挟,都绝对不可与贼合流!” “陛下这么做,是对的……” 说着,申屠嘉又垂泪一笑,再深吸一口气,才重新抬起头; 朝着御案上的那卷竹简努努嘴,又呵笑着从怀中,再取出两卷来。 笑着递上前,只笑容中,不知带了多少苦涩的不舍。 “臣与陛下,算不上君臣相宜,却也是共事多年。” “——三请、三辞那一套,就免了吧。” “这三封奏疏,臣,便一并送到陛下的面前。” ··· “至于臣卸任之后,陛下也不用担心臣会回关东,做一些让陛下不满的事。” “呼~” “——自太祖高皇帝年间,以卒跟随于太祖高皇帝左右,臣就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家乡了。” “孝惠皇帝、吕太后年间,是在淮阳郡做郡守;” “先帝入继大统之后,更是自此入朝为官,再也不曾去过关东。” “——就连侯国,都是世子在打理,臣至今为止,竟还不知道自己的侯国,究竟长了个什么模样……” “辞官之后,臣就在尚冠里的侯府,晒晒太阳,看看卷宗,沐浴皇恩,颐养天年,以享儿孙绕膝之乐……” 听着申屠嘉以一种明明带着不舍,却又同样带着极尽洒脱的语调,说着这段让天子启眼眶发酸的话,天子启只含泪低下头,看向了手中的两卷竹简。 过了许久,久到申屠嘉的碎碎念,都已不知何时停下,天子启才含泪抬起头,满是哀愁的颤动着嘴唇,将那两卷竹简抬到身前。 “丞相,何必如此决绝?” “——便是已经老迈到无法视政,乃至无法生活,朕也不是个会让自己的老丞相,不能在任上终老的暴君啊?” “在丞相眼中,朕,难道就是这么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吗?” 闻言,申屠嘉面上笑容更甚,眼眶中的泪水,却也终是如断了线的珍珠般,啪嗒啪嗒直往下掉。 垂泪低下头,极其不舍得将腰间,那枚象征着相权的金印解下,又无比怜惜的捧在手心,擦了又擦,摸了又摸; 终,还是强压下心中不舍,双手捧着金印,再次递上前去。 “此番,吴楚七国之乱得以平乱,太尉周亚夫,已是立下了泼天大功。” “如此大功,陛下不可不封赏。” “——周亚夫爵绛侯,食邑八千一百户,这都还是当年,绛武侯周勃因罪下狱之后,被先帝削夺过的食邑数。” “如今,坊间仍旧有许多人,觉得绛侯一族虽然没有了万户食邑,却也仍旧是毋庸置疑的万户侯家族。” “所以,陛下不能只是将绛侯国的食邑,重新提高到先帝早年的万户;” “而是应当在除绛侯国之外,再封一个至少五千户以上食邑的彻侯,才足够酬慰周亚夫此番,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的泼天大功。” ··· “除了进爵,陛下还当为周亚夫加官。” “而如今,周亚夫官居太尉,位列三公,掌天下兵马,权势远在御史大夫之上。” “要想用尽量温和的手段,将周亚夫从太尉的位置上拿下来,陛下唯一的选择,便是拜周亚夫为相……” 听到这里,天子启已是泣不成声,又碍于天子威仪不敢哭出声,只用手捂着嘴,将头别向一旁,双肩一阵阵起伏着,无声啜泣起来。 而申屠嘉却是再将上身往前一顷,将那枚相印放在了天子启面前的地上,整理一番仪容仪态,方再朝天子启沉沉一拜。 “周亚夫,当为相。” “臣,就不该再占着丞相的位置,让陛下为如何拿回周亚夫手中的兵权,而日夜忧虑了。” “——作为臣下,本就当为君父分忧。” “让出这丞相之位,让陛下可以顺利处理周亚夫,就当是臣——就当是申屠嘉这个老匹夫,最后一次为君父分忧吧……” (本章完) 第124章公子,能否把握得住? 申屠嘉走了。 留下了三封言辞不一,核心内容却也都是‘乞骸骨’三个字的辞奏,以及那枚金制相印。 也留下了怅然若失的天子启,目光呆滞的靠坐在御榻一侧,久久都无法回过神。 天子如此作态,日常藏身于殿侧帷幔中的郎中令周仁,也是纠结了很久,才终于鼓起勇气走上前。 “陛下……” “陛下?” 小心翼翼到天子启身旁,拱起手发出几声轻唤; 见天子启仍是那副目光呆滞,面带茫然的神态,周仁只小心吸入一口气,又轻轻发出一声叹息。 “老师,走了;” “丞相也要辞官。” 过了许久,天子启梦呓般低微的语调,才在御榻周围再度响起。 却仍是一副呆愣愣的模样,本能的从地上撑起身,机械式的坐回御榻之上。 语调中,更莫名带上了一阵沧桑。 “先帝留给朕的老臣,已经不剩几个了……” “朕,恐怕也快要到地底下,去见先帝了……” 如是感慨着,天子启也本能的抬起手,让周仁为自己把脉。 ——这几乎已经是天子启的习惯了。 最开始,是住在太子宫的储君刘启,在先帝的再三嘱托之下,不得不让周仁为自己日日把脉,再将自己的身体状况汇报给先帝。 时间久了,天子启如今,更是已经养成了习惯:只要是见到周仁,就伸出手让周仁把把脉。 只是今日,有天子启方才那番话做铺垫,周仁把起脉来,面色却是出奇的凝重。 倒也没忘记职业素养——把脉的功夫,也下意识与天子启交谈起来。 “原以为陛下对故安侯,就算不是恨之入骨,也至少是不甚欢喜的。” “倒不曾想今日,闻故安侯欲乞骸骨,陛下竟是如此不舍?” 对于这种氛围,天子启显然也是习以为常。 ——一边让周仁把着脉,一边和周仁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早就是君臣二人之间最熟稔的相处模式。 听闻此问,天子启也是悠悠长叹一口气,本就带着些怅然的神容,也随之涌现出阵阵感慨。 “故安侯,或许会是我汉家,最后一位有风骨的汉相了。” “——丞相有风骨、有原则,或者说是冥顽不灵、固执己见,对于皇帝而言,当然是极招人厌烦的。” “但对于宗庙、社稷而言,一个有原则、有风骨的丞相,却是可遇不可求……” ··· “我汉家,何其有幸~” “自酂侯萧何、平阳侯曹参,到后来的安国侯王陵、北平侯张苍。” “——到了朕这一朝,汉家已传了六世,国祚得立亦五十余载;” “却还能再出一个元勋功侯申屠嘉,顶着‘汉家的丞相一代不如一代’的指责,让天下人再睹相宰之风姿,以身作则,告诉天下人:何谓相宰。” “只是如今,便是这最后的元勋老臣,也要离朕——离我汉家而去了……” 满是惆怅的说着,天子启又是一阵长吁短叹,似是在遗憾,也像是在感慨。 许久,方从思绪中稍回过神,斜眼看了眼正为自己把脉的周仁。 “朕和故安侯,确实算不上君臣相得。” “——尤其是前些年,故安侯以《削藩策》一事,而屡屡与朕作对之时,朕,甚至还曾动过很险恶的念头。” “后来,故安侯幡然醒悟,助朕削藩、平叛,也不过是恢复到了先帝晚年,朕这個监国太子和丞相两相避讳,时刻疏离彼此,非必要不往来的程度。” “但再怎么说,也终归是老丞相。” “是眼睁睁看着我,从储君太子之位上,稳稳坐上皇位的老丞相……” 听闻此言,周仁心下不由一奇,手上仍把着脉,嘴上却也直接开口问道:“老丞相,不是不曾插手储君之事吗?” “便是先帝曾以‘太子如何,可能继宗庙、社稷?’相问,老丞相也是噤口不答;” “如今,更是极其注意和皇长子之间的往来——自前年,长公子劝说丞相不要再反对《削藩策》之后,丞相与长公子,更是再也没有过往来。” “难道这,都只是丞相做给外人看的?” 此言一出,却见天子启嘿然一笑,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再一阵长吁短叹,方感慨道:“当然不是。” “无论是先帝年间的朕,还是现如今的荣——凡是有关储君的事,丞相,都是极其注意忌讳的。” “但帮助,并不意味着必须做些什么。” “有些时候,什么也不做,也同样是一种帮助……” 说着,天子启便似笑非笑的望向周仁。 “丞相,是有权力在任何情况下,直言不讳的指出皇帝,在某件事上所犯的错误的。” “——如果当年,故安侯觉得朕这个储君不合格,那便会直接告诉先帝:太子无德,无以奉宗庙。” “但丞相什么也没说,更什么也没做;” “只是时刻注意和朕——和监国太子之间的关系,以免先帝猜忌,同时又配合着朕监国,熬过了先帝病重弥留的那几年。” “这本身就是将朕,默认为了社稷的继承人,同时也是在告诉先帝:太子没有值得指责的缺陷。”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帮助呢?” ··· “说来,反倒是我这个做天子的,颇有些对不起老丞相。” “——先帝在时,老丞相虽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却也是在用中立的态度,来表明自己对储君的认可。” “但朕做了皇位之后,却因为《削藩策》一事,而同老丞相起了龃龉,更险些……” “唉~” “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但朕对丞相,实在是有些愧疚……” 说到这次,天子启才终是展颜一笑,略带自嘲道:“便是这份愧疚,才让朕方才失了仪态。” “便是出于这份愧疚,朕才会对丞相那般不舍……” 听出天子启此言,是在为自己方才的失态做辩解,周仁也不疑有他,只含笑低下头去。 又默然把脉片刻,才终于将手收回。 强自压下眼底的哀愁,颇有些刻意的转移话题道:“如此说来,故安侯对长公子,也是类似的态度?” 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天子启显然了然于胸。 感觉到周仁极为刻意的在将话题岔开,天子启也不拆穿,顺着话头便接了下去。 “不算是。” “——老丞相,被朕伤透了心。” “如果说先帝年间,老丞相是以沉默,来表达对储君太子的支持,那现如今,丞相就是真的不想掺和储君太子的事。” “荣那小子对此,当也是了然于胸,所以过去这两年,才会和老丞相不相往来。” “只不过,老丞相都要乞骸骨了,却仍旧没有哪怕一个字,提到储君太子的事——这也足以说明问题了。” “至少老丞相认为,朕在册立储君一事上,不会有任何不妥……” ··· 天子启、周仁二人,分明是在如老友般闲聊; 但在天子启这最后一句话道出口之后,原本还‘相谈甚欢’的君臣二人,却莫名沉默了下去。 天子启身前,周仁正低着头,连续做着深呼吸,却也还是没能阻止眼眶泛红。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却面带沧桑的笑着,还不忘眼带安抚的对周仁点点头。 终于,周仁还是忍不住心中悲痛,拱起手,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天子启自然地一摆手,将周仁赶到嘴边的话又尽数压了回去。 “朕知道。” “朕都知道。” “卿想说什么,朕也知道……” 说着,天子启便笑着再点点头,旋即便叹息着正过身,哼唧着再御榻上平躺了下来。 躺下身,长呼一口气; 接下来的谈话中,郎中令周仁,便也不再是医者的身份了。 “袁盎的事儿,查清楚了?” 说起正事,周仁也是赶忙调整好情绪,尽可能平复下心情,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 见天子启躺在榻上一摆手,一副‘朕不想看,卿说给我听’的架势,周仁也没忘将竹简放上御案。 “袁盎、刘通二人带着使团,抵达叛军大营之后,德侯刘通第一时间便从了贼。” “袁盎则是被刘濞许以‘吴车骑将军’的职务,却并没有接受,从而被刘濞囚禁在了后营,派了一名都尉率兵五百看押。” “不料这个校尉,是袁盎任吴国相期间的从史,得过袁盎的恩惠。” “——据袁盎所说,是这从史私通袁盎的婢妾,事发后畏罪潜逃。” “袁盎亲自去追,追到了这个从史,非但没有处罚他,反而还将那个婢妾送给了这个从史,并仍旧做袁盎的从史。” ··· “此番出使,袁盎被刘濞派人囚禁后,这个从史便念在袁盎当年的恩德,变卖了随身财物买来酒水,灌醉了看押袁盎的士兵,割开营帐放走了袁盎。” “袁盎独自逃出敌营,步行一夜,终于碰到了梁国的轻骑斥候,遂借马逃离。” 在聊正事的时候,周仁便不再是那慈眉善目的医者,而像是一个冰冷的机器。 尤其是在向天子启做情报汇总的时候,周仁更是会化身为坊间传闻那般:音冷刺骨,面挂寒霜,眸不见悲喜,语不闻哀乐。 御榻上的天子启却是莫名轻松,听周仁汇报完袁盎此番出使,却从叛军大营侥幸活着逃回来的大致过程,面上更是涌现出阵阵笑意。 只是开口说出的话,却比周仁那‘挂着寒霜’的面庞,都还要让人心底发寒…… “好一个袁丝;” “在长安,朝野内外无人不念着他的好,到了郡县地方,也有不知多少人自发送来米粮酒肉,只为一睹‘名士’真容。” “怎到了叛军大营,都能碰上愿意冒着性命之忧,放其逃命的故旧?” 对天子启这一问,周仁一言不发。 袁盎和晁错这两个死对头,不单是彼此关系恶劣,就连性格,都是两个截然相反的极端。 ——晁错出身于法家,又是先帝安车驷马征辟的《尚书》博士,极为倨傲! 对于想要和自己交好的人,晁错非但不屑于与‘庸人为伍’,更是会指责这些人蝇营狗苟,实在是最地道不过的五蠢! 而袁盎却截然相反,极其喜欢交朋友。 在长安,袁盎的府邸从不关闭正门,凡是登门拜访的,不问缘由、来历,都会被下人们迎入府中。 想住下,侧院的客房随便挑,想住多久住多久; 不想住了,人家好吃好喝欢送不说,临走还给你塞盘缠。 想要登门拜访袁盎,无论是官员豪族,还是落魄文士,都会被迎入府内暂且住下,袁盎怎么都会抽出空见上一面。 至于送姬妾美人之类,那就更是常规操作了。 以至于当下,几乎是整个关中三辅,都无人不知‘豪侠袁盎’这个名号; 便是到了关东,一听到袁盎这个名字,无论是游侠地痞,还是官员豪强,也大都会立刻起身,以表达自己的敬意。 都不用说别的,就说去年,袁盎因《削藩策》一事而被罢官,被天子启一撸到底成了白身; 换做朝中其他人——任何一个人,没有彻侯的爵位和封国,官职又被一撸到底,就算不沦落到街头,也肯定会生活拮据。 但袁盎呢? 嘿! 人家哪怕是一介白身,也照样能不经通传,自由出入长乐宫! 东宫太后,天子生母,人家想见就见——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 在东宫尚且有这么大面子,若出了长安,那就更别提了。 每到一个地方,都不知有多少豪强富户、游侠地痞,乃至于当地官员自发带着吃食财货,只求袁盎能收下自己的心意。 毫不夸张的说:哪怕有一天,袁盎被抄没全部家产,剥夺官职、爵禄,更被禁止出入长乐; 就这么身着单衣,身无长物的走出长安城,袁盎也照样能在汉家游玩一大圈,然后锦衣华服、油光满面的回到长安。 如此盘根错节,或者说是鱼龙混杂的人脉,自然是为袁盎带来了许多便利,以及必要时的援助。 ——就好比此番,负皇命出使叛军大营,被刘濞囚禁,袁盎庞大的人脉网,也依旧能帮助袁盎逃出生天。 只是这样庞大的能量,对于掌权者而言…… “既是回了朝,复了命,那就收回天子节,免去临时任命的太常之职吧。” “反正有那块自由出入东宫长乐的宫牌,他袁盎哪怕是一介白身,也照样能游走于朝野内外?” 天子启这句话,是带着一些讽刺意味的。 但周仁却一板一眼的点下头,表示自己领命。 说过袁盎的事,天子启自然而然,便又问起了平叛之事的后续。 周仁自也是娓娓道来。 “赵王遂固守邯郸不出,车骑将军郦寄一时没了办法,便先将邯郸围了起来,派将军栾布去了齐地。” “济南、淄川、胶东、胶西四王,以及那‘吴将周丘’围攻齐都临淄,三月而不能下,又有栾布率兵来援,更吴楚大军溃散,便也各自退兵回了各自的封国。” “——栾布进了临淄,查出齐王刘将闾过去这几个月,一直在和胶东、胶西诸王往来书信,打算等刘濞、刘戊的叛军主力攻下睢阳之后,齐系再合兵东进,抢先一步攻入关中,以图‘黄雀在后’。” “自知丑事败露,齐王遂于王宫内自尽。” “济南、淄川、胶东、胶西,还有被自己的郎中令弹压的济北王、被周丘击败的城阳王,都在各自的封国能等候处置。” 听闻此言,天子启平躺在御榻上,看着殿室顶部的横梁思虑良久; 旋即便坐起身,迅速进入到工作状态当中。 “派韩颓当去齐地,宣读诏书,治胶东、胶西、济南、淄川四王死罪。” “——尽可能让他们自留体面。” “至于齐王,便也循着楚王故事,许其葬入王陵;封禁齐王宫,齐王诸子、公主,又王后、姬嫔,皆戴罪候诏。” “宣济北、城阳二王,即刻入朝觐见!” ··· “邯郸那边,让栾布领兵从齐地折回,与郦寄汇合。” “诏允郦寄:在必要的情况下,可以不必顾虑邯郸城内的百姓,直接引大河之水淹破邯郸!” “淮南系三王,除衡山王暂留国内,应对灾荒之外,其余二王也召入朝。” 针对齐系、淮南系,以及赵地做出针对性指示,关于平叛的话题,便也算就此结束了。 ——吴楚那边,自有周亚夫派兵去扫荡。 倒是梁国…… “荣那小子,还在睢阳?” 见天子启问起皇长子刘荣,周仁只下意识一抬眼皮,嘴上却是片刻都不敢耽误。 “吴楚败亡之后,长公子以‘王叔入朝,不便久留睢阳’为名,向西撤到了荥阳。” “修整数日,或许就会由大将军窦婴派兵护送,重返长安……” 闻言,天子启只轻眯起眼角,若有所思的望向殿门之外。 许久,方神情漠然的拿出两叠绢布,递到了周仁的面前。 “这两封密诏,分别给窦婴、周亚夫送去。” “——要快。” “一定要在荣那小子回朝之前,将这二人的‘回书’给取回长安。” 周仁再拜,默然领命。 又和周仁聊聊了朝野内外——主要是弟弟刘武,以及姐姐刘嫖,天子启便也随之遣退了周仁。 而在周仁离开之后,天子启默然望向殿门外的防线,眉宇间,也悄然涌现出一股戏谑。 或者说是恶趣味。 “公子,这便要如愿以偿了……” “只是这泼天权势,公子,能否把握得住呢……” (本章完) 第125章父死子继,可歌可泣 荥阳和敖仓,其实并不在一个地方。 在睢阳以西,进出河东、河内的交通要道,靠北侧是荥阳城; 与荥阳隔着直道,相聚数十里的位置,才是背靠山崖,位于南侧的敖仓。 吴楚虽已败亡,叛乱基本已经平定,但窦婴派去驻守敖仓的兵马,却依旧没有急于撤回。 荥阳-敖仓一线的兵力分布,依旧是敖仓有五万河东郡兵、五万关中兵马严加防范; 其余的十五万大军,则都被窦婴驻扎在荥阳。 作为大将军,窦婴此刻本该为接下来班师回朝,以及自函谷关进入关中之后,沿途遣散麾下大军做准备。 但皇长子刘荣从睢阳西撤,暂时驻足于荥阳一线修整,窦婴便也只得放下手里的事,趁着刘荣还没踏上返回长安的远途,和刘荣再好好交流一番。 ——刘荣对此,显然也早有心理准备。 甚至可以说:正是知道表叔窦婴,即将干一件看似极犯忌讳,实则却正中天子启下怀的事,刘荣才会在荥阳停留。 说来此事,还是刘荣主动跟窦婴提及的…… 只是停留归停留,刘荣却也并没有直接去窦婴的荥阳大帐,聊那些每单拎出来一句,都足以让血液染红一条溪流的、极犯忌讳的话。 好赖还有一杆天子节傍身、有一个‘天子使"的身份; 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也是为了给自己和表叔窦婴一个‘方便说话"的环境,刘荣便以‘代天子巡查"的名义,来到了荥阳以南数十里位置的敖仓。 正巡视间,表叔窦婴——或者说是当朝大将军窦婴,也不出刘荣预料的姗姗来迟。 「近些时日,表叔当是忙碌的紧。」 「只待诏书送抵,表叔,便当要班师回朝了?」 负手含笑,行走在高高耸起的粮堆之间,刘荣自然的开启了话题。 而窦婴的回应,也是莫名突兀,却又让刘荣莫名感到一阵亲切。 「公子,似是晒黑了些;」 「嗯~身子骨也壮实了不少。」 答非所问的一番话,只惹得刘荣面上笑意更甚,脚下步幅却也是稍缓了下来。 虽然‘巡视敖仓"只是借口,但刘荣也并没有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和表叔窦婴之间的谈话之上。 一路走走停停,不时翻翻仓吏递来的簿子,再捅一捅高高耸立起的粮草堆; 直到巡视工作完全结束,陪同在身边的仓吏们都走开,只留下刘荣的窦婴叔侄二人,刘荣才自顾自走在乡野小道之上,同表叔窦婴说起了正事。 「吴楚主力败亡,吴王刘濞、楚王刘戊身死;」 「太尉仍驻昌邑,派麾下将士尽出,以荡平吴地、楚地。」 「——淮南地,有淮南相张释之,便也出不了岔子。」 「齐地有将军栾布,赵地有曲周侯郦寄……」 「哦对,还有老五。」 ··· 「平乱之事,大抵都已经有了定论。」 「待我回了长安,免不得要同皇祖母,还有梁王叔、馆陶姑母来过一场……」 说到此处,刘荣脚下仍向前走着,却也终是将撒向前方的目光,移到了身侧的表叔窦婴身上。 「表叔,或许不应该急着回长安。」 「若不然,难免不会夹在皇祖母和侄儿之间,左右为难。」 慢条斯理的说着,刘荣也时刻含笑侧着头,观察起表叔窦婴面上的神情变化。 ——早先,吴楚之乱尚未爆发,窦婴也还不是大将军、尚还在 长安做太子詹事时,刘荣就曾和窦婴主动提起过这件事。 只是当时,刘荣并没有指望窦婴能给自己明确答复,也确实没有从窦婴这里,得到任何答复。 刘荣很清楚:这件事,窦婴哪怕是真的要做,也绝对不可能在事先,对刘荣做下任何承诺。 非但不会做出承诺,甚至还要极力避免此事,和刘荣扯上干系。 只是眼下,已经到了窦婴非做出决断不可的时候,做还是不做,也就是未来这几天的功夫; 刘荣自睢阳折返长安,沿经荥阳,借机来探探表叔窦婴的口风,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然,如果只是想探探窦婴的口风,刘荣其实并不应该在荥阳停留。 真正让刘荣,冒着和这件事扯上关系的风险,也要在荥阳停这么几天,和表叔窦婴聊这么一下,究其原因…… 「想必公子,也已经收到风声了?」 却见窦婴闻言,又是答非所问的道出一语,更满是耐人寻味的对刘荣一笑。 而后,才略带些喜悦道:「陛下已经派人来荥阳,和臣通过气了。」 「——此番,平定吴楚七国之乱,臣居次功,侯三千户;」 「回朝之后,进光禄大夫,拜太子太傅……」 这,才是刘荣此番,非要在荥阳停留,和表叔窦婴提前沟通的原因。 ——回朝之后,曾经的太子詹事窦婴,要变成太子太傅了。 太子太傅; 而非,太弟太傅…… 「若是一切顺利,在长安再次见到表叔,便当要称表叔一声:老师了?」 淡淡一语,也惹得窦婴低头一笑:「若果真如此,彼时确是要称公子一声:家上……」 便是这么猜哑谜似的一阵交谈,刘荣也算是明白了窦婴最终的决定。 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浅浅笑意,侧身正对向表叔窦婴。 「既然有了决断,表叔近几日,便当有所动作了。」 「——父皇的密诏,很可能已经从长安发出。」 「若是密诏先一步送到,那表叔再上奏请立,恐怕便会落了下乘。」 「如果能在密诏送到荥阳之前,先一步将请立奏疏送到长安,那表叔往后在父皇那里,便当是简在帝心,君臣无猜……」 闻言,窦婴仍旧是不发一言,甚至都点头、摇头的动作都没有; 只仍旧是一副笑呵呵的神容,自然地对刘荣一拱手。 一切,尽在不言中…… 「即便是要‘拥兵自重",表叔率军滞留荥阳,也必须有一个正当的理由。」 「——我听说,吴王刘濞的门客周丘,在齐地拉起了一支十几万人的兵马。」 「虽然吴楚主力败亡之后,周丘也已身死于撤军途中,但那十几万兵马却撒入了楚国各地,或占山为王,或落草为寇。」 ··· 「栾布去了齐地,只是为了保下临淄,淄川、济南、胶东、胶西四国退了兵,栾布便会率军重返赵地,继续围攻邯郸。」 「如此一来,楚地——周丘的那十万兵马,便只能由周太尉派兵围剿。」 「周太尉兵马尽散于吴、楚之地,又有楚地那十几万贼兵、吴楚主力数十万溃军为祸地方,以至关东糜烂;」 「如此关头,宗庙、社稷仍为完全稳固,荥阳-敖仓,仍旧需要表叔率军驻守。」 「——在发往长安的奏疏上,表叔可以用这套说辞,来规避朝野的攻讦。」 「待回了长安,我也会在朝中为表叔斡旋。」 见刘荣为自己盘算起此番,以‘拥兵自重"为筹码上表请立太子储君的事,窦婴非但不觉得刘荣功利,反而还觉得心里一阵温暖。 ——现在的刘荣,已经不需要借窦婴的手,来达成‘得立为太子储君"的目的了。 皇长子的超然身份,为刘荣带来的继承顺位,自不必再多赘述。 单说此番,刘荣假节奔赴前线,外加梁王刘武提前离开睢阳,入朝长安,便已经为刘荣赢得了足够多的筹码。 想想此刻,睢阳的百姓都在谈论什么? 几乎每一个人都在说:皇长子没来之前,睢阳岌岌可危,纵是梁王刘武,都是慌乱下一日连发七封血书,以求长安派兵支援! 之后呢? 皇长子来了,带了一杆天子节,几千头肉牛,外加五百来号人。 五百人,撒进睢阳那十来万守军中,怕是连一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可就是在皇长子来了睢阳之后,战事便瞬间变得轻松了起来! 城内,守军将士愈战愈勇,士气愈发高涨,作战应敌愈发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而城外,吴楚贼军的攻势愈发疲软,甚至是皇长子才刚来睢阳没多久,叛军就像是认定‘睢阳无法攻破"般,转头去打周亚夫的昌邑去了…… 这,难不倒还不能算作是天命所归? ——为了攻破睢阳,叛军可是连‘攻破睢阳城,生擒汉太子"的口号都喊出来了! 结果呢? 都还不是太子储君,仅仅只是皇长子的刘荣,只‘花"了短短几天时间,就让吴楚叛军彻底绝了攻破睢阳的心思,宁愿转头跑到周亚夫的昌邑,撞了个头破血流…… ··· 真实状况如何,窦婴当然是知道的。 ——说实在的,睢阳能守下来,其实和刘荣关系不大。 刘荣的出现,顶多也就是提振了睢阳守军的军心士气,让守城的将士们,吃下了一颗名为‘皇长子都来睢阳了,那睢阳应该不会被攻破"的定心丸。 但这也丝毫不妨碍窦婴,得出‘公子已经不再需要通过我,来谋求储君太子之位"的结论。 道理很简单:作为皇长子,尤其又没有嫡出的手足兄弟,即便只是庶长子,刘荣也天然具备对储君太子之位的超然竞争力。 在此基础上,再加上一个天子启‘必须尽快立太子,以绝梁王刘武的心思"的考虑,刘荣得立为太子储君,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哪怕此番,刘荣没有奔赴前线,没有捞取这么多民声名望,乃至于武勋,在乱平之后,刘荣也是十成十要获封为太子储君的! 在这个前提下,刘荣却依旧提醒窦婴:这件事要怎么怎么做,这个风险要怎么怎么规避…… 「公子,是在为我谋算啊~」 「明明已经不需要通过我,来获封为太子储君,却还是专门和我说这些……」 「——公子是在为我、为我窦氏谋算……」 「是为了日后的太子太傅、为自己的老师谋算……」 如是想着,窦婴面上也不由得一阵动容,望向刘荣的目光,也愈发带上了感激之情。 但刘荣却不会告诉表叔窦婴:自己,真没有窦婴想象的那么高尚…… 「板上钉钉的太子储君?」 「——就像是原本的历史上那样?」 「呵;」 「如果不早点筹谋布局,这太子储君之位,怕不是张体验卡而已……」 心下如是想着,刘荣面上却做出一 副‘我就顺手帮你一把,你别太往心里去"的洒然,伸手拍了拍窦婴肩侧,又对窦婴咧嘴一笑。 待窦婴神情复杂的再拱手一拜,刘荣才再度回过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慢步朝前走去。 一边走,一边也就免不得同表叔窦婴——同自己未来的太子太傅闲聊起来。 「听说此番,表叔得了一猛士,名曰:灌夫?」 听刘荣问起此人,窦婴面上只油然生出一抹敬意,说话间,更是激动地用手比划上了。 「确是!」 「公子或有不知:灌夫此人,作战极为勇猛,又极为忠义!」 ··· 「这灌夫的父亲灌孟,本名张孟,曾做过颍阴侯:灌婴的家臣。」 「曾跟随灌婴征讨济北王刘兴居,又立下不菲战功,更被灌婴举荐为军中将帅,有感于灌婴的知遇之恩,方举家改了灌姓。」 「此番平乱,颍阴侯灌合跟随周太尉出征,向周太尉举荐了灌孟,周太尉也觉得此人可堪重任,便任为灌孟为校尉。」 「灌孟做了校尉,其子灌夫,便从家乡征集了乡勇一千,跟随父亲一同出征……」 正眉飞色舞的说着,窦婴正要说到要紧处,却见刘荣悄然抬起手; 待窦婴面带不解的侧过身,又见刘荣怪笑着一摇头,顺势将话题接了过去。 「后来的事,我也听说了。」 「——灌孟年老,虽然得到颍阴侯举荐,成为太尉周亚夫账下的校尉,但总是被人耻笑‘年老脱力",不复当年之勇。」 「于是,为了证明自己宝刀未老,灌孟便再三违背周太尉的军令,擅自引部出昌邑,攻打刘濞的吴楚叛军。」 「只最终,还没来得及证明自己,便死在了吴楚叛军的重围之下?」 神情古怪的一语,只惹得窦婴面色稍一滞,眉宇间也稍涌上了些不自然。 ——此番平叛,有骁骑都尉李广‘珠玉在前",无论是长安朝堂还是汉室军方,都开始对战时抗令之类的事敏感了起来。 窦婴原本是想在刘荣面前,夸一夸灌夫这个猛士,却被刘荣这么一语道破个中龃龉,自也就难免有些尴尬。 刘荣却并没有就此打住,而是继续往下说道:「太祖高皇帝有制:父子一同从军,其中一人战死,另一人便可以撤离战场,护送亡者灵柩归乡。」 「灌孟身死,作为儿子的灌夫,却并没有按照惯例扶灵而走,反而自作主张——自任为‘校尉",接替了乃父灌孟的职务。」 「又慷慨激昂的鼓动士卒,以‘为父报仇"为由,召集了军中部旧,再度违背周太尉的军令私自出营,与贼军交战……」 听刘荣说到这里,窦婴纵然已不再有在刘荣面前,举荐灌夫的想法,也还是忍不住开口,为灌夫辩解了起来。 「灌夫…不算违抗军令吧?」 「毕竟是为报杀父之仇,最终跟随灌夫出战的,也只有灌夫自己的家奴十余骑,以及两位同乡?」 「更何况出战之后,灌夫颇有斩获……」 「只带着十余骑,便一路冲杀到了吴楚军纛之下,连斩贼军数十人不说,还险些斩将夺旗而归………」 原本是要为灌夫辩解,以免即将得封为太子储君的刘荣,对灌夫生出不好的印象; 只是越说,窦婴自己的面色便越古怪,说到最后,更是神情郁闷的低下头去。 「是啊~」 「——颇有斩获。」 「同样是违令私出,同样是只身获存,也同样是‘斩将夺旗"……」 「假以时日,未必不会是又一个骁骑李广……」 便见刘荣再度适时接过话头,寥寥数语,便点破了灌夫这个人的底细。 ——此战过后,灌夫名震天下! 但让灌夫扬名的,却并非是带着十几骑冲入敌阵,斩杀数十人,又得以冲出敌阵的悍勇。 而是灌孟、灌夫父子上演的‘父死子继"的戏码——在父亲死后,儿子顶上继续作战的战斗精神。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长安朝堂——尤其是当今天子启,也必定会大肆宣扬这桩可歌可泣的英雄事例。 但对于刘荣而言,灌夫,不过是一个低配版的李广而已。 ——你灌夫死了爹,人家李广,那可是家乡所在的整个郡,都被匈奴人践踏了! ——你带着十余骑,杀了几十人,‘险些"斩将夺旗; 人家李广带着三百骑,可是从外向内冲锋,突破了吴楚数十万叛军的包围圈,得以冲入睢阳不说,还实打实拿下了斩将夺旗的大功! 倒是在战时违抗军令这一点上,灌夫分明是和李广师出同门,一脉相承…… 「像灌夫这样的人,我是不会任命为军中将领的。」 「——就算回长安之后,父皇硬要让灌夫成为太子身边的人,以此向天下人标榜‘忠臣义士"之类,我也绝不会重用灌夫。」 「希望表叔也能明白:对于武人而言,尤其是对中层将官而言,违抗军令,是绝对不可接受的大错。」 「有了第一次,便绝不可再用第二次。」 满是淡然的语气说出这番话,刘荣便自然地将话头岔开,聊起了其他事——不大会让窦婴心里不舒服的事。 窦婴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付着,暗下里,却也是不由得思虑起来。 「公子分明在睢阳,怎将昌邑大营——周太尉所部的事,都知晓的这么详细?」 ··· 「难道太尉周亚夫……」 「嗯?」 ··· 「——嘶~~~」 「不会……吧??!」 (本章完)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免费阅读. 调整一下状态 今天忙了一天婚房的事,回来脑袋昏昏沉沉的,写出来的东西我都没眼看。 快到立太子的情节了,不想写出来不够好的东西出来,让读者老爷们失望,就申请休息一天,调整一下状态。 感谢各位看官老爷的支持及理解。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调整一下状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6章盖棺定论 和表叔窦婴通过气,刘荣便也没在荥阳多做停留。 ——停个一两天,还能说成是皇长子回京路上,在荥阳临时休整,顺便跟表叔打声招呼; 停的久了,可就要让刘荣,牵扯进窦婴即将要做的事里了。 从荥阳走的着急,回长安的路上,刘荣却是不紧不慢。 来到河东,走一走看一看; 到了河内,停一停转一转。 磨磨蹭蹭过了函谷,重新踏足关中大地,刘荣一行四百多号人,更是一路游山玩水,好似完全没有急于回朝复命的认知。 对外,刘荣自然是以‘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没怎么出过长安’为由,为自己一路磨蹭做出了解释。 ——我都在长安待了小半辈子了,好不容易有机会出长安,还不能享受享受了? 于是,朝野内外,便也就此默认了‘皇长子玩性大发’,舍不得太快回长安的想法。 但天子启却知道:刘荣,这是特地在为自己留时间。 只是天子启并不知道的是:刘荣不单是在给自己,留够应对母亲窦太后、弟弟刘武的时间; 与此同时,刘荣也在给函谷关外‘拥兵自重’,逼宫请立太子的窦婴、周亚夫二人,留下足够的时间…… · · · “今日朝议,诸卿重点商议商议,关于吴楚之乱平定之后的事。” 天子启新元三年,春正月。 端坐于未央宫温室殿上首的御榻之上,天子启如是一语,便将目光从殿内百官公卿身上扫过。 ——吴楚之乱,已经彻底平定。 今日朝议,与其说是‘商量一下收尾工作’,倒不如说是一次总结汇报会议。 明面上,是朝堂有司向天子启,汇报一下吴楚之乱平定之后,关东各地目前的状况,以及各路反王的处置结果。 但实际上,这些事,不是天子启第一个收到消息,就直接是天子启下令去做的。 所以实际上,这场总结汇报,与其说是朝堂对天子启汇报,倒不如说是借着这个名义,来为整场吴楚七国之乱,给出一个官方的定性、定论。 固尔,即便是已经向天子启一次性上三封奏疏、请乞骸骨的老丞相申屠嘉,也还是出现在了这场朝议之上。 但总有细心的人发现:申屠嘉虽然与会,也确实坐在了丞相专属的位置——东席首座,可申屠嘉腰间那枚相印,却被摆在了天子启身前的御案之上。 再结合坊间,那些并不曾被刻意压下的流言蜚语,大部分人也都能得出结论:今日这场朝议,大概率会是老丞相申屠嘉,所参加的最后一场朝议。 同时,也将是老丞相申屠嘉,最后一次向天子启请辞告老…… “丞相故安侯臣申屠嘉,顿首顿首,昧死百拜。” 不出意外的,在天子启示意百官‘可以开始喷吴楚乱贼了’后,率先站出来的,仍旧是身为百官之首的老丞相申屠嘉。 在天子启百感交集,更满带着不舍的目光注视下,申屠嘉颤巍巍站出身,对上首拱手一拜。 而后直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卷足有手臂粗,摊开来足有五尺长的竹简,清了清嗓。 “吴楚之乱,看似是因吴王刘濞自广陵举兵而突然爆发,然实则,却是早有征兆的事。” “——汉二十七年,吕太后驾崩,太宗孝文皇帝自代地入继大统。” “适时,为了安抚被吕太后、被诸吕外戚恐吓多年的宗亲诸侯,太宗孝文皇帝于关东,实可谓广布雨露恩泽。” “齐悼惠王刘肥孙、齐哀王刘襄子:齐文王刘则无嗣而薨,依律,本当除国;” “但太宗孝文皇帝却说:齐悼惠王,是连孝惠皇帝都敬重有加的长兄,不能因为后代绝嗣而断了血食三牲——于是遍封悼惠诸子王齐地。” “但太宗孝文皇帝遍封于齐地的悼惠诸子,也就是齐系七家宗亲诸侯,此番却有济南、淄川、胶东、胶西四王举兵。” “济北‘谋逆未遂’,被济北郎中令所镇压;齐王大奸似忠,看似没有举兵,实则却是想要坐收渔翁之利。” “固齐系七王,实反者有六,仅余城阳忠于长安,却也被吴王刘濞派出的门客周丘,一战而尽溃兵马……” 说到这里,申屠嘉借着话头调整了一下呼吸,才满是失望的自顾自摇摇头。 而后,才将目光从手中的简书上抬起,望向上首御榻方向。 “齐悼惠王一脉,实在是辜负了太宗孝文皇帝的恩德。” “封七王,反六王!” “——若还让齐系保有宗庙,那便是对那些忠于宗庙、社稷的贤王,最大的不公。” “故:丞相故安侯申屠嘉,顿首百拜!” “请陛下除胶东、胶西、济南、济北、淄川、城阳、齐国——这七国宗庙,乃告天下人:如此忘恩负义之辈,不配再做我汉家的宗亲诸侯,更不配保有社稷、香火!” ··· “便是城阳忠于社稷,也终归败于周丘——一介高阳酒徒之手,纵仍可为王,也不该再王于齐地,而当移封别处。” “其余六王,齐王刘将闾引咎自尽,胶东、胶西、淄川、济南四王,亦已伏诛。” “仅存济北王刘志,因为没有真正举兵反叛,而尚未被治罪。” “——臣认为,济北王并非是不想反,甚至都并不是没有反,而是分明已经举兵,却被国中忠臣阻止了而已。” “故而,济北王刘志这一脉,纵是可以保有血脉后嗣,也至少要诛除济北王刘志本人,以儆效尤……” 说到最后,老丞相才刚打起的精神气,便已是有些萎靡了起来。 原本炯炯有神的双目,此刻只写满疲惫和混浊; 正义凛然的面容,也尽是一片灰败。 就连语调中,那义正言辞、杀气腾腾的坚定,也莫名带上了一阵病态的虚弱。 ——申屠嘉,真的很老很老了。 别说是在这個平均寿命不到三十,过了四十岁便可以口称‘老朽’‘老夫’的时代了; 就算是在后世,那个几乎人均年过花甲的新时代,一位七十七岁的老人,尤其还是早年自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开国将领,其身体状况,都不大可能太好。 尤其申屠嘉年轻时从军,开国后从政,先是在关东腹地:淮阳做了十几年郡守,之后又是入朝为内史、御史大夫,再到官拜丞相——无不是让人心里憔悴的职位。 后世有一个说法: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申屠嘉这一生,先是从军反秦,后又以汉击楚; 从了政,先是做了淮阳郡守,以‘附郭省城’,而后便是做了内史,成了整个关中的地区的一把手。 做了丞相,那就更是成了群臣避道、礼绝百僚的辅政大臣,甚至可以说是‘常务副皇帝’。 一生辛劳,到了如今这个年纪,能不用靠人扶着,独自走上这温室殿,就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 就更别提手持那卷重达十来斤的长简,对天子启,以及在场的整个长安朝堂,就吴楚之乱做总结汇报了。 对于申屠嘉此时的状态,朝堂百官都只一阵不忍。 倒是天子启——最舍不得丞相的是天子启,最先注意到关键点的,也同样是天子启。 “丞相所言虽有理,却是有些过犹不及了。” 淡然道出一语,算是初步否定了申屠嘉——或者说是长安朝堂针对吴楚之乱的定性,天子启便从御榻上站起身。 负手挺胸,遥望向殿门外,满是惆怅的沉默许久,才给出了自己的‘整改意见’。 “齐系七王中,济南、淄川、胶东、胶西四王举兵谋乱,这是不争的事实。” “既然做了谋乱之事,那除了这四国宗祠,治罪于这四王及其亲人、后嗣,自是题中应有之理。” “但其余三王,就有待商榷了。” “——尤其是齐王刘将闾,承的是齐悼惠王的宗祠,更不得不慎。” ··· “在朕看来,齐王刘将闾无论是想做忠臣,还是想要坐收渔翁之利,至少齐国的兵马,并不曾有过谋乱的举动。” “兵马没有异动,那也就是齐王没有不轨的举动,顶多也只能算是有过不轨的心思。” “——这样的心思,不止齐王刘将闾:遍观关东宗亲诸侯,未必就有几个人,敢说自己从来没有过。” “只是想想而已,又没做出来……” “太宗孝文皇帝除诽谤令,以明我汉家,绝不会因言治罪。” “因言治罪尚不可取,又怎么能因为一个人的想法、心思,而作为一个人的罪证呢?” 说着,天子启便轻叹一口气,又微微一颔首。 “齐王虽有反心,却并没有反举。” “——人死债消,是民间由来已久的风俗。” “我汉家自太宗孝文皇帝始,也同样有将相不辱,许公卿二千石自留体面的惯例。” ··· “齐王既已自留体面,便到此为止吧。” “——齐王即薨,自以诸侯王礼,葬入王陵便是。” “待盖棺定论之后,诸朝公当请太后颁诏,以齐王太子继齐国宗庙,继悼惠王香火。” “也不需要让齐地百姓,知道齐王刘将闾究竟因何而死,只当是正常的先王死、太子继即可……” 乍一听天子启这番话,殿内朝臣百官只满是讶异的抬起头,望向御榻方向的目光,更无不带着不可置信之色。 ——您哪位? ——俺们汉家的陛下呢? ——您给藏哪儿去了??? 不能怪百官如此大惊小怪,实在是天子启这番话,和先前那封通篇写着‘赶尽杀绝’四个字的诏书,形成了过于鲜明的对比。 个把月前,朝堂内外请求只诛首恶,尽赦属从,天子启杀气腾腾来了一句:深入多杀为要! 朝野内外人心惶惶,好不容易接受了这个既定事实,今天又摆出一副存亡续断,保留齐悼惠王一脉宗祠的老好人架势? 合着好赖话,都让你天子启说了??? 但很快,这些人精们便先后反应了过来,明白了天子启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 ——天子启压根儿没变! 对于这场吴楚之乱的参与者,天子启,仍旧是持‘深入多杀为要’的强硬态度! 只是眼下,再怎么深入、再怎么多杀,该死的人,也都已经死的差不多了。 这种时候,就算天子启摆出一个‘不忍关东血流漂橹’的仁君之态,也顶多就是赦免那堆积如山的贼子尸首。 说白了:天子启已经达成自己的目的,让参与这场叛乱的贼子,享受到了长安朝堂‘深入多杀为要’的深切关怀。 如今,该死的人都死了,还没死的人也不好再杀了,天子启这才摆出一副仁君的架势,来立一波人设。 只能说:有天子启这样的皇帝,而且是前半页连续出,后半页隔三差五也能出一位——活该刘汉社稷,能被后人冠以‘独汉以强亡’的美誉…… “齐国如此,济北、城阳,自更当怀柔。” “——济北和齐王一样,终归没有具体的反举;” “城阳更是齐系七王中,唯一一个从始至终都忠于宗庙、社稷,始终不愿从贼的忠臣。” “如果仅仅只是因为兵败,便要治罪于这难得的忠臣,那日后再发生类似的事,又怎会有人敢做忠臣呢?” “这是朕很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 “济北王有过,但无大罪,不可再王齐地。” “朝议结束之后,朝堂有司商议一下,再去奏请太后,以移封济北。” “至于城阳王,既然是忠于宗庙、社稷的忠良,便也移封到更大、更好的诸侯国吧。” “如此,齐系七王,举兵反叛的四王咎由自取,济北、城阳移封——纵是嫡脉:齐国得保宗社,也不用再担心日后,齐地会再次出现‘悼惠诸子合兵谋乱’的问题。” 天子启下了定论,公卿百官自然是躬身领命,初步通过了这场吴楚之乱中,长安朝堂对齐系七王的具体定性。 原本想要做一个全面汇报,才刚说起齐系,就被天子启开口打断; 再加上身体状况确实有些堪忧,申屠嘉索性便也就此打住,把舞台留给了明显有了决断的天子启。 见申屠嘉这般架势,天子启也不矫情,只象征性的问了几句‘淮南系,有谁想说说吗?’,便当仁不让的抢过了‘话筒’。 有齐系——尤其是齐王刘将闾、济北王刘志二人打底,对于淮南系三王的定论,自然也就没有了悬念。 ——淮南王刘安、庐江王刘赐,皆没有具体的反叛举动,不纳入‘叛王’之列。 淮南王刘安,仍王淮南,令朝堂有司重点商筹,从速为淮南王刘安配齐王太傅、王相、中尉,以授忠君之道。 不出意外的话,未来的五到十年之内,淮南王刘安,便都要在长安派来的王太傅、王相,为自己准备的爱国思想教育课中度过了。 庐江王刘赐,虽然同样不被纳入‘叛王’之列,却也被天子启直接移封为衡阳王:戴罪立功,收拾好因去年秋天雨刨,而至今饱受粮荒之苦的衡山国。 至于衡山王刘勃,作为淮南系三王唯一的忠臣,天子启自然是不吝赞美之词。 最终,同样是在不经过东宫窦太后的允许,便‘代俎越庖’,直接下令:移封衡山王刘勃,为济北王! 相较于衡山国,位于齐地的济北国,无论是国土面积、人口户数,又或是田亩质量、地理位置,都绝对是高了不止三两个档次。 毋庸置疑:作为忠臣的刘勃,得到了自己应得的褒奖。 齐系、淮南系,是小而多的繁杂; 而剩下的吴、楚、赵,却是大而重的要点。 针对这三家,朝堂争执了许久,才终于由天子启强势拍板。 ——楚国,保留宗祠! 但原有的三郡,要按照吴楚之乱爆发前,长安朝堂早就颁下的削藩诏书,削夺其东海郡。 剩下的两郡仍为‘楚国’,从楚元王刘交的其他儿子,也就是死去的叛王:楚王刘戊的叔叔们当中,选择一位长者继之,以保留楚元王一脉的香火。 吴国同理:按照叛乱爆发前定下的章程,削去豫章、会稽二郡! 仅剩的一个广陵郡,却不是由刘濞这一脉的人继承。 ——削吴国豫章、会稽二郡,以为郡县! 改广陵郡为江都国,待封一位宗亲诸侯。 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江都王的位置,会留给当今天子启的诸位公子,而且大概率是一个年纪大些的公子。 至于赵国,由于才刚被郦寄、栾布,以及公子刘非合力,引大河之水淹城而破,赵地之民对此怨声载道,甚至都有些民怨沸腾。 所以对于赵国,天子启只给出一个‘除赵国宗祠’的结论,便没再往下细说。 ——引大河而水淹邯郸,让赵国民众对长安朝堂,生出了不小的反抗情绪。 最好的选择,是将赵国冷处理,等风声过去,再讨论该肢解赵国,还是直接派一个公子去王赵地。 齐系、淮南系,以及吴、楚、赵三国都有了定论,也就是针对叛贼的定性已经结束,接下来,自然就该是论功行赏。 只是在那之前,丞相申屠嘉的意外‘乱入’,却中断了朝议进程。 不出所有人预料:申屠嘉,请乞骸骨…… (本章完) 第127章请周亚夫开始表演 这是第一次。 汉家的丞相主动乞骸骨,主动拒绝终老任上——这是有汉以来的第一遭。 从太祖高皇帝年间的酂侯萧何,到孝惠皇帝年间的平阳侯曹参、安国侯王陵; 再到吕太后年间的左、右相国:辟阳侯审食其、曲逆侯陈平; 乃至先帝年间的绛侯周勃、颍阴侯灌婴、北平侯张苍…… ——掰着指头算下来,故安侯申屠嘉,是汉家第九任丞相。 而在申屠嘉之前的八任丞相,萧何、曹参、陈平、灌婴四人,是在任上终老; 审食其、周勃、张苍三人,则是被天子罢免。 至于仅有的个例:安国侯王陵,则是因为反对吕太后遍封诸吕子侄为王侯,而被吕太后明升暗贬,拜为皇帝太傅。 从这八人的经历就不难看出:只要有可能,汉家的丞相——甚至是绝大多数官员,都是更愿意终老于任上,而非在年迈时主动告老请辞的。 就拿有汉以来,仅有的三位被罢免的丞相举例; ——审食其被罢免,完全就是因为其乃吕太后所拜、其相权完全源自吕太后! 吕太后驾崩、诸吕伏诛,审食其能留下一条小命,都还是太宗孝文皇帝仁慈; 哪怕是想眷恋相位而不去,在‘诸吕伏诛’的背景下,也是完全没有操作的可能。 ——周勃被罢免,更是千古奇谈; 先帝以一句‘功侯们本该待着封国,如今却贪慕长安的繁华而眷恋不去,丞相是百官之首,就给他们做个表率吧’,便把周勃赶回封国去了! 愣是搞得周勃一点脾气都没有,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至于北平侯张苍,那就更不用多提——因为黄龙改元一事,而和先帝起了龃龉,从而被先帝强硬罢相; 到如今,老爷子一百来岁的年纪,愣是再也没来过长安,甚至都不允许家中子侄,来长安转转、看看。 究其原因,也还是绕不过先帝当年罢相,搞得老爷子‘晚节不保’,没能终老于丞相任上。 对于后世的人而言,这或许稍有些奇怪。 但实际上,早在这距离后世两千多年的汉室,华夏民族的精英阶级,就已经明白什么叫人走茶凉了。 当然,个人的思想境界达到一定高度,也确实有可能克服人心、人性,从而做出急流勇退的选择。 但汉家,乃至整個封建时代的官员都更愿意终老任上,而非临老退休,却也并不完全是由于人性的扭曲、道德的沦丧。 ——这其中,还有一个关键的点,让封建时代的官员们,不得不占着位置‘眷恋不去’。 舆论。 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怕被捅脊梁骨。 道理很简单:汉家的第一任丞相,同时也是汉家——乃至华夏自汉以后的、每一任丞相的榜样和模板:酂文终侯萧何,是在任上终老的。 对此,太祖高皇帝刘邦的说辞是:宗庙、社稷,片刻都离不开萧相国! 这样一来,问题就很简单了。 ——太祖高皇帝当年,那可是一天都离不开萧相国! ——人萧相国都要断气儿了,孝惠皇帝都还在向病榻上,正值弥留之际的萧相国问策! 怎么到了你这儿,宗庙、社稷,就离得开你这个做丞相的了? 别是你这个丞相不称职,有你没你,对宗庙、社稷都没区别吧? 更或者,直接就是连本职都没做好,被陛下给罢免了,又怕说出去丢人,才美其名曰:激流勇退,告老还乡? 在这个时代——在这个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的时代,类似这样的负面评价,是无法被证伪的。 甚至哪怕皇帝颁下诏书,明明白白告诉全天下的人:丞相真不是被罢免,只是年纪大了,朕心疼,才特许老丞相颐养天年,也还是完全没用。 这只会被理解为‘皇帝在给老臣留体面’,却根本无法让人相信。 因为没人会相信,也没人愿意相信:这世上,居然会有人愿意主动放弃万石俸禄、相宰之位,宁愿回家乡的穷乡僻壤,做个富家翁。 所以,庸人舍不得权柄,自然不愿离职; 思想境界高、愿意舍弃权力的人,也仍旧难免会被社会舆论所裹挟,只能通过‘终老任上’的方式,来证明自己并不是可有可无的庸相、昏官。 ——你看! ——我到死都还是丞相! ——宗庙、社稷,那是一天都离不开我啊! ——要不是我实在寿数已尽,这丞相之位,哪儿还轮得到别人? 也正是由于这样的时代背景,申屠嘉主动乞骸骨的举动,才会这般让人讶异。 申屠嘉舍得下权柄? 就算舍得下,难道回了家乡,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吗? 在申屠嘉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在公开正式场合,向天子启请奏告老时,温室殿内的每一个人,几乎都带着这样的想法。 但天子启接下来的应答,却是大大出乎了朝臣百官预料的同时,也让天下人——乃至后世之人,重新认识到了这位‘中人之姿’的老丞相,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众卿,或多或少都听说了。” “——在私下,丞相已经再三请辞告老,朕却都没有允准。” “到今日,丞相又在这朝议之上,当着百官功侯的面,再度上奏乞骸骨。” “想来,是丞相心意已决,朕即便想留,也无法让丞相回转心意了?” 天子启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得又是一奇,纷纷将愈发惊诧的目光,撒向殿中央的申屠嘉。 早先,坊间确实有过申屠嘉私下上奏,请乞骸骨的舆论。 但大多数人对此,都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 即便是信的那一半,也更多是认为申屠嘉此番,是又被天子启做的什么事给惹恼了,才又犯了倔脾气,想要拿辞官来威胁天子启。 但当下,看天子启这非但没有丝毫怒意,反而还满带着感怀、唏嘘,更甚是不舍的架势…… “难不成申屠嘉,当真舍得下这滔天权柄,宁愿告老归乡?” “要知道当年,北平侯被罢相,可是惹得天下人无不嗤笑,北平侯羞愤之下,至今都没来过长安呐?” “——何止北平侯?” “——就连北平侯的族亲,都再没人来过长安!” “——没发现这些年,朝堂内外,都没剩几个姓张的官员了吗?” 殿内,百官公卿暗下交头接耳起来,无不为申屠嘉‘居然真的要辞官’而感到震惊。 更让人震惊的,是天子启那非但不恼,反而还满带着不舍的反应。 ——看这架势,申屠嘉,是真的要辞官了? 陛下不舍归不舍,但看这反应,也似是不打算硬留…… 一时间,朝臣班列——尤其是西席的功侯班列之内,顿时便多出好几道蠢蠢欲动的身影! 至于东席,御史大夫陶青更是陡然鼻息粗重,脊背却也不由挺得更直了些——好似丞相之位,已经是陶青的囊中之物。 对于申屠嘉甘愿告老,大多数人都感到惊诧。 但对于那些有资格角逐丞相之位的功侯而言,惊诧归惊诧,唏嘘归唏嘘; 可最要紧的,还是赶紧盯住这好不容易空出来,下一次又不知道要等多久的丞相之位! 天见可怜~ 如今汉家,别说是丞相之位了,就连那些稍微有点实权的九卿职务,其轮转周期,都基本是以十年为单位的…… 除非特殊情况,要想做丞相,除了要有彻侯——至少也得是关内侯的爵位之外,还得先在‘亚相’御史大夫的位置上,坐到上一任丞相老故,或是被罢免; 而要想成为‘亚相’御史大夫,又得在九卿之首的内史之位上,先证明一下自己。 这个逻辑很简单:内史的职权范围,覆盖关中的军、政、农、商,乃至于治安等种种方面; 毫不夸张的说:内史,几乎就是权力限于关中范围内的小一号丞相。 而‘亚相’御史大夫,又是天然的丞相候选人; 当丞相或因老故、或因被罢免而出现空缺时,除非有人半路杀出,否则,御史大夫几乎就是丞相的第一顺位继任者。 所以,要想坐上御史大夫的位置,成为丞相之位的第一顺位继任者,就得先在内史任上证明一下自己——证明自己能做好‘关中的丞相’。 做得好‘关中的丞相’,才有成为整个汉家的丞相的能力。 除此之外——除了在内史任上证明自己,能做好‘关中的丞相’之外,内史要想升任御史大夫,也同样要等职务出缺; 而要想成为内史,除了同样要等内史职务出缺外,还要先成为九卿。 做了九卿,并且做出了成绩,甚至还要展露出相宰的潜能,才有资格小升半级,成为九卿之首的内史…… 这么一连串前置条件算下来,先做九卿,再做内史,然后升御史大夫,最后再等丞相老死——于此同时,还要祈祷不会有人意外杀出…… 毫不夸张的说:这一套职务轮转流程,完全是以‘丞相老死/被罢免’为启动信号的。 ——现有的丞相没了,御史大夫才能去掉‘亚相’的‘亚’字; ——御史大夫做了丞相,证明过自己能做‘关中的丞相’的内史,才能递补为御史大夫; ——内史做了亚相,九卿其他位置的人,才能角逐空出来的内史一职…… 而这套运转流程中,唯一可能让御史大夫,无法如愿去掉‘亚相’的‘亚’字的,则是汉家另外一个政治传统。 凡丞相正常离任(过去基本是故老任上),都是可以在离任之前——即临终之际,向天子举荐自己的继任者的。 绝大多数情况下,天子也会采纳这个人选。 至少有汉以来,还没有发生过丞相辞世前举荐的人,却没有被天子拜为丞相的先例。 在这个前提下,一旦丞相离任前举荐的人,不是现任御史大夫,那便是御史大夫们最担心的‘有人意外杀出,抢了我的相位’的状况。 意识到这一点,百官朝臣又纷纷将各异的目光,撒向东席次坐的御史大夫:开封侯陶青身上。 能力一般,德行一般,哪儿哪儿都突出一个中庸。 若单只是如此,那倒也没什么。 ——当年,北平侯张苍被先帝罢相,先帝拿出申屠嘉这个备选方案时,朝野内外也都觉得御史大夫申屠嘉怎么看怎么平庸; 好歹比起当年,仅仅只是关内侯的爵位,还得先帝临时进封为彻侯,才能顺利拜为丞相的申屠嘉,陶青至少本身就是彻侯。 但让此刻的陶青,不免有些忐忑的是:陶青这个御史大夫,是当今天子启当年,专门给内史晁错找的提线木偶…… 天子启要削藩,内史晁错冲锋陷阵,却无法仅凭一己之力,与身为百官之首,却反对《削藩策》的丞相申屠嘉抗衡; 于是,天子启就给晁错找了个提线木偶:御史大夫陶青。 以九卿之首+亚相的组合,才勉强得以和丞相申屠嘉分庭抗争,从而顺利推动《削藩策》。 而现在,晁错已经身死,申屠嘉告老在即。 最有资格成为申屠嘉继任者的御史大夫陶青,却曾经在晁错的指挥下,对申屠嘉发起过疯狗般的撕咬…… “丞相心意已决,朕再三挽留不得,便也不再强求了。” “——丞相先前说,在长安呆习惯了,希望可以在离任之后,继续留在长安。” “既然要留在长安,还希望丞相,不要推辞太子太师的职务。” ··· “太子太师,名为‘太子师’,实际上却并不需要日日教导储君。” “丞相不用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会承担不了这个职务的职责。” “——就当是朕这个凉薄之君、暴虐之君,给老臣的最后一丝礼遇吧……” “在丞相这样的老臣身上,我汉家的储君,也总能学到点什么……” 天子启此言一出,殿内百官公卿也终于得出结论:申屠嘉,真的是要乞骸骨了。 而且,是以‘正常离职’的性质乞骸骨,而非被罢免! 意识到这一点,百官面色顿时就有些不大好看,至于御史大夫陶青,更是已经不再抱太大希望了。 ——抛开陶青的能力、德行不说,单就是陶青和申屠嘉之间的恩怨,就足以让申屠,将‘举荐继任者’的权利,用在除陶青之外的任何一个人身上。 而陶青不能官拜丞相,就意味着御史大夫的位置,陶青还要继续占着; 好在晁错身死,内史已经出缺。 本身就是九卿的几位,可以争取一下内史; 不是九卿的,也可以争取一下某位九卿调任为内史之后,所留下的九卿之缺…… “陛下恩德,老臣,无以为报……” “愿意以这幅老朽之躯,再为我汉家,培养出一位合格的储君。” “——虽然未必能活几年,但只要能多活一天,臣便会花这一天的时间,来规教储君。” “只希望陛下,千万不要再说自己是凉薄之君、暴虐之君,来让臣这个本就羞愧的老匹夫,更加感到无颜以面天下人了……” 帝相之间客套起来,百官自也适时抹了抹泪,本能的充当起合格的背景板。 但在天子启下一句话道出口之后,所有人都停止了‘哀伤垂泪’,只直勾勾望向殿中央的申屠嘉,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丞相告老,国失柱石……” “朕德薄,无以安天下,乃致去岁,有吴楚七国贼子为祸关东……” “如今,又要失去丞相这样的老臣,朕实在是不知道日后,该如何治理这天下了……” ··· “只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一日无相。” “即便再怎般不舍,也还是不得不厚着脸皮,问老丞相一句;” “——今我汉家,何人可继丞相之位,佐朕以治天下元元?” 来了。 百官公卿期待、瞩目的戏肉,终于来了。 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申屠嘉即将道出的这个人名之上。 就连已经不抱太大希望的陶青,都难免带着些许侥幸,竖起耳朵,祈祷起能从申屠嘉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太尉绛侯周亚夫,可为汉相!” 申屠嘉本就直率的性子,此刻更是展露无遗。 毫不迟疑的给出答案,吐出‘周亚夫’这个名字,申屠嘉便闭紧了嘴唇,摆出一副‘没有理由,就得是周亚夫’的坚定姿态。 这也算是汉相‘推荐继任者’的特权中,所附带的小特权了。 ——对于举荐的继任者,丞相不需要给出任何理由,更不需要引经据典,来为自己的选择增添依据。 就这么明晃晃丢出一个人名,然后三缄其口:就他了! 不解释! 爱咋咋地! 你要我说,那就是他! 人选我给了,采不采纳随你便! 只是这个人选,往往也都会是皇帝所属意——至少是可以接受的人选,不会让皇帝太难堪就是了。 “可。” 申屠嘉人选给的干脆,天子启答应的更是爽快。 至于原因,这朝野内外都是人精,只需要稍微想一想,便也大都能明白的过来:这是要拿丞相之位,把周亚夫从‘太尉’这个敏感的位置上,稳稳当当托下来。 到这一步,申屠嘉告老乞骸骨的部分,便已经算是走完了流程。 按道理来说,朝议接下来的议题,就该回到先前的吴楚乱平后续一事——即有功将士的封赏之上。 以‘拜太尉周亚夫为丞相’,来作为对有功将士封赏的话题开端,也正合适。 但没人注意到:御榻之上,天子启微不可见的咧了一下嘴角; 而后,便故作淡然的望向殿侧,那道自步入温室殿——甚至是自步入长安城,都不发一言的厚重身影。 “说起太尉周亚夫~” “正好昨日,太尉派了人来长安,说是要上奏疏。” “——上奏就上奏吧,还非得在朝议之上,当着百官的面请奏?” “嘿;” “这周亚夫也真是的……” “想要什么封赏,直接告诉朕就是了,还怕朕出尔反尔不成?” 冷不丁道出一语,天子启隐隐含着期待的目光,便望向程不识那壮实、稳重,此刻却也隐隐有些发颤的身影。 “即使如此,还请程都尉上前,代太尉周亚夫呈上奏表吧。” “朕也好听听:朕的太尉,究竟想要些什么封赏。” “——大胆提便是;” “只要不是朕身下这方御榻,又或是裂土为王之类,朕,自无不允!!!” (本章完) 第128章太尉周亚夫之祸? 砰! “他周亚夫,是要造反不成?!!” 长乐宫,长信殿。 本就冷清——或者说是简朴的殿室内,那仅有的两排宫灯,此刻已是被窦太后手中鸠杖扫倒一排; 而在窦太后身侧,故中大夫袁盎则赶忙起身上前,温言安抚起怒火冲天的窦太后。 ——然并卵。 袁盎的安抚,史无前例的没能让窦太后消气不说,反而还让这位老太后,愈发躁怒了起来。 “平定了叛乱,就可以这样胡作非为了吗!” “——我儿梁王,也同样是平乱功臣!” “程不识呢?!” “虽德行有缺,但也尚还算不上‘乱臣贼子’……” 好在这一次,窦太后并没有像方才那般,一反常态的被袁盎点炸。 “——难道不是优先忠于太尉、忠于周亚夫那个妄臣?” “都尉程不识,正于殿外侯召……” 有问题吗? 而如今天下,凡是周姓之人,便大都是、或自诩为‘周公之后裔,姬姓周氏支脉’。 “召。” “当真是满门乱臣贼子!!!” 说句不大好听的话:周亚夫领兵在外,又有‘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前科,在这种时候上奏请立太子,确实有点拥兵自重,胁迫太后、天子的嫌疑。 既然周亚夫‘拥兵自重’,那窦太后除非铁了心,要长安朝堂在吴楚七国之乱后,再平定一场‘太尉周亚夫之祸’; 否则,便自然只能听之任之,按照周亚夫的请求,册立太子储君。 “程都尉作为先帝的臣子,却非但不阻止周亚夫,反而还甘愿为周亚夫驰骋?” “——已故绛武侯周勃,无论其生前做了什么,其功、过,都已经由先太宗孝文皇帝赏其功、惩其过。” “早知道他姓周的,祖祖辈辈就没一个好东西!” ··· “至于臣究竟优先忠于谁——在臣看来,忠心,是没有‘优先忠于谁’这个说法的。” “——拥兵自重,奏请太后与立储君,确实不符合人臣之道。” “臣不善言辞,也不大机灵,所以很看重规矩。” 这样的身份,递上那样一封言辞恰当的奏疏,请立太子储君,任谁都是挑不出错来的。 “他周亚夫,难道还不能被称作是‘乱臣贼子’吗!!!” 作为华夏文明现阶段唯一公认的‘圣人’,周公姬旦在学术界、思想界的地位,都是无可撼动的。 ——具体的人脸五官,窦太后已经看不清了。 不多时,程不识那一眼便能看出不苟言笑的面容,便出现在了袁盎的视线当中。 说着,窦太后便拄着鸠杖,颤巍巍回过身,摸索着将手探向御榻前的高案之上。 “太尉要做什么,臣不清楚。” 想要借题发挥,又实在找不到由头,索性顺着程不识的话,颇有些不讲理的丢下一句:“好啊?” 尽可能压下情绪,以尽量平和的语气发出这两问,窦太后阴沉的面容,只陡然再显一分恼怒。 从这一点也能看得出来:这封奏疏,周亚夫是花了大心思的。 “这,难道还算不上拥兵自重?!” “都尉臣程不识,顿首百拜,参见太后。” 毫不夸张的说:周亚夫,那就是先帝半个托孤之臣! 又是一番滴水不漏的应对,窦太后又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胸中郁气却是愈发急切的想要发出。 说到最后,窦太后依然是有了些无理取闹,甚至是不管合不合理,都非要拿程不识撒撒气的架势。 但这件事——周亚夫请立太子这件事,并没有什么能让窦太后看不清、看不透的地方。 “还说什么大军将士殷殷期盼,只求储君得立、国朝有后;” “程都尉便留在长安,替我这个瞎了眼的老寡妇,做长乐宫的卫尉吧?” “程都尉,难道就是这样报答太宗皇帝的恩德,就是这样对待太宗孝文皇帝的正妻、当今皇帝的生身亲母的吗?” ——不再狰狞,不再歇斯底里; 似是将怒火按捺下去些许,才抿紧嘴唇,稍侧过身,大致望向袁盎脖子以上的位置。 “唉……” “皇太弟啊……” “看看他周太尉,是怎么跟我这个太后说话的?!” “陛下让我代太尉表奏,臣遵了陛下的诏令。” 听闻此言,窦太后又是深吸一口气,迈动着脚步,重新走到了御榻前。 待端坐下身,那张写满怒火的面容之上,却已是阴云密布。 “太后实在不该在绛武侯周勃身上,再做出这样负面的评价……” “——做父亲的把持朝政,私藏甲胄,当儿子的也是有样学样!” “但除了是先帝提拔的臣子,臣,也同样是军中的将官。” “臣忠于先帝,所以也忠于宗庙、社稷;” 如愿拿起那张通篇透着‘大逆不道’四个字的奏疏,窦太后只愈发感到愤怒,陡然回过身,将那绢布朝袁盎一甩! “看看!” 但袁盎心里很清楚:让窦太后如此大发雷霆的,绝对不是周亚夫那封奏疏中,疑似不恭太后的措辞。 “对于将官而言,军令大如山。” “这无疑是美谥。” 如此无懈可击的内容,再加上先帝弥留之际,给当今天子启留的那句‘事有轻重缓急,可用周亚夫为将’,那就更没问题了。 “听说卿,也同那骁骑都尉李广一样,是先太宗皇帝任命为中郎,而后外放军中,担任将官的。” “既没有违反太尉军令,也没有违反陛下诏令,太后却指责臣:有负于先帝恩德。” 但听到这最后一句‘算不上乱臣贼子’,那才刚舒缓下来的面容,只陡然再度涌上一抹阴冷! “作为臣子,尤其还是手握重兵、节制天下兵马的太尉,本该谨言慎行,时刻注意自己的举动,以免受天子猜忌!” “在今日朝议之前,这封奏疏上的内容,臣,一无所知。” “既然程都尉效忠的是宗庙、社稷,是太后和皇帝,那就不要再回昌邑了。” 对此,袁盎纵是再怎么‘自由出入长乐,深得窦太后信重’,也已然束手无策…… 见此,战战兢兢于一旁的老宫人也是赶忙上前,抓起一张绢布,就放到了窦太后手中。 短短三两句话,便是‘知恩不报’‘不恭先帝’‘不敬当今’‘不尊孝道’这好几个大帽扣下来,饶是程不识生得一副厚重的身板,也是被这几顶帽子压得脊背一弯。 “——先帝对臣有恩,所以臣忠于宗庙、社稷,忠于太后、陛下,以报效先帝的恩德。” ——对于东宫长乐而言,尤其是对窦太后而言,袁盎,确实是个很特殊的存在。 那封奏疏中,周亚夫都说了什么? ——淋淋洒洒千百字,总结起来不过以下寥寥几句。 “太后,至今都还想着与立梁王,以为储君太弟……” “——这字字句句,就差没说我这个瞎老婆子,是秦王政的母亲:赵太后那样的毒妇了!” 不说早有此意,也至少是找了不少能人,查漏补缺、润色修改个把月,才最终得出的定稿。 “程都尉此来长安,是在帮周亚夫,胁迫太宗孝文皇帝的妻子啊……” 越说越气之下,窦太后更是身形一阵轻颤,面颊也是一阵阵抽动起来,显然是被周亚夫这封请立储君太子的奏疏气的不轻。 “好歹是平定了叛乱,也算是功过相抵了,如今又闹这一出?!” 是先帝耳提面命,再三强调‘国家如果遇到危险,可以让周亚夫领兵’的柱石之臣! 非要说有哪里不太合适,或者说是不太恰当,那也就是周亚夫递上这封奏疏的时机。 却更让人胆战心惊…… 二六零五:f七零零:四三:六零零零::七三六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可他周亚夫,是怎么做的呢?” 而在上首御榻之上,窦太后却是连‘免礼’之类的场面话都顾不上说,便直接向程不识发难。 强自按捺许久,终还是没能将怒火压下,窦太后冷不丁又一声冷斥,惹得老宦官赶忙再上前。 只见窦太后闻言,先是深吸一口气,又将其缓缓吐出; 尽可能满足周亚夫的要求,并尽量对周亚夫‘温声细语’; 再怎么歇斯底里,也总得先把周亚夫哄回长安,卸下周亚夫手里的兵权,然后再考虑秋后算账的问题。 可即便是这样,窦太后也不该是这个反应。 像现在这样,气的挥舞起手中鸠杖,在长信殿一通乱砸,既不符合汉太后该有的城府,也绝非窦太后所该有的反应。 “遵从太尉军令,是因为臣忠于陛下,与太尉是谁,并无丝毫关联。” “臣听命于太尉账下,对于太尉的军令——除非是谋逆这样的乱命,臣,便不敢有丝毫悖逆。” “这,难道是臣子该做的事吗?” “此番,也不过是遵从太尉之令,亲自带着太尉的奏疏,入朝呈于陛下当面。” 本是棉里藏刃的暗刀,却被程不识这一板一眼的回答悉数挡下,窦太后只一阵窝火,又偏偏无从发作; 又是一阵深呼吸,才再强压着怒火道:“程都尉方才,说自己忠于太后、忠于皇帝?” 如果让窦太后恼怒的,是某件让窦太后无法理解的事,那袁盎自然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窦太后想明白其中的道理。 接下来,窦太后要泄愤——单纯的泄愤。 如果只是单纯的‘太尉拥兵自重,请立太子’,窦太后气归气、恼归恼,但明面上,却应该时刻保持平和,甚至是维持对周亚夫的和善。 开国元勋中的高景侯周珂、汾阴侯周昌这堂兄弟俩,以及他们存世的子孙后嗣暂且不论; 单就是一个如今汉家,儒、法、墨、农、黄老等诸家学派都公认的圣人:周公姬旦,便是怎么都绕不过去的‘姓周的’。 “太后,言失了。” “怎此番,太尉周亚夫如此威逼长安,甚至是威逼皇帝,和我这个瞎了眼的老寡妇~” “惟愿太后千秋万福,长乐未央。” “——正好我长乐宫,缺一个看守宫门的卫尉。” “在周亚夫的账下,难道程都尉,也敢这样对周亚夫说话吗?!” ··· “今日朝议,百官公卿亲眼所见:太尉这封奏疏,是臣在得到陛下的允准之后,才当着百官的面捏除泥封的。” 便是窦太后身侧的袁盎,听闻这骇人听闻的一番话,面色也是不由白了白。 “——先是在睢阳,屡次三番抗旨不遵,坐视睢阳困苦而不救!” 但程不识却依旧是淡定自如,只自然点下头:“然。” “又何曾如此枉顾君臣之礼、上下尊卑?!” 便也只得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从窦太后方才那方骇人听闻的话上移开,拱起手,再次走上前。 在许多时候,袁盎确实能凭借三言两语,便让窦太后冷静下来,做出相对更正确的抉择。 “——既然是先帝的臣,尤其还是骁骑都尉李广的同袍,就该知道什么叫忠君之道才是?” 但这也得分是什么事儿、什么时候。 但让窦太后大失所望,甚至深感绝望的是:听闻此言,程不识仍旧是那副荣辱不惊的模样,面不改色的点了点头。 为宗庙、社稷计,恳请太后:以宗庙社稷为重,即立太子储君,以安天下人心…… 见窦太后俨然一副拿周亚夫没办法,便要拿程不识泄愤的架势,袁盎下意识便要开口再劝; 待抬起头,看到窦太后那阴沉若水的面容,终也只得悻悻住了口,将赶到嘴边的话又尽数咽回肚中。 又是接连几声怒喝,却引得殿内宫人们讳莫如深的低下头去,只恨自己今天为什么没有病休。 且不说绛武侯周勃,以及如今的绛侯周亚夫父子,究竟能不能、该不该被汉家的太后——尤其是被太宗孝文皇帝的正妻,定性为‘满门乱臣贼子’; 单就是那句‘姓周的没一个好东西’,传出宫外去,也有的是文章可以做。 “这不就是仗着自己手里的兵权,在逼皇帝和我,按他周亚夫的心意册立储君吗?” 看似是义正言辞,实则却也温声细语、小心翼翼的道出这番话,袁盎的双眸只一眨不眨锁定在窦太后身上,随时准备止住话头,改‘劝’为‘哄’。 至少单从内容上看,这封请立储君太子的奏疏,挑不出任何毛病。 没问题。 “谢太后……” “至于太尉,臣之所以遵从太尉的军令,并非是由于臣‘忠’于太尉,而是因为周太尉,是陛下为臣任命的上官。” “我倒要看他太尉周亚夫,派了个什么人来长安。” “如果太尉因为臣没有犯的错,而指责于臣,臣也同样会据理力争。” “自然,也忠于先帝的妻子、子孙,也就是太后、陛下。” 却不知是向来不苟言笑,还是此刻真的丝毫不慌——听闻窦太后这番诛心之语,程不识只面不改色的拱起手,对上首御榻再拜。 “太后的指责,臣也不敢认下。” 吴楚乱平,社稷得安,臣幸不辱命; 然储位悬而未决,陛下虽尚年壮,皇长子亦年近及冠。 程不识的应对,窦太后只当是程不识在强装淡定——装出这一副‘我和周亚夫没有关系’的模样,来避免被自己迁怒。 “但说到底,周亚夫也不过是借着于国有功——而且是泼天大功的机会,为自己、为宗族谋一个将来而已。” “都尉臣程不识,谨遵太后诏谕。” “更大逆不道的扬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很显然:真正让窦太后恼怒的,并非是周亚夫‘拥兵自重’,胁迫窦太后与立储君。 含怒道出这句‘给我做长乐卫尉’,也是断定程不识舍不得离开周亚夫身边,只要自己这么一探,程不识就要当即露出鸡脚。 “绛武侯周勃,更是早已被盖棺定论,得谥:武。” 而是周亚夫请求册立的,是储君太子,而非储君太弟。 不得不答应周亚夫的要求,又实在不想答应——这才被气的乱了方寸,以至于大发雷霆…… “看看这程不识,能说出个什么花来。” “臣,甚不解……” 恰恰是看明白了、看透彻了,窦太后才会这般恼怒。 能辨认出一个‘脑袋’的形状,都还是因为光线足够充足。 “对于朝堂议定的这個美谥,太宗孝文皇帝当年,也是点头认可了的。” 真正让窦太后如此雷霆震怒,甚至不惜开地图炮,将周亚夫连带着乃父周勃,打包骂成‘姓周的没一个好东西’的…… “我倒要看他周亚夫,敢不敢因为我不册立储君太子,便当真带着麾下的兵马反了天!!!” 当然,袁盎也明白窦太后此刻,实在是被周亚夫给气到了这个份儿上,才如此口不择言。 而后,才再度斟酌着用词,继续往下说道:“至于如今的太尉周亚夫……” ··· “哼!” ——吴楚之乱虽平,但周亚夫的大军,却还在关东进行着收尾工作。 听到袁盎那本就温和,此刻又更让人莫名平静的舒缓语调,窦太后本还稍压下了怒火。 “——太尉让我代为入朝,臣遵了太尉的军令;” 见窦太后稍冷静下来了些,也愿意听自己继续往下说,袁盎先是拱手一拜谢。 “不准!!!” “待出了长乐,臣这便安家于长安,以待任令。” ··· “若太后无旁事要交代,臣这便退下。” (本章完) 第129章序幕 “噗嗤……” “那程不识,当……” “噗,当真是这般对母后说的?” 未央宫,温室殿。 听身旁的郎中令周仁,说起发生在长乐宫内的事,天子启不知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好不容易按捺下大笑的冲动。 却也仅限于‘没有大笑’。 每说出一个字,天子启便要使劲压一下嘴角,才能保证自己不大声笑出来。 但此刻,天子启的嘴角,却是比后世的枪械都难压…… “咳,确实是这样说的。” “——这…咳咳,这些话,还是程不识亲口说的。” “据他所言,没有哪怕一个字的错、漏。” 天子启强压笑意,郎中令周仁也是憋笑憋得辛苦,只能尽可能精简说辞,以免说话的时候笑出声来。 君臣二人就这么各自憋着笑,沉默了足有半晌; 终还是天子启‘城府’更深一些,率先压下了笑意,云淡风轻的点了点头。 “有意思。” “程不识这个人,很有意思。” “——当真是个憨的?” “亦或者……?” 听出天子启语调中,对那都尉程不识的浓厚兴趣,周仁也不由稍正了正色。 本能的要开口直言,稍一思虑,还是决定维持自己的好习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摊开来,简略摘要道:“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叩边。” “战后,李广起陇西,程不识起雁门,皆被太宗孝文皇帝任为中郎。” “——太宗皇帝在那一战后任命的中郎,总共有十四人;李广、程不识二人,是这十四人当中最杰出,也是最先外放为将的。” “余下十二人,有九人因‘才能不足独领一军’而被下方至郡、县为尉,一人战殁北墙,一人因罪免官,一人病故。” ··· “程不识此人,早在当年那场戍边御胡的战争当中,就是以一丝不苟、默守陈规的带兵方式,而得到太宗孝文皇帝的赏识。” “太宗孝文皇帝曾说:就算是给程不识十万大军,让他去剿灭一窝鼠类,程不识也会有条不紊的安排军队步步为营,依次摆开阵列,再徐徐发动进攻; 这样的将军,虽然很难立下奇功,但也绝对不会犯下大错。 尤其是在面对匈奴人的时候,将使得匈奴人的游骑,很难找到突破口。” ··· “过去这些年,程不识的带兵方式愈发刻板,军容军纪也愈发严苛;” “每日的操训、餐息,都严格按照固定时辰进行,一旦有无故迟到、旷到的兵卒,便都会受军法。” “——累计达到一定次数,更是轻则遣退,重则移交廷尉,以治‘抗令’之罪。” “所以,兵卒们大都很不希望跟随程不识,而是更愿意在李广麾下作战。” “因为李广带兵,并不以军法、军纪约束麾下兵卒,而是以恩义服人,兵卒们平日里也更‘自由’些。” “带兵如此,程不识为人也同样是一板一眼。” “用长公子的话来说,程不识,就是一个认死理的人,只要是他认定的事,就绝对不会再改变了……” 听说母亲窦太后召见了程不识,却被程不识机缘巧合又气了一通,天子启本还觉得好笑; 待周仁具体说起程不识的为人处世、脾气性格,也不由下意识正了正身。 尤其是听到最后那句‘认死理’,天子启本满带着欢愉之色的面庞,也随之闪过一抹冷意。 “认死理……” “只要认定了,就绝不改变?” 若有所思的一问,引得周仁笃定点下头,便见天子启缓缓侧过头去,意味深长的看向周仁,又下意识眯了眯眼角。 “那这程不识,都认哪些死理?” “——是像老丞相那样,断定自己是社稷的‘柱石’,所以无论什么事,都非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还是像母后那样,认定这天下,都是朕这个做哥哥的,随时可以送给弟弟的私赀?” 听出天子启言外之意,周仁认认真真思考了片刻,旋即一脸严肃的摇了摇头。 “恰恰相反。” “——程不识这个人,认的最大的一个死理,便是规矩。” “程不识曾经和左右说:军队,是由一个制定规矩的将官,外加万千个遵守规矩的将士所组成。” “对于将官制定的规矩,将士必须遵守;将官的军令,将士也必须执行。” “唯有如此,军队才可以像将官的双臂一样——将官看向哪里,军队就打向哪里。” “故而,程不识这个人,非但不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反而是一个很懂规矩、知进退的人。” ··· “便如今日,程不识在太后那边,便是认准了自己,是太宗孝文皇帝的私臣。” “所以,程不识效忠的,除了已经故去的太宗皇帝,便只有太后和陛下。” “——太后说,长乐宫缺一个卫尉,程不识便应下了。” “程不识说:陛下是君,太后也是君;” “只要是君令,臣下就应该遵从,而不该去问为什么……” 听到这里,天子启本有些异色的面容,这才缓缓归于正常。 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思虑片刻,却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可惜了。” “多好的一个榆木脑袋,给荣那小子正合适;” “竟让母后抢了先?” 似是遗憾的道出一语,天子启便又莫名摇头一笑。 眼角稍一眯,当即便也有了决断。 “走一趟丞相府,最晚不超过今日宵禁,务必要把程不识的任命调令送去长乐宫,给母后过目!” “明早,朕自当亲颁诏谕,迁都尉程不识,为长乐卫尉……” 天子启颇有些得意的一语,却引得周仁眉头稍一皱。 正要开口提醒天子启:长乐宫的防务,陛下不大方便这么直接插手,便见天子启好似看透了周仁的想法般,满是戏谑的含笑一摆手。 “不会~” “朕这是知道了母后的‘心意’,又怕母后不好意思伸手向周亚夫要人,这才代劳,遂了母后的愿。” “——母后谢朕还来不及,又怎会因为朕插手长乐宫的防务,而对朕心怀芥蒂?” “就这么办吧;” “出不了岔子。” 被天子启这么一点,周仁便也反应了过来,就没再多言。 ——窦太后要任命程不识为长乐卫尉,固然是气话。 但谁知道呢? 要知道就连天子启,都是通过程不识本人口述,才得以知晓长乐宫内发生的事; 又有谁能因为天子启‘无法知晓长乐宫内发生的事’,而指责天子启没有在母亲窦太后身边,安插几个耳目、眼线呢? 听说母亲要任命此次平乱过程中,太尉周亚夫账下的第一大功臣,天子启二话不说,就替母亲把任命诏书给下了! 即让母亲‘如愿以偿’,又不用让母亲为难,去和坐视睢阳残破而不救的周亚夫伸手要人。 ——这是大孝啊! 对外,这件事自然是天子启同东宫窦太后‘母子情深’。 至于对内…… “此番平乱,周亚夫、窦婴,还有梁王,当并居首功。” “除这三人之外的第四大功臣,便是固守昌邑而不失的程不识喽……” “嘿;” “——这么大的功臣,母后却强要了去,给长乐宫看宫门?” “失德啊~” “失德……” 谁失德? 天子启没说。 周仁也没问。 但答案,呼之欲出。 “近些时日,坊间当会有物论:东宫记恨周亚夫不救梁王,故恨屋及乌,将周亚夫麾下的大将程不识,给召去了长乐宫看宫门。” “——东宫会压下物论,辩解称此举,是太后信重程不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届时,朕的绣衣,就要到长安的街头巷尾,活动活动筋骨了……”意味深长的一语道出口,天子启只似笑非笑的斜眼看向周仁,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分明什么都说了。 待周仁默然拱手领命,天子启这才将目光收回,坐在榻沿,将双手往身后一撑,舒坦的长呼一口气。 “荣那小子,到哪里了?” 似是随口一问,周仁确实赶忙再一拱手:“新丰。” “宗正派了人,责问公子眷恋不归,公子答复道:想要在太上皇生活过的地方看一看,再去栎阳的太上皇庙,为太上皇献上血食三牲……” 听闻此言,天子启只略有些疲惫的闭上双眼,扬天一声短叹。 新丰,在秦之时,被称为骊邑。 汉五年,项羽自刎乌江,汉王刘邦立汉国祚,史称:汉太祖高皇帝。 自己做了皇帝,刘邦一开始还没注意; 直到后来,刘邦穿着皇帝的服饰入宫拜见老父,却发现老父亲以位鄙者的礼节,恭迎自己这个做儿子的上座? 开口问过之后,才知道老爹这是得了‘高人指点’,知道了皇帝和家人之间,是先论君臣,而后才论长幼的。 于是,即便是作为父亲,刘太公也还是以臣子礼,迎接了自己的皇帝儿子。 被老爹这一出闹得啼笑皆非,刘邦便也就大手一挥,尊父亲:太公刘煓为太上皇。 之后,又发现老爹在长安住的很不开心,整日整日的念叨老家丰邑、挂念老家的邻里乡亲们; 刘邦又是大手一挥,按照丰邑的模样,在长安以东百五十里的骊邑,复刻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丰邑出来。 一样的建筑,一样的道路,一样的布局; 甚至还有一样的人、物,乃至一样的鸡鸭、猪狗! 太上皇很高兴,自此在这个被搬到长安附近的‘丰县’玩儿的乐不开支,整日里蹴鞠走狗,好不快活。 见老爹终于高兴了,刘邦也总算是安下心,旋即将骊邑改名为:新丰。 ——新的丰邑。 而眼下,刘荣已经抵达新丰——距离长安不过百五十里的位置; 乘车,不过朝走晚至,骑马更不过个把时辰的功夫…… “不能再拖了啊~” “从关外到长安,千余里的路,却磨磨蹭蹭走了一个多月;” “——那混账,已经为朕拖了很长时间。” “很长很长时间……” 如是呢喃着,天子启本有些涣散的目光,也随之重新聚焦到了一起。 直勾勾望向殿室上方的横梁,呆坐许久; 终,还是将目光下移到殿门方向,能直接看到殿门外的方向。 “即刻拟诏!” “奉太后诏谕,迁材官都尉程不识,为长乐卫尉!” 天子启此言一出,周仁当即面色一紧,却是一句话也没多说,只满脸严肃的绷起了脸。 果不其然:诏书颁下后,仅仅只过了小半个时辰,东宫太后便遣人来传。 ——窦太后,终于召见了天子启。 天子启,也终于得以面见母亲窦太后。 乘上黄屋左纛,自司马门北出未央宫,沿蒿街东行; 刚到长乐宫西宫门外,天子启便看到了已经走马上任,如铁塔般屹立于宫门外的长乐卫尉程不识。 面色如常的上前,稍翘起嘴角,对程不识温而点点头; 旋即便在宫人的引领下,朝着长信殿的方向走去。 这一日,必将载入史册。 但具体会被记载成什么样,就要看长安坊间的家们,有怎样的想象力了…… · · · 长安以东百五十里,新丰,栎阳行宫。 作为皇长子,刘荣当然没资格住进行宫正殿。 甚至即便是做了太子,刘荣也绝非汉家任何一处行宫的‘在册vip’。 行宫,是皇帝临时落脚的皇宫。 能住的,只有汉家的两位皇帝——天子,与太后。 但不能住,却也丝毫不影响刘荣,借着‘祭拜太上皇’的名义,来看看这处颇具传奇色彩的行宫。 ——毕竟这栎阳行宫,或者说是‘栎阳宫’,可是华夏历史上的第一位太上皇,身前所居住的居所…… “绮兰殿如何?” “可有异动?” 满带着好奇的左顾右盼着,刘荣嘴上却是一如过往这几个月,询问起长安——尤其是宫内的事。 而在刘荣身侧,已经陪同公子刘非回转长安,并即将得到封赏的栗仓,则恭敬的对刘荣做着汇报。 “自吴楚乱起不久,绮兰殿传出‘王夫人梦日入怀,方孕公子刘彘’的流言之外,便再也没了动作。” “广明殿、宣明殿,则是在公子不在长安的这段时日,交替前去凤凰殿,陪同夫人聊天、解闷。” ··· “堂邑侯府的馆陶长公主,最近也往凤凰殿跑了几趟。” “夫人勉强压住了火,没把人赶出去,却也难免冷颜以待,话里话外夹枪带棒。” “被夫人这么薄待了几回,馆陶公主也没再自讨无趣,丢下了几句狠话,便再没去过凤凰殿。” 听着栗仓一五一十汇报过宫里的事,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刘荣便也淡淡点下头。 至于王夫人‘梦日入怀’的传闻,刘荣大致也能猜出来:这是皇帝老爹恶趣味再度爆发,要给刘荣这个真正意义上的‘准太子’,提前塑造个假想敌。 说是假想敌,却也未必只是假想敌、模拟靶; 若刘荣实在不成器,这个用于督促刘荣的假想敌,或者说是搅动鱼群的鲶鱼,也未必就不会是天子启必要时的备选方案。 但对于如今的刘荣而言,年仅三岁的幼弟刘彘,真是让刘荣连‘假装如临大敌’的兴趣都提不起来了。 “宫里没事,宫外便出不了岔子。” “梁王叔自毁长城,纵是皇祖母生得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再给梁王叔戴上‘劳苦功高’的帽子,并借此谋求储位。” “更何况父皇,本就从未打算与立皇太弟……” 如是说着,刘荣也随之深吸一口气,眉宇间,也难得涌现出些许紧张的情绪。 ——终于! 终于要到这一天了。 终于要住进那栋太子宫,称孤道寡,为汉储君; 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大肆展现才能,而不能担心犯忌讳、被猜忌…… “怎么?” “有心事?” 自殿室内走出,下意识在长阶前停下脚步,却见栗仓浑浑噩噩的继续向前走着,险些就要踩空滚下长阶! 纵是被刘荣抬手阻止,表弟栗仓也仍是一副忧心忡忡、欲言又止的架势。 “是梁王叔?” “还是皇祖母?” 略有些严肃的询问,却只引得栗仓眉赶忙摇摇头,再三思虑之后,才满是惆怅的哀叹一气。 抬起头,一脸不忍道:“这段时日,夫人消瘦了许多……” “每日早晚为公子祷告祈福不说,更是三不五时站到凤凰殿外,左顾右盼。” “一旦有人自凤凰殿前过,别管是外臣还是内宦,夫人都要问上一句……” “问上一句:我儿,可有消息了……” 听闻此言,刘荣不由得当即一愣,身形都僵在了原地; 栗仓则满是踌躇的摇头叹息片刻,又犹犹豫豫的抬起头:“公子,还要多久才能回长安啊?” “夫人翘首以盼,茶饭不思;” “怕是撑不了多久,便要积忧成疾了……” 啪嗒。 让刘荣从痴楞中回过神的,是自眼眶滑落,砸在衣袍上的泪滴声。 下意识抬起手抹去泪痕,正要咧嘴,泪水却好似断了线的珍珠般,啪嗒嗒掉个不停。 强笑着背过身去,将泪水尽数逼了回去,刘荣才终是红着眼眶回过头。 咧起嘴,对栗仓含泪一笑。 “快了。” “就、就这几日了。” (本章完)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30章龙凤争鸣上 这一天的长安城,寂静非常。 许是寒冬冷冽,就连不时从空中略过的寒鸦,今日都难得将蓝天白云,还给了这座帝都长安。 千里冰封,整座长安城,都似是披上了一层银装素裹。 农户们窝在家中,艰难钻出被窝,往土炕边沿处的坑洞里添把柴,便又快步钻回被窝里去,将妻儿搂进怀中,淅淅琐碎说着什么。 高门内,更是架起了一个个暖炉,将室内烤的热烘烘的,大腹便便的贵族们端着热汤,时不时还惹得将衣襟扯开些,悠然自得,好不惬意。 雄踞长安城整个南半城的长乐、未央两宫内,宫人们低着头、弓着腰,将双手交叉藏入衣袖之中,在地上那层薄薄的雪层上,留下一串串脚印。 而在长乐宫长信殿内,气氛,却是无比的凝重…… “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乃令萧相国,铸建长乐、未央两宫。” “——太祖居长乐,高后,居未央。” “高皇帝驾崩,孝惠皇帝即立,吕太后代掌朝政,迁居长乐,以临朝称制。” “被母亲占了皇宫长乐,孝惠皇帝也只得‘委曲求全’,自未央宫椒房殿,搬去了宣室正殿。” ··· “待吕太后驾崩,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便也没在意这些粗枝末节,住进了自己的嫡兄:孝惠皇帝生前所居住的未央宫。” “从此,未央宫,便成了我汉家的皇宫,宣室正殿,便成了我汉家举行朝议的场所。” “而长乐,也自已故薄太皇太后住进来后,就成为了汉太后的居所……” 御榻之上,窦太后神情漠然,双目涣散; 一手拄着鸠杖,额头轻轻靠在这只拄杖的手上,凄苦的模样,好似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只是在御阶之下,堂堂汉天子刘启,此刻却是苦笑着跪在地上,听着母亲窦太后,向自己诉说自己的‘委屈’。 “可是未央宫,容不下皇帝的身子了?” “还是这长乐宫,容不下我这副身子骨?” “——若是想要住进长乐,皇帝何不直接派三二宫人,将我这瞎眼寡妇,就这么扔出宫门去?” “今日,皇帝能亲颁天子诏,替我这个太后,任命长乐宫的卫尉;” “来日,又如何不能号令那卫尉程不识,取了我这瞎眼寡妇的性命?” ··· “终归母子一场,也不劳皇帝如此大费周折;” “只要皇帝一句话,我这便搬出长乐。” “——去嫖的堂邑侯府,寄人篱下也好、跟着阿武去睢阳,做王太后也罢。” “只是皇帝,终归是要把话说清楚的……” 不出天子启所料,窦太后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便是指责天子启‘代俎越庖’,插手长乐宫的官员任免——尤其还是宫门尉这样的要害位置。 也确实如窦太后所言:如果不考虑其他任何因素,单看天子启对程不识的任命,还真就是天子启‘涉嫌把控长乐宫防务’,疑似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限制当朝太后的人身自由。 但若果真是那样,窦太后此刻,就不该是这副‘受了欺辱的寡妇’的惨淡模样; 保守一点,窦太后可以直接把程不识踢出长安城,严词拒绝天子启插手长乐宫的事务,并拒绝承认天子启对程不识的任命合法性。 激进一些,更是可以到处哭惨,说‘皇帝儿子要杀我这个瞎眼老寡妇’之类,直接让天子启社死! 实际上,窦太后之所以没这么做,正是因为窦太后自己也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心虚之下,不敢真把事情闹大,窦太后这才召来了天子启,以现在这种软威胁的方式,来将责任往天子启身上推。 来之前,天子启其实推演了今日,与母亲窦太后会面的整个过程。 ——而且推演了很多次。 母后说起那件事,朕便这么答; 问起那个事,朕则这么说。 对于窦太后可能说起、问起的话题,天子启都早早打好了腹稿。 但在此刻,当窦太后摆出这样一幅委屈巴巴的样子,来指责天子启‘是想住进长乐宫’时,天子启本就不算愉快的情绪,却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打好的腹稿,也被天子启赌气般抛在了脑后。 就这么跪在御阶下,苦笑着摇摇头; 见母亲仍拄杖坐在御榻边沿,额角依靠在杖侧,天子启终是缓缓站起身,直起腰。 将双手背负于身后,神情漠然道:“自父皇宫车晏驾,母亲这长信殿,儿也来了十几回吧?” “——至多不过二十回。” “母后,都是怎样对待儿——怎样对待整日操劳于国事,寝不得安、食不知味,却也还是在百忙中抽出时间,特地来探望母亲的儿臣的呢?” 似是惆怅,又像是讥讽的一问,天子启便又是一阵苦笑摇头,踱步上前,抬脚踩上了御阶。 而后每说出一句话,天子启便踩上一阶; 面上讥讽之色,也随着这规律的话语声和脚步,而愈发直达眼底。 “约莫是前三回,母后都在向儿臣哭诉,说自己失去了丈夫,不知该如何活下去。” “——却没有哪怕一句话,是宽慰同样失去父亲的儿臣。” ··· “第四、第五回吧?” “母后开始旁敲侧击,说想让阿武多在长安陪陪母后。” “——又不几回,母后,便开始就储君太弟一事,探儿的口风。” ··· “大抵,是从第十回开始的?” “嗯,当是第十回。” “——母后,开始耳提面命,说阿武这些年怎般辛苦,如何‘劳苦功高’,有大功于社稷;” “就好似不封阿武为储君太弟,儿臣,便会是比桀、纣之流,都还要更加暴虐的昏君……” 说到这里,天子启已是来到上数第五阶的位置,便稍顿了顿身形。 双手仍背负于身后,昂起头,仰望向御榻上方,仍摆出一副‘凄惨老妇’之态的母亲窦太后。 良久,终再摇头一笑。 “今日,母亲见了儿臣之后,开口所说的第一句话,终于不再是‘梁王有大功于社稷,当以储位为酬’了。” “但母后却也张口便说,儿想把母后赶出长乐宫?” 说话的功夫,天子启也已是跨越最后五级御阶,站在了御案外侧。 隔着御案,负手挺胸,居高临下看着御案对侧,仍呆坐在御榻之上的母亲窦太后; 面上虽仍挂着一抹浅笑,但天子启眉宇间,已是看不出丝毫温度,更看不出子女见到母亲时,那挥之不去的温情…… “母亲,有几个儿子呢?” 一语即出,窦太后靠在杖侧的额头,只冷不丁往下一跌。 回过神,满是迷茫的抬起头,看向天子启那模糊不清的身影; 却见那道人影一动不动,只言辞漠然道:“母亲的长子,是有什么残缺吗?” “——是令母亲无颜提及,更或是让母亲,耻于为其母的恶人吗?” “还是母亲的幼子,有什么常人所没有的优点,才让母亲这般厚此薄彼?” 接连几问,惹得窦太后面色稍一慌,下意识便要开口,却又被御案对侧的天子启抢了先。 “母亲气的,当真是周亚夫拥兵在外,胁迫母后与立太子?” “又或是一个送信的程不识,都能触怒我汉家的太后了?”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母亲不要再借题发挥、顾左右而言他了。” “什么程不识、周亚夫之类,都不过是母亲欲泄愤而不得,才寻来的出气包而已。” ··· “母亲真正想要做的、真正感到气恼的是什么——儿清楚,母亲清楚,朝野内外百官功侯,也同样了然于胸。” “便冲着儿来吧。” “便冲着这天底下,最好欺负的大儿子、冲着我汉家的天子来吧……” 又是一番诛心之语,引得窦太后几欲开口,又都欲言又止的止住了话头; 便见天子启怪笑着低下头,将一张写满字迹的绢布,轻轻放上了母子二人中间的御案之上,在用指尖轻轻推上前。 “想来母亲,也信不过儿臣。” “更不信他周亚夫,胆敢做出拥兵自重、拥立太子储君的事,却并非儿在背后指使。” “——既如此,母亲,便看看这封奏疏吧。” “看看母亲的侄儿,我汉家的大将军,你窦氏当代最杰出的子侄,是如何说的吧。” “也好好想想:这储君太子,是否当真立不得?”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阿武这个储君皇太弟,又是否当真‘顺天应命’,能得到天下人的认同……” 丢下这句话,天子启便侧过身,负手踱步到御案侧;背对着御榻上的母亲窦太后,心中,更是一阵不是滋味。 天子启承认:在储君皇太弟这件事情上,自己做的不厚道。 哪怕是作为皇帝、作为天子,哪怕是为了宗庙、社稷,天子启也不否认这件事,自己做的很不厚道。 但更让天子启难过的,是母亲窦太后的态度。 ——是母亲窦太后,从‘皇太弟’这三个字出现的那一刻开始,便始终如一的态度。 在天子启顾自落寞的同时,窦太后昏暗的目光,也洒向了御案之上的那一抹绢白。 颤抖着伸出手,拿起那纸绢布,却并没有低头查看; 而是将目光散于身前,神情呆滞的轻抚起手中绢布,神情说不清的茫然。 ——窦太后,看不清绢布上的字。 窦太后,已经无法再读任何信件、疏奏了。 但有些信件,或者说是绝大多数信件,窦太后都并不需要知道具体的内容。 就如此刻,被窦太后茫然捧在手上的绢布,只需要知道是何人所书,又是何人,在什么时候送到自己手里,窦太后,便能大致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皇帝,当真好算计啊……” 终于; 在漫长的呆愣之后,窦太后终于开了口。 只悠悠道出如是一语,便深吸一口气,旋即缓缓低下头。 纵是看不清字体,窦太后也还是低头‘查阅’,或者说是再呆坐片刻。 而后,便神情木然的抬起手,将那纸绢布抬向御榻侧,天子启背对着自己所在的方向。 “先是太尉周亚夫,得了皇帝的默许,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兵权挟长安‘立嫡立长’;” “后又是丞相申屠嘉,明明从不曾,也不愿掺和储君太子的事,却被皇帝一个‘太子太师’的名头,给扒拉进了皇长子的碗里。” “——如今,又多了个窦婴?” ··· “一个手握兵权、才刚立下不世之功的太尉周亚夫;” “一个劳苦功高、享誉朝野内外的元勋丞相申屠嘉;” “这又冒出来一个同样手握兵权,更出身于我窦氏的大将军窦婴……” “——真正要逼宫的,是皇帝啊?” “什么周亚夫‘拥兵自重’,胁立太子——真正要逼我与立太子储君的,是我汉家的皇帝才是?” 语调极尽清冷的道出此语,窦太后手稍一松,那张写有大将军窦婴字迹的密奏,只轻飘飘落在了御榻与御案之间。 只见窦太后缓缓正过身,如一尊雕塑般,定定地望向殿门的方向; 神情,更不见丝毫‘活物’所应有的温度。 “皇帝,从不曾想过要与立阿武,为我汉家的储君太弟吧?” “——吴楚兴乱前,皇帝不过是哄着我、哄着阿武;” “如今乱平,皇帝也不再有能用上阿武的地方,便如此大费周折,想要把说出口的话再咽回肚中?” ··· “接下来,皇帝是不是要说:原本确实是想要立阿武的,奈何朝野内外有太多人反对,皇帝再三思虑,终还是打算‘迷途知返’?” “又或是当下,太尉周亚夫、大将军窦婴皆领兵于关外,又先后表奏请立太子,皇帝为了宗庙、社稷的安稳,不得不打消与立皇太弟的念头,转而去册立储君太子?” “——皇帝有这份算计,怎就不用在吴楚贼子身上?” “怎就将这算计,用在了自己的母亲、弟弟身上呢?” 说到此处,窦太后清冷的语调中,终于有了些情绪起伏。 却并非是动容,而是不显于色,却夹杂于每一句话,乃至每一个字之间的愠怒。 “做不到的事,皇帝为何要答应?” “为何不早早就说明白:我汉家,只能有太子储君,绝不会有储君皇太弟?” “何不……” “——母后当真不知为何?!!” 不等窦太后话音落下,天子启便猛地回过身,厉声一喝,打断了窦太后话语的同时,也让这位老太后再度僵在了原地。 却见御榻一侧,天子启背负着双手,神情阴郁的快步上前,走到了御榻侧——距离窦太后只一步的位置,稍俯下身,直勾勾凝望向窦太后那混浊、昏暗,又不时闪过锐意的双眸。 “母后,当真不知道儿臣,为何要这般做吗?” “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承认呢……” 每说出一个字,天子启的后槽牙便每咬紧一分; 待吐出最后一个字,天子启的脸颊两侧,更是因那紧紧咬起的后槽牙,而轻轻抽动起来。 那双深邃的双眸,在短短十数息之类,反复眯起、睁开,再眯起。 唯独那直勾勾盯住窦太后的灼热目光,没有哪怕片刻敛去锋芒…… “哈~” “呵……” 良久,天子启又冷不丁直起腰杆,侧过身,长呼出一口浊气; 又似是想起什么般,满是讥诮的嗤笑一声。 而后,便以一句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在窦太后本就遍布疮痍的心上,戳下一刀又一刀…… “儿年幼时,母后、父皇,还有阿姊、阿武,都还住在晋阳代王宫。” “——一日朝、夕两餐,一餐半碗米粥,母后都还要儿匀出小半给阿武,说阿武还年幼、扛不住饿。” “后来儿做了太子储君,却因为年幼时挨了太多的饿,坏了脾胃;” “母亲却连一句‘疼不疼,难不难受’都没问过儿臣,只急切万分的交代道:万莫让陛下知晓!” “母亲,不担心儿坏了身子;” “从不。” “母亲担心的,只是坏了身子的儿臣,会被父皇废掉储位——会连累母后,也要搬出椒房而已……” 言辞讥讽的说着,天子启不由又稍侧过身,看了看母亲呆滞的面容。 旋即又冷笑着正过身,负手立于御案外,昂首挺胸,遥望向殿门外的方向。 “二十一年呐~” “我汉家的储君太子之位,儿坐了二十一年。” “儿做了二十一年太子,阿武,也给母亲做了二十一年的‘好儿子’。” “在母亲眼里,曾经的椒房殿,却从来都不曾住着母亲的两个儿子,而是住着一个儿子,和一个太子……” ··· “呵……” “太子啊~” “儿对母亲而言,只是太子而已;” “只有阿武,才是母亲真正的儿子……” “从来便是如此,向来,都是如此……” 说着,天子启也不由有些湿了眼眶,便不自然的眨了眨眼,才好险没让那酸涩的泪水自眼眶滑落。 不着痕迹的抬起手,捏了捏鼻翼,又用指尖抠了下眼角; 身形活动的同时,再冷不丁一回头。 “母亲当年,何不直接请求父皇废长立幼——废了儿这个太子,改立阿武为储呢?” “若是当年这么做了,母亲如今,又何必这般举足维艰,却也还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搞出个‘储君太弟’出来?” “我知道。” “儿知道。” “——纵是母亲不说,儿也知道母亲当年,为何不这么做。” ··· “因为对母亲而言,儿子和太子,是两码事。” “儿子不是太子,太子,不是儿子。” “儿子,是用来疼爱、怜惜的;” “而太子,仅仅只是供母后,于当时能稳稳住在椒房殿、如今又能母凭子贵,住进长乐宫的……” (本章完)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31章龙凤争鸣下 儿子,不是太子。 太子,不是儿子。 那个不是太子的儿子,自然是先皇嫡次子:梁王刘武; 至于那‘不是儿子’的太子,自然是先皇嫡长子,汉家如今的皇帝:天子启…… “儿做太子那些年,当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才刚做了几年太子,便冒出来个慎夫人、阿揖母子,愣是惹得母后气急败坏、搞得儿阵脚大乱。” “总归是阿揖鲁莽,策马疾驰出了事,儿这如无根之萍般的储位,才总算是堪堪坐稳。” “却也还是难免被先帝斥责、唾骂,更时不时以‘易储另立’之说恐吓……” ··· “母亲还记得当年,梁怀王死后,母亲说了什么吗?” 说着,天子启便笑着低下头,呆愣片刻,索性便在御阶最上方的那一阶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原本背负于身后的双手,也被天子启收回身前,左手以掌扶膝,右手以肘撑在腿上,手掌时不时从面前擦过,却是不知在擦些什么。 原本讥讽、清冷的语调,更不知何时,已带上了些许哽咽。 “母亲说:做得好!” “一定要把手尾收拾干净!” “而后,母后便背着儿,让阿姊将阿武接去了宫外。” “——之后不数月,阿武便封王就藩;” “也是从那以后,儿派去梁国——派去睢阳的每一个人身后,都会多出好几个采风御史随行。” “便是阿武染了风寒、害了病疾,母后第一个想到的,都是儿这个储君太子……” 天子启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强压下了语调的起伏,才没让那哽咽,太过清楚地传到母亲耳中。 但在那张被藏在手掌之下的面庞之上,天子启除了嘴角挂着自嘲的笑意,余下的每一寸皮肤,都在诠释何谓‘涕泗横流’。 “在母亲眼里,儿,从来都不是母亲的儿子。” “——甚至都不是个人?” “就好像儿生来,就是为了做储君、做皇帝而生;” “在儿眼里,就好似从不曾有父母双亲、宗亲长辈,更不曾有手足姊弟、血脉之亲。” “就好似儿,从不需要一个慈爱的父亲、一个怜爱的母亲……” 说到此处,天子启终是再也压不下汹涌而上的泪水,只将双手手肘撑在推上,双手捂在脸前,默默坐在御阶上方流起了泪。 诚然:皇帝的快乐、权柄的滋味,没做过皇帝的人,是想象不到的。 但与之对应的,是同样令人无法想象,甚至做梦都不敢梦到的压力,和心力憔悴。 ——尤其天子启,更是在先帝那样的‘明君雄主’的注视下,做了足足二十多年的太子储君; 那二十多年有多苦、有多累,只有天子启知道。 对于长子刘荣,天子启虽是一口一个‘荣公子’‘那混账’,但细算起来,还真没怎么苛待。 无论是刘荣偶尔的逾矩,或是三不五时闹出来的热闹,天子启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了最大的包容。 这不是因为天子启,是一个心胸多么宽广的君王; 更不是因为皇长子刘荣,就真那般得天子启宠爱。 天子启,仅仅只是自己淋过雨,才本能的想要为雨幕下的儿子刘荣,撑起一把伞。 仅仅只是天子启吃过那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的苦,才想要挽弓搭箭,将那雷公电母,乃至兴风布雨的龙王,从九霄之上射下来! 相较于太祖高皇帝、先太宗皇帝,天子启都算不上多么‘贤明’; 顶天了去,也就是比英年早逝的孝惠皇帝好一些。 但天子启知道笨鸟先飞的道理。 知道别人一眼就能看懂的东西,天子启暗下熬个几晚,也终归是能看懂; 旁人一想就能明白,甚至举一反三的东西,天子启反复琢磨几天,也总能想透彻、想清楚。 如此多年,即便天资再怎么‘平庸’,天子启也总算是厚积薄发,走到了今天。 只是天子启再怎么‘年壮’,再怎么‘刻薄寡恩’,甚至冰冷无情的不像是个碳基生物,但天子启,也终究是个肉体凡胎的人。 天子启,不是不食五谷杂粮,也不是没有七情六欲; 只是在绝大多数时候,都将那本能的欲望、情感,皆埋藏于内心深处而已…… “父皇驾崩,儿即皇帝位,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削藩。” “——于私,是要诛灭刘濞那老贼,于公,是为宗庙、社稷,铲除宗亲诸侯尾大不掉的祸患。” “母亲,是怎么做的呢?” “我汉家的太后,是怎么做的呢?” 默然垂泪许久,天子启才终于从那无尽的苦楚、哀戚中调整好情绪,语带沙哑的发出一问。 不出意外的,没有等来母亲窦太后的应答,天子启便自顾自往下说道:“为了让母亲支持晁错的《削藩策》,儿答应母亲,将母亲的‘老友’袁盎再度召入朝中,任命为中大夫。” “为了让母亲,在必要的时候压一下丞相申屠嘉,儿更是下令少府:凡是馆陶公主亲自前去,少府内帑除军械之外的一应财赀,皆任其取用。” “——很划算。” “这笔买卖,对我汉家的皇帝而言,真的很划算。” “但儿,是真的想不通啊?” “想不通我汉家的太后,为何不是儿这个皇帝的母亲?” “儿子寻求母亲的帮助,为何还要像做生意一样,给出相应的好处、酬劳?” 说到此处,蹲坐在御阶上方的天子启便转过身; 发现自己和母亲窦太后之间,还当着一方御案,天子启更是撑地而起,满是疑惑的望向御案对侧。 只面上,泪迹未干…… “既然答应了母亲,儿便当真将袁盎,重新召回了朝中;” “——母亲对《削藩策》的支持呢?” “不过是噤口不言,默许而已。” ··· “同样答应了母后,儿便也就放任阿姊,在短短两年多的时间里,从少府搬走了数以万万计的钱货;” “长安坊间人尽皆知:过去这两年,馆陶长公主从少府内帑搬走的物什,足以塞满百八十个堂邑侯府!” “——申屠嘉反对《削藩策》时,母亲对申屠嘉的压制呢?” “依旧是噤口不言,坐视而已。” ··· “莫说这生意,是儿在和自己的母亲做——便是和外人做这笔生意,儿,也不至于吃这么大亏啊?” “便说儿不是汉家的天子,而只是个粗鄙商户,儿也不至于蠢到做这么一笔赔本买卖??” “哪怕是个妇人、是个稚童,儿吃了这么大亏,也总不该打碎牙齿和血吞,连一个说法都不去要???” · 静。 极致的宁静。 随着天子启话音落下,硕大的长信殿,便陷入一阵漫长的绝对寂静之中。 御榻之上,窦太后拄杖呆坐,嘴唇几度开合,众未发一眼; 御案外侧,天子启面挂泪痕,目光灼灼,言辞说不尽的恳切。 母子二人之间的御案之上,空无一物。 ——原本,是空无一物的…… “母亲,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等了不知多久,都终究没能等到母亲的应答,天子启,终还是悠然一声长叹; 而后低下头,满是惆怅的含泪带笑,将腰间,那枚以和氏璧纂刻而成的传国玉玺徐徐解下。 单手拿起,愣愣的看了片刻,旋即便讥笑一声,将那方印轻轻丢到了御案之上。 “母亲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母亲想从儿手里讨来,转赠给阿武的,不就是这块破玉,和我汉家的宗庙、社稷吗?” “儿,给就是了。” “母亲也不用再拐弯抹角,说什么‘皇帝百年之后’了;” “出了长乐,儿这便去告庙祭祖,诏行天下,以退位禅让。” “待阿武位即九五,儿便带着未央宫的姬妾、儿女,直接去阳陵便是……” 阳陵,是天子启继位当年,便正式开始动工的皇陵。 拜太祖高皇帝所赐:汉家的皇帝,都会从自己继位之后不久,便开始兴建属于自己的皇陵。 从继位开始修,一直修到驾崩的那一天。皇陵修的越久、越大,陵邑便也会修的越久、越大; 陵邑修的越大,能迁来陵邑的关东豪强、地头蛇就越多,关东就越安稳,宗庙、社稷,便也越稳固。 在坊间,这被称之为:陵邑之制; 而对于长安朝堂而言,陵邑之制,是与农、孝并列的‘刘汉三大国本’之一:陵。 天子启话说的很直白。 ——既然想让梁王留在长安,母亲也别说什么太弟不太弟的了; ——直接就让阿武做了这鸟位,儿也好趁着还没断气儿,带着妻儿往阳陵一埋,也免得日后,连自己的皇陵都进不去…… “阿武……”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阿武会死的~” 终于,窦太后总算是从漫长的呆愣中回过神。 开口第一句话道出口,便也随之潸然泪下,却不知哭的是哪个儿子。 “生了觊觎储位的心思,又没能做储君——阿武,是会死的啊……” “将来的储君太子,是不可能放过阿武的啊……” 哀泣着道出此语,窦太后涣散的目光,终是缓缓上抬向天子启上半身的方向。 只片刻之后,窦太后哀痛不能自已的面庞之上,便随之涌现出阵阵惊怒。 “皇帝,是想要杀了我儿子吗?” “——皇帝,早就想要杀我儿子了?!” “早在答应与立梁王、与立皇太弟的时候,皇帝就打定主意,要杀我的儿子了吗!!!” 三两句话的功夫,原本还在哀哭的窦太后,便已是勃然大怒! 含怒发出这几声咆哮,又好似泄了气的皮球般,双肩一耸拉,再度哀痛欲绝的哭泣起来。 窦太后这先哀后怒,更冷不丁爆发出的咆哮,却是引得天子启面色一滞; 回味着那几声含怒而发的咆哮中,窦太后对天子启、梁王刘武兄弟二人的称呼,以及侧重点…… “皇帝……” ··· “儿子……” ··· “皇帝,要杀了我儿子?” ··· “皇帝,要杀了我儿子……” ··· “皇帝……” ··· “儿子……” ··· ······ 天子启愣了许久。 这一句话——这两个称呼,天子启反复呢喃了许久、咀嚼了许久。 从最开始的错愕、呆滞; 到随后的苦涩、自嘲。 再逐渐转变为凄苦、恼怒; 最终,则一点点汇集为冰冷,和决绝…… “太后的儿子,朕,不会杀的。” 毫无征兆冰冷下去的语调——甚至是从不曾有过,哪怕是对旁人,都从不曾有过的冰冷语调,只刺的窦太后心窝一痛! 惊愕的抬起头,便见御案对策,天子启那仍带着泪痕、仍红着眼眶的面庞,已尽带上了决绝; 和狠厉! 沉着脸,俯下身,将双手撑上御案边沿; 直勾勾凝视向窦太后那混浊、黯淡的双眸,一字一句道:“儿,愿意遵从母亲的心愿,将亡父留下的家业,送给老三。” “——但朕!” “——绝不允许先皇的基业,被太后送到梁王手中!!!” 毫无征兆的咆哮声,吓得窦太后从御榻之上嗡然起身,满是不敢置信的瞪大双眼! 而在窦太后看不清的那张脸上,只剩下独属于汉天子的威仪,以及专属于天子启的狠辣和阴戾。 咬紧牙槽,瞪着母亲看了好一会儿,天子启便稍低下头; 俯视着御案之上,那枚被自己随手丢出,横躺在案上的传国玉玺,天子启又稍一抬眸。 目光锁定在母亲且惊且怒的面容上,手却已经从案外探出,好似五指山般,重重按在了玉玺上。 “阿武,是母亲的儿子。” “——也是我汉家的梁王!” “吴楚兴乱,我汉家的梁王,就该血战睢阳!” “不是为了母亲,和我这个兄长——更不是为了朕,和我汉家的太后!” “单就是为了自己的封国、身家性命,作为先帝的子嗣,也该当死战睢阳!” ··· “母亲,是儿的母亲。” “——也是我汉家的太后!” “我汉家的太后,就该颁诏册立储君太子,以安宗庙社稷、天下人心!” “若是连这都做不到,就不配做我汉家的太后!!!” · 余音绕梁。 天子启这接连几声咆哮,不断回荡在长信殿内,也不断冲击着窦太后的心神。 便见天子启如怒狮般,双手扶案,怒目圆睁的望向对侧的母亲; 良久,方神情冷峻的直起身,顺便将那方传国玉玺收回。 眼睛片刻都不曾从母亲那写有错愕、惊怒的面庞上移开,那方天子印玺,却也是被天子启熟练无比的系回了腰间。 转过身,背对着御案,重新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昂首眺望向殿门外。 悠悠发出一声长叹,似是自言自语道:“荣,已经到新丰了。” “——都到新丰好几日了。” “册立太子储君的诏书,母后,也该动笔草拟了。” 丢下这句话,天子启便阴沉着脸,昂首挺胸,拾级而下。 走到殿中央,又止步回过身,对窦太后拱手一礼。 “儿臣,告退。” 这一回,天子启没有再迟疑,抬起脚步,便径直出了长信殿。 走出殿门外好几十步,才终于再度停下脚步,目光仍平视向前方,连一个眼角都不愿给身侧,那道跪在脚边的身影。 “从吴楚叛军大营活着回来,是卿的本事。” “——既是逃出生天,朕,便不至于容不下一个‘黔首’袁丝。” “只是卿,恐怕并不甘心就此隐退,又不知何时,被郡县酷吏缉拿?” ··· “朕就在宫门外等着。” “日暮时分,若还看不到卿,带着太后册立储君的诏书走出宫门……” 言罢,天子启便再度迈开脚步,不顾袁盎那跪地匍匐,瑟瑟发抖的身影,一步不停的出了长乐宫。 天子启当然没有亲自等在宫门外。 但这一日的长安城,暗流涌动。 ——长安宵禁! ——两宫戒严! ——武库戒严! 尚冠里南皮侯府、章武侯府,孝里窦府; 还有朝中,那些和窦氏一族藕断丝连的官员、军中,那些同窦氏扯上关系的将官,都被北军禁卒,将府邸围了个水泄不通! 整座长安城,都在等。 等一封诏书,从长乐宫内送出。 等那一封册立储君太子的诏书,能驱散长安这扑鼻的火药味,还长安城又一片白云蓝天。 终于,袁盎的身影,出现在了缓缓打开的宫门之内。 一同出现的,是一封以锦袋装起的懿旨。 于是,北军撤出长安,长安解除宵禁,两宫、武库解除戒严。 几乎是刚被送出长乐,那封懿旨,便被天子启早就备好的使节,快马加鞭送去了新丰。 一同传出未央宫的,是天子启先后颁布,却同时送出宫门的两道诏谕。 ——奉太后懿旨,册立皇长子刘荣,为储君太子! ——着奉常、宗正有司即刻启程,于新丰太庙祭祖,以安天下人心惶惶! 至此,这场名为‘谁能做储君’的豪赌,终于等来了收盘的一刻。 皇长子刘荣,众望所归。 至于那第二道诏谕,则是让长安坊间彻底归于沉寂,同时又让东宫窦太后,自此闭上了宫门,以及心门。 ——梁王刘武入朝月余,眷恋不去,有违祖制! ——着梁王刘武,即刻离京就藩! 天子启雷厉风行,一切,便也就此尘埃落定……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32章请父皇称太子 次日一大早,停留于新丰的皇长子刘荣,便等来了册立诏书,以及带来诏书的宗正、奉常官员。 懵逼状态下被‘黄袍加身’——被穿上太子独有的深蓝王袍后,刘荣又如同提线木偶般,被礼官们‘操控’着,完成了一场简易版的告庙仪式。 ——册立储君太子,本该在太祖刘邦的太祖庙,或者说高皇帝庙,即‘高庙’进行祭祖仪式。 且祭祖告庙以立储君,天子必须在场,太后也得尽可能在场。 刘荣滞留新丰,祭的是新丰栎阳宫的太庙——太上皇的‘太庙’,而非太祖皇帝的‘太庙’; 天子启、窦太后也都不在,只有奉常礼官、宗正吏员指挥着刘荣走流程。 这就意味着这场祭祖告庙仪式,其实并不能算作是正式的‘祭祖告庙’仪式。 等回了长安,还有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无比宏大庄严的仪式,在等着刘荣。 换句话说:新丰这场祭祖,不过是天子启的权宜之计——尽快、就近到随便一座先皇庙,完成祭祖告庙仪式,坐实刘荣储君太子的身份和既定事实! 至于之后的正式祭祖,便等朝堂仔细准备一番,再把该叫的宗亲、藩王都叫上,不用急于一时。 故而,新丰的祭祖仪式也是颇有些‘迅速’——流程能省则省,能快则快; 大概就是刘荣沐浴更衣,走进庙堂跪下身,奉上香火血食; 而后,便是奉常礼官诵读祭文,向太上皇汇报一下:陛下呀~ ——您的三儿子:刘季,的四儿子:刘恒,的长子:刘启,的长子刘荣,得立为太子储君啦~ ——社稷有后,宗庙有后,特意来跟您老说一声,让您老也高兴高兴~ 诵读结束,便把承载祭文的布块扔进火盆里一烧,刘荣再磕几个头,就算完事儿了。 权宜之计嘛! 结束了这颇有些潦草的‘祭祖告庙’仪式,刘荣又被塞进了一辆马车的车厢之内,便径直朝着长安而去。 半日之后,车马驶入长安,于未央宫外止步。 到这时,刘荣已经能感觉到身份的转变,为自己带来的待遇变化了。 ——进了长安之后,刘荣的马车,便走上了御道! 虽然那条由孝惠皇帝下令修建的御道,太后的车马能走、天子的御辇能走,寻常百姓也能在太后、天子未出行至此的时候在上面行走; 但能乘车行走在御道之上的人,截止今日清晨,普天之下只有两人。 从今天开始,才有了第三人。 待刘荣下了马车,宫门门洞下、宫墙上,平日里那些目不斜视,甚至隐隐有些倨傲的禁卫们,也都下意识挺直了腰杆。 虽然没有对刘荣见礼,又或是浮夸的单膝跪地之类,但单就是这幅‘正在被领导视察’的作态,也绝对是放眼天下,不超过三个人能享受到的待遇。 在宫门外,由宦者令春陀接替了‘引领者’的角色,刘荣便跟着春陀,沿宫道向宣室殿的方向走去。 路过凤凰殿,却见殿门紧闭; 路过广明、宣明殿,亦然。 倒是绮兰殿,隐约开了一道门缝,不知是谁在门缝后偷窥。 待到了宣室殿外,那数百级长阶下的广场,昂起头,却见殿外的瞭远台内,天子启正居高临下的看向自己。 隔得太远,刘荣也看不清此刻,皇帝老爹是怎样的神态。 只下意识侧过头,看向身旁的春陀…… “陛下早有交代:这长阶,殿下得自己走上去。” “没人领着,也没人扶着……” 意有所指的一语,只引得刘荣默然点下头。 抬起脚,一阶,一阶——刘荣爬的无比庄严。 ——刘荣当然知道,皇帝老爹这是什么意思。 左右不过是想提醒刘荣:这储君之位,是你靠自己一步步爬山来的; 日后,你也得靠自己,一步步稳固自己的位置,一步步向朕——向皇位靠近。 对于封建君权,刘荣向来怀有敬畏。 故而,这几百级长阶,刘荣走的一步一顿,无比庄严。 踏上最后一阶,饶是凛冬冷冽,刘荣的额头,也已是蒙上了一层薄汗。 原以为皇帝老爹,会从瞭远台外侧的护栏前侧转过身,却发现护栏内,不知何时多出了两只摇椅。 天子启也早已在其中一只摇椅上躺下身,优哉游哉的轻晃着摇椅,双眼也微微闭起,手掌在大腿上规律的轻拍着。 “坐。” 待刘荣走上前,天子启只淡然吐出一字,身形却没有丝毫挪动。 仍躺在摇椅上,仍闭着双眼,仍在大腿上规律的拍打着不知名的节奏。 老爹有了指令,刘荣自也只得乖乖上前,半边屁股在摇椅外侧落下,双手扶于膝上——愣是在摇椅上,坐出了‘正襟危坐’的架势; 眼角稍睁开一道缝,见刘荣如此作态,天子启却是摇头一笑,将身子稍坐起来些,接过春陀递来的茶碗,小口小口嘬了起来。 “为了公子的储君太子之位,朕,可是差点血洗长安呐?” “——至少是险些屠尽窦氏满门。” 垂眸看着手中茶碗,轻轻吹撒茶面上的药渣,天子启语调随和的道出一语; 轻嘬一口茶汤,将茶碗捧回腹前,又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总算是遂了愿,做了我汉家的太子储君~” “就没什么想说的?” 嘴上说着,天子启也不忘斜眼撇刘荣一眼,旋即便再度眺望向正前方。 瞭远台外,近处是未央宫内的殿室、楼阙,以及将宫内宫外分割开的宫墙、宫门; 宫墙之外,是不见几道人影的街道、为冰雪所覆盖的民居,以及追逐于街头巷尾的孩童、鸡鸭。 天空中艳阳高照,总算是为这凛冬,带来了些许温暖; 但刘荣此刻,却并没有感觉到照在身上的阳光,为自己带来了丝毫暖意。 ——宣室正殿,宛若耸立云端,俯瞰着整座长安城。 坐在宣室正殿外侧的瞭远台,感受着冷冽的寒风,刘荣,只觉高处不胜寒…… “父皇要立太子储君,主要还是为了绝梁王叔的念头。” 沉默了许久,刘荣才终于开口,道出了自己近几个月以来,在未央宫内所说的第一句话。 同时,也是成为太子储君之后,对天子启所说的第一句话。 便见天子启闻言,目光仍撒向瞭远台外的远方,只轻轻一翘嘴角。 手中茶碗被送到嘴边,下意识吹吹,又再小嘬一口。 “还有呢?” 听不出悲喜的一问,却惹得刘荣满是别扭的调整起身形,终还是不再挣扎,索性从躺椅上起了身。 走到天子启侧后方一步的位置,双手环抱于腹前,稍弯着腰,语调平稳道:“立了储君太子——尤其还是循惯例、遵祖制立了长,让梁王叔绝了储君太弟的念头,父皇针对吴楚之乱的谋算,才能算是彻底收尾。” “之后,才是考察儿这个太子储君,究竟能否承担起宗庙、社稷之重。” “——若儿能,便当真以儿为储;” “若儿不能,则等梁王叔彻底绝了念头,再也不想,更再也不可能成为储君太弟,父皇亦可易储另立。” ··· “废了儿的储位,父皇仅剩的选择,是小十。” “所以从今天开始,小十的性命安危,便落在了儿的头上。” “一旦小十有个三长两短,父皇根本不需要寻找任何证据——闭着眼睛,治儿一个‘残害兄弟手足’的罪,便大抵不会出错。” “自然,在考察儿能否承宗庙、社稷之重的同时,父皇也会顺带培养小十,以备不测……” 分明是每一句都不该明说的话,刘荣却一股脑尽数道出,天子启也不由得一阵摇头失笑。 仍眺望向前方,手指却伸向刘荣连连虚点,天子启才终是双手撑着摇椅扶手,彻底坐起了身。 将后腰从椅背上抬起,将右手手肘撑在摇椅扶手上,右手虚握成拳撑起下巴; 侧身看向刘荣,似笑非笑的眯起眼角:“为何就这般笃定?” “——朕为何就不能是真的想要立皇长子,做我汉家的储君太子?” “要知道废太子,可是会让朝野震荡,乃至宗庙、社稷不稳的啊……” “此番,为了立公子为储君,朕更是冒着两宫不合,甚至是东宫震荡的风险。” ··· “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却只是以‘立皇长子为储君’为权宜之计,为的,只是绝梁王不轨之念;” “与此同时,又打着‘实在不行就易储另立’的打算?” “朕,为何要这么做呢?” 虽是在‘问’,但天子启语调中的玩味和戏谑,却分明是在说:你怎么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我是这么想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刘荣回答的很干脆:“换做是儿,儿便会这么做。” “——梁王叔觊觎神圣,说是‘心怀不轨’,也没人能挑出错来。” “而梁王叔与父皇情同手足,又有皇祖母在东宫盯着,父皇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立储。” “在这个前提下,皇长子合不合格,对父皇而言并不重要。” “哪怕不合格——甚至哪怕身有残缺,父皇都必须册立皇长子,以此告诉梁王叔:父死子继、立嫡立长,是不可更改的祖制!” ··· “等梁王叔这档子事儿过了,父皇再酌情应对:是授皇长子以帝王之道,还是易储另立——对父皇而言,都并非什么难事。” “毕竟父皇方才也说了:为了册立儿为储君,父皇,可是险些血洗长安。” “——为了立储,父皇尚且险些血洗长安,乃至屠尽当朝皇太后满门、肃清窦氏党羽;” “日后为了易储,再屠一门栗氏外戚,肃清太子党羽,为小十扫除障碍——对父皇而言,也不过是便宜之内罢……” 神情淡然,语调平和的一番话,惹得天子启又是一阵含笑摇头。 又悠然呼出一口气,方面带轻松道:“公子,比朕聪明许多~” “——至少,比当年的‘太子启’聪明许多……” ··· “想当年,先帝也会时不时,以朝政、社稷之事考校于朕;” “考校十回,朕却只能答对三两回——还大都是误打误撞蒙对的。” “答错了,先帝动辄斥责、喝骂,说朕德不配位,还不如早日把储位让出来,免得让先帝在天下人面前蒙羞。” “——便是答对了,先帝也会追问一句:此话怎讲?” “朕答不上来,免不得又是被斥骂一通……” 似是自嘲,又莫名带着些追忆的一番话道出口,天子启只含笑望向远方,沉默了许久。 久到刘荣都有些站不住,轻轻将衣襟紧了紧,天子启才深吸一口气,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抬起小臂,对身后的宦者令春陀轻轻摆手,便再度招呼刘荣在身旁的的摇椅上坐下身。 待刘荣乖乖坐下,又被春陀取来的薄被盖住下半身,天子启才披着另一张薄被,侧身正对向刘荣。 面上神情虽仍是云淡风轻,但语句中,却莫名带上了一股肃然。 “朕,不知道合格的太子储君,应该是什么样的。” “——朕亲眼见过的唯一一个太子储君,是朕自己。” “先帝说,朕这个太子并不合格;” “但朕却做了二十一年太子,最终又做了天子。” “这天子,朕自认为做的不错。” “所以,朕唯一能确定的是:朕这样的太子储君,是合格的——至少是勉强合格的。” 莫名严肃的道出一语,天子启面色不由再一正,朝刘荣微一昂头。 “公子这样的太子储君,对宗庙、社稷而言究竟是福是祸,朕不清楚。” “——一个思绪活泛,机智过人,又友爱手足、恭顺母亲的太子,朕不知道这样的储君,日后能否成为一个合格的天子。” “所以,公子方才的话,对,也不对。” ··· “立皇长子为太子储君,确实是朕出于‘绝梁王之念’的目的所为。” “但考察公子是否合格,朕却并没有具体的标准。” “——无论是公子还是小十,朕都无法确定孰是孰非、孰优孰劣。” “朕能遵照的,只有自己的判断。” 许是和刘荣摊了牌,又或许是一桩心事落了地,让天子启肩上的胆子轻了不少; 说起这番话,天子启侃侃而谈,眉宇虽还算严肃,却也无时不刻带着轻松。 刘荣听的很认真。 天子启,却说的更认真。 “在朕看来,公子的优势、劣势,都很明显。” “年壮即冠,为朕诸子之长,手腕老练,天资卓绝——这都是优势。” “母栗姬,则是劣势。” “——甚至可以说,是公子唯一的劣势。” ··· “朕的母亲,还算是个不错——至少是个不太差的太后,尚且能逼得朕为了册立太子储君,粗暴的将北军开入长安。” “只差那么一点,朕便险些要成为一个暴君,甚至险些蒙上一个‘囚母’的骂名。” “朕的母亲尚且如此,朕实在想象不到公子的母亲,会成为一个怎样的太后;” “又会为我汉家,带来怎样的动荡和灾难。” “——如果公子年幼丧母,甚至没有母亲、母族作为助力,朕都可能不会考虑小十,只全心培养公子。” “但公子的母亲,实在是让朕很难对公子放心。” 对于天子启如此坦诚的说出‘你不错,但你妈忒不靠谱’,刘荣惊诧之余,却也莫名感到一阵心安。 别说是汉家的帝王——便是后世的老师,也是一样的道理:愿意说你,说明你还有救; 愿意批评伱,说明你还有希望去改正。 更何况这些话,是天子启前脚刚为刘荣‘抢’来了储君太子之位,后脚便说出口的。 这其中,有几分提点、几分敲打,刘荣,自也了然于胸。 “小十对朕而言,也是万不得已之下的权宜之计。” “除非公子实在不争气,让朕实在无法放心,从而不得不狠心废储另立;” “否则,朕便不会将我汉家的未来,寄于小十身上。” 正思虑间,天子启笃定的话语再度传入耳中,惹得刘荣再度侧过头。 便见天子启道出此语,又沉沉一点头,面上严肃之色,也随之带上了些许惆怅。 “朕,已经老了……” “小十,却太过年幼。” “若果真立了小十,那我汉家日后,必定难逃主少国疑,君权旁落。” “——朕在,东宫即便偶有不稳,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但待朕去见了先帝,留一个年不及冠的小十,坐我汉家的宗庙、社稷,那无论小十日后天资、手腕如何,都绝不可能压得住东宫太后。” “若朕走的急了些,小十要面对的,甚至可能不止一个太后——而是会再多出个太皇太后!” “这对一个年不及冠的‘儿皇帝’而言,几乎不亚于让一个还没断奶的婴孩,同一头猛虎搏斗……” 言罢,天子启便莫名呆坐在了原地,似是为自己刚说出的这番话,而感到些许愕然。 ——刘荣很好,可惜有个叫‘栗姬’的母亲; 而除刘荣外,唯一可供天子启选择的后备人选,是年仅三岁的皇十子刘彘…… “朕很希望公子,能撑到朕合眼的那一天。” “——很希望朕宫车晏驾时,我汉家的储君太子,是今日册立的皇长子荣,而非日后易储另立的皇十子彘。” 冷不丁到处一语,天子启已是皱起了眉头,望向瞭远台外,神情说不清的凝重。 “但希望归希望,对朕而言最重要的,仍旧是宗庙、社稷的未来。” “如果公子无法证明自己,能压制自己的母亲——能保证自己的母亲,不会在日后颠覆我汉家的宗庙、社稷……” “那朕,即便再怎般不愿,也只能咬牙硬撑几年,好让小十再年壮些、再年长些。” “至于公子,既是做过太子、坐过储君之外,待日后小十得立,便也就断没有苟活的可能。” “这些,公子都明白?” 言罢,天子启便满带着郑重,望向身侧,已经穿上太子冠服的刘荣。 却见刘荣闻言,只深吸一口气,旋即带着自信的淡笑,对天子启一拱手。 “父皇方才,唤儿什么?” “——嗯?” “——公子?” “请父皇,称太子……” ··· “儿臣,已得东宫太后册封,亦已于新丰太庙祭祖。” “请父皇,称太子…………”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调的一手好作息 熬了一天,写了四千多字狗屁不是的玩意儿…… 人直接晕麻了,告假告假,睡觉去了… 您各位多担待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调的一手好作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33章奏对 请父皇,称太子。 这,便是刘荣对天子启‘你很不错,但你母亲不靠谱’的疑虑,所给出的答案。 ——公子,是儿子; 太子,则是储君…… “世间,有很多话,人们都能非常轻松的说出口。” “但言行合一、说到做到,却几乎是圣人才会有的品行。” 刘荣的答案,颇有些出乎天子启的预料,以至于天子启愣神思考了好一会儿。 但很快,天子启便恢复到先前,那悠然躺在摇椅上,含笑眺望远方的惬意姿态; 又稍侧过头来,用眼角撇了眼刘荣,旋即便再度拿起茶碗,送到了嘴边。 “朕,不是这样的圣人。” “——天子,说是言出必践,但朕说出口的话,尚且不曾一一付诸行动。” “至今为止,朕也没有见到过活的‘圣人’。” “太子,当也不是什么‘圣人’之类?” 天子启这个反应,倒是没有出乎刘荣的预料。 ——天子启,是一个非常合格的封建帝王。 这里的合格,不是说有多么值得称赞的文治、武功,又或是多么受天下人爱戴、多么让朝臣百官崇敬; 而是作为封建帝王,天子启,几乎具备了皇帝理论上,所应该具备的一切特质。 ——冷血; ——狠辣; ——果决; 以及:自信! 说好听点,是以自我为中心; 说难听点,是乾坤独断,不为旁人所左右,认定的事,就很难因为旁人的话语,而产生改变。 眼下的情况,也是一样的。 刘荣用一句颇有些失礼的‘请父皇称太子’,来隐晦的表达出立场:我首先是国家的储君,其次才是父皇的儿子、公子; 父皇尚且要叫我‘太子’,母亲那边,自更不能优先拿我当‘儿子’了? 但作为一个教科书级的封建帝王,天子启显然不可能因为刘荣这番口头上的表态,就真对刘荣的母亲:栗姬放下心。 说白了,话是怎么说的,对天子启而言,就只是个态度而已。 事儿是怎么做的,才是可供天子启判断某件事,或某個人的依据。 刘荣说:请父皇称太子; 这顶多只能算作是刘荣,表明了‘我不会对我母亲听之任之,不管做不做得到,都肯定会试着去压制’的态度。 但天子启需要的,并不是刘荣嘴上说‘我试试’,而是身体力行的做出成果,来证明:我能做到! 不单能做到,我也肯定会这么做! 意识到这一点,刘荣也终是含笑再一拱手:“即多说无益,父皇,不妨拭目以待……” 这话一出,天子启似笑非笑的点下头,再度眺望向远方; 刘荣太子生涯的第一道考题,便以开卷考的形式,正式开始。 ——压制住母亲栗姬,打消当今天子启,对未来的‘栗太后’可能祸乱汉家的疑虑! 这道题,从今天——从刘荣成为太子储君的第一天开始; 一直到天子启驾崩…… 更准确的说,是直到刘荣太子生涯前的最后一天,才会宣告结束。 考试通过,太子荣,便会成为天子荣。 没通过,太子荣,便会成为史家口中的‘景帝废太子’…… “这段时日,栗姬很挂念太子。” “——对太子而言,栗姬,确实称得上是‘慈母’了。” “只是太子日后,究竟要不要做一个‘孝子’,或者说是要做个怎样的‘孝子’……” “这,可不单是关乎太子名誉的事。” “而是关乎我汉家的宗庙、社稷,乃至太子日后,还能不能是‘太子’的事。” 说到这里,躺靠在摇椅上,将薄毯盖在身上的天子启,不由又是侧过头; 深深看了刘荣一眼,才再度将目光移回瞭远台外。 在和刘荣说这些的时候,天子启心中,莫名生出了一股嫉羡。 没错; 嫉羡。 如果说早先,听说栗姬又闹出了什么乱子时,天子启还能对刘荣抱以怜悯,并想到‘我母亲再如何,也比这小子的母亲好多了’的话; 那现在,尤其是在刘荣此番,假节奔赴前线之后,栗姬整日整日茶饭不思,整夜整夜唠叨着长子刘荣,则使得天子启对刘荣,便只剩下了嫉羡。 ——刘荣,有个好母亲。 未必会是个好太后,但绝对是个好母亲。 至少天子启能断定:换做是‘栗太后’和‘天子荣’,绝对不会出现‘栗太后’要与立某王刘德、某王刘淤为储君太弟,逼得‘天子荣’不得不摆出一副血洗长安的架势,才得以威逼‘栗太后’册立太子储君的状况。 在过去,天子启只想当然道:窦太后虽不是个好母亲,但至少是个不错的太后; 栗姬纵然是个好母亲,却显然不能成为合格的汉太后。 按照宗庙、社稷大于母子情谊的判断标准,天子启得出结论:窦太后,显然《还不错》; 而‘栗太后’,却辣眼到让人根本不敢去想。 可到了如今,经历过昨天那些事之后,天子启却有些拿不准了。 窦太后,是个好母亲? 显然不是。 当真是个《不错》的太后? 经过‘储君皇太弟’一事,以及昨天的事,恐怕也不尽然。 那栗姬呢? 本就是个好母亲——至少是刘荣的好母亲; 待其做了太后,又当真会比如今的窦太后差吗? 天子启思虑再三,终是缓缓摇了摇头。 或许栗姬——或许将来的栗太后,未必能有窦太后那样的大局观,以及早年在吕太后身边,锻炼出来的政治视野、过去这些年,在深宫中练就的政治手腕。 但这,真的是坏事吗? 窦太后手腕老练,却都用在了宠爱女儿、幼子,以及逼迫天子启与立储君太弟之上; 而‘栗太后’蠢的吓人,对宗庙、社稷而言,当真是坏事吗? “或许……” “对宗庙、社稷而言,或许是坏事;” “但对天子而言,却……” 想到这里,天子启心下一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又拿起茶碗,轻轻嘬了一口。 而后,才以闲聊般的口吻道:“依太子之见,我汉家东、西两宫共治天下,太后、天子共掌大权的制度,利、弊几何?” “其中的利、弊,又分别是什么?” “什么样的情况下,这是好事?什么样的情况下,这是坏事?” “有没有什么办法,将其中的弊端去除,或是尽可能降低?” “日后,朕宫车晏驾,太子即立,又会如何看待、解决这个问题?” 好似机关枪般,连一点气口都不给自己留,就这么突突突甩出一连串的问题,天子启便将身子稍一扭; 在摇椅上侧躺着,将身子朝向了另一把摇椅之上,再一昂首,示意刘荣坐回去说。 只稍一思虑,刘荣便意识到天子启的意图,自也就坐回了摇椅之上。 仍旧是半边屁股坐在摇椅最外侧,正襟危坐,皱眉沉思了许久。 而后,才针对天子启的这道考题——对这道考题的每一问,都依次给出解答。 “东、西两宫共治天下,太后、天子共掌朝权,是太祖高皇帝、吕太后之时出现,并为沿用至今的定制。” “其中利、弊,一目了然。” “利,在于天子年弱即立——如孝惠皇帝那般,未冠而即皇帝位时,太后可代天子掌权,镇压朝野,以免君权旁落于外臣之手。” “而弊,也同样在孝惠皇帝、吕太后母子身上有所体现。” “——孝惠皇帝年弱即立,吕太后的存在,确实保证了政权的平稳交接,以及朝野内外的安稳。” “但当孝惠皇帝年壮,该取回大权、临朝掌政之时,却并没能从吕太后手中,取回本该由天子掌控的大权。” ··· “年即冠,身天子,却无法插手国家之事,孝惠皇帝郁郁终日,年仅二十二岁,便抑郁而终。” “而在孝惠皇帝驾崩之后,吕太后又再掌大权,长达八年之久。” “这八年中,吕太后遍封诸吕为王、侯,更废杀孝惠皇帝的太子——少帝刘恭。” “以至于吕太后驾崩时,诸吕子侄早已心怀叵测,觊觎神圣。” “纵是诸侯、大臣共诛诸吕,迎立先帝,稳住了我汉家的宗庙、社稷,但也为我汉家埋下了诸多恶因、生出了诸多恶果。” 与后世人作答主观题一样:这个时代的主观题,也需要作答者引经据典,最好是再举个鲜活的案例作为佐证。 而在如今汉室,对于‘二元制度’有关话题的考题,最典型、最恰当的案例,显然便是孝惠皇帝刘盈、高后吕雉母子。 二元制度的优势,在吕太后这个杰出政治家的身上逐一体现; 其弊端,却体现的更加完整、具体。 毫不夸张的说:自汉以来,直到往后数百上千年,凡是关于‘太后该不该掌政’的话题,吕太后,都将成为反对者最有力的依据,且大概率没有之一。 说回眼下。 天子启以二元制的利弊出题,来考校才刚新鲜出炉,甚至都还没正式举行册封大典的太子刘荣。 不同于后世的考官出题、考生作答——这个时代的问答,尤其是发生在皇帝与旁人之间的问答,往往被称之为:奏对。 既然是奏对,那在刘荣给出作答之后,作为考官的天子启,也同样会给出补充意见。 “东、西两宫共治天下,太后、天子共掌大政,是我汉家自太祖、高后以来,便沿用至今的国策。” “即便是有吕太后这么一个‘反面案例’,太宗皇帝自代地入继大统之后,也还是沿用了这个制度。” “这是由于方才,太子所说的:天子年幼时,以太后确保君权不会旁落——这只是很长时间才会出现一次,甚至未必会出现的预防措施。” “这个制度存在真正的意义,是为了制衡。” ··· “帝王之术,说一千道一万,都绕不过‘制衡’二字。” “而太后的存在,制衡的,便是天子。” “——作为妇人,尤其还是相对年迈的妇人,太后往往是保守的;” “而天子为储多年,又有先皇珠玉在前,为了证明自己不比先皇差——至少是不比先皇差太多,天子往往会采取激进,甚至是冒进的举措。” “故而太后的存在,可以有效制衡天子,以免天子做出过于激进的举措。” “太后保守,天子激进,两相制衡之下,才能最终得出即不过分激进,也不太过保守的政策。” “物极必反,过犹不及,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说起正事,天子启便总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极为自然的进入工作状态。 此时也一样。 一说起正事,天子启的气质中,便莫名带上了一股肃然。 ——哪怕仍旧躺在摇椅上,面上仍旧是云淡风轻的闲适之色,但气质中,就是莫名多出了一股严肃,让人忍不住想要坐直身子,竖起耳朵。 而在听闻天子启这番补充之后,刘荣却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旋即面带诚恳的对天子启一拱手,以示‘受教’。 刘荣先前,确实从未想到这方面。 早先,刘荣只想到太后的存在意义,是在必要时保护年幼天子、确保政权平稳交接的保险锁。 直到今日,天子启说起‘制衡’二字,刘荣才终于明白:太后的存在、二元制度,明明只有那一丢丢好处,却有说不尽的弊端,汉家为何会从开国时便沿用至今。 尤其是先帝入继大统时,明明有吕太后那么一个鲜活,甚至可以说是‘血淋淋’的一个反面案例,先帝却依旧沿用了二元制度。 如果单只是‘确保政权平稳交接’,那二元制度的存在,确实是弊远远大于利的; 但若是加上天子启方才,所说的‘制衡’二字,那就是利弊近乎持平了。 ——二元制度当中的太后,是汉家的皇帝,为后世之君强加的‘枷锁’。 这个枷锁,确实会限制天子的权利、成为天子锐意进取时的掣肘; 但与此同时,也会最大限度的确保汉家,不会因为出了一个傻缺皇帝——如土木堡战神之类的人,而对宗庙、社稷造成太大的负面影响。 用更直白的话来说:以太后来瓜分、限制君权,是汉家以牺牲上限为代价,换取提高下限的举措。 二元制度下的太后,会成为皇帝英明神武之路的掣肘,却会同样成为‘战神们’傻缺之路的阻碍…… “儿臣,谨受教。” 对于天子启的提点,刘荣由衷感激。 自然,为剩下几问做出应答时,刘荣也就推倒了先前的腹稿,重新组织一番语言,才给出了更适宜的答案。 “如此说来,东、西两宫共治天下的利,在于确保政权交接、保证君权不会旁落,并在主少国疑时镇压朝野,平稳的扶持天子年壮掌政;” “以及:制衡天子,让天子无法因为过度的锐意进取、贪功冒进,而致宗庙、社稷——致天下百姓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 “而弊则在于:在天子年幼时,太后代为掌政、镇压朝野;但等天子年壮之后,太后也很可能不会将大权,太过轻易的交还到皇帝手中。” “另外,以太后制衡天子,除了保证天子无法过于激进,也同样限制了天子执掌大权,成了天子掌权的掣肘。” ··· “如此看来,东、西两宫共治天下,太后、天子共掌大权的利弊,依儿臣之见,当在各半。” 听到这里,天子启默然点点头,并没有如方才那般接过话头。 只是天子启此刻,并不是真的没话说; 而是并不打算告诉刘荣:天子年弱即立,由太后代为掌政,天子年壮之后,却无法将权力从太后手里轻易抢回; ——这,同样是汉家,对天子的考验! 占据大义,身为皇帝,却连太后、连母亲替自己掌管的大权,都无法靠自己抢回来? 那你不行啊! 还太嫩了! 与其让你掌权,还不如接着让太后掌权。 什么时候,能靠自己把权力从母亲、从太后手里抢过来,你才真正具备了掌权的资格。 做不到,那就老老实实学孝惠皇帝,在后宫醉生梦死吧…… 这个道理,先帝没告诉过天子启。 甚至直到昨日,在长乐宫硬刚母亲窦太后之前,天子启都不曾有过这个认知。 所以,天子启也并不打算将这个刚得到不久的收获和感悟,就这么直白的告诉刘荣。 “朕的权,可是从窦太后手里抢回来的……” “相比较而言,从将来的‘栗太后’手里抢权,够容易了吧?” “这要是都做不到,太子,还是乖乖给小十让位好了……” 如是想着,天子启只含笑将目光收回,再度眺望向瞭远台外,又嘬了一口茶。 刘荣的奏答,却并没有因为天子启的举动,而就此停歇。 “在儿臣看来,这个制度,无法在保留其利处的同时,单独规避其弊端。” “——有舍才有得。” “要想得到这个制度带来的利好,便只能接受这个制度一同带来的弊端。” “如:要想让太后确保政权安稳交接,并确保天子不过于昏聩、过于放浪形骸,太后就必须掌握废、立之权,以此督促天子。” “又如:要想让太后扶立年弱之君直至其成人,便也不得不让太后掌握大权。” “如果没有大权,那太后,也不过只是个稍富贵些的妇人,根本无法在先皇驾崩、新君少弱的情况下镇压朝野,在群狼环伺的朝野之上,扶保年少的君主,直至其成人。” 这个问题,天子启本就是随口一问; 刘荣的回答中规中矩,但至少没踩天子启的雷。 如果刘荣夸夸其谈,说可以怎样怎样规避、去除其中的弊端,天子启难免要对刘荣小小失望一下。 但刘荣看准了汉家的二元制度,就是舍弃什么来换得什么、承受一些代价,来取得一些收获; 天子启虽谈不上眼前一亮,却也是暗下点了点头,愈发坚定了太子荣,比当年的太子启‘天资更佳’的认知。 而这场奏对——这场父子之间,或者说是天子启和太子荣之间的第一次对答,也终于到了最后,也是最为关键的一个问题。 对未来的展望! 未来,天子启宫车晏驾之后,即皇帝位的刘荣,会如此看待、应对二元制度,或者说是二元制度下的母亲:栗太后。 而刘荣给出的答案,却让天子久久愣坐在原地,即便是到了刘荣告退之后,都久久没能回过神。 只口中不断呢喃着刘荣,为这个问题给出的最终答案。 “后宫,不得干政……” “后宫……” “不得干政………” (本章完) 第134章儿行千里 后世有一种说法。 ——秦的灭亡,不是因为其制度不够先进,反而恰恰是太过于先进,以至于枉顾了时代背景; 没有足够的社会基础和时间积累,以及循序渐进的过程,过于先进的体系、制度,以及‘一步到位’式的核心执政思想,让华夏第一个统一政权:秦,成了拔地而起的空中楼阁。 足够绚丽,却也堪称‘虚浮’。 始皇在,自是凭借个人威望,将这个空中楼阁给凭空托举了起来。 但始皇崩,这个名为‘秦’的空中楼阁,便也就此跌落而下,土崩瓦解。 对于这個说法,刘荣还是比较认可的。 在刘荣看来,刘汉在秦的基础上,将许多跨越时代‘一整步’的制度、体系,往后稍退了半步; 如此一来,只领先时代‘半步’的汉律、汉制,便达到了既足够先进,又不超脱于时代背景的程度,恰到好处。 故而,刘荣很清楚的知道:许多时候,制度,并不是越先进越好。 除了先进之外,还要讲究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并扎根于时代、符合时代背景和社会风气,以免政策、制度水土不服。 就拿如今汉家来说:在后世人看来极度落后、极度不合理的二元制整体,却是当下最为先进,同时又最适合这个时代的产物。 在这个时代,刘荣冷不丁喊出来一句‘后宫不得干政’,无论是有理有据,还是随口喊了个口号,都完全可以被纳入‘胡言乱语’的范畴。 ——后宫不得干政? ——在汉家? 笑话! 在如今汉家,太后掌政,那可不叫‘干政’,而是叫临朝称制! 连后世那欲盖弥彰的‘垂帘听政’都没有,直接就是临朝称制! 至于其余的出入称警、行文用制,口称:朕、亡称:崩,更是无时不刻在提醒着世人:天子是君,太后,也是君! 考虑到太后和天子之间,必然会存在的母子关系,太后这个‘君’,地位甚至在天子之上! 在这个时代,你说后宫不得干政? 如果这是一场辩论,你的对手恐怕就要持‘天子不得临朝’的论点了。 汉家是太后、皇帝二元执政,你说太后不能掌权,那我持对立立场,就说皇帝不能临朝咯? 有什么问题? 所以,刘荣在过去,从不曾有哪怕一个字,提起过关于‘后宫不得干政’的话题。 因为刘荣很清楚:这个话题,不单会得罪太后、太皇太后还有皇后,乃至她们各自的母族外戚,甚至可能连皇帝、连皇帝老爹,也一并得罪进去。 二元执政,是汉家特有的秩序。 改变它,等同于破坏固有的秩序,而后构建一个新秩序。 而封建时代的第一要务,永远都是个‘稳’字。 除非秩序带来了混乱,急需构建起新的秩序,否则,封建时代的掌权者,是不会在乎这个新秩序的好坏的。 ——你这个新秩序,可能好,可能坏; 但我这旧有的秩序,至少也‘不差’。 对封建时代而言,很多时候,‘不差’便足矣; ‘不差’,就意味着不需要再冒‘不稳’的风险,去寻求‘更好’。 汉家特有的东、西二宫共治天下,太后、天子共掌大权的二元制度,便是如此。 ——有利有弊,所以《不差》。 既然《不差》,那就先用着,没必要去改。 在这样的背景下,刘荣冒然提出‘后宫不得干政’这六个字,其实,是冒了很大的风险的。 即便已经顺利成为了太子储君,初步掌握了政治‘发声权’,这六个字对刘荣而言,也同样足够冒险。 但最终,刘荣依旧这么做了。 因为不这么做的话…… “不早点筹谋布局,待日后那句‘老狗’问世,一切,可就都晚了……” 缓缓自宣室殿外的长阶走下,刘荣面上神情,只一阵说不清的惆怅。 ——方才,刘荣为天子启的最后一问,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以栗姬对刘荣的慈爱为基础,以栗姬对刘荣‘言听计从’为切入点,争取以日后的栗太后,来作为汉家‘后宫不得干政’的开端! 毫不夸张的说:刘荣这个答案,几乎是把天子启惊的外焦里嫩,愣是没把下巴给吓掉! “猜想过太子,或许会语不惊人死不休;却不曾想,竟会到这般地步……” 这是天子启的原话。 天子启不理解,并大受震撼。 有那么一瞬,天子启也很心动! 因为天子启想到:如果汉家不是二元整体,而是有刘荣这句‘后宫不得干政’,那自己无论是推动《削藩策》,还是平灭吴楚七国之乱,都不需要苦心积虑的算计自己的母亲。 没有太后掣肘,天子启也可以做很多原本想做,却碍于东宫太后而没能做成、暂且搁置的事。 但很快,天子启便反应了过来:这是自己的本能。 这是自己对权力——对独掌天下大权的渴望。 作为一个肉体凡胎的人,刘启可以,也必定会有这个渴望。 但作为汉家的君王,却绝不能将这个渴望变成现实。 ——很美好。 刘荣构筑出的那个场景,那个没有太后掣肘、天子可以为所欲为的场景,很美好。 美好到冷血如天子启,都不免为之心动。 但作为一个足够冷血、足够合格的帝王,天子启很清楚:不行。 汉家的天子,不能完全没有太后的制衡。 就如天子启自己的皇帝生涯:在强大到足够镇压太后之前,汉家的天子,不能从坐上皇位的第一天开始,就完全没有掣肘。 皇帝可以独掌大权; 但在独掌大权之前,必须经过‘镇压太后’的过程,来证明自己的能力,已经足以压的太后——如故薄太皇太后那样避居深宫。 先帝如此; 天子启如此; 汉家的后世之君,也应当如此。 “不过,好在没有直接否定,而是让我试试……” “应该也是想看看这么做,能不能有什么意外惊喜?” 如是想着,刘荣满是惆怅的面容之上,也随之涌现出一抹笑意。 这,就是汉家的太子储君,能让后世的储君太子,妒忌到酸掉大牙的特权。 ——汉家的太子,哪怕扬言说‘想试试看用嘴吹气,能不能把太阳给吹灭’,汉家的天子,也绝对不会第一时间否定。 而是会说:那你试试看吧; 试试看这么做,能得出个什么成果。 绝大多数时候,汉天子对储君太子的异想天开,都是抱着乐见其成的态度。 做成了,国家能多个手段、方略,或是成果; 就算没做成,也权当是让异想天开的储君碰碰鼻子,受受挫折,好磨砺一番性子。 怎么都不亏。 在这个二元政体为主导的汉家,以太子储君的身份,提出‘后宫不得干政’,并得到了天子启‘可以试试’的默许,刘荣已经非常知足。 剩下的,就要看刘荣接下来,能给出怎样的最终答卷了。 天子启不抱希望,更多是想借此,来搓搓太子荣的锐气; 但对这件事,太子刘荣,成竹在胸…… “后宫不得干政,只是主导思想而已……” “又不是非得摆在明面上?” “就如当年,先帝将齐国一分为七、将淮南国一分为三;” “明面上,不也将贾谊的《治安策》,以及‘推恩诸子’的法子给否了吗?” 如是想着,刘荣脚下的步子也轻快起来,以较平常稍快的速度,朝着凤凰殿走去。 母亲栗姬,怕是对自己望眼欲穿; 弟弟们,应该也很想自己——至少是很想那段有大哥在,不用为母亲头疼的日子…… · · · “母亲,消瘦了……” 在凤凰殿殿门内,碰上正趴着门缝往外看的母亲栗姬,刘荣便带着由衷笑意,安抚着泪流不止的母亲,回到了正殿之内。 才刚落座,便发现手臂被母亲紧紧抱住,俨然一副‘再也不放我儿走了’的架势,刘荣百感交集之下,也只吐出这么一句:母亲,消瘦了…… “哪、哪有;” “不过是、是先前发了福,怕失了体态……” 听刘荣说起自己消瘦,栗姬只下意识一阵心虚,赶忙寻找起托词。 只是话还没说完,便又被泪水蒙了眼,只将刘荣的手臂紧紧抱住,强压着声线啜泣起来。 而在一旁,玄冥二少——刘德、刘淤兄弟俩,虽然没有如栗姬这般激动,但也是嘴角噙笑,眼含热泪; 若不是母亲在,当也会扑上前,一左一右抱住长兄。 感受着这浓浓爱意,纵然是腊月凛冬,刘荣也被一阵莫名的温暖所包裹。 ——刘荣知道,那暖意的来源,并非殿内的暖炉。 也不是母亲这片刻之内,便沾湿自己小半件衣袍的泪水…… “母亲莫哭,莫哭……” “儿,这不是回来了吗?” “非但回来了,还做了太子呢。” “母亲,不是一直想让儿做太子,好让母亲搬去椒房殿吗?” 听闻刘荣这番温声细语的安抚,栗姬依旧紧抱着刘荣的手臂,只垂泪抬起头,噘嘴摇头道:“不要了。” “都不要了。” “什么太子、皇后,什么太子宫、椒房殿——都不要了。” “只要我儿好好的,怎么都成……” “只要我儿好好的,这凤凰殿,也容得下我母子……” 见母亲这副大彻大悟,又生怕刘荣再离开自己,跑去战场冒险的哀戚之态,刘荣感动之余,也不忘将疑惑地目光,撒向一旁同样含笑垂泪的二弟刘德。 ——什么情况? ——怎么吓成这样了? 感受到兄长用眼神发来的讯息,刘德却并没有着急作答; 就这么嘴角噙笑,眼含热泪,满是感慨的看着母亲栗姬,抱着大哥刘荣手臂又哭了好一会儿。 直到母亲稍平复下情绪,也勉强将刘荣的手臂松开,却仍不忘紧紧握住刘荣的一只手,刘德才笑着低下头,用指尖抠了下眼角。 而后,才感慨的长叹一口气。 “大哥刚从长安启程,宫内,便冒出了王夫人‘梦日入怀’,而后才有小十的流言。” “一开始,母亲还没怎么当回事,只怒那王娡居心叵测,大哥在的时候不敢造次,大哥一走,就闹出这等事来。” “只是随后,梁王叔就又开始日日血书求援,之后更直接跑来了长安。” “虽然朝堂对外说,是胜负已定,战事也已经基本结束,梁王叔才入朝,但宫里也不乏有人说:是睢阳太过险恶,梁王叔才跑回长安,以保全性命……” 说着,刘德也不由侧身看了眼刘淤,又嘿笑着正过头,面带自嘲嗤嗤笑了起来。 “便是弟和老三,都一度信以为真——以为睢阳当真凶险万分,都把梁王叔吓的跑回了长安。” “梁王叔都‘苟且偷生’跑回了长安,大哥却又迟迟不归,莫说是母亲,就连弟,心里都不免有些担忧了……” 听闻二弟刘德此言,刘荣只一阵哑然。 梁王刘武半场开香槟,吴楚未灭便先朝长安,在刘荣看来,只是想要先发制人,早点来长安筹谋布局,争那虚无缥缈的储君皇太弟之位。 对此,刘荣以静制动作为应对,将梁王刘武没来得及吃下的军功,细嚼慢咽的吃了个干净,才慢悠悠踏上了返回长安的远途。 刘荣也确实想过:如果梁王刘武‘先朝长安’的举动,被坊间曲解为怯战逃亡,应该能为自己省不少事。 却不曾想:在家人眼中,最重要的,始终是自己的安危; 与自己的安危相比,什么争储、夺嫡,什么筹谋布局,都不如一桩流言来的重要。 “梁王叔怯战而逃,回长安偷生,大哥久战睢阳,迟迟不归;” “宫内外,王夫人‘梦日入怀’的流言又愈传愈烈,父皇却对此视若无睹。” “——朝野内外,也开始生出‘皇长子与睢阳遭遇不测,陛下有意立皇十子,方以梦日入怀之说造势’的观点。” 正思虑间,刘德平和的话语声再度响起; 只是比起方才,那满带着感慨的惆怅,此刻却多出了一份凝重。 “自那以后,无论是吴楚平灭、大哥完好如初的消息,还是大哥从睢阳启程,正折返长安的消息,母亲都全然不愿相信。” “——甚至就连前几天,栗仓从新丰带了大哥的平安,乃至昨日,父皇颁下册立储君太子的诏书,母亲都还在说:不要再哄我了,我儿,可是生了不测?” “便是方才见了大哥,母亲都还小声让弟掐一掐母亲,说要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听到这里,刘荣不由又是一阵动容,满是亏欠的望向母亲栗姬,又极尽温和的拍了拍母亲的手背。 “让母亲担忧了。” “母亲莫怕。” “往后,儿便是想再赴险,也当是没有机会了……” 皇长子刘荣,只是当今天子启众多儿子当中的一个; 虽然是最有机会做储君的那一个,但也终归只是个宗亲。 如今汉家,尚存于世的诸刘宗亲,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即便是当今天子启,也足足有十一个儿子。 但在做了太子之后,刘荣却已经成为继窦太后、天子启之后,汉家第三个真正意义上的‘君’。 虽然是储君,不像窦太后、天子启那样执掌朝权,但也终归是‘君’。 从今往后,刘荣别说是像这次般,奔赴前线犒军了; ——就连像死去的梁怀王刘揖那样,想要策马疾驰飙个‘马’,也有的是人前仆后继跪在脚边‘包围’刘荣,口称‘君子不立于危墙’‘殿下纵自轻,置太后、陛下何’之类。 说得再夸张一点:刘荣以后出门,就连水流稍急一些的河流,怕是都无法再靠近十五步之内…… 但栗姬不管这些。 只默然低下头,不着痕迹的再度伸手,紧紧抱起刘荣的胳膊。 就好像自此以后,栗姬便信不过任何人——包括刘荣; 而是只相信自己、只相信抱住刘荣的手臂,才能保证刘荣不会再次远游,更甚是置身险境。 栗姬如惊弓之鸟,抓住刘荣的手臂便不愿放开,迟迟没能从并不存在的‘失子之痛’中缓过劲来; 老二刘德却是很快便将注意力,从母子重逢、阖家团圆的温情,转移到了正事之上。 “大哥不在长安的这段时间,绮兰殿,极不安分。” 只一句话,便让刘荣大致明白了这段时日,宫内发生了些什么。 ——被坊间,乃至朝野内外,在私下里戏称为‘小夫子’的皇次子刘德,说话总是留足余地。 诸如‘很’‘非常’‘特别’等字眼,都很少会从刘德的嘴里道出。 但此刻,说起绮兰殿在刘荣不在长安这段时间的‘表现’,刘德却用了个‘极’字。 极不安分! 尤其还是刘德口中的‘极不安分’,真相究竟如何,也就可见一斑了。 “大哥!” “这回让我去吧!” “再带上葵五那憨货,必叫那王娡悔不当初!” 刘淤怒不可遏的一声咆哮,显然是刘荣不在这段时日,被绮兰殿气的不轻。 循声望去,看到三弟满脸怒容; 又看向老二刘德,却见温润如刘德,竟也是面色阴沉的一点头! ——就连刘德这个‘知识分子’,都觉得让老三带着‘阉虎’葵五去一趟绮兰殿,是应该采取的行动了! “真不愧是你啊……” “王娡……” “嘿;” “嘿嘿……” 冷笑着呢喃两声,余光却瞥见两个弟弟已经站起身,俨然一副这就要带人,去绮兰殿找回场子的架势; 下意识望向身侧,仍抱着自己胳膊的母亲栗姬,却见母亲糯糯崛起嘴,一言不合便又要垂泪。 “我儿做主便是了……” 只片刻,刘荣便也有了决断,却是深吸一口气,招手示意两个弟弟坐下身来。 待刘德满带着迟疑,却也强拉着老三坐下身,刘荣才似笑非笑道:“我做了储君,小十在的绮兰殿,就不好再动了。” “——父皇也已经把话说开了:若我不成器,就会由小十为储。” “做了太子,若是再去欺压‘候补太子’,父皇那边,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 “嗯…这样;” “老二去找夏雀,从殿里选几个精干的寺人,给绮兰殿送去。” “就说,是太子派的人,要寸步不离的护皇十子周全。” 刘荣拿了主意,老二刘德虽有不解,却也是先点头领命,而后才皱眉思虑起来。 老三刘淤,却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大哥的意思?!” “是派人到小十身边,然后……嘎!” 手舞足蹈的说着,公子刘淤便满脸阴狠的抬起手刀,对着自己的脖颈处一划! 却见刘荣一阵失笑摇头,又不忘轻瞪这个憨弟弟一眼,才稍敛去面上笑意,望向二弟刘德。 “小十,不能出任何差错。” “——不是说说而已,是真的不能出任何差错!” “便是小十染了风寒,我兄弟三人都得早晚为小十祈福,免得有个万一,我再沾上个‘残害手足兄弟’的污名。” “但不能出差错的,只有小十……” “王夫人,可不在此列……” (本章完) 第135章攻守易型~啦 问:在汉家,一个没有母亲的皇子,能否成为储君? 答:分情况,主要看年纪。 如果是刘荣这样十七八岁,再过两年就要加冠的亚成年皇子,那有没有母亲——或者说是有没有太后作为政权交接的保险,其实区别并不大。 顶多也就是将来,有没有母族外戚,帮即立的新君更快掌权的问题。 有,那就掌权快些,没有,则掌权慢些,无论有没有,都问题不大。 若是具体考虑到个人,如太子刘荣的母亲栗姬,从某种意义上属于刘荣的de-buff(负增益),那没母亲,说不定还能成为刘荣的优势。 但若是换做皇十子刘彘这般,才刚三岁,甚至都还没满三周岁的幼儿,失去了母亲,则基本等同于失去了政治生命。 对于这个年纪的皇子而言,判断其是否能成为储君,是要着重考察其母、将来的太后,能否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肩负起‘监国太后’的职责的。 ——万一在太子七八岁的年纪,皇帝就驾崩了,可不就得太后在面前顶着,扛到新君长大成人嘛? 故而,当刘荣似是而非的提到‘小十不能出事儿,当王夫人不在此列’时,皇次子刘德、皇三子刘淤,都莫名感到了一阵激动! 但在短暂的思虑之后,终还是老二刘德率先意识到:自己和三弟刘淤,似乎曲解了大哥的意图…… “啊?” “王夫人也不能动?” 带着四名身材敦实,体态壮硕的寺人,走在凤凰殿前往绮兰殿的路上,听闻二哥刘德说起此事,公子刘淤只满是惊讶的发出一声哀嚎。 “为什么呀?” “大哥不都说了嘛——王夫人不在此列!” “都‘不在此列’了,那还有什么不能动的?” 听闻此问,老二刘德却是轻叹一口气,沉默片刻,又不由稍咧嘴一笑。 “大哥的意思是:小十,是绝对绝对不能有任何差错。” “——连磕磕碰碰、小病小灾,都最好别有!” “至于王夫人不在此列,也并不是说王夫人的性命,就此便由我凤凰殿掌控。” “只是相较于小十,王夫人那边,我凤凰殿,可以稍微‘放纵’一些……” 公子刘淤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明白。 对自家老弟这般作态,老二刘德也是一如既往的耐心。 既是为自己捋清思路,也一边为老弟刘淤,解答其个中内由。 “大哥这個储君太子,是以‘天子无嫡,故立庶长’为依据得立,名正言顺。” “论德行、品性,大哥也都无可指摘。” “——唯独母亲的性子,让大哥稳如泰山的储位,生了那么一层不可忽视的疑点。” “这是因为:我汉家册立储君,不单是将某一位皇子册立为储君、册立为将来的天子;” “同时,也是将太子的母亲册立为皇后、册立为我汉家将来的太后。” ··· “大哥这个太子,必然是合格的;” “日后做了天子,也绝不会差!” “但母亲做了皇后,怕是当即便要闹的椒房不得安宁;” “日后尊为太后,搬去了长乐,更是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 闻言,刘淤只不明所以的点点头,又极其迅速的皱起了眉头。 母亲不靠谱,我知道! 可这和我们不能动王夫人,又有什么关系? 看出弟弟刘淤这明写在脸上的疑惑,刘德不由又是摇头一笑,伸出手,在弟弟后脑上轻拍了拍。 “大哥才刚说过的话,这就忘记了?” “——小十,可是大哥的‘候补太子’啊~” “小十都是候补储君了,那王夫人,自然便是候补皇后?” ··· “大哥不能动小十,甚至不能让任何人动小十,是因为‘候补储君’一旦出事,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是太子在排除异己,打击竞争对手。” “同样的道理:动王夫人,也就等同于是在动‘候补储君’的母亲、动‘候补皇后’——依旧会让大哥沾上‘排除异己’,打击小十的嫌疑。” “所以,小十不能动,王夫人,也同样不能动。” “只是小十终归年幼,王夫人则年长些;” “虽不可害其性命,但些许惩治,王夫人,当还是受得起的……” 嘴上说着这段话,刘德心中,也不由得感到一阵畅快。 ——过去这几个月,刘荣不在长安的这几个月,绮兰殿,简直欺人太甚! 总算是风水轮流转——刘荣不单回来了,而且还是顶着个‘太子储君’的身份回了长安! 这一下,总算是能好好宣泄一下胸中憋闷,好让那绮兰殿的王夫人知道:老虎屁股,是万万摸不得的…… “无趣!” “当真无趣的紧!” 正畅想着日后,能全方位压制,甚至支配绮兰殿的美好未来,耳边突然传来老弟刘淤愤愤不平的抱怨,刘德只暗下一奇。 略带不解的望去,却见公子刘淤满是愤闷的咬紧了牙槽。 “大哥不是太子时,我凤凰殿只能收拾王夫人;” “大哥做了太子了,我凤凰殿,还是只能收拾王夫人。” “——那大哥这太子,岂不是白做了嘛?” “反正大哥是不是太子,我凤凰殿收拾她王娡,也都不过在便宜之内?” “无趣。” “大哥这太子做的,当真无趣!” 见老弟这般憨态可掬的模样,刘德不由一阵莞尔。 倒也是被问住了一瞬。 但很快,刘德便想透了其中关键,继续耐心的为老弟刘淤,解读起其中的关键。 “不一样。” “很不一样。” “曾经的大哥,和如今的大哥,很不一样。” 含笑道出一语,将弟弟的注意力重新拉回眼前,便见刘德面色也随之稍一肃。 “曾经,大哥是皇长子。” “皇长子,去掉那个‘长’字,便不过是皇子而已。” “——顶破天去,也就是我众兄弟的兄长,顶多只能对小十‘长兄如父’,却根本不具备压制王夫人的身份、名分。” “就算彼时,大哥曾再三敲打、告诫王夫人,也不过是仗着王夫人,忌惮大哥‘准储君’的身份。” “只是这‘准储君’的身份,到底存不存在?” “说存在,也确实有些人信——至少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但若是说没有,便也没有。” “总归我汉家的太后、天子,从不曾颁下过册立‘准储君’的诏书便是了……” 说到这里,刘德特意止了止话头,好让弟弟刘淤吸收一下。 刘淤倒也没辜负二哥的期望,隐约明白了刘德话里的意思。 “二哥的意思是说:过去,大哥带着我们收拾王夫人,不过是扯了一张‘准储君’的皮,狐假虎威,完全就是在吓唬人?” “她王夫人,也真就被大哥扯的这张虎皮给吓住了?” 闻言,刘德先是稍一愣,旋即便也无奈一笑,再点下头。 “倒…咳咳,倒也算是话糙理不糙。” ··· “过去,大哥只是皇长子;” “要想收拾王夫人,哪怕是事先拿了把柄,也顶多只能在事后,减轻自己受到的责罚。” “——因为名不正,则言不顺。” “皇长子,只是皇十子的长兄,却绝对算不上王夫人的长辈——甚至连平辈都算不上。” “地位不够高,就算理由再充分,大哥去收拾异母弟的生母,也终归是不妥的……” ··· “但储君太子,是君!” “除了太后、天子,以及皇后……” “——嗯~至多再加上个丞相吧。” “除了这四人之外,普天之下,将再也没有什么人,是大哥收拾不了的了。” 说着说着,刘德面上笑意也是愈发灿烂,眼睛更是笑的眯成了一条缝。 满带笑意侧过头,好整以暇的看向老弟刘淤:“如何?” “可还觉得大哥这太子储君,做不做都没区别?” 乍一听二哥刘德这番话,公子刘淤只本能的眼前一亮! 君! 那岂不是…… 只片刻之后,刘淤却又似是想到什么般,满是失落的耸拉下脑袋。 虽没开口明说,脸上却也是恨不能明写着:二哥你就吹~吧; 什么天下排行老五,除了太后、天子、皇后、丞相,就没收拾不了的人——这不眼下,连绮兰殿都收拾不利索嘛? 真当我傻呀…… 再次看穿弟弟的心思,刘德又是一阵无奈苦笑。 悠悠发出一声长叹,才终是抬手,搭着弟弟的肩膀,驻足眺望向不远处的绮兰殿。 稍昂起头,望向那紧闭的殿门,意味深长道:“大哥收拾不了的,不是王夫人和小十。” “而是……” “嗨;” “——总还是得给父皇一点面子嘛……” “父皇说小十不能动,那就不动了呗;” “至于王夫人么……” 自顾自呢喃着,刘德那温润如玉,更写满书生气的面容之上,却悄然涌上一阵森然冷意。 ——长这么大,公子刘德,还没在谁身上吃过这么大亏。 凤凰殿,也从不曾被人,这般肆无忌惮的欺辱过! 如今,刘荣获封为太子储君,固然地位尊贵,却也多了许多掣肘,做很多事之前,都要顾及影响。 即使如此…… “嘿;” “真当读书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儒弱之辈?”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我最擅长的,可是射啊……” · · · 当公子刘德、刘淤哥儿俩,带着自家大哥的交代,以及那四名精挑细选的寺人,来到绮兰殿外前,绮兰殿的王夫人:王娡,正同自己的弟弟妹妹,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与平日里一样,王娡温文尔雅的坐在织机前,极其温贤的操纵着织机,将一条条茧丝编制成布。 却是不曾有人注意过:王娡整日整日坐在织机前摆弄,但绮兰殿这台织机,一年到头来,也未必能产出三两匹布。 王娡斜前方不远处的卧榻之上,小王美人王儿姁坐在榻沿,手忙脚乱的为怀中,以及身后榻上躺着的婴孩们换尿布、抱着哄睡。 以至于入宫‘商议要事’的田蚡,都有些看不过去了——也抱起了其中一个婴儿,‘哦~哦~’的颠哄起来。 自先帝驾崩当年,姐姐王娡诞下皇十子刘彘至今,短短三年多的时间里,小王美人王儿姁,却是已经接连生下三胎。 ——还都是男婴! 先帝驾崩当年,也就是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七年末,在姐姐诞下皇十子之后不过数月,王儿姁诞下了皇十一子:刘越; 一年半之后,也就是天子启新元二年初,又剩下皇十二子:刘寄; 到眼下,时间来到天子启新元三年春二月,王儿姁的第三胎:皇十三子刘乘,也已经足了月。 前后三年,先后三胎,王儿姁自是感受到了何谓‘幸福的烦恼’。 幸福,是姐姐王娡先后生下了三个女儿,直到第四胎,才终于生出了皇十子刘彘; 而自己入宫不到五年,就是接连三胎俱为男儿! 都不说旁的:只要把这三个儿子养大成人,那王儿姁将来,至少也是三位宗亲藩王的生母! 烦恼也显而易见:忙不过来,根本忙不过来…… “也就是有阿姊在,阿彘又稍年壮了些,不怎闹人;” “若不然,这绮兰殿,不知要被这几个小子,给闹成怎般景象……” 嘴上虽像是在抱怨,但王儿姁始终挂在脸上的幸福笑容,却是将这位小王美人的内心尽数出卖。 作为姐姐,王娡却对此看得很开。 ——将妹妹接进宫,本就是王娡自知‘色衰’,不想让天子启宠爱外人,才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方最终做出的决定。 既然早就是抱着靠妹妹的色相,来将天子启的恩宠锁死在绮兰殿的想法,王娡自也不会因为妹妹得宠,便因此心生不愉。 却也仅限于此。 看着弟弟田蚡、妹妹王儿姁,围着榻上那三个咿咿呀呀的婴儿忙作一团,王娡只不着痕迹的一招手,将儿子刘彘召到了身旁。 将织机上的活放下,侧转过身,怜爱的摸了摸儿子粉雕玉琢的脸蛋; 过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的伸出手,在刘彘后背处轻拍了拍。 “去殿外嬉耍片刻;” “母亲同你舅父、姨母,有要事相商。” 闻言,小刘彘只迷茫的扎着眼睛,朝不远处的田蚡、王儿姁看了看; 又被母亲拍了拍后背,才咬着手指头,迈动着小短腿费力跨过殿门处的高槛,由宫人们带着,不知去了何处玩耍。 听闻王娡对宝贝儿子的交代,田蚡、王儿姁二人便也当即回过神来,抓紧将三个婴孩安抚好,才一人抱起一个,再将睡去的那个安置在榻上,才各自在榻沿坐下了身。 却是不等王娡开口,田蚡便满脸忧虑的开口道:“太后已经颁了诏,尤其还是在陛下的威逼之下颁诏。” “——就算皇长子不受太后宠爱,又因此番而恶了东宫,但有陛下为依仗,皇长子日后……” “储君已立,储位已定;” “阿彘,大事休矣……” 如是说着,田蚡便稍一抬眼皮,小心打量了一下姐姐王娡的神情; 见王娡仍旧不为所动,便就这么抬眼直勾勾看着王娡,嘴上踌躇不定道:“阿姊,或许应当为日后筹谋了。” “现在低头,尚还不至不可挽回之地……” 话说一半,田蚡便立即止住了话头,装作被怀中婴孩分散注意力的样子,再度‘哦~哦~’的颠弄起怀中婴孩。 但只有田蚡自己知道:方才,在听到自己说‘低头’二字的时候,姐姐王娡的面容之上,分明闪过了一抹杀意! 就算知道这抹杀意不大可能是针对自己,田蚡也不难看出:自己的话,踩到了姐姐王娡的痛点。 也不出田蚡所料——只片刻之后,王娡那淡漠的话语声,便于绮兰殿内悠悠响起。 “入太子宫前,母亲曾寻了一名士为我相面。” “看过我的面向之后,那相士告诉母亲:此女,贵不可言……” 耐人寻味的话语声,引得田蚡、王儿姁姐弟二人各自抬起头,却见王娡正满带着古怪的冷笑,注视向姐弟二人所在的方向。 “正是那次相面之后,母亲才将我从丈夫:金氏家中接回,而后送进了太子宫。” “——我进太子宫,是为了那‘贵不可言’四个字。” “兄弟,当是能明白我的意思的?” 被姐姐这么阴恻恻看着,田蚡只觉一阵脊背发寒,便不自然的将视线移开,躲避起和姐姐王娡的眼神碰撞。 但再三思虑之后,终还是按捺不住心中愁苦,语带苦涩道:“那小金俗,可尚还在皇长子之手……” 田蚡此言一出,王娡面色不由再一冷。 许久,才漠然坐回了身,重新操弄起那台织机,发出吱呀、吱呀的木器摩擦声。 “皇长子扯着‘准储君’的虎皮,派了区区一个阉庶,便在我的脸上,留下了一个掌印。” “现在,该轮到我儿彘,来让太子长兄投鼠忌器,不得不含着、护着了。” “——小金俗那枚棋,皇长子是绝对不会动用的。” “一旦用了,便会损了陛下的体面。”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语调阴森的说罢,王娡手下稍一停,正要整理一下织机上的茧丝; 便闻殿门外,响起宫人不适宜的通传声:皇次子、皇三子,叩门请见。 “我说什么来着?” “——册封大典都还没办,那位太子殿下,就已经沉不住气了……” 今日,王娡的每一句话,都说的极为平静。 但在说出这最后一句话之后,王娡面上的冷意,却是让那通传的寺人,都莫名生出一股‘恐命不久矣’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震颤。 ——风水轮流转。 先帝驾崩之时,皇长子刘荣退无可退,不得不一往无前。 而眼下,深知宝贝儿子刘彘,是天子启除皇长子刘荣之外,唯一可以考虑的候选人,王娡的处境——或者说绮兰殿的处境,便也复刻了刘荣先前所身处的绝境。 不成功; 便成仁。 要么,以皇十子为储、让王娡搬进椒房; 要么,弑皇十子为骨,让王娡,跑去处置宫中罪人的暴室,终生与洗不完的污秽衣物作伴…… “召进来吧。” “看看我汉家的太子储君,能使出什么手段,来为难自己的幼弟。” “更或是再在幼弟的生母脸上,多留下几个巴掌印?” (本章完) 第136章夫人,怕是不够格吧? “既是下马威,怎不见太子殿下亲至?” 召刘德、刘淤兄弟二人入内,王娡仍是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缓慢摆弄着面前的织机。 只嘴上话语,却分明是在嫌刘德、刘淤兄弟俩身份不够,不配与自己谈话。 ——至少,是不配替太子荣,给自己下马威。 见王娡这幅有恃无恐,甚至淡定到有些过分的神容,公子刘淤虽不知王娡哪来的底气,也还是难忍一阵恼怒。 “贱……” 正要上前呵斥,却被二哥刘德轻轻一抬手,便将赶到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 也没忘瞪大眼睛,恶狠狠瞪了王娡一眼! 刘德却是淡定许多,虽也同样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但至少还带着‘笑’。 “夫人,未免有些自视过高了。” “——今我汉家,椒房有主。” “既椒房尚得皇后在,则凡宫中诸姬、嫔——包括我兄弟三人的母亲,都不过是天子之姬、妾。” “太子既为储君,其一静、一动,皆系宗庙、社稷于己身。” “皇后召见太子,尚且要扫榻以待;相见之时,太子执子嗣礼,皇后却要回平辈礼。” “夫人区区一介姬、妾,便想要让太子亲至这绮兰殿~” “只怕,是有些不够格了……” 言罢,刘德便淡然直起身,双手环抱于腹前,一副荣辱不惊的架势; 若是手中,再多出一杆三重节牦,便俨然是大义凛然的天子使…… 开口便带着那么大的火药味,自然不是王娡当真被愤怒,或是被绮兰殿糟糕的处境冲昏了头脑。 实际上,作为享誉青史的孝武王太后,王娡的政治视野和权谋手腕,是近乎与当窦太后平齐,甚至隐隐有所超出的。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历史上的景帝刘启,才会在皇十子刘彘那般年幼——甚至年幼到连政治立场都看不清的状况下,便选择这位皇十子,来作自己的皇位继承人。 ——对于原本历史线的天子启而言,皇十子,表面看上去英武、睿智,却也时刻透露着稚嫩; 但有王娡这个太后托底,天子启才得以做出判断:天子彘、王太后的组合,下限并不会低。 至少比起原历史时间线的刘荣、栗姬母子,下限要高出不知道多少。 有着不亚于当朝窦太后的老辣手腕,自便意味着王娡,并非是个因为一时恼怒,便会乱了方寸、阵脚的人。 凤凰殿的栗姬才是那样的人,但王娡不是。 作为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王娡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必然是‘有的放矢’,都是有其用意的。 很显然:今日这一遭,便是王娡借着那句‘太子怎不亲自来给我下马威’,来稍作试探。 试探的,是相较于过去的皇长子刘荣,如今的太子荣,对绮兰殿是個什么态度、什么强度; 同时,也是试探面前,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不能给自己留下些可乘之机。 ——几乎只一眼,王娡便迅速注意到了毫无城府,恨不能将所有想法都写在脸上的皇三子刘淤。 却也正是因为注意到了刘淤,刘德随后的这一番话,才更让王娡愈发感到:事态,恐怕比自己想象中,都还要更加严峻…… “皇长子,已经年壮。” “如今看来,皇次子,也到了可堪一用——可供皇长子驱使的年纪……” “有此子在,便是公子刘淤,恐怕也很难作为突破口……” 几乎只是片刻之间,王娡便完成了这一系列的思考、辩证、判断过程,并将注意力迅速拉回眼前。 故作‘讶异’的将操弄织机的手一停,片刻之后,又若无旁人的重新恢复到先前,那岁月静好、织丝为布的模样。 只是嘴上,新一轮的试探也随之开始。 “公子说我不够格,那便当是不够格了。” “——左右我这绮兰殿,也容不下太子储君那般的贵人。” “只是如今,太子已居储位,其母,却依旧未曾从凤凰殿,移居于椒房?” ··· “宫里的规矩,向来是母凭子贵、子凭母贵。” “这二者,有时是取一即可,有时,却又缺一不可……” “——皇长子得立为储,母亲却并不是皇后,这就意味着皇长子,并非是以‘嫡长’的身份得立,而只是庶长。” “我汉家,有过皇庶长子——如齐悼惠王。” “但太祖高皇帝当年,可从不曾想过要将储位,交给齐悼惠王啊?” “什么时候,我汉家的太子储位,是庶子也可以坐的了?” 王娡此言一出,殿室内不由为之一静。 便是在侧噤口旁观的田蚡、王儿姁姐弟二人,也不由微微长大了嘴巴,似是为王娡这番话,而感到惊诧非常。 ——册立刘荣为太子储君的,与其说是颁诏的窦太后,倒不如说是当今天子启! 为了从母亲窦太后手中,拿到那一封册立储君太子的诏书,天子启甚至不惜以兵权强压,胁迫窦太后妥协! 有了这个背景,刘荣这个太子储君最坚实的依仗,便必定是天子启。 无论刘荣是庶子还是嫡子,甚至是长子还是幼子——乃至是不是天子启的儿子! 都不重要了! 在天子启那般强势,甚至威压东宫太后促成这封册令之后,刘荣这个太子储君的合法性,便已然不容置疑。 在这样的前提下,王娡一开口,便是隐隐指责刘荣‘沐猴而冠’,以庶子的身份,坐上了向来只有嫡子——嫡长子才能坐的储君太子之位? “阿姊……” “别是一时气急,乱了方寸?” 田蚡满是担心的看了眼姐姐王娡,随即便将更加担忧的目光,撒向殿门内五步位置的刘德、刘淤两兄弟。 ——王娡方才那番话,有的是文章可做! 旁的不说,只需要那番话原封不动的传出去,便当即是一个‘怨怼天子’‘觊觎神圣’的帽子扣下,将王娡那并不算粗壮的脖颈直接压断! 有那么一刹,田蚡甚至连自己埋哪儿,都认认真真的盘算了一下…… 商贾出身,深讳察言观色之道的田蚡尚且如此,一旁的小王美人:王儿姁自更不堪。 惊愕之下,竟是连怀里的婴孩都忘了哄,只呆愣愣的抱着幼子,仍有婴孩的啼哭声,充斥于整个绮兰殿上空…… “好胆!” 不同于方才,那纯粹的怒火中烧——这一回,自认为抓到了王娡把柄的公子刘淤,却是半带恼怒,半带喜悦。 怒的,自然是王娡拐弯抹角,说大哥刘荣‘得位不正’; 喜的,则是终于抓住了王娡的把柄,总算可以…… “王夫人,多虑了。” 正盘算着要从怎样刁钻的角度,向‘口出狂言’的王娡发难,身旁响起二哥刘德那沉稳从容的声线,只惹得公子刘淤本能的退回了二哥身后。 ——凤凰殿,或许在栗姬的掌控下,闹出过许许多多的乱子; 但也正是因为多年来的‘纷争不休’,让凤凰殿上下,都在皇长子刘荣的推动下,形成了极为森严的上下秩序。 刘荣虽从不曾明说,但每一个在凤凰殿待过的人都知道:凤凰殿,栗夫人最大,长公子稍次之,但也可以忽略不计,粗略理解为‘栗夫人和长公子都最大’。 往下,依次是二公子刘德、三公子刘淤,再到掌事太监、掌事女官等等。 当然了:和栗夫人并列‘最大’的,是皇长子刘荣,而非皇太子刘荣。 时移境迁,如今的太子荣,显然远非过去的公子荣所能比。 在这森严的秩序下生活多年,公子刘淤纵然稍有些愚钝,但也已经将‘听哥哥话’四个字,刻入了自己的灵魂深处、使其成为了最基础的本能。 故而,当刘德说出接下来这段话,并不着痕迹瞪了自己一眼,示意自己‘住口’时,公子刘淤竟当真就此住了口,不曾再发一言…… “兄长得立为储君,是东宫太后颁诏册立,父皇盖下天子印玺,已于新丰栎阳宫告太庙,不日亦当再告高庙。” “——册立储君该有的规矩,大哥没有略过其中任何一环。” “至于兄长得立为储,母亲却并未循例获封为后,夫人与其问我——问我这个皇次子,倒不如去问问东宫太后:凤凰殿的栗姬,为何没有住进椒房殿?” “亦或者,夫人也可以去宣室问父皇。” 依旧是以那副云淡风轻、荣辱不惊的沉稳之姿,以这样一番话作为对王娡的回应,公子刘德不见悲喜的面容之上,却不由稍涌上一抹严峻。 ——王娡,当真狡诈! 就连皇次子刘德,都差一点着了王娡的道! 至于公子刘淤——若不是刘德及时制止,怕是早就跌进王娡挖的坑里…… “母亲不曾获封为后,大哥仍旧是‘庶长子’的身份,这,是事实……” “王夫人提起此事,纵然稍有不妥,又或是有‘非议椒房’之嫌,也终归是在实事求是。” “至于我兄弟二人,若是因此而迁怒于绮兰殿,便难免被朝野内外解读为:对于栗姬没能住进椒房殿,凤凰殿怨念颇深;” “以至于绮兰殿只是提了一口,便险些被凤凰殿的两位公子掀了顶……” 意识到这一点,刘德面色只再一紧,面上虽顶多只是‘严肃’,但暗下里,却已是如临大敌。 其实,还不止于此。 ——王娡这个举动的险恶之处,还不仅限于公子刘德所想到的那点。 拿椒房殿的薄皇后,以及儿子做了储君,自己却没有住进椒房殿的栗姬来说事儿,让凤凰殿去和交房的薄皇后斗——这么低级的阴谋,王娡不会用,也不屑去用。 但太子刘荣,以及刘德、刘淤兄弟不上当,却并不意味着栗姬不会上当。 甚至再退一步来说:哪怕栗姬,当真被太子刘荣奇迹般的劝住了,整个凤凰殿,都没有做出任何敌视薄皇后的举动,这个屎盆子,也依旧已经被扣在了凤凰殿的头上。 道理很简单:谁信啊? 说栗姬——一向抽象到离谱的栗姬,居然一点都不介意儿子做了太子,自己却依旧居住在凤凰殿,由薄皇后仍居椒房? 谁信啊? 朝野内外,肯定没人信; 东宫太后,也绝不会信; 天子启,大概率不信。 最关键的是:椒房殿的薄皇后,也同样不会相信。 之后,会发生什么呢? ——自以为猜透了栗姬的想法,觉得自己确实不该再占着椒房殿,薄皇后便会主动去找天子启,请辞皇后之位。 而后,天子启便必然会脑补出‘刁蛮的栗姬’欺辱、欺压‘纯善的薄皇后’的整个过程。 哪怕栗姬什么也没做; 哪怕这个过程中,栗姬真的什么都没做,单就是过去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赫赫威名’,也足以让栗姬,彻底坐实‘威逼胁迫薄皇后搬出椒房,好给自己让位置’的罪名。 剩下的事,就简单了。 太子荣屁股都还没在储位上坐热,就又恢复到早些年,为母亲到处奔波擦屁股的状态,无暇他顾; 天子启会因为对薄皇后的亏欠,而愈发看栗姬不顺眼。 被天子启疏远,栗姬却绝不会收敛,而是会愈发肆意妄为——越住不进椒房、越做不了皇后,就越胆大妄为! 直到有一天,栗姬闯下的祸端,刘荣再也收拾不掉的时候,绮兰殿的机会,便来了…… “果然。” “有此子在……” “那又怎么样呢?” “左右不过春三月,太子祭祖告庙,受百官朝拜之时,凤凰殿、宣明殿、广明殿这些个,也都差不多该要封王就藩了。” “弟弟们都去了关东,身边再也没有了可堪一用的手足兄弟,再加一个心心念念着椒房殿、皇后册封的栗姬……” “彼时的太子,恐怕就不得不亲自下场,和我这妇人掰掰手腕了……” 对于刘德识破了自己的设计,且有惊无险的没有落入陷阱之中,王娡并没有表现的多么失落。 ——左右不过随手一试; 没能诓到眼前这兄弟俩,也算是在王娡预料之中。 再者:此番谋划,王娡并非全然失败。 王娡有十足的把握断定:最迟不超过三个时辰之内,自己方才的话,便会传到椒房殿那位薄皇后耳中。 在那之后,事态的走向,便基本不大可能再脱离王娡的掌控…… “只顾着扯闲篇,倒是忘记问了:太子遣二位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能以姬嫔的身份,带着年仅三岁的儿子,在同太子储君的斗法中占得先机,王娡明显心情不错。 说起话来,语气都不由得带上了些松快——至少没有如方才那般阴森冷冽。 刘德却顾不上注意王娡语气的转变,只谨慎的眯起眼角,仔细思量片刻; 确定没有问题,却也还是直勾勾盯着王娡,一字一顿道:“大哥担心阿彘安危,特意从凤凰殿选了几个能干的,寸步不离阿彘左右,以护手足周全。” 这段话,刘德几乎是以诵读诗文的语气读出来的,生怕说错哪个字,再被王娡抓住把柄。 ——很显然,在面对王娡这个段位的高玩时,饶是皇次子刘德,也难免有些力有不逮。 纯段位压制! 听闻刘德此言,王娡倒是没急着表态,反而是一旁的田蚡,装出一副自言自语,又或是和姐姐王儿姁交谈的口吻,嘀咕道:“说是护手足周全;” “谁知道是不是欺我绮兰殿无人,要拿阿彘的性命相要挟……” 并不算太过拙劣的试探,却由于王娡先前的连番轰炸,而让刘德、刘淤兄弟二人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并没有被田蚡诓进去。 不知是对此早有预料,还是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王娡在短暂的思虑之后,终还是似笑而非道:“有我这个母亲在身边,阿彘又能出什么差错?” “总不至于连我这个做母亲的,太子都放心不下……” “——然。” 直到这时,刘德才难得恢复到平日里,那果决的风姿。 “不单是大哥——我凤凰殿上上下下百十余人都认为:依王夫人的阴险狡诈,未必就不会对阿彘不利,并以此栽赃大哥。” “所以,为了防止有人——尤其是防止王夫人,以伤害阿彘的方式攻讦大哥,阿彘左右,必须有我凤凰殿的人片刻不离左右。” “——好叫夫人知晓:这,是大哥获立为太子储君之后,所下的第一道令。” “虽非政令,更非诏谕,但想必夫人不会不明白:太子储君的第一道令,究竟意味着什么?” 丢下这么一句话,刘德便不等王娡做出反应,只自顾自侧过身,望向殿门外,自己从凤凰殿带来的那四位寺人。 并没有让他们入殿,而是亲自走出殿门,言辞严厉道:“就一句话!” “阿彘,绝不可有任何差错!” “你四人轮班值守,务必保证阿彘左右,至少有两人看护!” “——除太后、陛下及皇后令,其余任何人的命令,只要是妨碍你们看护阿彘的,都可以不遵从!” “这,是太子储君所允!” 言罢,刘德又回过神,满是凝重的深深看了王娡一眼,而后便招呼着三弟刘淤,快步朝着殿门的方向走去。 而在兄弟二人身后,看着这兄弟俩快步离去的背影,王娡却只带着耐人寻味的笑容,重新操弄面前的织机,发起规律的‘吱呀’声。 “这么快,便能想清楚个中厉害……” “公子刘德,倒也算是个人物。” “只是这么急着回去,给皇长子通风报信~” “——有什么用呢?” “这,可是阳谋啊……” “若是有了防备就可以避免,那又如何算得上是阳谋呢?” (本章完) 明天三更 今天忙婚礼的准备事宜~刚到家,十点多了这都。 写的话,一更得三点两更更直接就是早上了… 然后作息又乱,更新也更宽,甚不可取。 所以就请假一天,也不能算请假的,今天的两更,明后天补。 或许上一个章节的内容,大家不用担心—没有神话王夫人,也没有刻意压制主角,下一章就是反转,非要说问题在哪,那也就是我没把136和137一起发出来。 相信我,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后续内容肯定会和目前为止的每一个章节—至少是大多数章节那样:不会让大家失望! 晚安各位衣食父母,我也早早去休息了,明天早起码字更新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明天三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37章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在绮兰殿,王娡自认为已经‘无路可退’,开始筹谋布局,和得立为太子储君的刘荣暗下较量。 但在怎办熟于权谋,王娡也绝对无法料到:皇长子刘荣,除了得位正、品行佳之外,还有一个极为关键的优势。 ——刘荣,是开了天眼的。 虽然只是知道大概的历史走向、重大事件,但对刘荣而言,便已经足矣。 刘荣透过‘天眼’可以看到:在原本的历史上,景帝皇长子刘荣得封为太子储君后,栗姬所犯的第一个大错,便是怂恿兄长栗贲上奏,请废薄皇后,使太子母栗姬居椒房! 被栗贲当着满朝公卿的面,毫不留情的指责‘霸占椒房’,薄皇后终也不得不主动找到天子启,请辞皇后之位。 透过天眼,刘荣只看到这件事的后续,是薄皇后被废,移居偏宫; 但太子刘荣的母亲栗姬,却并没有因此而搬出凤凰殿,住进自己朝思暮想的椒房。 直到几年后,天子启病重弥留之际,栗姬喊出那句震惊后世人的‘老狗’时,栗姬,也仍旧是‘栗夫人’,而非:栗皇后。 刘荣不知道历史上,栗姬终究没能得封为后、住进椒房,与栗贲那次‘请废皇后’有多大关系; 更不知道此刻,王娡已经开始以此为突破口,再次开始算起凤凰殿。 但刘荣很清楚:如果在这个时间线上,也同样发生了栗氏外戚‘请废皇后’的事,那刘荣就等于输了一半。 剩下一半,就要看这个时间线上的母亲栗姬,还会不会喊出那句‘老狗’了…… 后者,刘荣不确定,也拿不稳,更无法提前规避。 但前者,刘荣是有操作空间,以提前规避的。 于是,在得封为太子、回到长安后的第二日,刘荣便带着母亲栗姬,来到了未央宫椒房殿。 而对刘荣母子一行的到来,皇后薄氏,却好似早有预料…… · · · “儿臣荣,参见母后!” 身着正装,带着母亲栗姬走入椒房殿,刘荣率先拱起手,对端坐于上首的皇后薄氏拱手一礼。 而在刘荣之后,栗姬也按照刘荣先前的提醒,规规矩矩对薄皇后一俯身。 “妾,参见皇后……” 对于刘荣的恭顺,薄皇后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 只微微点下头,旋即便起身,默然对刘荣拱手一回礼。 但栗姬也如此规矩,却是稍有些出乎薄皇后的预料。 “唔……” “也是;” “左右这椒房殿,不日便要易主。” “再怎么愚不可及,也总不至于这般沉不住气,在这种时候与我为难……” 如是想着,薄皇后便也微微一点头,权当是回了栗姬的礼。 ——作为皇后,薄氏就算至今没能诞下子嗣,也仍旧是天子启每一個子女理论上的母亲。 若是严格按照礼制,皇子、公主们出生之后,其实都应该被养在皇后膝下,也只能称皇后为‘母亲’。 至于生母,皇子、公主们只能隔三差五见上一面,即便是见到了,也只能称一声:阿母。 甚至就连这声‘阿母’,都还得避着人…… 而今汉家,早在太祖高皇帝之时,便被鲁地那些精熟礼制的儒生们,贬曰:礼乐崩坏。 包括周礼在内的许多旧制,都在汉家被无限减配,甚至直接就是消失不见。 就如皇后和诸皇子、公主之间的关系,从周时的‘必须养在皇后膝下,只能称皇后为母亲’,减配到了如今的:得称呼皇后为母亲,正式场合不能——至少是不该称生母为母亲。 只是终究是‘减配’‘礼乐崩坏’,而非‘礼乐不存’。 即便只是理论上的母亲,刘荣也丝毫不敢怠慢,该有的礼数一点都不敢缺。 刘荣以‘儿子’的身份拜礼,作为皇后的薄氏,却不能以‘母亲’的身份对待刘荣。 盖因为刘荣,不单是天子启的儿子之一,还是汉家的储君太子。 还是那句话:储君,也是君。 太后是君,皇帝是君,储君是君; 但皇后,严格意义上却并不属于‘君’的范畴。 所以,刘荣和薄皇后方才的见礼,几乎是这个时代教科书级别的:咱俩各论各的,我拿你当母亲,你拿我当储君。 本是母子,但儿子又多了层储君的身份,薄皇后自然得持平辈礼了。 待日后,栗姬若得封为皇后,母子二人之间也同样会如此。 对刘荣,薄皇后念在其又是‘儿子’又是‘君’,一尊一卑中和,执平辈礼; 但对栗姬,薄皇后就不需要太过屈尊了。 ——皇后不是天下人的‘君’,却也还是皇宫,至少是这未央宫的‘君’。 对于栗姬这样的姬嫔,薄皇后不需要,也不能屈尊降贵,以平等身份交流。 在过去,薄皇后知道这么做,会惹得栗姬极为不快,从而生出不必要的摩擦,所以往往都是躲着栗姬,能不见面就不见面的。 今日见了面,却见印象中‘刁蛮跋扈’的栗姬,居然这般淡定自若,也是不由暗下一奇,只当栗姬这是胜券在握,才强忍下了脾气。 却是不知:为了让母亲能达到这种程度,刘荣不知费了多少嘴皮子,更不知给母亲,讲了多少道理…… “自先帝驾崩,父皇即立,我汉家便连生事端。” 在宫人的引领下,带着母亲到殿侧落座,见薄皇后一副淡然自处,静候刘荣道明来意的模样,刘荣自也含笑开口。 只是刘荣越说,薄皇后那淡定——甚至都有些淡漠的神容,便愈发带上了些疑惑…… “太宗孝文皇帝、太皇太后先后驾崩,几乎是国丧连着国丧;” “之后又是吴楚乱起,整个朝野内外,都忙着一堆这场劫难。” “——便是儿这个娇生惯养的公子,都往睢阳走了一遭。” “以至于过去几年,都没怎么来拜会母后——就连太皇太后驾崩,母后哀伤之时,也只得草草来安慰母后几句……” 稍微绕了个小圈子,为自己过去几年没能常来椒房殿、拜会‘母后’薄氏做出解释,刘荣便站起身,对薄皇后再一拱手。 “儿,不孝。” “万望母后莫怪。” 刘荣的这番话,倒是没有出乎薄皇后的预料。 ——过去这几年,别说是刘荣了,便是其他的众皇子、公主们,都基本没怎么来过椒房殿,来拜会薄氏这个理论上的‘母亲’。 至于原因,自然不是刘荣所说的‘社稷多事,抽不出空’。 皇子、公主们,最不缺的就是闲暇时间! 便是国丧,也只是不能饮酒、食肉,聚众作乐而已,又没有‘国丧期间不能见皇后’的规矩? 至于吴楚之乱,顶天了去,也就是刘荣和皇五子刘非,能舔着脸说一句‘忙着平乱,无暇抽身’; 其他人脸皮再厚,恐怕也没脸说出这句:吴楚之乱,让我都没空来椒房殿,探望母后了…… 事实的真相是:凤凰殿的刘荣兄弟仨,不方便来椒房。 因为很尴尬; 因为刘荣这个‘准储君’,栗姬这个‘准皇后’的存在,使得这兄弟仨来了椒房殿,会很尴尬。 不单是兄弟仨尴尬,薄皇后也同样会尴尬。 至于广明殿、宣明殿的几位公子、公主们,则大都是怕得罪了凤凰殿的栗姬,便不敢来椒房探望薄皇后了。 ——栗姬,可从来都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 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从什么刁钻的角度,莫名其妙的恨上一个人。 而这样一个人,是皇长子的母亲,是大概率要成为皇后,乃至在将来成为太后的人。 自然,广明殿、宣明殿的公子公主们,也就不敢为了薄皇后,而得罪心胸狭隘,又大概率会在日后成为‘后宫之主’,乃至‘天下共母’的栗姬了。 这一切,薄皇后自是了然于胸。 只是知道归知道,刘荣为自己找台阶下,薄皇后也不会点破。 见刘荣起身谢礼,薄皇后也只是深吸一口气,旋即不冷不热道:“无妨。” “过往数岁,宫内外,确实生出了不少事。” “我又素来喜静,并不喜欢椒房殿,因为诸公子、公主的到来而变得喧闹。” 说到这里,薄皇后也没忘瞥向刘荣身侧的栗姬,似是断定自己这番话,会让栗姬面上显出不愉之色。 见栗姬仍淡定自若,仍是那副‘我悄悄听着,不说话’的乖巧模样,也只当是刘荣获封为储君太子,栗姬母凭子贵,也成长了些。 话说一箩筐,实则不过是瞥了一眼,又心下一动; 嘴上,薄皇后却并没有沉默太久,只自然地顿了片刻,便继续道:“太子有这份孝心,就已经够了。” “——这不是来了吗?” “能这么隔三五个月来上一趟,即不会淡了母子情谊,又不至于让我疲于接待。” “甚好。” 这番话,若是从栗姬嘴里说出来的,那肯定是含恨而发的阴阳怪气; 但刘荣很清楚:薄皇后嘴里说出的这番话,却绝非带着不满。 ——甚至都未必带有感情。 就仅仅是因为这么说合适、稳妥,场面上会好看些,气氛会融洽些,薄皇后便这么说了。 至于心里的真实想法,甚至可能薄皇后自己,都已经不怎么在乎了…… “母后慈爱,儿,羞愧不已……” 对于薄皇后这极为官方,或者说是恰当到有些冰冷的回应,刘荣心里只一阵不是滋味。 但刘荣也知道:现在,不是可怜这位薄皇后的时候; 如今的刘荣,也没能力为这个可怜人——为自己理论上的母亲,做任何能改善处境的事。 故而,只是在暗下为薄皇后的凄惨命运感怀片刻,刘荣便又重新坐了回去。 正盘算着怎么把话题引入正轨,道明自己此来的意图,却闻上首,传来薄皇后那清冷、淡雅,又莫名令人怜悯的声线。 “太子有这份孝心,是极好的。” “但才刚得立为储君,太子本该先去东宫,探望太后。” “——在探望太后之前,便先来椒房探望我,这是很不妥当的。” “待离开椒房之后,太子还是去一趟长乐吧。” “我汉家以孝治国、以孝为国本;” “作为太子,更应该孝顺的,是颁诏册立储君的东宫太后,而不是我这个‘窃居’椒房,多年无有所出的皇后……” 说这段话的时候,薄皇后的语调依旧平静。 就好似一潭死水,扔一块石头下去,也只会泛起片刻涟漪,而后便又恢复静谧。 但即便是这平淡清冷,好似是在说别人的事的淡定语调,也依旧会让人听出无尽的苦楚,和说不尽的哀愁。 听闻薄皇后此言,刘荣面上只顿生一股惆怅,就连脸上挂着的那抹浅笑,都莫名带上了些许苦涩。 而在上首,薄皇后说出那句‘窃居椒房’之后,便再次将试探的目光,撒向了刘荣身边的栗姬。 ——对于栗姬,薄皇后的印象很不好。 准确的说,绝大多数的人,都很难对刁蛮跋扈的栗姬,由衷生出什么好感来。 只是薄皇后,本就是个安静沉闷的性子,坐在皇后之位上,处境也是愈发的艰难和尴尬; 即便是不喜欢栗姬,薄皇后自顾不暇,也只是‘不喜’而已,却并不曾因为这些许‘不喜’而做过什么。 但今天,见栗姬被自己言语‘刺激’了这么多回,却依旧能保持冷静,甚至都隐隐有了些后宫姬嫔对待皇后时,所应有的谦卑和恭顺? 思来想去,薄皇后也始终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或是什么人,能让栗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产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对于薄皇后此事的想法,栗姬自是一无所知。 甚至就连薄皇后不是撒向自己的探究目光,栗姬都没能及时感觉到。 此刻,栗姬正规规矩矩坐在刘荣身旁,脑海中,依旧回味着昨夜,刘荣再三向自己强调的话。 ——母亲日后,是肯定要住进椒房的。 ——但父皇对皇后有愧,再加上太祖母已经离世,父皇纵是有心让母亲搬进椒房,也还是会不忍心让皇后搬出椒房。 ——父皇,需要一段时间来说服自己。 ——母亲只需要知道:如今的母亲如何对待皇后,日后的程夫人、贾夫人,乃至绮兰殿的王夫人、王美人,便会如何对待我汉家的‘栗皇后’…… “栗皇后……” “嘻,还怪好听的嘞……” 暗下窃喜着,栗姬面上不由喜色更甚,只赶忙将身形坐的更直了些。 昨晚,刘荣跟母亲唠叨了一整晚; 但此刻,栗姬的脑海中,却只剩下一句话。 “我怎么待皇后,后宫诸姬嫔将来,便会怎么待我……” “不对,是待栗皇后……” 如是想着,栗姬便维持着恭顺的坐姿,陷入了对未来的无尽遐想之中。 而薄皇后和刘荣之间的交谈,也随着刘荣直入正题,而正式进入正轨。 “今日来,除了过去这段时间奔波于关东,没能探望母后之外,倒也有一件正事。” 刘荣图穷匕见,薄皇后暗道果然,面上只淡淡一点头,示意刘荣直说便是。 便见刘荣深吸一口气,无奈的笑着一声长叹,侧身看了看身旁的母亲栗姬; 而后,才再叹口气道:“近些时日,宫内外多有传闻。” “——说儿得立为储,儿的母亲,便理应得立为后,并入主椒房。” “对于这样的流言,儿一向是不当回事的。” “只是流言愈演愈烈,儿担心母后,也会被这些流言饶了安宁。” “这才带着母亲一起来探望,好让母后安下心,也好让那流言,不攻自破……” 刘荣话说的隐晦,但在薄皇后听来,却也和平铺直叙的大白话差不了多少。 ——我做太子了,大家伙儿都说,我母亲应该母凭子贵,成为皇后; ——但我觉得不该如此,至少暂时不必急于如此。 ——所以带着母亲来,好和母后通个气,让母后不必担心我和我母亲,就这么在椒房殿安心住下去…… “陛下,生了个好儿子啊……” “栗姬为陛下——为我汉家,生了个好儿子……” 只稍一思虑,便明白刘荣这么说、这么做的真实目的,薄皇后只不由得一阵怅然。 ——自先帝驾崩至今,不到三年的时间,汉家经历了两次国丧,以及一场虽只持续了三个月,却花费了朝堂数以倍计的时间准备、接下来也同样要花数倍时间收拾残局的‘吴楚七国之乱’。 刘荣先前那番话,场面话确实很多; 但其中有一句,却根本挑不出错。 ——自先帝驾崩至今,这将近三年的时间,汉家,确实是‘多事之秋’。 在这样的前提下,在吴楚之乱才刚平定,东、西两宫,又才刚因为储君一事生了嫌隙的当下,无论是朝野还是宫内,都必须遵循一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则。 说得更直白些,就是尽可能不要再生事端,好让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都被时间自然冷却。 薄皇后当然明白这一点; 刘荣也能明白这一点,薄皇后即欣慰,又怅然。 ——欣慰的是汉家,立了一个合格的太子,有了一个合格的储君。 惆怅的,是这样的好儿子,居然是栗姬生下来的。 而自己,别说是生出个‘好儿子’了,连一个女儿都没能生下,就这么孤苦伶仃…… “太子的忧虑,我明白。” “但名不正,言不顺。” “——太子得立为储,其母凭子贵,自当册立为后,入主椒房。” “今太子得立,我又多年无所出,自当废后为嫔,移宫别居。” “若是还厚着脸皮,霸占着皇后的位置,以及皇后才能居住的椒房殿,天下人的唾沫星子,怕是要把我给淹死了……” 很快,薄皇后便将惆怅放在一边——将自己放在了一边,以‘皇后’的立场,和刘荣交流起来。 作为一个女人,薄皇后的一生注定凄惨。 但作为皇后——作为已故薄太皇太后,为当今天子启精挑细选出来的太子妃,薄皇后,同样是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 从个人角度而言,薄皇后确实很可怜,也确实没有什么好的出路; 但从‘皇后’的角度而言,即便自己已经‘穷途末路’,薄皇后也依旧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若是有个儿子,那薄皇后将来,也未必不会是青史留名的贤后,如‘孝武薄太后’之类; 只是作为皇后,却注定无法孕育子嗣,薄皇后纵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本章完) 第138章合作愉快 如果能诞下子嗣,薄皇后会如何? ——只要能孕育子嗣,薄皇后作为‘发妻原配’,便能将自己焊死在椒房殿! 因为妾不同于妻,在如今汉室,妻子没有重大过错,丈夫是不可以无故休妻的。 若是丈夫犯了错,这个时代的女性,同样可以休掉自己的丈夫! 双方均无过错的情况下,唯有合离,才能将这对夫妻分开,绝不存在其中一方休掉妻子/丈夫的可能。 民间百姓尚且如此,天子就更别说了; 除非皇后犯下的过错,大到足以被定性为‘失德’,否则皇后的位置,便几乎是无可撼动的。 之所以是‘几乎’,而不是‘绝对’,自是因为对封建帝王而言,是否‘失德’,甚至于是否‘有过错’,都是可控变量。 但除非迫不得已,否则,帝王很少会以这么难看的吃相,来处理自己的家事。 具体到薄皇后而言,道理也是一样的。 ——只要薄皇后能诞下子嗣,来证明自己的生育能力,那天子启就无法再像现在这样,以‘皇后无法生育’为借口,立自己的庶长子刘荣为储。 至于天子启为何‘不允许’薄皇后诞下子嗣…… “无论是先帝还是父皇,都不会允许同一门外戚,出第二位太后……” “更不会允许我汉家,出现一门‘与国同休’的外戚家族……” 在心中如是想着,并最后为薄皇后的悲惨一生稍作感慨,刘荣便将注意力拉回,集中到了今天的正事上。 ——让薄皇后安下心,继续在椒房殿住着、继续做汉家的皇后! 而不是跑去跟天子启哭诉说:我没脸住在椒房殿了,陛下还是按照规矩,册封栗姬为皇后吧…… “母后认为,眼下,是父皇废后另立,长安再起波折的好时机吗?” 有了决断,刘荣便也不再迟疑,本就不喜欢拐弯抹角、含糊其辞,便也直白的发出一问。 却见薄皇后闻言,仍面色清冷的微一颔首,语调仍是那副平和、淡雅,又时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这些事,是太后、陛下,还有太子该头疼的。” “我只是皇后,尤其还是必定会被废黜——会很快被废黜的皇后。” “我只知道这皇后,我是无法再继续做下去的、这椒房殿,我是无法再继续住下去的;” “——陛下于我有愧,想必很不乐意开这个口;” “那便只得由我亲自去请求陛下,允许我搬去某处僻静的殿室终老。” “至于其他的事,却不是我这个即将被废黜的皇后,所应该去思考的了……” 只简单地一问、一答,刘荣和薄皇后双方的立场,便已经摆明。 刘荣:对宗庙、社稷来说,现在还不是废后另立的时候,时机不对。 薄皇后:与我何干? ——我马上都要被废皇后了,凭什么还替你老刘家的宗庙、社稷考虑? 意思是这么个意思,但从薄皇后嘴里说出来,却是那么的恰到好处,又滴水不漏。 而在薄皇后这番表态之后,刘荣倒也没有因此——因为薄皇后这‘不负责任’的表态而感到愤怒。 封建时代的政治,其本质,其实就是关于利益交换的博弈。 你替我办成这個事儿,我就替你办成那个事儿,我们各自达成目标,以图双赢。 眼下,刘荣想要让薄皇后继续在椒房殿安心住着,显然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若是考虑到这么做,还会让薄皇后蒙受‘眷恋不去’‘霸占椒房’的骂名,甚至可以说:这是刘荣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损害薄皇后的声誉。 但作为一个同样合格的政治人物,刘荣当然也明白:如果没得谈,薄皇后根本不会和自己说这么多,只会冷冷把自己赶出去。 既然提了这么一句‘凭什么’,那就还有的谈。 只要刘荣拿出足够让薄皇后心动,足够让薄皇后觉得这么做,并非是牺牲自己成全刘荣,而是‘合作共赢’的条件,那这件事,也不是完全不能做…… “母后这话,可就有些妄自菲薄了。” 听出了薄皇后的言外之意,刘荣当即便咧起嘴,开启了自己政治生涯中,第一场有关利益交互的商措。 “母后没能诞下皇嗣,薄氏一族日暮西山——固然是令人唏嘘不已。” “但薄氏外戚,只是衰落而已,又非衰亡?” “——就算母后将来,当真被废黜皇后之位,又搬出了椒房殿,薄氏一族,亦得轵侯一脉庇护;” “若此番,母后能为宗庙、社稷——为父皇做点事,不也会成为天下人心中,值得敬佩的贤后吗?” “便是太祖母在天有灵,见母后这般顾全大局,为宗庙、社稷做牺牲,当也会瞑目的吧……” 和薄皇后先前的表态一样,刘荣这番发言,同样是滴水不漏; 其核心内容,却也不外乎一句:母后虽然无法继续做皇后,但薄氏一族却仍旧存在。 哪怕将来,不能继续做我汉家的外戚,有太子储君的照拂,薄氏一族,也总不至于过的太惨——哪怕衰败,也不至于衰败的太快。 见刘荣明白了自己的言外之意,薄皇后面上神色虽清冷依旧,但望向刘荣的目光,也逐渐变得柔和了起来。 这并不难猜; 对于没能生下子嗣,注定会被废除后位,注定会在未央宫某一处偏僻殿室孤独终老的薄皇后而言,唯一还能争取的,也就是宗族的未来。 才刚获封为储君太子,压根儿还不具备多大的权力,短时间内也很难掌权的刘荣,能给予薄皇后的、拿得出手的东西,也不外乎是对薄氏一族的承诺。 政治人物之间的谈话,往往便都是这样:看似东扯西说闲聊了半天,实则什么都谈好了、聊透了。 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得到刘荣‘我愿意承母后这个人情,并在日后回报到薄氏一族身上’的承诺,薄皇后便也自然的询问起刘荣的具体想法。 只是话说出口,却仍旧是那么晦涩难懂。 “太子所言,倒也有理……” “只是若我不请辞皇后之位,仍旧居住在椒房……” 说着,薄皇后又撇了眼刘荣身旁——生怕栗姬发现不了,便极为刻意的看了眼栗姬。 而后才道:“且不说栗姬,会不会因此心生不愉;” “便是不会,这宫内人多口杂,再说我欺压太子储君的生母……” “——再怎么说,我也是故太皇太后的族孙;” “纵是自己这张脸不要了,也不敢有损故薄太皇太后遗德?” 顾左右而言他,刘荣却依旧是瞬间了然。 ——看栗姬那一眼,是薄皇后在说:栗姬这边,没问题? 不会因此,而在将来为难我薄氏一族? 至于嘴上说的话,则是在告诉刘荣:我不能因为这个事儿,而有损我自己和故薄太皇太后的声誉; 要想让我做这事儿,还请太子拿出一个可行的具体方案出来。 对此,刘荣自是含笑拱起手:“母后不必忧虑。” “母后暂居椒房,以稳时局,是为了宗庙、社稷考虑——这点道理,母亲总还是能想明白的。” 如是道出一语,刘荣便侧过头,看向身旁的母亲栗姬。 感受到刘荣的眼神示意,栗姬稍愣片刻,旋即便赶忙连连点头。 “妾、妾不过一姬嫔,怎敢妄议皇后之事?” “我凤凰殿,向来是太子做主;” “此间事,太子和皇后相商便是了……” 很显然,栗姬仍沉寂于昨夜,刘荣所说的那句‘母亲怎么对皇后,日后旁人便怎么对母亲’的描述之中,对薄皇后也是愈发恭顺了起来。 瞧那由衷恭敬的模样,甚至都还有了些正常人的影子! 而在栗姬身侧,见母亲如此表态,刘荣暗下也是稍松了口气,深感昨夜没白忙活。 正过身,再度望向薄皇后,继而道:“至于这么做,是否有损于故太皇太后遗德,母后也不必担忧。” “——今日此来,是太子带着生母,恳求、祈求母后,在椒房殿多住些时日的。” “过去这几年,没能尽到做儿子的该对母亲尽的孝,如今做了太子,便想要多留母后一段时日,以稍做弥补;” “太子的生母,也担心自己德不配位,希望皇后可以再执掌后宫一段时日,顺带教教自己:这后宫之主,究竟应该怎么做……” 听闻刘荣此言,薄皇后终是没再开口发问,而是深吸一口气,将目光在刘荣、栗姬母子二人身上来回移动。 显而易见:事实确如栗姬所言,凤凰殿,是由太子刘荣做主的。 这一切,也都是刘荣筹谋、盘算——栗姬别说是参与谋划了,怕是连刚才,发生在刘荣、薄皇后之间的谈话,都没听懂是什么意思! 但也终归是对刘荣言听计从,说让刘荣做主,就真让刘荣做自己,以及整个凤凰殿的主。 意识到这一点,薄皇后不由又是深吸一口气,心下却也再没了疑虑。 ——栗姬蠢,是人们的刻板印象,更是宫内公认的客观事实。 薄皇后很难相信有一天,栗姬能看透这些弯弯绕。 但太子能做栗姬的主,那就没问题了。 “既如此……” 心下有了决断,便见薄皇后稍一沉吟,旋即便试探着望向刘荣。 “不如,我同太子,还有栗姬——一起走一趟长乐?” “将此间事禀奏太后,再交由太后定夺?” 后世人常说:封建时代,皇后母仪天下,执掌后宫事宜。 但在如今汉室,却并非是皇后‘母仪天下’,而是由太后为‘天下共母’; 至于后宫,说是皇后执掌,但从薄皇后连庶子、庶女都不能养在膝下便不难看出:汉家的后宫,并非是皇后执掌,而是由同样具备‘君权’的太后掌控。 无论是皇后、太子的册封、册立,还是选秀姬嫔入宫,乃至于后宫姬、嫔的赏罚,更都是由太后说了算——至少明面上如此。 眼下,薄皇后要因为太子刘荣,以及栗姬的‘苦苦哀求’,而厚着脸皮继续做一段时间皇后、在椒房再多住一段时间,显然应该先得到太后的允准。 此事并非薄皇后‘眷恋不去’的事实,也需要通过这么一道程序摆上台面,来让天下人知晓。 只是薄皇后不大确定:眼下的状况,还适不适合将这件事儿,摆到东宫窦太后的面前。 更不确定刘荣和东宫之间,是个怎样的关系…… “东宫那边,儿恐怕暂去不得。” “——儿虽得皇祖母诏封为太子储君,但尚未祭高庙而告祖,更未得朝臣百官纳拜;” “出行所需的一应仪仗,也不曾准备妥当……” 对于薄皇后这试探一问,刘荣只给出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应答,便默然低下头去。 眼下的状况,颇有些复杂。 ——早在吴楚之乱爆发前,刘荣就因为皇太弟一事,而惹恼了祖母窦太后。 至于吴楚之乱爆发之后,刘荣更是在睢阳,‘抢’了本属于梁王刘武的风头和功勋。 此番得立为太子储君,就更是天子启铁血手腕——硬逼着窦太后颁诏册立太子储君,并把窦太后的宝贝心肝赶回了梁国。 天子启强压牛头喝水,窦太后最终选择低头; 但对天子启低头,却并不意味着窦太后,真的会对刘荣这个‘不肖子孙’没意见。 喜欢、疼爱自不用说了——刘荣压根儿没奢望过,日后更完全不抱希望。 便是‘不厌恶’‘不憎恨’刘荣,对于如今的窦太后而言,恐怕也多少有些强人所难。 再者:刘荣今日之所以会带着母亲,来椒房殿请求薄皇后‘不要急着请辞,再多做一段时间皇后’,除了自身利益的考虑,也有出于朝局稳定、东西两宫和谐的考量。 在东宫太后刚受了刺激、吃了憋,正愁没地方撒气的时候,刘荣显然不能再拿着这件事,去撞窦太后的枪口。 至于刘荣嘴上的托词,虽有些勉强,但也总还说得过去。 ——刘荣,确实已经具备了太子储君的身份,却还没走完相应的政治程序。 就好比后世,某位干部得到了任命,却还没有正式上任、正式交接工作一样:刘荣已经得到了册立,却也还在‘走程序’的阶段。 等刘荣走完了所有程序,并大张旗鼓住进太子宫,朝堂才会开始为刘荣,准备出行所需的仪仗; 在那之前——在拥有完整的太子仪仗之前,已经贵为储君太子的刘荣,确实没办法像过去那样,抬起脚就独自跑出未央宫。 自更别提不带仪仗,孤身一人去东宫,平白给窦太后惩治自己的把柄了…… “儿不便出宫,皇祖母那里,是暂去不得的。” “——但父皇同在未央,去见见父皇,以此间事相求,倒是不无不可。” “总归这件事,是要父皇、皇祖母点头做主的;” “有父皇允准,日后皇祖母得知,当也不会怪我没及时去长乐?” 窦太后那边正炸着毛,确实不好再去刺激; 但天子启这边,却是没有任何问题。 尤其这件事,能对刘荣、薄皇后带来的好处,本就是天子启‘顾全大局’的正面评价; 跳过窦太后,直接去向天子启请求,或者说汇报,也确实是个可行之法。 “太子即有了决断,那便如此定下吧。” “——今日,陛下去了上林;” “明日早朝过后,我在椒房等太子和栗姬,再一同去宣室陛见。” 至此,交易达成。 刘荣借此,规避了母亲栗姬‘逼迫薄皇后让位’的风险,并为如今,颇有些敏感的东西两宫关系,赢得了些许冷却时间。 薄皇后也借此,为薄氏一族发挥了自己最后的一点热量,为宗族谋得了太子储君的承诺。 正事聊完,宾主尽欢,薄皇后自也不免和刘荣闲聊了两句。 “前两年,听说馆陶主有意嫁女,却被栗姬拒了?” 听闻此言,终于从‘栗太后’三个字所带来的享受中回过神来的栗姬,面色也不由有些尴尬了起来。 那件事的前因后果,各种发展,刘荣后来都掰开、揉碎,讲给了栗姬听。 虽然还是很不服气,也依旧不愿意和馆陶公主刘嫖做亲家,栗姬也终归是认识到彼时,自己似乎是做了一件不小的蠢事。 只是不等栗姬组织好语言,便见薄皇后自问自答般,言辞暧昧道:“倒也不失为好事。” “——彼时,陛下正盘算着以储君之事,来笼络梁王。” “馆陶主,同样是陛下笼络梁王的手段。” “若栗姬当真与馆陶结为姻亲,有馆陶在背后推阿荣坐上储位,陛下笼络梁王的谋算,只怕就要生了变数……” 正要不情不愿的承认自己‘愚不可及’,听闻薄皇后这又为自己开脱起来,栗姬只不由当下一愣; 下一刻,却并没有按照薄皇后的预料那般,如鸡啄米般猛点头,而是侧头看向刘荣,似乎是在用眼神问刘荣:居然是这样吗? 刘荣却没有给母亲回应,而是昂首望向上首主位,正襟危坐,似笑非笑的母后薄氏。 “母后,明见万里。” “当年的事,确实是机缘巧合,正遂了父皇的心意……” 刘荣略带惊愕,又满是敬佩的一语,只引得薄皇后轻轻一笑。 旋即又莫名怅然道:“说不上‘明见万里’,不过是早年,待在祖母身边,学到了点东西罢了……” “倒是太子,能将‘因势导利’四个字领悟到如此地步,于我汉家,方可谓一大幸事。” “——此番,说是为宗庙、社稷计,也不过是助太子、助我汉家的储君一臂之力。” “只望日后,太子于我薄氏一族,能稍宽宏些;” “便是要举族顷覆,也好歹要留颗种子,不至于让故太皇太后,断了后嗣的香火血食……” (本章完) 第139章啥事儿来着? 这应该是刘荣第一次以平等地位,同一个政治人物,进行政治意味如此浓厚的谈话。 ——在先前,刘荣打过交道的政治人物并不多。 窦太后、天子启,无论是对过去的公子荣,还是对现在的太子荣而言,都属于绝对意义上的是‘上位者’; 对刘荣不是阴阳怪气,就是指示、交代,根本不可能有平等立场的交流。 老丞相申屠嘉,本就是武人出身,性子直,说话更直。 表叔窦婴倒是个文人,却也刚涉足政坛不久,再加上多一层亲缘关系,和刘荣言语交谈,也很少会拐弯抹角。 今天,和薄皇后进行的这场谈话,或者说是利益交互,也算是刘荣政治生涯中的第一次。 算不上多完美,但也着实让刘荣受益匪浅。 与薄皇后约定于明日早朝结束之后,在椒房殿碰头,并一同去拜见天子启,刘荣便带着母亲栗姬拜别了薄皇后。 刚走出椒房殿,便见二弟刘德满是焦急的来回踱步,三弟刘淤一脸茫然的待在原地,显然是在等自己。 走上前,听二弟刘德说起绮兰殿——说起那位‘大王美人’的所谓阳谋,刘荣只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椒房殿,旋即便戏谑一笑。 “如此说来,带着母亲走这一趟椒房殿,倒正是时候?” 见大哥如此反应,刘德只不由心下稍安,却也还是稍带些焦急,询问起了大哥和母亲来椒房殿的缘由。 得知大哥和母亲此来,恰好是为了排除隐患,规避王娡那一手阳谋,刘德才终于是安下心来,旋即便嘿然一笑。 “若是知道大哥未雨绸缪,赶在绮兰殿有动作之前,便先去排了椒房的隐患……” “嘿;” “弟瞧今日,大王美人那般模样,分明是要摆开架势,要和大哥来过一场?” “若是不知道的,都要以为她王娡,才是储君太子的母亲呢……” 二弟刘德戏谑的笑声,只惹得刘荣淡笑着发出一声轻叹。 带着母亲和两个弟弟,双手背负于身后,一边朝着凤凰殿的方向走着,嘴上一边不忘说道:“没空。” “若还是皇长子,倒还能抽出时间,陪那位大王美人,玩玩这好似稚童嬉闹般的把戏;” “做了太子储君,我可就没空再在绮兰殿——在王娡身上浪费时间了。” “——不单是绮兰殿,凡是宫中这些琐事,我都没空再理会。” ··· “广明殿、宣明殿,出不了岔子。” “绮兰殿那边,老二顾着些便是。” “——小打小闹,都由她着去;” “真闹出了大动静,我自会有应对。” 对于绮兰殿,刘荣的认知很清晰,态度也很明确。 ——天子启说,皇十子刘彘,是太子荣的备选方案; 而且这个备选方案存在的意义,主要是汉武大弟的队友:王娡,是优于刘荣的队友:栗姬的太后人选。 所以,与其说威胁刘荣的,是那个话都还没学利索的十弟刘彘,倒不如说,是比栗姬‘更适合做太后’的大王美人:王娡。 这样一来,问题就很简单了。 刘荣、栗姬母子,刘荣属于储君的‘上佳之选’,栗姬则是非常糟糕的太后人选。 刘彘、王娡母子,王娡属于中等偏上的太后人选,刘彘却是必定糟糕的储君人选。 ——主少国疑的苦头,汉家是吃过的。 如果孝惠皇帝十五岁继立,还不足以说明问题的话,那少帝刘恭四岁即位、八岁被吕太后幽杀,废帝刘弘七岁即位、十一岁被周勃赶进死胡同乱刀砍死,当是足够说明问题的了。 母子两两组队,都是一好带一差——而且双方‘差’的那一个,‘差’的程度都差不多。 栗姬刁蛮,做了太后,可能会乱国家; 刘彘年幼,做了天子,可能会乱社稷。 而这二人的劣势,都是无法改变的——栗姬的刁蛮由来已久,根深蒂固;刘彘的年纪与生俱来,客观存在。 这就意味着这两对母子之间的较量,其实就看刘荣和王娡二人; 究竟是刘荣这个储君,更能让天子启看出‘明君雄主’的影子? 还是王娡这个太后人选,能更让天子启对宗庙、社稷安心? 再有便是:究竟是王娡更让天子启觉得王娡这个太后,能在刘彘即立、主少国疑的那段时日扶保少主,并功成身退,还政于成年后的天子彘? 还是刘荣能让天子觉得,刘荣这个天子,能时刻保证栗太后这个不稳定因素,不会成为宗庙、社稷的定时炸弹? ··· 在这场较量,或者说是天子启的考量中,刘荣一方的优势,几乎大到只要不犯错,就必不可能输的程度。 ——刘荣甚至有八成的把握说:哪怕这一世,母亲依旧喊出了那一声‘老狗’,自己也很有可能涉险过关! 在这样的情况下——在已经获封为太子储君,并基本掌握了母亲栗姬的‘说明书’的眼下,绮兰殿? 王娡? 刘彘? 刘彻?! 刘荣表示:就这? 我怎么输啊…… “绮兰殿,也不过是被父皇赶鸭子上架,被断了退路而已。” “那位大王美人,与其说是‘背水一战’,倒不如说是权欲熏心,不甘心于就此乞降。” “——如果真将她王娡,将他绮兰殿看做对手,我最好的选择,其实是自此窝进太子宫,秉着宁愿什么都不做,也不能犯错的原则,不给她绮兰殿可乘之机。” 如是说着,刘荣便带着自信的笑容,侧头看向二弟刘德。 “但他绮兰殿,不配。” “——不配让我汉家的太子储君,浪费这大好年华,放着那么多正事不做,反去同那对妇人、稚儿‘一动不如一静’。” “阳谋,是要以实力作为基础的~” “就好比父皇那纸《削藩策》。” ··· “所谓阳谋,就是无论你怎么选,都要吃亏;” “你明知道对方在算计你,却也还是不得不从两个,或多个糟糕的选择中选一个。” “无论伱选哪一个,都会让设计、施谋者得偿所愿。” “——父皇削藩,便是如此。” “朝堂一纸《削藩令》,就是两个选择摆在诸侯面前:甘愿被削土,还是举兵谋反?” “这两个选择,说不上孰优孰劣——诸侯甘愿被削土,朝堂就能达成削弱诸侯的目的;诸侯举兵谋反,朝堂则可以借此血洗关东,为后续的削藩政策铺路。” “但这,是要以实力为基础的……” 话说一半,刘荣便适时止住了话头,示意二弟刘德接着说下去。 今天,刘荣已经说了很多话了。 借着锻炼二弟,让自己的嘴也休息休息,没什么不好。 意识到大哥这是要考校自己,刘德自也是笑着低下头去,思虑措辞片刻,便将话头接了过来。 “拿父皇的《削藩策》来说:如果朝堂没有足够强大的实力,《削藩策》便无异于一张废纸。” “——若非朝堂足够强大,亲诸侯完全可以漠视朝堂的诏令,让朝堂只能在文书上、堪舆上‘削诸侯土’,却无法真正削夺、掌控诸侯王的土地。” “更可以举兵颠覆宗庙、社稷,让《削藩策》,连带着颁布他的朝堂,都一起消失在血泊之中。” ··· “故而,父皇的《削藩策》之所以是阳谋,是因为长安朝堂的强大,让宗亲诸侯不敢无视削藩诏令,必须在顺从长安,和举兵反抗之间做选择;” “而从吴楚之乱的结果来看:长安朝堂的强大,甚至保证了宗亲诸侯,连掀桌反抗都无法做到。” “换做此番,大王美人那所谓的‘阳谋’,也是一样的道理……” 见二弟刘德水平依旧在线,刘荣温笑着点了点头,表示对二弟刘德的认可。 老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 同样的道理:哪怕是贵为天子,也需要有肱骨心腹、班底羽翼,哪怕是东宫太后,也同样有军权傍身、党羽布朝; 而对如今的太子荣而言,最值得信任和依仗的,自然就是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 满共就两个弟弟,偏老三又是个憨的,听话归听话,但终归难堪大用。 唯有老二刘德,能让刘荣生出些‘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的欣慰。 自然,也就没急着结束这个话题,顺着往下多说了两句。 “眼下,我已得立为太子储君,母后虽还要在凤凰殿住些时日,但‘准皇后’的名头,却是再也没人敢忽视。” “反观她王娡,虽和母亲同为‘夫人’的品秩,但绝对不会有人,当真觉得王夫人和栗夫人都是‘夫人’,是可以平起平坐的。” “——小十就不用多提:莫说是帮她大王美人一把,便是能少尿几回床榻,王娡都得夸小十乖巧懂事,没给做母亲的添麻烦……” ··· “在这样的情况下,所谓阳谋——所谓‘离间凤凰、椒房二殿’,以致父皇厌恶母亲,更恨屋及乌厌恶我,与其说是王娡的谋算,倒不如说是鸡鸣狗盗。” “除此之外,王娡唯一能做的,只有静待时机,坐等我凤凰殿出岔子;” “反观我母子,能做的却有很多。” “很多很多……” 为二弟的智商加一道保险锁,见二弟果然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容,分明是在消化自己方才这一番话,刘荣又是一阵连连点头。 倒是一旁,始终目光呆滞的跟着母亲、哥哥们往前走,愣是都没听懂几句话的公子刘淤,冷不丁开口提了一句:“大哥刚才说,广明殿、宣明殿,都出不了岔子?” “——广明殿好说,有老四在,老五也对大哥恭敬的紧;” “但宣明殿……” “老七,可是至今都还没表示啊?” 此言一出,老二刘德当即便从思绪中回过神,面上也顿时带上了一抹凝色。 当今天子启的十几位皇子,去掉那些还没度过幼儿期的,便是老大刘荣,到老九刘胜。 ——就连刘荣的‘候补太子’:皇十子刘彘,都还没迎来自己的三岁诞辰; 在这个孩童没满六岁,便无法确定其是否会夭折的时代,皇十子刘彘唯一的任务,是全须全尾活过未来这三年,长到这个时代公认的婴幼儿生命脆弱期:六岁。 便是把三岁的皇十子也算进去:满共十位公子,能被人工操作成‘嫡长子’,并名正言顺成为储君的,也就是如今的太子刘荣,以及广明殿的老四刘余、宣明殿的老七刘彭祖,外加个小十刘彘。 老四刘余口吃,天生残缺,出生的那一刻便已出局; 小十刘彘太过年幼,都不知道能不能活过当今天子启…… 唯独老七刘彭祖——虽然被朝野内外评价为‘狡言诡辩,颇类商纣’,但至少硬件没有问题。 必要时,若天子启非要将刘彭祖的‘诡辩’粉饰为‘聪慧’,那这位皇七子,也是具备获封为储君太子的条件的。 这样的人,至今都还没有表示对刘荣的臣服,确实很难不让人想入非非。 对此,刘荣暗下留了个心眼,却也依旧是‘不急,等老七秀操作’的态度。 ——刘荣的‘天眼’里,可没说景帝皇七子刘彭祖,曾对太子刘荣,或是汉武大帝的储位产生过威胁; 对于这个景帝皇七子——这个时间线上的七弟刘彭祖,刘荣唯一的印象,便是其获封为王之后,在赵国的王位上坐了五十多年。 而在这五十多年的时间里,凡是赵国的二千石及以上级别官员,无论是国相、内史,还是中尉,郡守,都从不曾有任何一人能任满两年! 运气好点的,因罪罢免; 运气差的,更直接就是被处死! 而且是合法合规的那种! 具体的操作模式也很麻爪:长安派去官员,贵为赵王的刘彭祖,会直接佯扮成仆人去接待! 一边阿谀奉承,一边莽足了劲儿钓鱼执法,旁敲侧击的和这些官员聊长安朝堂,东宫太后,更甚直接就是当朝天子的不好。 一旦有人上当,附和着吐槽两句‘谁说不是呢?’之类,刘彭祖当即图穷匕见:呐,寡人就这么稍微试探了一下,你还真是个乱臣贼子啊! 然后,留给这些官员的,就只有两个选择了。 ——要么,对这位赵王殿下胡作非为、鱼肉百姓,乃至奸兰出物,向草原输出违禁品的举动视若无睹; 要么,在举报这位赵王之前,先被踢爆自己‘非议朝政’,乃至‘不敬东宫’‘不敬天子’的罪过。 结果大差不差。 无论是选择妥协,还是和这位赵王殿下硬刚,这些官员始终不变的下场,都是被赵王刘彭祖严格按照汉律汉法,或杀或贬。 赵王刘彭祖在位五十多年,赵国先后由长安任命了三十多届班子,五六百号二千石级别的官员; 愣是没一人能在赵国做官超过两年不说,赵王刘彭祖甚至还‘片叶不沾身’,没有哪怕一例判决,被长安朝堂抓住把柄! 这样的人,刘荣只能说:弟弟,你可别落我手里啊~ 真要落我手里,你可就遭老罪了…… “老九那边,也没动静?” 对于自己的九弟刘胜,也就是原历史线的中山靖王,刘荣也颇有些兴趣,便不免多问了一嘴。 闻言,老二刘德只面色如常的摇摇头。 “老九自己倒没什么,只是每每聊起来,都有意无意说宣明殿,一向都是老七做主。” “——便是贾夫人,也都是拿老七当主心骨的。” “听那意思,分明是老九也在等。” “等老七有了动作,老九才会跟着自家兄长表态。” 听到这不出意料的答案,刘荣只默然点了点头。 却不知身侧,始终不发一言的母亲栗姬,在听到关于宣明殿——关于贾夫人的话题之后,暗下却是思绪流转起来。 “贾姬,也听大儿子的话?” “既是如此,想来程夫人的广明殿,当也是由老四做主。” “——绮兰殿~” “那是彘年纪还小,做不得母亲的主;” “如此说来,由我儿拿凤凰殿的主意……” 一时间,栗姬只觉得自己终于做了一个正确的事——至少是和宫里其他姬、嫔都一样的事。 再看看刘荣谈笑风生,从容不迫,浑身上下都透着对局势全盘掌控的自信和淡然…… “我儿,可比他们的儿子出息多了!” 如是想着,栗姬便喜滋滋的低下头,不知又在为怎样的幻想而窃喜起来。 至于三公子刘淤,脑回路依旧那般清奇,关注点更是刁钻的吓人。 “说是今日,父皇带着贾夫人去了上林游玩?” “这……” “父皇别是想给老七、老九,再生个弟弟或妹妹吧?” “都一大把年纪了,也不知道节制些……” 被弟弟这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说的一愣,同行于宫道中的母子三人,只不由一阵啼笑皆非。 便是栗姬,也难得听懂了儿子们的话,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还戏谑的弹了下小儿子的脑门。 “净说些不知羞臊的话!” 唯独刘荣,隐约觉得自己漏忘了什么。 并且自己漏忘的东西,似乎正与‘贾夫人’‘上林苑’等字眼相关…… “什么事儿来着?” “怎记不大清了呢……” ··· “记都记不清,当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三更。 晚了一会儿,各位衣食父母多担待。 晚安安 (本章完) 第140章啊这?啊??? 次日清晨,未央宫内。 新鲜出炉的太子荣,不出百官公卿预料,身着朝服,出现在了未央宫温室殿。 ——早自孝惠皇帝时起,汉家的太子,便天然具备参政、议政的权利。 到了先帝年间,彼时的太子储君、如今的天子启,更是在先帝病重之时行监国之责,虽无天子之名,却早已有天子之实。 准确的说:天子启这老练的政治手腕,以及纵观青史都排得上号的政治视野,正是那几年的监国太子生涯磨练出来的。 到了当下,汉家又有了储君; 虽然是还没有完全走完程序的储君,但刘荣出现在今日朝议之上,也依旧没有让任何人感到意外。 倒是有不少人,将隐含期盼的目光,撒向东席功侯班列首位的太子荣,以及站在刘荣斜后方不远处的故丞相,现任太子太师:故安侯申屠嘉。 “有了这层师生之名,老丞相即便是卸了任,故安侯一脉,也当是不衰反盛啊?” “也不知道老丞相这太子太师,究竟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太子和老丞相之间,早就暗通款曲……” 对于耳边不时响起的窃窃私语声,刘荣置若罔闻。 只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静静等候着天子启的到来。 没让百官等待太久,随着礼官一声悠长的唱喏,天子启的身影,便随着殿内百官贵戚齐声拜谒、躬身行礼,而出现在了上首御榻前。 “诸公免礼。” “各自落座吧。” 与后世许多时代,臣公或跪或站着参加朝议所不同:如今汉家,仍旧保留着极为浓厚的战国遗风。 臣拜君,君亦拜臣、君择臣,臣亦择君之类,自是不必赘述; 便拿朝议来说,也同样是天子端坐上首,百官分坐于殿内东西两侧,大家都坐下来谈,什么事都有商有量。 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百官贵戚落了座——各自按照固定的位置落了座,只不眨眼的功夫,殿内便只剩下刘荣一人还站着。 虽有些尴尬,却也丝毫不奇怪。 ——和三公九卿、朝公二千石‘一个萝卜一个坑’一样:朝议时,布置在殿内的筵席座位,也是和与会的公卿贵戚一一对应的。 西席朝臣班列,丞相居首席,亚相御史大夫坐在丞相身后; 身为九卿之首的内史坐在次席,其余各九卿,按照天子即位后,于首次朝议中定下的位置依次落座。 东席的功侯贵戚班列也差不多:同样是按照当年先帝驾崩,天子启新君继立后的第一场朝议,依次定下来的次序落座。 如今,吴楚乱平虽已有月余,但朝中功侯、百官,也还是有许多人没有回朝。 故而东、西两席班列,有不少空出来的位置。 比如老丞相故安侯申屠嘉,并没有在西席首位的‘丞相专座’落座,而是在东席功侯班列占得一席; ‘丞相专座’左侧的次席,也就是九卿之首:内史的座位,自晁错被朝服腰斩于东市外,便蒙尘至今。 随后的九卿位置,空出了宗正、奉常等好几个位置。 东席功侯班列,更是稀稀拉拉少了一大半人,都还在关东,跟着大将军窦婴、太尉周亚夫,进行着吴楚之乱的收尾工作的。 ——空位置很多; 但没一个是太子能坐、应该坐的。 事实上,刘荣之所以会站着,也正是因为天子启今日,会专门给刘荣指定一個位置。 这个位置的方位,也将使得朝中百官公卿、功侯贵戚,大致摸清刘荣这个太子储君,在天子启心中是个什么分量…… “唔,倒是忘了太子今日,是初登朝议。” 刘荣满脸肃穆,甚至还隐隐带着些期待。 天子启却似乎并不当回事,招呼着百官落坐,便第一时间将目光撒向身前——不说是堆积如山,却也足有半人高的竹简堆。 轻皱着眉,伸手拿起第一卷,一边将其摊开于案上,一边头也不抬的往身侧一摆手。 “赐座朕侧,以旁听朝政。” 此言一出,殿内为之一静! 殿内百官齐刷刷望向刘荣,面上更是立时带上了满满的讶异! 待宦者令春陀领命,从殿侧取来一方筵席,将其摆放在御榻左侧约五步的位置,侧对殿内百官、正对御榻上的天子启,百官贵戚面上的哑然,也随之到达顶峰。 “这!” “这可是当年……” ——这是当年的太子启,在得先帝委以监国重任之后,才得到的位置! 在那之前,太子启为储十几年,都只能落座于东席功侯班列首座! 只是当年,太子启临朝监国时,先帝病重卧榻,已极少参与朝议。 所以,代先帝主持朝议的监国太子启,并不是如现在的太子荣这般:侧对着殿内百官; 而是侧对御榻,与天子在御榻上面向殿内一样,居高临下正对百官。 眼下,同样的位置,却改成了侧对殿内百官,正对御榻方向…… “正面圣驾,便是向陛下习学治国之道;” “待其学成,只须将座位稍转向百官……” 便是临朝监国! 一时间,殿内百官贵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还是各怀心绪低下头去,将注意力强行从御榻左侧,已经落座下身的太子刘荣身上收了回来。 只是暗下,几乎每一个人都在思考。 思考太子荣——连政治程序都还没走完的储君刘荣,凭什么能在第一次上朝时,便得天子启如此器重! 有人觉得,这是因为刘荣虽才刚获封为储君,但年纪已经不小,再过个两年,就要加冠成人了。 虽然当年的‘太子启’,是直到二十好几的年纪,才被先帝委以监国重任,但毕竟是享誉天下的棋盘少侠,多少有点晚熟。 而如今的太子荣早慧,比老爹早几年监国,也没什么不能理解的。 再者:太子荣成为监国太子,显然是要以‘大致学会了治国之道’为前提的。 至于学没学会、有没有学好,还不都是天子启说了算? 在这个位置坐个十年八年,等到天子启当年,太子监国的年纪再临朝监国,也不是没有可能发生的事…… 也有人觉得,天子启这么做,主要还是政治因素的考量。 ——朝野内外无人不知:刘荣这个太子储君,几乎是天子启完全以‘断绝梁王之念’为目的册立。 从这个角度看,哪怕今天就下令刘荣‘太子监国’,似乎也完全说得通。 但仅有的几位老臣,如老丞相申屠嘉等人,从天子启这极不起眼的安排中,隐约察觉到了些异样。 “陛下的身子……” 念头才刚闪过脑海,老臣们脸上,便齐齐闪过一抹哀愁之色。 但御榻上的天子启,今日却难得没有将目光,从殿内的‘众生相’上扫过。 几乎是从坐上御榻的那一刻,天子启的注意力,便集中在了面前御案上的简书上; 颇有些随意的为刘荣安排好座位,便直接开启了今日的议题。 “太尉、大将军来奏:吴、楚、赵,及齐系诸叛王授首,其国无君、其臣无纲。” “——长此以往,恐国将不国。” “今日,诸公便先议议:此番举兵叛乱,又伏法受诛的诸侯国,我长安朝堂,该当如何处置。” “与立新王?” “亦或是尽为郡县?” 从天子启那虽算不上凝重,却也绝对不轻松的神容,百官公卿也不难看出:过去这段时间…… 准确的说,是从吴楚乱平,到太子储君一事尘埃落定的这段时间里,长安朝堂堆积的政务,恐怕已经到了再不尽快处理,便要出乱子的程度。 而按照过往惯例,朝议的议题,基本都是从小事到大事、从简单处理的事,到不太好处理的事依次出现。 天子启拿出的第一个议题,便是吴楚之乱平定之后,空出来的宗亲诸侯国该如何处置的问题; ——起手就是四个二! 那接下来的议题,只怕…… “皆立新王,恐有不妥。” “尽为郡县,亦操之过急……” 在短暂的嘈乱之后,殿内百官贵戚便大致达成一致:吴、楚、赵三国,不可直接保留,也不能完全废为郡县; 最好的处理方式,是各削其土,再于缩小过的版图上分封新王。 这也算是如今汉家,自天子到朝臣百官,再到普罗大众的共识。 ——分封制,已经用无数个反面案例,证明其对中央集权的阻碍和威胁; 但从宗周的分封制,到秦的郡县制,需要一个缓慢转变的过程。 一如中央集权,同样需要循序渐进。 就像是这次:吴楚七国乱平,如果把这些参加叛乱的诸侯国,都直接废为郡县,那突然多出来的官员缺口,便将使得这些地区,很难在短时间内被长安中央有效控制。 说的直白点,便是‘囫囵吞枣——必不知味’不说,还可能消化不良,甚至被噎死。 正确的方式是细嚼慢咽,饭得一口一口吃,路得一步一步走。 吴、楚两国,早先已有定论:皆按照叛乱爆发前,朝堂已经颁下的削藩诏,分别削去楚国的东海郡、吴国的会稽豫章二郡。 便是赵国,朝堂也曾颁下过‘削河间郡’的削藩诏书。 早有预谋,百官功侯也都没有意见,天子启很快便做出决断。 “削楚国东海郡,自楚元王的儿子中,择一德行兼备者与立,仍号:楚王。” “削吴国豫章、会稽二郡,余土自朕诸子中立一新王。” “——王号:江都。” “削赵国河间郡,以为河间国,王朕一子。” “嗯…再削其常山郡;” “以山为界,设常山、中山二国,各王朕子。” “及赵王之位,暂且空置。” 天子启发了话,关于楚国、江都国、河间国,以及常山、中山二国的处置方案,便算是就此敲定; 至于闲置赵王之位,也早就是朝堂共识——将赵国冷处理,以平息赵人对郦寄、栾布二人,在此次平叛过程中,水淹赵国古都:邯郸城的怒火。 吴、楚、赵三个大国有了方略,余下的齐系四王,自然就好处理了。 “齐系七王,明反者四;” “即便是尽去其国,也不会让齐悼惠王断了香火血食。” “——故胶东、胶西、济南、淄川四国,皆另立新王。” “或王朕子,或王宗室,或移封淮南系诸王。” 对此,朝堂百官没什么太大的意见。 ——齐系七王,本就是从汉初的齐国分裂而来; 除了齐王还保留着一整个郡:齐郡的封土,其他六王,封土几乎都是半郡之地。 本就国小地狭,再削,怕是只能剩下三五个县,还不如直接废为郡县,由长安朝堂直辖来的轻松。 所以齐系四家叛王的封国,也就没必要再先削土、后封王了——直接分封天子启的儿子们便是。 反正日后,也还有一揽子削藩政策,等着汉家的宗亲诸侯们。 尤其是当年,贾谊贾长沙在《治安策》中,所提到的推恩藩王诸子,以代代分割其土的法子…… “叛王之土,便这么定下了。” “至于具体的分封事宜,便循定制:皆由东宫太后做主。” “散朝之后,诸公往长乐朝太后,务要以此间事相告。” “——从速为善!” “国不可一日无君;” “若不尽快安定关东,朕,恐迟则生变……” 天子启雷厉风行,朝臣百官早有准备,第一个议题,便在汉家君臣的一致赞同下迅速通过。 御榻上,天子启仍满脸严肃,将手中简书卷起,丢进脚边的木箱之内,又摊开了第二卷简书。 而在殿内,听闻天子启那句‘仍由太后决定分封事宜’,百官公卿无不暗下长松了口气,为眼下东、西两宫之间的微妙关系,稍感到了些许心安。 ——册立储君太子一事,固然是天子启铁血镇压,‘战胜’了自己的母亲窦太后。 但这就好比兄弟两人打架:无论谁输谁赢,吃亏的都是这个家庭、高兴的都是隔壁邻居。 在这件事上,也是一样的道理:无论窦太后和天子启谁输谁赢,对汉家而言,都并非好事。 至于此刻,汉家的百官贵戚稍感到心安的是:在‘胜’了一阵之后,天子启并没有就此放飞自我,乘胜追击,而是极为恰当的开始在其他方面弥补东宫。 这对于汉家——对于东、西两宫之间的关系,以及汉家的二元政治体制而言,无疑是一大利好。 “第二件事,是长沙国。” 不多时,第二卷简书也被天子启摊开; 但不同于方才,郑重其事的和百官‘商量’诸侯叛王:这一次,天子启只扫了一眼简书,便直接将其卷起,丢到了脚边的木箱内。 而后才抬起头,望向殿内百官。 “自太祖高皇帝白马誓盟:非刘氏,不得王,我汉家沿存至今的异姓诸侯,便只有长沙王吴芮这一脉。” “——这不是悖逆太祖高皇帝白马之盟,而是因为吴氏长沙王,是吴王夫差的后人;” “以吴王夫差的后人王长沙,可以有效钳制岭南百越之民——尤其是遏制南越王赵佗。” “但自一世长沙文王吴芮、二世长沙成王吴臣、三世长沙哀王、四世长沙共王吴右,再到前几年,无嗣而终的五世长沙靖王:吴著。” “——吴氏长沙国传延五世,终绝嗣而除国。” ··· “吴氏绝嗣,虽令人感到唏嘘,但再让除吴氏之外的另一家异姓王长沙,却也是很不可取的。” “又长沙湿瘴遍地,国小民寡,若王宗室,恐有‘设计逼杀宗亲’之嫌。” “故长沙之地,只可王朕子。” 这番话,天子启说的不可谓不霸气。 ——长沙那破地方,若是分封远房亲戚,怕是外人都要说我残害宗亲了; 直接封我儿子去吧! 对此,百官公卿自是百般敬佩,更无言以对。 第二个议题也结束,第三个议题的简书刚摊开,天子启便无奈的将双肩一耸拉,显然是意识到这第三个议题,并不能像前两个议题那般速战速决。 “册立储君的诏书,东宫已经颁下。” “太子虽已祭告新丰太庙,却至今都还没沐浴斋戒,祭告高庙。” “——百官还没有参拜储君,册立大典,也还没有进行。” “少府、宗正、奉常,便议一议吧……” 言罢,天子启便好似难得有了休息时间,以手肘撑上御案,轻轻揉捏起额头来。 而在殿内,不出天子启所料:只片刻的功夫,少府、宗正、奉常三家衙门的属官,便开始了唇枪舌剑,甚至是摆弄起了拳脚…… “一应花费,都是少府内帑在出,自当以少府为主!” 老岑迈撸起袖子,对着宗正、奉常两家没有主官掌事,只有副官撑门面的部门官员一阵拳打脚踢,嘴上更是振振有词。 被老岑迈从语言到武力全方面压制,奉常、宗正两家掌事的副官稍一对视,便迅速达成了统一战线! 一左一右将岑迈夹在中间,冷不丁出手砸上一拳、踢上一脚,嘴上也不忘嚷嚷着‘少府仗着财大气粗,便要欺负我宗正/奉常无人?’之类。 殿内,百官贵戚见怪不怪; 甚至好整以暇的和身旁同僚,讨论起少府令岑迈老当益壮,可惜被两个‘年轻人’夹击,怕是要晚节不保; 御榻之上,天子启面色愈发沉闷,却始终没有出声制止——甚至都没有看那打作一团的三人哪怕一眼! 直到喧闹声逐渐平息,天子启才将手掌从额前放下,面色淡漠的望向殿内,乌黑着眼圈,却如雄鸡般傲然而立的少府岑迈。 “既然议出了结果,那便由少府为主,宗正、奉常从旁协助。” “——三月春耕,已不远矣。” “储君册立大典,务必要赶在春耕前完成。” “如果来得及,朕诸子封王之事,也可一并行之。” 天子拍了板,殿内百官拱手应诺,随着又一卷简书在御案上摊开,朝议便继续按流程进行了下去。 只是在御榻左侧,太子刘荣的目光,仍死死锁定在西席朝臣班列——龇牙咧嘴轻抚着乌青的眼眶,嘴上嘟囔着‘年轻人不讲武德,尽往脸上招呼’的老岑迈…… “这?” “啊?” “——啊???” “朝议的‘议’,是这么议的?” “啊??????” (本章完) 第141章又来一个抠门儿的 如果您使用第三方APP或各种浏览器插件打开此网站可能导致内容显示乱序,请稍后尝试使用主流浏览器访问此网站,感谢您的支持! 第143章 又来一个抠门儿的 头一回上朝,刘荣便为朝堂这扑面而来的昌盛武德,给险些惊掉了下巴。 ——成何体统? 就说此刻,凡是在温室殿——在这场朝议当中占据一席之地的,谁人没有个千石以上的职务级别,或是关内侯以上的显爵? 再考虑到这些千石官员,是千石的‘京官’,一旦外放郡县地方,便将直接跻身二千石! 有资格与会的关内侯,也都是有资格在长安‘眷恋不去’的关内侯,真要说起来,未必就比那些窝在关东封国的彻侯差多少! 无论是官员还是勋贵,都是如今汉家权利金字塔中,处于最顶尖部分的人物; 就这么当着百官功侯,乃至当朝天子的面,在这朝议上大打出手? 刘荣表示很难磅。 在过去,刘荣倒也确实听说过朝议之上,时不时会上演全武行。 隐约带着些不满的询问,却见曹寿赶忙又是一拱手,旋即将目光锁定在天子启身上,身体却是朝御榻一侧的刘荣稍一转。 友爱手足? 而在今天,亲眼看到年过花甲的老少府岑迈,在朝议之上以一敌二,打的宗正、奉常那两个四十来岁的‘年轻人’抱头鼠窜,为的却是以武力,抢夺储君册封大殿的主办权…… “就这官员素质,真要让那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来做官,怕是都活不到第一次朝议散朝?” 具体抠门到什么程度还不好说; 但也不过是以先帝为上限,下限再低,也不会比当今低到哪里去。 ··· “祀,也是一样的道理。” 另外,还有即将加入‘汉藩’之列的河间、常山、中山、江都这四个新国。 “太子都不觉得委屈,那便按少府说的办吧。” “先帝也曾说过:朝堂倡导简朴之风,却有两项不包含在其中。” 太子却认为在这样的事上,朝堂也还是应该‘能省则省’——这,恐怕有些不妥? 御榻一侧,刘荣自也是早已起身,温言悦色的听取曹寿的‘疑惑’。 “却并不意味着朝堂要为了‘国之大事’四个字,而让军中将士顿顿吃肉、人人锦衣,甚至是乘坐华贵的马车上战场。” 虽然比不上先帝那么夸张,如衣服破了补一补继续穿、餐食凉了热一热继续吃之类,却也至少是能省则省,尽可能不花冤枉钱。 便见御榻侧,太子刘荣缓缓起身,对着天子启便拱手一拜。 “唔……” “我汉家,上到公卿百官,下到乡野小吏,都是以天下黎庶缴纳的农税、口赋所供养。” 言罢,刘荣不忘也学着曹寿方才的模样,对曹寿含笑再一拱手。 ——册立储君太子,是肯定要有正式的典礼的。 “小到农夫民户尚且如此,大到宗庙、社稷,自更是如此了。” 而外朝要想从少府内帑——从天子启的钱袋子里往外拿钱,除了要天子启点头,也仍旧要岑迈这個少府令同意。 “臣常闻:国之大事,唯戎与祀。” ——又来一个抠门儿的…… 与此同时,刘荣的第一个政治词条,也正是出现在了朝臣百官心中。 “——无论是祭天还是祭祖,都应该满怀虔诚,郑重其事,沐浴更衣,严谨对待,准备一切必要的祭祀用品。” “——从官员俸禄、四时赏赐,再到道路的维修维护,河渠的疏通清理;” “——戎,即军队、战事,需要朝堂提供足够的粮草辎重,以及一切必要的物资;” “只是以少年轻狂的言论,来供平阳侯参考而已。” “平阳侯认为,有何不妥?” 口中道出此语,旋即便带着浅浅笑意,侧过身,正对向殿内的朝臣百官——主要是少府岑迈,旋即沉沉一拱手。 “时间,实在是紧了些?” “——节俭之风,是先帝留给我汉家的传统美德。” “如今时值春二月,距离三月春耕,只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 当今天子启也不逞多让,虽然稍正常了些,但也总归是以‘简朴’为主。 分封皇子为诸侯藩王,更是不单要祭祖告庙,还要一并举行盛大的祭天仪式。 ——就算刘荣这淡定从容的姿态,是因为刘荣足够年长,也同样足以让天子启心中,萌生出‘果然没选错’的感官。 而是借此试探一下刘荣在‘省钱’方面的坚定程度,以及在臣下提出反对意见时的反应。 便是在这万众瞩目之下,刘荣只笑意不减的对曹寿拱手一回礼,旋即便为这场不是考验的考验,交出了自己的答卷。 今日,可是每逢初一、十五的朔望朝! 与会的,不单只有平日里参加常朝的百官,同样还有在京功侯、贵戚! 虽然还有很多人都在关东,跟在太尉周亚夫、大将军窦婴,以及车骑将军郦寄身边,却也是稀稀拉拉二三百号人! 都不用说旁人——便是当今天子启,当年第一次上朝,那都是紧张的腿肚子直发颤,话都说不利索,大脑更是一片空白! 虽然当时的太子启只有十二岁,却也丝毫不影响刘荣今日的表现,让天子启莫名更多了一丝心安。 只可惜:太子刘荣,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 “——说是民脂民膏,亦不为过。” “朝堂得天下人供养,自当将每一笔钱,都花在刀刃上。” “再加上春耕日,陛下本就要莅临社稷坛,亲开籍田,以劝耕天下,皇后也要带着百官功侯家眷,在椒房进行亲蚕礼……” “上上下下,朝堂一年不知要花多少钱,才能勉强维持运转。” 对绮兰殿,这位太子殿下,似乎并不很‘宽容’; 还算孝顺? 如是发出一声感叹,百官朝臣便默然低下头去,很快便也将这点落寞给抛到了脑后。 “——其一,是军队的粮草、军械、吃食、衣袍,以及有功将士的封赏、伤亡之人的抚恤。” 便是御榻之上的天子启,面色也不由稍一正,望向刘荣的目光中,也隐约闪过一丝期待。 言罢,曹寿只不着痕迹的看向左右,似乎是想要得到与会百官功侯的支持; ··· “孤尝闻乡间老者云:尔俸尔禄,民脂民膏。” “平阳侯臣曹寿,顿首顿首,以拜陛下……” “——储君册立、分封诸王,以及祭天籍田、皇后亲蚕,分明都是关乎国本的大事;” 天子启拍板,旋即象征性的将目光撒向殿内,当即便要定下此事。 但这次,汉家基本可以说是要将整个——至少是大半个关东的宗亲诸侯重新洗牌。 “官不聊生啊……” “我说呢……” 低微平和的唱喏声响起,天子启纵是不满于这个已经敲定的议题又节外生枝,但看在平阳侯国那一万多户的食邑,也好歹是耐下了性子。 闻言,天子启只当曹寿这是想找存在感——在太子刘荣眼前混个眼熟,便也将胸中不愉再压下去些,不无不可的一摆手。 ——和先帝一样:当今天子启,同样是个简朴的帝王。 “更是与‘戎’,也就是军队并列的、国家唯二的大事:祀。” “但在孤看来,这里的‘大事’,指的并不是非得铺张浪费、极尽奢靡,而是说:应该对其提起足够的重视。” “恳请陛下恩准,许臣稍述不解之处,以供太子答疑解惑……” 东宫窦太后有话要说…… 但彼时的刘荣只想当然的认为:即便真有人在朝议干架,也顶多是理念之争。 岑迈此言一出,殿内百官公卿也不由各自点下头,纷纷对岑迈的这番表态表示了认可。 片刻之后,又不忘面带歉意的对刘荣再一拜:“并非是臣想要以此责问,而是臣才疏学浅,确实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听闻曹寿此言,自也当即明白过来:曹寿这番话,并不是在为难自己,又或是真的觉得这比钱不能省。 “还请太子,为臣解答疑惑。” “臣认为,太子册封大典,以及诸公子分封就藩,或许可以放在春耕当日。” “具体到国家大事,自更是能省则省,能俭则俭……” “我汉家崇尚简朴之风,确实是古往今来都很少见,也很值得自豪的美德。” 如早些年,天子启以晁错为先锋,推动《削藩策》,原本反对削藩的朝公百官,便基本都是被晁错挨个说服+打服的。 先帝二十多年,外加当今这几年,反正都习惯了; 左右不过是‘无法过得更好’而已,维持现状,也没多让人难以接受。 “瞧老爷子这架势,分明也是早就见怪不怪了?” ——出钱的是大爷! 更何况岑迈掌控下的少府,可不单是此次大典的金主; 朝野内外,凡是要花钱的地方,几乎全都指望着少府内帑。 如今汉家,对于一个不过度崇尚简朴之风的帝王,几可谓是翘首以盼。 至此,太子荣政治生涯中的第一次‘发声’,便在殿内功侯百官如丧考批的失落情绪中宣告落幕。 如此一来,朝堂也不用同时准备好几个典礼了,只需要齐心协力,准备一个超大型的储君册封大典即可。 待重新直起身,刘荣才以略带些拘谨的口吻道:“早些年,孤曾听先帝说:不当家,便不知柴米油盐贵。” “却也不需要为了‘国之大事’四个字,而杀尽天下牛、羊,来表达对先祖、神明的敬意。” 掰着指头算起来,也就是寥寥几句:不怎么惹事,不算愚笨,还算孝顺,友爱兄弟手足; 就这寥寥几项,都还得画上几个小问号。 恼羞成怒? 还是唯唯诺诺? “将储君册封大典、诸王分封大典,以及春耕日的祭天籍田礼都并做一处——可会让太子觉得受了委屈?” “儿臣认为,少府所言有理。” “太子以为如何?” 却见东席功侯班列,稍有些不适宜的战起一道身影,在天子启稍有些不愉的目光注视下,亦步亦趋走到殿中央。 而在御榻之上,听闻刘荣这番表态,天子启虽早有预料,心下却也不由涌上些许赞赏。 满含笑意的道出此语,曹寿便摆出一副果真是要刘荣‘答疑解惑’的架势,面上淡笑依旧,眉头却是略带疑惑的皱了皱。 被岑迈这么一提,想到这么做确实能省不少,天子启当即便有些心动了; 但稍有些出乎朝臣百官预料的是:天子启并没有直接点头,而是在短暂的思虑之后,侧身望向御榻旁的太子刘荣。 若不然? 嘿! 便说如今的太子荣,又不是没吃过‘皇帝父亲都答应我了,少府怎么阳奉阴违?’的瘪! 本就是汉家朝野内外共同的金主,此刻又凭实力赢下了此次大典的主办权,岑迈自然是恨不能鼻孔朝天。 听闻岑迈这个提议,天子启也没急着否决,而是稍昂起头,示意岑迈细说。 “敬意,从来都不取决于祭品的多少、祭祀的规格,而是取决于对待先祖、神明的态度。” 一听曹寿这话,殿内百官功侯原本耸拉下去的双肩,也随之再度被挺起; “——这么短的时间,如果只是准备储君册封大殿,倒也勉强够;” 而是第一次登上朝仪,刘荣没有怯场。 ——真要说起来,如今朝野内外,对于‘太子荣’的了解,其实并不算很多。 ——说又说不过,打又打不过,可不就得低头认怂? 也就是老丞相申屠嘉,仗着自己元勋功侯、开国老臣的超然地位,能硬着脖子对晁错‘耍流氓’——任你说的天花乱坠,我就是不听! 反正我这一把年纪,你也不敢打我; “既然诸位公子,也要在储君册封大典获封为王,那其余移封、新封的宗亲,当也是在彼时了。” 恐怕不单是曹寿想知道——此刻,殿内的每一个人,包括御榻上的天子启,都对刘荣接下来的反应提起了万分关注。 ——不是因为刘荣这番表态,表明了汉家的新太子,和先帝、天子启一样(kōu)节(mén)俭; “禀陛下。” 此言一出,殿内百官朝臣纷纷坐直了身,尽可能将脖子伸的更长些,也要一睹刘荣此刻的神容。 再加上春耕在即,若是把天子启在春耕日的籍田礼、祭天礼,以及皇后的亲蚕礼也给并进去,能为朝堂省不少时间、省不少事儿不说,还能省下不小的花费。 如此大范围的洗牌,若是只颁诏一纸、设一祭台,那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暗自腹诽着,刘荣面上却摆出一副三好学生的模样,跪坐于御榻左侧五步的位置; 面前,已经由宦者令春陀搬来了一方矮案,空白竹简也已摊开其上。 甚至有相当一部分人,是隐隐带着期待,希望刘荣能拒绝天子启这个提议! ——先帝崇尚简朴之风,上行下效,无论是长安朝堂,还是郡县地方,都过了二十多年苦日子; “但除了册封储君,陛下还有意将诸位公子的封王典礼,也并进去。” 最好的办法,便是如岑迈所说的那般,尽可能将这一揽子典礼合并——册封储君,分封诸子,以及新封宗亲、移封诸侯都放在一起。 “朕纵有自愧不如,也很希望能效仿先帝的德行。” 故而此刻,当天子启看似询问,实则试探的让刘荣表达看法时,殿内的每一个人,都将探究的目光撒向御榻侧。 “我说汉家哪来的底气,非要官员出将入相——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民呢;” “若是为了彰显‘国之大事’,而动辄铺张浪费——尤其还是拿着天下人的供养、拿着民脂民膏铺张奢靡,那无论是神明还是先祖,恐怕都不会感到高兴……” 至于分封宗亲,以及移封原有的宗亲诸侯——如果只是一两家,倒是可以简化一下流程; 颁诏分封,再举行一个小型的祭祀仪式便可。 在这一项上,作为当朝皇长子的刘荣,显然占尽了优势…… “但再怎么简朴,也不该在戎、祀这两件国家大事上有所体现?” “陛下。” 除了梁、代、燕、淮南四国之外,其余十多个诸侯国——齐、楚、赵、胶东、胶西、济南、济北、淄川、城阳、衡山、庐江、长沙等国,都要迎来一位新的诸侯王。 因为年纪足够大——至少大到可以保证‘即位时已经加冠成人’,不需要由太后代掌朝政,也同样是储君太子的考核内容。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这确实是至理名言。” 就算敢打,你还未必打得过我…… “其二,便是供奉给先祖、神明的血食祭品,以及一应祭祀规格……” “孤年不及冠,不敢说能解答平阳侯的疑惑。” ——曹寿的意思很简单:储君册封大典,是要祭祀上天和先祖的,属于绝对不能省钱的大事; 手握毛笔,稍前倾着上身,又再三抬头,撇了好几眼皇帝老爹的侧脸,刘荣才终于落下笔,在竹简上写道:汉官刚烈,尚武之风极盛,出将入相,名副其实…… 凭本事拿下此次典礼的主办权,少府令岑迈说起话来,显然也更多了几分傲然。 “如果能得太子答疑解惑,臣,感激不尽……” 得了天子启的允准,曹寿这才完全正对向刘荣,含笑一拜。 “——再者,朝堂才刚平灭吴楚七国之乱,府库虽谈不上就此空虚,却也是靡费良多。”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认为:即便是戎、祀这样的‘国之大事’,也同样是可以尽量节俭的……” (本章完) 第142章亲兄弟,明算账 刘荣这话一出,朝臣百官彻底绝望了。 本以为汉家,这是又要出个抠门儿的铁公鸡; 不曾想,竟还是个能说会道的铁公鸡? 抠门儿就抠门儿吧,还能一二三四摆个道道儿出来,从旁佐证自己为何抠门儿、如何抠门儿、抠门儿的依据是什么。 偏偏摆出来的这些道理,还都个顶個的坚挺,根本不容人反驳。 一时间,百官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是无不摇头叹息着将脑袋耸拉下去。 ——瞧这架势,太子恐怕和先帝一样,也是个抠砖缝的。 ——陛下在,大家伙倒还能喘口气,吃两口肉食、置办两身华袍; ——待陛下百年,太子即立,靴子烂了自己补,朝服破了自己缝…… 一想到日后的凄苦日子,百官公卿看御榻上的天子启,都莫名感到顺眼了起来。 好歹御榻上这位,不比先帝那般‘以节俭为荣’,对于大家伙儿三不五时的小动作,也总还能睁只眼闭只眼…… “平阳侯以为如何?” 御榻之上,天子启面上郁色去了大半,只稍带着调侃的目光,询问起曹寿的意见。 闻言,曹寿只面色僵硬的咽了口唾沫。 看向御榻右侧,是满脸微笑,甚至还带着些谦卑的太子荣; 御榻上,则是天子启那隐约闪过得意之色的面容…… “得太子指点迷津,臣,如梦方醒。” “——太子勤俭质朴,颇得太宗遗风。” “此,实宗庙、社稷之大幸……” 曹寿这话有几分由衷、几分不由衷,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但天子启却不管这么多,只微笑着点下头,对曹寿轻轻一摆手。 “既然疑惑得到了解答,那便开始下一个议题吧。” 言罢,又是一卷竹简被摊开来,朝议也随之进入下一个议题。 相比起前几个议题,接下来这个,更像是朝堂对天子启的汇报。 “吴楚乱平之后,朝堂曾初步拟定有功将士的名录,并论功行赏。” “春正月,功勋可至封侯者,及本有彻侯之爵,可因功得溢封食邑者,也都有了定论。” “不知诸朝公,可曾议定此番平乱,功至封侯、溢封食邑者的详案?” 说是诸位朝公,站出来的却是奉常和丞相府的官员。 ——两个衙门眼下都没有主官,便都是临时掌事的副手:丞相长吏和奉常丞。 在这二人站出身后,故丞相申屠嘉犹豫片刻,便也站出了身。 只是汇报工作,还是交给了具体负责此事的前下属:丞相长吏。 “禀奏陛下。” “平定吴楚之乱有功将士的名录,已经由太尉、大将军、车骑将军送到丞相府,再由故丞相:故安侯,与朝堂有司诸公议定。” “拟封彻侯者、溢封食邑者,也都有了草案。” 如是做出开场白,那名四十出头的敦实官员便低下头,从衣袖中取出一卷早就备好的竹简。 而后,便将丞相府拿出的方案徐徐道出。 “外戚大将军、故太子詹事窦婴,与平定吴楚之乱过程中,率关中朝堂主力据守荥阳-敖仓一线,监齐、赵之兵,为睢阳后盾。” “故丞相与朝公百官共议:大将军窦婴,功勋卓著,可侯,三千户。” “后得陛下矫正,以窦婴确保荥阳、敖仓不失,凡吴楚乱起至今,不曾有叛兵哪怕一人,现身于荥阳以西为由,加食邑为:五千户。” “奉常有司查看堪舆,再三筛选,又奏请东宫太后得允,终拟:以齐琅琊郡魏其县,侯大将军窦婴。” “改魏其县为魏其国,封大将军窦婴为魏其侯,食魏其五千一百七十户邑。” 将第一部分,也就是针对大将军窦婴的分封草案道出,丞相长吏便适时止住话头,给殿内百官公卿留了个白。 ——丞相府拿出的,只是草案。 甚至即便是已经奏请过东宫太后,又根据天子启的指示修改更正过后,才拿出这个最终方案,也依旧是草案。 要想让这个草案成真,不单需要天子启颁下正式的分封诏,并由太后、丞相各自用印,还需要这份分封诏书,与朝议之上三读通过。 所谓三读,顾名思义,便是在朝议之上,由郎官大声宣读诏书内容三次; 过程中,无论有谁站出来反对,此事都将暂且搁置。 至于搁置到什么时候,就看天子急不急。 若急,那天子大概率会当场问反对者:为什么反对? 然后便是一场辩论,要么是天子说服反对者改变立场,再重新‘三读’,要么是天子被反对者说服,将这个方案无限期搁置。 若是不急,天子则会直接搁置此事,私下再接见反对者,交流、沟通一番,再酌情做出决定。 当然,也并非是所有的诏书,都需要走这‘三读’的流程——只有关乎宗庙、社稷的大事,如新法律的颁布、重大人事任命,以及侯爵、王爵的敕封等,才需要如此。 平日里针对个人的赏赐、惩治之类,自不在此列。 “今日才拿出了‘草拟’的方案,那距离三读,应该还有一段时日?” 刘荣这边刚想到这一点,御榻上的天子启便开口,印证了刘荣的猜测。 “汉十二年,太祖高皇帝与功侯百官斩白马而誓盟: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 “——不如约,天下可群起而共攻之。” 便见御榻之上,天子启悠然到处一语,面色也随之带上了一抹感慨。 “及至吕太后年间,朝纲颠覆,诸吕外戚子侄各位王、侯,太祖高皇帝白马誓盟时的誓言,被诸吕乱贼践踏的不成样子。” “——自代地入继大统之后,先帝也曾说过:太祖高皇帝白马誓盟,是为我汉家万世计,绝不可弃之、悖之。” “故自先帝以降,我汉家,至今都不曾有过异姓而王者。” “便是分封彻侯,也都是以分封诏书,于朝议之上三读三宣,得朝野共与,方得成行。” 这番话,天子启说的脸不红心不跳,好似半个假字儿都没有。 但刘荣终归是年轻了些,脸皮到底还没那么厚。 听皇帝老爹说‘自先帝以来,汉家始终在贯彻太祖皇帝白马誓盟’时,刘荣只颇有些害臊的低下了头,又轻咳两声,以掩饰心中的尴尬。 非刘氏,不得王——那确实。 除去太祖皇帝年间便得封,且具备‘吴王夫差血脉’这一特殊政治原因的吴氏长沙国之外,自先帝至今,汉家确实没有新封任何一家异姓诸王。 就连宗亲诸侯,都是严格按照朝议三读通过,天子、太后、丞相三方用印的完整流程进行。 但封侯嘛…… “合着章武侯、南皮侯,都是我汉家的功臣咯?” 如是腹诽一声,刘荣便抬手提笔,佯装做笔记的样子,实则,在暗下吐槽起老爹的厚脸皮。 ——当朝窦太后的手足兄弟:南皮侯窦长君,章武侯窦广国,那是连先帝都亲口承认过的外戚恩封侯! 而太祖高皇帝白马誓盟,非有功不得侯中的‘功’,指的是实打实的军功! 自太祖立汉,一直到先帝入继大统,除去诸吕那些个不被承认合法性的王、侯,汉家只出过一例没有军功,却也得封为彻侯的个例。 ——刘汉第一任少府,梧齐侯:阳城延。 作为前秦军匠,阳城延唯一的本领,就是督造匠事。 而让阳城延,在开国那个卧虎藏龙的时代,也能跻身于元勋功侯行列的,也同样是督造。 阳城延,是汉未央、长乐两宫的副总工程师! 总工程师是丞相萧何,也只是挂个名,出事儿了担个责、没出事儿分点功劳的性质。 你能说什么? 是,人家确实没有军功。 但人家把汉家的两座皇宫:长乐宫、未央宫给督造出来了; 象征性封个食邑五百户的小侯国,以酬其功,有问题? ——甚至就连阳城延这五百户食邑的梧侯国,在如今汉家都饱含争议; 争议点除了这个侯国,是孝惠皇帝驾崩之后,由吕太后设立,便是阳城延得封为侯的‘功’,并非是太祖高皇帝明确规定的军功。 只是到了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之后,汉家的爵位…… “晁错的‘功劳’啊~” “先是一手输粟捐爵——无论谁人,往边塞边军送批粮草,便可得进爵;” “先帝、当今也都不含糊,三不五时找点由头,便‘加天下为人父者爵一级’。” “贩夫走卒都能有个公乘、五大夫的爵位,秦的军功勋爵,到如今都快烂掉了……” 御榻一侧,刘荣腹诽起自先帝入继以来,汉家的爵位越来越不值钱,甚至就连彻侯之爵,都越来越容易获得;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也表明了态度:丞相府拿出来的草案,真的只是‘草案’。 有意见没意见的,大家伙都说一说; 有意见,咱们就早点聊、早点改,别等回头诏书都用了印,才卡在三读的环节。 有了天子启这番表态,功侯百官也都当下了然:这事儿,天子启是真的要‘民煮’,而非披着‘民煮’皮的独断专权。 于是,在大家的默契下,丞相长吏也不再停顿,而是将后续内容直接全念了出来。 “太尉绛侯周亚夫,于平定吴楚七国之乱过程中,先驻兵昌邑,与睢阳互为犄角,分担睢阳的防守压力;” “随后又奇兵突袭淮泗口,一战而决此战胜败。” “后又于昌邑,挡住了吴楚三十余万大军的强攻,今更分兵于关东各地,以荡平吴楚溃兵散勇。” “——故丞相与朝臣百官共议:吴楚乱平,太尉绛侯周亚夫,当居首功!” “奉陛下、太后诏谕,以奉常探查堪舆,择定:加封绛侯周亚夫,为条侯!” “食条邑民七千四百一十户邑,合绛侯邑八千一百八十户,共……” “共…一万五千五百九十户……” 哗! 丞相长吏此言一出,殿内众人无不哗然! 倒不是说,天子启这‘为彻侯加封第二个侯爵’的操作,有多么出乎百官的预料。 而仅仅是那数字——一万五千五百九十户,让在场众人无不惊掉了下巴。 一万五千多,快一万六千多户! 要知道开国初,酂侯萧何食邑不过整万户,留侯张良也同样食邑万户; 便是方才,站出身试探刘荣深浅的平阳侯曹寿,乃祖平阳懿侯曹参,也不过是因为平阳气候稍有些欠佳,才得封一万零六百三十户食邑! 除去这三人,汉家后来又出了两家万户侯。 第一家,是赵王张耳的继任者张敖,以失去整个赵国、失去赵王之位为代价,换来了个食邑万户的宣平侯; 第二家,便是周亚夫的父亲:绛武侯周勃,先为太祖高皇帝封为绛侯,食邑八千一百八十户,之后又被入继大统的先帝补齐,溢封至万户。 没了! 就这五家! 自有汉以来,得封食邑超过万户的,就这五家! 其中,酂侯、平阳侯、宣平侯三家沿存至今,是仅存的三家万户侯; 留侯张良的儿子:二代目留侯张不疑,于先帝五年因罪失国,留侯国除。 至于绛侯国的万户食邑,则是在一代目:武侯周勃因罪下狱时,削减回了八千一百八十户。 到如今,汉家即将出现第六个、存世的第四家万户侯。 对此,朝野内外都有心理准备。 只是不曾想到:天子启一出手,周亚夫的‘万户侯’,食邑居然能达到将近一万六千户…… “太祖高皇帝遍封元勋功侯,共百四十五人。” “食邑共二十万户,便吓得留侯张良叹道:天下的十分之一,都已经被陛下封给了功侯们!” “如今,周亚夫平乱一场,便将食邑一万五千余户……” 顿时,朝野内外的氛围,都莫名有些压抑了起来。 ——如果不是周亚夫,而是换了个旁人,来做这个食邑超过一万五千户的万户侯,那大家还不至于这么忧虑。 非但不会忧虑,反而还会为之感到兴奋! 因为这,意味着汉家彻侯食邑的上限,并不是卡死在‘万户’这个数量级! 只要功劳够大,那两万户、三万户——不说能不能做到,起码有那个理论可能! 但周亚夫的父亲,是绛武侯周勃。 是那个勾连宗亲诸侯,里应外合共诛诸吕,自代地迎立先帝,且手上还沾上了刘氏之血的绛武侯周勃…… “故安侯辞去丞相之职,也是为了给周亚夫腾位置……” “做了丞相,又有这一万五千多户食邑……” 如是想着,众人望向天子启的目光,不由纷纷带上了一股忌惮。 ——捧得太高了…… 天子启,将周亚夫捧得太高了…… 捧得这么高,一旦摔下来,不说周氏一族要摔个粉碎,便是汉家,也未必不会被磕出豁口。 更让人胆战心惊的是:如果没有这个打算——如果没有将周亚夫高高捧起,再重重摔下的打算,天子启再怎么着,也不会将周亚夫捧得这么高。 “功高震主啊……” 如是想着,百官众人便纷纷低下头去,再没有人在这场朝议之上,开口多发一言。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如是而已。 ··· 百官齐齐噤声,关于有功将士的封赏,自然也就‘商讨’的无比顺畅。 ——大将军窦婴,封魏其侯,拜太子太傅(拟); ——太尉周亚夫,在已有的绛侯国的基础上,另外加封条侯,拜丞相(拟)。 ——将军栾布,封鄃侯,任燕国相(拟); ——车骑将军郦寄,溢封曲周侯国食邑三千户。 另外,还有几位功勋卓著的中低层军官,各因功而得封五百户到千户不等的食邑,以及彻侯、关内侯的爵位。 然后,有趣的一幕出现了。 “骁骑都尉李广~” “说是在平乱期间,有斩将夺旗之功?” 议题已经结束,天子启却冷不丁提了这么一嘴。 见殿内没人愿意搭话,也不觉得尴尬,只面色如常的侧过头,看向在御榻一旁伏案记录的太子刘荣。 “太尉没报上来倒也罢了;” “李广在睢阳作战时,太子当也在睢阳?” “——怎今,我汉家连斩将夺旗这样的大功,都不值得被报上朝堂吗?” “还是这其中,另有隐情……” 原本还在纠结着,要如何为李广粉饰一下; 听皇帝老爹这掩饰都懒得掩饰,恨不能直接口吐人言的暗示,刘荣便也没多久接,将李广在昌邑,以及睢阳的所作所为,都一股脑说了出来。 ——倒没有告李广的状,说‘李广威胁我来着’之类; 但也够了。 李广做的,已经够多了…… “哦……” “临阵抗令,私出接敌,鼓噪大营,扰乱军心;” “到了睢阳,更要接梁王的将军印不说,还受了梁王的赏?” 佯装出一副‘居然是这样吗?朕真的是才听说这事儿’的模样,天子启沉默片刻,便突而咧嘴一笑。 原本站起的身子,也被轻飘飘跌回了榻上,只面色如常道:“既然梁王赏过了,那朕,便不赏了吧。” “——左右他李骁骑,已经做了梁王的臣。” “虽说朕,与梁王手足情深、不分彼此,但朝堂和梁国,总还是要明算账的……” (本章完) 第143章儿臣刘彭祖,昧死百拜 这话,若是放在前两年,自天子启口中道出,恐怕没人会认为哪里不对。 ——彼时的天子启,与梁王刘武之间,那真真是情比金坚的。 只是此番,梁王刘武欲图储君太弟之位而不得,更是史无前例的遵守了一次祖制——只在长安待了一个月,便被天子启粗暴的赶回了封国。 为了储君一事,天子启更是险些和自己的母亲:东宫窦太后发生正面冲突! 在这样的情况下,李广被天子启当着满朝公卿百官的面,定义为‘梁王的臣’; 这意味着什么,恐怕没人会不清楚…… “太子认为呢?” 随着天子启云淡风轻的定性,以及那句耐人寻味的‘梁王赏过了,朕便不赏了’,这个话题原本便已经结束。 只是天子启又冷不丁发出这一问,旋即将目光撒向身侧,悬笔于案上,却好一会儿没有落笔的太子刘荣。 “按照制度,我汉家的太子储君,可以有一支五百人的卫队。” “另任命中盾卫一人,负责太子出行时的车驾安危,以及太子宫的卫戍事宜。” “——这中盾卫,太子可有属意的人选?” “骁骑都尉李广,旁的不说,起码骁勇是毋庸置疑的。” “若太子有意,朕也不怕厚着脸皮,去和梁王说上一说,将李广这个梁臣召入朝?” 听着天子启这看似平和,实则夹枪带棒、阴阳怪气的询问,刘荣只赶忙含笑起身; 迅速一拱手,旋即便敬谢不敏的直摇起头来。 “李将军骁勇无双,更乃梁王叔爱将,儿臣不敢夺王叔之臣。” “更何况儿臣尚且年幼,像李将军这样的烈马,儿臣莫说是驾驭——便是喂养,恐怕都有些力有不遂……” ··· “嗯…倒是太尉周亚夫麾下,另有一宿将,颇得儿臣属意。” “若可由此人担任太子中盾卫,儿臣怕是睡觉,都免不得要笑醒?” “只可惜……” 欲言又止的一番话,只引得天子启会心一笑,满是惬意的将身子往刘荣所在的方向一侧,旋即便戏谑的挑眉一笑。 “程不识?” 被天子启一语点破心思,刘荣只稍有些羞涩的笑着低下头,片刻之后,便也坦然点头承认。 而在刘荣这番表态之后,殿内,原本因太尉周亚夫成为有汉以来,成为第一位食邑高达一万五千余户的功侯,而感到胆战心惊的朝臣百官,只不由再度抬起头,将目光洒向跪坐于御榻一侧的刘荣。 ——程不识? 太子欣赏程不识? 只刹那间,便有不知多少人,暗暗将此事牢牢记在了心底。 对于汉家的朝臣功侯——准确的说,是对未来十到二十年的汉家政坛而言,这都是一个极为关键的讯息。 原因无他:程不识,是刘荣获封为储君太子之后,第一個向天子启点名要的人。 尤其还是太子宫的武将一把手:中盾卫! 这就意味着程不识,大概率便是如今汉家朝野内外,乃至是普天之下,最得刘荣认可的臣下类型; 刘荣往后的臣子,尤其是肱骨心腹级别的班底,也大抵都会是不同版本的程不识。 而从程不识的为人处世、脾气性格,朝野内外也能大致判断出来:大概什么样的人,能得到太子的欣赏——至少是能让太子看着顺眼、能尿到一个壶里去。 太祖高皇帝之时,初得封为太子储君的孝惠皇帝,向太祖高皇帝伸手要了当朝奉常:叔孙通,来做自己的太子太傅。 ——叔孙通,是儒生。 虽然是当时,普天之下万千儒生中,少有的能得太祖刘邦认可、欣赏的儒生,但也终归是儒生。 太子选的第一个臣下,是彼时汉家朝廷唯一的儒生,尤其还是主礼制的奉常卿; 于是朝野内外当即做下定论:太子儒弱和善,此国之大幸! 至于这‘国之大幸’,究竟指的是宗庙、社稷有福气,还是朝野内外能自此不受钳制,放浪形骸,那就是见仁见智了。 孝惠皇帝之后,有汉以来的第二位真正意义上的太子储君,便是当今天子启。 彼时,天子启也向先帝伸手,点名要了一个人,来做自己的太子家令。 这个人,叫晁错…… “昔者,孝惠皇帝首点叔孙通,凡孝惠一朝,便只在礼法制度上有所建树;” “及至当今,首点彼时的《尚书》博士晁错,一度也曾让朝野内外认为:太子好儒。” “谁曾想,晁错这个《尚书》博士,居然是个批着儒皮的申、商之士……” “——自首点晁错,陛下便以太子之身,开始着手削藩。” “及至今日,吴楚乱平,汉家的诸侯内藩,也都即将被削去爪牙……” 如是想着,殿内百官公卿不由挺直腰杆,伸长脖子,遥望向御榻一侧,那道时刻带着谦逊微笑,却愈发让人不敢小觑的身影。 “程不识……” “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就此,汉家的朝公百官,有了这场朝议结束后的一个共同任务。 ——人肉程不识! 把程不识的老底全扒出来,最好连程不识的祖宗十八代,都查个底朝天! 这不单是为了弄清楚程不识的底细,以求日后能交好——至少是尽量不得罪这位新贵; 更不完全是为了日后,将自家子侄都朝着程不识的方向培养,以图得太子青睐。 这么做最主要的原因,是程不识这个人的底细,几乎可以让朝野内外,判断出刘荣一朝,长安朝堂的整体大方略! 一如孝惠皇帝为储,首点儒士叔孙通,便在七年的皇帝生涯,都只忙着健全汉家的礼制; 当今天子启为太子,首点《尚书》博士晁错,便在即立短短三年之后,将‘削藩策’三个字从理论转化为现实。 如今的太子荣,点了程不识。 这就意味着:肉眼可见的未来,程不识的个人政治倾向,便大概率是汉家未来几十年——甚至是贯彻刘荣这一朝的政治大方向。 众人都忙着回忆记忆中,那仅有的、关于程不识的残存记忆碎片,又或是思考起散朝之后,要如何去打探一下程不识这个人。 以至于都没人发现:不知不觉间,大家都已经默认了刘荣——才刚得封为太子储君,连政治程序都还没走完的太子荣,必定会是汉家的下一任天子…… “材官都尉程不识,于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起雁门,因御胡守城有功,为先帝任为中郎。” 百官公卿各怀心绪间,御榻一侧,也响起刘荣那难掩垂涎,却也有些遗憾的话语声。 循声望去,便见刘荣深吸一口气,无奈笑道:“自中郎外放,历任边地各郡的郡尉、郡守,虽无甚功勋,却也不曾犯过大错。” “——儿臣尝闻: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便愚蠢的认为,兵法中所说的‘善战者’,或许就是程不识这样的人了……” 此言一出,殿内百官公卿只齐齐低下头,暗自默念着刘荣方才这番表态,好尽可能将每一个字都记下。 若是有可能,甚至都恨不能变戏法变出笔、简,将刘荣所说的每一个字抄录下来! 不是刘荣面子大,而是刘荣这一番表态,是比起程不识这个人,都还要更详细、更明确的政治表态。 不弄清楚这些,往后几十年,别说在朝堂混的风生水起——便是想要混一混,都怕是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踩到刘荣的红线。 ——那些在先帝年间反对削藩,从而恶了彼时的太子,以至于先帝驾崩之后,迅速淡出朝野的朝臣公卿,便是最直观的教训! 而在御榻之上,见刘荣如此上道,自己才刚递出个由头,便抓着这个线头开始阐述政治立场的,天子启只浅笑盈盈的点下头。 得到皇帝老爹‘继续说’的默许,刘荣面上再多一份遗憾之色,语调中,更是带上了明显的无奈。 “程不识是不是‘善战者’,儿年少无知,才疏学浅,不敢妄下定论。” “但在儿臣看来,程不识就算不是‘善战者’,也至少是一个行事很稳妥的人。” “——若是文臣,那单只是稳妥,确实是不值得令人太过于重视。” “但在军队中,尤其是在无时不刻,都想着建功立业的将官当中,像程不识这么稳妥的将领,却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 “再者:儿臣日后的亲卫,也并不需要上阵杀敌,只需要能在儿臣出行时,护卫于儿左右而已。” “故太子中盾卫,相比起骁骑李广那样的‘善战者’,恐怕还是由程不识这样稳妥的将领担任,才更妥当些?” 以一种稍显迟疑,好似是在说‘我也不知道这对不对,父皇你说呢?’的语气道出这番话,刘荣便苦笑着摇摇头,道出了自己的遗憾从何而来。 “只可惜,程不识这样的大才,却早早被皇祖母召去了长乐,做了长乐卫尉。” “儿臣就算再怎么属意,也终究不敢从皇祖母手中,抢这样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才俊。” “——程不识这样的将领,无论是做太子中盾卫,还是做长乐卫尉,都是非常让人放心的。” “既然这天底下没有第二个程不识,那还是让这再稳妥不过的人,在皇祖母身边侍奉更好些……” 有理有据的一番话,即明确表达了自己对程不识的欣赏、对无法得到程不识的遗憾,也表明了自己对东宫太后的敬重; 莫说是殿内公卿百官连连点头,为刘荣这番表态感到欣慰——就连御榻上的天子启,面上笑意都不由更真切了些。 毫不夸张的说:哪怕朝议到此为止,刘荣今天的表现,也至少可以打八十分以上。 这很高了! 相比起四十多年前,明显‘不及格’的孝惠皇帝:太子刘盈,以及二十多年前,极为勉强的够到及格线的当今天子启、彼时的太子启,刘荣今日的表现,已经算很好很好了。 接下来,就算刘荣什么都不做,这场朝议结束之后,朝野内外也都会开始流传起今日,太子刘荣初登朝议,便‘隐显雄主之姿’的言论。 天子启显然也不觉得刘荣今日,还能做的更好; 只稍一思虑,便考虑起了刘荣这个提议。 ——刘荣的遗憾,天子启全当没听见。 倒也不是刘荣要的人,天子启就非给不可; 而是如今的长乐卫尉程不识,处境稍有些特殊。 一开始,窦太后要程不识给自己做长乐卫尉,就不是正常的提拔人才,而是半带泄愤、半带试探的冲动之举。 程不识二话不说,当即走马上任,窦太后其实也多少有些偷鸡不成蚀把米。 时至今日,关于材官都尉程不识,长安坊间仍旧有‘太后刻薄寡恩,薄待平乱功臣’的言论广为流传。 虽然天子启早已出手,以‘太后亲自提拔重用’为由,替母亲保下了这点颜面,但前段时日的储君之争,天子启也恰恰是仗着窦太后因程不识一事而‘声誉受损’——至少是因此底气不足,才顺利压制下了窦太后与立储君皇太弟、册立梁王刘武的念头。 所以,从理论上来讲,程不识这个‘长乐未卫’对窦太后而言,多少带了些烫手山芋的意味在其中。 留着,那就是薄待功臣,无时不刻都在被人戳脊梁骨; 调离,更是将使得‘太后亲自提拔重用’的遮羞布被撕碎,更使东宫威仪荡然无存。 如果不发生变故,窦太后对程不识这个人的处理方式,大概率会是留用几年,等风声过去的同时,让程不识在长安熬点资历。 资历熬够了,风声也过了,再寻个由头——如匈奴人入侵边墙,某某郡急需一个好郡守之类,将程不识外放出去。 而今天,太子荣向天子启伸手,点名要了程不识。 这让天子启,看到了一个新的操作可能性…… “既然是太子想要的人~” “嗯……” 心下已经有了决断,天子启却并没有急着把话说死。 只佯做疑虑的沉吟片刻,才稍有些踌躇不定的侧身望向刘荣。 “太子,是宗庙、社稷的未来。” “而程不识这样的年轻将领,则是我汉家军队日后的依仗。” “——这样的青年才俊,留在长乐宫做个卫尉,实在是有些大材小用。” “与其在长乐蹉跎时光,倒不如跟在太子身边,好生历练一番;” “说不定日后,朕卧榻弥留之际,也会和先帝那样——紧紧握着太子的手说:事有轻重缓急,可由程不识为将……” 自嘲一语,惹得殿内顿时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附和轻笑; 却也惹得申屠嘉、周仁等老臣,不由得湿了眼眶。 ——大家都觉得天子启是在开玩笑,是在以这幽默诙谐的语言,表达自己对太子,以及程不识这个中盾卫的认可; 但只有这些老臣知道:天子启这话,并不是玩笑。 至少并不全是…… “前些时日,朕一时气急,言语惹恼了母后。” “过去这段时日,太子也甚少去长乐。” “——虽然是因为假节奔赴前线,但也终归是没有尽孝于东宫,母后对我父子二人,都颇有微词。” “正好,借着今日,太子走一趟长乐;” “安抚东宫,代朕尽孝于太后膝下的同时,亲自和太后说说程不识的事。” “想来太后,也不会对我汉家的太子储君吝惜人才,强留程不识,继续做长乐卫尉?” 天子启有了决断,刘荣自也只得躬身领命,对于天子启这番安排的意图,也当即心领神会。 ——修护东宫太后和西宫天子启,以及太子刘荣之间的关系。 至少,也要保证明面上过得去,别让人背地里戳天子启、刘荣父子俩的脊梁骨,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子不孝母,孙不孝祖’之类。 刘荣自也认为理应如此。 原本还打算和薄皇后、母亲栗姬,来和天子启说说‘不急着废后另立’的事儿,如此看来,倒也可以直接去和窦太后去说。 如是想着,刘荣便再度提起笔,开始专心致志的记录起朝议内容,以及自己对每一个议题,乃至每一个发言的心得。 许是看出刘荣心知‘木秀于林’,无意再多出风头——后续的朝议内容,天子启也没再关注刘荣,只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议题之上。 随着最后一个议题——衡山国的赈灾事宜,在公卿百官的一致认同下得出结论,这场朝议,便也来到了尾声。 却不料突变横生! 御榻之上,天子启刚把最后一卷竹简卷起,丢在脚边的木箱内,殿门外,便响起郎官高亢的唱喏声。 “禀奏陛下。” “皇七子刘彭祖、皇九子刘胜,朝服执笏,于殿外请见~” 朝议本就即将结束,自也没人认为这突变,是天子启的安排。 只稍一思虑,天子启也略沉遮脸,重新将悬起的屁股落回了御榻之上。 “宣。” 朝服执笏,是汉家朝臣——无彻侯之爵,却有资格上朝的官员,在参加朝议时的装扮。 而当皇子,尤其还是某一位姬嫔生下的所有皇子,在某一日朝服执笏,出现在宣室正殿外,往往只意味着一件事。 ——弹劾! 而且弹劾的对象,往往是稍跺一跺脚,便能让长安震上一震的‘大人物’…… “宣:皇七子刘彭祖、皇九子刘胜觐见~” 得了天子允诺,殿门外的郎官自是转身向外,悠长的唱喏声,在汉宫楼阙间激起阵阵回响。 而在片刻之后,那两道仍带着些稚嫩的声音,便齐声出现在了宣室正殿左、中、右三殿中,靠右的温室殿内。 亦步亦趋,一板一眼——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的一举一动,任是奉常属衙的礼官,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只是待兄弟二人相继跪倒在地,选即便是一声嘹亮的呼号声,响彻整个温室殿上空…… “儿臣刘彭祖,昧死百拜!” “恳请父皇,治逆臣中郎将郅都,以大不敬!!!” (本章完) 第144章你当我弟没哥哥? 出人意料的变故,自是惹得殿内众人纷纷将狐疑的目光,撒向朝臣班列中间位置,面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的中郎将郅都。 ——什么情况? ——中郎将郅都,怎么还和宫里的公子们扯上关系了? ——看这样子,扯上的还不是什么友好的关系…… 中郎将,单从名字便看得出来,是汉家的储备军官:中郎群体的头。 曾经,被先帝任为中郎的李广、程不识等人,便都在中郎将麾下。 而如今的中郎将郅都,更是早在李广、程不识等‘后起之秀’前,便已经以公正廉洁、果敢勇武而闻名于朝野,深得先太宗孝文皇帝信重。 虽然李广、程不识二人为中郎时,郅都也同样是中郎,但彼时的李广、程不识是新兵蛋子,郅都却早已是老兵油子。 从后来,李广、程不识被外放边地,任郡尉、郡守,郅都却留任朝中,直接从中郎升为中郎将也不难看出:相比起李、程两个后辈,郅都无疑资历更深,也更得先帝以及当今天子启信重。 及至今日,郅都任中郎将,比二千石的秩禄,负责圣驾的安危,基本就是御用保镖队长的性质。 再加上郅都本就清廉,不与人往来的性格,怎么都不该和宫里的公子扯上关系,尤其是不该结下仇怨才是? “皇七子、皇九子一同前来……” “莫不是宣明殿?” “又或,是那位贾夫人……” 百官公卿正思虑间,天子启已然是有了大致猜测; 至于御榻一侧的太子刘荣,也终于想起昨日,听到‘贾夫人’‘上林苑’等字眼时,自己为什么会觉得熟悉,又实在想不起来是什么事…… “郅都狗贼!” “可敢与乃公当面对峙?!!” 漫长的沉默,终还是随着公子彭祖嘹亮的咆哮声,而转变为一阵嘈杂。 见刘彭祖这含怒咆哮,公子刘胜怒目圆瞪的模样,殿内百官公卿顿时交头接耳起来,纷纷打听起消息来。 只是不等众人打听出什么,公子彭祖便恶狠狠瞪了郅都一眼,旋即便正过身,满含盛怒的对天子启一叩首。 “郅都狗贼,折辱我母!” “恳请父皇做主!!!” 哗!!! 一语既出,满堂接惊! 当朝中郎将,天子启的御用禁卫统领,居然‘折辱’了两位公子的母亲,也就是天子启的姬嫔:贾夫人? 这! 离离原上谱啊!!! 只是望向御榻之上,天子启虽不出意料的阴沉着脸,暗含愠怒,但那强压下的怒火,却似乎并不是针对‘折辱贾夫人’的郅都; 倒像是针对殿中央,正含怒跪地,指责郅都‘侮辱我们的母亲’的皇七子刘彭祖、皇九子刘胜二人…… “二位公子,慎言……” 御榻之上,天子启强自按捺许久,才终于将胸中翻腾的怒火强压下去。 开口阴恻恻一语,却也是让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冷不丁一缩脖子,不由得阵阵胆颤。 不同于凤凰殿的刘荣兄弟三人,又或是广明殿的兄弟四人,都是以各自的长兄:刘荣、刘余做主心骨; 宣明殿这哥儿俩,显然是年纪小的老九刘胜,胆子反而更大一些。 见天子启已经沉下了脸,眼角更是眯起一个危险的弧度,皇七子刘彭祖顿生退意是第一时间望向身侧的弟弟:皇九子刘胜。 待公子刘胜催促着,朝御榻上轻一摆首,老七刘彭祖这才重新壮起胆子。 正要拱手再说,却见御榻一侧,那道已经个把时辰不发一言,始终在埋头记录的身影,在百官公卿的目光注视下起身。 上前几步,走到天子启身侧,微一拱手。 待天子启斜眼看向自己,又莫名闷哼了一声,得了默许的刘荣这才转过身,站在御榻旁,正对向殿内的百官公卿,以及跪地‘鸣冤’的刘彭祖、刘胜兄弟。 “朝议,是为天下苍生黎庶谋福祉,为宗庙、社稷定方略,商谈国家大事的场所。” “太祖高皇帝有制:凡宗亲公子,除皇太子,及入朝觐见之王太子,非诏允皆不得与朝议。” “老七、老九朝服执笏,本就有违我汉家的祖制,又口口声声说我汉家的中郎将,折辱了宣明殿的贾夫人。” “——非诏允与朝议,老七老九,已得一罪。” “若是再多一层‘诽谤朝臣二千石’的罪责,便是我这个做大哥的,也很难在父皇面前为你二人求情。” “你二人,可明白?” 和天子启一样:对于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刘荣了然于胸。 只是不同于天子启,是该事件的亲身经历者——刘荣对该事件的了解,基本完全源自于穿越者自带的‘天眼’。 故而整件事,刘荣都只知道大致经过,并不确定具体细节。 但敏锐的政治嗅觉,让刘荣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意识到:这,是白送上门的机会。 天赐不受,反受其咎。 送上门的名望,刘荣自然没有放任其溜走的道理…… “若此事尚在两可之间——中郎将是否折辱贾夫人尚难定论,你二人便就此退去;” “我自会为伱二人求情,恳求父皇饶恕你二人朝服执笏,违制与朝的罪责。” “然若你二人,仍坚持说中郎将‘折辱贾夫人’,当坐大不敬,最终却查出是在诬陷、诽谤中郎将……” “那,可就是二罪并罚……” 看似是劝二人退去,实则却隐隐有些鼓动两人的一番话,也终是让公子彭祖下定了决心。 再最后看身旁的弟弟刘胜一眼,就此事达成一致,公子彭祖,终是沉沉点下头。 “弟,就是要弹劾郅都!” 唰! 铿锵有力的一语道出口,便见刘彭祖猛地一抬手,极为失礼的用食指指向身侧,正于朝臣班列坐立难安的中郎将郅都。 只片刻间,刘彭祖本还带着些疑虑的面容,也随之涌上满满决绝,以及滔天盛怒…… “弟,要弹劾郅都,于父皇、母亲游玩上林途中玩忽职守!” “——甚至让父皇置身险境,更险些让我兄弟二人,再也无法承欢于生身亲母膝下!” “最让弟怒火中烧,恨不能手刃此僚的,是此僚在我母亲遇险之时,居然说没了我母亲,天底下也有的是女人,可以送入父皇的后宫!” 说到此处,刘彭祖便恶狠狠侧过头,与弟弟刘胜一同瞪向中郎将郅都,后槽牙都咬的咯咯作响。 见此状况,站在御榻一旁的刘荣,也不忘用余光扫一眼身旁——端坐御榻之上的皇帝老爹,此刻大概是个什么反应。 大致确定老爹此刻,是恼怒于两个混账儿子胡闹,又隐约期待刘荣能妥善处置此事的神态,刘荣便也就此安下心来。 循着两个弟弟的目光,望向朝臣班列中,那道略显孤寂的身影,刘荣原本还算平和的语调,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清冷。 “孤的两个弟弟,这都把状告到了父皇,以及满朝功侯百官的面前。” “——说郅中郎折辱贾夫人,甚至在随驾前往上林时玩忽职守,置父皇于险境。” “郅中郎,就不打算亲自说两句,好为自己辩解一番吗?” 见太子如此作态,郅都心下只冷不丁一紧,颇有些不明白这位太子,为何要这么轻易的站在两个弟弟那一边。 倒是殿内的百官公卿,看的更为清楚些。 ——刘荣急的,哪里是两个弟弟的生母、宣明殿的贾夫人被折辱,受了委屈? 真正让刘荣面色发寒的,分明是皇七子刘彭祖那句‘让父皇置身险境’。 在这句话出现之前,刘荣无论是面上神情,还是言辞语调,都多少带着点息事宁人,让两个弟弟就此打住退去,自己来收拾手尾的意味; 但在这句话,从公子彭祖口中道出后——几乎只是瞬间,刘荣面色便陡然一冷,言辞中,也油然生出一股郑重。 直到此刻,百官公卿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摆出一副‘啊?居然发生了这种事?’的架势,将焦急而又疑惑地目光,撒向藏身于朝臣班列中的中郎将郅都。 被公卿百官这么齐齐注视着,御榻上的天子启,又俨然一副‘让太子试试’的架势; 太子更是如此直接的点了自己的名,郅都纵是再怎么问心无愧,终也不得不站起身,走到殿中央。 在刘彭祖、刘胜兄弟俩如豺狼般凶狠的目光注视下,躬身朝上首御榻一拜,便闻御榻旁,再次响起刘荣那清冷淡漠的声线。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究竟是什么事,让我这两个弟弟,不惜冒着这天大的忌讳,朝服执笏,也非要弹劾郅中郎?” “又是什么事,即使父皇置身于险境之中,又让郅中郎‘折辱’了宣明殿的贾夫人?” “——尤其让我好奇的,是眼下,郅中郎为何还站在这温室殿,参加这场朝议。” “若果真犯下了这样的过错,郅中郎此刻,难道不应该在廷尉诏狱吗?” 接连几问,惹得郅都不由得又是一噎,试探着抬起头,却是将求助的目光,撒向御榻上的天子启。 待天子启不着痕迹的闭眼轻一点头,郅都这才定下心神,开始描述起昨日,发生在上林苑的事。 “昨日,臣俸陛下诏谕,随驾护送陛下圣驾,前往上林苑游赏。” “至一处密林,贾夫人身不适,欲…咳,欲如厕。” “臣随驾于陛下左右,等候贾夫人,便见密林中,窜出野彘一头。” “——野彘一现,臣当即下令随行禁军护驾!” “只是陛下忧心于贾夫人,拔剑欲救……” 在过去,刘荣并不曾和郅都打过交道。 真要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观察郅都。 没错; 从御榻一侧,到殿中央——这足足二三十步的距离,便是刘荣距今为止,离郅都最近的一次。 连走近点都不曾有过,自然更别提交谈了,今日,刘荣都还是第一次听到郅都的声音。 不得不说:作为武人,郅都的声线,已经算得上很清晰了。 不同于那些说起话来瓮声瓮气,好似低音炮般的武人——如公子刘非之类,郅都这个‘武人’,已经算得上吐字清晰。 只是郅都这边话音刚落,才刚找到一个气口,在郅都身后三五步位置的公子刘彭祖,便似是一头被激怒的幼虎般,龇牙咧嘴的向前一扑! 好在兄弟二人左右,早已经有禁中郎官蓄势待发,眼疾手快的将公子彭祖架在了半空,才没让那块巴掌大小的笏板,被公子彭祖含怒砸在郅都后脑勺上。 被架住了身子,公子彭祖的面色却愈发狰狞,最后残存的些许理智,也在此刻荡然无存。 “郅都狗贼!” “——汝母婢也!!!” ··· “放开!放开我!!!” “无母狗贼!安敢欺我母至斯!!!!” 不堪入耳的斥骂声,惹得郅都只一阵面色变幻,又为方才,差点被公子彭祖开了瓢而感到后怕; 殿内百官公卿,也是被公子彭祖这犀利的唾骂,而惹得一阵面面相觑。 “混账!” “——放肆!” 御榻之上,天子启、太子荣父子二人,几乎是同时发出一声厉喝! 引得殿内众人纷纷循声望去,却见御榻之上,一个天子启;御榻右旁,一个小一号的‘天子启’,带着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怒容,瞪向殿内满口喷粪的公子彭祖。 “嘶……” “倒是不曾注意过皇长……” “哦不,太子;” “倒是不曾注意过太子,竟与陛下有五六分神似?” 这倒是殿内百官公卿脑补过度了。 作为天子启的长子,尤其还是第一个子嗣,刘荣的五官,其实是更肖母亲栗姬的。 不似天子启那般阴戾,而是更带了一分温润、爽朗。 若是敛去双眸中的算计,以及时刻挂在脸上的虚伪淡笑,更是能隐约看出和栗姬如出一辙的清澈、烂漫。 只是此刻,父子二人同时沉下脸,皱着眉,面带愠怒的低下头俯视向殿内; ——乍一眼看上去,倒也确实像是一坐一立、一老一少的影子和本体。 一声‘混账’咆哮出口,天子启下意识便摸索起身边,明显是想砸个什么东西下去。 摸索了好一会儿,发现能拿上手的,居然只有摆在御案上的传国玉玺,天子启也不得不打消‘扔个什么东西出去’的念头,面上怒容却是更甚一分。 而在御榻旁,刘荣却是绷着脸,皱着眉,一步步走下御阶,来到事发地点前五步; 双手背负于身后,直勾勾望向仍在‘发狂’的公子彭祖。 许是血脉压制,又或许是刘荣这幅模样,真的能给兄弟俩带来很大的震慑力; 再加上身旁郎官的钳制、弟弟的眼神劝阻,公子彭祖挣扎的力道越来越轻,也总算是消停了下来。 刘荣却是又瞪了这位七弟一眼,目光自然地略过离自己最近的中郎将郅都,满脸阴沉的昂起头,望向始终在一旁‘遥控’刘彭祖的老九刘胜。 “说要紧的!” 闹到这个份儿上,公子刘胜自也不敢再顾左右而言他,只半带着对郅都得恼怒、半带着对大哥刘荣——或者说是对皇帝老爹的恐惧,三言两语间,便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个大概。 而在刘胜话音落下之后,殿内百官公卿众人,却又是一阵面面相觑。 这件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不过几句话就能讲明白。 ——昨天,天子启带着宣明殿的贾夫人,去上林苑踏春; 中郎将郅都职责所在,随行护驾。 途中,贾夫人闹了肚子,要上厕所,天子启便由郅都率领的禁卒护卫着,在不远处等贾夫人。 随后便是一头野猪乱入,径直跟着贾夫人进了茅厕,吓得贾夫人一阵惊叫,也急的天子启当即拔剑,要在野猪的獠牙下救出宠姬。 见天子启打算以身涉险,郅都坚定不移的阻止了天子启,并说道:死了一个贾夫人,天下也有的是张夫人、李夫人——只要陛下想要,臣能给陛下找来无数‘夫人’; ——但若是陛下有个什么闪失,那宗庙、社稷,又该如何是好呢? ——陛下有何颜面去面对天下人,以及先太宗孝文皇帝、东宫窦太后的殷殷期盼呢? 于是,天子启偃旗息鼓,贾夫人也吉人天相,等到了那头野猪‘逛’完那间茅厕,回到密林深处的一刻…… 总的来说,整件事的过程惊心动魄,结果皆大欢喜,顶多也就算是‘虚惊一场’。 只是在百官公卿看来,公子刘彭祖、刘胜兄弟俩,揪着郅都那句‘亡一姬复一姬进’,就说郅都折辱自己的母亲…… “借题发挥?” “——却是为何?” 一时间,百官公卿,百思不得其解。 见刘胜尽量客观的叙述出了事情经过,郅都面上的疑虑之色也消去大半,望向刘荣的目光,也更带上了几分底气。 正要拱手拜礼,说出一句‘事情经过大致如此,请太子决个公道’,却发现刘荣面上怒意不减反增; 那隐含森然的冷冽目光,更是不知何时从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身上,移向了自己所在的方向…… “郅中郎,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 “郅中郎,还要说自己无罪?” ··· “——郅中郎,是想要欺负我的弟弟们、认为我的弟弟们,没有可以做主的太子长兄吗?!!” 二更。 骚瑞骚瑞,迟了一会儿。 晚安安 (本章完) 第145章好小子 铿锵有力的几声质问,惊得郅都当场冷在原地,便见刘荣回过身,仰望向御阶上方,满脸凝重的一拱手。 “儿臣,荣!” “顿首顿首,昧死百拜!!” “恳请父皇,治中郎将郅都,玩忽职守之罪!!!” 哗!··· 今日这场朝议,实在是精彩纷呈。 这都已经不知是殿内朝臣百官,在这场稀松平常的朝议之上,第几次哗然了。 只不过眼下,没人有心思计较这些…… “怎太子也?” “这不胡闹嘛……” ··· “二位公子闹一闹也就罢了,怎太子也这般强词夺理?” “这可是太子获封之后,第一次参加朝议啊?” “又何必……” 一时间,殿内百官公卿无不左顾右盼,似乎是在殿内同僚的脸上,寻找到‘我知道怎么回事’之类的神情。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面色却是愈发阴沉。 “太子,也要跟着弟弟们胡闹吗?” ··· “这是朝议!” “不是供食乳稚童玩闹的乐场!!!” 毫无征兆的一声怒喝,将殿内喧闹一扫而空,分坐于殿两侧的公卿百官,无不战战兢兢的低下头去; 又不忘时不时偷偷抬起眼皮,瞄一眼前方的刘荣、郅都等人,以及御榻上方的天子启。 ——御榻之上,天子启面带愠怒,神情阴冷,望向刘荣的目光,更是带上了毫不加以掩饰的恼意。 御阶下,刘荣站在最靠前的位置,面上神情庄严肃穆,丝毫没有因为天子启的怒火而动摇分毫。 刘荣身后,中郎将郅都却颇有些尴尬,只面色阴晴不定的拱起手,静静等候起天子启圣裁。 而在最后方,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就好似是完成了使命般,将面上怒色渐渐敛去; 倒也不忘时不时瞪大双眼,恶狠狠瞪向身前不远处,郅都那尴尬不已的背影。 便这般沉默了许久。 正在举行朝议的温室殿,便随着刘荣那一声铿锵有力的奏请,陷入了一阵极为漫长的寂静。 终,却是东席的功侯班列,故丞相、现任太子太师:故安侯申屠嘉,在身旁宫人的搀扶下颤巍巍起身。 花了好大的力气站起来,又哼哼唧唧调整了好一会儿,才捋顺急促的鼻息,极为缓慢的走上前去。 走到刘荣身侧,先是转身面向上首御榻,对天子启默然一拱手; 旋即便回过身,正对向刘荣,再拱手微一弯腰。 “老臣,得陛下信重,任以为太子太师。” “——虽然不是太子太傅那样,肩负着日日教导太子的职责,但也终归占着个‘师’字;” “对于太子的所作所为,老臣,不敢妄言是非。” “只希望太子,在做一件事之前,最好能想清楚、说明白:这么做的依据是什么,其中的道理又是什么。” “如果能说清楚这些,想必我汉家——想必陛下,也不会因为太子说了一件很有道理的事,却反仍因怒而降罪。” “但若是说不清楚,希望太子日后,凡事,皆当三思而后行……” 言罢,申屠嘉又是先后对面前的太子荣、御榻上的天子启各拜过礼,旋即便好似影相倒放般,原路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颤颤巍巍、哼哼唧唧着,在宫人的搀扶下坐落下身。 而在殿中央,刘荣只略带着些感激,摇摇对老丞相、如今的‘老师’申屠嘉拱手一礼,旋即便深吸一口气,缓缓侧过身。 将情绪‘平复’下来,昂首望向天子启的目光,却是反更带上了三分肃然。 “禀奏父皇。” “——按照老七、老九,以及中郎将郅都所言:昨日,发生在上林苑的‘野彘惊驾’一事,事实清晰,责任明确。” “老七所言‘中郎将郅都折辱贾夫人’,或尚有疑;” “但中郎将郅都,在随驾游于上林途中,没能履行中郎将的职责,让猛兽抵近圣驾,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 “按照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制度,中郎将,秩比二千石,下辖长安中郎千三百,肩负着时刻保卫圣驾的职责。” “而在圣驾出长安时,太祖高皇帝更曾明确规定:圣驾三里以内,不可现甲、弩之士,三百步内,不可有除禁军卒之外的执刃者;” “——百五十步之内,更绝不可现猛兽!” “而在昨日,父皇在中郎将郅都的护送下,于上林苑游玩途中,竟被野彘抵近圣驾,至多不超过三五十步——甚至很可能是十几步的距离?” 如是一声反问,刘荣便侧转过身,望向呆立于斜后方的中郎将郅都。 “郅中郎,难道还要说自己无罪?” “——在圣驾莅临之前,提前清理圣驾经过的区域,尤其是在上林苑这样的地方,提前驱逐、射杀猛兽,以确保圣驾安危,难道不是中郎将的职责吗?” “没能履行这个职责,我七弟、九弟,说中郎将玩忽职守,难道还说错了?” 毫无迟疑的一番话,好似机关枪般突突突突道出口,更惹得本就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郅都,面上更多了几分局促不安。 刘荣却没再管郅都,而是顺势回过身,目光自分坐于殿内两侧的公卿百官身上扫过。 “诸位朝公,都是我汉家宗庙、社稷的柱石。” “正是因为有诸公恪尽职守、各司其职,我汉家的宗庙、社稷,乃至天下苍生黎庶,才得到了如今的安宁。” “——正是每一位履行了职责的汉官、汉吏,汉将、汉卒,才让吴楚贼子的狼子野心,消弭于睢阳城外。” “反观中郎将郅都,要做的分明只有‘守护圣驾’四个字,却连这点事都做不好,让野彘这样的猛兽抵近圣驾,险些便让我汉家的天子……” 说到敏感处,刘荣只适时止住话头,旋即心有余悸的望向方才,出身‘说教’刘荣的太子太师:故安侯申屠嘉。 “老丞相,是最清楚一个好的官员,究竟应该怎么做的了。”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更是老丞相穷尽一生,都在向天下人证明的道理。” “中郎将郅都,占据着比二千石的显赫地位,领取着一千四百四十石的年俸;” “——这,可是关中至少一百五十户农人,所要上缴的全部农税啊?” “做着我汉家比二千石级别的官,受足足一百五十户农人供养,中郎将郅都,却连自己的职责都履行不好;” “难道我的两個弟弟,连实事求是的弹劾郅都‘玩忽职守’,都是错的了吗?” 说着,刘荣又是环一转身,一边扫视着殿内众公卿百官,嘴上一边也不忘再道:“我汉家的太子,难道做错了吗?” “弟弟明明在做正确的事,作为长兄,尤其还是是国朝储君;” “我难道不该站出来,请求父皇以‘渎职’之罪,对中郎将郅都做出惩治吗?” 刘荣这话一出,原本想要旁观吃瓜,甚至恨不能搬来小板凳、捧把瓜子儿的公卿百官们,也不得不顺着刘荣的思路思考起来。 比起刘彭祖、刘胜兄弟俩以‘郅都折辱我母’为主,‘郅都玩忽职守’为辅的弹劾,刘荣显然更为老道些——直接抛开‘折辱贾夫人’一事不谈,咬着郅都玩忽职守就是不放! 之所以说刘荣更老道,自是因为这件事,郅都,还真没有那句话是错的。 ——亡一姬复一姬进! 残忍吗? 很残忍; 折辱贾夫人了吗? 真要较起真,郅都这句话,也确实没把贾夫人当‘人’,而是当成了遍地都是,随手就能捡起一个新的来把玩,根本不用担心没有取代物的物品。 但有问题吗? 答案是:没问题。 无论是从政治立场上来看,还是从当下的社会人伦背景来说,郅都这句话,都没有任何毛病。 “不愧是太子啊……” “若是还揪着‘折辱贾夫人’一事不放,别说是让陛下治罪于郅都了——怕是太子,都要因此而落得个‘愚钝’的污名。” 东席功侯班列,申屠嘉如是一声轻喃,顿时惹得身旁的平阳侯曹寿,好似发现了什么宝贝般,将身子靠了过来。 便是落座于申屠嘉左右的其他几人,也是不由自主的将上半身,倾向申屠嘉所在的方向,似乎很想听听这位故丞相、现太子太师的见解。 感受到周遭众人的‘殷殷期盼’,申屠嘉稍纠结了一会儿; 考虑到如今,自己已经不再是需要时刻谨言慎行,注意政治影响的丞相,政治阵营更是明牌落在了太子刘荣左右,便也压低声线多说了几句。 “贾夫人,是姬。” “莫说是陛下的姬妾——便是民间富户的妾室,都是可以用于招待贵客,甚至直接送人的。” “郅都说:亡一姬复一姬进,便是放在民间,说成是‘亡一妾复一妾进’,也同样是说得通的道理。” “也就是贾夫人所生的二位公子,能占着个‘孝’字,和郅都呈几句口舌之快。” “至于太子,即便是要为弟弟做主,也根本无法从这个点着手,伤及郅都分毫。” ··· “因为这句话,郅都没说错。” “别说贾夫人,只是陛下诸多姬嫔当中的一个——便是换做普天之下只有一人的皇后,郅都也完全可以说上一句:亡一后,复一后立……” “——最要紧的,终归是陛下;” “为了确保陛下的安危,这天底下,除太后之外的每一个人,都是可以被牺牲掉的……” 此言一出,竖起耳朵吃瓜的几位公侯,都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好似申屠嘉这冰冷的话语,变成了一柄柄架在众人脖颈上的兵刃。 但仔细一想:还真是。 如果真到了某个人和天子,其中必须有一人要涉险的地步,那这天底下,还真就是只有东宫太后,能不被默认为‘可以被牺牲’的那一个。 甚至即便是东宫太后,也无法让天子为自己而牺牲,顶多只是‘二者都不能被牺牲’而已…… “刘彭祖、刘胜二位公子,是出于纯孝,出于对郅都的不忿,才在今日朝服执笏,弹劾郅都。” “但太子作为储君,即便是要为弟弟们做主,也不能从贾夫人身上着手。” “——贾夫人身陷险境,陛下欲上前解救,本就是错的;” “郅都阻止陛下涉险,便本就是对的。” “在这件事情上,郅都真正做错,并应该被降罪、惩处的……” 正说话间,御榻之上,响起天子启低沉的声线,申屠嘉自也赶忙住了口,结束了这场简短的八卦会。 便见御榻之上,天子启强压着恼怒,黑着脸道:“听闻昨日之事,东宫太后,以郅都‘公忠体国’为由赏赐了郅都。” “太子难道是想说:太后,也错了吗?” “难道太后,赏赐了一个非但不该奖赏,反而应该受到惩处的人吗?” 这番话,天子启的措辞不算强硬,但语气却冷的吓人。 就好似对天子启而言,昨天发生在上林苑的事,是不亚于当年,一棋盘砸死吴王太子那样的‘丑事’。 只不过,御阶下的刘荣,仍旧是那副肃穆庄严,摆明了要为弟弟们主持公道的架势; 但嘴上的话,却绝口不提两个弟弟的母亲、被郅都形容为‘死了也没事’的贾夫人…… “禀父皇。” “太后赏赐郅都,自然是没错的。” “但太后赏赐,是因为父皇打算以身犯险时,郅都及时阻止了父皇。” “——因此,赏赐郅都,是太后在告诉朝堂内外:在皇帝打算做出不利于宗庙、社稷的事时,勇敢的站出来阻止皇帝,非但不会被降罪,反而还可以得到赏赐。” “儿臣也从未说过这件事,郅都做得不对。” 条理清晰的道出此语,刘荣便又用眼角撇了眼郅都,再道:“郅都阻止父皇提剑上前,与猛兽搏斗,自然是忠义之举。” “但父皇是由于什么缘故,才打算提剑上前,设身险境呢?” “——是因为那头野彘,跟着贾夫人进了茅厕,让贾夫人性命临危,父皇不忍姬妾惨死。” “那这头野彘,为何会出现的?” “这头威胁贾夫人的性命,从而急的父皇都顾不上宗庙、社稷,不惜亲自与之搏斗的猛兽,是为何出现的呢?” “——是因为中郎将郅都,在圣驾莅临之前,没有仔细的清查周遭区域,没有将危险扼杀在摇篮之中。” “是因为中郎将郅都,没有履行好自己中郎将的职责——没有早早排除隐患,而是直到隐患爆了出来,才亡羊补牢,护驾于父皇左右。” 说到这里,刘荣终是深吸一口气,赶在天子启面上的不耐,转变为对自己的斥责之前,将自己的必杀一击摆上台面。 “父皇,试想。” “——昨日那头野彘,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出现在圣驾附近,跟着贾夫人进了茅厕。” “那若换做是父皇,在那间茅厕之内呢?” 此言一出,殿内百官公卿齐齐色变,原本还带着些看热闹、看好戏的闲暇松散,只瞬间被一阵后怕所取代! 是啊! 若是陛下,被那头野猪堵在了茅厕呢? 万一再有个万一…… 感受到殿内,有越来越多不善的目光投向自己,郅都身形只一阵发颤; 脸颊两侧,更是有汗水缓缓滑落,郅都却根本不敢抬手去擦。 却见刘荣满目沉痛的摇摇头,再道:“若不是野彘呢?” “若不是野彘,而是豺狼、虎豹;” “——又或者,直接就是手持戈矛、兵刃,乃至弓弩的刺客呢?” “还是那片密林,窜出来的却并非野彘,而是一个屏息凝神,挽弓搭箭,要置父皇于死地的刺客……” ··· “父皇,难道还要为郅都开脱吗?” 静。 在刘荣这番话道出口之后,整个温室殿内,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窗户纸被刘荣点破,问题就很简单了。 ——郅都的问题,不是‘折辱’贾夫人,又或是没能及时上前,从野猪的獠牙下救下贾夫人。 真正的关键在于:有一个几百斤重的‘生物’,在郅都这个中郎将提前带兵扫荡、清理之后,依然出现在了天子启的圣驾附近。 正如刘荣所言:这个生物,可以是牛羊,可以是虎豹; 可以是昨日那头野彘,也同样可以是一个直立行走,挽弓搭箭的人…… “郅都,是朕的心腹。” 御榻上,天子启耐人寻味的一语,让郅都颤抖的身形稍稳了片刻; 但下一秒,郅都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好似认命般,低头缓缓闭上了双眼。 “老七老九,是儿的手足。” ··· “更儿此番,并非是全然在为弟弟做主。” “而是作为我汉家的太子储君,指出一个臣下的错误——而且是不可饶恕的大错。” “——父皇当然可以斥责儿,并将郅都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但长此以往,我汉家威仪不再、《汉律》威严不存。” “儿臣,恐国将不国……” 对上首御榻丢出这句话,刘荣更再度转过身,毫不掩饰目光中的厌恶之色,轻蔑的瞥向郅都。 “说来郅中郎,还得感谢如今的我,已经获封为太子储君。” “若是没有这层‘为宗庙社稷计’的掣肘,我要向郅中郎讨得说法,可不止于这一星半点……” 端坐于御榻之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殿内的刘荣,当着自己和公卿百官的面,如此张扬的对郅都——对比二千石级别的中郎将表明恶意,天子启终是忍无可忍。 猛然拂袖起身,便不发一言的向后殿走去,独留殿内百官公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请太子移步后殿,以御前独奏……” 不出意外的‘课后留校’,刘荣只淡淡点下头,向刘彭祖、刘胜两个弟弟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便跟着宦者令春陀,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却不知:在从前殿返回后殿的路上,天子启面上怒容,只一点点化作直达眼底的由衷笑意…… “好小子……” “不错;” “当真不错……” (本章完) 晚点更 今天是我们少数民族的节日~祝广大回民朋友节日快乐~ 在亲戚家做客,回去会晚些,更新就要晚点了~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晚点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46章去哄哄我汉家的‘东帝’ 当刘荣步入后殿时,不出意外的看到皇帝老爹,正好整以暇的侧躺在御榻上,面上不见丝毫愠怒之色。 非但不见愠怒,反而还挂着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 见老爷子这般模样,刘荣自也是心照不宣; 含笑低头走上前,站在御案旁,自然的拿起砚台,将墨条沾了水,便自顾自为老爷子磨起墨来。 本就对刘荣今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第146章 去哄哄我汉家的‘东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47章谁还不会唱戏了? 天子启口中的东帝,显然不是什么有来头的说法,而只是’东宫‘二字的阴阳怪气版本。 单从天子启这‘东帝’二字,刘荣便也不难听出:即便是得偿所愿,顺利册封了太子储君,而非‘储君太弟’,天子启对东宫窦太后,也依旧带着不小的怨气。 只是这怨气并不大,顶多也就是发发牢骚的程度,且发牢骚归发牢骚,也还是没忘交待刘荣去哄哄老太太。 至于昨日,刘荣与薄皇后的约定,也被天子启轻飘飘一句话批准; 剩下的,就要刘荣自己去长乐,和祖母窦太后好好聊一聊··· “嘶~” “稍微有点麻烦了啊···” “废皇后的诏书,我已经给皇帝送过去了。” 刘荣原本还有些担心。 “若无旁事,太子便回吧。” ——嘿,你瞧瞧! 听闻刘荣此问,那官吏下意识开口,却当即因‘如何称呼刘荣’而顿在了原地; ··· “事儿聊完了。” “总归这太子,母后是不立也立了,又何必再···” “自先祖得卫国国君重用,汲氏累世为宦,至今已有七代。” ——仪仗。 ——连和人说话,都有人替皇帝在中间传话嘿! ——聊了好一会儿了,愣是连皇帝的声音都听不着! 日后被人攻讦,刘荣也可以把锅甩出去:奉常丞某某都没说啥,你凭什么说我违背的礼制? “今日,奉常的两位丞令,都并未来未央厩坐堂。” “却也是皇帝白日做梦。” “但就这么便宜了皇长子···” 毕竟能被眼下,被奉常派来未央厩凑数的,必定是混的不咋滴的边缘人物。 并且,已经进入了刘荣的太子舍人选拔名单,不出意外的话,很快便会在太子宫和刘荣相见··· 于宣室殿后殿告别皇帝老爹,刘荣便满带着纠结之色,来到了位于未央宫东南角的未央厩。 将那個奉常派来,在未央厩的官员抓一回壮丁,凑合着给自己做回谒者,总好过就这么孤身一人前去,平白给东宫的祖母窦太后落下把柄。 “母后,何必如此冷颜以待呢?” “皇长子,做了我汉家的储君。” 直到刘荣苦笑着点点头,表示不碍事,那官吏才如蒙大赦的一拱手,旋即为刘荣做出了解答。 “——不敢因为属臣不齐、仪仗不整,而对皇祖母怀有半点哀怨;” 闻言,刘荣只点点头表示理解,面上神情却也随之一沉。 “假以时日,也当在我汉家的庙堂之上,有一番大作为?” 就算是专业水品可以凑合,身高、相貌,都是绝对绝对无法凑合的。 “今日,无奈以汲洗马充任谒者,倒也算是提前和自己的臣下熟悉熟悉···” “过去的事,就莫要再提了。” 而在殿内,望着刘荣含泪而退的背影,向来工于心计的馆陶公主刘嫖,心中也难得对刘荣生出些不忍。 这种时候,站在车驾前室的谒者便得唱喏道:某某某,恭问太子安~ 而且是又高又帅! 毕竟谒者,是要站在刘荣的车驾前室,替车内的刘荣迎来往送、唱喏对答的门面; “嗯···” “今日前来,非但不是催促皇祖母,颁下废皇后、立新后的诏书,反而是想请求皇祖母:不要急于让椒房易主。” 神秘感。 最要紧的是:刘荣所乘坐的车驾前室,得时刻站着一个谒者,来作为刘荣和车外之人的沟通桥梁,或者说是'嘴替'。 言罢,刘荣便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只匆忙拱手告别,便快步朝着殿外走去。 “——虽说我汉家,并非宗周那般重视礼制,但也终归还要点脸。” 得到了谒者的提醒,刘荣便会在车驾内给出答复——却不是直接对车外喊,而是对前室的谒者小声低语,再由谒者以唱喏的方式转告车外那人——太子答曰:孤安~ 虽没有一个字提起梁王刘武,又或是皇太弟那档子事儿,刘荣却也已经把话说的很明白。 “——端的是仪表堂堂。” 见皇祖母冷言冷语不说,还摆出这么一副慢走不送的架势,刘荣心下也是没由来的一阵窝火! 但面上,刘荣却是惨然一笑,旋即便起身,对端坐上首的祖母拱起手。 “再加上眼下,奉常没有主官坐镇,仅有的两位丞令本就各有职责不说,还需要共同扛起奉常属衙的大局;” 与祖母拜过礼,又被招呼着坐下身,听闻一旁的姑母刘嫖开口便夸赞起汲黯,刘荣心下只一阵警铃大震! ——作为汉家第二位长公主,馆陶主刘嫖的名声,比起鲁元主刘乐,真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白脸,我今日便是唱完了。” “凑齐仪仗前,太子就老老实实待在宫里,别再出宫乱逛了。” “——不用太子专门走一趟来催。” “便是没有丞令轮值,也总该有奉常的官员在?” 与绝大多数人的猜想稍有些出入——作为皇宫内,专供天子马匹、车驾的官厩,未央厩并不是由顶头上司:太仆衙门负责日常运转; 真正负责未央厩,以及东宫长乐厩日常运转的,是负责礼法的奉常。 在未央厩随便寻了辆旧马车,套了几匹老马,又带着临时抓壮丁抓来的谒者汲黯; 再在宫门处,扯着天子启的虎皮,拉走了四十多号禁卒为自己开路,刘荣也算是凑出了一套极其低配的太子仪仗,顺利抵达了祖母窦太后所在的长乐宫。 那奉常官员,姓汲,名黯。 “——连自己的母亲,都设计诓骗到了这等地步,再不拿出点什么,就想空口白话的把人哄好?” “却不曾想皇祖母,居然对自己的长孙,厌恶到了这般不分是非黑白的地步···” 封建帝王的统治,或许有许多内核,如民心、兵权、声望等等; 但其中最简单直接,同时也是最有效的一种手段,便是保持神秘感。 “不知未央厩今日,是奉常哪位丞令主事?” 这,便是百来人的禁军,外加二三百太子卫队。 除了预先开路,为刘荣清理御道的禁卒,还需要有刘荣自己的卫队随行。 几欲开口,都被祖母那淡漠清冷的面庞,以及那完全没有焦点的空洞眼神,又给硬生生憋了回去。 ··· “太子先得诏封,后祭祖告庙,再行大典,以受百官纳拜——这是早自宗周之时,便定下来的规矩。” 听出祖母语调中,那扑面而来的疏离,刘荣只淡然一笑。 说着,窦太后又深吸一口气,总算是将涣散空洞的目光,从殿门的方向收回,大致落到身旁的女儿刘嫖身上。 眼神提醒汲黯‘当心着点’,嘴上也不忘淡然道:“汲卿祖上,乃宗周卫国国君身边的宠臣。” 但眼下,刘荣却是被这个小小的难题,给弄的左右为难了··· 如今的堂邑侯府,那都是写作侯府,读作馆陶公主府的,陈午作为一家之主,却是连个奴仆下人都不如。 而在如今汉室,根据叔孙通在太祖高皇帝年间,为汉家所制定的一整套礼法制度,刘荣若果真这么做了,那便是‘自堕威仪’; 轻则明日一大早,朝臣百官、公侯贵戚的弹劾奏章,便要如雪花般飞入未央宫,将天子启彻底掩埋。 “莫说是兄弟情谊——就连宗亲诸侯的体面,皇帝都半点没给梁王留。” “是了;” 明白这些,刘荣自也值得打消仅存的侥幸心理,略带些尴尬的笑容,将目光投向身前,专门出来迎接自己的太仆官员。 发出一问,不等刘荣开口,窦太后又稍发出一声轻叹,旋即自问自答道:“哦···” “皇祖母以宗庙、社稷为重,此实天下之大幸!” “及至皇祖母颁诏册立储君,汲卿得乃父举荐,以为太子洗马。” 开口便按照早先打好的腹稿,开始了这项名为‘修复祖孙关系’的庞大工程··· “皇祖母这话,可就有些羞煞孙儿了···” “禀殿···” 糯糯的开口,正要为刘荣说说情,却见窦太后悄然抬起手,制止了刘嫖继续往下说下去。 ——既然是奉常出身的官员,那对于一因礼法、制度,必定是烂熟于心的。 ——没有继续固执于册立太弟,孙儿替天下,谢皇祖母幡然醒悟! 这并非是场面话,而是刘荣由衷而发。 “朝堂没给孙儿备齐仪仗,也是题中应有之理。” 单只是好男色也就罢了,偏偏还玩儿的贼花,动不动就给人小年轻折磨致死··· “呃,殿···” 待刘嫖悻悻住了口,窦太后才悠悠一声长叹,只将刘嫖那只被自己捧在腿上的手,攥的更紧了些。 如果有奉常的丞令在,就算无法给刘荣提出有效的建议,也至少可以从礼官的角度,给刘荣些许‘特事特办’的权利。 ··· 看似很没必要,却是封建时代的帝王,相当有效的保持逼格的手段。 “我这个瞎了眼的老寡妇,又能说什么呢?” “于情于理,都不该再有变动,以安天下人心。” “孙儿,顿首顿首,谨为天下贺——谨代天下苍生黎庶,谢太后大义!” “听到儿和母亲有这个想法,并且已经说服了母后,父皇虽然嘴上没说,但也总归是有些欣慰的。” “阿武,我是帮不到了。” 但对于刘荣这由衷的感激,窦太后却似乎并不很领情。 没有仪仗,就意味着已经贵为太子储君的刘荣,要和过去的‘公子荣’一样,独自、徒步前往长乐宫。 “只是希望皇祖母,可以不要因为不孝孙儿的缘故,而闷闷不乐于整日。” 言罢,刘荣当即起身,满带着肃穆,对上首的祖母沉沉一礼。 但在听到那位奉常官员的名字时,刘荣便彻底放下了心中担忧; 甚至都还为今日,自己来这一趟未央厩,而莫名感到满足。 “禀殿下” 说着,刘荣便也苦笑着摇了摇头,却已是以玩笑话的口吻,为自己今日带着不够齐整的仪仗出宫,对祖母窦太后做出了解释。 刘嫖的丈夫:堂邑侯陈午就不说了——本就是先帝怕女儿被欺负,才在功侯子弟中尽挑细选出来的老实人。 见是太子前来,太仆属衙的官吏们自是上前迎接,只是面上,却也无不带着和刘荣如出一辙的尴尬之色。 “孙儿不孝,不能让皇祖母感到愉悦,即便很不愿意,也只能自行退去。” 故而,对于姑母刘嫖‘这小哥挺帅’的评价,刘荣即便是来哄窦太后,也依旧不忘带着十二分警惕。 “姑母所言甚是。” “孙儿得皇祖母诏封,以为太子储君,却又暂未行大典,以受百官纳拜;” 得帅! 比如在路上,太子车驾遇到个官员或功侯,那官员/公侯,肯定不可能装没看见,而是必须要上前见礼,和刘荣打声招呼。 “反正我汉家,已经没有什么事,是我这个瞎眼寡妇能说上话的了···” “那栗姬,便要做我汉家的皇后了。” “单只是得皇祖母颁诏册封,孙儿,便已经满怀感激。” 过了好一会儿,果真将泪水‘憋’回去之后,刘荣才深吸一口气,一板一眼的对祖母躬身一礼。 “——近些时日,朝堂都忙着春耕日的储君册封大典,尤其奉常衙门,更是忙的脚不沾地。” 最让坊间为之不齿,甚至就连刘荣,都莫民有些与有辱焉的,是刘嫖的私生活,几乎只能用一个‘乱’字来概括。 “如果皇祖母可以开心些,那孙儿别说是不来长乐——就算是从此再也不踏出未央一步,又有什么关系呢?” 谒者,除了要声音洪亮,且熟悉一应礼制之外,还有一个根本没得商量的门槛。 就这么沉默了好一会儿,终闻窦太后又是冷声问出一句:“连仪仗都凑不齐,也还是非要来我这长乐不可——太子,当是有什么要紧事?” 而眼下,刘荣之所以如此尴尬,只孤零零站在未央厩外直搓手心,自是因为上述这一整套仪仗,刘荣半点没有。 “太子,这是在怪我这个瞎眼老婆子,没按时给太子配齐属臣啊···” 若是严重些,一个‘轻佻勿持重,无以封宗庙’的大帽扣下来,刘荣便是不死也要脱层皮——就算不至于因此储位不稳,也将受到相当严重的政治打击。 原因无他; 乍一听有些说不通,但考虑到未央厩养的马,拉的都是天子启的御辇,而圣驾又与礼制二字密切相关,这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再有,便是除护卫之外的仪仗队各持礼器,如蒲扇、旌旗之类,前后围住刘荣的太子车驾。 “只等皇帝用印颁下,册封栗姬为皇后的诏书,便会立即送去。” ——有点麻烦。 “自也就无暇分身,从仅有的两位丞令中抽出一人,来未央厩轮值了。” 按照当今天子启当年,还是储君时的惯例:太子出行,虽不需要禁卒卫队齐声称警、哔,却也同样要有禁卒开道。 “——说来,也算是家学渊博。” “怎么唱红脸,可就要你自己个儿掂量着来了。” “——可怜我儿梁王,于宗庙、社稷立下赫赫武勋,却被皇帝那般不讲情面的逐出长安。” 和天子、太后一样:太子出行,也同样是需要有仪仗的。 刘荣只能说:先帝这一脉,穷尽有汉一朝,都对不起堂邑侯陈午头顶上的青青草原。 丈夫拿捏的妥妥帖帖,刘嫖自也就没了顾及,过去这些年,一边往皇帝弟弟被窝里塞女人,也不忘一边往自己的被窝里塞男人。 东宫长乐,刘荣今日非去不可; 可若是没有太子仪仗,那即便是去了,也必定会触犯礼法,平白给人落下把柄。 不死心的一问,终于得到了那太仆官员的确认,刘荣这才暗松了口气,心下也随之有了决断。 看似是心平气和的在说,但窦太后话语中满带着的怨气,却是让刘荣面上的笑容僵了又僵。 惨兮兮的道出此语,刘荣不忘冷不丁将身子别过去些,稍昂着头使劲睁大眼睛,似乎是想将眼眶中的泪水给憋回去。 什么‘大汉第一办事处’‘少府毕生之敌’之类,自是不必再多赘述。 “左右皇长子已然遂愿,做了我汉家的储君太子。” 而窦太后的反应,也并没出乎刘荣的预料。 “——我和母亲都认为,吴楚乱平不久,储君也才册立,我汉家骤变丛生,人心思安。” · · · “太子这谒者,是从哪儿寻来的?” “美的他!” 故作淡然的点头道出此语,刘荣便含笑侧抬起头,望向静静恭立于身侧的汲黯。 打定了这个主意,刘荣唯一担心的,便只有那位奉常官员的相貌了。 “堂堂太子储君,却连一套像样的仪仗都凑不出来,传出去像什么话?” “我也不需要太子前来,虚情假意的尽‘孝’···” “特意为难太子,给你一个替太子求情、从中转圜的机会——我这,可都是为了你。” ··· “他皇帝爱搭台唱戏,我母女,自也唱得···” (本章完) 第148章寡人要他死 “还是不死心呐……”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想着把那位阿娇皇后,硬给我贴上来……” “——唉~” “母亲不曾生下过女儿,倒也算是孤之大幸?” 坐在从长乐宫返回未央宫的马车之内,回想起方才,在祖母窦太后那里遭受到的‘薄待’,刘荣根本想都不想,便为祖母这反常的举动做出了判断。 ——没死心。 在刘荣以皇长子的身份得立为储,梁王刘武彻底没了获立为储君‘皇太弟’之后,窦太后仍旧没有死心。 自顾自思虑良久,总算是将祖母带给自己的生理性烦躁压制下去,刘荣的目光,自然便落到了身前不远处,被自己邀请进车内,同乘对坐的汲黯身上。 几声醉喃道出口,梁王刘武又将脑袋一耸拉,再度陷入漫长的沉默之中。 ——在刘荣看来,一出失败的‘储君皇太弟’,已经足以让祖母就此收手,不要再拼着晚节不保,去呼风唤雨搞骚操作了。 “殿下,勿忧……” 感受到汲黯这如临大敌的郑重,刘荣只带着耐人寻味的笑容,直勾勾凝望向汲黯目光深处。 如今,难得能在国朝储君面前对答,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停,对汲黯那传延七世的渊博家学而言,显然并不在话下。 旋即便将那尊空空如也的酒爵送到嘴边,煞有其事的灌下一口空气,而后便又再度恢复到先前,那副醉酒怀疑人生的姿态。 但若是通不过··· 12号一更。 “就算在皇祖母眼里,女儿刘嫖很值得信任,又为何这般自信的认为一个阿娇皇后,便能成为我的牛鼻环?” “大哥……” “是啊?” “还是偏只有陛下想起来了?” 战争的痕迹,已经被梁国充盈到令人咂舌的府库,给抹除的干干净净。 含糊不清的话语声,却引得梁王刘武定定出了神; 只那涣散迷离的双眸,在这段话传入耳中之后,一点点重新聚焦到了一起。 “近几日,汲卿便多往长乐宫走走,陪皇祖母探讨探讨‘黄老无为’之道。” “所以在卿看来,馆陶姑母,能维护我汉家东、西两宫之间的关系;” 这是因为在封建时代,要想成为垂名青史的名人,首先得跻身于朝堂; 这里的仪容仪表,指的当然不是后世小学生那种个人卫生、服装整洁、发型统一之类; 其中一人满是醺腔的宽慰,却只让梁王刘武好似行尸走肉般,机械式的抬起手中酒爵,与开口那人遥一举杯; ——作为已经定下的太子宫属官,汲黯额头上,早就被贴上了‘太子荣’的政治阵营标签。 “臣,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甚至不惜将那个比我小了十几岁,甚至都不懂什么叫‘夫妻’的表妹,娶回来做太子妃?” “——不得不防。” 短短小半年之前,尚还处于血战之中的睢阳城,此刻却早已经容光焕发。 只嘴上,也对汲黯这个还没被划入太子宫的属官,下达了第一个指令。 “对了!” “——在过去,这样的纽带有两条,一曰:馆陶主,二曰:梁王武。” 语气淡然的道出一语,余光扫见汲黯若有所思的点下头,刘荣也终是会心一笑。 “依太祖高皇帝制~” ——哪怕汲黯肚子里一点墨水都没有,单就这幅皮囊,在如今汉家,便至少值一个县令! 更何况这副皮囊,还仅仅只是汲黯跻身官场的敲门砖而已…… 第二更,下午吧,容我睡一觉。 “至于以后如何,也总得有‘以后’,等那个‘以后’到来再去考虑。” 自长安归来之后,梁王刘武,已经很久没有走出王宫了…… 汲黯一丝不苟的开口一语,引得刘荣不由得为之一奇,轻‘哦?’了一声,便对汲黯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听汲黯这话,刘荣当下便是眉角一挑:“卿觉得···” 略带讥讽的反问,却惹得汲黯面色随之一肃,旋即便沉沉点下头。 再加上家族累世为宦,让汲黯自小受到熏陶,养出了一股令人极其舒服的温润气质。 ··· “嘿……” 感受到韩安国满满恶意的目光,那几人也不着痕迹的停止了眼神交流,默契的各自起身,晃晃悠悠的朝着上首,刘武所在的方向而去。 不知有多少齐、楚名流齐聚于此,寄希望王宫内的梁王刘武,能注意到自己的‘治世之才’。 如此渊博的家学,尤其还是代代相传的‘做官心得’,自是让汲黯在很小的年纪,便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摸了个透彻。 而这个任务,便是刘荣对自己第一个属官,所布置的第一道考验。 只是这一回,窦太后采取的方式…… 而华夏上下五千年,其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间隔内,华夏政权对于官员选拔的第一项考核,都往往是仪容仪表。 通过了,那刘荣也不会吝啬:太子家令不敢说,一个元从班底的位置,却也是会给汲黯留好。 说到此处,汲黯便适时止住话头,给刘荣留下了恰到好处的遐想空间。 “大王?” “凡宗亲诸侯~” “听说汲卿,治的是黄老。” 说着,梁王刘武便陡然站起身,下意识便望向斜前方,已经官拜梁国中尉的韩安国。 “可他袁盎,出手就是往长乐——往母后身边跑,三言两语间,都让母后厌了我啊?” 见梁王刘武依旧是这幅自甘堕落,甚至是彻底躺平的姿态,那几人只面色古怪的看了看彼此,眼神一阵交措; 交流过后,又不忘不着痕迹的瞥一眼旁观于侧的韩安国; 待韩安国淡淡移开目光,那几人当中,才终于走出第三人,走到王榻前,俯身对梁王刘武附耳低语道:“大王不能做储君,全都是长安朝堂的官员们在捣鬼……” “是啊……” 不等刘荣后半句话道出口,汲黯便赶忙对刘荣使了个眼色,以提醒刘荣隔墙有耳; 待刘荣悄然住了口,方再点下头。 一个‘荣’字,便足以说明许多。 “届时,陛下就算想将那封诏书,再原封不动的塞回长乐,恐怕,也绝非易事?” “梁王觊觎神圣而不得,就算不因此而怀怨,也无法再成为陛下与太后之间的桥梁。” 旋即便将身子往后一仰,从王榻上的木枕下抓出一张绢布,随手朝那第二人丢去。 “册立储君的诏书,是陛下去长乐要回来的。” “怎就如此相信馆陶姑母呢?” “但若是日后,再有什么奇奇怪怪的诏书从长乐送出……” “这件事,便交由公孙去办。” “王上,这是要一蹶不振了啊……” “如果殿下问的,是此事对宗庙、社稷而言是好是坏,那臣会说:当不是坏事。” “无诏不得私朝长安……” 汲黯作为本就留名青史的名臣,自更是个中翘楚。 “依律朝长安……”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最初的起点:东宫窦太后,想要用陈阿娇这个太子妃绕个小弯子,来将整个窦氏一族,捆绑上汉家下一任天子的战车。 帅! 而且帅的批爆!!! 一只酒爵悬悬欲坠的挂在梁王刘武指尖,随着梁王刘武不时打出的酒嗝,而轻轻晃动着。 “袁丝误我……” 想到这些,刘荣只莫名烦躁的深呼出一口浊气,只为祖母窦太后的‘坚持不懈’而感到些许不耐。 饶是对姑母刘嫖嗤之以鼻,刘荣也还是不得不承认:刘嫖的眼光相当不错。 却很少有人知道:如今的梁王刘武,早已不复小半年前,那场吴楚七国之乱爆发前的意气风发,以及乱平之后的器宇轩昂。 “——切记!” 出师不利,那几人眼神稍一碰,当即便有第二人上前。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哼!” ——历史人物垂名青史的原因,总是各有所长、各有所短; 但除了极个别极端按理,绝大多数历史人物——尤其是正面人物,都总有一个共同点。 娶阿娇为太子妃,是好是坏,刘荣自是了然于胸。 言罢,梁王刘武又是半带讥讽,半带自嘲的笑着摇摇头。 却是愣了好一会儿,才满脸讥讽的摇摇头。 “不过是个储君之位而已,又何必如此耿耿于怀呢?” “而我作为太子储君,本就夹在两宫之间,自更需要同这个维系两宫的桥梁打好关系;” “故而,自殿下获立为太子储君,一直到东宫长乐易主——在这段绝对不会太短的时间里,唯一能成为东、西两宫之间的桥梁的,恐怕只有馆陶主了。” 见汲黯如此直接的表示‘我不明白’,刘荣不由咧嘴一笑,淡然道:“馆陶公主,想要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太子宫,做我汉家的太子妃。” 至今足足七世,汲氏代代为官——无论是最初的卫国,还是后来的秦国、秦帝国,亦或是如今汉家,汲氏每一代都能贡献出至少一位可堪一用的官员,在朝堂中枢荣任卿、大夫。 “——如今天下,谁人不知吴楚乱平,大王才是最大的功臣!” ——汲氏一族世代为官,最早可以追溯到战国时期的卫国,汲氏先祖,便已经是能游走于卫国国君左右的人物。 “——大哥,骗得我好惨呐……” “骗得我好惨……” “大王于国有功,长安不愿意封赏,那大王,大不了就不要那鸟封赏了嘛……” “殿下说的是?” “陛下诏谕~” “便这般吟诗作赋、饮酒作乐,岂不美哉?” 却也总算是发现了先前,自己已经‘喝’下了好几口空气——招手让宫女为自己斟了酒,便仰头一饮而尽。 “——赶寡人出长安的时候,陛下专门颁下了这封诏书。” 刘荣水到渠成的坐上了储位,窦太后便也回到了最开始,那一边拿乔着身份,一边要控制储君的倨傲姿态。 在此基础上,个子越高、相貌越俊、身材越好,在官场上就越受人待见、政治前途就越广明。 透过公孙诡等人肩侧的缝隙,韩安国最后看到的景象,却是梁王刘武愤愤不平的深吸气,又面色狰狞的咬紧了后槽牙。 “只如今,陛下因册立储君一事,而和东宫生了嫌隙;” “大王……” “依卿之见,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只是刘荣本就不是真的在问策,对于汲黯如此熟稔的留白,刘荣自也就权当没发觉。 便见汲黯稍一沉吟,便继续道:“馆陶公主,是东宫太后与当今圣上之间的纽带、桥梁。” 只是韩安国才刚动了动唇,都还没来得及开口,梁王刘武便猛然从榻上起身。 13号的更另算 只是‘转醒’之后的第一句话,便将梁王刘武低落的心境,毫无保留的彰显在了殿内众人面前。 之所以开口问,也不过是想借此,多了解了解面前这位名臣。 “也好让朝野内外,那些个尸位素餐的知晓:寡人和太后,可不是谁三言两语便能离间的!” “——朝野内外有人反对,不过是臣下的本分罢了,左右‘皇太弟’这三个字,也确实足够骇人听闻。” 在如今汉家,一个人能入朝为官,尤其还是在奉常做官,显然已经可以被默认为‘相貌不凡’‘仪表堂堂’之类。 便说如今汉家,对于官员选拔最基本的要求,便是身高七尺(一米六一)以上,五官端正,体态自如。 随着刘荣正式获立为储,梁王刘武替代皇长子刘荣的计划,也算是彻底宣告失败。 “——眼下,东西两宫看似相安无事,但东宫对陛下,总归是有怨气的。” 就拿此刻,跪坐在刘荣对侧的汲黯来说:至少八尺(一米八四)往上的身高,足以让无数少女为之顷心的俊朗面容,以及如今汉室,最受欢迎的精壮、厚实的身材。 ——一场吴楚之乱,一场睢阳之战,却是在没有人注意到的角度,滋养了这片本就肥沃的辽阔土地。 正值开春三月,冰封解冻,万物复苏。 见此状况,陪坐席间的韩安国心下再一沉,眉头更是皱的能夹死苍鹰。 “尤其是那袁盎袁丝——反对大王做储君也就算了,居然还去劝了太后,让太后都不再帮梁王了。” 睢阳城内,街头巷尾,人影戳戳,车水马龙。 “非但有怨气,而且还是很大、很难平息的怨念。” 荣任。 “嗝~~~” “便拿你袁丝的项上人头,来让长安朝堂震上三震!” “大王~” 说着,便望向那几人中,最后开口提醒自己‘袁盎才是罪魁祸首’的那人。 莫名其妙的一声告诫,惹得汲黯下意识一皱眉。待看见刘荣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不加以掩饰的急切,汲黯才莞尔一笑,旋即拱起手。 “若卿去拜会皇祖母是,馆陶姑母也在,卿务必多加小心!” “——卿是齐人,应该是有门路,从燕赵寻些刺客死士的?” “在这个前提下,作为东宫不情不愿、勉强册立的太子储君,殿下最明智的选择,是尽可能满足东宫。” 那尸横遍野的城郊,也比其他地方更早的萌生了花草嫩芽。 被刘荣冷不丁问一句‘你觉得呢?’,汲黯自是有些摸不着头脑,稍一思虑,便径直将疑惑问出了口。 “袁盎这样的人,是在离间大王和太后啊……” “汲卿认为呢?” 而是单指五官、身高,以及身材。 让这些人抱有如此幻想的,则是那些已经步入梁王宫,出现在梁王刘武左右的前辈们。 “——是只有寡人不记得?” 这一回,梁王刘武的反应倒剧烈了些。 宫人小心一呼,梁王刘武却是动都不动一下,好似就这般醉死了过去。 许久,终又冷不丁咧嘴一笑,顺势将目光从汲黯身上移开,重新做出一副观览街景的架势。 “不用担心金钱用度——只要能杀了袁盎,再多的钱,寡人都出了!” 相比起第一人,这人语气中的醺腔少了些,说起话来,也稍严肃了些。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刘荣才总算抽出功夫,仔细观察这位在原历史线上,便曾留下过浓墨重彩之笔的名臣。 直到宫人壮起胆子,轻轻拍了拍梁王刘武的后肩,这才总算是将刘武从醺醉中唤醒。 “——白纸黑字写着:着,梁王刘武,于当今新元六年冬,依律入朝长安……” “大王如果咽不下这口气,何不再去长安,寻太后做主?” “吴楚未举兵作乱之时,怎不记得我汉家,还有这规矩?” 如是想着,韩安国便将脑袋一侧,望向席间其余几人,目光只一阵说不出的晦暗。 · · · 梁都,睢阳。 只是三年前,先帝才刚驾崩,馆陶公主刘嫖便带着窦太后的政治任务,却在凤凰殿吃了栗姬的闭门羹; “太后一向宠爱梁王,梁王再去一趟长安,太后稍一心软,事情不就又会有转机了吗?” “偏偏这嫌隙的要害,又出在了梁王身上。” “——陛下如此背信弃义,睢阳城内,不知有多少人,在说我汉家的皇帝朝令夕改,不履行自己的承诺。” 此言一出,韩安国面色只陡然一变! 正要起身上前,却被公孙诡在内的其余几人轻轻一挪脚步,便全然挡在了梁王刘武视线之外。 “愿闻其详。” 只不过,汲黯接下来的回答,饶是刘荣早有心理准备,也还是不免为这位‘直臣’的胆略,而生出些许敬佩。 被血污、泥尘染红的城墙,此刻只通体泛着青灰; 但瞧这架势,分明还差得远…… 王宫正殿之上,梁王刘武微红着脸,眼神迷乱,慵懒侧躺于榻上; “就这么定了!” 之后的一切,如储君皇太弟之类,也基本可以理解为东宫窦太后,在发现‘太子刘荣’看似很难控制之后,所选择的替代品。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49章该打就打 在关东,梁王刘武积怨成恨,却根本不敢拿皇帝哥哥——天子启撒气,便将错失储君之位所生出的怒火,全都归在了袁盎头上。 从下定决心,要拿袁盎的性命敲山震虎——震慑一下长安朝堂的那一天,睢阳城便接连涌出数十上百批次的刺客死士,自睢阳向西,尽皆朝着长安的方向而去。 而在一批又一批死士奔赴长安,势要拿袁盎,以及其余几位明确反对与立皇太弟的百官功侯,乃至九卿重臣的时候,刘荣却在皇帝老爹的引领下出了长安,来到了上林苑。 ——一路上,仍旧是中郎将郅都,率领在京中郎随行护卫左右。 待抵达上林,天子启走下御辇的第一站,却是曾被先帝赐予彼时的‘太子启’,且至今都还存在——非但存在,甚至愈发繁荣储君领地:思贤苑。 “先帝在时,虽然经常提及‘太子不肖父’‘不类我’之类的话,但对朕,总归还是不错的……” 在思贤苑内的太子宫外下了御辇,待刘荣也下车跟了上来,天子启却并没有领着刘荣,参观一下自己过去的太子行宫。 朝身后稍一摆手,示意郅都领衔的禁卫中郎们不必跟的太紧,便领着刘荣,行走在田野之间的小路上,天子启面上神容,却是多年难得一见的轻松惬意。 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浑身轻松地迈开脚步,走出一段,便抬手朝不远处,孤零零立在田间的槐树一指。 “少府刚划拨思贤苑,作为朕的私苑时,那里,长着一个近百年的老槐树。” “彼时,朕尚年幼,便随意招呼思贤苑的令吏,将那棵老槐树砍了。” “——取来的木材交由少府,以槐心之木,制做了一面气势磅礴的大匾,以朱漆题字于上:威压寰宇,泽及九州。” “可惜这份贺礼,却惹得先帝龙颜震怒,直接将那面匾给削制成杖,并刻字曰:四海穷困,天禄永终……” 说到这里,天子启不由嘿然一笑,旋即便戏谑的侧头望向刘荣。 “那杆木杖,也算是太子的‘老相识’了……” 听天子启说起那棵‘死’在太子启任性下的老槐树,刘荣本还没太当回事。 但在听到那块由老槐树制成的牌匾,最终被先帝削成了木杖,自己和那根木杖之间,又颇有些渊源? 眨眼的功夫,刘荣便不着痕迹的将手伸到了身后,下意识护住了后股位置,似是生怕那根木杖正义天降,一如过往这些年般,重重拍打在自己身上。 见刘荣如此反应,天子启许是恶趣味得到了满足,又是一阵嘿笑不止,心神也随之愈发放松了下来。 只嘴上,仍没停止不明所以的碎碎念。 “四海穷困,天禄永终。” “——如果四海之内,都因为皇帝的缘故,而陷入贫穷、困顿,那上苍授予皇帝的福禄,便会被永久的夺回。” “这是先帝用棍棒,教会朕的第一个道理。” “秦失其鹿,引得关中老秦人哀鸿遍野,以至箪食壶浆,迎太祖高皇帝入咸阳,也正是这个道理……” ··· “那木匾被削成木杖后,朕,便成了那杆木杖下的第一位受刑者。” “——足足八十杖!” “打的朕足有两个多月下不了榻——头半个月,更是倒趴在榻上,动都不敢动一下。” “待伤愈下榻,朕第一时间便来了思贤苑,给那棵老槐树的主人家赔了礼,而后,便亲自栽下了那棵小树苗。” “自那以后,每来一次思贤苑,朕都会先去看看那棵槐树苗,浇浇水、修修枝。” “一直到先帝驾崩,都始终如是;” “但在先帝驾崩之后,朕,却再也没空来看那棵槐树、来看看朕这思贤苑的一方乐土了……” 感受到皇帝老爹语调中的唏嘘惆怅,刘荣也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暗下却是思虑起老爷子的话外之音。 关于这个老槐树的陈年往事,刘荣儿时也稍有所耳闻。 毕竟任是谁,听说老爹被爷爷打了屁股,都很难将此事轻易或忘。 而此刻,天子启专门带着刘荣——已经获立为储,再过两天便要告庙祭祖,并于册封典礼上接受百官纳拜的太子刘荣,来自己曾为储时的乐园:思贤苑; 又莫名其妙说起自己过去的丑事,还说的如此详细,显然不会是为了在儿子刘荣面前,单纯揭自己的短。 如是想着,刘荣心下便也有了成算,附和着轻叹一口气,自然的将话题接了过来。 “四海穷困,天禄永终,是尧禅让大位于舜时,用来告诫舜的诫辞。” “——尧说:舜啊,按照天定的继承顺序,这天下,往后就要由你照看了; 你一定要恰当的执守中正之道; 若是让天下人陷于贫困,那上天赐予你的福禄,就会永远终止了。” (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 语调平的话语声,也引得天子启含笑侧目,便见刘荣若有所思的凝神道:“父皇伐木为匾,以作为赠与先帝的贺礼,固然是出于纯孝;” “却也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绝了一棵百年老树的根基。” “先帝怒的,不是父皇砍下了那棵老槐树,而是恼怒于父皇居然为了准备贺礼,便将那样一棵老树随意伐去,却只用来做一块并没有实际用途的牌匾。” “——先帝怒,是因为父皇的举动,让先帝感到失望了。” “后来,父皇亡羊补牢,赔偿了主人家的损失,又补种了树苗,也算是为自己的过错稍行弥补。” ··· “过往这些年,父皇每每来这思贤苑,照看那棵自己亲手种下的树苗,当也是为了警醒自己:不要再犯下当年那样的错误?” “至于先帝驾崩之后,父皇没空再来——在儿臣看来,是相比起那棵树,父皇有了更重要的事。” “或者应该说:即了大位后,父皇便多出了许多棵要精心照料的‘树’。” “相比起那一棵棵名为‘民’的树,这个槐树苗,父皇自然也就没工夫亲自照看了……” 刘荣此言一出,天子启面上笑意再添三分真挚,虽是含笑稍低着头,看着身前的地面缓慢前行,却也丝毫不影响充斥全身上下的舒畅,溢出那张稍显老迈的侧脸。 又走出去一段,便见天子启自然地折了身,沿着田埂,朝着那棵槐树苗而去。 一尘不染的华贵冠玄,转瞬便为土尘侵染了下摆; 被天子启踩在脚下的布履,也只在片刻间,便脏的看不出原先的颜色。 天子启却好似浑然不知,又或是毫不在乎。 就这么沿着田埂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一直走到那颗树苗下,父子二人才停下脚步,默契的昂起头,仰望起头顶干枯的树枝。 ——说是‘树苗’,但也好歹是天子启在十几二十年前所栽下。 曾经的幼苗,虽还不至于长成参天大树,却也早已脱离了‘幼苗’的范畴。 只是天子启多年不来,本该更笔挺、干练的枝干,已是隐隐朝着‘歪七扭八’的方向发展,长了不少歪枝。 见此,天子启只自然地抬起手,将那些自己能够到的歪枝掰下。 一边掰,嘴上一边也不忘说道:“都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务当谨小慎微。” “在朕看来,治国却更像是栽树。” “——先祖筚路蓝缕,建立起基业,便是栽下了树苗;” “而后的子孙,便要将这颗名为宗庙、社稷的幼苗,一点点养成参天大树,以供天下人庇荫。” ··· “种下一棵树苗,是非常简单的事。” “挖个坑,栽下苗,再实土稳住苗杆,便算是大功告成。” “但要想养活一棵苗,再将其养成一棵树,所要花费的精力了心血,却是以‘十年’甚至‘百年’来计算的。” “——秦奋六世之余烈,终于种下了一棵树苗,却在秦王政坚持不懈的揠苗助长下,不出意外的倒下了。” “而我汉家,便是在秦那棵死苗坑里,栽下的这棵名为‘刘汉’的树苗。” “太祖高皇帝,让这棵树苗扎了根;” “吕太后、先帝——乃至朕,则都在帮这棵树苗,将根茎扎的更深一些、让这棵树苗的主杆更直一些、立的更稳一些。” 说到此处,天子启也终于停止昂首掰树枝的动作,稍有些疲惫的喘口粗气,在树根下倚坐下身。 又调整了一会儿鼻息,才悠悠道:“这棵苗,已经长成了五十年的树。” “——已经长成了一棵真正的‘树’。” “再过几年,这棵树岁满一甲子,便应当遮天蔽日,独占这片天地的普照了……” 听出天子启语调中的深意,刘荣只面色稍一肃;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便见天子启淡然看向自己,意味深长道:“离一甲子,已经没剩几年光景了。” “离这颗树彻底长成,已经没剩几年时间。” “但朕,一如过往这几年,没空来思贤苑照看这棵槐树一样——彼时,朕恐怕也无法亲力亲为,来照料那棵名为‘刘汉’的树。” “朕不在,便要由你小子,来替这棵树修剪枝丫,并将过往数十年,都始终在祸害这颗树的害虫:匈奴,彻底从树干上除去。”“——只有这样,我汉家这棵‘树’,才不会重蹈嬴秦二世而亡的覆辙,才能得以继续长成一百年、二百年,乃至五百年、一千年的参天巨树!” “但若是除虫的技艺不过关,恐怕就会在除尽害虫之前,先把这棵树给砍坏,甚至是直接砍死……”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算刘荣再怎么愚不可及,也终归能明白天子启想要表达的意思了。 只是刘荣仍感到有些奇怪; ——为什么呢? 天子启拿这样一棵树,来隐喻汉家自立国以来,都始终在贯彻的政治主旋律:苟发育; 并且几乎向刘荣明示:汉家已经发育的差不多了,再准备准备,就可以报太祖高皇帝白登之仇、吕太后为冒顿书辱之耻了。 这本身没有问题。 无论是谁来做天子启这一朝的太子,天子启对继任者有这样的交代,都没有任何问题。 但刘荣不明白天子启,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告诉自己这些并不跟着急的事。 “再有两日,便是册储大典。” “届时,走完了所有流程,孤便要搬出凤凰殿,住进太子宫,成为汉家真正意义上的太子储君。” “——老爷子带我来思贤苑,应该也是想让我参观一下,待日后得了这么一片‘乐园’时,不至于摸不着头脑。” “只是好端端的,怎么就又提起匈奴人了?” 刘荣暗下正思虑间,天子启再次展现出‘神迹’:刘荣明明只是在心里想想,天子启却很快便猜了个大概。 甚至是刘荣这边正想着呢,天子启那边就好似听到了刘荣的心声般,云淡风轻的为刘荣作出了解答。 “思贤苑,是先帝给朕,在上林苑划出来的私苑。” “——先帝的原话是:凡天下豪杰、名士,太子皆可于此结交,乃至安置。” “再者,为太子划拨这样的私人领地,也同样是在为储君积蓄班底、编织羽翼。” “待册封大典过后,朕,也会给太子划出这么一片地方出来,以供太子肆意驰骋。” 这番话,并没有出乎刘荣的预料。 或者应该说,天子启说的这些,刘荣本就有所准备。 但天子启接下来的话,却是让刘荣有些无法淡定了。 “太子做出来的东西,朕,都仔细看过了。” “——要么是武器军械,要么是精良的工具,又或者,是用于耕作的农具。” “太子志存高远~” “比起当年,只顾着在思贤苑玩乐、厮混的朕,太子,实可谓所图甚大……” ··· “早在还是皇长子的时候,太子便已经与少府,结下了不浅的渊源。” “如今获立为储,又祭祖告庙在即。” “待朕为太子划出私苑,太子想要做的东西,都可以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捣鼓。” “只不过,还是忍不住想要提醒太子:国之大,好战必亡,忘战必危。” “——匈奴人,是一定要打的。” “但怎么打、在哪打,什么时候打,又该在打到什么程度、取得什么成果的时候停手,都需要太子在未来几年,乃至十几年、几十年的时间里,好生思量……” 说着,天子启便不顾刘荣稍有些滞愣的面容,悠悠发出一声长叹,眺望向远方的荒芜田野。 “看看这片田亩。” “眼下是光秃秃的,好似和乡间泥路没什么两样;” “但再过两日,便要被种下粮食;待秋后长成,便会成为百姓民明年的口粮、朝堂明年收取的税赋,以及军中将士明年的军粮。” “——一旦耽误了春耕,那挨饿的,绝不仅仅只是农人,而是包括士、农、工、商,军中将士,朝中百官,乃至天家宗亲在内的每一个人。” “故我汉家,便是天大的事,也绝不能成为影响春耕的理由。” “就算是朕,也绝对不会为了任何事而影响春耕。” “非但不能影响,反而还要在春耕日祭天、祭祖,并亲耕籍田,以劝耕天下……” 说到最后,天子启终是侧过头,慵懒的躺靠在树脚下,任由身上衣袍被泥尘所沾染; 只含笑侧昂起头,淡淡道:“打仗,要等秋收之后,农人将粮食收完了再打。” “再怎么焦灼,也必须在春耕前结束。” “——仗,什么时候都能打;” “但粮食,却绝非什么时候都能种。” ··· “该打的时候打,该停的时候停,打的时候敞开了打,停了之后安心种粮食——这才是日后,我汉家与匈奴人较量的重中之重。” “先帝和朕,好歹也算是为我汉家,攒下了一笔不菲的积蓄。” “但再多的积蓄,也经不住一发不可收拾的连年大战,更经不住废弃农事、坐吃山空。” “这个度,太子要把握好……” “从现在开始,太子,就要做好盘算……” 最后这句话道出口,天子启便好似睡过去般,轻轻闭上了双眼。 但刘荣知道:老爷子,这是在贪恋于此刻,这难得的轻松闲暇。 不忍心打扰老爷子,刘荣便轻手轻脚走上前,挨着老爷子,也在树脚下坐下身来。 目光也循着天子启方才的目光,撒向无边旷野,便是一阵心旷神怡。 “该打的时候打,该停的时候停……” “是啊~” “若是孤那个弟弟做得到,又何以闹得天下民怨沸腾?” “到了年迈之时,自更不用惨兮兮的颁罪己诏了……” 如是想着,刘荣本就没多少急迫感的心,也随之愈发踏实了下来。 ——刘荣确实曾想过自己的出现,会不会让历史的走向,被汉武大帝的消失而引向错误的方向。 但此刻,刘荣已经有了十成的把握,确定自己可以做得更好了。 至少,不会比历史上的十弟更差。 “有了私苑……” “先弄纸?” “还是把高炉钢搞出来?” 一时间,刘荣遐想连篇,想入非非。 而在刘荣身侧,正闭目假寐的天子启,嘴角挂着的笑意却愈发多了几分岁月静好。 国朝有后。 宗庙、社稷有后。 天下人,有了新的指望…… “呼~” “总算不用独自一人,撑着这万均之重了……” “可真累啊……” “真累………”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50章博望苑 在思贤苑的田野间,父子二人待了足有小半天。 到处走走,看看; 分明只是踏春兴致的游览,刘荣却也受益良多。 ——刘荣看见思贤苑的田亩间,已经开始出现佃农的身影,在清理田间杂草,并未春耕日的灌溉提前清理渠沟。 见到天子启和刘荣的身影,也没什么人跪地磕头、大礼参拜; 绝大多数情况,都是原本弯腰劳作的人直起腰杆,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遥遥对天子启一拱手,并语调轻松地打声招呼:陛下来了啊? 而对这稍有些失礼的拜见方式,天子启也好似完全不在意,同样是满脸笑意的微点下头,并负手走上前去。 和农人们扯扯家产,问问去年的收成,以及过去这个冬天,思贤苑的农人们过得好不好; 待有人摆脱身边人的阻止,不合时宜的提了一句‘冬衣不够’,天子启也仍是笑意不减,大手一挥,当场颁诏:吴楚乱平,天下得安,朕甚喜之; 其赐思贤苑农,户米粮二石,酒、肉各一斤,布一匹,絮三斤…… 得了赏赐,农人们面上的笑容,只愈发带上了几分幸福,和对美好未来的憧憬。 而在天子启眼中,这一张张时刻洋溢着幸福、甜蜜的微笑,却是这人世间,最美好不过的景象…… “自当年,先帝令少府划拨思贤苑,作为朕的私苑时起,便大都是这样。” 婉拒了农人们‘留下吃顿饭’的邀请,带着刘荣踏上返回行宫的路,天子启便又开始了自己的碎碎念。 只是相较于先前,此时的天子启,脸上分明多了几分自豪之色。 “第一次来思贤苑,朕便免了佃农们三年的租税。” “后来,先帝让朕组建太子卫队,朕也从这些佃农家中,挑选了数百青壮。” “——如今,负责宣室殿防务的禁卒,便基本都是出身于思贤苑,且给朕作为太子亲卫的人。” “官职最高者,已经是未央宫作室门尉,秩比二千石……” 说着,天子启不由含笑侧过头,望向刘荣的目光中,更明带上了一抹自豪之色。 听闻此言,刘荣也大致明白了老爹想要表明的意图,便也含笑点头道:“太子私苑,可以用来安置储君的门客,以及笼络到的天下豪杰。” “反过来说:佃租于太子私苑的农人,便也天然是储君最可信的班底。” “既然都是‘自己人’,那自然不需要吝于赏赐,甚至是三不五时来看看他们,也完全是题中应有之理?” 见刘荣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天子启面上笑容更甚。 舒坦的长呼一口气,便惬意的眺望向远方,淡然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在军中,便是最平凡的士卒,也同样需要同袍之间的照应,才能尽可能活下来,并争取立下武勋。” “——士卒尚且如此,自更不用多提将官;” “若是没有麾下将帅拼死效命,那别说是建功立业了——能不被治罪,甚至是能活着下战场,都得是祖宗庇佑。” “故而在军中,有许多将官都会效仿吴起为士卒吸脓疮,又或是太祖高皇帝对韩信那般,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的做法,来笼络麾下将士。” ··· “官场上也是。” “便是一县主官,也会在年节之时,为手下的吏佐准备礼钱,又或是肉、布之类,来笼络人心。” “至于朝臣二千石,更是每年都会有一笔极大的开销,被用于和上下官员之间的人情往来。” “——坊间有人说:居长安,大不易。” “只不过这句话,说的并不是长安的百姓,而是单纯在说官员。”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汉家自开国——尤其是自先帝以来,便对官员收受贿赂的事不甚严苛。” “因为单靠俸禄,官员们别说是迎来往送了,甚至就连自己家中的妻儿老小,都未必能养得活。” 天子启话音落下,刘荣纵是已经深深皱起了眉头,终也还是缓缓点下了头,表示自己也认可天子启这番说法。 ——行贿受贿,哪朝哪代都有,哪朝哪代都不提倡; 只是相较于后世的朝代,汉家的情况稍有些特殊。 特殊的点就在于:盛行于汉家的行贿受贿之风,并不完全是官员腐败、贪婪。 真正导致汉家行贿、受贿蔚然成风,甚至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演愈烈的原因,正如天子启方才所言:单靠俸禄,官员根本无法保证日常开销…… “太祖高皇帝开国之时,关中粮米八千钱一石。” “虽然这是关中遍地饿殍、百姓民易子相食时的粮价,但也足以解释凡太祖皇帝一朝,关中粮价,为何从不曾掉下三千钱每石。” “——这固然是国祚初立,百废待兴,天下又经过多年战乱,物资紧缺的缘故。” “但也正是这出奇高涨的粮价,让太祖高皇帝在不经意间,为我汉家埋下了一个小隐患?” 试探着道出此语,见天子启老怀大慰的含笑点下头,刘荣心下大安。 沉吟措辞片刻,便继续道:“凡太祖高皇帝一朝,关中米价多为每石二、三千钱;” “萧相国秩万石,实俸四千石,各以俸、钱对半。” “——哪怕是按二千钱来算,萧相国一年的俸禄,也是钱四百万,外加价值四百万钱的粮米。” “再加上萧相国的酂侯国,食邑足八千户,每年的租税便高达粮米五万石以上。” “算下来,萧相国一年的入项,折粮米近六万石,折钱,更是高达一万万二千石钱……” ··· “反观现在,尤其是先帝晚年开始,关中粮价虽偶有波动,却也大都维持在每石七十钱左右。” “丞相仍旧是四千石的俸禄,实际所得,却从开国时的四百万钱、二千石米,骤减到了不过十四万钱,外加价值十四万钱的二千石米。” “——从八百万钱,到二十八万钱,丞相的收入,已经从开国时缩减到了三十分之一。” “再者,开国之时,凡朝中三公九卿——甚至是凡二千石的官员,乃至于地方郡守,都大多是有封国的彻侯,有封国产出的租税,根本瞧不上俸禄那仨瓜俩枣。” “但现在,别说是公、卿一级——到了先帝时,甚至就连丞相,都是关内侯临时加封为彻侯,才得以顺利上任。” “丞相尚且如此,其余公卿,乃至于那些千石以上的中层官员,自然更是少有彻侯。” “没有封国,只能指望俸禄,偏偏粮价自开国时降到如今,已经降到了彼时的三十分之一。” “但官员俸禄,却至今都没有变过分毫——丞相仍旧实俸四千石,朝中公卿,也仍旧是按照中二千石、真二千石、二千石、比二千石的秩比,领着两千石上下的实俸……” 一口气将这段话说出口,刘荣也是不由有些气息急促,便稍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 而后,才长呼一口气,悠悠道:“确实难呐~” “堂堂九卿,秩中二千石,实俸二千四百石,折钱却只有不到十七万钱。” “折金才十七金,连一件像样的少府瓷器都买不到……” 含笑低着头,负手缓行于路上,听刘荣说起当下,汉家官员的超低俸禄,天子启本还为刘荣能看透其中的关键而感到欣慰。 到最后,听刘荣以少府瓷器来作为等价物,以‘九卿一年俸禄,买不起一件瓷器’来作类比,天子启更是莞尔一笑,自然地抬起手,在刘荣的肩上亲拍了拍,便也顺势将手搭上了刘荣肩上。 “太子为我汉家,寻了个好财路。” “——过去这几年,少府凭出售瓷器所得的利,几乎能承担朝堂平定吴楚之乱的一半支出。” “但瓷器,终归是一件华而不实的玩物。” “吴楚乱平之后,朝堂便要大刀阔斧,削夺诸侯王的诸多权柄。” “权柄没了,诸侯藩王的财富,便也会慢慢变少,直到有一天,也和长安朝堂的九卿一样,连一件瓷器都买不起。” “待彼时,少府的瓷器,恐怕就会有价无市,纵是作价千金,也很难找到买家了……” 听闻此言,刘荣表面上乖巧点下头,暗下却是微微摇了摇头。在很多时候,刘荣都很难因为自己穿越者的身份,而在这些当下时代的杰出者面前,取得什么明显优势。 或者应该说:穿越者身份,为刘荣带来的优势,只有两样。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天眼,即对历史脉络的先知先觉; 以及跨越两千多年的宏伟视角,所带来的大局观。 天子启说:吴楚之乱平定之后,诸侯王们会越来越穷,早晚有一天,会买不起少府的瓷器。 刘荣承认这一点。 作为少府瓷器项目的第一责任人,刘荣也同样清楚:过去这几年,少府瓷器超过八成的客户,都是汉家的宗亲藩王群体。 剩下两成,也大多是豪商巨贾,以及部分闲散彻侯。 但刘荣不会告诉——也无法告诉天子启的是:在未来,汉家的商人群体,必定会在诸侯藩王们的尸骸上汲取营养,而后便如雨后春笋般,在关东大地遍地开花。 道理很简单; ——财富,并不会因为某个人、某个群体的贫穷,而消失在这片天地之间,而是会被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群体所拥有。 诸侯王们权柄被削夺,敛财能力下降,也只会让那些不再能被诸侯王们敛入怀中的财富,流入到其他群体的钱袋中。 故而,对于汉商们将来的购买力,刘荣抱以极大的自信和期待。 “毕竟在太史公的《货殖列传》里,武帝一朝,足以称之为‘富可敌国’的豪商,便不下五指之数啊……” “嘿;” “这么多钱,不被少府赚回来做军费,难道要让他们带进土里、埋进墓里?” 如是想着,刘荣便也将思绪收回,做出一副‘瓷器没人买了,确实很让人头疼’的严峻之色。 天子启却并没有在瓷器的话题上停留太多,而是沿着官员俸禄的话题,继续往下道:“官员买不起瓷器,不算奇怪。” “但九卿级别的高官,一年所得都买不起一件瓷器——这就有些耸人听闻了。” ··· “早在太祖高皇帝之时,我汉家对于官员收入,便已经有了大致的定论。” “——公卿二千石一年的俸禄,应该在养活府中妻儿老小、奴仆邑从二百人之外,还能用剩下的钱,在长安附近买下二十亩田。” “千石级别的官员,则要养活一家老小五十口,在拜会同僚时置办拜礼,再给亲长时不时送去酒肉,并为妻儿置办几身新衣。” “六百石、八百石的一县主官,应该养活家里的二十口人,并给手下得吏佐准备年节时的赏钱、布匹;” “便是百石的小官,俸禄也该养得起父母、妻儿至少七口人,并尽量维持自己的衣着体面。” 说到这里,天子启稍敛去面上笑意,驻足侧过头,将期待的目光撒向刘荣。 便见刘荣缓缓点下头,顺势接过话题道:“但如今,九卿一年的俸禄,尚且只够家中用度,根本剩不下多少供人情往来;” “千石若是不受贿,甚至都还需要家中的女眷,时不时接一些女工、浆洗之类的活,来贴补家用。” “再往下,自更不必多言。” “——先帝时的廷尉张释之,是訾官为骑郎,在被先帝赏识之前,愣是做了足足十年的郎官,都没能得到调任。” “以至于彼时,担任中郎将的袁盎前去拜会时,张释之羞愧的说:做官久了,连兄长的产业都因我而骤减,还不如辞官。(久宦减仲之产,不遂)” “便是得了先帝重用,终得以官居廷尉,秩中二千石,张释之那个为商做贾的兄长,也可谓是为张廷尉散尽家财。” 或许在后世人看来,这很离谱。 ——朝堂九卿,妥妥的宗庙柱石,年收入却只够吃穿? 夸张了点吧? 再怎么说,那也是两千来石粮食,折钱也有十六七万,将近两个中产之家的全部家产了; 两个中产之家的全部家产,只够家庭开销? 奢靡了点吧? 但只要掰着指头算笔账,就可以知道刘荣这个说法,其实一点都不夸张了。 便说九卿,中二千石的俸禄,实俸二千四百石每年,按月发放一百石粟,外加一百石粟价值的钱,大约七千钱。 这就可以开始算账了。 作为九卿,有三五个妻妾、十来个儿女,不过分吧? 妻儿十几口人,好歹是九卿的妻小,每人给配个仆从,应该的吧? 再加上看门的门房,洒扫的仆役,厨子、妈子之类,又是二十来号人。 国家干部,当朝九卿,府上就五十号人,已经是很俭朴的人员配置吧? ——每人每月二石的口粮,一百石禄米这就没了。 再说剩下的俸钱七千钱; 上下朝坐的马车,用不用修补维护啊? 拉车的马,用不用喂点精料,再三不五时找个兽医看看呐? 家中妻妾买点胭脂粉黛、儿女吃点零嘴? 再随便有个儿女害了病,找个大夫抓个药——区区七千钱,都未必够! 而且百石米、七千钱,还只是这么一家五十来口人的生活成本。 买仆人、买车马,以及娶妻纳妾、兴建宅邸之类的启动资金,都还没算在里面。 真要算下来,除日常生活成本外的‘意外支出’,可不就得指望别人行贿,好带来‘意外收入’嘛…… “贿赂之风,必然是不可取的。” “但今我汉家,自有国情在此——贪官贪的明目张胆,清官想不贪,却也碍于生计,不得不贪。” “尤其是贿赂之风外,又多出个奢靡之风,就更让二者‘相得益彰’了。” 说着,天子启便将搭在刘荣肩上的手抬起,又轻拍了几下。 待刘荣侧头望向自己,才悠然叹气道:“对外,太子将来的重点,是北方的匈奴人。” “对内,第一个要做的事,就是矫正我汉家的受贿之风。” “但受贿之风,和南方的赵佗一样——属于必须要处理,却绝不可用猛药的奇症。” “在收紧官员收受贿赂的口子前,太子先要解决官员俸禄,不足以保障官员生活的问题,从源头上,解决官员‘不得不贪’的困境。” “解决了这个问题之后,仍明目张胆贪污受贿的,便可以用来杀鸡儆猴了……” 听着天子启将日后,自己这一朝的内治、外征掰开揉碎,事无巨细的讲给自己听,刘荣自是一阵动容。 却也隐约间,意识到了某些不足为人道的事。 “父皇……” 下意识一声轻唤,却惹得天子启身形一滞; 只片刻之后,又洒然一笑,再次背负起双手,大步朝着不远处的行宫走去。 一边走,嘴上一边不忘故作轻松的说道:“且学着吧~” “太子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 “太子的私苑,朕也想好了。” “——就挨着朕的思贤苑,名:博望。” “本想唤个‘武安’‘北望’之类,却是太过直白了……” ··· “走,陪朕用膳。” “朕再好好给太子,讲讲我汉家的农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51章长安急报 长安城,袁府。 自晁错身死,吴楚乱平,曾经的中大夫、在吴楚乱起后,被朝堂临时任命为奉常的袁盎,便莫名淡出了朝野内外的视野。 ——说来也是; 过去这二十多年,袁盎这个人名的出现,往往是和晁错形影不离的。 当然不是因为两个人关系好,而是两个人的关系,差到了能让朝野内外,都搬来瓜子板凳,坐下吃瓜的程度。 没人知道这两个人,是因为什么事交恶、因为什么事结怨; 人们只知道这两個人,几乎就是一块吸铁石的两面。 ——晁错不苟言笑,不与人往来;袁盎长袖善舞,故交遍天下。 因为在这个时代,车辙断裂,几乎是和后世玉佩破碎同级别的大凶之兆! 其寓意,等同于极其直白的告诉乘车者:莫出行! 行必不归! “而且是极其严重的事……” “怎么回事?” “便是有这么一碗麦饭,这些人,恐怕也都因饿的太久而脱力,根本拿不起碗筷,便倒地不起了……” “一开始是粟;” 再有,便是殿内的一切,都被留守的宫人们四时亲历洒扫,维持的一如往昔…… “其实,我是来杀袁公的!” “最后一桩,便是这枚瓦……” 没错; “太子可想好了;” 回忆起往昔,天子启明明在说疾苦,语调中,却隐隐带着些许自豪。 但真正的灾难,却是在费力的咀嚼之后。 然后,袁盎便看到自己的府邸外,已经里外围了好几圈行人,正冲着自己的马车窃窃私语…… “——昨日午后,府上的客人都惊惧而走,连主君送的盘缠都顾不上带走。” “方才,套马的时候还好好的!” 老管家凄苦一语,也引得袁盎神情恍惚的点下头,又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劝降。 “而眼下,册立储君太弟不成,便是太后,都有些责备我没有为梁王出力,更隐隐有些疏离我了……” 定定的看着其中一枚较大的碎片,嘴上也沉沉问道:“第几回了?” 正当刘荣皱着眉,却也坚定地拿起碗筷,势要将这碗麦饭吃入口中,殿门外,便响起郅都那极具识别度的低沉嗓音。 很显然,这是曾经的‘太子启’私下接见豪杰,又或是单独宴请贵客的场所。 晁错一纸《削藩策》,立志要做汉家的商君,袁盎就站出来,全方位无死角的给天子启分析:诸侯藩王造反,朝堂中央是吃不消的…… 上林苑思贤苑,太子行宫。 “陛下派我去劝降刘濞,当是没想过我能活着回来。” 一开始,刘荣还没反应过来。 将脑袋往下一低,看了看那根错乱断裂的车辙,定定出了神。 “自从逃出叛军大营,又得以返回长安,主君的事,似乎就再也没有一件顺遂得了……” 车辙在临出门前断裂,对绝大多数人而言,都只是个无法验证真伪的传说。 ——晁错铁骨铮铮,极具原则性;袁盎老辣圆滑,凡事好商量。 捏着岁瓦片起身,又低头注视许久,袁盎终是面呈若水的抬起头。 伸手捡起身前,那片才刚从屋檐上滑落,当着袁盎的面摔落在地,险些就要掉在袁盎头上的破瓦片。 而且是支持者越坚定地支持,反对者便会越强烈的反对。 只是在这一天之后,‘车辙断裂=不能出门’的谶讳之说,又多了一个极具说服力的生活案例。 “我知道的、不知道的,都说来吧。” “车辙断一根,便换一根。” “这麦饭,动了第一筷,可就只能由太子吃完了。” ——我亲手换的! “主、主君!” 虽然说最终,晁错身着朝服而斩于长安东市,几乎完全是天子启个人的考量,但在天子启最终做出决断的过程中,袁盎也绝对没少出力。 推波助澜或许还算不上,但耳边风,却是实实在在没少在天子启身边吹。 孤零零一座殿室,长宽皆不过十丈,室内更是小的只能放下一张榻,以及左右两排各五个筵席——满共也就容得下十来号人。 “备车。” 便见袁盎一言不发的走上前,在车轮外蹲下身。 “整点行装,即刻回长安。” “后来被吕太后得知,便有一部分被换成了麦——美其名曰:宫里的马也得有饲料。” 在天子启幸灾乐祸,甚至是暗含期待的目光注视下,硬着头皮吃下一小口,刘荣当即便忍不住一阵剧咳。 府门外,行人越积越多,交谈声越越来越嘈杂。 见老管家只如老者入定般,将双手交叉藏入衣袖,眯着眼坐在前室,袁盎也只深吸一口气,便默然坐上了车。 ——昨天才刚找木匠新做的! “主、主君……” 如果说夹生饭,只是米粒中心部分没有熟透,那刘荣吃下的这口麦饭,就好似每一粒米,都只是表面薄薄一层被蒸软了些; 见老爷子幸灾乐祸的调侃起自己,刘荣只皱巴着脸,将一口面粉、‘石子’混合物吐进手里的帕子; 砸吧一下嘴,又拧眉漱了漱口,才暗含幽怨道:“瞧父皇这模样,当也是尝过这麦饭的滋味?” 待郅都直起身,天子启原本满带着轻松惬意,好似是在度假的闲适面容,只立时再为一阵阴戾,和一抹挥之不去的疲惫所充斥。 “去问问长陵的田子庄:我袁丝,究竟犯了哪路太岁……” 去了这层软壳,其余部分和刚从田间收割,并从麦穗顶部搓下的麦粒没有任何区别! 硬! 就像是夹生饭puls——终极夹生饭! 说着,袁盎便提起衣袍下摆,就地蹲下身。 鼓足勇气,说完这段极具诡异色彩的话,那仆人又狠狠咽了口唾沫,也总算是将目光撒向身侧,茫然朝着车马方向走去的主君袁盎。 “原来那根老旧了,奴还特地换了根新的!” “不过半年,母后原本的衣裙,都可以两件拆成三件来穿了;” “——不用有人随行。” “至于朕,更是足有一年多没长个头——吃了三年多麦饭,满共就长了两寸多高。” 平日里,二人相见两厌,除了朝仪之上,凡是其中一人走进某间堂室,另一人便会立即起身离开,绝不同席而坐。 “再备车。” “车…车马!” ··· “苦啊~” “次日一大早,东厨才从市集上买回来的活鱼,只生个火的功夫便腐烂发臭。” 听闻袁盎此言,一众仆人都是暗下松了口气,又不好意思表现出喜悦,便齐齐注视向袁盎身侧的老管家。 良久,方从车轮前起身,缓缓侧过身,环视其周遭围观的行人。 就像是在嚼掺杂了几粒砂糖的小土块儿; 带些许小麦的香、甜,口感却好似在嚼土…… 听闻此言,刘荣只面色平和的点点头。 见一碗泛着棕黄色的蒸麦饭,被宫人送到了刘荣的面前,天子启疑惑之余,也没忘逗弄起自己的储君。 单只是硬倒也罢了,使劲嚼一嚼,总还能咽的下去。 “之后,又是册立储君一事,让太后与陛下生了不快。” “换到不再断裂,牵来给我。” 含笑道出这番追忆之余,又默然回味偏侧,才回神含笑,抬头望向刘荣。 “到了太子这一代,我刘氏子弟,已是不必、也很难再经受那样的疾苦了。” 若只是道听途说,那总还能安慰自己说:许是车辙老旧了吧?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袁盎才想起几日前,那个莫名其妙找上自己的年轻人…… 吃过的。 而且和天子启一样:刘荣‘曾经’,也有过一段相当拮据的人生经历。 老管家每说一句——甚至是没说一字,袁盎的眉头便皱紧些; 待听到这最后一句,眉头更是紧紧锁起。 “即刻派人回长安,禀奏太后:朕片刻便至。” 想到这里,刘荣当即发问:有麦子吗? 闻言,老管家面上再添一分愁苦,语调中,更是隐约带上了些许惊惧。 许是口耳相传,话传偏了吧? 又或者,就是幸存者偏差——那些平安归来的人没谁关注,只有那些断了车辙,且刚好没能平安归来的人,才被人们口口相传? 毕竟在这个时代,出远门基本不亚于探险,指不定遇上个什么事,就是尸骨无存、了无音讯…… “再到前夜,厩里的马夜半而惊、昨日清晨,钱氏所生的少君染病夭折;” ——在返回行宫的路上,刘荣看到了一个石磨。 再有,便是长陵田子庄的名号,再次出现在了普罗大众的视线当中。 循声望去,便见郅都快步走入殿内,俯身附耳,对天子启耳语一阵。 而在袁盎身侧,听闻袁盎这莫名而来的一声感叹,老管家也只苦着脸低下头,又莫名其妙的唉声叹气起来。 不多时,老管家且惊且惧的折身而返,哼哼唧唧老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而这段时日,袁盎在府上的遭遇,也确实是离奇到不得不算上一卦,以寻求心理慰藉的程度了…… “麦饭好了。” 东厨的宫人回答:冬小麦?有一些; 刘荣当即大喜过望:搞一点儿尝尝! “朕这尚厨,可是连太后都赞不绝口,几欲想要调拨去长乐,都没能得偿所愿的~” 怎么说呢…… 言罢,袁盎便好似泄了气的皮球般,双眸灰败的折了身,拖着脚步,回到了府门外的石阶上。 在先帝年间,这处行宫甚至都还不叫行宫,而是叫‘太子别居’。 “长安急报!” 朝中有个什么事,也都是其中一人但凡支持,另一人便必定会站出来反对。 ——忆苦思甜饭嘛; 类似某人出门前车辙断裂,这人却根本没当回事,最终果然没能平安归来的传说,在天下各地不知凡几; “最开始,是有客人起夜,于后院失足落进了鱼池中;” “——陛下,从来都不当我是自己人,而是把我当做是太后的臣子;” 而这个时代有石磨,岂不就意味着能有面粉,以及用面粉作为原材来的一揽子美食? ——那是杆新辙! “——天要我死,徒之奈何?” “便是躲在宅里闭门不出,又如何逃的过天道煌煌……” “如何?” ··· “只是从关外一路走到长安,一路上听到的,都是袁丝何等英雄……” “断、断了!” 即便是如今,曾经的太子已经贵为天子,这处‘太子别居’的一切也依旧没有任何改变,仅仅只是名字变成了‘行宫’。 但在如今汉室,鬼神,是得到官方背书的、‘客观存在’的东西。 “新辙,好端端的新辙,车马刚在府门外停好,便咔嚓一声,断了……” 不等袁盎想到解局之法,天子启一纸诏书,便让袁盎顶着奉常的职务,以天子使节的身份,去睢阳城外的吴楚叛军大营,劝降吴王刘濞。 “咳!” 作为天子启储君时期的行宫,这处太子宫并不算很大。 “——这样的事,是第几回生在府上了?” 田子庄,是什么人? “须知我汉家,不知有多少贫民黔首,想吃上这么一碗难以下咽的麦饭,都是一件很难的事。” 居然要袁盎不惜拼死,也非要在车辙断裂这样的‘上天示警’之后,也依旧要去见上一面? · · · “殿下。” 但此刻,事实就这么明晃晃的摆在眼前,纵是老管家这些年,跟着袁盎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也是一时没了主意。 却见天子启闻言,只满带着笑意,大咧咧点下头:“吃过。” “生死,有命………” “直到先帝入继大统,朕做了太子,这才可以敞开独自吃粟粥,短短半年,就长了足有一尺多……” 却见老管家闻言,既没有上前阻止袁盎出行,也没有焦急的说‘我也去’之类。 “莫如,改日再去长陵吧?” 最苦的时候,刘荣也曾在一位好心大哥的帮助下,吃下一碗没加盐的清汤挂面…… “我独自去。” 直到袁盎不耐烦地一摆手,示意管家将地上的碎瓦收好,自己要带上,旋即便踏出了府邸正门。 直到回了行宫,东厨来问天子启和刘荣‘想吃什么’,刘荣这才回想起来:在出现机械研磨颗粒成粉的技术之前之前,麦子的粮粒,就是用石磨研磨成粉的! “我要去趟长陵邑,好生算上一卦。” 晁错死了,袁盎顿感不妙——坏了! ——良弓藏、走狗烹! ··· “这才来提醒一下袁公:近些时日,务当谨慎些……” “——太子尝尝这碗麦饭,也不是坏事。” “陛下!” ··· 回忆着彼时,完全被自己当耳旁风的一番话,袁盎直起脑袋,蹲在车轮前,轻轻蠕动的嘴唇,终未发出一言。 跑去吴楚叛军大营,劝降正攻城攻的起劲儿,眼看着就要攻破睢阳,并在事实上成为‘东帝’的刘濞…… “——总觉得这几日,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仆人已经盘算好了; 如果袁盎坚持要出门,那自己就算是被活活打死,也绝不陪袁盎走这一遭。 于是,就有了这碗只被脱了粒,便直接上锅蒸熟,完全没有经过‘研磨成粉’这一道工序的麦饭…… “而且吃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生死有命……” “能从叛军大营逃回来,也实在是祖宗庇佑……” 就是后世的落后乡镇地区,也依旧能偶尔看见的、用来磨豆腐的石磨。 约莫半刻之后,老管家驾驭着一匹老马拉着的破旧马车,自侧门驶出,在吱呀吱呀的刺耳摩擦声下来到了府门外。 ——没人知道这一天,袁盎为什么要坚持出门。 “想起那日,刘濞老贼看我的眼神,我就感觉那都是上辈子的事。” “袁盎死了。” 听闻此言,又低头看看眼前这碗麦饭的卖相,刘荣也不由为自己先前的冲动,而暗暗感到后悔了起来。 “——当年,先帝尚还是代王时,王宫内的粮食,便只能仰仗国内的官员们,从自己的禄米中分出一些。” “尚厨做出来的麦饭,当是能和太子的胃口?” 但哪怕全世界都不当回事,此刻,正满带着惊恐看向车马的仆人,都绝不会有丝毫迟疑。 “自那以后,朕和母后,便吃了足有三、四年的麦饭,只有逢年过节,才能有先帝、阿姊,还有梁王匀出来的半碗粟粥。” 只含泪一苦笑,便缓缓拱起手,对袁盎长身一揖; 而后便侧过身,朝着府内的马厩走去。 鬼神之说,后世固然没什么人相信。 沉声一喝,却引得马车周围的仆人吓得身形一颤! 下意识咽口唾沫,愣是头都不回,看都不看袁盎一眼,便呆愣愣的抬起手,食指指向马车下,连接两侧木轮的车辙。 甚至连后世的神棍,在这个时代都叫‘日者’; 技术好点的日者,更是基本都聚集在奉常的太史衙门,顶着‘国有神棍’的编制。 “咳咳咳咳!!!” 站在客堂外的瓦檐下,伸出手,感受着春天的暖阳,袁盎的眉宇间,却尽为阵阵阴郁所充斥。 语调阴沉的做出指令,待郅都领命离去,天子启这才深吸一口气,神情阴郁的望向刘荣。 《削藩策》便是如此。 “——死在长安街头,廷尉属衙外不过七十步!” “刺客身上,有梁王的符信……” (本章完) 第152章皇帝要唱哪一出啊? 袁盎死了! 如果单看这四个字,倒也没什么大不了。 ——过去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长安朝堂之上,单就是比二千石以上级别,便有至少二十人离世。 人食五谷杂粮,便必有生老病死。 虽然令人哀婉、唏嘘,却也仅限于此了。 只不过袁盎的死,却并非自然死亡。 甚至是比起朝服腰斩的晁错,都还要更离奇一些…… “廷尉属衙外七十步?!” 长乐宫,长信殿。 张欧却丝毫没有被窦太后口中,那‘泼脏水’三個字吓到; “臣入宫之前,廷尉又才抓了刺客三五人——无一例外,身上,也都带着这样的玉符……” “何人胆敢!……” “还说臣——说张欧这个廷尉,将故廷尉张释之打下的局面,给搅合的乱七八糟……” “为宗庙、社稷拼死奋战的梁王,也是你张欧一介外姓可以泼脏水的?!!!” “如果真有这样的胆量,朝野内外,恐怕也就不会说臣这个廷尉,几乎让我汉家再也没有了被处死的人,更不再有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廷尉卿了……” ——堂堂九卿,中二千石的秩禄; 掰着指头算,也绝对属于能排进汉家决策层前十五的重臣。 只无奈的摇头叹息间,从怀中又掏出七八枚一模一样——和方才,被窦太后砸碎的那枚符毫无不同的玉符。 “如果太后需要的话,臣还能找来更多。” 含怒几声厉喝,窦太后仍不觉得丝毫解气,索性将手中玉符砸出。 “血口喷人!!!” 朝野内外发生了什么事、出现了什么样的言论,窦太后不说了若指掌,也起码是有所耳闻。 “——像臣这样的幸臣,怎敢伪造如此拙劣的证据,去诬陷陛下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太后怀胎九月生下的梁王?” 这么说起来,问题就大条了。 下意识伸出手,几乎只是在摸到那枚符信轮廓的刹那,窦太后才刚被压下的怒火,便再也不受控制的彻底迸发。 即将离任、必将离任,但终归还没有正式离任。 张欧话音落下,御榻上的窦太后,面色也随之一阵风云变幻起来。 一边摆放着,嘴上一边不忘苦涩道:“臣知道,臣出自陛下的太子府,没有什么突出的才能;” 又悠悠发出一声长叹,神情凄苦的昂起头。 ——耻辱! “——除去方才,被太后砸碎的那枚符信,臣这里,还另有七枚。” 如是说着,张欧便就地跪坐下身,将手中玉符一枚枚摆在身前。 只见张欧抬起头,五味杂陈的拱起手:“还请太后好生想想。” 玉符本就脆薄,被窦太后这么奋力砸出,纵是窦太后老迈,也还是被摔了个稀碎。 仅仅只是‘太后’二字,窦太后便从老寺人——从自己几十年的忠仆字里行间,听出了惊惧! 作为汉家的第二位‘皇帝’,或者说是天子启口中的‘东帝’,窦太后虽然已近目不视物,但对于朝野内外的大小事务,却仍旧保持着相当全面的掌控。 再度正过头,却见身旁的老寺人噔噔噔小跑下御阶,似是从张欧手中接过了什么,便又噔噔噔折返而回。 “——至今为止,朝野内外都还有人说:张欧为廷尉,不过是陛下想要在朝中安插党羽,又实在无人可用,才在矮子里面拔高个,让张欧这个纨绔子弟捡了便宜,沐猴而冠。” “太后……” 啪!! 只刹那间,窦太后便勃然大怒! 正要出声厉喝,却被身旁的女儿刘嫖轻轻一拉衣袖。 “至昨日晚间,廷尉在长安缉拿下狱的关东刺客,共计八人。” “——来人呐!” “——将张欧这个乱臣贼子,即刻腰斩于东市!!!” ——奇耻大辱! 要知道袁盎至死,都还是汉家的奉常卿! 虽然是战时临时任命,并不具备实际行政权,但吴楚之乱平定之后,罢免袁盎奉常一职的诏书,却也至今都还没有颁下! 太子刘荣没走完获立为储的政治程序,却也依然是板上钉钉的太子; 而袁盎这个奉常卿,虽然也是板上钉钉要离任,但一天没走完政治程序,就仍旧还是汉家的九卿。 至于张欧口中,朝堂内外冷嘲热讽,说张欧‘德不配位’,是被天子启强行提拔上了九卿,窦太后自也是有所了解。 “仅仅只是凭借一个‘治刑名学’的由头,便被陛下任命为廷尉。” 就这么死在了廷尉——死在汉家最高级别的司法部门外? 拿后世的时代来举例,这就好比某部尚书在大庭广众、朗朗乾坤之下,被刺杀死在了大理寺外。 端坐于御榻之上,目光涣散的撒向殿内,廷尉张欧那且惊且惧的模糊身影,窦太后才刚燃起的怒火,便好似被淋下了液氮般,当即僵在了脸上。 半带盛怒,半带不接的侧过身,隐约看见刘嫖对自己轻轻一摇头; 道出这最后一句话,张欧手中的最后一枚玉符,也应声落在了张欧身前。 ——三年前,先帝驾崩,廷尉张释之诚惶诚恐的入宫请罪,请求曾被自己狂刷声望的储君太子、先帝驾崩后的新君:天子启,能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 之后,天子启虽然原谅了张释之,却也还是记仇的将张释之‘外放’——从廷尉卿的位置,挪到了淮南国相的职务上。 从中二千石的九卿,到同为中二千石的诸侯王相,虽然是同级调动,却是从京官外放关东; 多少也带着些公报私仇,亦或是‘眼不见为净’的意味在其中。 而在张释之外放为淮南国相后,便是由天子启的潜邸心腹:太子舍人安丘侯张欧,成为了天子启一朝的首任廷尉卿。 任命张欧为廷尉时,天子启对朝野内外给出的交代是:张欧治刑名学,又乃功臣之后,可堪一用。 治不治刑名学,没人能说清楚; 至于是否可堪一用,张欧过去这几年的表现,却是给全天下人,交出了一个近乎趋近于零分的糟糕答卷。 作为廷尉卿,张欧手中最重要的职责,便是批准地方郡县递交上来的死刑执行申请。 只有廷尉卿用印批准,这一例死刑(腰斩、坐死、枭首等),才可以从审批阶段进入执行阶段。 原本不是这样的。 汉家的死刑执行权,原本并非完全由中央掌控,而是给予了地方郡县相当大的自主权; 至于朝堂中央的廷尉,地方郡县则只需要在事后,补交案件审理的过程和报告,以供复核即可。 而如今,汉家的死刑执行权,之所以被收归朝堂中央的廷尉所有,则是从先帝年间的著名典故:缇萦救父开始的。 缇萦救父的典故,在后世几可谓妇孺皆知,自不必再多赘述。 在这件事发生之后,先帝便以‘汉律尚有严苛之处’为由,废除了汉家相当一部分肉刑。 也恰恰是这件事,给了先帝从律法着手,以执法权为切入点,将地方行政权——主要是死刑执行权收归中央的机会。 与之一同出现的,便是那句让世人耳熟能详的‘将相不辱’,即:二千石及以上级别官员,地方郡县不再具备审理权,而是应当由长安中央的廷尉直接审理。 言归正传。 作为廷尉卿——尤其是先帝专门进行过强化,甚至是作为汉家中央集权之开端的廷尉属衙主官,张欧本该在履任之后大展身手,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但在过去这三年,或者说是整个廷尉生涯,张欧这个廷尉卿亲自批准的死刑执行申请,却是五个指头都数得过来。 ——这很离谱! 要知道如今汉家,便是抛去关东各宗亲诸侯,单只是长安中央直辖的郡县——甚至单只是关中,便有起码上千万人口! 便说一个几万口人的县,一年也总会有那么三五个烂人,因为犯下种种人神共愤的罪行,而被依律判处死刑。 更何况过去这三年,绝对属与汉家自太祖皇帝立国以来,少有的‘多事之秋’。 在这样的情况下,死在张欧那方廷尉印章下的死囚,就算没有三五万,也总该有个万儿八千人才是。 结果张欧可倒好:一看到死罪审批的文档,便动辄头痛脑热,接连告病休假; 实在是装病都装不下去了,也都是尽可能寻各种由头,将锅甩给副手:那什么,我忙,你把这个案子批了。 到了推无可推、避无可避的地步,张欧也都是哭丧着脸,磨磨唧唧老半天,才心不甘情不愿的用印批准。 甚至即便是批准了,也不忘沐浴更衣,焚香祷告,并告诉左右:绝非是我冷血嗜杀,实在是形势所迫…… 对此,五星评论家太子刘荣说:张欧做廷尉,就好比和尚转行做了刽子手——别人砍头前往刀上喷酒,他可倒好,砍头前要先诵几句佛经…… 更要命的是:张欧的不作为,非但让许多原本早就该被执行的死囚苟活于牢狱之中,甚至还等来了自先帝驾崩至今,天子启先后两次颁下的赦令! ——第一次,是薄太皇太后驾崩,天子启依照惯例举国丧,并大赦天下; 第二次,则是吴楚乱平,天子启碍于那句‘深入多杀为要’惹得天下人心惶惶,才姗姗来迟的大赦天下,以安定人心。 这,就有些让人接受不能了。 一个无恶不作的渣滓,为祸地方多年,好不容易被一个公正的县令捉拿下狱,并依律判了死罪; 结果送去廷尉审批的卷宗,等来的却不是‘可以执行’的审批通过回执,而是天子启大赦天下的诏令…… 好,算你小子走运,放你出来; 结果没两天的功夫,又是犯下杀人放火之类的大罪,再次被捉拿下狱,判了死罪。 当地百姓群情激愤,恨不能啖其肉、寝其皮! 县令也很给力——这边刚抓了人,那边便给长安廷尉发去了死刑执行申请。 结果又等了大半年,再度等来了天子启大赦天下…… 如今,关中已经开始出现一个很危险的说法了! ——说是只要张欧做廷尉,那除了谋反之外,便没有第二种罪行,会真的让罪犯被处死; 左右不过‘判’了死刑,然后在张廷尉的宅心仁厚下吃几年牢饭。 长则一两年,短则三五月,总能等来下一次大赦…… “朝野内外对廷尉的指责,究竟有几分真假,廷尉自己心里清楚。” “——我这双眼睛再瞎,也不至于看不清一个廷尉,究竟有没有做好自己的本职。” “若不是看在廷尉已故的父亲:安丘懿侯的份上,我也不会对朝野内外的劾章视若无睹,仍留用君侯于廷尉任上。” “只是此番,君侯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来,却是实实在在的把我,果真当成一个瞎了眼的乡野愚妇了……” 明明已经自嘲过,却还是被窦太后如此不留情面的指责‘别装可怜,你就是个很不称职的廷尉’,张欧自是不敢多辩解。 正要说点什么——好歹为自己没有污蔑梁王刘武解释几句,便见御榻之上,窦太后原本满含盛怒的面庞,此刻却是布满了阴森冷然。 “君侯,还是回到自己的府邸,静侯皇帝的罢免诏书吧。” “——太宗皇帝有制:将相不辱,许公卿二千石自留体面,不得刀剑加身。” “按照惯例,应该是由廷尉卿登门,为君侯斟上御赐鸩酒的。” “既然君侯自己就是廷尉,那倒也省却了不少麻烦?” 窦太后清冷之语,这便算是在眨眼之间,宣判了一位当朝九卿的死刑。 按照惯例,被太后如此不留情面的说上一句‘回家等着被罢免吧’,以如今汉家的风气,张欧甚至都不用廷尉带鸩酒上门,便会自己给自己留体面。 但这件事,显然没有这么简单。 ——至少张欧这条性命,还没这么容易就被盛怒之下,不惜将梁王刘武的疯狂举动归咎为‘有人诬陷’的窦太后取走。 不知是早就到了殿外,只是没有进来; 亦或是真的有那么巧。 几乎是张欧这边,刚面色灰败的叩首领命,表示自己这就回去,给自己保留体面,天子启和刘荣的身影,便也随即出现在了殿门之外。 没有唱喏,也没有通传。 汉家的天子和储君,就这么大咧咧走进了东宫太后的居所,齐声对御榻上的母亲/祖母拱手一礼。 “儿臣,参见母后。” “——孙儿,参见皇祖母。” “——惟愿太后千秋万福,长乐未央……” 对窦太后,父子二人的态度虽不尽相同,但面上神情,却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都是微皱着眉头,勉强维持的淡定,却一眼就能看出郁闷之色。 窦太后显然看不清这些细节; 听到皇帝儿子,以及长孙刘荣的声音,本就不甚愉快的神情,只霎时间便更多出一抹讥讽。 “喏?” “——戏台刚搭出个架子,角儿这便来亮相了。” “皇帝这戏瘾,可真是越来越大了……” 阴阳怪气的一语道出口,窦太后只双手抓着鸠杖顶部,将脑袋往异侧一别,以颧骨撑在手背上。 只嘴上,仍是极尽讥讽道:“今儿个,皇帝是要唱哪一出啊?” “——冒顿单于鸣镝弑父?” “还是乌孙王子残害手足?” 相较于后世,京、川、昆、豫等地方戏曲相对发达的时代,如今汉家,其实是没有成体系的戏曲类目的。 唯一可被称作‘戏’的,是禁中宫讳于年节时,半祭祀、半娱乐性质的蚩尤戏。 最早的蚩尤戏,大约出现在周中期,以蚩尤为丑角,讲黄帝斩杀蚩尤的故事。 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根据地域文化差异,而发展出了不同的内容——以敌对国的某位暴君,又或是某个残暴的将领、奸诈的文臣为丑角,讲本国击败对方的故事。 到如今汉室,尤其是先帝一朝天下大治,百姓民安居乐业之后,蚩尤戏更是得到了长足发展。 有以疫病、灾害为丑角的祭祀专供曲目; 有以妖魔、恶人为丑角的单纯娱乐项目。 自然,也有了以草原游牧民族为丑角,披着‘娱乐’的皮,隐晦彰显主流意识形态的政治曲目。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冒顿单于鸣镝弑父、老上单于迎娶亲母,以及乌孙王子残害手足这样的人伦大戏。 而此刻,窦太后以这几个曲目,来暗讽天子启‘戏瘾越来越大’,其言外之意,自也不言而喻。 “皇祖母……” 见老爹应声黑了脸,刘荣自是按照过往的惯例,或者说是愈发熟练的本能,想要站出来为老爷子蹚遍雷。 ——有没有效果另说,起码态度得摆出来。 只不过一声‘皇祖母’都还没完全道出口,便见老爷子猛然一抬手! 旋即便昂起头,面上不见丝毫恭顺之色,只阴沉着脸,将双手缓慢背负于身后。 仰望向御榻之上,执拗的将头别过去的窦太后,天子启阴郁的面庞之上,终是缓缓涌现出一抹无奈。 “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呢?” 一声‘母亲’,当即惹得一旁的张欧、刘荣两人赶忙低下头去,全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天子启却毫不在乎,只定定的望向上首——望向母亲窦太后那手握鸠杖,别过头不愿,或者说是不敢直视自己的执拗侧脸。 “母亲,还要顽固到什么时候?” “还要护……” ··· “嘶~~~……” “呼~~~~~……” ··· “——母亲,还要纵容阿武到什么时候?!!” (本章完) 第153章这一次,是皇帝错了 纵容。 天子启用到的字眼,是纵容。 自先帝年间封王就藩以来,梁王刘武虽没犯下过什么大错,但类似擦边球、在红线附近反复横跳之类的的操作,却是与齐、赵等各家诸侯不逞多让。 就说当下,梁王刘武在睢阳城内的梁王宫,便基本是以长安未央宫为原型,按比例象征性缩小了一些,而后直接复刻出来的! ——未央宫宣室正殿以龙首山为基,梁王刘武的王宫正殿,也同样拔地而起十数丈! ——未央宫西北角有少府作室,睢阳梁王宫的西北角,也同样坐落着梁少府! 至于钟室、文档阁、水池、马厩之类,更是完全照搬长安未央宫的布局。 但凡换一个人这么做,又或是但凡换一个人做天子,那座睢阳梁王宫,便足以成为梁王刘武‘获罪于天’的铁证。 但在过去,别说是那座睢阳梁王宫了; “儿想到了很多种可能。” 待刘荣上前,将木匣抱起,天子启才深吸一口气,再度遥望向殿门外,悠悠开口道:“明日,是储君册立大典。” “派人去睢阳,若果真查出王宫内,有阿武的符信失窃,也好早日还阿武一个清白、还太后一个心安。” “父皇和皇祖母,啥时候变这样了?” “莫说是父皇——便是孙儿,乃至曾经的吴贼刘濞,恐怕也不会用如此拙劣的方式,来算计任何一个人。” 只深吸一口气,便自然地将话题岔开来。 和窦太后一样,并没有完全侧身面对母亲,而是同样正对着殿门方向。 当今天子启当年,便是由故薄太皇太后拉着手,相告于太祖高皇帝刘邦的神主牌前! 为此,天子启甚至给彼时的薄太后,付了一笔相当昂贵的出场费——以如今的薄皇后,为自己的太子妃。 “明日春耕。” 如此冷硬的措辞,饶是天子启这一侧的刘荣、窦太后那一侧的刘嫖,以及躲在御榻侧方十来步,努力扮演空气的老寺人,都是不由得一阵心惊肉跳。 ——厉王次子:衡山王刘勃,移封济北王。 “皇祖母……” “不要忘记自己,是我汉家的太后。” ··· “实在不行,便等等吧。” “太后,三思。” 勉强耐下性子,又隐隐呛了母亲窦太后一句,天子启便也回过了身。 “见了皇祖母,才刚见过礼,甚至都还没坐下身、喝上一口水,皇祖母开口便说父皇栽赃陷害,想要迫害梁王叔……” 随后,才再小心翼翼道:“只是皇祖母所言,也确实是有些过了……” ——齐悼惠王刘肥第十子,因为被自己的郎中令卸了兵权,而没能参与进吴楚之乱的济北王刘志,移封淄川王。 对于天子启的冷言冷语,甚至是隐晦的威胁,窦太后却仍雷打不动的坐在那里,呆愣愣的注视着殿外。 诡异的宁静。 “袁盎,是个长者。” 便这样沉默了许久,御榻上,才终于再度响起天子启清冷淡漠,更隐约带着些阴戾的话语声。 “——我会以老友的身份,出于私交,给袁盎一些身后名。” 窦太后却好似已经接受,或者说是习惯了母子二人之间,这种连表面功夫都不做的疏离相处模式,只漠然发出一声轻叹。 便是梁王刘武的车驾、起居,以及出行队伍的规模,天子启都是非但不责备其‘逾矩’‘僭越’,反而还主动给梁王刘武配齐的。 “按照制度,太后当亲临高庙,执太子之手,以册立储君之事,相告于太祖高皇帝。” 但当这样一个‘宽宏大量’的帝王,也用上了纵容这样的字眼时,足以说明这件事,已经严重到了相当骇人的程度。 “但父皇带着孙儿,自上林急返长安,进了城门便直奔长乐;” “毕竟任是谁,派死士去刺杀某人——尤其刺杀的是朝堂重臣,怕是想甩清关系都来不及,自更不可能在派去的刺客身上,留下自己的信物了。” “老七常山,老八胶西,老九中山……” “孙儿自认为没说错话。” 第一个木匣内,显然是分封天子启诸子为王的诏书。 说着,窦太后便唉声叹气的低下头去,抬手轻轻理了理衣袍下摆,完全没有了先前,那盛怒滔天的狰狞模样。 窦太后身侧,天子启也淡漠的点了点头,沉沉‘嗯’了一声,便也没了声音。 “父……” 站在御榻旁,眼观鼻、鼻观心,久久都没听到皇帝老爹、太后祖母的话语声,刘荣只瞧瞧斜眼一瞟; 见御榻上的母子二人,各带着愤恨侧身向外,明明是朝同一个方向坐着,却恨不能直接背对背,刘荣思虑再三,终还是试探性发出一声轻唤。 看出祖母面上愠怒丝毫不减,刘荣只悻悻收回手,却并没有就此彻底安静下来。 与其去面对冷血无情的皇帝儿子,窦太后还是决定忍着恶心,任由太子长孙在面前胡咧咧。 “老四鲁王,老五江都王……” “太后挂念幼子之‘罪’,积忧成疾;” “宗庙、社稷,不单是朕的;” 选即便是层层摞高的四只木匣,被老寺人抱到了御案前,又挨个放到了天子启面前。 “——这栽赃陷害的手段,实在是太过于拙劣了。” “就这么明晃晃待在了每一个刺客身上,哪怕这是栽赃陷害,也着实太过拙劣了些?” 话说一半,天子启终还是没有将自己的推断道出口。 “也不说能瞒天过海,总还是能让皇帝费一番功夫的?” 却见御榻之上,天子启将身子坐的笔挺,神情阴郁的望向殿门外。 待听到刘荣最后得出‘就算是诬陷,这栽赃的手段也很拙劣’的结论,更是明显消了小半火气。 “皇帝又让我这个苦命的老寡妇,如何能分出心神,去主持太子的册立大典?” “宗亲诸王的移封,还有诸皇子的分封事宜,太后当也有了成算?” 一個‘父’字轻呼出口,御榻上的天子启便猛然一抬头,面上阴戾之色,纵是刘荣都不免心底一颤! 直勾勾定了刘荣足有三息,天子启才不着痕迹的朝身后,坐在御榻另一侧的窦太后轻一摆头。 眼看窦太后的情绪冷静下来了些,天子启便也很快冷静了下来。 “但要说,如此拙劣的栽赃陷害,居然是出自父皇的手笔,孙儿,可就是八百个不信了……” 做不成母子,那就按君臣来处吧…… “不会是阿武的。” “孙儿有多羡慕梁王叔,便也就有多心疼父皇。” “田叔,是朝野内外公认,且无人不敬之、重之的长者。” ——御榻之上,母子二人目不斜视,齐身而坐,目光却没有哪怕片刻偏向彼此; 而在御榻两侧,刘荣和姑母刘嫖的目光,却是不由自主的对到了一起。 真要说起来,过去这些年‘纵容’梁王刘武纵容的最严重的,必属当今天子启。 看着天子启、刘荣父子离去的背影,刘嫖只本能的察觉到哪里不对。 此言一出,刘荣面色应声一紧,御榻另一侧的刘嫖,也是瞬间将眼球贼兮兮转了起来。 许是经历过一次调动兵马,险些血洗长乐的‘肆意妄为’; 在涉及刘荣储位的事上,天子启对窦太后的态度,也是一次比一次强硬。 “好歹也是先帝手把手,教了二十多年的储君。” 诡异; 其内容,朝堂早就有了结论,窦太后颁诏也不过是走个形式,天子启也只查看了一下移封诏书的内容有没有出入,便也将其收回了木匣中。 以一种好似通知的语气,给窦太后强调了一下明日,汉家朝堂中央的行程,天子启终于侧过头。 “——皇祖母护子心切,孙儿对梁王叔,很是羡慕。” “若是有错漏,太后便补上着些。” 人数不算多,总共三人,涉及四个诸侯国; 只嘴上,仍是云淡风轻道:“没那个心思啊……” 三两句话的功夫,窦太后便在已经板上钉钉的储君太子一事上,再次增添了几分变数。 “我儿梁王,都快被扣上‘雇凶行刺九卿二千石’的罪名了;” “——身后之事,该给的尊荣,儿会给。” “甚至连晁错的门生故吏,乃至法家——儿都想到了。” 天子启话落,窦太后也仍是一副漠不关心状,只轻轻一抬手; “只是……” ··· “说梁王叔蓄养死士,又或是重金雇凶,来长安刺杀朝堂重臣——尤其到了长安之后,第一个便将皇祖母私交甚笃的袁盎杀死,孙儿是一百个不信。” 本就正气头上,听闻刘荣这声小心翼翼的轻唤,循声睁开眼,也见到了刘荣那模糊的身影; 故作为难的稍沉吟片刻,才试探着开口道:“孙儿愚以为,这件事,当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 语带试探的一语道出口,刘荣双眼只一眨都不眨,死死盯在祖母窦太后的脸上,似是非常担心祖母再度暴怒。 也并未和老爷子有眼神交流,就好似门神般,绷着脸往那儿一战,便摆出一副再也不管这档子糟心事的架势。 ··· “还有袁盎那边。” “不会是阿武的……” 却是不等刘荣呼出一声‘孙儿告退’,便一言不发的朝着殿门外走去。 “好。” “——等皇帝回了未央,我便找田叔入长乐,交代田叔往睢阳走一趟。” 刘荣眼神对着御榻上的母子俩一阵使眼色,御榻对侧的姑母刘嫖,却是讳莫如深的瞪了刘荣一眼,又急促的一摇头。 “便依太后所言。” 看出姑母刘嫖眼神中的含义,刘荣却是微一愣,旋即便自然的低下头去,切断了与姑母刘嫖的眼神交流。 “更是先太宗孝文皇帝,留给朕的。” “失去了这样一个忠臣,是宗庙、社稷的悲哀。” 下意识一声轻呼,却见母亲也从榻上起了身; 拄着鸠杖,颤巍巍挺起腰,遥望向天子启离开的方向。 眼看着皇帝老爹和太后祖母,在御榻上坐出了‘同桌’的姿势,刘荣暗下也是一阵莞尔。 而是稍有些做作的伸长脖子,踮起脚尖,跨过祖母窦太后的身影,看向坐在御榻另一侧的皇帝老爹。 对于诏书上的内容,天子启面色不算好看,却也没开口多说什么,显然是忍着恶心认下了。 “母亲?” “派人去睢阳查查吧。” 刘荣当即心下了然,小心翼翼的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便自御榻后方绕到了另一侧,缓缓拱起手。 “就算不把自己当做是朕的母亲,太后也好歹不要忘记自己,是太宗孝文皇帝的妻子。” “儿就算是要算计谁,也不至于这般粗糙。” 两相全害,取其轻者。 初步得了成效,刘荣却并没有急于趁热打铁; “倒也难为皇长子,为我儿梁王说了句公道话。” 这是礼制! ——左右不是第一回了; “有田叔走这一趟,梁王的冤屈,也很快便能洗清了。” 给老爷子破个题,刘荣已经是有些僭越了; 后面的文章,就留给这对母子便是。 “——便是要杀谁,也总能将手尾收拾干净?” “儿要带着太子和百官贵戚,一同去社稷举行亲耕礼,并祭祖告庙,让太子受百官纳拜。” 却见刘荣颇有些无奈的耸拉下肩,苦笑着对祖母一摊手。 旋即折回身,一板一眼的对御榻之上,呆若木鸡的母亲窦太后拱手一礼。 “再怎么说,也是当朝九卿,更先帝朝便显于朝堂的老臣,又与太后私交甚深。” 正是为了这‘迟则生变’四个字,天子启在几个月前,才会那般急切的派出祭礼官,让刘荣就地在新丰祭祖告庙,坐实自己的太子之名。 “——想到了吴、楚余孽,想到了齐系故旧;” 旋即便将身子转回来些,却并没有完全侧身向天子启,而是正对向殿门的方向,好好喃喃自语道:“我儿再不成器,这点城府总还是有的。” 那双混浊涣散的双眸,竟是闪过了一抹精光…… 见到那专用于诏书的玄黑色木匣,天子启挨个将其打开,细细查阅起诏书上的内容。 还是不带丝毫感情,字字句句都透露出‘公事公办’四个字的清冷口吻,也引得窦太后以同样淡漠的口吻,给出了自己的答复。 只是那双深邃的双眸中,却已是不见丝毫子女对父母长亲的孺慕。 “老二河间王,老三临江王……” 嗯? 只一语,窦太后的眉头便猛地一皱,才刚压下的怒火,也当即有了再度爆燃的趋势。 “至于宗庙、社稷该给袁盎的,皇帝瞧着办便是了……” 但窦太后接下来的反应,确实不出刘荣所料:几乎是在听到刘荣说出的第一句话,听到‘没表面上这么简单时’,便肉眼可见的缓和了些。 却因为是移封,故而三封诏书,被单独装在了三只木匣中。 将来,也不定还有多少次。 对于这件事,天子启本就没什么好心虚的; 之所以如此愤怒,除了这件事本身确实够离谱,便是窦太后不问青红皂白,就说这是天子启在算计弟弟。 而眼下,刘荣获立为储已成既定事实,窦太后却…… 招呼着刘荣走下御阶,正对殿门,背对着御榻方向,深吸一口气; 又颇有些古怪的安宁。 ——这是规矩! 太后牵着储君的手,告诉汉家的老祖宗:这是汉家新的储君太子。 还能是什么时候? 不就是储君太子这事儿闹的…… 许是刘荣打破了殿内——打破了母子二人之间的诡异氛围; 短暂的沉默之后,窦太后终是不冷不淡的开了口。 “宫里的亲蚕礼,则仍由皇后主持,栗姬从旁辅佐。” “若是拟了诏书,便也不劳太后再派人送——朕这便顺路带走。” 虽然对母亲无条件信任弟弟、无条件怀疑自己仍有些不快,却也是有些麻木了。 “更何况梁王叔的玉符,是普天之下都再找不出第二个拥有者,几乎等同于‘如梁王亲临’的专属符信;” 下意识想要别过身,窦太后却又想起来:若是自己转身,那就要看向自己的大儿子…… “些许虚礼,皇帝,便莫再为难我这个瞎眼寡妇了。” 后续的事,也确实不需要刘荣再插手了。 将四只木匣重新摞起,对身旁的刘荣一摆手。 说完这句话,刘荣便再拜,旋即带着‘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爱咋咋地’的摆烂之色,从御榻后侧原路绕回了老爷子身旁。 ——淮南厉王刘长第三子:庐江王刘赐,移封衡山王。 只是刘荣,甚至是一旁的刘嫖,都万万没想到的是:对于窦太后的胡搅蛮缠,甚至是‘居心叵测’,天子启非但没有据理力争,反而选择平淡的接受。 眼下,窦太后又闹这一出…… 又若有所思的连道几声‘好’,天子启便漠然从榻上起身。 “——既然这些刺客身上,无不带着阿武的符信,那就算阿武和此事毫无干连,也总该是丢了些符信的。” “老六长沙王……” “小十胶东………” ——自上林急返,又直入长乐之后,第一次将目光落在了母亲窦太后身上。 ——迟则生变。 再看了看其他几只木匣,却是没什么值得期待的。 “——这一次,是皇帝错了。” “至少这一次,错的,是皇帝……” (本章完) 第154章太后不敢 抱着装有分封、移封诏书的木匣,跟着老爷子上了御辇,刘荣早早就摆出一副‘我准备好了’的架势,准备应对天子启必定会发起的考校。 ——这既是汉家的惯例,也是天子启过去的习惯,以及天子启、刘荣父子二人之间的相处模式。 却是不曾想,天子启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却并不是让刘荣就袁盎遇刺身亡一事发表见解。 “太后口中的田叔,太子可有所耳闻?” 被这意料之外的考题偷袭,刘荣不由得面色稍一滞; 只片刻之后,却也当即调整了过来,沉吟措辞片刻,便从自己脑海中的‘档案室’中,翻出了田叔的个人资料。 “田叔,字子卿,赵国陉城人,田齐王族之后。” “剑术极为精湛,曾与太祖高皇帝年间的曲成侯虫达,为世人并称曰:齐剑圣、赵剑仙’。” “张欧性弱,不宜为廷尉。” “用先帝的话来说,有了这个本事,储君才能在遇到事情的时候,先去想‘这個人为什么这么做’,而不是‘这件事为什么会发生’。” ——皇长子得立为储君,不过是占了长幼次序的便宜而已; “这样一来,明日春耕,父皇也不必再忙的连轴转,而是可以安心主持籍田礼,以及诸王的分封典礼了?” “如此浅显的事实,皇祖母就算眼疾再重,也总不至于看不清?” “——太子随驾。” “明日春耕,朕要去长安东郊的社稷坛,先行亲耕籍田礼,后至高庙祭祖,以分封、移封诸侯。” 其中,又由以刘荣这手‘自带百科全书’的特殊技能,最让天子启为之赞叹。 只是这动荡,和政治基本完全搭不上干系,只是单纯的白色恐怖。 “——朝臣百官,为丞相统辖;丞相为‘亚相’御史大夫掣肘,又由天子亲自压制。” “要么,是一个比张欧更称职的廷尉,要么,是一个张欧非做太仆不可的理由。” “只要这个人不是一无是处,那用不好这个人,便只会是君王无能,而非此人不堪用。” 但天子启的交代,却并没有就此宣告结束。 果不其然,听闻刘荣这颇有些清奇的答题角度,天子启遍布阴云的面容之上,也总算是涌现出些许喜悦。 既然百分之二百已经看透了此事,窦太后,又为何还要死鸭子嘴硬,非要把梁王刘武往外摘呢…… ··· “吴楚作乱前,长安刮起‘储君皇太弟’的风时,劝阻皇祖母劝的最多的,便是作为东宫常客的袁盎。” 便见刘荣稍一思虑,便稍有些迟疑的开口道:“田叔,一定会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甚至还是太后曾据理力争,试图将其册立为储君太弟的大功臣。” “阴阳五行如此,人畜草木如此,庙堂之上,也同样如此。” “因为只要晁错那么做了,朕便极有可能会偃旗息鼓,再不复言削藩事,而是转头去捏造罪名,好生料理吴王刘濞一人。” 这么蠢的事,如此浓厚的‘我不好过,那大家就都别想好过’的任性味道,在如今汉室,基本就是梁王刘武最纯正的身份标签。 “廷尉张欧,太子怎么看?” “至贯高刺杀太祖皇帝案发,赵王张敖受牵连下狱,田叔、孟舒等十余赵臣身囚衣,剃发须,颈戴枷,以‘赵王奴仆’之名入长安,志要与赵王张敖共生死。” 轻声发出此问,刘荣便皱眉低下头,一边等待着老爷子为自己答疑解惑,一边也飞速运转起大脑思考起来。 “为汉中守三十余年,及至太宗皇帝晚年,田叔因罪被罢免,赋闲于长安。” 良久,方好似自言自语般道:“梁王,是太后一手打造的‘社稷功臣’。” 刘荣倒是不担心自己,也会被梁王刘武的无能狂怒所波及,和袁盎一样暴死街头。 “——作为功侯子弟,张欧能不斗鸡走狗、纸醉金迷,反而能养出温文尔雅、与人和善的性子,已然实属不易。” “大约一年多前,故安侯告诉朕:只要《削藩策》推行,则关东必反大半;” “张欧这个廷尉,是朕当年的权宜之计。” ··· “现在,朕也可以借用故安侯的这句话,来回答太子的疑惑。” “弟弟们有什么牢骚要发,太子便替朕听了,再勉励、抚慰一番。” “——故安侯告诉朕:晁错不敢。” 虽只是浅浅一抹微笑,却也足以让刘荣安下心来,并暗下得出‘考试成绩合格’的结论。 而在天子启眼中,这欲盖弥彰的担忧目光,和直接开口直言也没什么差别。 “这个田叔,太子可以观察一下。” ··· “待贯高伏法,赵王张敖被贬为宣平侯,又尚鲁元主,田叔、孟舒等十数人,也得到了太祖高皇帝的接见。” “但父皇是在问太子,儿便要说:张欧施展才华的舞台,并不在廷尉。” 但有了刚才被偷袭的经验,刘荣这次倒是从容了许多。 “年轻时,于乐毅后人:乐巨公门下治黄老,并在太祖高皇帝年间,为赵王张敖用为郎官。” 只思量片刻,便神情笃定的一颔首。 心中所想被老爷子一语点破,刘荣也是见怪不怪,只忧心忡忡的点点头,再对老爷子拱起手:“圣明无过父皇。” “再闹出个梁王行刺当朝九卿的事来,便再也没有了重归于好的可能?” 刘荣获立为储的最后一道政治程序,从原计划的春耕日,被窦太后无限期延后——这是好事。 朝野内外,乃至于长安坊间,都总有一种声音不绝于耳。 “总归明日大典,不要闹出朕告庙分封,某位公子拒不受封的事来就好……” 至于封王? 袁盎遇刺身亡一事,无疑在长安朝野内外,引发了一场极大的动荡。 便见天子启意有所指的望向刘荣,悠悠开口道:“可还记得当时,故安侯是如何回答朕的吗?” ——当朝九卿,在长安帝都、未央皇宫之外,朗朗乾坤之下,被活活刺杀而亡! 非要说窦太后这封分封诏,有说的上‘不妥’的地方,那也就是作为太子胞弟的玄冥二少,封到的国土小了些; 而皇十子刘彘,则还没到封王的年纪,便被窦太后赌气般封为胶东王。 “——至于刺客身上的符信,更完全就是梁王叔,想要借此‘震慑’长安朝堂。” ··· “这就好比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河泥,而河泥,又能埋大鱼的尸身。” “——太后,不敢。” “这个本事,太子一定不能搁下。” “——朕打算让张欧做太仆。” “天地万物,相生相克。” 若不是早生了两年,甚至若不是生在了凤凰殿,那皇长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染指储君之位。 “下至农户黔首,上至天子、太后,都必须要有忌惮、顾虑的东西,来作为限制。” “为朕赶车御辇,顺带看着些马政,总归是出不了差错的。” “这样一个功臣,却做出雇凶刺杀当朝九卿的事来——这意味着什么呢?” “在太祖高皇帝查验过这些人的才能后,便各自任命为郡守二千石。” 抛开刘荣的‘天眼’不说,万一未来几年,这位留在长安的胶东王殿下不幸夭折,窦太后还要跑高庙,向祖宗解释解释胶东王为什么还没就藩便‘绝嗣除国’,那才是天大的乐子。 如此骇人听闻的事件,放在哪朝哪代,都足以引发一场政治地震! 甚至可以说,这已经脱离了政治、权谋,乃至战争的范畴,完全可以算作是恐怖袭击了! ——吕太后。 “只可惜,朕练就这个本事的时候,都已经是监国太子了……” “所以,太后不敢。” “一个‘孝’字,便足以让我汉家的太后,压得皇帝儿子动弹不得。” 欲言又止的止住话头,刘荣望向天子启的目光,便隐约带上了些许担忧。 老爷子做下交代,刘荣自也是恭敬从命,并从拱手领命的一刻开始,便在暗下思考起了此事。 “既然知道田叔的来历,那依太子之见,田叔此去睢阳,会是什么结果呢?” 待刘荣略带些疑惑的抬起头,便见天子启唉声叹气道:“这是好事。” ··· “如果父皇问曾经的皇长子,那儿会说:张欧此人,不堪重用。” “但朕也同样说过:帝王之术,不外乎制衡二字。” 天子启的这个交代,却是并没有让刘荣感到什么压力。 “——代表性的二人,便是为云中守的孟舒,以及做了汉中守的田叔。”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刘荣便是再愚钝,也总该听明白了。 带着些古怪的笑容,略带幽怨的道出一语,便见天子启笑着一摇头,旋即便将目光再次移向车窗之外。 “尤其眼下,两宫已经因为册立储君一事,而生出了不小的嫌隙;” ··· “只是张欧这次调任,需要一个契机。” 别说是那几枚正面刻着‘梁’,背面刻着‘武’的玉符了,便是指纹乃至基因,恐怕都没有这纯真率直的气质,更能代表梁王刘武。 “——首先关注做事的人,而不是某人做出来的事,可以更容易的看透事物的本质。” 车厢内漫长的沉寂,再次被天子启毫无征兆的一问所打破; 却见天子启又对窗外唉声叹气片刻,才回过身,正对向刘荣,神情只微微一肃。 “虽然这样柔弱的性子,不适合担任廷尉这种需要强硬、铁腕的属衙,但我汉家,也有的是需要主官柔弱——甚至是越柔弱越好的属衙。” “——农户黔首,为官所治;郡县官吏,又受制于朝堂;” “当君王熟练的掌握用人之道后,即便是贩夫走卒,也能在君王的手中,发挥出其独特的才能……” “若是朕狠得下心,便是效仿当年的先帝,就此让太后移居深宫,从此再也不过问朝堂之事,也根本没人能挑出理来。” “——儿愚以为,普天之下,恐怕没有完全不堪一用的人。” ··· “父皇曾说过:无论是什么样的人,都是可以被君王酌情任用的。” “袁盎遇刺身亡,单就是从目前来看,也已经可以大致断定:就是梁王叔心怀怨怼,又不敢拿父皇或儿撒气,才拿袁盎泄愤。” 嗨…… “太子是担心梁王事发,东宫不稳,两宫不和。” “意味着太后,曾险些将这样一个残虐、愚蠢,且毫无下限的人,册立为我汉家的储君皇太弟……” 听闻刘荣徐徐道出田叔的来头,天子启开口第一句话,却再次跳出了话题本身。 “朕惊疑的问故安侯:晁错不是这么说的啊?” “就当是给太子练练手了。” 但天子启对刘荣这个储君,总归是满意的方面更多些,不满意,或差强人意的方面少一些。 “唯一能让太后忌惮的,是天下人悠悠众口……” “——晁错不敢将真实的状况,或者说是有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状况,摆在朕的面前。” “时至今日,确实是到了该挪窝的时候。” ··· “这对太后而言,是无法承受的巨大指摘。” 至于天子启,也总算是结束了对刘荣的考校,开始以天子、而非考官的身份,对刘荣做起了交代。 却并非叙述,而是又一问发出。 “非但能查清此事,甚至还能保证整座睢阳城,都没人会察觉到居然有人在查这件事。” 一见老爷子这副表情,刘荣便也知道:考试结束,该到老爷子讲课划重点的时候了。 郑重其事的坐直身,对天子启拱手一礼,无言表明‘先谢过父皇指教’之意,刘荣便竖起耳朵,静静等候起了天子启的下文。 “如果太子要,朕会想办法把人留在长安。” “——知人善用,不是嘴上说说就可以的,重要的还是具体怎么做。” ——眼下,刘荣不说是能让弟弟们对自己‘言听计从’,却也起码能保证在任何时刻,弟弟们都能耐下性子,听自己这个做大哥的说上两句。 “这件事,就交给太子去办了。” 待梁王刘武那坨大的拉出来,并当着天下人的面游行示众,窦太后就算是对刘荣恨之入骨,也将不得不‘心甘情愿’的牵着刘荣,去高庙对太祖刘邦的神主牌说:刘荣这孩子,打小就聪明…… “只不过……” 真正让刘荣感到不安的是:按照窦太后的人生经历,无论是在过往,还是在刘荣的‘天眼’当中的表现,都足以说明这件事,根本无法逃脱窦太后那双火眼金睛。 “——丞相权势滔天,所以有‘亚相’御史大夫相制衡;” “不要,便送去给某位公子做诸侯王相。” 一个‘作恶多端’的吕太后,让汉家后来的每一位太后头顶上,都悬起一柄名为‘恐复为吕氏’的剑; 能让这柄剑出鞘的,便是那最不起眼,却又最不容人忽视的:天下人悠悠众口…… 对于老爷子这层忧虑,刘荣面上谦恭依旧,暗下却是将胸膛拍的砰砰作响——问题不大。 “太后对诸位公子的分封,虽大致尚可,但也偶有不妥之处。” “——少府手握内帑,所以我汉家的长公主们,总是会三不五时去打秋风,顺带看看内帑有没有生面孔、有没有少东西。” 思虑间,天子启低沉的声线传入耳中,终是将刘荣飞散的心绪拉回眼前。 深入浅出的一番解析,总算是让刘荣隐约流露出了然之色,大致明白了窦太后‘咬死不认’的动机和缘由。 既然是考校,刘荣自也是火力全开,顺着老爷子过去的教导,莽足了劲就是一阵拓展。 “能记住百官众臣——至少是记住大部分人的来历,对于储君而言,是好事。” 虽未开口,但父子二人都明白:这是好事。 “非但不敢亲口承认:这件事确实是梁王做的,甚至都不敢接受现实,告诉自己:这件事——这件蠢事,真是我的宝贝儿子做出来的……” “意味着太后瞎掉的,不只是眼睛。” 类似这样的传言,很难确定这其中,有绮兰殿那位大王美人的多少手笔。 “朝臣百官如此,天子和太后,也同样如此……” 说到这里,天子启便微微伸出手,掌心朝下微微一压。 “天子受太后钳制,而太后——兜兜转转,恰恰又被最不起眼的农户黔首所限。” 半带自嘲,半带感怀的对刘荣隐晦表示出认可,天子启便也回到了话题本身。 云淡风轻,就好似是在说‘一加一等于二’的淡定口吻,道出这一声‘太后不敢’,天子启便掀起车窗的内帘,望向车窗外,不免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因为这次延期,是窦太后以‘忧心梁王’为由,拒绝住持储君册封大典所致。 “——朕和太子说过:这是为了避免天子年轻气盛,好大喜功,在还不成熟的年纪,做出可能祸乱天下的错误决策,才特意留的保险。” “——旁的不说,单就是名望、资历,田叔对太子而言,也将是一助力。” “如果太子要这个人,那朕,刚好还缺个稳得住长安、稳得住关中的内史……” (本章完) 第155章区区中郎将而已 短暂的思虑之后,刘荣便做出决定:田叔这个人,刘荣要。 ——不是为了自己; 准确的说,不是为了将来的‘天子荣’,而是因为刘荣的太子生涯,需要田叔这么个能做事、会做事的内史。 “晁错做内史这几年,内史属衙,完全可以说是没有主官掌事。” “——晁错整天忙着削藩,偏偏内史又不是真的没有主官,底下的官员请示也不行、不请示也不是;” “自先帝驾崩至今,都还不到三年的时间,内史堆积的政务,便已经有将近两年的量了……” 回到凤凰殿,刘荣不出意外的,见到了除玄冥二少外的两个弟弟:老四刘余,以及老七刘彭祖。 简单打过招呼,兄弟几人便围坐在了院内的圆案周围,东拉西扯聊起了最近的事。 毕竟宣明殿、广明殿的兄弟几个,终归不是刘荣一母同胞的兄弟手足。 “——吴楚乱平,朝堂先是按照乱起之前,就已经颁下的削藩诏,削夺了楚国的东海郡;” “如果到时候,弟弟们还没有就藩的话,可以和我一起办这件事。” “丞相说是‘佐天子以治天下’,但能治理的也只有关中,外加关北的北地、陇右等郡,以及关南的汉中、巴蜀等地。” 躺着捞名望——这么大的便宜,刘荣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愿意让弟弟们也跟着喝汤? 刘荣却也只是随口调侃了一句,便同刘余说起了正事。 “往后,我汉家的南墙,便要这哥俩携手卫戍……” 就好像是没有注意到刘余、刘彭祖二人目光中的期盼,刘荣只淡然的侧过头,先看向了自家的玄冥二少。 ——先帝掌权近二十年,将汉家从百废待兴的废墟中拉出来,还能有余力兴建九处马苑,已经是在抠砖缝; 当今天子启这二十二处,更是接连两代汉天子省吃俭用,饭都不多吃两口肉、衣服都不多穿两寸拖地,却动辄拨款万万钱,给硬生生用钱砸出来的。 待刘余躬身再拜,刘荣才将视线,转向了脖子都快伸出三尺长的七弟刘彭祖。 啪; 啪啪啪。 “保留了原胶西国的封土,算不上大,但也终归是在齐地,还算富庶……” “御史大夫之所以要先做内史,便是因为这‘小一号的丞相’,是成为真正的丞相的考验。” 却是没再拿已经死去的晁错说事儿,而是自然的将话题拉入正轨。 “吴国被除了社稷,老五以故吴国广陵郡为封土,封江都王。” ··· “值得吗?” “——下辖中尉、中郎将、备盗贼都尉,权柄涵盖关中农、户、军、财等方方面面,内史才终得以在吕太后晚年、先帝早年,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九卿之首。” 尤其此事,还不需要刘荣去做具体决策,自有田叔那老狐狸去头疼! 而内部安定的决定性因素,便是能让绝大多数底层民众,都时刻感到安心的平稳粮价…… “提前学学治民之道,体会生民艰难,再看看平抑粮价的具体措施,终归是有利无害……” “虽然是夸张了些,但也足以说明晁错这个内史,究竟是有多不称职了。” 再将刘余其他两个弟弟的封国道出,并对六弟刘发被封为长沙王表示一下怜悯; “老二王河间,老三王临江。” “若晁错是在太祖皇帝朝为内史,怕不是会被萧相国用唾沫砸死?” 刘荣却完全没有忌惮二人,完全没有从竞争者的角度出发,对二人表现出防备——换做是谁,都会对大哥如此‘重情重义’感到动容。 老七刘彭祖也不甘落后,大礼道谢之余,也不由暗下感到有些惊奇。 ——平抑粮价,这可是唾手可得的名望啊! 相比起得到文人士大夫——甚至是相比起得到军方的认可,民心,都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名望! “尤其是太祖高皇帝年间,秩中二千石的备盗贼都尉,因为社稷渐安、盗贼渐少,而在先帝年间降至比二千石,更直接就被并入了内史。” ——先帝在位二十三年,除去卧榻的后四年,掌权的前十九年,在北墙附近兴建了九处马苑; 而从先帝十九年至今,短短七年的时间里,汉家便在曾经的监国太子、如今的天子启治理下,即将于今年开春,拥有第三十一处马苑。 就好比后世的一些美德,如公交让座之类,其实和储君太子善待弟弟一样:人家做了,是人家给你的情分;人家不做,那也是人家的本分。 听闻刘荣顺着田叔的事,说起晁错这个内史,老七刘彭祖毫不怯场的接下话头,也参与到了兄弟众人的话题当中。 “通过了这个考验,才能证明自己可以宰执天下,从而升任亚相御史大夫,以待丞相出缺时递补……” 至于老四刘余、老七刘彭祖——终归是弟弟,见哥哥要发言,自也非常配合的含笑投去目光。 “没什么值不值得的。” “另一个,便是晁错为内史,关中三年无吏治。” “具体的内容,我也简单扫了一眼。” 看出四弟暗含在眼底的雀跃,刘荣也是适时发出一声调侃,惹得刘余又是一阵鼻息粗重。 “过去这几年,长安坊间都传遍了。” 但刘德、刘淤二人,是储君太子的手足臂膀。 ··· “坊间甚至有了一种说法:内史,就是关中的丞相。” “此番新封诸皇子为王,还要再削夺曾经,由秦王政在楚地设立的‘薛郡’。” 看似随口一提的话,却是惹得老四刘余面上,顿时绽放出一朵灿烂的笑容,当即便起身,对刘荣拱手道谢。 ——瞧这小子,多调皮? 见哥哥们相谈甚欢,老三刘淤本还稍有些拘谨; 听到哥哥们在聊‘内史’这个职务的发展史,当即自信满满的接过话题道:“太祖高皇帝诛尽异姓诸侯,改以宗亲藩王代之;” ——刘荣给的特权:必要的时候拿竹简写字交流,非必要,刘余可以不开口。 “而老四做了鲁王,却是要好生压一压鲁地,那些个鲁儒的歪风邪气了……” 我,要做鲁王了! “遥想当年,秦王政薨于沙丘,二世即立,天下群起而讨暴秦,项籍便为义帝楚怀王封为鲁公。” 名义上的‘佐治’捞名望也好,实际意义上的实践学习也罢,总归是要撸起袖子下场,做出点拿得出手的成绩。 “——曾经的吴国,本就有南戒百越之地,必要时出兵支援长沙国,抵御南方越人,尤其是南越赵佗的责任。” 而眼下,战略准备基本完成,天子启的身体状况又不很乐观; “而曾经,属于楚国的薛郡,往后便是老四的鲁国了。” “往后,这个戍边之责,便要落在老五这个江都王的头上。” “除去小十还太年幼,大概率要在长安多留几年,剩下的弟弟们,都是要就藩封国,做诸侯王的人了。” “该这么做,弟便做了。” 见老七如此不认生,第一次参加兄弟们之间的‘小会’,便能落落大方的侃侃而谈,刘荣不由得眉角一挑; 善意的对七弟笑着点点头,旋即给老二刘德递了个眼神。 如果是换做其他的皇子,能王一郡——在如今,已经开始出现半郡为一国的汉室,可以拥有一整个郡作为封土,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关东虽仍被诸侯占了大半封土,但终归是被削夺了不少权柄,朝堂也总算能说的上话了。” “老四做了鲁王,可是比项籍那个‘鲁公’,爵位都还要高上一级?” “回去之后,把老五老六叫到一起,好生训诫。” 刘余、刘彭祖两位‘各家’的老大哥,便也循着刘荣的目光,朝低头措辞的二哥看去。 “届时,我也要在田内史左右,佐粮价平抑事……” 大大方方为弟弟的努力作出肯定,也不忘对二弟刘德夸上一句‘教得好’,刘荣便将话头接回。 “——带着点名望就国,让子民稍安心些,不至于对新封的藩王畏之如虎,也方便了日后御民治民。” 但并未开口。 在这种时候,最重要的,自然是内部安定。 ——楚国? 不是说此番,朝堂不打算除楚国宗庙,而是要从楚元王的子嗣当中,再给元王续一脉吗? 刘荣说的云淡风轻,刘余、刘彭祖兄弟二人却颇有些动容,满是郑重的再拜。 储君的手足兄弟,却只有一郡之地,还都不是什么大郡,二人自也就难免有些大失所望了。 孝惠皇帝为储君时,做出的最有含金量的‘成绩’,便是被世人尊称为‘商山四皓’的四位老翁,寸步不离的跟在了太子刘盈身后; 当今天子启为储,则是遥控晁错推出《削藩策》,并从太子监国开始,便大力推动汉家的马政。 不出意外:听到各自都只领到了一个郡的封土,兄弟二人都难免有些失落。 ··· “老八王胶西。” 难得老三愿意,或者说是能加入到关于正事的话题,刘荣自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满是鼓励的对三弟一昂首。 语带戏谑的一声调侃,惹得兄弟众人各自呵笑起来。 “父皇能接受的极限,是粮价被压在每石八十钱以内。” 汉家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又要经历一次政权交接。 如果没有去年这场吴楚七国之乱,让汉家稍微停止了休养生息苟发育的进度,顺带还消耗了一小部分积累,汉家在天子启这一朝,甚至就已经能彻底完成战略准备了。 “新封诸皇子为王的事,皇祖母今天,也已经把诏书交给了父皇。” 又似是苦涩、似是释然的笑着摇摇头,再发出一声轻叹。 也不怪刘余没城府,实在是霸王项羽的传奇人生,很难不受热血男儿的崇拜。 “再者:到了各自的封国之后,弟弟们也同样是要建国家、开社稷,统御治下子民的。” “嘿……” ——好! 原来,我要做鲁王了…… ——封王封去哪里,封土有多大,可是关乎到皇子将来的生活,甚至是子孙后代的大事! 虽然明天就是正式封王的日子,但能早一天从刘荣嘴里打听到准确的消息,也总归能让悬了这么长时间的心早些落地。 “——会很苦。” 感受到这一道道投向自己的目光,公子刘淤只觉一阵前所未有的激动! 却也没拉胯,强压下翘起的嘴角,尽可能从容道:“朝堂能在关东说得上话,丞相也可以真的‘佐治天下’了,内史才逐渐开始成为关中的掌事人。” 待听完刘荣后续的话,刘余这才缓缓点下头:原来如此; “彼时的内史,与其说是关中的话事人,倒不如说是丞相手底下,专门负责关中事务的副手。” “再怎么说,我汉家去年也打了一场大仗,耗费了不少粮草。” “老七王山阴,号常山;” 老二刘德更是笑意直达眼底,深感过去这段时间,没白给弟弟做填鸭式教育。 而天子启这一朝的任务,就是尽可能地将先帝省吃俭用,甚至是从饭食、衣物里抠出来的钱,变现成可用于汉匈大战的战略物资。 “具体的事,我插不上手,顶多也就是供内史差遣,做些力所能及的,再给内史借一借储君太子的虎皮。” “——区区一个中郎将郅都而已;” 刘荣只浅浅一提,刘余便当今心下了然,迅速从‘得王项羽故国’的雀跃中冷静下来,沉沉对刘荣一拱手。 真到了要命的关头,刘荣能指望的,终究还是两个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刘淤话音落下,刘荣率先做出肯定,含笑为这个向来内敛、话少的幼弟鼓起掌来。 “田叔为内史,关中堆积的政务,便能尽快得到处理。” “如果朝堂不出手,关中的粮价,怕是要自太宗孝文皇帝十一年后——时隔十五年,再次达到逾百钱每石。” 思虑片刻之后,刘彭祖也终是从‘和弟弟半分一郡,各王半郡之地’的失落中缓过神; “削赵国常山郡,一分为二。” 不多时,公子刘德便含笑抬起头,语调平和道:“早自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我汉家,便是由丞相直接掌管关中的。” “不封一个壮王过去戍边,是万万不行的……” 刘荣开口第一句话,说刘余被封去了楚地,刘余本还感到有些疑惑。 简略讲出刘彭祖、刘胜二人的封地,不等刘彭祖反应过来,刘荣冷不丁跟上一句‘值得吗’,只惹得刘彭祖当即一愣。 “——毕竟当时,关东遍地都是宗亲藩王、异姓诸侯;” 只不过,聪明如刘余、刘彭祖兄弟俩,却都没有发现:在不知不觉间,刘荣看弟弟们的视角,已经不再是‘太子看待竞争者+异母弟’的立场; ——接着说! 老二刘德浅笑盈盈,也是对自己的欧豆豆含笑点头不止,眉宇间还带着些自豪,显然是过去这段时间,没少给这个弟弟补课开小灶。 “——一個说法是:张欧为廷尉,天下三年无死囚;” “但长沙王吴氏一脉绝嗣,长沙与岭南,又只隔五岭而相望。” ——与后世的许多朝代,太子只能‘观看学习’,却很少能上手实践所不同:汉家的储君,从住进太子宫的那一天开始,便是要开始试着实践的。 ——老四刘余,是见过三哥‘沉默寡言’的样子的; 故而此刻,见到三哥刘淤也能针对某事,发表并不太过抽象的看法了,自是由衷为刘荣感到高兴。 很显然:汉家在先帝那二十来年的治理下,已经基本完成了原始资本积累。 对此,刘荣却并没有太多表示,只安抚的对二弟刘德点点头,便将目光移向了对座的四弟刘余、七弟刘彭祖。 天子启掌权七年,建了二十二处。 原来是薛郡。 先帝掌权十九年,建了九处马苑; “学得不错。” 听刘荣说起正事,兄弟众人自也是下意识坐直了身,原本轻松平和的面容,也悄然带上了些许严肃。 看今天这状况,刘荣往后,当也能稍指望指望另一个弟弟了…… “老九王山阳,号中山。” 尤其在场的二位,都是理论上有资格和刘荣竞争,甚至在将来取而代之的储位候选人; 而是更多以‘准天子看待诸侯王’的视角…… 正感动于刘荣的慷慨,听闻刘荣说起封王之事,刘余、刘彭祖二人赶忙竖起耳朵,望向刘荣的目光,更是带上了满满的迫切! 甚至就连玄冥二少:刘德、刘淤,都偷偷将暗含期待的目光,撒向自家大哥那浅笑盈盈的侧脸。 “先失东海郡,今又失薛郡——曾在太祖高皇帝年间,拥有三郡三十六县的楚国,便只剩下彭城郡的七县。” “——父皇也已经透了口风:待堆积政务处理完,田叔要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稳定关中的粮价。” “老四,被封去了楚国。” 等到了刘荣这一朝,战略准备工作便将接近尾声。 过去,刘荣能指望的,只有老二刘德; “老六,要做长沙王了……” 刘荣更是笑着摇头不止,手指向身旁的二弟刘德,目光却落在了对座的老四刘余、老七刘彭祖身上。 其中最重要的,显然是导致汉家在面对匈奴骑兵集群时,因兵种克制关系,而处于战略劣势的战马奇缺问题。 “便是自此怀恨于心,也终归伤不到我汉家的宗亲藩王……” “尤其还是新封的当今公子?” (本章完) 没写完 距离四点还有11分钟,还差小两千字,写的话又得五六点才发出来。 八点要出门,婚房要装马桶和窗帘挂杆,不睡上三四个小时,我怕是要扛不住了…… 过去这几天真的是~ 觉都睡不上,群里的老爷们应该也看到了,顶着一对大黑眼圈,眼袋跟特么袋鼠似的。 这一章就放在20号晚上写完发出来吧,忙完回来估计又七八点了…… 晚安安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没写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告假 才忙完婚房的事到家,眼看着再一个小时十二点了…… 歇一天,容我歇一天…… 过去这个星期吧,我总共睡了可能不到二十个小时? 容我睡一觉,就一觉……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告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56章试试就逝世 “此番,确实有些委屈老七、老九哥俩了。” 简单地问候过后,刘荣兄弟三人,便送走了广明殿、宣明殿的两位‘老大哥’。 看着两个异母弟离去的背影,刘荣终如是发出一声感叹。 却不料这一声感叹,便当即让今日,隐隐显露出皇子风范的公子刘淤,在眨眼间被打回原形。 “咱哥儿俩也挺委屈的……” 疑似压低声线,却字字句句都传入刘荣耳中的‘嘀咕’,惹得刘荣循声回过头。 便见公子刘淤委屈巴巴的嘟囔着:“常山、中山,虽各只有半郡之地,却也好歹是在赵地。” “咱们兄弟俩再怎么说,也是大哥一母同胞的骨肉血亲、手足兄弟啊?” “——不说给封个赵王、吴王之类,也好歹要封个稍大些、稍好些的封国?” 公子刘淤那句‘我怕不是要走在父皇前面’,也并没有招致理所应当的恶果,而只是被老二刘德不轻不重的呼了一下后脑勺。 便是在宫内、在母亲身边,刘荣也留了不少后手,能稍微限制一下母亲栗姬的‘神通’。 也就是今日,那柄小臂长的竹制戒尺,没有被刘德带在身边。 “说的什么混账话?!”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大哥也要搬去太子宫,独留母亲在未央——留在凤凰殿……” 见刘荣片刻间便安静下来,若有所思的昂首眺望向宣室殿,公子刘德思虑再三,终还是起身来到刘荣身侧。 ——公子刘淤,是真的极肖其母栗姬。 “还剩個三年多不到四年?” “老爷子……” 对三弟的抽象脑回路早有心理准备,听闻刘淤这一声似是无心的自嘲,刘荣先是本能的咧起嘴,片刻之后,那抹还未完全展开的笑容,便滞在了刘荣的脸上。 ——对于母亲栗姬,刘荣自认,已经做了所有该做的、能做的; “二哥还好些——毕竟河间也同样是赵地的郡,又是以一整个郡作为封国。” 就这么三两句话; 甚至是单拎出最后一句,也足以说明郎中令周仁,对公子刘淤真的没有丝毫偏见。 意味深长的一语,将刘荣的心绪稍吸引回眼前,便见刘荣抬起手,以指腹摩擦起嘴唇下的三角须。 语调平和的道出一语,让两个弟弟稍稍安下心,刘荣便也从躺椅上起身,双手倒扶在后腰,小幅度的扭动起腰身。 “河间、临江二国,都是新设的诸侯国,其都城内并没有王宫。” “嗯……” 公子刘淤本只是抱怨封国贫苦的牢骚,却在机缘巧合之下,让刘荣想起老爷子愈发糟糕的身体状况。 说着,刘荣又是一声长叹,旋即便将这个话题强行略过。 ··· “老二老三也是。” “母亲那边,我自有安排。” “这下可倒好,二哥要做河间王,我更是要跑去遍地湿瘴、虫蝎的临江。” 良久,方悠悠开口道:“算是父皇的考验吧。” 被二哥刘德如此严厉的教训一番,公子刘淤自也是迅速认怂,当即便糯糯低下头去,好似犯了错误的小学生,正在接受老师的批评教育。 “——如果没有母亲那声老狗,应该~” 剩下的,除了祈祷母亲犯蠢的频率别太高,便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除了绮兰殿的小十,从弟到老九,恐怕都是要就藩的。” “——好歹也是做兄长的,日后,总还是要将老七,移封到更大些的封国做王。” “可怜我这副身子骨,真去了临江那鸟不拉屎的地界,怕不是都得走在父皇前头……” 一边活动着,嘴上一边不忘说道:“老七拿郅都开刀,便算是递了投名状。” “大哥得立为储,不日便要出宫别居。” 过去这段时间里,刘德、刘淤这玄冥二少之间的关系,也愈发多了几分师生的意味。 若不然,单就是公子刘淤方才那句话——单就那一句,恐怕便足以让公子刘淤,被打手心打到生活不能自理。 “——大哥,可已经做了太子!” 无论是刘淤在‘上课’时走神犯困,还是在平日里说错话、做错事,刘德都会不负自己‘小夫子’的名号,严厉的训诫公子刘淤。 “弟和老三封王在即,又已年稍壮,怕是没有滞留长安的道理。” “生怕母亲还不够大哥头疼,非要再给大哥多惹出些祸事来?” “偏偏绮兰殿那边,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大王美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要把母亲诓的团团转……” “——你二人封王就藩,我也出宫别居,独留母亲在宫内;” 好在老四老七走后,院内也没了外人; “各自到了封国之后,老二老三也别急着把王宫建造的太大、太宏伟。” “免得日后移封别国时,王宫尽做了旁人的嫁衣。” 弟弟们目光中的失落,刘荣显然不可能看不出来。 作为储君的弟弟,却只得个一郡之地,甚至还是气候恶劣地区的一个郡? ——就拿刘淤的临江国,较起真来说,也就是比更靠南、更闷热的长沙国好那么一丢丢。 一丢丢,而不是一丢。 少一个‘丢’都不行。 想想先帝年间,当今天子启为储,一母同胞的弟弟刘武被封去了哪里? 梁国! 就算梁怀王没有坠马而死,只要先帝不易储另立——只要太子还是当今天子启,梁王之位,就必定是刘武的囊中之物! 原因很简单:只有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才能尽可能得到君王更多的信任。 自有汉以来,汉家始终有两个战略重镇级别的诸侯国。 一曰:赵; 二曰:梁。 赵国之所以重要,除了赵国位于燕、代这两个直接与草原接壤的戍边国‘身后’,对于汉家北墙的边防举足轻重之外,更重要的一点,便是赵王对燕、代、赵三国的战时指挥权。 这个权利,若是以最极端糟糕的情况考虑,便是只要有匈奴人出现在边墙——哪怕只有一骑,理论上,赵王也同样可以因此而尽发燕、代、赵三国兵马,却不必先请示长安。 在才刚平定不久的吴楚七国之乱中,赵王刘遂原本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和匈奴人约定好,由匈奴人派军队佯攻汉边,使赵王刘遂得以名正言顺的调发燕、代、赵三国边卒; 却并不北上御敌,而是南下与刘濞的吴楚大军主力汇合,一同攻打梁都睢阳。 作为交换,匈奴人可以得到完全没有军队设防的燕、代、赵三国,以肆意驰骋、劫掠数月。 这也就难怪天子启怒急攻心,不惜下令俪寄水淹邯郸,也非要攻破这座赵国古都了。 不能怪天子启心狠手辣; 实在是赵王刘遂的谋算,就算是比起汉奸走狗,也完全属于畜生中的畜生。 对燕、代、赵这三个戍边三国的战时指挥权,使得赵国自有汉以来,短短五十年不到的时间里,便得了个‘宗亲冢’的名号。 自汉家第一位刘姓赵王:隐王刘如意开始,单就是吕后,便先后杀了三任赵王——这三任赵王,还都是太祖刘邦的儿子。 接连杀死三位赵王之后,吕后终还是觉得赵王这个特殊、敏感的位置,由自家人做更安心些。 于是,赵王吕禄应运而生。 而梁国的特殊性,更是足以和赵国并称为汉家的‘内忧’‘外患’。 ——赵国敏感,是有余其在北墙边防,即国防方面占据的重要地位; 而梁国敏感,却是因为梁国的存在,可以将关东宗亲诸侯,和汉家的基本盘:关中隔绝开。 同样是刚平定不久的吴楚七国之乱,将梁国的重要性,展现的淋漓尽致。 为了确保梁国不出岔子,天子启更是弄出了个‘储君皇太弟’的概念; 也正是梁国——正是睢阳始终没有陷落,汉家才得以只花费三个月的时间,便平定了这场声势浩大的吴楚七国之乱。 或许有人会问了:既然梁国也这么重要——甚至比起关乎‘外患’的赵国,梁国这个涉及到‘内忧’的诸侯国,都明显还更重要一些; 怎么就没听说过吕太后,封了哪个子侄做梁王? 嘿; 可曾听闻吕太后,封了一个叫‘吕产’的子侄,为汉家的吕王? 猜猜吕产这个‘吕国’,是不是改了个名字的梁国? 再猜猜吕太后驾崩之前,将长安南、北两军的兵权,分别交给了哪两个人? ——南军给了吕(梁)王吕产,北军给了赵王吕禄…… 梁、赵二国,自有汉以来,便始终是汉家不知该如何处置的敏感国。 不让其存在,那就不利于边墙防务,以及对关东诸侯藩王的防备; 但放任其存在,又会严重威胁到长安中央。 于是,汉家便走进了一场诡异的无限循环。 太祖刘邦封了自己的儿子,做汉家的梁王、赵王; 吕太后封了自己的子侄,做汉家的吕(梁)王、赵王。 到了吕太后驾崩,先帝入继大统,也还是第一时间封了公子刘揖为梁王。 ——再怎么大权旁落,也好歹得把梁国扒拉进自己碗里,把关东那些个盘算着‘皇帝轮流做,啥时候到我家?’的亲戚们给防住! 至于涉及边墙防务的赵国,则由于先帝继位时,朝权由陈平、周勃等‘诛吕功臣’把控的缘故,而被还给了赵幽王刘友的儿子:刘遂; 无法干涉关于赵国的分封事务,先帝也只得捏着鼻子,为陈平、周勃等老臣‘还’赵国于刘遂做出正面评价——美其名曰:存亡续断。 而到了当今天子启这一朝,赵国,又即将要再次以现任天子的儿子做王了…… “这也不是个事儿啊~” “难不成日后,长安每换个汉天子,邯郸就也要换一脉赵王?” “还有王叔的梁国——吴楚乱平,诸侯宗亲被剔去爪牙,也没必要继续这么强大了吧?” 想着想着,余光瞥见两个弟弟伸长脖子,似乎是在等待自己的下文,刘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走了神。 回想起方才,自己提醒两个弟弟‘别急着把王宫造太好’,便也当即明白:此刻的玄冥二少,看向大哥刘荣的眼神,为什么会像饿狼般透着绿光…… “河间位于赵北,齐-赵接壤之地。” “去了河间,老二要盯着点赵地的民论。” “——郦寄、栾布水淹邯郸,赵人对长安朝堂,是颇有些微词的。” “又赵国无王主政,老二此番就国,便要试着将赵人的民怨,以尽量温和的手段压下来。” ··· “还有齐国。” “此番,吴楚七国举乱,齐王刘将闾虽未起兵从贼,却也是打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算盘。” “如今的齐王,是刘将闾的王太子。” “这位新晋齐王对长安,也未必不是离心离德,怀恨在心……” 作为玄冥二少中,年纪相对大些、性格也更稳重些的那个,刘德本就没太对自己的封国感到不满。 更何况河间郡终归是赵郡,西接赵地,东临齐地,北有小部分临海岸线,南部又是楚地。 ——已经不算差了。 又听闻大哥交代起自己就藩之后的具体任务,更是当即面色一肃。 暗暗记下大哥的交代,也不忘沉沉一拱手,已示领命。 “如此说来,将大哥交代的事都做完,便差不多要移封了啊……” “嗯~” “——会是赵国吗?” “还是梁王叔那边……” 相比起二哥刘德,公子刘淤显然想得更简单些。 ——见大哥给二哥交代起任务,当即也跃跃欲试起来,俨然已经把自己对封国:临江的幽怨抛在了脑后! 只不过,刘荣终还是让公子刘淤失望了。 在公子刘淤的殷殷期盼下,只挤出一个稍有些抱歉的苦笑。 “去了临江,老三,万要保重着身子……” 啊? 哈? 哈??? 什么玩意儿就保重身子?????? 公子刘淤很迷茫。 却见刘荣将手虚握成拳,挡在嘴边轻咳两声,稍缓解了一下尴尬,才略带些郑重道:“此去江陵,我会请求父皇,从太医属调几个御医,陪老三一同就藩。” “——到了江陵之后,老三什么都别想,就老老实实把身子养好,等着长安的诏书,以入朝觐见即可。” “大概就是在老三第一次入朝长安时,我这个做大哥的,也大抵能给老三,寻一个像样的封国了……” 听闻刘荣此言,公子刘淤心下只一阵惊颤,好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危险,又弄不明白危险到底是什么。 到了一旁的刘德,从刘荣看似寻常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些暗含在字里行间的话外之音。 “长安的诏书……” “而非,父皇的诏书……” 如是想着,刘德也不由侧过身,眺望向不远处,仿若耸立云端的宣室正殿。 “诸侯王三年一朝长安,也就是父皇新元六年,我兄弟众人,便要入朝觐见了……” “难道在大哥看来,父皇连这三年,都撑不过去了吗……” 对于刘德心中所想,刘荣自是一无所知。 即便是知道,刘荣也不会给出太多解释。 ——根据原本的历史时间线,再去除掉那声在原时间线石破天惊,却在这个时间线未必会出现的‘老狗’,当今天子启的寿命,确实不止三年。 但也只是‘不止三年’——三年零八个月,满共不到四年。 三年后,天子启当然还活着; 但也肯定不会给关东的任何一家宗亲诸侯,发去‘入朝长安’的诏书。 因为彼时的长安朝堂,将面临着一次‘几乎’必定会发生的政权交接。 换而言之:如果这个时间线,那声‘老狗’没有出现的话,那此番别离,玄冥二少再次见到自家大哥,恐怕就要跪地叩首,口呼陛下…… “去吧。” “去再陪陪母亲。” “——明日大典过后,长则半月,短则三五日,此番新封的诸王,便都要开拔就藩了。” “趁着还没走,再多陪陪母亲。” 短暂的沉寂,终还是被刘荣略带些感伤的话语声所打断。 待两个弟弟各怀心绪,告别自己朝母亲的殿室走去,刘荣这才坐回躺椅上。 仍是以手肘撑着摇椅扶手,食指指腹摩擦着唇下,目光却是在墙外的宣室殿方向,以及与刘荣所在的殿室一墙之隔的凤凰正殿——栗姬的住所之间来回切换。 良久,刘荣才悠悠发出一声长叹,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是福不是祸~” “是祸,躲不过……” “能做的,能说的——除了‘不要喊父皇老狗’之外,都给母亲打好了预防针;” “若这都不能提前规避,那也只能等事发之后,再做出应对了……” ··· “老爷子,当真不行了?” “还是装出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来试探我和母亲?” “——我倒是没什么;” “就是母亲……” 当刘荣躺在摇椅上,眯眼思虑着日后之事时,宣室殿外的瞭远台之上,天子启也同样站在护栏内,眺望向刘荣所在的凤凰殿。 许是父子之间心有灵犀; 此时的天子启,也在想同一件事情。 “栗姬,终归是不能指望太多。” “好在这小子,也多少能掌控些局面……” “——试试?” “嗯……” “等个合适的机会,试试这小子,究竟是不是真的可以掌控局面……” (本章完) 回家晚了 如题,才到家,找了保洁收拾婚房来着,特么忙到现在…… 再告假一日,就一日,明天再没别的事要忙了,一定拿命码字!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回家晚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57章社稷 在后世,社稷二字,无疑是江山、天下的代名词。 但这二字之所以能代指江山,乃至代指天下,其最初的由来,便是源自这一日,汉家君臣一同来到的建筑。 将社稷二字拆开来看,社为土,稷为谷; 单从字面意思来说,社稷指的并非‘江山社稷’,而是代指土、谷二神。 如今汉室,在长安城东郊建有社稷坛,以作为每年开春之时,朝堂——天子带着满朝公卿百官祭祀土、谷二神,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祭祀场所。 封建时代广泛意义上的‘祭天’,祭的往往也都是社稷,即土、谷二神。 这也是为什么社稷二字,能在华夏封建史上的绝大多数时候,代指江山、天下。 ——每个封建王朝的社稷坛,都必定位于皇城附近。 甚至有相当一部分,更直接就位于皇城之内! 这样一来,‘夺社稷’,即抢占社稷坛,自便等同于兵临皇城,甚至直接就是占据了皇城; 都兵临皇城/占领皇城,从而占据社稷坛了,可不就是夺了天下、夺了江山嘛…… 仔仔细细打量一圈,才朗声道:“自三王五帝伊始,凡诸夏之民,皆以农为本、以耕为业。” 便见那社稷坛,占地足有长宽各百丈,以类金字塔的形状向上收拢,终在顶峰化作一方十丈长宽的祭台; 只片刻之后,礼官们也登上社稷坛,却并没有落足于祭台之上,而是在最后一级阶梯前止步,就势在祭台边沿跪下身,才顾得上稍喘一口气。 而是单从政权统治合法性的角度来说,汉对于秦,只能,也必须持全盘否定的态度。 众所周知,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同理:灭亡的王朝,也同样无法为自己辩解。 这倒不是汉家当真不承认秦的功绩,又或是历史贡献。 东、西、北三个方向,都是完整的石阶; 但在如今汉室,任何关于‘秦’的话题,都有一个永恒不变的标准答案。 “——然此间种种,皆无外乎历代之国本:农。” 几乎是在天子启、窦太后母子,在祭台上落脚的一瞬间,早就等候在社稷坛其余三面长阶下的礼官们,便开始飞快朝着祭台爬。 秦是否暴虐,在后世众说纷纭。 至于秦奋六世之余烈,一扫六合、一统寰宇,更是直接被定性为:乱臣贼子篡逆,逆夺姬周国祚。 ——只是这一面长阶,也确实不需要留太多位置,供人上下祭台。 祭台上,天子启纵是声线洪亮,却也终还是要石阶上的禁卒们,将天子启的演讲内容交替传下社稷坛,传到百官公卿耳中。 秦? ——暴秦! 始皇帝? ——秦王政! ——汉肯定是好的; 那被汉推翻的秦,自便是坏的; 秦是坏的,那被秦‘推翻’的周室,自然也是好的。 身着朝服,站在社稷坛下,仰望着和宣室殿一样:以土丘为基,赫然拔地数十丈的社稷坛,刘荣只如是发出一声感叹。 社稷坛的南侧,是专供帝王上下祭台的。 唯独南侧的长阶,由地面一直延展到祭台的白玉壁画,将石阶从中间分开; 便如此刻,朝臣功侯、百官贵戚——包括太子刘荣之内,都躬身立于社稷坛南侧的广场上; 而天子启和窦太后,则一人昂首挺胸,一人手拄鸠杖、由礼官搀扶着,从社稷坛南侧拾阶而上。 原因很简单:如果秦的存在合法,那包括太祖刘邦、霸王项羽在内的一众反秦统领,乃至于义军共举的义帝楚怀王,都有一个算一個,皆为乱贼! 至于祭台上,天子启则已是驾轻就熟的来到祭台南沿,居高临下俯视着祭坛南侧的广场。 这么捋下来,一切就都好理解了:周是‘好’的,却被暴秦推翻,好在沛公拨乱反正,伐暴秦而诛三世,还了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暴秦灭亡了,又没法重新复周的国,怎么办呢? “历朝历代,或有重工商之利、或有彰礼法之度,亦或由秦王政窃周国祚,以外行攻伐、内用苛政。” 当然,若是没有太后在位,类似的场合,天子便会独自走右侧。 汉家显然不能接受‘汉篡秦而立’的政治定性,自然就要将自己推倒的嬴秦,抹黑成‘由桀纣之流统治的伪政权’了。 去掉石阶中间的壁画,以及屹立于石阶两侧护栏内的禁卒,可供人上下祭坛的阶梯,便只剩下左右各一丈宽。 “萧相国督造社稷坛~” 汉以右为尊; 故而,天子启走的是石阶壁画左侧,窦太后则走右侧。 即便是在刘荣看来,秦的功过几何,也是相当难下定论的议题。 “走的也是‘非壮丽无以立威’的路子?” 而在东侧班列——在原本应该站着丞相,此刻却由‘亚相’御史大夫:开封侯陶青站着的位置更靠前一步之处,太子刘荣听闻老爹这番话语,也是暗下稍点点头。 正所谓:天子南面而称王。 四面均为石阶,每一面的石阶两侧,都有手持礼戟的禁卒昂首挺胸而立,每一级阶梯,均有左、右两位禁卒。 “纵是残虐如暴秦,以兵戈兴于天下,亦不忘以‘耕战’之名,行窃周国祚之实。” 至于秦的所作所为,更是尽数归为‘暴虐’的范畴,凡秦法皆为‘酷律’,凡秦令皆为‘苛政’。 故而,通过很简单的逻辑推理,汉家的法统来由,便被太祖高皇帝定为:承周社稷。 ——几十号人,几乎是撒丫狂奔的姿态,却也是一步一阶梯,更不显丝毫嘈乱。 在满朝公卿百官、功侯贵戚的注视下,以基本一致的节奏踏足祭台; 那就只能由我沛公刘邦,承周之遗德、遗志,立刘汉社稷,代天牧民,以安天下…… 很抽象; 却是如今汉室,赖以为根基的法统来源。 “周分封诸姬宗室,以王天下,虽以礼为重,亦有井田之制,为周之国本。” “及至秦,虽以残虐之法、虎狼之师为祸天下,使诸夏之民寝不得安眠、食不得果腹,亦得郑国渠以振关中农事。” “——秦之重农,乃为兵戈;” “虽所用非处,却也明天下之重,首在农也。” “若秦得郑国渠而勿兴刀戈,允关中秦人休养生息,使仓满粟、库满布,其强必冠绝列国,更或强胜余六国之和!” “待彼时,六国不战而附秦,寰宇莫能不归一?” 这也算是汉家在重大政治场合,所必不可少的保留节目了。 ——有事没事喷暴秦,啥屎盆子都往‘秦’头上扣,不说有啥好处,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很显然,今日这番演讲中,这段喷秦的内容,天子启是即兴脱稿的。 大道理说完了,喷秦也喷完了; 说到正事儿,天子启便也没再用文绉绉的‘行书体’,而是自然的切换到了日常口语。 这也算是那位太祖高皇帝,为汉家的后世之君,所留下的宝贵遗产了。 “秦的教训,不可谓不深刻。” “但秦以农强国,终得以鲸吞天下,一扫六合,也有值得我汉家仿效的地方。” “——农,是国本!” “无论哪朝哪代,都从不曾有乱臣贼子,敢跳出来说对宗庙、社稷而言,有其他的任何事,比农还要更加重要!” “甚至单就是‘社稷’二字,便也足以说明立国之本,首在农耕了。” 道出这番话,天子启便将目光,从广场上的公卿百官身上再次扫过。 虽然知道祭坛下,没人能看清自己的面容——甚至都没多少人能听清自己的声音,天子启也还是绷起脸,居高临下的俯视片刻。 待禁卒们‘传唱’的声音,乃至回音都逐渐消弭,天子启才深吸一口气,将双手稍平举于身侧。 同一时间,祭坛两侧跪着的礼官中,当即便有四人躬身小跑上前,用一个粗麻绳,将天子启宽大的衣袖绑在腋下。 若是刘荣看见天子启此刻的衣着,必定会觉得很眼熟。 ——后世近现代的脚盆武士,便大都是这样的服饰。 衣袖被绑起之后,天子启才上前一步,来到祭坛边沿。 “自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便为我汉家的后世之君立下了规矩:每逢春耕,天子亲耕籍田,以劝天下民男躬耕;皇后亲蚕,以劝天下女妇勤织。” “——今日春耕,皇后正带着诸公的妻女,与椒房执亲蚕礼。” “朕,便要在这方社稷坛下,率诸公亲耕籍田。” “惟愿社、稷庇佑,上苍赐福,佑我汉家今岁,风调雨顺,五谷满仓……” 话音落下,再被禁卒们传唱下祭坛,片刻之后,广场上的百官公卿,便也齐声低吟道:“惟愿社、稷庇佑,苍天赐福,佑我汉家风调雨顺,五谷满仓~” 便是在公卿百官的齐声低吟下,已经‘撸起袖子’的天子启,自石阶壁画的右侧拾阶而下; 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当即便有礼官上前,领着天子启稍一折身,来到社稷坛东南方向,一片明显刚被开垦出来的田地前。 朝中无丞相在任,御史大夫陶青也自然的承担起‘代理丞相’的职责,带领百官走上前去,将那片新开垦的方田围起。 而后,便是天子启在田埂外脱下布履,赤脚踩进籍田之内; 再由礼官合力抬起一台崭新,且系有赤红色布条的犁,送到天子启面前,由天子启亲自挽起。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刘荣才第一次看见这个时代的犁,究竟长得怎般模样。 ——结构很简单,操作却很困难。 如果刘荣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叫直辕犁。 只有犁头和扶手,扶手为一根横置直杆,由操作者将杆背在肩上,双手紧紧攥住杆身; 杆尾在操作者身后,连接着另一根直杆,向前斜向下,尖部的金属承琢状,便算是犁头。 虽然已经在少府的精心改进下,做成了尽量美观的模样,但天子启也还是不得不将那杆名为‘扶手’的长杆扛上肩,并用双手死死压在肩上,稍俯身,用尽浑身的力气,才将身后插入泥里的‘犁头’艰难向前挪动。 约莫走出去二十步,天子启便已是有些脱力; 也没逞强,趁着还没累到喘粗气,就将肩上的犁杆卸下。 ——《周礼·籍田礼》有云:籍田之礼,天子九,公卿六,大夫三。 当然,这里说的数字,是用类似锄头的农具锄地的次数; 到如今汉室,按照太祖高皇帝亲口说过的话,便是‘礼乐崩坏’——连籍田礼,都可以用犁具犁地,而不是拿锄头锄地了。 至于这‘亲耕’具体耕多少,也没什么固定要求,全看个人喜好。 如太祖高皇帝之时,刘邦常年不在长安,难得回一趟长安,也都是忙着钻美人们的被窝,籍田自然是意思意思拉一段犁; 孝惠皇帝未冠而立,直到及冠之后,才有了亲耕籍田的资格,却已经是酒色掏空了身子,及冠没两年就一命呜呼,根本就没耕过籍田。 倒是先帝——在代王宫就没少摆弄庄稼,到长安做了天子,没了下田种地的机会,多年的习惯被一朝夺走,难免就会觉得心里痒痒,浑身不得劲; 难得每年春耕日,能有机会亲耕籍田,先帝自然是甩开膀子,要好好过一把瘾。 有好几回,先帝都是差点把籍田给一个人犁完了,吓得公卿百官连礼法都顾不上,乌泱泱上前阻止,才总算是为自己留了一点可耕的地。 作为先帝的子嗣,当今天子启,自也不是那不知人间疾苦、不分五谷杂粮的肉食者; 同样是在晋阳王宫里摆弄过庄稼,虽然没有先帝那种病态的‘瘾’,前两年也好歹是能挽犁走两个来回,而不是象征性的装装样子。 今年却连来回的‘来’都没走完,虽然也没什么大不了,但结合天子启最近所展现出来的精神头,在场的公卿百官,也无不暗下思虑起来…… “朝无丞相佐政,便由御史大夫暂代吧。” 众人各怀心绪之间,天子启鼻息平缓的发出一声招呼,当即让众人敛回思绪。 待陶青上前接过犁具,也如拉重物上坡的力役般,吭哧吭气犁起地来,天子启却是一脚踩上田埂,抬手擦汗的同时,将目光有意无意撒向刘荣所在的方向。 ——如果是这方籍田,是汉家‘农本’的象征,那天子首执的犁,便代表着治理天下的权。 很显然,如今的天子启,依旧不觉得太子刘荣,有资格接过自己手中的礼犁,在自己之后、丞相之前执犁籍田。 或许是想从刘荣面上,看到类似‘失望’‘失落’‘尴尬’之类的神容; 见刘荣面无表情的对自己微一拱手,天子启只顿感一阵索然无味。 遥想当年,都做了监国太子,先帝都不肯让自己接犁——就连那些千石的小虾米,都能排在监国太子前耕籍田,天子启便觉得一阵莫名失落。 本以为刘荣也会和当年的自己一样,却发现刘荣望向自己的目光中,尽带着认同的谦逊。 ——就好似是在说:父皇做的没错,儿臣确实还没有这个资格; 而不时闪过那张英俊面庞的自信,又像是在说:但早晚有一天,儿会亲手接过父皇手中的犁,以耕籍田…… “就是这几年啦……” “当年,先帝卧榻之后不久,便开始肠胃不能消食。” “再三年,先帝便驾崩了……” 如是想着,天子启不着痕迹的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稍有些胀痛的腹部。 消化不良,对于年轻人而言,或许只是吃点脏东西窜几天,就能解决的小事; 但对于上了年纪的人——尤其是对于这个时代的老人而言,吃进肚子里的东西不能正常消化,却基本等同于死亡倒计时。 天子启估摸着自己最多,应该也就是三两年的寿数; 短短三两年——连监国太子,天子启都曾做了不止三两年!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一个才刚得立为储的太子刘荣,培养成一个可堪宗庙、社稷之重的老成之君…… “乱世,当用重典……” “急务,亦可行非常手段……” 暗下思虑间,天子启的嘴角,便随之翘起一个危险的弧度。 不远处,看到这抹危险笑容,刘荣心中只顿时警铃大震!!! 没等刘荣做好心理准备,天子启便阴沉着脸,向着刘荣走来。 “mua~的……” “又搞哪一出?” 刘荣暗下腹诽间,天子启已是在了刘荣面前。 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刘荣,绷起一张臭脸,超大声的‘压低音量’低吼道:“堂堂太子储君,却穿一身诸侯朝服,成何体统?!” “——在朕面前丢人便罢了,都丢人都到社、稷,丢到天神面前了!” “还不快去换?!” 毫无征兆的一番训斥,惹得在场众人——包括刘荣在内的每一个人,都仿若雷击般愣在了原地。 什么跟什么啊? 汉家啥时候讲究这些个粗枝末节了? 在重大场合,太子确实是即可以穿储君的服饰,也可以穿诸侯朝服的啊? 别说是太子了:叔孙通为汉天子制定的四季服色,又有哪位皇帝严格遵守过? 还不都是想穿啥颜色就穿啥颜色,全看心情…… “儿臣,谨奉诏……” 总归是老爹发了话,哪怕占了理,刘荣也只能乖乖听话,向老爷子告罪一声,便快步朝着几里外的车马而去。 望着刘荣快步离去的背影,百官公卿却是面面相觑,根本搞不懂天子启这是闹得哪一出? 唯独天子启,昂首眺望向刘荣离去的方向,在任何人都没有注意到的瞬间,飞快的斜眼瞥向社稷坛祭台上,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的窦太后。 “太子储君啊……” “必须每时每刻,都是我汉家的太子储君……” “尤其是在我汉家的‘东帝’面前,更要如此………” (本章完) 第158章记住这王印之重 你干~嘛~~ 哎呦…… 暗下叫苦不迭,刘荣却也不敢耽搁,一路狂奔带小跑,总算是在籍田礼结束前赶回了社稷坛下。 同一时间,在场功侯百官纷纷侧目,向刘荣投去同情的目光。 ——衣服该怎么穿? 理论上来讲,确实是什么身份穿什么衣服。 天子穿皇帝冠玄,太子穿深蓝冠袍,皇子穿诸侯王袍等等; 但想想就知道:刘邦开国的汉家,有这么一位老祖宗开先例,后世之君又能有多守规矩? 掰着指头算:孝惠皇帝上朝倒是穿冠玄,但除了朝会,便大都是穿着里衣——也就是这个时代的睡衣、家居服,在宫里醉生梦死。 先帝更夸张! 但凡没人盯着,便动不动做出一副老农打扮,吓得奉常卿一天跑三趟未央宫,生怕这位穿着一身粗麻,就跑到宫外帮老农种地去了! 作为先帝手把手教出来的继任者,当今天子启也是不逞多让。 虽然不至于cos老农,但也是突出一个随心所欲。 有朝臣请见,天子启觉得麻烦,便穿着常服就见了; 没有外人在,只有宫人和妻女的场合,嫌热脱掉外衣也属正常。 对于刘荣今日的遭遇,没人觉得刘荣真的做错了什么,却也没太多同情。 “却不知陛下,为何要如此驳了太子?” 至于天子启究竟为何这么做? 丢下这句话,天子启便拉着刘荣,大步走到社稷坛前,而后便深吸一口气,一级级朝着坛顶的祭台走去。 理论上该怎么做,潜台词也往往是:实际上,还是有可以操作的空间的…… 走到田埂外侧,由宫人擦去脚上泥土,再穿上布履; “还没告庙祭祖,却反先祭天?” 远的孝惠皇帝就不说了——便说天子启,挨先帝的骂挨的还少了? 要知道先帝在位二十三年,当今天子启,便做了足足二十二年的太子储君! 刘荣好歹也做了太子储君,就算再怎么天资上佳,也总归是要体验一下储君不可或缺的人生经历…… “难为太子咯~” “都还没告庙祭祖,离宫别居呢,陛下这就开始……” 至于开国年间,太祖高皇帝令叔孙通为汉家制定的《汉礼》中,关于天子什么季节穿什么颜色的相关规定? 二十二年,愣是连一句纯粹的夸赞、认可,都没能从先帝嘴里听到!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太子储君的服饰,自然也是极为宽松。 祭坛顶部的祭台上,窦太后听闻耳边宫人附耳提醒,面上神色不由得再一冷; 而在祭坛下,重新回到广场的公卿百官,却是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甚至在非正式场合,你若是也想cos个奇奇怪怪的东西,只要别搞到衣不遮体的程度,大家也只会说你‘甚肖父祖’,而不是说你有违礼制。 动不动就身着甲胄,甚至是走在上朝的路上心血来潮,让身边的禁卒把甲具脱给自己,好让自己穿着去上朝,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的事! 也就是弥留之际,得了先帝毁誉参半的一句:狠辣果决,颇具人主之姿。 哪有太子不挨骂的? “这才像话么;” ——在申屠嘉看来,即便是再怎么抽象的帝王,都不会让一个羽翼不丰的储君,去和天子都未必斗得过的太后掰腕子,为的,却只是验证这个储君的能力。 “祭告社稷,太子当随于朕左右。” “穿的跟个皇子似的,成何体统?” “莫非,陛下是想看看太子,能不能斗得过太……” ——别看当今天子启没有显露过‘御驾亲征’的意图,但在宫里头,那可是酷爱cos将军! “虽是祭了太庙,但终归没有祭高庙,更不曾举大典,而纳百官之拜啊……” “——怕是不合规矩吧?” “嗯。” 先帝也有话说:朕在位二十三年,天子冠玄满共就那么三两件,其中一件还是黄龙改元后,让织室拿碎布片拼了件黄的…… 总会看得懂的…… 还有更夸张的。 似是息了怒,又好似仍带些怒意的一声低呵,天子启也总算是将目光,从已经换装好的刘荣身上收回。 要是想装x、想端架子,一年四季,甚至日夜不脱的穿太子衣袍,那也没人说你; 觉得有点高调了,想和其他兄弟们一样,按‘皇子’的身份穿诸侯服饰,也没人就真不拿你当储君。 多年为官的经验,在这一刻告诉申屠嘉:别急; 看不懂就再等等看。 “皇长子倒是懂规矩,知道还没祭天举典,不宜擅着储君之服;” 说到底,还是那句话:宗周已亡,礼乐崩坏。 ··· “太子着诸侯之服,当是不想再触怒太后:” 刘邦表示:爷们儿就是喜欢红色,你咬我? 当这個想法出现在脑海中的第一时间,太子太师申屠嘉便猛摇了摇头,旋即便恢复到方才,那垂垂老矣,好似随时都要睡过去的慵懒之态。 旋即便不顾百官公卿目光流转,一把拉过刘荣的手腕。 ——更多的,还是看好戏的闲情逸致。 “皇帝怎又闹这么一出,平白让皇长子在百官公卿面前丢了体面不说,还给了我这老婆子这么大个下马威?” “——是怕老婆子我食言而肥,会将颁出去的册立诏书再重新收回?” “还是怕我这老婆子瞎了眼,便认不出我汉家的皇长子了?” 祭台上,窦太后与天子启并排端坐于台中央,看着前方的礼官朗诵着祭辞,嘴上不忘清冷的挖苦天子启一句。 听闻此言,天子启不置可否,只稍有些烦闷的深吸一口气,再和胸中郁气一同吐出。 倒是坐在天子启斜后方的刘荣,飞速用眼角撇了眼祖母的背影,旋即便压低声线,就势朝天子启的背影俯身一拜。 “儿臣年弱无知,失了礼数,罪不容恕。” “父皇不与儿臣计较,宽仁慈爱;” “儿臣,谨拜谢……” 虽是没直接和祖母搭话,却也算是隐晦的表明了立场:老爹做得对! 至于皇祖母,好歹奉常的礼官正在祭天,皇祖母还是少说两句,专心、虔诚的为天下人,向社稷祈福吧…… “倒不愧是皇帝的儿子。” “就连这话里话外的阴损,都是打自娘胎里,便带在血脉里头的……” 如是一声暗讽,窦太后也终是没再多说,恢复到平日里那凄苦惨然的模样,静静‘观摩’其礼官正在进行的祭祀。 既然是祭祀,那边必定是枯燥、乏味,又极为费时。 久到窦太后都挪了好几次身子,天子启也额角冒出虚汗——就连刘荣都有些坐不住了,祭礼官才终于结束‘祈福’祭祀环节。 到这里,籍田礼便算是结束。 按照惯例,天子启便可以起身,扶着母亲窦太后走下社稷坛,而后在百官公卿的夹道恭送下,乘车回到长安城。 只不过今日,情况却稍有些特殊。 ——今日籍田礼后,还有另外一件事,同样需要走一道‘祭天’的程序。 “昔者,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 祭台之上,天子启缓缓从座位上起身,上前几步,再次来到祭台南侧边沿。 再度居高临下俯瞰百官公卿,却并不再是朗声高呼,而是以正常的音量开口道:“商汤以七十里的土地,终得立殷商;周文王以百里的封土,而立周国祚。” “——朕听说:这是因为商汤、周文王的圣明,才可以用那么小的土地,便最终建立那般宏大的功绩。” “朕,很认同这样的说法。” · “但商汤的圣明,如果可以让后世子孙得保宗庙,又怎会有商纣失了殷商宗庙?” “若周文王的遗泽,可以庇佑后世子孙延存国祚,又何来秦之虎狼篡逆,覆了宗周社稷?” 依照惯例,为自己接下来的话摆出一些事实依据,算是作为开场白,也算是援引往事,为自己接下来的话做铺垫。 待这番话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天子启才将话题引入正轨。 “在朕看来,汤、文的贤明,并不能让商、周的国祚长久延存。” “真正让他们的社稷长久存续——尤其是让宗周享国八百年的,恰恰是饱受诟病的分封之制。” “——历朝历代,包括宗周的先例,如田氏代齐、三家分晋,又列国相王等故事,以及我汉家于高皇帝年间的经历,都说明分封制的弊端,首在不可封异姓。” “宗周遍封诸姬宗室为公、侯,也确实是周室享国八百年,最为重要的根基。” “朕祖高皇帝,更曾于元勋功侯斩白马而誓盟:非刘氏,不得王!” ··· “有宗亲血亲相助,周天子才能统御天下、号令诸侯;” “我汉家承周社稷,不效仿这样的善政,难道要反去学残虐的秦王政,将全天下都化为郡县、都归朝堂所辖吗?” “——秦王政的做法,是朕很不愿意采取的。” (王政之法,朕甚不取) “所以,按照太祖高皇帝时便有,并为我汉家历代先皇沿用的祖制,遍封朕诸子为王关东,以为天子羽翼。” “又今日春耕,恰逢祭天籍田,便索性不再靡费,一并以遍封朕诸子为王事,祭告于社稷天神……” 待天子启这番话道出口,奉常的礼官们,也终于到了出场的时候。 ——奉常右丞(本该是奉常卿)宣读分封诏书,余者依次走下祭坛,将受封的皇子领上祭台; 每念出一个名字,便是一人被领上祭台,先后朝窦太后、天子启——乃至端坐祭台上的太子刘荣拜礼; 旋即便背对着窦太后、刘荣二人,在祭台南沿——在天子启身后跪下身。 而天子启的诸子,最终获封为王的详细方案,也随着这封诏书宣读而出,方尘埃落定。 “诏封:夫人栗氏子德,王(wàng)河间,都乐邑~ 夫人栗氏子淤,王临江,都江陵~ ··· 夫人程氏子余,王鲁地,都曲阜~ 夫人程氏子非,王江都,都广陵~ 夫人程氏子端,王胶西,都高密~ ··· 良人唐氏子发,王长沙,都临湘~ ··· 夫人贾氏子彭祖,王常山,都元氏~ 夫人贾氏子胜,王中山,都卢奴~ ··· 夫人王氏子彘,王胶东,都即墨~” ······ 当礼官悠长的唱喏声音落,当今天子启前十个儿子中,除皇长子刘荣外的九人,便已是依次跪倒在祭台南沿,朝天拱起手。 ——就连年仅三岁的皇十子刘彘,也在礼官陪同下跪地拱手,像模像样的昂首望天。 直到这时,天子启才终于回过身,低头望向面前跪着的九个儿子。 随着天子启嘴唇张开,一阵厚重的礼乐,也于祭坛下突兀响起。 “尔得尔国,为朕羽翼,代朕牧民!” ··· “尔得尔民,为民父母,抚民耕作!” ··· “尔得尔威,立尔威服,以成阙德!” ··· “尔治尔土,尔食尔禄,民脂民膏……” 伴随着天子启庄严肃穆的训诫,诸皇子身上的服饰被礼官一一脱下; 取而代之的,是华贵崭新的诸侯王袍,以及象征着‘远行就藩’的诸侯远游冠。 再后,是一方方象征着王权的金印,被礼官依次送到每一位皇子面前,再由天子启亲手从托盘上拿起,又重重砸在皇子们高举过头顶的双手上。 “记住这方王印,砸在手里有多疼、拿在手里有多重。” “记住平日里,老师们的谆谆教诲。” “——到了各自的封国,务当勤于国政,以治下子民为要、以安民抚民为重。” “切不可沉迷享乐,懈怠了国中政务。” ··· “这方金印,是朕在太后、太子——在满朝公卿的注视下,在上苍、社稷的见证下,赐予尔等的。” “但若是要收回,却只需朕诏书一纸、宫人二三……” 又是一番训诫警醒,受封的九位皇子齐身再拜,而后便在天子启灼灼目光注视下,将各自的王印小心系在腰间。 待最小的刘彘,也在礼官的帮助下将王印系好,兄弟九人才齐身上前; 在天子启让开位置后,来到祭台边沿,先仰头朝天一拜,在俯身朝百官公卿一拜。 随后自是有一番誓词,诸如‘一定做个好王’‘一定爱民如子’之类,便不必多赘述。 倒是有个小插曲; 皇十子刘彘本就年幼,诸侯金印挂上腰间,纵是有礼官在旁搀扶,也是晃晃悠悠走不直道。 见此场景,本落座于祭台上的太子刘荣,自是当仁不让的起身上前,不顾礼官的微词,一把将幼弟抱在了怀中。 再和其他弟弟们一同走上前,小声引导着怀中幼弟,向天拜礼、向百官公卿拜谢…… “不是说太子过去,一向都和绮兰殿不对付的吗?” “怎今日……” ··· “作秀?” “亦或是太子不对付的,只有绮兰殿那位王夫人呢……” 这便是政治人物的日常。 对于上位者的一举一动,哪怕是吃口饭、喝口水,都不得不本能的进行揣摩,以提取有效信息,供日后之用。 而对于下位者,则时刻保持着吹毛求疵的严苛,以维持自己的威仪。 很显然,刘荣这一番举动,成功的将自己想要表明的立场,一览无余的展现在了汉家君臣面前。 ——对弟弟,我是很愿意,也确实是能够包容的。 但对弟弟们不安其分的生母,我这个储君太子,也有的是雷霆震怒…… “既是封了王,便当就藩。” 短暂的宁静,终还是为天子启沉声一语所打破。 便见天子启道出此语,旋即便望向最靠近自己的两个儿子:老二刘德、老三刘淤。 “河间、临江,都是新分封的诸侯国,没有现成的王宫。” “准河间王、临江王,在长安多留一段时日,等各自封国内的王宫建成,再离京就藩。” 言罢,天子启又好似生怕别人看出这个安排,是为了让这两个儿子再帮帮刘荣般,转头望向其他的儿子们。 “鲁国虽是新设,却曾为吕太后封与南宫侯张偃。” “王宫是破旧了些,修补倒是费不了多少时日。” “鲁王留个二十日,便启程就藩吧。” ··· “江都王的广陵城,是刘濞老贼曾经的吴都,内有吴王宫。” “虽被血洗,却也远毗东海,待江都王抵达广陵,也当洒扫干净了。” 这便是要刘非不日启程了。 再看向下一人,天子启面上顿生不忍之色,更抬脚上前,满是怜悯的摸了摸皇六子…… 哦不,已经是长沙王了。 摸了摸长沙王刘发的头顶,轻声道:“长沙贫瘠,山高路远,王此去封国,切当缓行。” 对于刘发这个儿子,天子启算不上厌恶。 准确的说,是刘发在天子启这里,一向都没什么存在感。 也正是因此,天子启才会将长沙国——这个不该封宗亲去受苦,又不得不封个亲儿子去撑场面的诸侯国,封给刘发。 只是再怎么说,也终归是自己的血脉。 对于刘发即将就藩长沙,天子启纵是明知非如此不可,也还是难忍一阵悲悯…… “国中缺了什么吃穿用度,大胆往长安递奏疏。” “少府有的,能运去的,朕都自无不允。” 再许下一个看似模棱两可,实则效用极高的承诺,天子启便强迫自己,看向了下一个儿子。 或者说是接下来的四个儿子。 “常山、中山本为一郡,你兄弟二人就了国,便要守望相助。” “——同为新设的诸侯国,没有王宫,伱二人,便也在长安留一段时间。” “刚好太子要忙些事,帮太子长兄打打下手,也好叙叙手足情谊。” ··· “胶东、胶西皆位齐地,皆有王宫于都城。” “——胶西王年稍壮,便不日就国吧。” “胶东王……” 说起年仅三岁的皇十子,汉家如今的胶东王刘彘,天子启先是看看小刘彘,又看了看将刘彘抱在怀里的太子刘荣。 又透过刘荣的肩上,撇了眼母亲窦太后; 终还是五味杂陈道:“太过年幼,便先留在长安吧……” “好歹也得等过了六岁再说……” (本章完) 第159章变天了吧? 不知为何,刘荣总觉得冥冥中有一双手,将所有关乎自己的重大转折,都堆在了三年后——堆在了天子启新元六年。 按照原本的历史时间线,母亲栗姬那声‘老狗’,便出现在这一年; 刘荣的三弟,原历史线上的临江哀王刘淤,也薨故于这一年; 原主——景帝太子刘荣被废为临江王,同样是在这一年; 历史上的汉武大帝,当今天子启的第十子,今日才刚获封为胶东王的刘彘——或者说刘彻,也恰恰是在这一年满六岁,正式脱离了这个时代公认的婴幼儿脆弱期、大概率夭折期。 原本刘荣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直到这一日,皇帝老爹看着年仅三岁,便已身着诸侯王袍、头戴诸侯远游冠的刘彘,发出一声‘起码等长到六岁再离京就藩吧’时,刘荣才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尤其是想到在这一年——在天子启新元六年之后,丞相条侯周亚夫、太子太傅魏其侯窦婴,分别因‘反对天子废储’而被逐出朝堂权力忠心,就更让刘荣意识到这其中,有一只手在暗中推动着什么…… “是假的。” “——老爷子病危,是假的。” 抱着弟弟刘彘,看着眼前的皇帝老爹低下头,望向自己怀中的幼弟刘彘长吁短叹,刘荣暗下不由得思绪流转。 “赶着小十年满六岁,即将离京就藩的时候,拿这么一出假病危,试一试母亲的下限;” “——没有那声老狗,小十便会离京就藩,‘我’也能自此储位大稳,甚至从此不可撼动。” 左右为难之下,天子启终还是决定演一出假病危,来最后试探一下刘荣的母亲:栗姬。 “甚至就连阿彘……” ——那声老狗,还会出现吗? 想到这里,刘荣只缓缓低下头,看向怀中,正将拇指含在嘴里,迷茫扫视着周围的幼弟刘彘。 但若是不能; 若刘荣无法掌控局势,那天子启便也就不得不痛下杀手,彻底推翻太子刘荣的全部势力、党羽,为候补方案:刘彘铺路。 与‘太子刘彘’一同出现在天子启脑海中的,也必定有‘主少国疑’四個字。 “儿臣昧死,顿首以奏。” 诸王分封的仪式,已经在天子启的主持下临近尾声。 “所以我的对手,从来就只有母亲一人……” 反过来说:原历史线上的天子启,能为幼子刘彘铺平道路,自也同样能为更年长、更杰出的太子刘荣,铺出一条宽阔、光明的康庄大道…… 有了这个认知,刘荣发现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如是想着,刘荣便侧身望向队列另一侧,正低头看着腰间王印,沾沾自喜的和刘德交头接耳的三弟:临江王刘淤。 “阿彘,也不是我的对手。” 刘荣不确定。 “——只要主力不受伤、不停赛,替补便绝对没有上场的机会。” “左右不过是性子率直,想给大哥鸣不平,便口出狂言犯了忌讳……” 而替代品之所以能取代原品,必定是以原装品出问题,来作为先决条件的…… 只要栗姬不太差——甚至只要差的别太离谱,便一切如故:太子刘荣仍是储君,胶东王刘彘也依制离京就国。 从天子启的角度来看,栗姬的存在,对于汉家独有的东、西两宫共掌朝政,皇帝、太后共治天下的二元政体而言,是绝不可忽视的重大威胁; 意识到这一点,刘荣不由得陷入一阵短暂的呆愕; ——曾几何时,刘荣认为自己打自出生那一日,便生存在群狼环伺、四面楚歌的绝境之中; “所以,太子刘荣被废之后,临江哀王刘淤当即‘病故’;” 可栗姬的刁蛮、愚蠢,却丝毫不亚于‘太子刘彘’,所必定会带来的主少国疑、君权旁落。 毕竟再怎么说,太子刘荣也终归年长些,不几年便可及冠; “只可惜,恰恰是父皇这不死心的最后一试,便试出了母亲那声:老狗……” 直到这一刻,刘荣才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历史上的汉武大帝,只是个幸运的替代品。 若是可以,那别说是老狗——哪怕是被骂成桀、纣之流,天子启也不过就是生几天闷气; 就算是一直把气带到皇陵里头,天子启也绝不会因为单纯的愤怒——绝不会出于个人的情绪,而做出任何关乎到宗庙、社稷的重大决策。 事实也确实如此。 看着两个弟弟面上洋溢着的灿烂笑容,刘荣也在顷刻间顿悟。 “梁王叔,从来都不是我的对手。” 留给刘荣的选择,除了得立为储、即立为帝,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而是正如父皇所说的那样:阿彘,只是父皇为了以防万一,才给我留的替补。” 但刘荣能确定的是:对于天子启而言,重要的绝不是栗姬喊没喊那声老狗,而是在栗姬这个明显会突破下限的预备太后面前,太子刘荣,究竟能否掌控住局面。 哪怕只是中人之姿、守成之君,也总好过废长立幼,立年仅六岁的皇十子刘彘,以致日后主少国疑…… 帝王的本能,驱使天子启下意识思考起替代方案:如果废掉太子刘荣,还能立哪个儿子? 掰着指头数下来,天子启无奈的发现:若是废了长子刘荣,那唯一能让自己稍安心些的,竟是年仅六岁的皇十子刘彘? 但被刘荣下意识忽略掉,或者说是今天才意识到的是:之所以会这样——刘荣之所以会成为‘众矢之的’,恰恰是因为刘荣,天生就具备九成九以上的机会,成为汉家继文、景之后的下一任天子!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反过来说:风欲摧者,必为秀林之木…… “——因为父皇不会允许。” 无论太子刘荣是否合格,栗姬这个明显不合格的‘储备太后’,都让天子启难以安心。 缓过神来,刘荣只觉一阵无尽的轻松、舒爽,传遍四肢百骸。 其余几王的移封事宜,也由奉常祭礼官以祭辞的形式,‘汇报’给了天神。 按照原本的祭典进程,天子启接下来,便要当着社稷、当着天神的面,具体说一说接下来这一年,汉家关于农事的安排。 比如哪里遭了灾,朝堂要抚恤啊~ 又或是哪里缺水,朝堂要凿个渠啊~ 再便是哪里粮食歉收,朝堂要开仓放粮、平抑粮价之类。 与会众人有关于粮食、农事方面的奏疏,也同样可以在这个场合提出。 ——当然,前提是不能太叛逆,不能把汉家朝堂内部的分歧,摆到社稷、天神的面前。 在封王结束之后,天子启刻意沉默了一会儿,其实也是在等祭坛下,响起百官公卿请奏的唱喏声。 却不曾想:第一个站出身来的,居然是仍将年仅三岁的胶东王刘彘抱在怀中,且还没正式搬进太子宫的刘荣…… “太子……” “有话要说?” 下意识想要暗示刘荣‘别节外生枝’,待看见刘荣目光中,那异于常日的明亮,天子启不由话头一滞; 明明暗下还在思考,嘴上的话却已经脱口而出——竟是有些期待起刘荣接下来的话。 章程之外的变数,自也是让祭台周围的礼官们稍一慌,却也极为迅速的调整好心绪,为可能发生的突发状况做好准备。 ——万一太子说些不合时宜的话,就赶紧兴礼乐,把太子的声音压下去再说! 便是在天子启迟疑中略带期许、众皇子迷茫中夹杂忐忑,祭礼官们忧虑而又焦虑的目光注视下,刘荣终是将抱在怀里的幼弟刘彘放下,上前两步,便对天子启跪地拱起手。 “去岁秋,吴王刘濞、楚王刘戊等贼,枉顾太祖高皇帝恩德、悖逆君臣尊卑之序,悍然举兵而乱关东!” “虽有忠臣义士,如条侯周亚夫、曲周侯郦寄、魏其侯窦婴等,使此七国之乱三月而平,然关东万里良田,亦难逃贼子所荼毒。” 铿锵有力的道出现实依据,刘荣便满是庄严的昂起头,再对天子启沉沉一叩首。 同一时间,太子刘荣嘹亮的奏请声,与社稷坛顶部的祭台上响起,于祭坛下荡起阵阵回音。 “作为储君,本不该在还不懂国家大事的年纪,于农耕这样关乎国本的事上发表看法。” “但在从睢阳返回长安的途中,实在是看到了太多太多被荒废、被摧毁的田亩,很难不为关东百姓今年的生计感到担忧。” “——便借着今日春耕,当着社稷天神、公卿百官的面,斗胆恳请父皇!” “请除关东民今岁农税、减关中民今岁农税之半!” “广布雨露恩泽,使民稍安、食稍足;” “与民更始,施恩于天下……” 话说到最后,刘荣话语中的笃定和决绝,已不知何时转变为悲天悯人的凄苦。 而在祭台南侧,禁卒们不时将目光瞥向天子启,不知该不该把刘荣这番话,通过口口相传的方式传下社稷坛。 便见天子启面无表情的低着头,注视着刘荣跪地叩首在身前的背影,静默良久; 终还是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将头稍撇向一侧。 “太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几乎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语气,只惹得刘荣冷汗直冒——汗水沿着额头垂直落在地上,不多时便在石砖上,湿了两个巴掌大小的位置。 便见刘荣战战兢兢抬起手,稍擦去额上泉涌的汗滴,鼓足勇气,用尽浑身的力气,将腰杆稍挺直些; 待看见天子启那冷漠到吓人的面容,终是咬紧牙槽,彻底直起了腰身。 “儿臣,知道。” “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 “儿臣,是在替天下人,请求父皇作福施恩。” “儿臣……” “——你还知道你是‘臣’?!” 冷不丁一声低呵,吓的一旁的九位皇子下意识一缩脖子! 老二老三当即便白了脸,其余众人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 年纪最小的刘彘,则是在最初的惊愕之后,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祭坛中央,窦太后漠然‘注视’着这一切,宛如一尊石佛般,不为所动。 而在天子启的威压下,刘荣再度被压弯的脊梁,却在弟弟们的齐齐注视下,再次缓缓挺直。 “儿臣,只是父皇的臣……” “却也是天下的君。” “——父皇说过,储君,也是君。” “儿臣,和父皇、和皇祖母一样,同样是天下人的君……” 没人知道这段话,是刘荣花费了多大的力气,才从牙缝间挤出来的。 更没人知道刘荣花了多大力气,才没让颤抖的上下牙槽碰撞在一起。 人们只知道:在太子刘荣这番颇具‘挑衅’意味的答复之后,社稷坛顶部的祭台,便陷入了一阵极其漫长的宁静。 除了天子启、窦太后,今日受封为王的九位公子,以及二十来位奉常祭礼官外,没人知道这段漫长的寂静中,祭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打破这段漫长寂静的,是郎官高亢的诏书宣读声。 “诏曰:朕尝闻,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凡为人父母者,则必不忍子嗣受饥、寒之苦; 去岁秋后,吴楚举乱关东,虽乱得平于农闲之时,亦有天下人心惶惶,更或避祸隐入山林者。 乃以此诏,告汉子民:自朕新元二年秋后,民田为吴楚乱贼所伤者,无论束籍于关东、关中,皆免今岁之农税; 家中有男为丁、卒者,农税三十取一,伤、残者免~” 明显是一封早就准备好,随时准备颁下的免税诏,在郎官的宣读下,很快便传入在场百官公卿耳中。 但大家的反应却并非高兴,而是无一例外的困惑。 ——大战方休,减免农税以与民休息,自是题中应有之理。 按照先帝时开始的惯例,就算是没打仗,汉家的农税,也基本都是每年都减半的。 太祖高皇帝制:农税十五取一; 这里的‘十五取一’,便是真正意义上的:你秋后每收获十五粒米,便要上缴一粒作为农税。 而从先帝开始,汉家开始连年减免农税,且无不是减半为三十取一的超低税率。 寻常年间都是大概率农税减半,今年这状况,自然更是起码减半,且很有可能直接免除天下人——至少是关中的农税。 只是朝野内外都感到很疑惑:天子启为何要在这个场合,宣读这样一封必定会有,根本没什么特别的免税诏? 在社稷天神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仁慈? 先帝和当今天子启,都不是这样的性格。 可除了这个原因,又能是什么呢…… 祭台上,随着诏书宣读完毕,众皇子却都无一例外的深埋下头,为大哥今日的举动而感到心惊肉跳起来。 ——抢民望! ——还是从皇帝老爹的碗里抢! 这…… 啊这…… “可要朕在这封诏书上,署上太子的名讳?” “又或是加上一句:太子请奏减税,方有朕此诏?” 仍旧蹲在刘荣身前,天子启却是挺直了上半身,话语中,只尽是讥讽之意。 闻言,刘荣却只头都不抬,仍旧将额头悬在离地三二寸的位置,赶忙摇了摇头。 “父、父皇泽被苍生,仁及鸟兽,纵三皇五帝亦不能比……” “儿臣,只顿首顿首,昧死百拜而已……” 刘荣诚惶诚恐的表示‘不用署名’,天子启这才冷哼一声,拂袖起身,再度将身子别向祭台外,朝臣百官站着的南广场。 刘荣则是又跪地匍匐了许久,才缓缓挺直上半身,却不敢直接站起,而是静静等候起了天子启的指令。 在刘荣身后,众公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如出一辙的清澈和迷茫。 唯独祭台中央,始终冷眼‘旁观’的窦太后,在这场戏落下帷幕之后,悠然发出一声轻叹。 “自先帝前元三年开始,我汉家虽是连年减、免农税,却也都是一岁一诏。” “——每年开春之后,天子才会颁下减、免农税的诏书。” “而在此之前,请求天子减免税赋的,是领衔百官的丞相……” 暗下如是想着,窦太后只微微动了动眼皮,将模糊的视线尽可能锁定在不远处,那道仍跪在地上的身影。 只片刻间,窦太后淡漠清冷的面容之上,也稍涌上一抹复杂。 “故安侯辞相,周亚夫又还未班师。” “——朝无丞相主事,倒也确实需要有人,替丞相说上这么一场。” “但任是谁,也不该是太子储君呐……” “能替丞相发话、能做丞相该做的事的……” “那,可得是监国太子啊………” 思虑间,窦太后只本能的稍一侧头,身后便立时有郎官一人走上前。 待窦太后轻声发出一问,那郎官才赶忙拱下手:“臣不知。” “但从田叔送回来的书信来看……” “呃…不大乐观……” 磕绊的应答声,终是让窦太后缓缓变了脸色。 恰逢此时,天空中,也悄然聚集起一大团乌云。 ——春耕日的春雨,是大吉之兆! 但今日的一切,对于窦太后而言,都恐非吉兆…… “变天了吧?” “胳膊腿都涩了许多……” “我这把老骨头啊……” 说着,窦太后便揉捏着酸涩的膝腿,在那郎官的搀扶下起了身。 几乎是在天子启走上前,将母亲窦太后亲自扶下社稷坛的同一时间,天空中聚集的乌云中,便响起阵阵惊雷。 ——窦太后走了; 钻进了马车车厢里,晃晃悠悠回了长乐。 ——天子启也走了; 怒气冲冲登上御辇,快马加鞭回了未央。 ——一众皇子、奉常礼官,以及满朝公卿,也都离开了。 唯独太子刘荣,顶着倾盆而下的瓢泼大雨,跪在社稷坛顶部的祭台之上; 只是这一刻,太子刘荣心中,却是说不出的轻松…… (本章完) 第160章记住了? 在春耕日淋了一场雨,刘荣不出意外的发了烧。 好在还年轻,少年血热,身子骨硬朗; 再加上平日里也没少注意,遂只是昏昏沉沉休息了三两日,便合衣下了榻。 ——还是在凤凰殿,也仍旧是那方小院。 看着刘荣身穿米白色里衣,在院内前后左右比划着手脚,在旁观摩的夏雀、葵五二人,一个抱着刘荣的衣袍,一个端着热腾腾的姜汤; 百无聊赖间,也猜测起刘荣这套怪异的‘拳法’。 “瞧着~不像是行伍间的把式?” 葵五瓮声瓮气的一语,却引得夏雀狐疑的摇了摇头。 “不知道。” “我也没见过军中的把式。” “倒是有些似鸟、禽之类?” “区区五禽戏,又如何打不得?” 二人正交谈间,院门外响起一阵略有些嘈杂的言语声; “即是来了,便快些进来。” “对!五禽戏!” 手脚动作不停,只嘴上朗声一嚎,正沉寂在新鲜称谓和身份中,无法自拔的玄冥二少,终不得不齐身跨入院内。 “——临江王不必客套~” “呃,根本就不让寡人,和河间王看的?” “河间王请。” 呃…… 说着,刘荣不由又是一笑,稍压下翘起的嘴角,才语带戏谑道:“如何?” ——对于未来,刘荣最担心的,自然是母亲那声石破天惊的老狗; 啊不,临江王刘淤便在刘荣斜后方蹲下身,扎下马步,聚精会神的跟随刘荣,打起了这套被刘荣改编过的简易版五禽戏。 倒是没像弟弟那般猴急,而是先将外袍脱下交给葵五,才站到刘荣另一侧斜后方,也跟着刘荣活动起腰身。 “王兄先请;” 一看刘荣的动作,兄弟二人便立时眼前一亮! “这!” 眼前这一幕,显然有些超乎夏雀、葵五这两个痴人的认知极限; 但在小院之内,听着院门外的两个弟弟,一口一個‘河间王’‘临江王’,叫的不亦乐乎,刘荣却是不禁莞尔。 刘德轻声一语,顿时惹得临江王殿下连连点头:“是啊!” 听出刘荣话语中的调侃之意,老二刘德只一阵辛苦憋笑,手上动作都不免变了形。 “可要我这个做大哥的,向临江王行跪拜大礼啊~?” …… “——王先请。” 一个‘哀’的谥号,几乎是以字面意思,为刘荣所切身体会到的。 紧随其后的,便是这个早早病逝的弟弟,历史上的临江哀王。 此刻,见弟弟仍是一副活宝相,刘荣虽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却也终归是稍安心了些。 至于临江王殿下,却是被刘荣这句话吓得当即僵住身,畏畏缩缩撇了眼刘荣的背影; 咋咋呼呼的走上前,公子刘淤…… “叫个什么来着……” 待二人循声望去,便见院门外不远处,凤凰殿的其余两位公子穿戴整齐,正和彼此客套着什么。 “好歹也是做了诸侯的人,还这般不能持重。” 过了好一会儿,才嬉皮笑脸的打哈哈道:“嘿嘿,好歹是封了王嘛!” 动作不停,继续带着两个弟弟活动手脚腰身,嘴上,也不忘有一搭没一搭,和两个弟弟聊起天来。 “大哥不是说这五禽戏,小孩子不能打的吗?” 见刘淤这么一副滚刀肉的模样,刘荣嗤笑之余,也不由稍安下心来。 “河间王莫再推辞~” “——临江王请。” “过去,大哥每要打这五禽戏,那都是紧闭大门,根本就不让我……” “敢当着大哥的面称孤道寡——更都自称寡人了;” 河间王刘德虽淡定些,脚下动作却也不慢; “一时得意忘形,大哥便莫逗寡…呃,莫逗弟弟了。” “嘿,嘿嘿……” 弟弟们的话语声传入耳中,刘荣却仍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慢条斯理的打着拳; 只嘴上,含笑敷衍一声:“都长大啦~” “倒是有一件事,要警醒临江王。” “——诸侯之王印,比同诸侯之封国。” “王失其印,便等同于失其国。” 嘴上说着,刘荣便借着转身的功夫,若有所指的撇了眼刘淤腰间,那枚两寸见方的金印。 待临江王殿下狐疑的低下头,刘荣才回过身去,再度背对身后的两个弟弟,温声和气道:“早点寻个执玺郎,给王印寻个‘住’处。” “免得这般日日挂在腰间,招摇过市,再被有心之人窃了去。” 自进了小院开始,刘淤便嘚瑟的将腰间王印系在大腿前,有意无意将其晃起些,面上神容说不出的嘚瑟。 听闻刘荣这一番‘提醒’,才如梦方醒般赶忙停了动作,用手紧紧攥住那枚王印,开始单手打起五禽戏来…… 对于这个活宝,刘荣只付之一笑,便也就任由他去了。 再借着一个动作结束的功夫,和二弟刘德搭起话来。 “河间、临江二国的王宫,若是少府抓紧些,至多也就是几个月便可建成。” “但听父皇话里话外的意思,怕是要留二位大王到秋后。” “——大抵是要忙完平抑粮价的事,二位大王才可以离京就藩。” “在那之前,少府除了在河间、临江兴建王宫,也同样会为二位,在尚冠里建造王府。” 说到此处,刘荣终于是停下了动作,接过葵五递过来的温姜汤,猛地灌下一口。 感觉身心更舒畅了些,便舒舒坦坦的长呼出一口浊气。 而后便一手倒扶着腰,一手端着汤碗,神清气爽的再一笑。 “却不曾想,最先搬出凤凰殿的,居然不是我这做大哥的?” “嘿……” “——等入住王府,二位大王可要多邀我几回,再留我在王府多住上几日?” “好歹也要让我寻个由头,好到宫外走走、看看;” “再有,便是有些话,也终归是不便在宫里言说的……” 听闻刘荣此言,临江王刘淤本着‘反正想不明白,索性不去深想’的原则,当即将胸膛拍的砰砰作响。 “大哥放心!” “住进王府的第一天,弟就将王府最大的一方院落打扫出来,就留给大哥三不五时去住上一阵!” “若是大哥愿意,便是一直住着都成!” 活宝又开始卖萌了,刘荣自又是一阵莞尔,暗下也不忘吐槽一句:您可别咒我了; 堂堂储君太子,真要跑您那临江王府一直住着,那可就意味着硕大一个太子宫,已经没有刘荣的容身之所了。 但对于弟弟的心意,刘荣只大大方方照单全收。 “这么些年,总归是没白疼老三。” 得了大哥的认可,刘淤顿时将身子挺得笔直,下巴也翘得老高,嘚瑟至极。 倒是一旁的河间王刘德,一如往常的迅速听出刘荣话外之音,便悄然皱起了眉头。 “大哥贵为太子储君,能让大哥都不便在宫中说出口的话……” 见弟弟一副要头脑风暴,不猜透自己誓不罢休的架势,刘荣只含笑一摆手。 “到时候便知道了。” “左右不是什么急切的事。” “只是做了储君,终归是要谨言慎行,免得给人落了话柄……” 刘荣敷衍的解释,并没能让刘德心中忧虑减弱多少,却也是乖巧点头,暂且将忧虑放到一边。 见两个弟弟也无心再聊,刘荣便自然而然的,关心起了两个弟弟的身体状况。 只是这关心的方式么…… “看了这么久,都记住了?” 此言一出,公子刘德当即便点下头,手上也大致比划出刘荣版五禽戏的部分动作。 至于一旁的公子刘淤,闻言却是先一愣; 片刻之后,又满是郑重庄严的沉沉一点头! “记住了!” “王失其印,等同于失其国!” “弟一定保管好王印,并尽快找个信得过的执玺郎!” 言之凿凿的说着,公子刘淤不忘低下头,将腰间金印握的更紧了些。 而在刘淤身前、身侧,两个做哥哥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终是相视一笑…… “老三的王印,要不还是挂在脖子上吧。” “能让老三看中的执玺郎,只怕也未必靠谱……” 看着弟弟如临大敌,却又分明智商捉急的憨傻模样,刘荣如是说道。 · · · 天子启很恼火。 恼火春耕日,刘荣毫无征兆的破坏原定章程,为天下人请命‘减税’的举动。 只是就连天子启也说不清,自己具体在气什么。 ——气刘荣胳膊伸太长,抢了本属于自己的民声民望? 如果在乎名声、民望,天子启就不会在小半年前,喊出那句杀气腾腾的‘深入多杀为要’。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天子启,可以说是封建帝王群体中,相当不要脸的一批代表性人物。 相较于虚无缥缈的声望、名誉,天子启更愿意得到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刘荣将天子启本就打算做的事,揽功揽到了自己头上,天子启心里确实有些不舒服; 但正如刘荣所言:储君,也是君。 民望这个东西,臣下当然是万万不能有,但君却是可以去争的。 刘荣作为储君,虽然只是小半个‘君’,却也完全可以试探着伸手,为自己挣得合理范围内的民声名望——这是在天子启可接受范围之内的事。 汉家也历来都有放养储君,并为储君编织羽翼、造势铺路的传统。 那天子启在气什么? 想了很久,天子启才隐约间,摸到了一层模糊的薄布。 “怎就不和朕商量商量?” “——好歹也得先通个气,让朕有个准备才是?” “见天的自作主张,长此以往,成何体统?!” 天子启意识到:自己之所以如此恼火,主要还是刘荣‘突然发难’,打乱了自己的计划和节奏。 说得再直白点,就是刘荣的举动,让某些事脱离了天子启的掌控。 天子启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任何一位帝王,也都不会喜欢这种感觉。 但在意识到自己的怒火来源之后,天子启的反应,却是和刘荣预料中如出一辙。 “罢了~” “也没指望这混账,能让朕省心到哪里去。” “——折腾吧。” “看能折腾出个什么名堂。” 似是自言自语的一番话,却始终没能得到身侧之人的回应,天子启终是将身子稍一侧; 神情阴郁的仰望向那人,开口便道:“郎中令先前说,朕若是能好生歇养一阵,胃疾便有望好转。” “那依卿之间,如今的太子,比之朕当年监国时,孰优孰劣?” 乍一听天子启这一问,但凡换个其他人,第一反应肯定是:陛下慧眼如炬,明见万里! 以太子之身监国四岁,天下民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生民安乐,国泰民安…… 但作为天子启最信任、最亲近的潜邸心腹,周仁却是当即皱起了眉头,颇有些为难的考虑起接下来,要回答天子启的措辞。 ——天子启话说的不算隐晦。 就差没明着问周仁:太子刘荣,到没到可以监国的时候? 这个问题很难答。 尤其是在天子启先是震怒,之后又莫名消气的古怪情绪波动下,这个问题的回答难度,基本不亚于一场旷古名辨——如白马非马、楚人非人之类。 “臣以为,凡世间事物,皆无不讲究循序渐进。” 漫长而又严谨的思虑过后,周仁终还是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便见周仁沉声道出一语,旋即抬眼看向天子启; 待天子启不无不可的点下头,示意周仁继续说,才再道:“太子虽年将及冠,但也终归不够成熟。” “更才刚得封为储,连太子宫都没住进去。” “——还没祭祖告庙、举典纳拜,便直接跳过‘储君太子’,成为我汉家的监国太子……” “在臣看来,这实在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 “其一者,太子虽天资聪慧,但毕竟不曾掌治政务。” “贸然以监国的重担压下,太子扛不起来事小,被压断了脊梁事大。” “其二:太子得立艰难,东宫至今,都尚于太子得立心怀怨念。” “再加以监国之责,太子必会被推上风口浪尖。” “万一东宫从中作梗、推波助澜——一旦储位生变,于宗庙、社稷而言,便又是一番动荡。” “——如此动荡,恐怕并非是陛下所希望的。” ··· “再有,便是太子即壮,又陛下身旧疾。” “如此急迫的让太子监国,恐怕坊间,也未必不会生出关于陛下的流言蜚语。” “——若果真是流言,倒确实不必理会。” “怕就怕流言传着传着,竟传出个真事儿来……” 听闻此言,天子启下意识抬起手,再次摸了摸微微胀痛的胃部。 ——已是午后,天子启自天亮前睡醒,总共也就吃了小半碗米粥,外加两碗温水。 换做几年前,此刻的天子启,早就该饿的抓起点心,慢条斯理的嚼上了。 但眼下,就连上午那小半碗米粥,天子启都要花费近乎一整个白昼的时间,才能消化到大致可以再用半碗粥的程度。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的道理,天子启或许不懂; 可天子启很清楚:吃不下饭,几乎是完全不可逆,且无比直白的‘命不久矣’的信号! 但凡一个人腹脏出现问题,食量开始变少,那就只会越吃越少,越吃越少。 少到某个临界点之后,便会卧榻; 卧榻之后的下一个临界点,基本就是要趁着还有些力气,抓紧交代自己的身后之事了。 “朕这幅身子骨,不养养是不行啦……” “——总得撑到太子加了冠,成了人;” “免得朕这边一咽气,太后那边便掌了朝政。” 略带自嘲的一语,天子启便也算是大致有了决断。 ——忙完开春这阵,便趁着夏天去甘泉宫,好生疗养疗养。 至于长安朝堂——彼时,新鲜出炉的丞相周亚夫,当也该班师回朝了。 有丞相主政,太后坐镇,外加一个迫切想要证明自己的亚成年太子…… “三个月。” “在甘泉疗养三个月,朕便回长安。” 暗下做好打算,天子启却将话题,引向了另外一件事上。 “睢阳那边,什么动静?” “——梁王没有狗急跳墙?” “又或是田叔,果真没有查出任何事来?” 见天子启说起正事,周仁自也不得不将自己对‘监国太子’的意见暂且搁置; 稍沉吟措辞片刻,便拱手道:“一切顺利。” “——公孙诡,被梁王藏在了王宫之中。” “凡是可作为梁王罪证的人,也无不消失在了天地之间——若不是也被梁王藏在了王宫内,便大抵是被灭了口。” “但田叔,却基本查到了该查到的一切。” “再同梁王演两天‘什么也没查到,当真气煞我也’的戏码,便也该折返回朝了。” 最关心的事有了进展,天子启只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就好似这一切,都在天子启的计划之中。 “田叔回来之后,大概率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甚至可能还会劝朕,不要揪着梁王这件事不放。” “只不过……” 意味深长的止住话头,天子启望向周仁的目光,只愈发玩味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君臣二人才结束了一段极高频率的眼神交流; 待周仁领命退下,天子启方遥望向殿门外,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呼~” “——阿武啊~” “阿武……” ··· “太子,太弟,总得去一个吧?” “一山尚且还不容二虎呢。” “一个汉家,又如何能容得下两个储君……” (本章完) 睡一觉 磨蹭大半个晚上,眼看着要六点了,写不出来感觉,睡一觉睡一觉…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睡一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61章哪儿都有你馆陶主 不同于后世,绝大多数以一月为元月、岁首的朝代:如今汉家,是以十月作为岁首元月的。 倒不是因为汉家特立独行,觉得这样做很酷——仅仅只是因为汉家至今,都还在用始皇嬴政颁行天下的《颛顼历》; 而《颛顼历》最显著的特征,便是以十月作为一岁之首。 汉家沿用秦《颛顼历》,直到历史上的汉武帝太初元年,才改用武帝《太初历》,也是后世学者‘汉承秦制’之说的有力佐证之一。 但对于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而言,一年的开始,既不是按照《颛顼历》所说的十月初一,即‘元朔’,也不是后世人印象中的正月初一,即元旦。 ——而是春耕。 在这个时代,春耕才代表着‘新的一年开始’,代表着又一个轮回开启。 农民播下种子,灌溉土地,并经过春、夏外加小半个秋天的劳作,最终得到与劳动匹配的收获; 而后便是带着全家猫冬,静静等候下一年——等候下一個轮回。 所以,任何阻碍春耕、秋收的举动——无论是朝堂还是外敌,都会在这个时代引起众怒。 外敌自不用多说:匈奴人年年都在秋收之后,跑到北墙一代打草谷,搞得汉家百姓——尤其是北墙一带的边民,恨不能顿顿生吃匈奴人! 朝堂也大差不差:去年秋收前,吴王刘濞悍然举兵,吴楚七国之乱爆发,关中便一度人心惶惶。 好在天子启并没有第一时间召集关中男丁,而是给足了百姓收获的时间,这才没耽误关中的秋收。 虽然天子启的本意,是以此为借口拖一拖,让梁国的损失再大一些,但对百姓而言,却也已是值得歌功颂德的事了。 而后,关中百姓的忧虑,又变成了今年的春耕。 只是最终,由吴王刘濞发起,齐、楚诸王景随,声势浩大,兵祸波及大半个关东的吴楚七国之乱,却在爆发仅仅三个月之后,便被太尉周亚夫一举平定。 眼下,关中还有许多户人家,没有等来随军出征的男丁。 但没关系; 只要仗打完了,就碍不着春耕的事儿。 至于家里的顶梁柱不在,会不会影响春耕的进度? 考虑到随太尉大军出征平叛,且至今都还没传回死讯的关中儿郎们,将必定会从关东满载缴获的物资,以及朝堂的赏赐、武勋回归,农田减产稍许,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所以~” “一场吴楚之乱,让关中小半农人,都凭朝堂的赏赐,以及在关东的‘缴获’发了财;” “而太尉大军至今没有班师,又稍影响了关中今年的春耕。” “——农人手里的钱多了,秋后产出的粮又少了;” “再被有心之人推波助澜着,粮价便顺势涨高,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未央宫,少府官署。 毫不客气的端坐于上首主位,看着老岑迈递给自己的、少府刚从关中各地收集汇总出来的粮价表,刘荣思虑片刻,便沉声道出了自己的猜想。 就此刻,刘荣手中的竹简所示:当今天子启三年春三月初一,关中除长安外的地区,粮价达到了每石七十四钱到八十六钱之间。 十二钱的波动,考虑到各地区的产出不同、粮食运输难度不同,还算在合理范围之内。 但刘荣关注到的,却是这份汇总表中,关中除长安以外的地区,粮食均价居然达到了八十三钱每石! 关中上一次出现标价‘八十三钱每石’的粮食,得追溯到足足十六年前了。 彼时,《尚书》博士兼太子家令晁错,向先帝呈上了《论贵粟疏》。 通篇千余字,提炼过后的核心观点,或者说是最具实际价值的操作模式,则不外乎‘输粟捐爵’四个大字。 ——通过鼓动民间捐献粮食,来缓解边墙军粮紧缺的问题,再以爵位作为报酬,来提高民间用粮食换爵位,即‘输粟捐爵’的积极性。 于是,无数空有万贯家财,却无半点爵位的‘商贾贱户’们,开始豪掷千金,从内史换得少上造(十五级)、大上造(十六级)等在秦时,得几十上百颗敌军首级才能换来的军功爵; 农人贫户穷一些,却也有的是人咬咬牙,拿出三五十石粮食出来,换个不更(四级)、大夫(五级)等爵位,以备不时之需。 什么不时之需? 当然是抵罪了! 要说汉爵最有价值的特性,便是在犯罪时,人们可以不用付出钱财罚款,甚至是生命作为代价,而是可以用爵位来抵罪。 罪轻一点,便降爵一级; 重一些,也大不了一撸到底,重新变成公士(一级)嘛! 总好过被杖责、刑讯,乃至送了小命? 就这么着,晁错一纸《论贵粟疏》,便在整个关中范围内,引发了一场自上而下的捐粮潮。 而百姓‘输粟捐爵’时捐献的粮食,也都按照晁错的提议,被送去了军粮紧缺、边防部队饥一顿饱一顿的边墙。 然后,关中就开始缺粮食了。 原本关中能自给自足,甚至还能往关外运粮; 结果一出‘输粟捐爵’,让关中相当一部分粮食被送去边墙,关中出现粮食缺口,反而还得从关东,以及巴、蜀输入粮食。 就这么着,关中的粮价才在当年——在那年的大丰收之后,一反常态的达到了八十五钱每石。 之前一年,关中平均粮价七十石出头,之后那年,也同样是在七十二三钱左右浮动。 而这,都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 ——经过先帝又十来年的治理,以及当今天子启监国、掌政这些年,如今的汉家,其实已经正式进入了后世史家口中的‘文景之治’。 关中的粮价更是从六年前开始,便再也不曾突破五十五钱的黄线,始终维持在低位。 天子启元年,关中大丰收; 当年秋收之后,关中某些偏远地区的粮食收购价,更是被粮商们压到了每石四十钱以下! 短短两年之后,关中粮价便达到了八十三钱每石,一举回到了十六年前,汉家才刚开启‘文景之治’的起步阶段? 要说这里面没有鬼,刘荣敢把名字倒过来写! 见刘荣只片刻之间,便大致点破了个中厉害,岑迈也是神情凝重的缓缓点下头。 “确如殿下所言。” “——吴楚之乱得以平定,关中确是有许多人大发横财;” “太尉大军至今都不曾班师,也确实稍影响到了春耕,并有可能影响到今年的收成。” “但即便是考虑到这两点,关中粮价最多,也只应该比去年高出五到七钱每石。” “而去年三月,关中粮价最高的地方,也就是新丰——粟作价五十二钱每石……” 随着岑迈满是凝重的话语声,尤其是难得一见的也开始拐弯抹角,刘荣心下当即再一沉。 岑迈说的很明白:根据少府的演算,关中今年的粮价,最高也不该超过六十钱每石。 ——是最高不超过六十钱,而不是均价不超过六十钱! 考虑到十钱左右的粮价波动区间,岑迈认知中,关中今年的粮食合理均价,便是在五十七钱左右。 较先帝为关中划定的‘五十五钱’的黄线,也仅仅只高出二钱每石。 而如今的粮价,却是高出了这条黄线足足二十八钱,比岑迈的预期高出了足足十四倍…… “有功侯?” 刘荣冷不丁一语,岑迈抿嘴一点头。 “藩王?” 岑迈面色稍紧了紧,思虑再三,也借着唏嘘点下了头。 “馆陶姑……” 最后一个词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闻岑迈满是苦涩的深吸一口气,将刘荣未尽之语强行打断。 待刘荣也黑着脸移开目光,岑迈才悠悠开口道:“自十九年前,先帝定下‘粮吃不炒’的朝堂大基调,便有不知多少人,在苦等这一天。” “——彻侯、关内侯,乃至封君,其国内食邑之民,都会将农税上缴给他们。” “诸侯藩王,更是代朝堂征收农税,却只需要拿出其中的三成——甚至不到三成,来作为祭祀历代先皇时,助祭所需供奉的酎(zhòu)金。” “而这,都让他们手中,囤积了相当庞大的粮食。” 如是说着,岑迈不由颤巍巍侧过身,苦笑着用食指指向自己。 “便说臣这少府卿,秩中二千石,年俸二千一百六十石,尚且会在每年的春耕日伸长了脖子,期望粮价能更高一些。” “——因为粮价越高,臣这二千一百六十石俸禄,便会越值钱。” “臣尚且如此——年得粮区区二千一百六十石的臣,尚且希望粮价能更高些;” “何况是那些食邑动辄几千户、岁入粮米数万石的彻侯,以及那些得封一郡之土,岁入农税十数万,乃至数十万石粮食的宗亲藩王呢?” ··· “就说梁王,其国内一年收上来的租税,便是近千万石粟;” “粮价每高一钱,梁王便能得利上千万钱;每高十钱,便能多得利上万万钱。” “——而关中今年的粮价,比去年足足高出了三十一钱每石。” “殿下难道认为,这会是没有人在推波助澜,甚至是一大批人合力,用尽浑身解数,才哄抬起来的粮价吗?” 在政治任务之间,很多话,其实都不需要说的太直白。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刘荣也已经明白了一切。 ——官员的俸禄,是定死的‘每年多少石米’,以及价值多少石米的钱。 彻侯、封君们的封国产出,也是从食邑百姓收获的粮食中,按三十比一的比例抽成。 至于诸侯藩王,除了过去的吴王刘濞,可以凭铜矿山铸钱得利,以及沿海地区的渔盐之利外,绝大多数宗亲诸侯的收入大头,都是封国百姓上缴的农税。 ——还是粮食。 说来说去,官员的俸禄、贵族的封国产出,乃至诸侯藩王来钱的路子,都是粮食。 如此一来,粮价的涨跌,就将直接关乎到大半个统治阶级的收入。 你是个千石的官儿——粮价百钱,你年收入十万,粮价千钱,你就年入百万! 你是个食邑千户的彻侯——粮价百钱,你年收入可以买一匹马,粮价千钱,你年入一栋在长安的宅院! 你是个诸侯藩王,粮价百钱,你吃喝玩儿乐,享尽奢靡; 粮价千钱,伱富可敌国,拥兵千乘,随时可以发兵西进,以讨‘暴汉’…… “这不应该被纳入削藩的范畴之内吗?” 意识到粮价的高低,直接关系到诸侯藩王的财富积累速度,刘荣当即便皱紧眉头。 “粮价干系重大,父皇不可能不明白。” “既然明白粮价有问题,为何不直接借着削藩,顺手将粮食的事也一并解决了?” “——便是一句‘屯粮自重,居心叵测’,也足以让关东的宗亲诸侯们,吓得再也不敢插手关中粮价了?” “何以至今日,粮价居然暴涨到八十三钱每石,都还没有要打住的意思?” 自春耕日,天子启诸子正式获封为王,刘荣却并没有顺利举行储君册立大典之后,朝堂的注意力,便都汇聚到了一个人身上。 ——田叔。 虽然明面上,没人‘知道’田叔去了关东,但实际上,所有人都在等田叔,从睢阳带回来的消息。 杀死袁盎的刺客,究竟是不是梁王刘武所派? 这个问题很关键! 只要坐实梁王刘武‘行刺朝臣二千石’的罪名,那窦太后就算是当场改姓吕,也绝不敢再复提储君皇太弟等字眼。 梁王刘武最好的结局,是政治生命自此终结,顺带还要坑母亲窦太后、姐姐刘嫖一把。 而刘荣也将顺利得到东宫的支持——哪怕是无奈之下的‘不得不支持’,也将正式得到东宫的认可。 到那时,举行了册立大典,接受了百官的拜谒,并住进太子宫,刘荣才能算是成为了最终体的汉太子。 但与其他人的关注点不同:刘荣虽然也在关注田叔,但关注的却不是‘田叔能带回什么消息’,而是田叔回来之后,二人即将合作完成的粮价平抑一事。 出于提前考察、提前准备的目的,找上老熟人:少府令岑迈,来了解一下粮价的波动状况; 岂料正是这百无聊赖下,为自己没事找事的举动,却意外爆出了一个大瓜。 ——吴楚七国之乱才平定,平叛大军甚至都还没有班师回朝,汉家的诸侯藩王、公卿贵戚,乃至手握权力的官员们,便在关中忙着哄抬粮价。 整个统治阶级一同发力,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再不济也起码持默认态度——用前所未有的众志成城、万众一心,坐视粮价水涨船高。 在这个过程中,冲锋陷阵,散布恐慌,如‘关中今年没粮食’之类的,必定是商贾无疑。 但此番,刘荣要想不负众望——尤其是不负皇帝老爹所望,顺利平抑关中粮价,最需要解决的,却是这些商贾贱户背后的靠山门。 有朝中大臣,甚至可能是重臣! 有功侯贵戚,而且不乏姓薄、姓窦——甚至都未必没有姓栗的! 更有宗亲藩王,或弱小如城阳、庐江,或强大如燕、梁。 最终大boss,更极有可能是一位姓刘的女性…… “粮食的事,从来就没有这么简单。” 漫长的思虑、措辞之后,岑迈中还是下定决心,再为刘荣讲一讲这里面的弯弯绕。 ——毕竟再怎么说,刘荣配合即将折返长安、出任内史的田叔平抑粮价,是天子启亲口说过的话。 虽然没有正式下令,但也好歹是皇帝嘴里说出来的、关于储君太子的安排; 再怎么‘大公无私’,岑迈也不好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当朝太子储君。 “粮食,于秋收之后,从百姓手里卖到粮商手中,并在粮仓储存过冬;” “开春之后,粮商开仓售粮,本就要加价牟利,另还要赚回建造粮仓、雇佣人手的花费。” “——加价多少,就有的是说道了。” “粮商说:家贼窃米,损失惨重,必须抬价赚回损失,买粮的百姓能怎么办?” “说粮仓旧损,要赚钱修补粮仓,免得明年没粮仓可用,又能怎么办?” ··· “说到底,粮食什么价,从来都是商人们说了算。” “——秋收过后,粮商们开什么价,百姓就卖什么价;” “待过了冬,粮食们卖多少钱,百姓也还是得花多少钱,把自己卖出去的粮食,再加价买回来吃。” “期间,粮价越高,百姓就越恐慌,生怕粮价越涨越高,就会多买点、买早点——宁愿去赌粮食不会放坏,也不肯吃粮价再涨的亏。” “而百姓买的越多,粮食就越紧缺,粮价自然就越高……” ··· “粮价越高,百姓买的越多;买的越多,粮价涨的越高。” “就这么三两个来回,粮价就能涨破天去——若是没有少府内帑在,怕是三两日,便能涨破千钱每石!” “即便是有少府内帑,也还是涨到了如今,这每石八十三钱的价格。” “要不是吴楚乱平,关中几乎是每三户人家,便有一丁或为战卒、或为民夫,在平乱事赚够了武勋、赏赐,关中眼下,怕是已经要人心惶惶,甚至是物议沸腾、粮价鼎沸了……” (本章完) 第162章父皇,时间不多了啊··· 后世人在史书上,总能看到这样一个字眼,来描述封建时代的生民艰难。 ——民相食。 百姓民穷的吃不起粮食,再不吃东西就要饿死了,只能吃年纪小的孩子,来争取成年劳力的存活; 可毕竟是自己的亲身骨肉,舍不得就这么把骨肉血亲吃进肚里,就只能和别人家换。 我吃你孩子,你吃我孩子·····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第162章 父皇,时间不多了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婚假 努力争取挤时间了,但明天结婚,今天确实是一点空都抽不出来… 明天婚礼,也想不出能抽时间的角度,就不再倔强了:正式申请婚假,分别为今天4月30日,以及明天5月1日,5月2日晚间开始恢复更新。 呼~终于要忙完了。 喜糖也已经陆续发出,最晚会在七天左右到达,各位看官老爷记得查收。 再次感谢每一位衣食父母的包容和海涵。 收到了大家的心意:双倍月票,万分感谢。 多的话就不说了,我就拿婚后的更新来作为回礼(手动抱拳)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婚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明天开始恢复更新 感谢大家的祝福~婚礼进行的很顺利,每一个人的祝福我都收到了,喜糖也正式发出~ 本来今天就要更新的,刚好在路上有时间码字,结果蓝牙键盘没电了嗨… 所以就,明天开始恢复更新啦,大家久等~~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明天开始恢复更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63章人各有命 “少府所言~” “倒也并非全然没有道理?” 天子启新元三年,夏四月初。 长安西郊,上林苑,猎场外。 策马行走在前往猎场的小道上,听闻自家大哥说起自己和少府岑迈之间的交谈,河间王刘德如是道出一语,旋即便苦笑着摇了摇头。 “馆陶姑母平日里,便同功侯贵戚素有往来。” “在某些情况下,说长安的功侯贵戚,皆以馆陶姑母马首是瞻,也是没什么不对的。” “——粮食的事儿,本就不是什么关乎功侯贵戚命脉的大事,顶天了去,也就是多赚点和少赚点的差别。” “有父皇在大哥背后撑腰,若是馆陶姑母也能出面,那大哥此番平抑粮价,当也不会有多大阻碍?” 听闻此言,一旁跟着的临江王刘淤、鲁王刘余等一众新封藩王,也是面带赞同的连连点下头。 对于馆陶公主刘嫖这个姑母,哥儿几个的感官基本一致:令人不齿归令人不齿,但手眼通天,那也是真手眼通天。 抛开别的不说,单就是在东宫窦太后那里的分量,便使的整个已知世界,都没人能小觑这位孝文长公主。 ——甚至就连天子启,都得给这个一母同胞的姐姐三分薄面,以图东、西两宫能和平共处。 在如今汉家的东、西两宫——在汉家的‘两個皇帝’面前都有这么大面子,到了功侯贵戚面前,馆陶主刘嫖的名号,自更是响当当的分量。 再加上刘嫖平日里,也没少帮朝野内外的功侯贵戚、朝臣百官寻门路平事儿,就更使得这位不在编的办事处主任,在如今汉家的贵族群体当中,地位颇有些超然于物外的意味。 说回此番,刘荣以平抑关中粮价,来作为自己获封为储之后的第一考,却遇到了相当大的阻碍; 找刘嫖,行不行? 行。 只要找上刘嫖,让这位姑母点头帮自己,那刘荣此番平抑粮价的事儿,便不再需要面对大半个贵族阶级,所组成的既得利益集团; 而是只需要对付那些个商贾贱户,外加极个别不信邪的、可以忽略不计的蠢货。 众所周知:汉家的商贾不如狗; 如果连几个商人都收拾不好、整治不妥当,那刘荣也别想着位即九五、君临天下了——不如直接寻座煤山,挑棵歪脖子树吊死…… 只不过,与刘嫖‘收钱必办事’的信誉齐名的,是将这句话反过来说。 ——刘嫖收钱必办事,办事,也必收钱。 具体到刘荣此番,刘嫖要收的,那就不是通俗意义上的‘钱’了。 “大哥应该是在担心馆陶姑母借机发难,再提太子妃那桩子事?” 递过投名状,也接受了和弟弟平分一郡的事实,常山王刘彭祖在刘荣面前,也是没了许多拘谨。 自以为一语中的,却不料刘荣闻言,只笑而不语的侧头望向身侧,正皱眉用力思考的三弟刘淤。 “临江王认为呢?” 含笑发出一问,刘荣便将期待的目光,洒向这位近日里颇有长进的幼弟。 只是终归得了母亲栗姬更多遗传基因,饶是一朝开窍,这位临江王殿下,也还是很难达到刘荣所期望的层次。 “唔……” “让阿娇做太子妃的事,母亲当年已经拒过一回了。” “若大哥此番登门,即是有事相求,便不得不摆低姿态……” 面带迟疑的说着,刘淤不由稍一抬眼皮,捉摸不定道:“馆陶姑母,怕是会狮子大开口吧?” “除了太子妃,恐怕还会让大哥再加点什么。” “——单只是这样,倒也罢了;” “咬咬牙忍了就是。” “就怕馆陶姑母因为当年的事怀恨在心,让阿娇做了太子妃都还不能作罢,还要拿着当年的事儿折辱母亲,更甚是折辱大哥?” 此言一出,众兄弟自是连连点头之余,不忘将惊异的目光,撒向这位脑子向来不大灵光的临江王殿下。 唯独刘荣,先是面带认可的对刘淤含笑一点头,旋即又望向另一侧的二弟:河间王刘德。 “老二教的不错。” “能想到这一层,老三就了藩,当也不至于被臣下欺了去。”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引得临江王刘淤一阵窃喜,刘荣便自然的正过身,昂头望向远方的田野。 春耕已过,个把月前还光秃秃的田野,已经被一层细小的粟苗所铺满; 即便是这片猎场外的田野,也已经被上林苑的佃农们,种下了自己今年的期盼。 而在这片田野的尽头,那处被林木层层围起的猎场外——那座行宫之中,天子启和馆陶公主刘嫖,也难得相聚在一起,进行一番姐弟间的私下交谈…… “父皇和馆陶姑母,应该是在聊梁王叔的事。” “——田叔此去睢阳,待其归来,皇祖母当再也无法生出邪念,重提什么储君皇太弟之类。” “而我,也要把这次的事漂漂亮亮办完,把皇祖母的嘴彻底堵死……” 暗下如是想着,刘荣那张已经显露出些许威严的面容,却是悄然被一抹惆怅所充斥。 在兄弟众人各怀心绪的目光下沉默许久,终,还是驻马止步,侧身望向左侧的二弟刘德。 “老二说的对。” “如果我想把这次的事办好,把关中的粮价平抑下去,馆陶姑母的堂邑侯府,便是怎都要走上一遭的。” “——太子妃也好,少府瓷器也罢,总归是能喂饱馆陶姑母的肚子,好让馆陶姑母出面,让功侯贵戚把伸向粮食的手,再原封不动的收回去。”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父皇此番要考验我的题目,当真是‘平抑粮价’这四个大字……” ··· “如果是,那我去寻馆陶姑母,自是不无不可。” “——便是父皇当年,也曾为了稳固自己的储位,而寻得了东宫薄太后的帮助。” “也正是父皇那一次求助东宫,才有了彼时的太子妃薄氏、如今的薄皇后。” “但倘若父皇的考题,并非是平抑粮价呢?” “如果父皇想要的,并非是‘太子平抑粮价’的结果,而是要看我在平抑粮价的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手段呢?” 说着,刘荣不由又是一阵摇头叹息。 “若是后者,那我寻馆陶姑母来解决此事,那和交白卷,又有什么区别呢……” 刘荣的一番话,无疑是让在场的兄弟众人陷入沉思。 而刘荣此刻,想的却是比这八个弟弟加起来,所想的东西都还更多些。 ——还有一件事,刘荣没跟弟弟们说。 不知道是不是多年来,在宫中养出来的敏锐嗅觉:刘荣总觉得关中这次粮价上涨,背后未必就没有那位姑母的手笔! 如果只是商人们具体操作,功侯贵戚们背后操纵,那刘荣确实可以通过刘嫖这个中间人,来和功侯贵戚们达成妥协。 比如在其他方面,给予功侯贵戚们一定补偿,以换取功侯们在粮食的事上,不站在刘荣的对立面之类。 但倘若刘荣猜对了——关中此次粮价上涨,当真是馆陶公主刘嫖在背后操盘,那一切,就都要变得复杂许多了…… “商人们想多赚钱,功侯们想多捞一笔,馆陶姑母插手分杯羹,自是再正常不过。” “——于是,父皇便‘因势导利’,让我去平抑粮价,看我在面对馆陶姑母时,究竟会采取怎样的措施。” “是向馆陶姑母妥协,付出至少一个太子妃得价码,来解决这场‘太子首考’?” “还是给出另外的答案,来让老爷子眼前一亮/大跌眼镜……” 如是想着,刘荣终又是一声长叹,旋即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 “想来此刻,馆陶姑母心里,已经是乐开花了吧?” “——知道负责平抑粮价的是我,便料定我必定会登门,低声下气的求馆陶姑母出手;” “怕是连价码,馆陶姑母都已经在暗下加了好几回……” 半带自嘲,半带苦涩的一番话,惹得兄弟众人再度低下头去,重新陷入各自的思绪之中。 有庆幸自己不是皇长子,不用过这种非人般的日子的(如某位临江王); 有为刘荣的才智、心思缜密赞叹不已,自诩不如的; 自也有河间王刘德这样,即便已经获封为宗亲诸侯,也依旧习惯性为大哥谋算的。 “太子妃的事儿,大哥应该要在馆陶姑母那里受点气。” “再有便是母亲那边,大哥要费点心思,让母亲在馆陶姑母泄愤的时候,尽量别再闹出乱子出来。” “至于少府瓷器,本就已经归了父皇、归了宗社,不是大哥能把握的——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替馆陶姑母求得一二成分利。” “若除此之外,馆陶姑母还另有所求……” 话音未落,一只细嫩却又有力的大手,只冷不丁的落在刘德肩上,将刘德赶到嘴边的话生生止住。 待刘德顺着那只手缓缓抬起头,引入眼帘的,是刘荣那张隐约带着疲惫,更多却是自信、从容的笑容。 “这些年,辛苦老二了。” “尤其是老三性子直,不长于谋算。” “——苦了老二,为我这个做大哥的筹谋。” 说着,刘荣再稍一翘嘴角,手也在刘德肩上又拍了拍,才将手收回,重新握住缰绳。 眼睛虽仍是看着二弟刘德,但嘴里的话,却分明是说给兄弟众人听的。 “人各有命。” ··· “弟弟们封了王,就了藩,便是治国安民,镇守一方的命。” “我做了太子储君,便是亲力亲为——以一己之力,为天下谋算的命。” “各认其命,各安其分。” “此,谓天道也……” 语调平和,却也颇有些意味深长的一语道出口,刘荣也不忘驱马回过身,正对向弟弟们,郑重其事的拱起手。 见此,兄弟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也是齐齐拱手,对刘荣深深一拜。 “太子长兄谆谆教诲,弟等,铭记……” 兄弟众人一对拜,原本还算轻松惬意的氛围,只顿时陷入一阵诡异的沉寂。 临江王刘淤左顾右盼,似是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江都王刘非再三看向四哥刘余,明显是迫切需要得到指引。 最局促的长沙王刘发,更是几欲翻身下马,根本无法在马背上安坐。 如此足有三五息,刘荣才将拱起的手收回,面上咧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走吧。” “此番春猎,是父皇考校我兄弟众人的武艺,免得各自就藩封国,丢了我刘氏宗亲的脸。” “——都把看家的本事拿出来,不用有诸般顾虑。” “若是谁游猎一日无功而返,我这个做大哥的,可就要替父皇动家法了……” 有了刘荣这故作严肃的调侃,气氛总算是重归寻常。 兄弟众人相视一笑,再度策动胯下马匹,缓缓朝着不远处,设在猎场外的露天宴场而去。 · · · “这些年,皇帝整日整日操劳国事,便是我那栋公主府,都有段日子没去过了?” 猎场外的行宫内,听闻姐姐刘嫖这似是调侃,也像是试探的一问,裹着薄毯侧躺在御榻上的天子启,只微摇头一笑。 “都是这把年纪的人了,阿姊,便莫在调笑做弟弟的了。” “——就阿姊府上那些个莺莺燕燕,弟早些年还勉强能应付。” “只如今这幅身子骨,若是再不老老实实调养,怕是不日便要一命呜呼,去地底下见父皇了……” 嘴上虽然说着‘不不不’,但天子启的身体却很诚实——几乎是在刘嫖说起‘公主府’三个字的瞬间,便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唾沫。 自太祖高皇帝以来,汉家对于皇子皇孙‘某些方面’的管教力度,便始终维持在一个非常微妙的程度。 就拿当今天子启的儿子们,也就是刘荣兄弟九个举例; 过去这些年,别说是女人了——和各自的母亲一起,住在未央宫各处嫔殿的哥儿几个,连宫外都不怎么能见到! 顶天了去,也就是每年有那么两三次机会,能去母亲的娘家看一看,别说是出长安城,就连在城内转一转,都是绝对意义上的奢望。 或许有人会说了:诶,不对啊? 怎么先帝年间,当今天子启就能带着弟弟刘武,整天整天的在关中大地撒欢,甚至有机会‘误了宫禁’,从而给彼时的廷尉张释之刷声望的机会? 这你就要问问当时,负责守卫未央宫各处宫门,以及长安各处城门的门卫了。 ——我也想拦啊! ——可这两个毛头小子,一个是太子储君,一个是当朝梁王! ——我能有什么办法? 所以,在获封为王,又或是得到封号、嫁出宫之前,汉家的皇子、公主们,基本就是养在未央宫里的金丝雀。 能三不五时走到宫墙外,就已经是顶天了。 至于封王之后,如果能留在长安,那便都是住在尚冠里的王府之中,吃穿住行怎么舒服怎么来,只要别太过分,就没人管你有多荒唐。 而在当年,那段可以随时出宫,甚至是出长安‘自由活动’,但在天黑前必须回宫的岁月,天子启的女人们,都是养在姐姐刘嫖的馆陶公主府的。 一开始,是天子启少年血热,一时激动推了妹子,又没地方安置,就托姐姐替自己照顾着; 后来慢慢地,刘嫖也动了心思——为了免去太子弟弟到处猎艳的麻烦,直接就开始在府上,给弟弟养好一群群婀娜多姿的美艳娇娘。 啥时候来了,看上哪个搂哪个,完事儿之后也不用操心别的,就还是养在刘嫖这里。 凭着这么一手颇有些令人不齿的拉皮条,刘嫖在天子启这个皇帝弟弟眼中,分量也是愈发的重。 ——不是天子启有多需要这么一个皮条客,而是这么一个能给自己养着女人的姐姐,让天子启感到很亲近,很值得信任。 即便是到了如今,天子启也依旧对曾经,那栋由姐姐刘嫖亲手建造的温柔乡带着眷恋。 若非身体状况实在不允许,换做是三五年前,天子启怕是当即就要派人回长安,从姐姐刘嫖府上打包几个美人,到这上林行宫供自己肆意了。 只是今日,天子启难得有心思和刘嫖闲聊,刘嫖话里话外,却是带上了满满的算计。 “皇帝这说的哪里话?” “——才坐了这么几年天下,哪有这么容易老的?” “先帝在位二十三年,皇帝纵是即位时年纪大些,也总能坐个十几年天下。” “这才三年而已,还远不至敬酒色而远之的地步呢……” 嘴上说着,刘嫖手上也已经是斟好了酒,将酒爵自然的送到了天子启身前。 天子启含笑接过,却并没有往嘴前送,而是自然的放在面前的案上; 旋即抬起头,故作随意道:“田叔送回了书信,说是过了函谷。” “至多再十日,便可抵达长安。” “等田叔到了长安,母后召见田叔的时候,还要劳烦阿姊,在母后旁边安抚着些。” “——田叔此去睢阳,查到的东西不少。” “我担心母后得知阿武那些事,会经受不住打击。” “若没阿姊在旁劝着些,只怕母后此番……” (本章完) 第164章内帑够不够?不够再加上国库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刘嫖这个姐姐,就成了天子启和母亲窦太后之间的沟通桥梁。 很多不方便当面直说,或者是天子启不知该怎么说的话,都会通过今天这样的方式,由刘嫖从中代为转达。 就拿今天这件事来说,如果天子启直接跟母亲说:田叔查出来了不少东西,母亲到时候悠着点身子,别被阿武气到了? ——别说是窦太后那样的老人精了,便是随便一个有点脑子的人,都会觉得天子启这是在威胁自己的母亲、汉家的太后! 但有刘嫖在中间这么过渡一下、缓冲一下,那就不一样了。 刘嫖肯定也不会把天子启的话,就这么直接跟窦太后原封不动的转达:皇帝是这么这么说的; 而是会尽可能修饰的委婉一点,以自己的角度劝窦太后:母亲听听我这个女儿的话吧。 对于这一点,刘嫖显然也有着明确的认知。 只自然的点头应下,不眨眼的功夫,便已经大致措好了辞,想好了自己该怎么和母亲窦太后说这件事儿。 心里有了数,刘嫖也是抓住机会,顺着天子启的话头,将话题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引去。 “唉~” “说来此番,母亲非要闹着与立阿武,实在是太糊涂了。” “平白让母子情谊生了嫌隙不说,还让太子也受了不少委屈。” “——每每想起日后,太子和阿武相看两厌,我就觉得胸闷喘不过气。” “好端端的一家人,怎就……” 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出这句话,刘嫖便唉声叹气着坐在了天子启身边,双手往腿上一搭,便满脸惆怅的长吁短叹起来。 就好似前些年,劝说窦太后与立梁王的,并非这位馆陶主; 好似刘嫖非但没这么做,反而还对这么做的人深恶痛绝——对这个离间天家母子得人深恶痛绝。 事实如何,天子启当然心里有数。 但正所谓:不聋不瞎,不能当家; 作为当今汉室——作为整個天下的‘当家的’,即便是掌控欲强如天子启,也不得不在某些时候,对某些事睁只眼闭只眼。 最起码明面儿上,不能把话说的太难听。 “是啊~” “也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蛊惑朕那纯质如初的好弟弟,放着好好的梁王不做,非要做什么储君太弟?” “嘿……” ··· “阿武受人蛊惑,倒也还则罢了;” “——左右我汉家的宗亲诸侯,免不得要被臣下蛊惑那么三二回。” “偏偏母后也要跟着阿武胡闹?” 装傻充愣的发出一问,天子启也终是耐人寻味的挑起眉角,瞥了身旁的姐姐刘嫖一眼。 “阿姊也不知道从旁劝着些……” 似有深意,尤其还是隐隐带着些责备的一语,也惹得刘嫖颇有些难为情的僵笑一声,不自然的别过头去。 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挤出来一句:“圣人百密,尚有一疏。” “我也是难得糊涂……” 一声难得糊涂,算是为自己先前,鼓捣窦太后与立皇太弟给出交代,也算是隐晦的提醒天子启:我这手歪打,不也正着皇帝下怀? 若是没我鼓捣,皇帝哪能这么轻易骗梁王——尤其是骗母后上当? 对于姐姐这层潜台词,天子启也是心照不宣。 姐弟二人就这么两相沉默,虽然聊得话让人听了云里雾里,但一切,却也都已在不言中…… “好在一切重回正轨,恶种没能结出恶果。” “阿姊日后,可万莫再‘难得糊涂’了?” “——太子虽年壮即冠,但也终归还是个孩子。” “阿姊能帮着点,就替弟弟帮着点吧。” “朕这幅身子骨啊……” 嘴上说着,天子启便费力的起身,一手倒扶在腰间,看似是在活动腰身,另一只手却是不着痕迹的抚上了胃部,面色也不由有些狰狞了起来。 ——单看姿势,像极了孕妇一手扶腰,一手抚腹; 但只有天子启知道:这种痛苦,究竟有多么折磨人…… “听说近些时日,关中的粮价有些异动?” 身侧传来姐姐图穷匕见的一问,天子启只不动神色的点下头,应声做出一个严肃的神容。 “社稷临难,总有宵小乘火打劫,想发国难财。” “——等田叔回来,朕打算让田叔做内史。” “田叔上任后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粮价打下来,顺带将那些个宵小挨个下狱!” “待彼时,我汉家的廷尉卿,也不再是只知道哭哭啼啼,就是不肯用印问斩的张欧了……” 杀气腾腾的一番话道出口,天子启也不由稍一侧身,用眼角睨了眼刘嫖,摆明了是在提醒刘嫖:粮食的红线,万万碰不得。 只是对于天子启的提醒,或者说是隐晦警告,刘嫖也有自己的经验。 ——如果真的动了怒,又或是告诫自己‘碰都别碰’,那天子启根本不会亲自开口,而是会直接派一个郎官之类,以此来告诉刘嫖:姐姐惹怒朕了。 既然还愿意自己开口,那就不是‘绝对不能碰’,而是要把握个度。 至于把握在什么样的程度…… “这是要用我这块试金石,来验一验太子的手段?” 只眨眼的功夫,刘嫖便看透了天子启的打算。 虽然不知道天子启想看的,是刘荣在处理女人时的态度,还是在处理刘氏宗亲时的原则,但对刘嫖而言,却也已经足够。 既然心里有了数,刘嫖试探起天子启的话风,自也就愈发没了顾虑。 “有田叔那样的老臣主事,再加上太子从旁辅佐,区区商贾贱户,当是翻不起多大的浪。” “就是长安那些个功侯贵戚……” 故作为难的止住话头,又皱眉思虑良久,刘嫖才不情不愿的长呼出一口气。 虽然没有开口,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却都在透着勉为其难。 “大不了,我舍了这张老脸,在堂邑侯府设宴一场,替太子牵个线。” “只是这事儿办成什么样,可就都看太子自己的手腕了。” “再者,皇帝那些个小磨人精,可还有不少就在侯府住着;” “太子为人子嗣,就这么登了我侯府的门,总归是名不正,言不顺……” 话里话外,刘嫖就差没明着跟天子启摊牌:如果不是我女婿,那太子就不方便登我家的门了。 对此,天子启的态度一如既往地淡漠。 “阿姊瞧着办便是。” “太子怎么着,也还是阿姊的亲侄儿。” “这天地下有什么话,是姑母和侄子之间不能谈的呢?” ··· “太子此番平抑粮价,朕也许了太子便宜行事,只要别太过离经叛道,朕,皆无不允。” “若是阿姊和太子都认为可以这么做的事,那朕,自然也没有反对的道理……” “——对了;” “若是母后也同意,就更好不过了。” “毕竟再怎么说,我汉家可不止朕这个做皇帝的,才可以口称‘朕’?” 看似模棱两可的话,实则已经将自己的立场和盘托出。 ——随你们怎么搞; 只要你俩聊得妥,就都行。 如果东宫那位也点头,最好借此别再跟朕怄气,那就更好不过…… 得了天子启这桩不是允诺的允诺,刘嫖当即喜笑颜开,当即起身挽上天子启的胳膊; 姐弟二人就这么彼此搀扶着,朝着殿门的方向走去。 “阿娇这个儿媳妇,不会让皇帝失望的……” “——嗯,毕竟是阿姊生的,差不了。” ··· “栗姬那边?” “——栗姬听太子的。” ··· “太子大婚,可不能再和先帝那会儿,皇帝册立太子妃那般抠抠搜搜的……” “——都依阿姊~” “——少府内帑够不够?” “——若不够,朕再让国库搭把手便是……” · · · · 在长安西郊的上林苑,天子启借着春狩——借着这个最后的机会,教育着自己即将就藩的儿子们。 而在长安城长乐宫,窦太后却在漫长的焦急等待后,等来了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 “居然……” “真是阿武做的……” 长乐宫,长信正殿。 那封详细记录着梁王刘武罪状,甚至详细到刘武什么时候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通过什么方式派了哪些人,再由这些人分别刺杀谁! 此刻,窦太后瘫坐在御榻边沿,仍由那封才刚启封不到半个时辰的密报,从指间滑落在脚边。 “真是阿武……” 这句话,窦太后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 只是无论重复多少次,窦太后都始终不愿意相信:自己那个至纯至孝,甚至纯孝到有点傻的小儿子,居然真的会做出如此人神共愤的事来。 看出窦太后钻进了牛角尖,落座于殿内的一位老生思虑再三,终还是不得不起身上前,对窦太后稍一拱手。 “近些时日,臣与太史令,曾有过一场言辩。” “或许这场言辩,可以解答太后心中的疑虑。” 老者沧桑沙哑的嗓音,惹得窦太后不由自主的循声望去,盯着老者看了好一会儿,才如梦方醒般,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让黄老先生见笑了。” “既然是老先生,和太史令之间的辩论……” 只是一句话都还没完整的说出口,窦太后就已经彻底脱了力,只一阵轻咳不止; 咳了好一会儿,才对黄生一抬手,示意黄生但说无妨。 ——窦太后再怎么老迈,也终归是先帝的妻子,至多也就是五十出头; 但黄生却已是年过七十,俨然已经一只脚踩进了棺材里。 得了窦太后允诺,黄生却是哼哼唧唧了好一会儿,才捋顺了鼻息、理顺了思路。 而后,才慢条斯理的坐下身,开口一语,便惊的窦太后愣在原地,久久都没能回过神。 “臣和太史令言辩的,是汤武革命,究竟是篡逆,还是天命……” ··· 懵。 窦太后很懵。 一开始,懵得是宝贝儿子梁王刘武,居然真的派死士刺杀朝臣九卿。 ——非但派了,还真得手了! ——杀得还不是旁人,正是窦太后平日里来往最为密切的袁盎! 如果这种时候,能有袁盎在身旁给自己支招,也总好过现在这样手足无措,六神无主…… 而在听到黄生道出这么四个字之后,窦太后就更懵了。 “老先生,为何……” 话才说出口,窦太后又一时之间,不知该从哪里问起了。 ——问黄生一个客卿,为什么要跑去和太史令司马谈,聊这么敏感的话题? 还是问这个话题,究竟和现在的自己有什么关系? 又或者…… “一开始,太史令认为汤武革命,是顺天应命。” “但最终,太史令还是被臣所说服,认可了汤武革命,是悖上篡逆的。” 许是看出了窦太后面上疑惑,不等窦太后继续发问,黄生便开口,开始为窦太后解答起疑惑。 “这场辩论,和太后此刻正在思虑的事,原本是没有关系的。” “但在这场辩论过后,臣和《诗经》博士辕固生,就这个辩题,在陛下面前又辩了一场。” “——在和辕固生辩论时,臣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或许能让太后拨开云雾,再见日月之光辉……” 如是一语,总算是引发了窦太后的好奇心,却见老黄生颤巍巍低下头,将头顶上的冠帽取下; 而后又双手捧上前,开口道:“臣告诉辕固生:帽子再破旧,也是要戴在头顶上的;鞋子再华美,也终归是要踩在脚下的。” “——从没听说过什么人,因为帽子太破旧,就踩在脚下当鞋穿;也没听说过有人,因为鞋子太过华美,而戴在头上当帽子。” “帽子就是帽子,鞋子就是鞋子——帽子就是要戴在头上,鞋子,也只能够穿在脚上。” ··· “帽子、鞋子尚且如此,帝王,自然就更是如此了。” “——难道原本的帝王昏聩,就可以被刀剑加身、被乱臣贼子夺了社稷吗?” “——难道篡逆的人足够贤明,就可以不再被天下人唾弃、非但不被指为乱贼,反而还被称赞为明君圣主吗?” “在臣看来,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君不贤,臣下本应忠言进谏,严词规劝,而不是直接放弃君主,转投他主,更甚是取而代之。” 颇有些自豪的复述出自己的论据,黄生还咂摸了几下嘴,似是在回味自己在那场辩论上的风姿。 过了好一会儿,才憨态可掬的小心抬眼,打量了一下窦太后的神情变化; 见窦太后没有流露异色,才将话题从自己那场辩论,引回到窦太后此时为之困扰的事。 “臣认为,太后正在忧虑的事,也可以用这句话来解释。” “——君,就是君;” “——臣,就是臣。” “梁王既已得封为宗亲藩王,便已经是臣;” “陛下既已君临天下,便已然是君。” ··· “除非陛下绝嗣无后,否则,梁王便怎都不应该生出染指储位的念头。” “甚至就算是陛下绝了嗣,也应该由朝堂百官共议,从先帝诸子当中,选出一位德行崇高的长者,以入继大统。” “——即便先帝诸子,当今尚存于世者,除陛下外只有梁王一人,亦当如是;” “只是无论如何,太后都不应该在我汉家‘还有帽子穿’,而且是有很多帽子可以穿——甚至是有不少好帽子的前提下,非要将那双名为‘梁王’的鞋子,强行穿到我汉家的头上。” “因为这么做,丢的是我汉家的人、陛下的人;” “最重要的,是先帝的遗德,也要因为这双被穿在头上的鞋子,而受到损坏了……” 黄生这番话,道理不可谓不浅显,逻辑不可谓不清晰; 但能让窦太后听进去,尤其是一听就心下一凛的,是黄生最后那句话。 “恐有损先帝遗德……” “有损先帝遗德……” “先帝遗德……” 又是一阵复读机般的反复呢喃,不止喃了多久,也不知‘复读’了多少遍,窦太后暗淡无光的双眸,终于缓缓泛起几缕流光。 ——那几缕光算不上多亮; 但对于如今的窦太后而言,也足以称得上‘灵台为之一清’了…… “老先生不吝赐教,实在是感激不尽……” 说着,窦太后便也颤巍巍起身,对着殿内的黄生遥身一拜,以表达自己的谢意。 “若不是老先生指点迷津,我这个瞎了眼的老寡妇,不知还要为了这么浅显的道理,而平白花费多少心思。” “——老先生说的对。” “为了那么一双鞋,我实在是做了太多太多的错事。” “尤其那双鞋,并非多么华美,而是比帽子,都还要更破旧一些的鞋……” 见窦太后终于从失魂落魄的呆愣中缓过神,黄生自豪之余,嘴上也不忘和窦太后客套起来。 诸如‘这是臣的本分’‘太后万莫如此’之类的客套过头,窦太后自也免不得问起方才,黄生提起的那场辩论。 而在得知那场辩论的结果,是天子启和稀泥草草结尾,那儒生辕固还大言不惭,气的老黄生好几天没吃下饭后,窦太后那张才刚带上‘人味儿’的面庞,却是当即再度阴沉了下去…… (本章完) 第165章老儒安敢? 「母亲这是……」 翌日午后,上林猎场外,兽圈。 带着儿子刘荣、姐姐刘嫖来到兽圈外,果然见到母亲窦太后的身影,出现在兽圈外的凉亭之内,天子启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如是打了一声招呼。 ——天子启的脸色不大好看。 因为在汉家的二元政体下,有一个东西两宫都默认的、不成文的默契:汉家的两位‘皇帝",不能同时不在长安。 西宫天子、东宫太后,起码要有一个人留守长安! 往好了说,是避免长安出了什么大事时,没有能拿主意的‘君"; 往难听了说,便是确保长安有‘君"掌控局面,以免有心人乘机作乱。 在过去,汉家的太后也极少出长安,甚至是极少出长乐; 除了必要的祭天、祭祖等政治活动,汉太后——尤其是吕后之后的汉太后,基本都是在长乐宫不挪窝的。 就说当朝窦太后,自先帝入继大统,一直到先帝驾崩——足足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几乎都没怎么出未央宫! 便是从专属于皇后的椒房殿走出来,在未央宫内走一走、转一转的次数,那也是掰着指头都数的过来。 而在先帝驾崩之后,窦太后又住进了长乐宫; 打自进了长乐宫的门,距今这三年多的时间,更是连长乐宫都没有踏出过一步。 不出意外的话,窦太后整个太后生涯,至多也只会有三五次机会,能从长乐宫走出来。 ——册立储君的大典; ——太子大婚的庆典; 以及,可能发生在窦太后在世时的政权交接。 而今天,窦太后毫无征兆的出了长乐宫,更直接就出了长安城,甚至都没提前知会一声,便直驱天子启,以及一众皇子所在的上林苑; 长安城则由于窦太后此番任性的举动,而成了既没有太后、也没有天子拿主意,又没有丞相***大局的权力中空…… 「皇帝不用担心。」 「我来上林,只是有一些话,要问问皇帝的《诗》博士。」 「话问完了,我就会回长安去,误不了皇帝的社稷。」 得了窦太后这句‘不日便回长安",天子启心下稍安; 又反应过来窦太后口中的《诗》博士,正是前几日在自己面前,和太后客卿黄生辩论的大儒辕固生,天子启才刚缓和的面容,也瞬间再度不上了一层阴云。 ——很显然,黄生不满于那场辩论‘平手"的结局,告状告到窦太后那里去了。 再看窦太后这气势汹汹的架势,摆明了是要为自己的客卿——为自己敬重的黄老巨擘:黄生找回场子…… 「母亲,是为了黄生而来的吧?」 「前日那场辩论……」 不等天子启开口安抚,窦太后便冷然一抬手,将天子启未尽之语强行打断。 「皇帝不必多言。」 「是非对错,我心里有数。」 言辞强硬的说着,窦太后便挪了挪身,尽可能将身子坐直了些,旋即便做出一个淡漠清冷的表情。 「皇帝只管将那辕固老儒找来,当着我的面答话便是。」 「——也别想着拿‘长安路远"‘辕固年老"之类的话来搪塞我。」 「我是知道那辕固生在皇帝身边,才亲自前来上林,寻那老儒问话的。」 一听窦太后这话,天子启本就僵硬的脸色,随之再添一分苦闷。 好~嘛! 这是提前打探清楚了 状况,专门来上林苑堵人来的? 退路都被窦太后堵死,天子启无可奈何,自然只能让左右前去,将窦太后口中的‘老儒"辕固招来。 在等候辕固前来的空隙,天子启也是朝着一旁的姐姐刘嫖、儿子刘荣一阵使眼色。 ——想想办法! ——千万别让那老辕固,死在太后的盛怒之下! 感受到天子启恨不能明写在脸上的受益,刘嫖似是而非的低下头去,不知是在想办法,还是在想日后推脱的说辞; 刘嫖能这么做,刘荣却是只得硬着头皮,神情严峻的点下头。 这很难; 尤其是在‘天眼"中,看过辕固生今日的表现过后,刘荣愈发感觉到今日,自己极有可能要让老爷子失望。 但做储君,往往就是这个样子的。 ——封建帝王,尤其是汉家的帝王,总是会给储君丢出一个无解的命题,让太子试着折腾一下,死马当活马医。 医死了,无伤大雅——左右本来就是‘死马"; 十回能医活个三两回,便算是合格了。 万一医活了,自然是简在帝心,疯狂加分…… 「试试吧~」 「再不济,也总还能学老爷子,给那辕固扔把剑下去,怎都不至于害了性命……」 一时间,刘荣大脑飞速运转,CPU都烧得直冒烟。 不多时,当事人也总算是到场,为这场垂名青史的名场面,正式拉开了帷幕。 「《诗》博士臣辕固……」 「——听说辕固生前日,和我的客卿辩论了一场?」 不等辕固生拜谒之语言罢,窦太后清冷的话语声,便让在场众人纷纷心下一沉。 便是那老儒辕固,也难免本能的心下一颤,为太后这扑面而来的恶意,而感到一阵本能的胆寒。 但很快,辕固便调整了过来,挺直腰,昂起头,慢条斯理的捋了捋颌下白须; 嘚瑟够了,才轻蔑的斜眼瞥向窦太后身侧,阴阳怪气道:「黄生这是技不如人,便要假太后之威,来逼迫我言不由衷的认输吗?」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纷纷色变! ——窦太后本就清冷的面色,瞬间冰冷到再不带丝毫温度; ——原本还纠结着‘要不要出手"的馆陶主刘嫖,当即便摆明了袖手旁观,绝不蹚这摊浑水的架势; 天子启身侧,刘荣当即带上了痛苦面具,同时也不忘将看傻子般疑惑的眼神,洒向辕固生那张臭屁的面庞。 便是天子启,也是不由自主的深吸一口气,显然是在强自按捺着什么…… 「我听说,辕固生觉得汤武革命,是顺天应明。」 「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在辕固这样的儒生眼中,只要君王不够贤明——甚至是只要没达到儒家心目中的‘贤明",就可以被乱臣贼子窃夺社稷呢?」 「什么时候,我汉家的君王是否贤明,是由高阳酒徒说了算的了?」 漫长的沉默之后,窦太后冷不丁道出此语,而后便摸索着将上半身,稍转向天子启所在的方向。 虽然没有开口,甚至连目光都没能精准落在天子启身上,却也摆明了是在问天子启:什么时候的事儿? 什么时候,我汉家是由这些个儒生执政了? 我怎么不知道? 而在窦太后、天子启,以及刘荣、刘嫖身前不远处,听闻窦太后这一声‘高阳酒徒",辕固生也是当即气红了脸,却又碍于窦太后的身份,偏偏发作不得。 — —高阳酒徒,算是太祖高皇帝刘邦,在儒家身上扣下的耻辱柱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个。 说是秦末,陈留县高阳里有一穷儒,名曰:郦食(Y)其(j); 郦食其家境贫寒,生活落魄,连日常生活都不能保障,只能做一个看管里门的小吏,以勉强糊口。 知道郦食其有才能,又如此贫寒,陈留的豪族们却也不敢向其抛去橄榄枝,并称呼郦食其为:狂生。 就这么在家乡有一顿没一顿混到了秦末,郦食其终于时来运转——郦食其的某位同乡,在沛公刘邦账下做骑士,在刘邦询问其家乡‘可有豪杰"时,向刘邦举荐了郦食其。 得了举荐,郦食其郑重其事的换上了儒冠,并按照约定,来到了刘邦在高阳落足的客舍。 得知郦食其应约求见,刘邦问亲卫:来人是什么模样? 亲卫说:那人做儒生打扮,头戴儒冠,应该是个大儒。 刘邦于是不屑道:替我回绝了他吧,就说我在忙着天下大事,没空见儒生。 (为我谢之,言我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 亲卫将刘邦的话带给了郦食其,郦食其当即怒而拔剑,朝亲卫咆哮道:去!再告诉沛公,有一个高阳酒徒请见! (走!复入言沛公,吾高阳酒徒也,非儒人也) 于是,刘邦乐呵呵的召见了郦食其,给这位‘高阳酒徒"倒上了酒,二人把酒言欢,君臣相得…… 时至今日,汉家无人不知:当年那位高阳酒徒、那位‘狂生",正是被齐王田广烹杀的汉士,为太祖高皇帝追封为‘高粱侯"的开国元勋,郦食其。 开国十八功侯当中的曲周侯郦商,正是这位高粱侯的弟弟; 才刚在吴楚七国之乱中水淹邯郸,大破赵王刘遂的曲周侯郦寄,则是这位高粱侯的亲侄子。 但在如今汉家,很少有人知道郦食其,是太祖刘邦追封的高粱侯; 更为世人所耳熟能详的,是这位高粱侯名垂青史的典故:高阳酒徒…… 「太后,为什么要这样折辱读书人呢?」 经过漫长的思想斗争之后,辕固生终还是没能压下胸中恼怒,开口回怼起诘难自己的窦太后。 只是这一开口,辕固生便再也打不住,一股脑将自己的真实想法,都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太后说,汤武革命不应该是顺天应明,而应当是黄生所说的那样,属于乱臣贼子篡逆。」 「那岂不是说,太祖高皇帝顺天应明,以讨暴秦,也同样是乱臣贼子篡夺社稷,窃取了秦的天下吗?」 「——太后作为汉家的太后,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难道供奉太后安居长乐的,不是我汉家子民,而是嬴秦虎狼吗?」 ··· 「臣说汤武革命,属于顺天应明,是因为我汉家的太祖高皇帝,也做了和汤、武一样的事,才建立了我汉家的国祚。」 「太后却要为了黄生——为了自己的客卿,而将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归类为乱臣贼子篡夺社稷?」 「太后这么做,对得起我汉家的列祖列宗,筚路蓝缕兴建社稷,对得起先帝励精图治,安定天下吗?」 毫不留情面的一顿乱喷,辕固生还不觉得过瘾,朝着窦太后身侧的天子启微一拱手,旋即再道:「那场辩论,胜负分明是一目了然的。」 「但陛下为了给太后留颜面,而没有判太后的门客输,只是以我二人平手来结束了那场辩论。」 「——明明不占理,却还是凭借太后,而得了个‘不输"的结果,黄生却非但 不知足,反而还把这件事摆到了太后面前。」 「让太后不能在长乐清养,却跑来上林责问我这个年迈的儒生,黄生,难道不能算是女干佞吗?」 「被这样的女干佞轻而易举的说动,太后,又如何能算得上是贤明呢……」 好似机关枪般,不留一点气口的说完这番话,辕固生便‘痛心疾首"的一阵摇头叹息,像是为汉家出了窦太后这么一个太后,而感到悲痛不已。 见辕固生这般作态,又听了辕固生方才那番话,刘嫖更是愈发觉得自己决定不掺和这件事,是多么明智的选择。 ——你看看这老儒,分明就是一心求死嘛! 便是天子启,也是再度做起了深呼吸,面上虽还能尽量维持淡定,暗下也忍不住骂了一声:倚老卖老! 这辕固生平日里,那就是个指点江山,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主——天子启对此早就心里有数。 只是终归是读书人,尤其还是先帝亲自拜的《诗经》博士,又是儒家齐诗流派的代表性人物,天子启总是每每恨得咬牙切齿,也还是不得不荣养着。 ——就这么个大喷子,养在长安,顶多也就是个二千石的虚衔,外加每年一千多石的粟; 可若是放到关东去,指不定要闹出多大乱子来。 但此刻,天子启也不由得后悔起来:怎就没早点把这老狂生,一脚提到岭南的百越之地去,丢给赵佗那只老乌***疼…… 「我尊重黄生,是因为黄生治黄老,颇有所得。」 「而黄老,是我汉家自立国以来,便始终在倚仗的治国之学。」 能压下怒火,继续和辕固生讲道理,而不是直接下令左右乱刀砍死辕固生,窦太后显然也废了不小的力气; 只咬牙挤出这么一句话,便本能的眯起眼角,强压下胸中翻腾的杀意,悠悠开口道:「难道在辕固生看来,黄老之学,不应该得到汉太后的重视吗?」 「——人们总是说,按照黄老之学的渊博,五十岁之前都很难小成,七十岁之前都很难摸到门槛,不到九十岁,都不能算作是‘治黄老"。」 「黄生年方七十,便已经得到了天下许多黄老名士的崇敬,治黄老而大成。」 「难道这样的人,都不足以让我崇敬?」 「不去崇敬这样的人,难道要崇敬仲尼的徒子徒孙——尤其还是一个连上下尊卑都不懂,连太后都不知道尊重的人吗???」 说到最后,窦太后显然是已经在极力按捺着怒火,摆明了辕固生再多说一句不该说的,就会让滔天怒火彻底爆发! 但辕固生却好似什么都没听出来,只颇带些不屑的冷笑一声,倨傲道:「在我看来,所谓的黄老之学,不过是给女人学的东西罢了。」 「用这样的‘妇人言"来治理国家,实在是可笑至极……」 砰! 砰! 同一时间,两个巴掌同时落在各自面前的案上,惊得兽圈内的猛兽们,都从慵懒的躺姿起了身,伸长了脖子,望向头顶的兽圈外; 便见窦太后单手扶案,神情森然的凝望向辕固生,一字一顿道:「说黄老之学是妇人言?」 「比起司空城旦所用的书体,又如何呢?」 ——安得司空城旦书乎? 说的是隶书。 说的是为隶书奔走、提倡天下应该用隶书,而不是小篆的儒家学问…… 「殿下……」 窦太后怒,并没有出乎辕固生的预料。 ——能当着上位者的面乱喷,如果连上位者的怒火都预料不到,那辕固生也无法在长安城活到现 在。 之所以敢这么做,也不过是料定天子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自己死在长安、不可能愿意承担‘杀士"的骂名,才肆无忌惮的乱喷。 但当看到天子启外侧,太子刘荣也同样怒而拍案,甚至已经满脸狰狞的起了身,将手扶上腰间的剑柄之上时,辕固生却亚麻呆住了。 什么情况? 不是说太子和太后素有嫌隙,关系一向不好吗? 怎么…… 「博士,是觉得我汉家的太后,没有子孙存于世了吗?」 「还是觉得我诸刘宗亲,会坐视母仪天下的太后,被一介狂生腐儒当面折辱,却无动于衷呢?」 每说出几个字,刘荣便会手扶剑柄上前一步; 待这两句话说完,更是迅速靠近到辕固生的面前,猛然一拔剑! 呛~~~! 伴随着刺耳的剑鸣声,刘荣毫不迟疑的将那柄利刃,不偏不倚架在老辕固的脖子上; 而后深吸一口气,发出了自己最后的诛心一问。 「岂不闻天子一怒,血流漂杵,伏尸百万;」 「太子之怒,纵是比不得天子雷霆震怒,也总归是能让博士血溅五步的……」 「——博士,最好给孤一个交代。」 「若是给不出,那孤这个‘匹夫",可就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了……」 (本章完)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166章这也太拟人了吧? 辕固生当然无法给刘荣交代。 但在刘荣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之前,窦太后抢先站了出来,当着天子启的面,令左右将辕固生扔进了兽圈中。 ——可怜辕固一介老儒,被冷不丁丢进养着野猪的兽圈,当即也没了先前的盛气凌人。 先是狼狈逃窜,之后又拿着天子启情急之下,顺手丢下去的御剑,便开始和那头护仔的野猪斗智斗勇起来。 兽圈内,辕固生险象环生,几度险些被野猪的獠牙刺穿老迈身躯! 但在兽圈外,窦太后、天子启,以及太子刘荣祖孙三人,却是对辕固生不时发出的凄厉呼喊置若罔闻。 由女儿刘嫖搀扶着,走到天子启和刘荣之间的位置坐下身,再三思虑之后,窦太后终是将身子稍一转; 却并非是朝向皇帝儿子刘启,而是象征性转向了刘荣所在的方向。 「终归是迷途知返,便总还要给一个迷途知返的机会……」 虽然不大明白窦太后这般态度转变,究竟有没有梁王刘武贡献的力量,却也丝毫不妨碍天子启,为今日这场意外的会面感到满意。 「也就是从那以后,基本只要是张廷尉说的话,哪怕是完全没有道理,先帝都会再三斟酌、慎重考虑。」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寥寥五个字,却成为了汉家自那以后,往后百十年的执法核心思想:法如是,足矣。 ——什么情况? ——这么对的话,居然是从皇祖母嘴里说出来的? 说是当年,先帝乘车出长安,廷尉张释之随行。 「——别真让我汉家的《诗》博士,被皇帝圈养的野彘给咬死了……」 「唉~」 轻飘飘一语,却引得天子启不由得为之一愣,旋即便不着痕迹的低下头去,悄默默探听起母亲窦太后,同儿子刘荣——这祖孙二人之间的交谈。 「差不多了,就给人拉上来吧。」 硬着头皮将事实道出,刘荣也随之将身子坐的更直了些,做好了随时为老爹解围,劝祖母窦太后息怒的准备。 「尚还是太子储君,便已是到了如此地步,日后坐了我汉家的天下,岂不更……」 ··· 「人非圣贤~」 「儿未壮,不敢有悖于父皇;」 今天的刘荣,狂的无边无际。 额…… 「怎似是有段日子,没听到这位张廷尉的消息了?」 ——替我说吧。 「——在孙儿看来,冒顿单于书辱吕太后,和今日,狂儒辕固生面辱窦太后,是一样的事。」 为刘荣回忆过当年,发生在先帝和张释之君臣二人间的这桩往事,又做出了总结性的感叹唏嘘,窦太后又冷不丁‘诶?"了一声,旋即便摸索着将身子转向了另一旁的天子启。 惊魂未定之下,饶是仁厚如先太宗孝文皇帝,也还是不免雷霆震怒,当场下令让廷尉彻查! 结果张释之经过简单的审讯,便很快将结论送到了先帝的面前:不是刺客,只是个在溪边洗手的老农,碰巧把拉撵的御马给惊到了。 「虽然最终,吕太后相忍为国,委曲求全,但也依旧有忠烈之士如舞阳侯樊哙者,愿意提兵十万,马踏匈奴单于庭!」 「太子年少血热,偶有狂语;」 而后,便面色如常的点点头,再发出一声轻叹。 辕固生最终沦落到这么个下场,对于天子启而言,力度刚刚好。 但正如窦太后当下所言:这五个字,至少在华夏文化中,填入了一枚名为‘凡事都有个度"的种子…… 窦太后也是面色愈发柔和,甚至还反过来在天子启面前,象征性的为刘荣求了个情。 说着,刘荣也不由得斜眼望向不远处,仍传出辕固生费力的呼嚎声,以及野猪嘶吼声的兽圈。 即:有法可依,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 「如果不施以雷霆之怒,岂不是让天下人都以为我刘氏无人、我汉家的太后,人人得而欺之、辱之乎?」 「虽只是二千石的虚衔,但也终归是二千石。」 再不济,也总能 张释之回答:法如是,足矣。 ——既然法律有规定,那就按法律规定的条例来处理,便已经足够了。 「传出去,怕是朝野内外都要认为太子储君,是一个暴虐弑杀、喜怒无常的人;」 ——反正也瞒不过的…… 在后世,君无戏言,往往指的是君王言必行、诺必践,绝不能说一套做一套,又或是出尔反尔; 而在如今汉室——在太后也同样属于‘君"的当今汉室,太后、天子对某个人的称呼,往往也能说明很多东西了…… 「然儿即壮,则必枭狂儒辕固之首级,以镇天下宵小矣!!!」 「皇帝当年,也没比今日的太子好到哪里去。」 但出乎刘荣预料——出乎在场每一个人预料的是:在从刘荣口中,听到先帝朝的名臣张释之,居然落得个免官归乡的下场时,窦太后却只是愣了片刻。 「——虽然最终,淮南国因此而得以保存,没有被吴楚之乱的战火所波及,但张释之的所作所为,也终归是不和君臣之道的……」 遗憾的是,张释之这句法如是足矣,并没能在这距离后世两千多年的时代,萌发出法治思想的萌芽。 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张释之这五个字,就是华夏历史上,第一次出现后世法治思想的雏形。 但当母亲窦太后,这么毫无征兆的冷不丁问起张释之,天子启被写满轻松、喜悦的神情,却当即像是被施了定身术般,彻底僵在了脸上。 「——君臣相得,不外如是。」 「就算是免了官,皇帝,也总该要照看着些。」 随着窦太后梦呓般的追忆,刘荣的脑海中,也随之有一卷记忆的画卷被摊开。 「张释之,被父皇罢免了……」 「皇祖母,此言差矣!」 刘荣很懵。 心下虽是长松了口气,但面上却是没有任何迟疑,当即绷起脸、直起身,神态也为之一肃。 在窦太后问出这句话之前,天子启的心情还非常不错。 盯着看了有一会儿,才不屑的冷哼一声,继续道:「辕固一介腐儒,于宗庙、社稷未立寸功,于天下人未有寸善,便敢仗着先帝赐予的荣禄,当着我汉家的天子、储君的面,折辱我汉家的太后!」 再者,对于辕固生,天子启也并非是多么喜欢,又或是多么惜才——天子启仅仅只是不想让辕固生死在长安,平白蒙受一个‘不能容人"的污名,更甚是给鲁地那些个腐儒们,提供‘焚书坑儒2.0"的素材。 ——相比起‘祖母和孙儿说话"时的正常语气、神态,确实还多少有些清冷; 但比起这段时间——尤其是刘荣获封为太子储君后的这段时间里,窦太后对待刘荣的态度,已经算是亲近了许多。 七十好几的老儒,被丢进兽圈里和野猪搏斗,看上去考验的是辕固生的武艺,但实则,却更多是窦太后在泄愤、在羞辱辕固生。 君无戏言。 「先帝,成就了廷尉张释之这 个名臣;而张释之,也未尝没有成就先帝、未尝没有成就我汉家的太宗孝文皇帝……」 「即是出于纯孝,就当是小孩子年少轻狂时的玩笑话吧……」 在御撵经过一座小桥时,桥洞下突然钻出一名农夫——原本是跑到小溪边洗手的,刚好赶在御撵即将过桥的时候钻了出来。 「张释之为淮南相,在得知淮南王打算举兵之后,却是直接设计夺了淮南王的兵权。」 ··· 「君主打算举兵作乱,作为臣下,唯一能做的,便是像楚国相张尚那样,死谏不退,宁死不屈。」 这也太拟人了吧? 见刘荣如此反应,另一侧的天子启已经是乐开了花,不只是觉得刘荣的反应太过好笑,还是终于在刘荣面前赢了一场:我妈比你妈懂事! 而在刘荣、天子启父子二人之间,窦太后虽然什么都没看清,也没人在耳边提醒,却也似有所感的站起身; 带着稍有些僵硬的尬笑,由女儿刘嫖小心搀扶着,颤巍巍朝着不远处的行宫方向走去。 「也好……」 「吕太后受辱,舞阳侯樊哙尚且能‘咆哮宫廷",今日皇祖母受辱,孙儿又怎能无动于衷?」 「按张释之的年纪,当还存于世吧?」 若是看见了,别说是为刘荣求情了——怕是都要怀疑起这爷俩,又在搭台唱戏给自己看了…… 而在《汉律》中,关于过失惊扰圣驾这一罪责,应该采取的惩罚手段是:罚金四两。 「先帝之时的廷尉张释之,是一位非常合格的廷尉卿。」 语调颇有些生硬,甚至完全算得上有些失礼一句话,惹得一旁的天子启、馆陶主刘嫖姐弟二人面色齐齐一紧! 窦太后面色却是再缓和了一分,温颜悦色的侧着身子,听着刘荣继续往下说道:「昔,匈奴冒顿单于以国书折辱吕后,我汉家君臣群情激愤,恨不能当即提兵北上,执匈奴北蛮君长,以告罪于太、高二庙!」 「——儒生情况,面辱太后,太后雷霆震怒之下,做出些过激的举动,总没人能挑出什么不对。」 「额,那什么……」 嘴上虽是说着‘太子不该这么做",但窦太后无论是语气,还是说这些话时的神情,都比先前要温和了许多。 自然的咧起嘴角,对刘荣露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温馨笑容,窦太后便自顾自摇晃着身子,为刘荣传授起自己认知当中的为君之道。 「张释之……」 「为君者,处理任何人、任何事,都要有个度。」 得了皇帝老爹的授意,刘荣自也不敢怠慢,只颇有些尴尬地伸出手,拉了拉祖母窦太后的衣角…… 「额……」 额,主要是根据天子启对儒家‘君子六艺"的了解,手持利刃的辕固生,不大可能被一头野猪伤到性命。 ··· 「张释之,毕竟是先帝的臣子。」 ——虽然辕固生最终,还是被窦太后一怒之下扔下了兽圈,且到现在都还在同野猪搏斗,但根据天子启对辕固生的了解…… 作为御撵的专用御马,突然有人从桥洞下钻出来,拉车的御马们自然是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当即惊的撒丫狂奔,险些每让先帝落得车毁人亡的下场! 「父皇仁慈,不愿伤及辕固性命,儿可没这么大的肚量!」 不是因为窦太后此番话,有多么惊世骇俗的内容; 反而恰恰是因为这些话,都正确到让人挑不出丝毫毛病,才让刘荣感到懵逼。 额………… 作为一个合 格的政治人物,刘荣当然不会感受不到祖母这微妙的态度变化。 「我至今都还记得,张廷尉那句法如是足矣,让先帝感到多么羞愧。」 「太子,实在太过于孟浪了。」 先帝很不服; 准确的说,是觉得自己丢了人,又怎么都压不下火气,迫切需要找到一个宣泄口。 至于天子启? 嘿! 也就是窦太后眼睛不方便,才没看到天子启那怎都压不下的嘴角! 「过犹不及,物极必反。」 「——辕固狂儒,已有取死之道!」 「——还在淮南国做王相?」 ··· 刘荣很狂。 怒气冲冲的丢下这句话,刘荣终还是将愤愤不平的目光,撒向了和自己隔着祖母窦太后而坐的皇帝老爹。 不用再为辕固生头疼,又意外得到刘荣‘感化窦太后"的意外收获,看样子更是像要彻底化干戈为玉帛的架势,天子启更是别提有多开心。 「这个道理,便是由当年的张廷尉,亲力亲为教给先帝的……」 「也好啊……」 「还是……」 于是,先帝就问张释之:一个农人,无缘无故惊扰了朕的圣驾,险些害的朕就这么狼狈的去见了高皇帝; 朕作为皇帝,难道不能采取更严厉一点的措施,来告诫其他人吗? 狂到刘荣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随便单拎出来任何一句,放在其他任何场合,都必定会为刘荣招致杀身之祸! 但在今日…… 难得哼唧了这么老半天,也没能多挤出几个字来,天子启索性将双肩一耸拉,隔着母亲窦太后,给刘荣使了个眼色。 「再怎么说,那辕固老儒,也终归是先帝安车驷马礼聘到长安,并亲颁天子诏,所任命的《诗经》博士。」 ——你不是牛的不行吗? ——我一句话,你不也得去跟一头野猪舞刀弄枪? ——如果天子启没记错的话,这是母亲窦太后第一次,在自己的面前称呼刘荣为‘太子",而非皇长子。 「孰能无过啊……」 「早在吴楚之乱平定后的第一时间,张释之便被革除官职,被遣送回了老家。」 「但作为太子储君,一言不合便拔剑相向,尤其还是对二千石的《诗经》博士拔剑相向,实在是太过不妥。」 只见兽圈外,馆陶公主刘嫖一脸慈母笑,看向刘荣的目光,当真是诠释了后世那句: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 「好歹也要给个光禄大夫之类的虚职,好荣归故里;」 「免得到了地底下,无颜面见太宗孝文皇帝……」 (本章完) 小提示:按【空格键】返回目录,按(键盘左键←)返回上一章按(键盘右键→)进入下一章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167章年少不可得之物 刘荣不知道这一日,发生在上林苑的一切,究竟有没有老爷子的手笔。 但毋庸置疑的是:刘荣抓住了这个不是机会的机会。 ——老爷子和东宫之间的微妙关系,应该可以就此恢复正常,至少是能维持住表面和气。 至于刘荣自己,虽然不大可能就这么容易的被东宫窦太后接纳,但也至少得到了窦太后勉为其难的认可。 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除了刘荣——除了认可刘荣这个太子储君,窦太后,还有其他更好的选择,甚至是不比刘荣差太多的选择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就好比几百年后,唐祖李渊堂堂天子之身,尤其还是开国之君,却在玄武门之变后,甘愿被儿子软禁于深宫多年,便是这个道理。 只不过,刘荣终还是无奈的叹息着摇摇头,将自己的另外一件顾虑说出口来。 于是,刘荣的储位就莫名其妙的坐稳了。 却并没有急于开口阻止,而是慈爱的丢出一句:太子想做,那就试试看吧? 彼时的太子启,是否也像现在的太子荣这般,意气风发,朝气蓬勃…… 就好比后世,你再怎么技术过硬,前途光明,私下里能和领导相处的更好一些,多一些往来,对你也只会有好处,绝不会有坏处。 「仅仅只是因为在儿看来,一个出身堂邑侯府的太子妃陈氏——甚至是陈皇后,对于我汉家的宗庙、社稷而言,终还是弊大于利的。」 从回忆中缓过神,天子启又如是补充了一句。 「太子非但不会有损失,反而还能更心安些,和东宫之间的关系,也会更加牢不可破。」 能在明面上认可自己,至少是默认自己这个太子储君的合法地位,刘荣便别无他求。 「但儿做出这个决定,即不是因为厌恶阿娇,也不是因为担心馆陶姑母。」 「太子解决了东宫——至少是让东宫不再敌对太子,馆陶主能拿捏太子的筹码,可就又少了一个。」 盖因为天子启清楚地知道:人世间的选择,往往并非‘这么选是对的,那么选是错的"这么简单。 「故而,再三权衡之后,儿终还是决定放弃‘联姻"这个捷径,打算用其他的笨办法,来构建自己和东宫之间的关系。」 倒是让刘荣想起后世,某知名游戏中的人物金句。 如太尉周亚夫不计代价、不求回报的支持; 就算是被软禁于深宫之中,如果铁了心要复辟,李渊难道真的没有一点胜算吗? 「父皇会宫车晏驾;」 刘荣今日的举动,其背后所暗含的信息,自然是难逃天子启那双被朝野内外,乃至天下人誉为‘慧眼如炬"的眼睛。 「——但儿名正言顺,立之以嫡长,年壮即冠,本就不需要向东宫借这么大的势。」 「唯独就怕孝惠皇帝那般,因为怕做错,便什么都不做。」 在刘荣这段话音落之后,难得可以私下交流的父子二人,却是默契的陷入一阵漫长的沉默之中。 「锦上添花,难道不好吗?」 除了政变成功的二儿子李世民,唐祖李渊的其他儿子,都尽数死在了那场玄武门之变当中。 万一玩儿出花活了,也算是为汉家的后世之君,在‘联姻"之外,另寻了一条和东宫利益捆绑的新道路…… 对于刘荣并没有和自己做出同样的选择——并没有通过联姻来构建政治同盟,天子启倒也并没有因此,而觉得刘荣‘不类父",或是不够理智之类。 「最为 关键的是:因为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的功劳,而被父皇新封为魏其侯的大将军窦婴,即将成为儿臣的太子太傅。」 ——先帝对天子启,总是无比严苛; 所以,本着‘我的选择也不见得有多好"的原则,对于刘荣另辟蹊径,放弃‘联姻"这个最省事、最简单有效的政治结盟手段,天子启并没有急于否定,而是更偏向于观望。 所以,天子启很乐意给予刘荣。 「换而言之,薄太后伸手向父皇要个太子妃的位置,是为了填补轵侯薄昭死后,薄氏在朝堂之上的影响力空缺。」 「好的决策,无论决策者有多么不喜欢、多么愤怒,也应该理智的推行;」 对于老爷子那礼乐崩坏级别的混乱称呼,刘荣显然也已经习以为常。 问题的关键在于,然后呢? 从儿子手里夺回江山,复辟即位,然后呢? ——确实。 窦太后不是真的认可刘荣,也不是改变了对刘荣的看法,仅仅只是因为除了刘荣,窦太后没有其他的选择; 想了许久,天子启也没想到自己,能怎么反驳刘荣‘放弃和东宫联姻"的决定。 ——李渊真的拿李二没办法吗? 「——治大国如烹小鲜~」 这让天子启萌生出了极为浓厚的兴趣。 ——我宁愿犯错,也不愿什么都不做。 再把唯一的儿子李世民推翻,复辟再多坐几年皇位,待寿数将尽之时,李渊又该把大唐的江山社稷,交到哪个儿子手中呢? 这,才是唐祖李渊被‘封"为太上皇之后,就此随遇而安,不做抵抗的原因。 「——南皮侯窦长君虽然已经薨故,但袭爵的世子窦彭祖,也总还有中人之姿;」 既没有私相授受、老早就和窦婴眉来眼去,也没有为窦婴担任太子太傅,而做出哪怕半点努力。 「虽进取不足,却也至少可保窦氏荣华如旧。」 没得选,所以只能和唯一一个能勉强凑合的人选,尽可能维持相对健康的关系。 「万一再闹出个‘馆陶主登门提亲,被栗姬乱棍赶出"的笑话出来,那才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不好的决策,无论决策者多么喜欢、多么心动,也应当冷静的驳回。」 李二殿下:爹,你自己看着办吧; 因为一旦刘荣的储位动摇,那作为刘荣一党的太子太傅窦婴,就必定会成为被放弃,乃至被清洗的‘废太子一党"。 「儿臣,会灵堂即位。」 循声抬眸,刘荣便见老爷子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俨然一副作壁上观看好戏的架势。 如果刘荣玩儿砸了,大不了到时候让一切重回正轨——一个太子妃陈氏讳阿娇,足以解决刘荣在太子生涯当中的一切问题。 只是这样一来…… 得到了巨大的短期收益,却也埋下了严重的长期隐患。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许多。 因为天子启翻遍了记忆,却根本没有翻到过这样一幕。 因为当年,同样的命题,也曾摆在过‘太子启"面前; 而太子启当年给出的答案,正是先帝年间的太子妃薄氏、至今都还住在未央宫椒房殿的薄皇后。 「——如此说来,太子妃的事,殿下当是有了决断?」 对于天子启的突发奇想,先帝不是破口大骂,就是冷言嘲讽。 「薄昭一死,薄太后当即势单力薄,便只能投资未来,为薄氏谋求个太子妃 的位置。」 只是进过简单的逻辑推理之后,天子启便轻松得出结论:在经过今天这一场会晤之后,刘荣已经没必要为了自己和东宫之间的关系,而拿出‘太子妃"这个筹码,来换得馆陶公主刘嫖的支持了。 就说是窦婴这个太子太傅——刘荣做什么了? 这也正是李世民凭借一场玄武门之变,便得以成为大唐第二位天子的原因。 「阿娇会长大;」 「儿想了想当年,薄太后非要让自己的族孙,给父皇做太子妃的原因。」 就拿当年,‘太子启"做出的选择来说:以太子妃为筹码,换得彼时的东宫薄太后的支持,确实是为彼时的太子启解了燃眉之急。 言罢,刘荣也不忘哀叹一气,又故作随意的嘀咕了一句:「若是真要娶阿娇,那儿还要头疼母亲那边……」 答案是:如果豁的出去,李渊还是有相当大的机会,从儿子李世民手中,将大唐的江山社稷重新夺回来的。 ——反正你就剩我这么一个嫡子了,如果不让我坐江山,那爹你就努努力,看咽气儿之前,能不能再给我大唐生个好太子出来。 ··· 「而如今,窦氏除了皇祖母,还有南皮侯窦长君、章武侯窦广国,以及即将班师的大将军:魏其侯窦婴。」 无论是原本的历史时间线,还是当下这个平行时空,刘荣在角逐储位上的优势,基本都和刘荣自己没什么关系; 仅仅只是皇长子的身份,让刘荣在不知不觉间,便具备了‘如果不让皇长子做太子,那宗庙、社稷就要生出很多隐患"的强大根基。 就算刘荣和东宫之间,关系再怎么铁、再怎么牢不可破,能更进一步,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在刘嫖、窦太后母女离开兽圈外,辕固生也被拉上来,并由郎官护送回长安之后,兽圈外的凉亭之内,便只剩下刘荣和天子启父子二人。 「儿听闻乡人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在天子启心中,先帝是伟岸的,也是从始至终都正确的; 如弟弟们本能的谨言慎行,甚至不惜自污以证‘无心夺嫡"; 再比如朝野内外,那些看似在和刘荣保持距离,实则却恰恰是因为刘荣身份敏感,才装模做样保持距离的朝臣百官、公侯贵戚…… 失去窦婴这么个新生代翘楚,窦氏外戚也会损失重大,甚至会让家族的未来,都蒙上一层厚重的阴影。 「——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如果没有一个姓薄的太子妃,那在薄太后驾崩后,薄氏一族,便将彻底消失在汉家的朝野之上。」 「让阿娇做太子妃,并非是无伤大雅——而仅仅只是短时间内无伤大雅。」 看着自己的太子刘荣,在身旁不急不缓的侃侃而谈,天子启莫名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有了今日这一遭,馆陶主要想拿粮食的事逼太子就范,也是不大能施展开拳脚的了……」 对于这一点,刘荣心里有数,天子启也同样明白。 ——天知道这么些年,天子启为了不让薄皇后生下个嫡长子,而付出了多少努力。 便见刘荣又沉吟片刻,再道:「相比较而言,如今的窦氏外戚,局面比当年的薄氏要好许多。」 就这么不费吹灰之力,便得了太后家族的支持——这一切,并非是刘荣凭能力争取得来,而仅仅只是皇长子的身份,为刘荣带来的。 「不喜欢阿娇?」 「哪怕抛开南皮侯、章武侯两脉——单就是窦婴这个太子太傅,便足以让皇祖母对窦氏的未来安下心。」 「 这天底下最难还的,便是人情……」 只呵笑着一摇头,旋即便正色沉吟片刻,遂开口道:「父皇教导过儿,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因愠而致战。」 「做太子储君,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大胆说。」 「真到了那时候,皇祖母才是真要大动肝火呢……」 ··· 「儿,确实做出了决断:不急于拿出太子妃的位置,来拉拢馆陶姑母。」 漫长的沉默,终随着天子启这耐人寻味的一句话而宣告结束。 「为什么不拿出太子妃的位置出来,来让‘十之八九",彻底变成十足的把握呢?」 「说说看。」 汉家的太子储君,便极需要有这样的觉悟…… 无关乎刘荣想不想要; 仅仅只是天子启想给。 仅仅只是天子启给了,才能让过往在心中留下的伤痛,在某个瞬间得到片刻缓解…… 「如果彼时薄昭还在,那父皇想要寻求东宫的支持,当也不至于拿出太子妃作为筹码了?」 「我汉家的储君,不怕犯错。」 顺带着,借着窦婴这个媒介,窦氏外戚一族也和刘荣搭上了干联,虽然还没到一条绳上的蚂蚱——生死与共的程度,但也总归是有了相当强的羁绊。 天子启没有得到过; 对于刘荣而言,这也已经足够了。 曾几何时,先帝是否也曾像现在的自己一样,看着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太子,拿出一个个荒诞的想法或方案; 所以,为了保住窦婴这个宗族新生代代表人物,同时也是为了确保宗族能从始至终,都踩在太子储君的战车之上,窦氏一族天然就要维护刘荣的储位。 看似不大确定,实则信心满满的一语,引得天子启不无不可的点下头; 本能的想要接过话头说些什么,却又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将感到嘴边的话原路咽回,示意刘荣继续往下说。 「——薄氏当年,除了东宫薄太后外,外戚便只有轵侯薄昭;」 「——在儿看来,这个道理真正想要说的是:决策者,不能让自己的喜、怒、哀、乐的情绪,成为影响自己决策的因素。」 左右刘荣做了太子储君,也不需要祖母窦太后,能给自己提供什么情绪价值。 人,终究会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扰一生。 「就不怕这么做会痛失好局,再度惹来东宫的不满,更甚是动摇储位根基?」 但从长远的角度来看——尤其是从眼下,刘荣、栗姬母子所在的凤凰殿,与椒房殿薄皇后之间的尴尬关系来看,天子启当年的选择,属于很标准的‘用时间换空间"。 ——这,便是刘荣这个太子储君的优势。 「方才,阿姊的脸色不大好看。」 最乐观的状况,也是骂骂咧咧的让天子启滚下去——就连默认的时候,先帝都不忘顺嘴骂天子启两句。 「阿娇会做皇后,皇祖母会做太皇太后,馆陶姑母,也会成为馆陶太长公主。」 戏谑一问,天子启便慵懒的侧躺下身,耐心的等候起了刘荣的答复。 只不死心的如是道出一语,再追问道:「就算和东宫之间,有另外的纽带可以维持关系——尤其还是太子傅窦婴这样坚实的纽带,再多一个太子妃,当也是无伤大雅的?」 「相较于短期内,可以得到馆陶姑母,乃至东宫皇祖母的支持,阿娇皇后为我汉家日后埋下的隐患,远大于曾经的薄太子妃、如今的薄皇后。」 「今日,儿凭着阿娇得了东宫 支持,日后位即九五,便也要还东宫这份人情。」 ··· 「与其去冒这个风险,还不如就维持原样。」 就这么自然而然的,窦婴就要做太子太傅——做刘荣的老师,成为刘荣最坚实可靠的政治同盟了; 「太子师出身窦氏,皇祖母自然也就没必要塞一个陈氏女,到儿身边做太子妃了……」 ··· 「如果是小十那样年弱未冠,羽翼未丰的‘儿皇帝",那有阿娇来加固东西两宫之间的纽带,的确可以缓解主少国疑所带来的弊端。」 「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看似是从来没做错什么,实则,却也是从来都没有做对过什么。」 闻言,刘荣先是本能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认可老爷子的看法。 「章武侯窦广国虽年老,但在朝野内外威望甚高,更曾险些被先帝拜为丞相。」 「有太皇太后、太后,外加一位太长公主,也确实可以扶保少主,以免君权旁落。」 天子启最终,只丢出这么轻飘飘三个字。 「还是担心馆陶主?」 即便在怎么不愿意承认,天子启心里也依旧清楚:自己总是在本能的模仿先帝,并试图证明自己不比先帝差——至少是不比先帝差太多。 「谨小慎微,步步为营;」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本章完) 第168章穷酸好武 对于刘荣是否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天子启颇有些微辞。 ——你战战兢兢? ——你还如履薄冰? 笑话! 那朕当年算什么? 走钢丝? 只是抱怨归抱怨,天子启终还是没有对刘荣的‘哀怨"表达任何看法,只不无不可的点点头,结束了这场君臣父子之间的私下交流。 后来的事,便颇有了些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的意味。 ——田叔回到了长安,却并没有第一时间面见东宫窦太后,而是出现在了天子启所在的未央宫。 对于天子启‘查出什么了吗?"的询问,田叔答曰:陛下还是不要问了; 若陛下非要问,臣自然不得不说出真相。 那时,陛下若是依法治罪于梁王,那就是同室操戈、手足相残——非但会伤害到自己的血脉手足,还会让太后感到难过; 若不治罪,又会有损我汉家的威仪,让我汉家的律法,在天下人心中变成笑话…… 然后,天子启便从善如流,没有再揪着梁王刘武派遣刺客死士,刺杀朝中重臣的事不放。 因为已经没必要了。 真相如何,该知道的人,都早就通过各自的渠道,得到了再准确不过的消息; 至于不知道的人,也就没必要知道了。 最重要的是:在田叔回到长安的第二日清晨,东宫窦太后颁下懿旨:令朝堂太常、宗正有司择一吉日,使太子沐浴更衣、祭祖告庙,以举立储大典。 紧随其后,便是未央宫的天子启召见朝堂有司,以‘新封诸王即将离京就藩,册储大典宜当从速"为由,迅速定下了章程。 于是,在从上林苑回到长安短短五日之后,刘荣便终于等来了自己早就该得到的一切。 ——于长安城南城门内的高庙,祭奠曾祖刘邦; ——于长安城南郊的社稷坛祭天,并接受了弟弟们在内的汉家公侯贵戚、朝臣百官的纳拜效忠。 当日晚,刘荣也终于如愿住进了太子宫。 那栋坐落于未央宫北宫墙外、桂宫左近,由先太宗孝文皇帝下令建造,并供彼时的太子启、如今的天子启居住的太子宫。 住进太子宫的第一时间,太子荣便下令设宴,以送别即将离京就藩的几个弟弟。 宴间,兄弟众人推杯换盏、推心置腹,好不畅快; 提及即将别离,兄弟众人又是含泪带笑,唏嘘不已…… · · · 「呃……」 「呃啊~」 翌日午时前后,太子宫,后堂。 从宿醉中悠悠转醒,太子荣连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便痛苦的以手扶额,用力揉起了两侧额角。 于榻沿坐直身,就这么揉了好一会儿,始终不觉得颅内胀痛有丝毫缓解; 正要再度躺回榻上,身旁想起葵五那惊雷般粗狂的声线,也算是惊得刘荣酒醒了小半。 「唔,醒酒汤;」 「奴亲自去东厨,盯着尚食庖丁熬的。」 「奴先尝过了,没毒。」 被葵五突兀的粗狂嗓音一下,又稀里糊涂灌下小半碗醒酒汤,再揉了好一会儿额角,刘荣才总算是生出了些力气,从榻上费力起身。 走到铜盆前,毫不矫情的抓起一把水,而后拍在醺色依旧的面庞,反复拍了好几下,才直起身,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呼~ 「往后,可不能再这么烂醉了……」 「头痛欲裂是小,万一再误了正事……」 不料刘荣呢喃自语,却是被葵五当了真,当即郑重其事的点下头。 「殿下放心!」 「往后,奴会在一旁劝着些!」 无比坚定,好似要入忠烈堂般严肃地神态,惹得刘荣也是不由一阵失笑。 ——瞧把你能的…… 暗下如是戏谑着,刘荣面上确实笑着伸了个懒腰; 又定定发了会儿呆,总算是将纷乱的思绪理了理,才对堂门外一抬手,而后率先朝着堂外走去。 「母亲让你来的?」 「夏雀呢?」 温和的询问声出口,葵五也已是三步并做两步跟了上来,一板一眼答道:「夫人说,殿下打自出生便一直住在凤凰殿,一朝住进太子宫,身边又没有贴心的忠奴,怕是会住不惯。」 「本是要奴直接来侍奉殿下,又不知殿下是否另有安排,便派奴前来,由殿下拿主意。」 「夫人说,若是殿下不用,奴便顾自回凤凰殿;」 「若是留在太子宫,也不用派人通传,就此留下便是。」 稍有些忐忑的道出此语,葵五便不安的瞥了眼身前,正在观览太子宫的主子刘荣。 片刻之后,又恍然大悟般,急忙开口道:「哦对了,夏雀;」 「夫人说,殿下将绮兰殿的事交代给了夏雀,若是让夏雀出了未央、来了太子宫,那就不好再盯着绮兰殿那边了。」 「所以,夫人就先将夏雀留在了宫里,说是太子有需要的时候,派人知会夫人一声便是……」 听着葵五说起母亲栗姬的交代,刘荣好笑之余,也不由莫名一阵欣慰。 ——母亲对葵五、夏雀二人的安排,中规中矩,本就当如此; 但不知为何,每当母亲做出这种‘正常人"才能做出的决断时,刘荣面上,便总会不受控制的涌上一阵姨母笑。 就好比一个父亲,看到自己两三岁的小姑娘,好似一个小大人般,将自己仅有的几块钱零花钱分成几份,然后一本正经地说:这五毛吃冰棍,这一块吃零食,还有五毛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既然母亲考虑的这般周到,那就按母亲说的来吧。」 「夏雀先留在宫里,在母亲身边伺候,顺带盯着点绮兰殿。」 含笑一声低语,刘荣便自然的抬起头,用手背在葵五那愈发健硕的胸大肌前轻拍了拍。 「你这憨货,就留在太子宫,替孤管着点宫人们。」 「——不出我所料的话,少府应该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等一众属臣、宫人送到,你替我好生甄别一下:少府送来的宫人当中,有没有吃里扒外的货色……」 对于这一点,刘荣早有心理准备。 过去在凤凰殿,与老爷子一同住在未央宫,刘荣怎都不至于担心身边,会混进外人派来的眼线。 ——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在天子启这一朝,往皇宫里派眼线? 顶天了去,也就是天子启亲自派的眼线,可能会混入刘荣所在的凤凰殿,替这位控制欲几近癫狂的帝王,监控着皇长子刘荣的一举一动。 但出了宫,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太子宫,又名:太子家。 太子荣住进了自己的‘家",最晚不超过今日午后,少府就会送来一应的奴仆下人、宫人婢女,以及专供刘荣编织羽翼、巩固势力的属臣,如太子舍人、洗马等。 太子属臣,少府岑迈插不上手。 从负责太子宫大小事务的太子詹事,即‘家令" ,到负责储君出行仪仗的洗马,再到太子卫队的主将:太子中盾卫,都是由朝堂有司层层挑选,最终由天子启亲自拍板决定的。 这三个人选,天子启也已经给刘荣透过口风:太子家令南皮侯窦鹏祖,太子洗马汲黯,太子中盾卫程不识。 ——程不识这个太子中盾卫,还是天子启得刘荣祈求后,拿太子家令作为筹码,和东宫窦太后换来的。 除了这三位实权太子属臣,其余的舍人,也基本都是朝堂精挑细选的青年才俊,绝对不可能有问题——至少家底不可能不清白; 但少府配给太子宫的宫人,里头却是大有文章可做的。 「奴明白。」 早在刘荣还住在公里、还是‘皇长子"的时候,葵五就已经在刘荣的授意下,清洗过凤凰殿的宫人群体。 彼时,刘荣是担心自己身边,有绮兰殿安插的眼线。 虽然最终什么也没查出来,但葵五也算是有了经验,具体操作起来,不至于不知道从何处着手。 甚至都不用刘荣刻意去说,葵五也能凭借经验默认这次的‘大审查",不需要、也不能把天子启的眼线耳目挑出来。 ——作为帝王,尤其还是一位合格的帝王,天子启再怎么对刘荣放心,都不可能不在刘荣身边安插眼线。 对此,刘荣心里有数,且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忙完宫人们的事,便尽快把太子宫里的物什清点出来,给我拟份清单。」 「——主要是香炉,甲观、画堂各留两顶,后堂、丙殿各留一顶;」 「剩下的,都让少府搬走。」 和葵五闲聊的功夫,刘荣也是在太子宫里大致转了一圈。 相比起长、宽各占地三四里的长乐、未央两宫,刘荣此刻正身处着的太子宫,无疑是小了不止一点半点。 更准确地说:相比起未央、长乐这两个写作‘宫"的庞大宫殿群,刘荣这栋太子宫,更应该被称为‘太子殿"。 正中间的主殿,甲观、画堂各位于居中的会客堂:乙殿左右,前者供刘荣私下会客、休息,后者为刘荣的书房; 殿后便是刘荣的寝室:后堂,供刘荣夜宿。 主殿四角,东厨和茅厕呈对角,东厨位于东南角上风口,茅厕位于西北角下风口; 而另外二角,一为刘荣留宿属臣、客人的丙殿,一为马厩和车马房…… 满打满算,太子宫长宽各不过百步,大小基本就是四个凤凰殿拼凑在一起,再削去一层‘皮"。 而在观览太子宫的过程中,最让刘荣感到刺眼的,便是每踏入一间殿室,就很难不让人注意到的繁多铜炉。 ——刘荣当然认得出来这些铜炉,无一例外都是香炉。 曾几何时,这些香炉或许就在太子启年少无知的‘奢靡"之下,将一笔笔无比庞大的钱财,换成香料焚烧成烬。 刘荣大概能猜出来天子启这么做的理由:非壮丽无以立威。 但相比起大排场,刘荣还是更倾向于后世那句: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除了香炉,还有屏风、碗碟,也都让少府带走。」 「——孤的太子宫,不需要藏人于幕后的屏风。」 「一应餐具,也都用陶、木制品即可。」 … 「对了;」 「再让少府送几份堪舆,悬于画堂。」 「——要一张大汉疆域图,一张北墙、塞外地貌图。」 「要军用的。」 入住太子宫后,伸手向少府要 的东西,同样是一次表明太子政治倾向,以供朝野内外投其所好的沟通渠道。 而对于储君而言,能通过简单直接的方式,来表明自己政治倾向的,不外乎文、武,以及生活作风三个方面。 生活作风,刘荣有现成的标准答案可以抄——就盯着先太宗孝文皇帝,怎么抠门怎么来就行。 武,也就是军事方面,同样不需要刘荣多做什么——大概表明「不会轻武」,而是会延续汉家的尚武之风即可。 至于文,也就是内治… 「父皇任命内史的诏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颁下。」 「没有田叔以内史的身份下场,孤也不好就这么直接…」 似是听出刘荣的忧虑,葵五只稍一沉吟,便试探着开口道:「今日晨时,四公子、五公子、六公子、八公子,都从长安出发就国。」 「奴出未央时,还碰到了七公子,好似也是在说内史、田叔之类的话?」 一听葵五这话,刘荣当即便反应过来:广明殿那两个弟弟,恐怕也在琢磨着平抑粮价的事,能给自己这个做大哥的,帮上点什么忙了。 「明日,替我给常山王送封帖子,让老七老九来一趟太子宫。」 如是做下交代,刘荣便继续沿着太子宫的小道,细细探查起这方属于自己的领地。 不出意外的话,从今天开始,一直到天子启宫车晏驾,刘荣绝大多数政治活动,便都要在这栋太子宫中进行。 如果天子启能给点力,多活上那么几年,便是有皇孙在这栋太子宫出生,亦未可知… 「想当年,母亲和我,还有老二老三,便都是挤在太子宫画堂的。」 「也不知日后,我有了子嗣…」 念及此,刘荣原本还满是轻松惬意的目光,便不由自主的投降了宫墙外——那栋坐落于尚冠里的堂邑侯府。 ——阿娇,刘荣肯定是不娶的。 至于这么做的后果… (本章完)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169章老刘家的男人啊~ ~ 「太子的意思,我大概能明白。」 长乐宫,长信殿。 对女儿刘嫖如是道出一语,窦太后便微微叹了口气,双手握着鸠杖的杖杆,漫无目的的望向殿门外发起了呆。 自太子册立大典过后,东西两宫之间的微妙关系,也总算是重新归于平常。 虽然天子启仍旧忙于国事,却也总还是能抽出闲暇,三不五时来一趟长乐宫,找母亲窦太后聊聊天、扯扯家长里短。 之所以能有这样的局面,梁王刘武关键时刻掉链子,自然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原因。 但最为关键的点,还是在窦太后没能如愿将自己的宝贝儿子,捧上储君太弟之位后,太子刘荣对窦太后的补偿,足够让窦太后彻底放下所有执念。 「窦婴班师回朝,便要做太子太傅。」 「南皮侯窦彭祖虽身父丧,却也已是得了太子家令的任命诏。」 「——外戚插手太子宫,是前所未有的事,也是我窦氏的无上荣光。」 「太子都做到了这个份上,若我还揪着太子妃不放,那朝野内外,可就要说我这瞎老婆子‘恐复为吕氏"了……」 窦太后这句话,看似是在搪塞女儿刘嫖,然实则,却是再客观不过的叙述。 ——按照如今汉家公认的标准,吕氏外戚把控朝政,祸乱朝纲最直观的体现,是诸吕外戚子侄各位王、侯,并担任朝中要职、执掌长安禁军兵权。 但这一切的开始,却恰恰是吕太后为汉家的每一位宗亲诸侯,都送去了一位姓吕的王后。 齐王刘肥作为太祖刘邦的庶长子,年纪大、成婚早,吕太后无法塞个吕氏王后过去,便逼得齐王刘肥拿出一郡之土,来作为妹妹:鲁元公主刘乐的汤沐邑。 这还不算完! 为了让主母吕太后安心,这位齐悼惠王殿下,还把自己的妹妹刘乐,尊为了齐王太后! 将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认作亲妈,这也算是旷古罕见的奇谈了…… 老大刘肥如此,太祖刘邦剩下的儿子们,基本也都好不到哪里去。 太祖次子、嫡长子,孝惠皇帝刘盈,迫于母亲吕太后的***,最终立了自己的姐姐:鲁元公主刘乐的庶女张嫣——立了自己的侄女做皇后。 太祖三子,赵隐王刘如意,还没等到婚娶的年纪,便为吕太后鸩杀。 老四刘恒,也就是先太宗孝文皇帝,则是被塞了个吕氏代王后,还与这位王后诞下了四个嫡子。 只是在吕太后驾崩,诸侯大臣里应外合共诛诸吕,迎立代王刘恒前后,那位吕氏代王后和四位代王嫡子,便都离奇的先后病故…… 最惨的,还是刘邦后几个儿子。 ——太祖皇五子:赵共王刘恢,受吕太后指婚,娶了吕产的女儿为王后; 后来,这位吕氏赵王后出于嫉妒,将赵王刘恢的宠妃毒杀。 痛失所爱,又被那位吕氏王后步步紧逼,赵王恢便此生了死志,终殉情而亡。 ··· ——太祖皇六子:赵幽王刘友,同样被吕太后塞了个吕氏王后。 在就藩之后,那位受到冷落的吕王后不断向吕太后进谗言,污蔑赵王友‘居心叵测"。 最终,赵王友被吕太后招至长安,以兵士围住其府邸,活活饿死在了尚冠里赵王府不说,还剥夺了赵王友‘以诸侯王礼下葬"的特权,仅以平民礼,也就是随便找了口棺木,就将赵王友草草埋葬。 ··· ——太祖皇八子:燕灵王刘建;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同样是不受宠的 吕氏王后,以及另外一位受宠的姬嫔。 最终,燕灵王刘建‘暴毙早逝",死因不详; 与宠妃生下的那位王子,也被吕太后秘密杀害,并以‘燕王绝嗣"为由,断了刘建这一脉的香火…… ·· 唯独养在吕太后膝下的皇七子刘长,得以幸免于难,没被硬塞吕氏王后。 掰着指头算下来,太祖刘邦八个儿子,被塞了吕氏王后的便足有四人! 剩下的四个,一个是成婚早躲过去了(齐悼惠王刘肥),一个是养在吕后膝下幸免于难(淮南厉王刘长),一个是根本没活到婚娶的年纪(赵隐王刘如意)。 就连吕太后唯一的亲儿子、太祖刘邦唯一的嫡子:孝惠皇帝刘盈,都被吕太后‘拐弯抹角"的塞了个三服内的亲戚——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也是名义上的侄女,来做自己的皇后。 在如今汉家,如果有人问‘吕太后是怎么把控朝政的?",答案肯定是遍封诸吕; 但若是问吕太后如何监视、掌控,乃至残害太祖子嗣的? 那答案,必定少不了一句:以吕氏女各为宗亲正室,或为王后、或为侯夫人。 尤其是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时,在极短的时间内蹊跷死去的吕氏代王后、四位王嫡子,更是将一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摆在了汉家每一位政治人物的面前。 ——让吕氏代王后及四位嫡子‘寿终正寝",是先帝入继大统之时,与陈平、周勃等元勋公侯达成的妥协! 太后不得干预宗室——尤其是天子的婚娶事宜,更是早在彼时,便由汉家君臣达成一致的政治默契! 正是在这个背景下,薄太后当年给太子启塞一个薄氏太子妃,才会用掉自己最后的能量; 自那以后,薄太后便再也没有过问汉家的朝政,而是将家族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彼时的太子妃,如今的薄皇后身上。 至于最终的结果,大家也都看到了:自吕太后那么一揽子破事儿之后,汉家绝对不会允许同一个家族,出现第二位汉太后。 别说是第二位皇太后了——太后家族再出一位王太后,对于如今的汉家而言,都绝对是骇人听闻的事! 故而,薄皇后入太子宫至今十几年的时间,愣是没能诞下一儿半女——看似是时运不济,实则,却是早就注定的悲惨命运…… 「太子跟我说,如果阿娇做了太子妃,那日后,皇帝宫车晏驾,阿娇就会变成又一个孝慧张皇后。」 「要知道张皇后终其一生,都没能得到孝惠皇帝的恩幸,更是以处子之身,葬入了孝惠皇帝的安陵……」 「——太子还说,如果我非要立个亲近自己的太子妃,那与其立阿娇,还不如立一个窦氏女。」 「但若果真这么做了,那我册立的窦氏太子妃,日后又何尝不会成为又一个薄皇后呢……」 「须知当年,就连吕太后,都不曾胆敢给孝惠皇帝,立一个吕氏女为皇后啊……」 神情呆滞的望向殿门外,如梦呓般道出此语,窦太后不由得又深吸一口气,为自己先前的执拗而后悔起来。 从本心上来说,窦太后至今都不觉得:让梁王刘武做储君皇太弟,是本身就有错的事情。 非要说有哪里不对,那也就是梁王刘武不争气,烂泥扶不上墙。 ——在窦太后看来,有问题的不是‘储君皇太弟"这五个字,而是梁王刘武无以奉宗庙,并非合适的储君人选。 窦太后完全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也完全没有为自己争取促成储君皇太弟一事而感到后悔。 真正让窦太 后感到后悔,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的,是窦太后先前给女儿刘嫖的承诺。 「让阿娇做太子妃,不是好事。」 「——无论是对我,还是对阿娇,都不是好事。」 「与其让阿娇进太子宫,再经历一遍孝惠张皇后所经历的悲惨人生,还不如给阿娇另寻一门好亲事。」 「虽不比太子妃富贵荣华,未来也无法住进未央宫里的椒房殿,但也总还能一生无忧?」 这句话,窦太后说的还是相当有底气的。 都不用说旁人:就说女儿刘嫖,当年就是窦太后亲自把的关,经过层层筛选,才终于和先帝一同敲定了堂邑侯陈午,来作为女儿刘嫖的归宿。 为宝贝外孙阿娇找个潜力股? 窦太后不敢打包票; 但若是说,为阿娇再找一个陈午2.0,让宝贝外孙女也和女儿刘嫖一样无忧无虑,甚至是放浪形骸的安度一生? 窦太后自问眼光不错,这么点事儿,还是敢拍着胸脯打包票的。 只不过,正如窦太后方才所言:让阿娇做太子妃,对阿娇自己不是好事,对窦太后也同样不是好事; 但对于馆陶主刘嫖而言,成为太子的丈母娘,却是刘嫖余生仅存的一点追求了…… 「母后~」 一如往常的撒娇,在今日却好像是没了效果——见母亲不为所动,刘嫖只闷闷别过身去,做出一副生闷气的模样,实则却是在飞速运转大脑,以寻求解局之法。 而对于刘嫖的故技重施,窦太后却又是悠悠一声长叹,并没有再开口多说什么。 ——给过刘嫖承诺,如今却出尔反尔,窦太后自然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但窦太后也同样清楚:太子刘荣近乎‘无所不用其极"的从其他方面补偿自己、补偿窦氏一族,甚至都隐隐有了些‘为了不娶阿娇,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的架势! 窦太后如何不明白,太子荣担心的,正是此刻在身边哀求自己,试图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太子宫,好让太子做自己女婿的女儿刘嫖…… 「为了不娶阿娇,太子连家令都愿意拿出来,就为了让我这个瞎眼老婆子安心;」 「——嫖平日里,究竟是做了多少糊涂事?」 「在太子眼里,嫖又是怎样的面目可憎,以至于哪怕拼着储位不稳,都不愿意娶嫖的女儿……」 窦太后的视力,已经无限趋近于盲人。 但窦太后瞎的只是眼睛。 用后世人常用的话来说:窦太后虽然眼睛不好,但心里头,那都跟明镜似的。 说太子为了程不识,便拿出太子家令的位置,来作为交换的筹码? ——这话,也就骗骗街头巷尾的三岁小孩子了。 程不识一代名将,本就是被窦太后‘不小心"留在了长乐宫做宫门卫,经过这段时间的舆论发酵,更是俨然成了烫手山芋! 窦太后甩都甩不掉的烫手山芋,若是刘荣伸手要,窦太后会不给? 非但会给,甚至都还得承刘荣一个人情! 就算抛开这些不谈,太子大孙找自己要属臣,窦太后就算再怎么不喜欢这个大孙子,又怎会不给国朝储君留三分体面? 说到底,拿太子家令来换程不识,不过是朝野内外一厢情愿的遐想而已。 刘荣本没必要这么做,却还是这么做了——本没必要将太子家令留给窦氏一族,而是可以用来奖励、培养自己的潜邸心腹,一如当年,太子启的家令晁错…… 「太子,看得很透彻。」 「——太子知道我要的,不是非得让阿娇做太 子妃,而是想看看在太子那里,我这个瞎眼老婆子,到底是个什么分量。」 「如今看来,太子还是拿得住轻重——知道我汉家的储君,该如何对待自己的祖母太后的。」 「至于太子妃,与其锦上添花,倒不如放给皇帝去头疼。」 「免得再有人说:窦太后插手储君家事,欲效吕太后当年之举……」 又一阵轻喃,却好似一记记重锤般,在刘嫖心头砸出阵阵闷响。 一时想不出切入点,刘嫖终还是不死心的提了一句:「女儿就是觉得,太子,似乎太有主见了些?」 「今日,太子能在太子妃的事上拒绝母后,日后,也未必就不会……」 不等刘嫖话音落下,窦太后便稍一抬手,少有的将女儿的话强行打断。 待刘嫖不敢执行的稍睁大双眼,便见窦太后缓缓起身,昂首眺望向殿门外,又是悠悠一叹。 「有主见,是好事。」 ··· 「太子有主见,是国朝之幸。」 「若没主见,那就会是又一个孝惠皇帝。」 「我汉家,不能再出一个吕太后,更不能出第二个孝惠皇帝……」 如是道出一语,又沉默许久,窦太后才缓缓测过身,大致看向女儿刘嫖的方向。 「太子再有主见,也总还知道找我这个瞎眼老婆子商量。」 「——不愿娶阿娇,便给足了我窦氏体面不说,还不忘留下一句:若皇祖母执意要阿娇做太子妃,孙儿,自也只得谨奉太后诏谕。」 「为何不愿娶、为何不能娶,太子一五一十和我说了个明白,却也没忘留足转圜余地——最终如何,还是由我这个瞎眼老婆子做主。」 「总好过阿武那般,该听话的时候不听话,该撑起场面的时候撑不起来,临了还要做下那样的荒唐事,让我这个瞎眼老婆子头疼。」 「再怎么有主见,也不至于使出那等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平白堕了我刘氏的体面……」 很显然,窦太后对梁王刘武失望了。 不只是失望,还有点觉得丢人、觉得面上无光。 毕竟换做是谁,不遗余力的要推自己的儿子再往上一步,结果儿子非但不给力,反而还闹出当街刺杀中央官员这样的蠢事,都难免不会觉得丢人。 听出窦太后语调中的失望,刘嫖自也是明白:再想通过梁王刘武——通过‘皇太弟"这三个字来逼刘荣就范,乖乖娶阿娇做太子妃,已经不大现实了。 剩下的,便也只有接下来平抑粮价的事,能多少有点操作空间。 但从刘荣此番,哪怕把太子家令这么一个心腹的职务拿出来弥补窦氏,也不愿意娶阿娇的架势来看,最终的结果,恐怕也很难满足刘嫖的预期…… 「让阿武朝长安吧。」 正头疼着还有什么办法,能逼刘荣娶自己的女儿,窦太后冷不丁一语,却惹得刘嫖当下一愣。 便见窦太后唉声叹气着坐回榻上,神情难言疲惫的捶打起大腿,嘴上,也不忘自顾自嘀咕起来。 「让阿武来一趟长安,当面向皇帝告罪。」 「再和太子好生叙叙旧,免得叔侄生了嫌隙。」 「——皇帝的身子骨,已是不大硬朗了……」 「我这瞎眼老婆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觉睡过去,便也要去见了先帝……」 说到这里,窦太后终是伸出手,时隔数月,再度将女儿刘嫖的手拉过,在刘嫖的手背上拍了又怕。 「总有一天,我汉家的宗庙、社稷,是要由太子当家做主的。」 「若是不趁着现在—— 趁着皇帝和我还在,便和太子多联络感情,待日后新君即立,再想去效忠自己的侄儿,可就什么都晚了……」 ··· 「给阿武送封书信,让阿武备足礼数,到了长安便亲自登门,庆贺太子得立为储。」 「你也不要因为阿娇的事,就同太子冷颜相向——平抑粮价的事,能帮就帮着点,好歹让太子承你一个人情。」 「——老刘家的男人啊~」 「向来只吃软,不吃硬。」 「万一再给逼急了,纵是父母双亲,那也是挥的下刀子的;」 「若不拿情谊去维系,单只是血脉亲缘,你要想在太子一朝有好日子过,只怕……」 窦太后这一番话,不可谓不推心置腹,也不可谓不用心良苦。 只可惜,窦太后的媚眼,全都抛给了刘嫖这么个瞎子…… 「女儿明白。」 轻声应下,刘嫖便自然地挽起母亲窦太后的胳膊,朝着殿门外走去。 只是陪着母亲,在长乐宫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刘嫖脑海中在想的,却依旧是能通过什么方式,来再恶心刘荣一把…… (本章完)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170章天赋异禀的中山靖王 刘荣心情很好。 因为对于自己‘很不乐意娶阿娇’的表态,东宫窦太后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不悦; 尤其是在刘荣进行相应的补偿过后,窦太后对这桩婚事的态度,更是愈发明朗了起来。 了却一桩心事——甚至可以说是一件心病,刘荣自是说不出的轻松。 连带着,同登门拜访自己的七弟刘彭祖、九弟刘胜说起话来,也愈发带上了轻松惬意。 “阿娇~” “嘿;” “——照馆陶姑母的性子,阿娇没能做成皇太子妃,便大抵要做某王太子妃,又或直接就是某王后。” “你二人,可要小心着些了……” “指不定哪天一觉睡醒,皇祖母赐婚的诏书,便要摆上你们的王宫正殿?” 言辞中毫不加以掩饰的戏谑,惹得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连连赔笑的同时,面上也齐齐用上一抹疑虑。 虽然二人都未开口,但二人心中所虑,却是恨不能直接明写在脑门儿上。 ——为什么? 阿娇表妹为什么不能娶? 难道阿娇表妹,有什么不为人知的…… “阿娇啊~” “自幼养在馆陶姑母膝下,就算得了乃父:堂邑侯陈午三分敦厚,也早就在馆陶姑母‘言传身教’下,给磨了个一干二净。” “——馆陶姑母疼着,东宫太后宠着,再加上父皇也乐得捧着;” “说是再过几年,父皇便要封阿娇为公主不说,还要赐下汤沐邑……” 刘荣此言一出,兄弟二人不由微微色变,不禁为那位阿娇表妹得到的圣宠,而暗暗感到心惊。 ——在如今汉家,能被封为公主的,非但得是刘氏女,还必须得是当朝天子的血脉子嗣! 非天子血脉的宗室女得封为公主,基本就意味着这位宗室女,即将带着新得封的公主封号,被汉家远嫁塞外,以供和亲之用。 而阿娇出生于堂邑侯府,纵是馆陶公主刘嫖再怎么强势,也还是不得不让自己的女儿阿娇,以及两个儿子随父姓。 陈阿娇; 一不是天子血脉子嗣,二不是刘氏宗亲皇族的陈阿娇——阿娇翁主,非但即将获封为公主,甚至还能和每一位宗亲公主一样,拥有自己的汤沐邑? 正所谓:皇子年壮封王就藩,帝女年壮封邑出嫁。 阿娇翁主获封为公主,基本等同于某位非刘姓的‘伪宗室’,如堂邑侯世子陈须,直接获封为实权诸侯藩王! “若是真得封为公主,那阿娇恐怕就真的要嫁给某位诸侯藩王,做我汉家的某王后了……” 如是发出一声呢喃,常山王刘彭祖便稍皱起眉,思考起日后迎娶阿娇公主,可能为自己带来的利弊得失。 ——照馆陶主刘嫖的心气儿,就算是女儿没有得封为公主,刘嫖的第一选择,都永远是将女儿嫁入太子宫! 即便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刘嫖也顶多只能接受女儿阿娇,从自己预想中的皇后降格成王后,绝不可能接受‘再退一步’,让女儿做某侯夫人。 就算刘嫖自己当年,也同样是嫁入了侯府,而非某王王府,也依旧改变不了刘嫖那比天还高的心气。 而如今汉室,正值适婚之龄,又恰好还没有婚娶的诸侯王,基本就是天子启这些个才刚获封的公子们。 这就可以开始掰着指头算账了; ——刘荣一副‘打死不娶阿娇’的架势,大概率也不会让一母同胞的两个弟弟,跳进这個自己都废了好大力气,才得以逃过的火坑。 老四鲁王刘余、老八胶西王刘端身有残缺,刘嫖大概率瞧不上; 至于老六:长沙王刘发,刘嫖也不大可能忍心让宝贝女儿,去长沙那块穷乡僻壤过苦日子。 老二老三,老四、老六、老八都被排除,此番获封为王的兄弟九人,便只剩下在场的常山王刘彭祖、中山王刘胜,以及已经离京就藩的江都王刘非。 再加上还没满四岁的胶东王刘彘,可供刘嫖选择的女婿备选,满共也就剩下四个。 刘嫖最终选定的夫婿,有一半概率出现在刘彭祖、刘胜这兄弟二人之间,刘彭祖自然是本能的开始权衡起利弊得失。 但相比起机敏的兄长刘彭祖,中山王刘胜的关注点,却还是落在了兄弟二人最初的疑惑。 ——为什么? 太子长兄,为何就这般排斥阿娇表妹? 为何宁愿拼着储位不稳,也不愿意拿出太子妃的位置来,好让自己彻底坐稳太子之位? 百思不得其解,刘胜只能将其归咎于太子长兄的自信——或许在太子长兄看来,储位,根本不需要靠阿娇表妹来坐稳。 这倒也确实是刘荣的考量之一; 但刘荣没有告诉兄弟二人的是…… “开什么玩笑?” “还娶阿娇?” “再被举报一波,爷们儿书可就又没了……” 冥冥中,那道不知由来的靡靡之音,于刘荣耳畔再次响起,惹得刘荣不禁打了个寒颤。 但感受到那道冥冥中的凝视,似乎更带上了些许欣慰,刘荣终也是重新安下心来。 定了定心神,再度望向两个弟弟,刘荣的眉宇间,也悄然涌上些许严肃。 “馆陶姑母,大抵不会让阿娇嫁去江都。” “也就是这三两年,阿娇若是没嫁去你二人的常山、中山二国,便会被送去小十的胶东。” “——宫内宫外,尤其是我兄弟众人,都清楚我这个做大哥的,向来讲究一个光明磊落。” “既然今日,我兄弟说起了阿娇的婚事,便也借着这个机会,和弟弟们说几句关起门来的话。” 听闻刘荣此言,虽然不太懂‘关起门来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刘彭祖兄弟二人也大致能明白:太子长兄,应该是要说一些不便为外人知晓的、稍有些敏感的话。 于是便齐齐坐直了身,摆出一副竖耳恭闻的架势,静静等候起刘荣的下文。 没让两个弟弟等太久,只以哭笑不得的表情,目送憨货葵五果真去将殿门关上,为刘荣创造出‘关起门来说话’的客观条件,刘荣面色便随之稍一肃。 “馆陶姑母在乎的,不是女婿人怎么样、会不会好好待阿娇,而是女婿的身份。” “——如果可以,馆陶姑母最想要的女婿,其实是我。” “但这并非是因为我会对阿娇好,又或是对馆陶姑母多么恭敬——仅仅只是因为我是太子,馆陶姑母就把我这个太子储君,当成了最佳女婿备选人。” “换谁来做太子,也都是一样的结果:馆陶姑母只想让我汉家的太子储君,做他堂邑侯府的乘龙快婿,却根本不在乎我汉家的太子是谁。” “换而言之:无论女婿是不是太子,馆陶姑母,都必定会不死心的试上一试;” “如果不能将女儿直接嫁给太子,那馆陶姑母便会试着将自己的女婿,朝着太子储君之位扶上一把、推上一把……” 在平日里,刘荣对这些个弟弟们,其实算不上多么严苛。 别说是严苛了——在先帝驾崩前,刘荣和后面这六个异母弟,便是连日常交流都没多少。 也就是最近这两年,刘荣才开始将自己的‘人际圈子’,从一母同胞的两个弟弟,慢慢扩展到年纪相对较大的八个弟弟; 寻常时日,刘荣对这些弟弟们,也都是遵循尽可能温和对待的原则,生怕哪个弟弟被自己吓到。 但今日,刘荣却半点没有遮掩心中所想,就连平日里温文尔雅、平易近人,总是挂着淡淡笑意的面庞,此刻也是被一层寒霜所覆盖。 ——在历史上,阿娇公主最终,被年仅六岁的皇太子刘彻,以一个‘金屋藏娇’的弥天大谎骗到了手。 而当下,汉家已经不大可能再有‘太子彻’,有的只是胶东王刘彘。 金屋藏娇的典故还会不会出现,刘荣无法轻易下定论。 但刘荣很清楚:没有了太子储君的位份,这个时间线上的汉武大弟,单靠一个金屋藏娇的诺言,恐怕很难得到刘嫖的青睐。 至少不会是刘嫖最好的选择。 这就给了此刻,正在刘荣身前,听着太子长兄给自己打预防针的两个弟弟——常山王刘彭祖,以及中山王刘胜,一个意料之外的机会。 常山王刘彭祖,中山王刘胜,以及胶东王刘彘; 刘荣用膝盖都能想到:从这三人当中,选择一个自认为最合适的女婿之后,刘嫖必定会试着将选中的女婿,朝着储君太子的位置上推。 刘荣当然不怕; 刘荣不怕在将来,因为储位之争,而和姑母刘嫖斗上一场。 但事先和两个已经长大——已经有了自主意识的弟弟通个气、打个预防针,也能为将来的太子荣省去许多麻烦。 或者应该说:有了刘荣今日这一遭‘耳提面命’,刘彭祖、刘胜两个弟弟,便大概率能抵抗住迎娶阿娇公主的诱惑。 待可供刘嫖挑选的女婿人选,唯独剩下一个还在穿开裆裤的胶东王刘彘,刘荣处理起这位贪得无厌的姑母,也将变得容易许多…… “大哥是知道我的。” 终归是年纪相对更小的刘胜,需要顾虑的东西少一些,也更果决一些; 在短暂的思虑之后,中山王刘胜便率先起身,向大哥刘荣摆明了自己的立场。 “弟虽年幼,但对于女色之事……” “咳咳咳咳……” “想来馆陶姑母,也不希望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弟这么一个……” “额……” “咳咳咳咳咳咳……” 此言一出,刘荣不禁一阵摇头实笑; 殿内原本还有些沉重的氛围,也随着中山王刘胜这一番自嘲,而顿时变得莫名轻松了起来。 便是一旁,仍在苦思冥想、衡量得失的常山王刘彭祖,在弟弟这一声自嘲之后,原本晦暗不明的双眸也顿时清澈了不少。 ——对于刘胜这个弟弟,刘荣向来是‘敬佩不已’的。 在原本的历史时间线上,或者说是在刘荣的‘天眼’里,这位中山靖王殿下,完全就是刘字号的招牌人形播种机! 自十几岁封王就藩,到五十三岁薨故——不到四十年的人生当中,这位中山靖王,便为刘氏开枝散叶开出了子嗣百二十人! 子嗣百二十——这还只是儿子,女儿另算! 甚至单就是这一百二十多个儿子,都还是生母出身不错、拿得出手,有资格被录入刘氏族谱的部分! 除了这一百二十个儿子,以及大致同等数量的女儿,中山靖王还有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血脉流落民间,恐怕就只有天知道了。 也正是因为中山靖王刘胜‘人形播种机’的特性,后来三国时期的刘皇叔,才会被各路诸侯轻视,甚至是鄙视。 ——你刘备说自己是刘汉宗室,孝景皇帝玄孙,那确实,我认; 但你是中山靖王之后,那我可就没什么好尊重你的了。 毕竟几百年前,这位中山靖王自己,便有一百二十个儿子进了刘氏族谱; 这都过了几百年,你都是中山靖王十七世孙了,如今天下,单就是中山靖王的血脉,恐怕就有不下数万,乃至十数万! 当今天下(东汉末年),民口五千万,单就是刘氏皇族,便有数十万人不止; 算下来,平均每百人之中,便会有一位刘氏宗亲;每三个刘氏宗亲,便有一个‘中山靖王之后,孝景皇帝玄孙’。 那你还拽个毛啊…… 说回眼下。 历史上的中山靖王,如今虽然还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但在这个婚娶年龄普遍集中在十五岁之前的古老时代,刘胜小小年纪,却也已经开始逐渐展露出自己的‘天赋’了。 虽然还不至于小小年纪,就把哪个宫女的肚子搞大,但也仅仅只是还没有机会实操——理论方面的知识,刘胜已经达到了这个时代的天花板级别! 如今封了王,即将住进尚冠里的中山王府,刘胜或许还会再收敛一阵; 但等就了藩,去了自己的中山国,火力全开的中山王刘胜,必定能超额完成‘为刘氏开枝散叶’的使命。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刘胜说的也没错。 ——馆陶公主刘嫖,大概率也不会让自己的宝贝女儿阿娇,嫁给刘胜这么一个小小年纪,就已经因为‘好酒好色’而名扬长安的小色批。 至于老七:常山王刘彭祖,显然对阿娇颇有些心动。 主要是对阿娇背后的东宫太后,以及馆陶公主刘嫖所能为自己带来的利益,而感到心动不已。 但终归是能拿‘自污’来作为投名状,向刘荣表明自己无意争储的聪明人; 仅仅只是片刻纠结之后,刘彭祖也终是似笑非笑的拱起手,向太子长兄给出了承诺。 “弟愚笨,不明白什么样的女人该娶,什么样的女人不该娶。” “但想来,连太子长兄都畏之如虎狼、避之如蛇蝎的阿娇表妹,弟,恐怕就更是‘无福消受’的了……” ··· “婚娶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宗室皇族,尤其如此。” “弟别无他求,只希望日后,父皇盘算起阿娇表妹的婚事时,太子长兄能在父皇、皇祖母,还有馆陶姑母耳侧,替弟‘秽言’几句……” “——说弟酷戾残暴也好,喜好男色也罢;” “总归是别让馆陶姑母,把那乘龙快婿的主意,打到弟的头上便好……” 得了刘彭祖如此表态,刘荣面上寒霜也是随即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如往日的温润、平和。 怕两个弟弟不明白个中厉害,也没忘再多补充上一句:“昔者,吕太后以族中吕氏女,各为关东宗亲诸侯之王后。” “——那些个‘吕王后’的所作所为,弟弟们当是了然于胸的。” “一定要考虑清楚:要不要为了阿娇表妹身后的馆陶姑母,而落得个身为诸侯宗藩,却连起居都无法掌控——连睡在哪个姬嫔身边,都要王后点头允许的悲惨下场。” “这不是我在危言耸听。” “弟弟们,不妨想想如今的堂邑侯府——想想堂邑侯陈午,过的是个什么光景……” 乍一听刘荣说‘考虑清楚’,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只本能的认为,太子长兄要开始吓唬自己了。 但在听到‘堂邑侯陈午’这个人名之后,兄弟二人当即猛的一缩脖子,旋即连连将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像是生怕摇头摇慢了,就要娶阿娇做自己的王后了。 “堂邑侯陈午……” “咳咳咳咳……” “坊间传闻,堂邑侯睡觉的时候‘翻个身’,都要先看看馆陶姑母的脸色……” “阿娇怎说也是馆陶姑母的女儿……” 只片刻间,兄弟二人便彻底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绝不能沦落到堂邑侯陈午那般悲惨的境地! 换个姿势都要打报告,那还是人过的日子么…… 尤其刘胜还‘天赋异禀’,厚积多年,只待一朝勃发……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平抑粮价的事,我大致有了成算,具体的还得等田叔履任内史,再同田内史相商。” “在那之前,伱二人便替我到处打听打听:都是些什么人,想要看看太子之剑利否……” 说起正事,兄弟二人又是齐齐一正色,满是严肃的对刘荣拱手领命。 又寒暄片刻,目送两个弟弟‘心有余悸’的朝着太子宫正门方向走去,刘荣只本能的抬起手,以食指指腹横向摩擦起唇下。 “只剩下小十,馆陶姑母就算再怎么不屑,终也还是要吃下那‘金屋藏娇’的大饼。” “只是这饼吃下肚后,到底抗不抗饿……” “嘿;” “嘿嘿……” (本章完) 第171章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住进太子宫之后,刘荣本应该在这方独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度过一段忙碌到脚不沾地的充实岁月。 ——会有许多人登门,祝贺刘荣得立为储,顺带在刘荣面前混个脸熟; 太子宫也会有许许多多的事,需要刘荣引上正轨、引导太子宫上上下下的一切,都按照自己的心愿开始运转。 还有上林苑的太子私苑,也需要刘荣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第171章 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72章周亚夫,你不高兴啊? 当晚的庆功宴,天子启表现得非常欢愉。 与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的两大功臣:周亚夫、窦婴二人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之后又叫上了故丞相、现任太子太师申屠嘉,借着酒劲拉过刘荣的手,便将自己的太子储君,毫不迟疑地交给了三人。 ——放手教! ——不听话就打! ——不必有所顾虑! 对于老爷子喝嗨之后的‘狂语’,刘荣只能苦笑扶额,又不得不配合着擒起恭顺的微笑,向自己的太子三师行了超低配版拜师礼。 与此同时,受邀参加这场庆功宴的朝臣百官、公侯贵戚们,也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不知不觉间,天子启就已经为刘荣,营造出了相当豪华的势力。 便说刘荣的太子三师; 太师申屠嘉,开国元勋最后仅存的硕果,自有汉以来,第一位从丞相的位置上‘正常退休’,活着达成‘软着陆’成就的上一任丞相! 太保周亚夫,开国元勋之后,同时也是如今汉家最拿得出手的将领、毋庸置疑的军方第一人,更即将成为汉家的下一任丞相! 太傅窦婴,当朝太后族侄,窦氏外戚最杰出的新生代俊杰,同时又是名扬天下的‘大儒’,更凭借平定吴楚之乱,多了个‘大将’的斜杠身份。 或许会有人说了:吴楚之乱得以平定,明明是梁王刘武在睢阳主战场正面抵抗,太尉周亚夫奇袭敌后,一举奠定了胜势; 反观大将军窦婴,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到任何一场战斗当中,甚至连吴楚叛军的影子都没看到。 这也算有功? 顶多算无过吧~ 但实际上,与绝大多数人的刻板印象所不同:此番,窦婴因‘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的功勋,而得封为侯,并非是沾了外戚身份的光,才被天子启放水恩封。 ——对于窦婴的平乱之功,如今朝野内外,都是非常认可的! 究其原因,并非是汉家的朝臣、贵戚没有风骨,而是事实确实如此。 在数十年前,太祖高皇帝刘邦曾问韩信:依照寡人的能力,可以率领多少兵马? 淮阴侯韩信答:二十万! 刘邦闻之不喜,再问:怎么只有二十万? 韩信说:大王(刘邦当时还是汉王)能带领二十万兵马,已经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兵家大才了; 自文王立周国祚以来,凡八百余年,能率领二十万人的将领,却不超过十指之数。 如今天下(楚汉争霸两间),便是能率领十万人以上军队的将领,恐怕也没有多少。 ——我汉军,除了臣和大王,有吕泽、周勃、樊哙、郦商、彭越等人; ——楚军,也不过是项籍、龙且、英布等寥寥数人。 至于能率领二十万人的,如今天下,除了臣和陛下,恐怕也就只有那项籍了…… 听了韩信这话,刘邦心里稍微好受了些,尤其是听韩信说:项羽也只能率领二十万军队,刘邦更是全然没了怒火。 而后,便是刘邦多嘴问了一句:那你能带多少兵马? 韩信答:多多益善! 越多越好! 再多兵,我都带的过来…… 这,便是后世人耳熟能详的典故: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了解过这个典故,再来看窦婴在平定吴楚七国之乱过程中的‘功劳’,恐怕就不会再有人觉得窦婴,是靠划水混了个彻侯之爵了。 ——此番出征平乱,窦婴麾下兵马数量,是二十万! ——恰恰是当年,韩信认定的太祖刘邦领军的极限兵力! 在兵仙韩信眼里,霸王项羽、太祖刘邦,都最多只能率领二十万人的军队,再多,就要让军队脱离掌控,无法如臂指使了; 而此番平乱,窦婴率领二十万关中兵马——虽然寸功未立,但在这个通讯手段极其匮乏、军事调动指挥极其困难,兵马调动极其考验将官水平的时代,窦婴能把二十万人有条不紊的开出函谷,再重新拉回关中,就已经足以证明自己的军事才能了。 说窦婴和太祖、项羽比肩,或许稍微有些夸张; 但要说窦婴此番,证明了自己有能力指挥大军团作战,证明了自己可以‘独当一面’,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更何况此番平乱,窦婴所部的战略任务,本身就是确保荥阳-敖仓一线安稳,不让叛军将哪怕一兵一卒,送到洛阳以西的函谷关下。 从结果来看,窦婴无疑是圆满完成了任务。 完成了战略任务,且部队没有遭受任何伤亡、损失——最关键的是:二十万人的军队,来回几千里的征途,窦婴所部就连非战斗减员,都是以個位数为单位的! 这就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重新审视一下这位外戚出身,又在学术界享有极高地位的‘大儒’了。 “一个开国元勋申屠嘉,一个故细柳都尉、太尉周亚夫;” “再加一个文武双全,更出生外戚的窦婴……” 宴间,不知有多少人将各怀心绪的目光,洒向和天子启把酒言欢的太子三师,即申屠嘉、周亚夫、窦婴三人。 众人各怀心绪,得出的结论却大同小异。 ——其一:天子启轻描淡写间,便已经为太子刘荣,营造出了极为庞大的政治势力! 单只是靠着申屠嘉、周亚夫、窦婴三人,太子荣便已经和元勋公侯、军方、外戚,以及学术界有了联系。 哪怕说不上是已经得到了这些群体、政治阵营的支持,也至少是已经建立起了沟通交流的渠道。 有这三位在各自群体中,均为代表性人物、均享有极高话语权的‘三师’在背后撑腰,太子荣的储位,已然不可轻易撼动! ··· 其二:汉家厉兵秣马,提兵北上,找匈奴人算总账的大决战,恐怕已经进入倒计时。 还是太子三师。 看看刘荣的太子三师,都是什么成分? 申屠嘉——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从底层一刀一刀砍出来的开国元勋! 周亚夫——开国元勋周勃的‘衣钵传人’,如今汉家军方毋庸置疑的话事人! 就连三人中最次的窦婴,也才刚在吴楚七国之乱中,证明了自己的军事才能。 太子三师,无一人不和军方、和军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天子启想要表明的政治意图,可谓昭然若揭。 ——汉匈大决战,必定会在太子刘荣这一朝爆发! 在那之前,刘荣这三位人均肌肉猛男的太子三师,将在天子启的监督下,以自己的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为的,是让太子荣‘知兵’; 为的,是让将来的天子荣,不至于在汉匈决战开打之后,因为军事素养不过关,而拖了汉家的后腿(受到臣下的蒙骗)。 ··· 其三:天子启的身体状况,恐怕并不乐观。 更准确地说,是很可能极不乐观。 得出这一结论的人不多,却无一不是朝中举足轻重的重臣。 至于依据,自然还是刘荣的太子三师,阵容实在豪华到有点吓人。 ——上一任丞相申屠嘉,即将上任的丞相周亚夫,以及大概率会成为汉家下一任丞相的窦婴! 如此豪华的阵容,被天子启一股脑全塞到了太子荣身边,以作为‘三师’; 从乐观的角度来看,这是天子启重视刘荣、对刘荣寄予厚望。 但从悲观的角度来说,如果不是时间紧迫,天子启就算有心栽培、有心将刘荣打造成一个‘武皇帝’,也绝不会如此操之过急…… “陛下对太子,这是下了猛药啊……” “即是对太子下了猛药,那便是陛下的身子,已是到了经受不住猛药的地步了……” 如是想着,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终是默契的低下头去,再度陷入各自的思绪之中。 次日清晨,天才刚蒙蒙亮,刘荣的太子宫外,便堆满了朝中公卿百官、尚冠里公侯贵戚的拜礼。 早早得了刘荣交代,今日才刚到任的太子詹事:南皮侯窦彭祖代为出面,替刘荣悉数收下了拜礼,再按照刘荣的指示,将所有礼物原封不动的送去了少府,归入了内帑。 ——心意,我收下; ——示好,我认下; ——但财物,还是以国家为先的好。 从窦彭祖口中,得到刘荣这番不算隐晦的表态,公卿贵戚们也终是安下心,各自打道回府。 同一时间,刘荣却已经带着自己的太子三师,出现在了自己在上林苑的太子私苑:博望苑中。 · · · “不知故安侯,可还记得我二人上一次别离?” 和三位老师行走在上林苑内的五尺道上,刘荣负手走在前,含笑望向身旁的太师申屠嘉。 听闻此言,申屠嘉也不由得低头一笑,旋即又微微点下头。 “自是记得的。” “家上说:下一次再见到的时候,家上,便不再会是皇长子了……” 听闻此言——主要是听申屠嘉,能脸不红气不喘、口齿清晰的边走路,边说出这么两句话,刘荣面上笑容,也不由得更多添了几分诚挚。 ——自打从丞相府卸了任,操劳多年,始终在贯彻‘勤能补拙’四个字的申屠嘉,也总算是得到了难得宝贵的休息时间。 为国家操劳多年,一朝卸任,申屠嘉原本还有些不习惯;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申屠嘉原本好似油尽灯枯的健康状况,却是肉眼可见的好转起来。 刘荣清楚的记得:上一次见到申屠嘉,还是在吴楚之乱爆发后不久。 虽然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刘荣却也清楚的看到:当时的申屠嘉,几乎是每走上二三十步,就要停下来休息好一会儿; 天子启也曾不经意间和刘荣提及:申屠嘉当时甚至就连说话,都是每说两三句,就要停下来调整一下呼吸,和天子启奏对、交谈,更是至多只能坚持半个时辰。 只要过了半个时辰,申屠嘉就会疲惫不堪,连头脑清楚、条理清晰都很难保证了。 再看看现在? 于上林苑猎场行宫外下了车,跟着刘荣走了这都有三二里地了,申屠嘉依旧脸不红气不喘,还走得动路不说,甚至还能和刘荣说上两句! 对此,刘荣只能说:为国家大事谋算,当真是这人世间,最损耗寿命的事了…… “即是做了太子师,故安侯,便不可再如往日那般,为了公务而不顾身体了。” “——好生调理一下身子,顺带替我汉家的宗庙、社稷,看着点孤这个混账太子便好。” “剩下的事,自有年富力强的太子傅头疼。” 说着,刘荣不忘带着戏谑的笑容,望向另一侧的表叔:新任太子太傅窦婴。 便见窦婴闻言,也不由得翘起嘴角,言辞温和道:“家上说的是。” “太子平日里的课业,本就是由太子太傅为主,再辅以各博士、大家。” “故安侯为宗庙、社稷操劳多年,确实应该好生调养一下身子。” 含笑看着刘荣、窦婴表叔侄二人唱双簧,申屠嘉终也只是呵笑着止住脚步,一边轻轻捶打着腿侧,嘴上一边也不忘说道:“家上不必忧虑。” “臣这个太子师,究竟应该做成什么样子——陛下任命臣为太子师,是想要臣做些什么,臣都了然于胸。” “日后,家上但有所需,臣这个太子师,便全然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臣素不与人往来,元勋公侯们的事,臣恐怕很难帮到家上。” “但好歹也是做了这么些年丞相,朝中的事,臣自认多少还能说得上几句话;” “若是有家上看中的人,臣当也能替家上,把人接去太子宫?” 多年不见,申屠嘉依旧是这般直率,刘荣也是不由得一阵莞尔。 稍一敛面上笑意,对申屠嘉默然拱手一拜,刘荣便自然地走上前,自手臂下侧扶起申屠嘉,继续朝着不远处,那明显才刚围起不久的私苑:博望苑走去。 ——纵是申屠嘉快人快语,方才那番话,申屠嘉也还是自谦了。 说得上话? 毫不夸张的说:但凡是和朝中百官,以及朝堂有司部门相关的事,申屠嘉几乎都能替刘荣办妥! 之所以是‘几乎’,而非‘肯定’,则是因为少府这个特殊的存在,并不包含在丞相的职权范围之内。 但刘荣怎么说,也和少府令岑迈有点私交,在少府也算是混得开; 再加上老爷子有意无意的纵容,刘荣最好沟通的,其实恰恰是外朝最不好接触的少府。 有了申屠嘉这番表态,刘荣日后,便不用担心朝野内外,会出现某个自认为良好的蠢货,学当年的廷尉张释之,拿自己这个太子储君刷声望了。 “太师需要调养,太保又已拜相,日后,便要辛劳表叔这个太子太傅了。” 到了太师申屠嘉的表态,刘荣自然而然,便将注意力移到了表叔窦婴身上。 不出刘荣所料——早就有意提前下注、提前和刘荣亲近的窦婴,是刘荣这太子三师中,最不需要刘荣为之头疼的一个。 “家上言重。” “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 “——吃了太子傅的禄米,臣自当倾力而为,以报陛下、太后。” “更何况在太子宫,臣也并非孑然一身。” “有南皮侯做太子詹事,总览太子宫大小事务,臣要做的,不过是教家上以《诗》《书》大义而已……” 窦婴这番表态,可以说是比申屠嘉还直白。 ——家上放心! ——臣,南皮侯,还有我俩背后的整个窦氏一族,都是家上最坚实的后盾! ——太后那边,也有我们从中斡旋! 要说窦婴这个太子太傅,为刘荣带来的最大助力,便也不外乎于此了。 作为外戚,尤其还是窦氏一族鼎力培养的新生代代表性人物,窦婴在窦氏一族,乃至当朝窦太后面前,都具有举足轻重的话语权! 有窦婴这个太子太傅存在,如今又多了个太子詹事窦彭祖,就算有一天,东宫窦太后因为什么事而对刘荣生了不满,也将不得不考虑一下两个族侄,会不会被刘荣这个太子所牵连。 简单来说:太子太傅窦婴,便是刘荣为太子妃阿娇寻找到的替代品,来作为太子宫与东宫长乐之间的桥梁而存在。 再加上一个太子詹事,也就是家令窦彭祖,刘荣基本已经是将窦氏一族的未来,强行和自己绑定在了一起。 刘荣安,则窦氏兴; 刘荣危,则窦氏衰。 有朝一日,万一刘荣失了势,就算有东宫太后在,窦婴、窦彭祖二人,大概率不会给‘废太子刘荣’陪葬,但‘废太子党羽’的政治标签,却是怎么都撕不下的了。 新生代最能拿的出手,或者说是唯二拿得出手的新鲜血液,却带着这么个政治标签,窦氏一族还想在未来、在取代刘荣成为太子的那位治下落得好处? 嘿…… 长的不丑,想的倒挺美…… “条侯的兵符,当是还与父皇了?” 和窦婴也沟通过了,刘荣终于驻足望向身后,一路上都闷闷不乐,甚至都不跟着刘荣三人一起走的周亚夫。 被刘荣这么一问,周亚夫本就不算愉快的面色,也顿时再添了一份郁闷。 “陛下信重,臣自感激于心。” “但臣行于行伍多年,只知兵事,却不甚熟于政务。” “——卸任太尉,臣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即是卸了任,那兵符也确实该还给陛下。” “但臣,真的非常担心自己,无法完成丞相的使命啊……” (本章完) 第173章申屠嘉不要让太子失望 对于周亚夫这位名将,刘荣的情感非常复杂。 从上帝视角,透过‘天眼’看历史上的周亚夫,刘荣其实颇有些看不上这位功勋卓著,同时却又极其缺乏政治智慧的武人。 尤其周亚夫,还是刘荣认知中的‘逆臣’——绛武侯周勃的儿子,就更让刘荣喜欢不起来了。 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刘荣以上帝视角、以纯粹后世人的立场,以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周亚夫这个纯粹历史人物的前提之上。 若是考虑到自己穿越后的身份,在原有历史事件线上,与周亚夫之间的羁绊…… “为了坚持让老爷子立嫡立长,明明和‘我’没有丝毫干联,却为了‘我’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 在心中,如是为周亚夫——为历史上的周亚夫发出一声悲叹,刘荣望向周亚夫的目光,也是莫名柔和了下来。 “条侯,是一定要做丞相的。” “——从太尉一职离任后,条侯,必须做我汉家的丞相。” “若不如此,天下人便要说:我刘氏天子刻薄寡恩——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便要说: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的第一大功臣,却无法在朝堂之上拥有一席之地。” 直言不讳的表达出自己对周亚夫获任为丞相——这一职务调动的理解和看法,刘荣不完再稍一翘嘴角,对周亚夫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知道条侯喜欢行伍间,武人们直来直往的氛围;” “也很难习惯丞相府,以及朝堂之上的‘蝇营狗苟’。” “——又担心丞相脾性刚烈,做出什么不妥当的事,和父皇起了冲突。” “不知花费了多少力气,求了多少能求上门的人;” “历尽千辛万苦,总算是把条侯,扒拉到了孤的太子宫中。” “前几日,还和父皇聊起条侯,又寻摸着让父皇重启左、右丞相之制,好让条侯多个帮手,免得丞相府乱成一锅粥……” 这件事,窦婴显然是有所耳闻; 故而,在刘荣如是道出一番话之后,窦婴面上不见丝毫讶异,只似笑非笑的顺着刘荣的目光,望向周亚夫那略带些呆愣的面庞。 至于申屠嘉,虽然没有提前收到消息,却也明显从此事上,嗅到了刘荣的手尾。 只意味深长的看了刘荣一眼,便也含笑昂起头,朝着周亚夫看去。 被刘荣,以及窦婴、申屠嘉三人齐齐注视间,周亚夫心头思绪百转。 终,还是满脸复杂的拱起手,无言对刘荣一礼,便算是对刘荣表达了谢意。 ——对于自己的未来,周亚夫感到非常郁闷。 因为从天子启不惜拜自己为相,也非得让自己从太尉的位置下来,并第一时间收回自己手中的兵符——等等一系列举措,周亚夫便不难推断出: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踩在了‘功高震主’的边缘。 再进一步,甚至只是再进半步,天子启恐怕就会开始考虑要不要动用非常手段,来铲除这么一個功勋卓著,以至于已经对中央、对皇权产生威胁的大功臣。 便说眼下,也就是天子启身子骨还勉强能撑着——至少能撑到太子刘荣加冠成人; 若不然,天子启只怕会立刻开始着手,为将来的‘少弱之君’铲除威胁了。 而这一切,和周亚夫曾经,对自己未来的畅想,不能说是毫无关系,也起码是南辕北辙。 ——周亚夫的毕生理想,都是以第一责任人、最高指挥者的身份,指挥那场必将爆发的汉匈决战! 是提兵北上,马踏草原,成为那场汉匈决战的第一功臣! 在曾经的周亚夫看来,吴楚之乱顶多,也只是周亚夫证明自己,好在将来,能众望所归的指挥那场决战的舞台。 最终,吴楚七国之乱的平定,却成了周亚夫军旅生涯的绝唱? 这让周亚夫如何能接受? 连‘不得不从军队淡退’都接受不能,更别提让周亚夫——让这么一个纯粹的有些过分的武人,从此成为治国安民的相宰了…… “其实,臣在回长安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 “——这太尉,臣固然是做不下去的;” “但丞相,也绝非臣能施展才能的位置。” “与其站着丞相之位,误了宗庙、社稷,还不如择机挂印请辞。” 漫长的沉默之后,周亚夫也终于主动开了口,开始抱怨起自己的遭遇。 直白道出自己的打算,便自然地抬起头,望向被刘荣搀扶着向前走去的前丞相:故安侯申屠嘉。 “一如此番,故安侯功成身退,以为太子太师;” “恐怕过不了多久,我也会效仿故安侯,向陛下请辞丞相之职,专心做太子太保。” “——我的后半生,恐怕很难再以将军的身份上战场,更不可能达成马革裹尸的愿望了。” “若是能教太子一些东西,又或是为太子培养几名可用之才,也算是没有虚度此生……” 这番话,周亚夫可谓是说的怨气十足。 虽然没有哪怕半个字,在抱怨天子启‘肚量狭隘’,不能容忍,又或是苛待功臣,但藏在字里行间的深意,却无不在对天子启表达着不满。 就好似在周亚夫看来,平定吴楚之乱的功劳,就算无法为自己赢得‘常设太尉’的职务,也至少应该让自己在天子启面前,具备‘想不做丞相,就可以不做丞相’的特权。 最终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尽管知道刘荣方才说的没错、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周亚夫也还是不由自主的将这份怨念,归到了天子启的头上。 对此,刘荣纵是有心再说些什么,终也只得尬笑着低下头去,并未再多说一句。 ——对周亚夫,刘荣自认已经做到了‘竭尽所能’。 在原本的历史上,周亚夫以太尉的身份平定吴楚之乱,而后被天子启拜为丞相; 对自己没能继续做太尉、继续领兵为将心怀不满,又实在不愿意做丞相,周亚夫便开始疯狂划水; 莫是出工不出力了——周亚夫愣是连工都不出了! 在被天子启拜为丞相后的三个月内,周亚夫愣是连丞相府的大门,都没有踏进去过哪怕一次! 到三个月后,丞相府的官员们跑到天子启面前叫苦不迭,说周亚夫不管事儿,丞相府都要无法运转了,天子启才召见了周亚夫。 结果周亚夫身着常服入宫,并称:对于臣这样的武人而言,做丞相,和赋闲在家做农人,根本就没什么差别; 既然都‘赋闲在家’做了农人,那臣当然应该身着布衣,作农人打扮了? 刘荣猜测,周亚夫的这个举动,或许是想通过这种有些俏皮、唐突的方式,来委婉的让天子启罢免自己,从而得以重回军中。 但显而易见的是:周亚夫在原时间线上的这个举动,非但没能赢得天子启的理解和同情,反而为周亚夫最后的悲惨下场,埋下了最为关键的一颗种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丞相周亚夫和天子启之间的矛盾,也变得愈发激烈。 ——周亚夫愈发不满于自己这个‘大功臣’受到的待遇,想要从丞相的位置上挪窝,重新回军队做将军的意愿愈发强烈; 天子启则愈发不满于周亚夫的倔强、叛逆,并逐渐演变成对周亚夫的忌惮。 最终,天子启一句‘此怏怏者,非少主之臣’,宣判了文景二朝最具代表性的大将:条侯周亚夫的死刑…… 考虑到此间种种,以及原历史时间线上,周亚夫因天子启废太子刘荣一事,便梗着脖子硬刚天子启的‘光辉事迹’,刘荣才决定出手,稍微改变一下周亚夫的人生走向。 一个太子太保,算是以最小的代价,将周亚夫绑上了自己的战车; 外加一个‘重启左右丞相制’的提议,也将大概率为心不甘情不愿,极不乐意在丞相府坐班的周亚夫,找到一个可以独自处理相府事务的同僚。 前者,确保了周亚夫的未来; 后者,则避免了周亚夫在肉眼可见的未来几年,因丞相府运转迟钝等缘故,而和天子启发生正面冲突。 ——刘荣,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 如今的太子荣,哪怕是用上了吃奶的劲儿,也只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 剩下的,就只能看周亚夫自己,究竟是要顺从刘荣,改变自己的悲惨命运,还是选择走历史上的老路,将自己活活‘逼死’了…… “条侯认为,做将军,比做丞相更好。” “——这样的看法,我其实非常能理解。” “曾几何时,我也带着和条侯类似的想法,整日里牢骚连篇,恨不能重新做一个阵前卒,也不愿做劳什子郡守……” 对于周亚夫,刘荣自认仁至义尽,没打算再多做什么努力; 不料刘荣身侧,听闻周亚夫满腹牢骚,一路上都轻松惬意到好似在踏春的老丞相申屠嘉,却是毫无征兆的站了出来。 如是道出一语,便面挂微笑,弯腰捶着腿,就势在道路边的田埂上坐下身。 待刘荣三人也各自坐下,便见申屠嘉深吸一口气,又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而后便以追忆的口吻,说起那段被岁月尘封的过往。 “我申屠一族,世世代代生活在睢阳。” “若没能得到太祖高皇帝的赏识,如今的我,或许会在睢阳城内的梁王宫左近,靠在某颗老树下晒太阳,再时不时逗弄儿孙,颐养天年……” ··· “汉元年,太祖高皇帝还定三秦,重夺八百里秦川;” “次年,又召集各路诸侯会盟于蓝田,举诸侯联军足有五十六万,东出函谷,以报项籍弑杀义帝楚怀王的血仇!” “路过睢阳时,太祖高皇帝张榜招兵,我应召入伍,做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兵卒;” “虽然在之后不久,因为能施展强弓硬弩,而被太祖高皇帝任为队率司马,麾下也不过兵卒五百而已……” 说到此处,申屠嘉稍从追忆中回过神,温笑着对窦婴一抬手。 “王孙初逢战阵,率兵便足有二十万之巨,行军拔营有条不紊,安营扎寨井然有序,如臂指使,宛若一人;” “这样的天资,是我没有的。” 又转头望想周亚夫:“条侯自幼饱读兵书,深稔兵法之要,更得绛武侯言传身教;” “这样的家世,也是我没有的。” ··· “初逢战阵,我率领麾下五百弩卒,要做的不过是列阵放箭,却几次三番乱了阵列,更险些被楚骑所冲散!” “若非麾下将士效死,外加兵势大好于我,恐怕初登战场,我便要成为汉家——成为太祖高皇帝帐下,第一个在胜仗上全军覆没,更以身殉国的队率司马……” “——从初登战场,到熟于战阵;” “从队率司马,到校尉、都尉。” “我付出的努力,历经的艰辛,遭遇的危险,失去的亲人,都是很难为旁人感同身受的……” 满怀惆怅的发出一声长叹,申屠嘉那已泛起红的双眸,再次落到了闷闷不乐的周亚夫身上。 “条侯认为,我在军中度过的岁月,难道不值得缅怀吗?” “还是那段行伍间的岁月,是我很舍得、很愿意放弃的呢?” ··· “在被孝惠皇帝——也就是被吕太后,从都尉转任为淮阳郡守之后,我也曾无所适从,整日整日对着案牍、卷宗抓耳挠腮。” “——要知道当年的我,可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大老粗啊?” “连字都不认识,却做了淮阳的郡守,要整日整日处理郡中政务;” “这对我而言,又何尝不是无比艰难的事呢?” 以老者特有的凄苦颤音,对周亚夫接连发出如是几问,惹得周亚夫满脸羞愧的低下头; 借着调整呼吸的气口,给了周亚夫一点消化时间,老丞相才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说道:“从字都不认识的大老粗,到汉家最出色的郡守;” “——我花了十五年的时间,从曾经那个只知道挽弓、架弩的武人,成为了能治国安邦,与民安乐的淮阳守。” “到先帝元年,适逢先帝追封开国元勋功臣中,功劳原本不足以被封为彻侯,却也在二千石的位置上履任多年、劳苦功高的老臣,以悉数为关内侯。” “我这故安侯国的五百户食邑,便是这么来的。” ··· “被封为关内侯,又接连在年计中得了‘最’,终为先帝召入长安,担任内史。” “待北平侯张苍为相,御史大夫出缺,便又递补为亚相御史大夫,并在北平侯被罢相后,为先帝拜为丞相……” “——这期间,我没有哪怕一日,是能凭借自己现有的能力,可以轻松履行自己的职责的。” “做了三年内史,我就学了三年该如何做内史;” “做了十一年御史大夫,我便也学了十一年——学如何做一位合格的御史大夫。” “又从先帝前元十五年(前165)开始,做了足足十年的丞相;” “我,也依旧是学了足足十年,才勉强成为了一个合格的丞相……” 就算从丞相的位置卸任,让申屠嘉的身体状况有明显好转,但也终归是年迈的开国元勋; 说到此处,申屠嘉终也不免气息不稳起来,却也还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满目惆怅的凝望向周亚夫目光深处。 “在尚还只是皇长子的时候,家上便曾与我说过:战争,仅仅只是政治的延伸;” “——通过战争所取得的成果,最终依旧要服务于政治;战争所导致的失败,也同样会导致政局的动荡。” “这个道理虽然有些晦涩,但连我这么个愚笨的人都能大致明白,以条侯的天纵之资,断不可能不明白。” ··· “行伍、战争,终究只是流于表面的东西。” “真正难的,从来都不是冲锋陷阵,而是帮助国家,让国家拥有派兵阵仗的能力和底气。” “我汉家的臣子,无论文武、出身,都历来讲究一个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民。” “——做了将军,只需要伸手和朝堂要粮草辎重,之后便专心于‘如何取得胜利’即可;” “但做了丞相,条侯或许便会意识到:真正让战争取得胜利的,或许并不是拼死血战的将士,以及运筹帷幄的将官;” “而是那些默默无闻,为大军输送粮草、筹备辎重,让前方大军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只需专心于作战的人。” “丞相,便是这些人的‘将军’;” “是国家遭遇的每一场战争中,都比前线的将军们,更需要成为‘将军’的人。” 道出这最后一句话,申屠嘉终是双手一拍大腿,费力的站起身来。 若无旁人般,将刘荣三人晾在一旁,自顾自捋了好一会儿呼吸; 终于喘过气来,才将双手缓缓背负于身后,再度望向周亚夫,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同为太子三师,条侯和我,还有王孙,从今往后的一举一动,便都要考虑到储君。” “——条侯当然可以肆意妄为,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但还是想要提醒条侯:家上这个太子储君,可是条侯和窦王孙,不惜通过‘拥兵自重’——甚至是‘逼宫’的方式,才最终得立。” “若是因为自己的过错,而让我汉家发生储君易立的巨大动荡,那条侯,可就要成为汉家的罪人了……” ··· “如果愿意做丞相,那我这个老朽之人,当也可以大言不惭的说上一句: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教条侯,如何做一个合格的丞相。” “如果不愿意,那也希望条侯可以谨慎行事,以尽量稳妥的方式——以不伤害太子储君的方式,来达成自己辞相的目的。” “——一切,都以宗庙、社稷为重!” “这,是令尊绛武侯:周勃周翁①,遗憾的没能领悟到,并为此付出过巨大代价的道理。” “希望条侯,不会再踏上绛武侯的老路,让宗族自绝于汉家才是……” · · · · ps:周翁:汉时,对某人的尊称,尤其是对过世者的敬称,通常是以姓氏+公,如张公、李公之类。 但放到姓周的人身上时,情况就有一点特殊了——周公,恐怕很难被理解为‘姓周的人’,而是会直接被理解为华夏至圣:周公姬旦。 为了避免产生歧义,同时也是避尊者讳,尊称姓周的人,便不会用‘周公’,而是用:周翁。 同理还有姓王的人,也不会被尊称为‘王公’,而是称:王翁。 诸如此类。 (本章完) 第174章孤,也太不是东西了 从兽圈行宫,到新开辟出来的‘博望苑’这段路,并非是常见于如今汉家的直道,而是一条由少府最近赶工出来的五尺道。 五尺道,顾名思义,道宽五尺,合后世不过1.1米余; 别说是马车了,便是骑马,都无法容下两骑并行。 这也是为什么刘荣一行,明明有申屠嘉这样‘不便行走’的老者,却依旧还要步行走完这段路的原因。 刘荣原本也没有预料到这段路上,会发生这么多事——没料到自己和太子三师之间,会有如此深刻的交流。 尤其是申屠嘉意外站出来,替刘荣劝周亚夫‘做事之前,多想想太子储君’,更是全然出乎刘荣的预料。 被这个意外惊喜砸中脑袋,刘荣说不懵是假的。 但更多的,还是对老丞相的感激。 ——申屠嘉这番劝说,周亚夫确实不一定会听从; 但再怎么说,也毕竟是前任的劝说,更是开国元勋老臣、和自己的父亲一个辈分的人,对自己言辞恳切的劝说。 周亚夫无论听从与否,都至少要过过脑子,好生思量一番。 对刘荣而言,这便足够了。 让周亚夫静下心,好好考虑一下申屠嘉的这番话,便已经足够了…… “太子驾临~” “跪~” “迎~~~” 距离博望苑还有三五十步的距离,刘荣便听见远处的苑门外,响起汲黯那极具辨识度的悠长唱喏声。 待刘荣带着申屠嘉、周亚夫,以及表叔窦婴走上前,苑门内外,租种博望苑田亩的佃农们,已是跪作一地…… “民等,拜见家上!” “唯愿家上诸事顺遂,长乐未央!!!” 明明是屈辱跪地,朝一个还没加冠的‘毛头小子’行叩拜大礼,佃农们却无不是打足精神,扯开嗓子嚎出拜语,又纷纷将半带期盼、半带忐忑的目光,撒向刘荣那已挂上浅浅笑意的青春面容。 ——在后世,底层民众最渴望的,同时也是最简单直接的阶级跨越方式,不外乎自家的墙外,被喷了个红色的‘拆’字; 放到如今这个时代,尤其是放在这些租种于上林苑、为皇家种地的佃农们身上,差不多也是一样的道理。 就拿此刻,跪满博望苑苑门内外的佃农们来举例。 至多不超过五年前,在场的佃农们,大都还是刘汉社稷最坚实的中坚力量:自耕农阶级。 他们或许是夫妻二人,又或是夫妻子嗣三五人,组成一个又一个小家庭,耕种着由太祖高皇帝赐予自家先祖,之后又被先祖代代相传,传到自己手里的百八十亩薄田。 而在过去五年间,他们遭受了各种各样的家庭变故——要么是亲长离世,要么是家人害病; 总而言之,上林苑的每一个佃农家庭,都是因为家庭遭受到一笔计划外的、不得不支付的大额开支,便只得无奈变卖田产的苦命人。 卖了田产,失去了最基础的生产工具,自耕农便成了佃农。 好在这些人很幸运——或是因为先祖对汉家有功,或是家庭成分好、名声好,亦或是单纯因为运气好; 郡县衙门抽签抽到了自家,方得以到上林苑租种皇田,而非民间富户地主的私田。 再到前段时日,一觉醒来,衙门便在自家门外贴了告示,说自己家的佃田,被划入了太子储君的博望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和后世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家墙外被喷了个大红‘拆’字,基本是一种程度的天降大礼…… “这些农人,便是孤治下子民了吧?” 嘴上含笑说着,刘荣却并未站在原地,而是自然的走上前,将人群最靠前位置的一位老者——一位手拄鸠杖,隐隐为众人之首的老翁扶起。 待老者诚惶诚恐的点下头,刘荣便含笑昂首,望向在场的几百号人。 ——不是博望苑的全部人,仅仅只是今日得了消息,能赶来迎接刘荣的一小部分。 根据刘荣掌握到的数据,天子启下令设立的太子私苑:博望苑,有佃农共计七千四百余户人家,丁口超过三万! 如果让这三万人都来迎接刘荣,恐怕博望苑的外门附近,都要被堵得水泄不通。 “自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我汉家历代先皇,便都以农为国本。” “——农耕,是国本;” “而农人,又是我诸夏躬耕之民的根本。” 随着刘荣嘹亮的声线响彻苑门内外,聚集在此的一众农人,也终于缓缓直起腰杆,将探索的目光,望向那道仍带些青涩,却也已经初具威仪、贵气逼人的身影。 便见刘荣深吸一口气,又更挤出一抹温和笑意,在现场众人身上环视一周; 看的农人们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纷纷低下头,本能的遮掩起衣服上的补丁,刘荣才又莞尔一笑。 也不再东拉西扯,或多说什么假大空的口号,而是直入正题。 “令:凡博望苑之民,自今岁,即父皇新元三年始,免租税三年!” “另有父、祖、兄长死王事之烈属,又老、弱、孤寡,单造一册,以赐粮、布用度。” “——年六十上之长者,月与酒、肉各二斤,岁寒之时,加布二匹、絮三斤。” “家中,始傅之男丁不足一人之户,以吏亲往而查其疾苦,报于孤当面。” “因父死王事,而致使家无男丁之遗孤,送至博望行宫,孤亲养之!” 没有拐弯抹角,全是实打实的好处,在场众人的期盼得到满足,自是对刘荣连连叩首,以表达自己最诚挚、最纯粹的感恩之情。 刘荣方才这番交代,或者说是许下的赏赐,乍一眼看上去,似乎是条条框框一大堆——又是烈属,又是孤寡老弱,更或是年满六十以上的老者; 但实际情况却是:能从自给自足的自耕农阶级,在短时间内迅速家道中落为纯佃农,同时又有资格租种上林苑皇田、能被归入刘荣的博望苑的人,就算不是全部,也基本是绝大多数,都能和刘荣口中的‘特殊群体’扯得上关系。 想想就能知道:你一不是烈属,二不是孤寡老弱,能穷的变卖田产,自更不可能在官府有人脉; 无权无势,无钱无产,天底下佃农那么多,上林苑又只有这么点地方; 没点特殊身份,人家县衙凭啥就让你去上林苑? 事实上,作为汉家吸纳难民、收容破产自耕农,扶持佃农重返自耕农阶级的大型调节器,上林苑的皇田,是有一套相当完善的佃租资质审核标准的。 ——最优先的,无疑是关中户籍,且家中有直系亲属‘死王事’,即因公牺牲的烈士家属。 如丈夫战死沙场,遗孀带着几个儿女,孤儿寡母,生活难以为继; 如父亲战死沙场,少年孑然一身,又为父亲的身后事变卖了家产,彻底失去了生活来源; 又好比儿子战死沙场,老头老妪没有儿女供养自己,以至于晚景凄凉…… 以上几种状况但凡发生了,地方官府都会在第一时间上报长安! 至多五个工作日,丞相府便会正式批准这样的家庭,入驻上林苑租种皇田。 若情况极端一些,甚至就连天子,都可能在某次去上林苑游玩的时候,顺路探望一下这家根正苗红,却生活艰难的光荣之家。 ——次一等的,是家中因其他原因,失去了家中唯一的,或至关重要的顶梁柱,从而导致生存艰难; 如一家之主意外病死啊之类。 这种情况,地方官府不会太过着急的上报,而是会小心观察、密切关注。 察觉到这家人,有因为此番变故,而直接沦为奴籍的可能性,地方官府便大概率会出手; 家世没问题,便会为这户人家上报,申请上林苑的皇田租种资格。 再不济,也会为这户人家联系当地的地主富户,以成为佃农,而非直接沦为奴隶,从此消失在汉家的户籍册当中。 或许有人会说了:当官的肉食者,能有这么好心?——高高在上的掌权者,能如此关注底层群众的生存?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很难得出定论。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但至少在汉家,在如今汉室,地方官府确实大都能做到,也都会自发的去做这件事。 至于原因,也不是汉家的官员素质多么高,又或是道德多么高尚; 而是因为如今汉家的官员考核制度,几乎完全是以户口增减数量,以及田亩增减数量为核心的。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你是一个县令,你治下有一万户百姓。 你上任之后的第一年,有三百户农人,因为家中遭遇变故而变卖了田产,生活所迫之下,即将举家委身为奴。 这种时候,如果你不出手干预,那到了年末大计,丞相府便会在你的审核报告中,明晃晃写下:某某为某县县令,是年,该县农籍减三百户。 然后,你就可以到处求爷爷告奶奶,争取让自己的下场,停留在只是丢掉好不容易得到的乌纱帽,而不是顺带一起丢掉项上人头的程度了。 反之,伱出手干预了——不需要你费多大力气,只需要召见一下治下地主富户,为这三百户破产自耕农寻个门路,成为租种富户田亩的佃农,这三百户人的户籍,就依旧能留在你们县的‘农籍’之上。 就算你别无建树,到了年末,丞相府也大概率会因为你‘保民有方’,而给你课一个‘乙’的评价。 虽然不比‘课为最’,却也总好过‘课为殿’。 说到底,终归还是为了政绩,为了头顶上的乌纱帽。 除了下场干预,阻止破产自耕农沦入奴籍之外,汉家的地方郡县主官,还有许多其他的方式,来增加或避免减少户籍、田亩。 田亩简单:开垦荒地来增加,高频率造册记录,避免‘减少’便是; 而户籍,则有包括但不限于:强迫女子早嫁、再嫁,强迫始傅男丁分门别户,阻止、惩处百姓‘不举’——即弃婴不养等诸般手段。 说回上林苑的佃农,情况又更特殊了些。 ——被地方官府上报,或者说‘推荐’到上林苑的佃农,确实会消失在原属地的农籍当中,也确实会成为原属地的流失人口。 但这属于‘合法’流失,与奉令迁居、下狱治死等情况一样,并不会为原属地招至罪责。 能将一家苟延残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委身为奴,消失在本地农籍上,从而给自己带来麻烦的破产自耕农,合理合法的甩去上林苑,地方郡县自然是乐得为之。 而这,又给了长安中央一个机会。 一个扶持这些佃农,通过皇家的庇护以及自身努力,重新回归自耕农阶级的机会。 再具体到刘荣的博望苑,情况又更特殊些。 不出意外的话,此番,被划入太子荣博望苑的佃农们,即便将来家境好转,重新在关中置办了田亩,也很大概率不会搬出上林苑了。 至于原因…… “我汉家以孝治国,又以武立国。” 在佃农们的欢呼雀跃稍平息下去之后,刘荣也不出意外的‘图穷匕见’。 如是做了开场白,便侧身望向身旁不远处,正策马驻足,不时环视警戒四周的太子中盾卫:程不识。 和程不识对了个眼神,才继续对众佃农说道:“太祖高皇帝又曾有言:士不教,不得征。” “故我汉家,凡年十四以上之男丁,都当于每岁秋后,由地方县尉操持冬训,以磨炼战技。” “——过往,上林佃农多不在此列。” “但孤的博望苑,却不能枉顾太祖高皇帝诏谕,将如此重要的国家大政弃之不用。” 听出刘荣这番话所暗含的潜台词,在场佃农们原本喜上眉梢的雀跃神情,只不约而同的微垮下去些。 冬训,确实是汉家所特有,且自有汉以来,便始终在贯彻、执行的国策。 在糜烂的关东,地方郡县的冬训,或许已经成了装装样子的形式主义,更或直接就是官员白嫖劳动力的良机。 但至少在关中,每年的冬训,却依旧是丞相府、内史在亲自过问,并有采风御史下去视察的。 若是有哪个县的县尉吊儿郎当糊弄事儿,那别说是上头的长安朝堂了——便是当地受训的百姓,都要站出来第一个不答应! ——开什么玩笑! 武勋,可是关中人自秦时,便不遗余力在追求的东西,更是这个时代公认的唯一阶级跨越渠道! 关中人至今,可都还在恪守‘以武一切’的人生格言! 结果可倒好:大家伙都盼着自家的儿郎,能好好锻炼战斗技巧,好在日后立下武勋,带着家族鸡犬升天; 结果你个狗县尉吃着俸禄,却不办实事儿? 打你都是轻的! 但凡十里八乡,有个能扛事儿的棺材瓢子,不把你腚给打烂,都得算你穿得厚!!! 也正是因此,汉家才会有如此彪悍的尚武之风——后世人才会说:历代皆因弱灭,独汉因强而亡。 既然如此,听说刘荣要在博望苑恢复冬训,锻炼佃农们家中少年儿郎们的战斗技巧,大家伙本该高兴才是? 又何以露出这般愁苦的面容,连得到赏赐、被免去租税的喜悦,都被如此轻易地压下? ——要知道上林苑皇田的租税,可是要佃农们拿出全部所得的三成! 虽然比民间地主富户的四成,甚至是关东地区普遍存在的五成以上要好许多,且包含农税在内,但也是一笔相当不菲的财富! 一百亩田,岁得粟三百石,刘荣为博望苑免去的三年租税,可就是每家每户足足二百七十石粮食! 如此大的恩德,却还是让佃农们,因为刘荣要搞冬训,就高兴不起来了? 看出农人们的异样,刘荣只将不解的目光,撒向先前被自己扶起的那位老者。 而在听到老者的轻声解释之后,刘荣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对于这些已经穷途末路,除了成为佃农,便只剩下‘委身为奴’这条路的破产自耕农而言,生存,才是首要命题。 至于培养子孙后代从军入伍、建功立业? ——还是等等吧…… 等攒够了钱,重新置办下几十亩田,好歹把‘良家子’的成分争回来,再考虑未来的事吧; 至于眼下? 别扯那些没用的,老老实实种田,趁着太子免租税这几年,尽量多攒下点钱,好早日把祖宅、祖田买回来,才是最要紧的事…… “原来,是担心冬训一月,所需要准备的口粮用度……” 知道了治下子民的担忧,刘荣只顿觉心下一阵沉重。 却也没忘大手一挥,当即表了态:“凡冬训期间,参训的农人子弟,皆有粟二石每月!” 有了刘荣这句话,农人们才再度喜笑颜开起来,又重新对刘荣磕起了头,祝福的话语更是不要钱的往外撒。 ——二石粮食,便是壮劳力,都能顿顿饱吃一个月! 十四五岁的娃儿,若是省着点吃,说不定还能从这二石粮食里省下半石出来! 如此一来,家里的娃儿在农闲出门一个月,非但不需要家里给喂粮食不说,临了还能带个五斗米回来…… 好事儿! 这是实打实的好事儿! 却不知:在看到农人们恨不能明写在脸上的算计时,刘荣心中,却愈发生出几缕苦楚。 “原以为免了租税,又许下赏赐,便可尽收博望苑人心,让这三万来号人,从此唯孤马首是瞻。” “不料生民艰难至斯,农人们根本顾不上憧憬未来,只‘短视’的看着眼前这一亩三分地……” ··· “孤,本该失望的吧?” “怎孤,竟生出了‘没脸失望’的感觉?” “明明该失望,却又觉得:如果真的因此,而对博望苑的子民感到失望,那孤,也太不是东西了些……”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74章孤,也太不是东西了 从兽圈行宫,到新开辟出来的‘博望苑’这段路,并非是常见于如今汉家的直道,而是一条由少府最近赶工出来的五尺道。 五尺道,顾名思义,道宽五尺,合后世不过1.1米余; 别说是马车了,便是骑马,都无法容下两骑并行。 这也是为什么刘荣一行,明明有申屠嘉这样‘不便行走’的老者,却依旧还要步行走完这段路的原因。 刘荣原本也没有预料到这段路上,会发生这么多事——没料到自己和太子三师之间,会有如此深刻的交流。 尤其是申屠嘉意外站出来,替刘荣劝周亚夫‘做事之前,多想想太子储君’,更是全然出乎刘荣的预料。 被这个意外惊喜砸中脑袋,刘荣说不懵是假的。 但更多的,还是对老丞相的感激。 ——申屠嘉这番劝说,周亚夫确实不一定会听从; 但再怎么说,也毕竟是前任的劝说,更是开国元勋老臣、和自己的父亲一个辈分的人,对自己言辞恳切的劝说。 周亚夫无论听从与否,都至少要过过脑子,好生思量一番。 对刘荣而言,这便足够了。 让周亚夫静下心,好好考虑一下申屠嘉的这番话,便已经足够了…… “太子驾临~” “跪~” “迎~~~” 距离博望苑还有三五十步的距离,刘荣便听见远处的苑门外,响起汲黯那极具辨识度的悠长唱喏声。 待刘荣带着申屠嘉、周亚夫,以及表叔窦婴走上前,苑门内外,租种博望苑田亩的佃农们,已是跪作一地…… “民等,拜见家上!” “唯愿家上诸事顺遂,长乐未央!!!” 明明是屈辱跪地,朝一个还没加冠的‘毛头小子’行叩拜大礼,佃农们却无不是打足精神,扯开嗓子嚎出拜语,又纷纷将半带期盼、半带忐忑的目光,撒向刘荣那已挂上浅浅笑意的青春面容。 ——在后世,底层民众最渴望的,同时也是最简单直接的阶级跨越方式,不外乎自家的墙外,被喷了个红色的‘拆’字; 放到如今这个时代,尤其是放在这些租种于上林苑、为皇家种地的佃农们身上,差不多也是一样的道理。 就拿此刻,跪满博望苑苑门内外的佃农们来举例。 至多不超过五年前,在场的佃农们,大都还是刘汉社稷最坚实的中坚力量:自耕农阶级。 他们或许是夫妻二人,又或是夫妻子嗣三五人,组成一个又一个小家庭,耕种着由太祖高皇帝赐予自家先祖,之后又被先祖代代相传,传到自己手里的百八十亩薄田。 而在过去五年间,他们遭受了各种各样的家庭变故——要么是亲长离世,要么是家人害病; 总而言之,上林苑的每一个佃农家庭,都是因为家庭遭受到一笔计划外的、不得不支付的大额开支,便只得无奈变卖田产的苦命人。 卖了田产,失去了最基础的生产工具,自耕农便成了佃农。 好在这些人很幸运——或是因为先祖对汉家有功,或是家庭成分好、名声好,亦或是单纯因为运气好; 郡县衙门抽签抽到了自家,方得以到上林苑租种皇田,而非民间富户地主的私田。 再到前段时日,一觉醒来,衙门便在自家门外贴了告示,说自己家的佃田,被划入了太子储君的博望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和后世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家墙外被喷了个大红‘拆’字,基本是一种程度的天降大礼…… “这些农人,便是孤治下子民了吧?” 嘴上含笑说着,刘荣却并未站在原地,而是自然的走上前,将人群最靠前位置的一位老者——一位手拄鸠杖,隐隐为众人之首的老翁扶起。 待老者诚惶诚恐的点下头,刘荣便含笑昂首,望向在场的几百号人。 ——不是博望苑的全部人,仅仅只是今日得了消息,能赶来迎接刘荣的一小部分。 根据刘荣掌握到的数据,天子启下令设立的太子私苑:博望苑,有佃农共计七千四百余户人家,丁口超过三万! 如果让这三万人都来迎接刘荣,恐怕博望苑的外门附近,都要被堵得水泄不通。 “自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我汉家历代先皇,便都以农为国本。” “——农耕,是国本;” “而农人,又是我诸夏躬耕之民的根本。” 随着刘荣嘹亮的声线响彻苑门内外,聚集在此的一众农人,也终于缓缓直起腰杆,将探索的目光,望向那道仍带些青涩,却也已经初具威仪、贵气逼人的身影。 便见刘荣深吸一口气,又更挤出一抹温和笑意,在现场众人身上环视一周; 看的农人们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纷纷低下头,本能的遮掩起衣服上的补丁,刘荣才又莞尔一笑。 也不再东拉西扯,或多说什么假大空的口号,而是直入正题。 “令:凡博望苑之民,自今岁,即父皇新元三年始,免租税三年!” “另有父、祖、兄长死王事之烈属,又老、弱、孤寡,单造一册,以赐粮、布用度。” “——年六十上之长者,月与酒、肉各二斤,岁寒之时,加布二匹、絮三斤。” “家中,始傅之男丁不足一人之户,以吏亲往而查其疾苦,报于孤当面。” “因父死王事,而致使家无男丁之遗孤,送至博望行宫,孤亲养之!” 没有拐弯抹角,全是实打实的好处,在场众人的期盼得到满足,自是对刘荣连连叩首,以表达自己最诚挚、最纯粹的感恩之情。 刘荣方才这番交代,或者说是许下的赏赐,乍一眼看上去,似乎是条条框框一大堆——又是烈属,又是孤寡老弱,更或是年满六十以上的老者; 但实际情况却是:能从自给自足的自耕农阶级,在短时间内迅速家道中落为纯佃农,同时又有资格租种上林苑皇田、能被归入刘荣的博望苑的人,就算不是全部,也基本是绝大多数,都能和刘荣口中的‘特殊群体’扯得上关系。 想想就能知道:你一不是烈属,二不是孤寡老弱,能穷的变卖田产,自更不可能在官府有人脉; 无权无势,无钱无产,天底下佃农那么多,上林苑又只有这么点地方; 没点特殊身份,人家县衙凭啥就让你去上林苑? 事实上,作为汉家吸纳难民、收容破产自耕农,扶持佃农重返自耕农阶级的大型调节器,上林苑的皇田,是有一套相当完善的佃租资质审核标准的。 ——最优先的,无疑是关中户籍,且家中有直系亲属‘死王事’,即因公牺牲的烈士家属。 如丈夫战死沙场,遗孀带着几个儿女,孤儿寡母,生活难以为继; 如父亲战死沙场,少年孑然一身,又为父亲的身后事变卖了家产,彻底失去了生活来源; 又好比儿子战死沙场,老头老妪没有儿女供养自己,以至于晚景凄凉…… 以上几种状况但凡发生了,地方官府都会在第一时间上报长安! 至多五个工作日,丞相府便会正式批准这样的家庭,入驻上林苑租种皇田。 若情况极端一些,甚至就连天子,都可能在某次去上林苑游玩的时候,顺路探望一下这家根正苗红,却生活艰难的光荣之家。 ——次一等的,是家中因其他原因,失去了家中唯一的,或至关重要的顶梁柱,从而导致生存艰难; 如一家之主意外病死啊之类。 这种情况,地方官府不会太过着急的上报,而是会小心观察、密切关注。 察觉到这家人,有因为此番变故,而直接沦为奴籍的可能性,地方官府便大概率会出手; 家世没问题,便会为这户人家上报,申请上林苑的皇田租种资格。 再不济,也会为这户人家联系当地的地主富户,以成为佃农,而非直接沦为奴隶,从此消失在汉家的户籍册当中。 或许有人会说了:当官的肉食者,能有这么好心?——高高在上的掌权者,能如此关注底层群众的生存?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很难得出定论。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但至少在汉家,在如今汉室,地方官府确实大都能做到,也都会自发的去做这件事。 至于原因,也不是汉家的官员素质多么高,又或是道德多么高尚; 而是因为如今汉家的官员考核制度,几乎完全是以户口增减数量,以及田亩增减数量为核心的。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你是一个县令,你治下有一万户百姓。 你上任之后的第一年,有三百户农人,因为家中遭遇变故而变卖了田产,生活所迫之下,即将举家委身为奴。 这种时候,如果你不出手干预,那到了年末大计,丞相府便会在你的审核报告中,明晃晃写下:某某为某县县令,是年,该县农籍减三百户。 然后,你就可以到处求爷爷告奶奶,争取让自己的下场,停留在只是丢掉好不容易得到的乌纱帽,而不是顺带一起丢掉项上人头的程度了。 反之,伱出手干预了——不需要你费多大力气,只需要召见一下治下地主富户,为这三百户破产自耕农寻个门路,成为租种富户田亩的佃农,这三百户人的户籍,就依旧能留在你们县的‘农籍’之上。 就算你别无建树,到了年末,丞相府也大概率会因为你‘保民有方’,而给你课一个‘乙’的评价。 虽然不比‘课为最’,却也总好过‘课为殿’。 说到底,终归还是为了政绩,为了头顶上的乌纱帽。 除了下场干预,阻止破产自耕农沦入奴籍之外,汉家的地方郡县主官,还有许多其他的方式,来增加或避免减少户籍、田亩。 田亩简单:开垦荒地来增加,高频率造册记录,避免‘减少’便是; 而户籍,则有包括但不限于:强迫女子早嫁、再嫁,强迫始傅男丁分门别户,阻止、惩处百姓‘不举’——即弃婴不养等诸般手段。 说回上林苑的佃农,情况又更特殊了些。 ——被地方官府上报,或者说‘推荐’到上林苑的佃农,确实会消失在原属地的农籍当中,也确实会成为原属地的流失人口。 但这属于‘合法’流失,与奉令迁居、下狱治死等情况一样,并不会为原属地招至罪责。 能将一家苟延残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委身为奴,消失在本地农籍上,从而给自己带来麻烦的破产自耕农,合理合法的甩去上林苑,地方郡县自然是乐得为之。 而这,又给了长安中央一个机会。 一个扶持这些佃农,通过皇家的庇护以及自身努力,重新回归自耕农阶级的机会。 再具体到刘荣的博望苑,情况又更特殊些。 不出意外的话,此番,被划入太子荣博望苑的佃农们,即便将来家境好转,重新在关中置办了田亩,也很大概率不会搬出上林苑了。 至于原因…… “我汉家以孝治国,又以武立国。” 在佃农们的欢呼雀跃稍平息下去之后,刘荣也不出意外的‘图穷匕见’。 如是做了开场白,便侧身望向身旁不远处,正策马驻足,不时环视警戒四周的太子中盾卫:程不识。 和程不识对了个眼神,才继续对众佃农说道:“太祖高皇帝又曾有言:士不教,不得征。” “故我汉家,凡年十四以上之男丁,都当于每岁秋后,由地方县尉操持冬训,以磨炼战技。” “——过往,上林佃农多不在此列。” “但孤的博望苑,却不能枉顾太祖高皇帝诏谕,将如此重要的国家大政弃之不用。” 听出刘荣这番话所暗含的潜台词,在场佃农们原本喜上眉梢的雀跃神情,只不约而同的微垮下去些。 冬训,确实是汉家所特有,且自有汉以来,便始终在贯彻、执行的国策。 在糜烂的关东,地方郡县的冬训,或许已经成了装装样子的形式主义,更或直接就是官员白嫖劳动力的良机。 但至少在关中,每年的冬训,却依旧是丞相府、内史在亲自过问,并有采风御史下去视察的。 若是有哪个县的县尉吊儿郎当糊弄事儿,那别说是上头的长安朝堂了——便是当地受训的百姓,都要站出来第一个不答应! ——开什么玩笑! 武勋,可是关中人自秦时,便不遗余力在追求的东西,更是这个时代公认的唯一阶级跨越渠道! 关中人至今,可都还在恪守‘以武一切’的人生格言! 结果可倒好:大家伙都盼着自家的儿郎,能好好锻炼战斗技巧,好在日后立下武勋,带着家族鸡犬升天; 结果你个狗县尉吃着俸禄,却不办实事儿? 打你都是轻的! 但凡十里八乡,有个能扛事儿的棺材瓢子,不把你腚给打烂,都得算你穿得厚!!! 也正是因此,汉家才会有如此彪悍的尚武之风——后世人才会说:历代皆因弱灭,独汉因强而亡。 既然如此,听说刘荣要在博望苑恢复冬训,锻炼佃农们家中少年儿郎们的战斗技巧,大家伙本该高兴才是? 又何以露出这般愁苦的面容,连得到赏赐、被免去租税的喜悦,都被如此轻易地压下? ——要知道上林苑皇田的租税,可是要佃农们拿出全部所得的三成! 虽然比民间地主富户的四成,甚至是关东地区普遍存在的五成以上要好许多,且包含农税在内,但也是一笔相当不菲的财富! 一百亩田,岁得粟三百石,刘荣为博望苑免去的三年租税,可就是每家每户足足二百七十石粮食! 如此大的恩德,却还是让佃农们,因为刘荣要搞冬训,就高兴不起来了? 看出农人们的异样,刘荣只将不解的目光,撒向先前被自己扶起的那位老者。 而在听到老者的轻声解释之后,刘荣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对于这些已经穷途末路,除了成为佃农,便只剩下‘委身为奴’这条路的破产自耕农而言,生存,才是首要命题。 至于培养子孙后代从军入伍、建功立业? ——还是等等吧…… 等攒够了钱,重新置办下几十亩田,好歹把‘良家子’的成分争回来,再考虑未来的事吧; 至于眼下? 别扯那些没用的,老老实实种田,趁着太子免租税这几年,尽量多攒下点钱,好早日把祖宅、祖田买回来,才是最要紧的事…… “原来,是担心冬训一月,所需要准备的口粮用度……” 知道了治下子民的担忧,刘荣只顿觉心下一阵沉重。 却也没忘大手一挥,当即表了态:“凡冬训期间,参训的农人子弟,皆有粟二石每月!” 有了刘荣这句话,农人们才再度喜笑颜开起来,又重新对刘荣磕起了头,祝福的话语更是不要钱的往外撒。 ——二石粮食,便是壮劳力,都能顿顿饱吃一个月! 十四五岁的娃儿,若是省着点吃,说不定还能从这二石粮食里省下半石出来! 如此一来,家里的娃儿在农闲出门一个月,非但不需要家里给喂粮食不说,临了还能带个五斗米回来…… 好事儿! 这是实打实的好事儿! 却不知:在看到农人们恨不能明写在脸上的算计时,刘荣心中,却愈发生出几缕苦楚。 “原以为免了租税,又许下赏赐,便可尽收博望苑人心,让这三万来号人,从此唯孤马首是瞻。” “不料生民艰难至斯,农人们根本顾不上憧憬未来,只‘短视’的看着眼前这一亩三分地……” ··· “孤,本该失望的吧?” “怎孤,竟生出了‘没脸失望’的感觉?” “明明该失望,却又觉得:如果真的因此,而对博望苑的子民感到失望,那孤,也太不是东西了些……”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75章只能教太子,不能帮太子 在博望苑搞冬训,是刘荣早就有盘算,且非做不可的事。 原因很简单:根据过往惯例,太子储君的亲军卫队,除了最开始,是以北军禁卒充任过渡之外,后续的兵源,都是以太子私苑的‘嫡系’,即佃户家中子弟来构建的。 就拿如今的刘荣举例; ——获立为储之后,刘荣便从皇帝老爹那里,得到了一支兵力不超过二千人的私人武装力量编制。 这两千人,将按照汉家沿用至今的什伍之制——五人为一伍、十人为一什,五十人为一屯,百人为一曲,五百人为一队,千人为一校的组织框架,被编为两‘校’; 设校尉二人,并由太子中盾卫担任最高主将。 这支兵力两千人、共两部校尉的卫队,便会成为刘荣整个太子生涯中,唯一可以依仗的武装力量。 而现在,刘荣这支可拥有两千兵力的太子卫队,却是由老爷子‘借’给刘荣的五百禁军卒撑起场面的。 虽然这五百人,无论刘荣‘借’多久,老爷子都不会说什么,但对于刘荣而言,这同样算是一道考题。 ——多长时间,才能组建起属于自己的太子卫队? 多长时间,才能把皇帝老爹‘借’给自己的禁军卫士还回去? 为了这支亲卫武装,又舍得下多大本钱、花费多大心思? 东宫太后在看,未央宫的老爷子也在看; 朝野内外的公侯贵戚、朝臣百官——乃至于军方的将军们,也都在盯着刘荣这支太子卫队的组建进程。 毫不夸张的说:这支太子卫队能组建成什么样,将直接影响刘荣这个太子储君,在天下人眼中的核心风评。 ——尚武与否? ——知兵与否? 结合如今汉家的民风,以及刘荣——将来的‘天子荣’所要肩负的历史使命,这道考题,可谓是刘荣太子生涯最重要的一道。 “看家上的意思,似乎是打算通过冬训,从博望苑的佃农子弟当中,挑选出合适的亲军卒?” 已经带着自己的太子三师回到了行宫,或者说是‘太子别居’,才刚坐下身,刘荣耳边便响起周亚夫的询问声。 循声望去,见周亚夫一副‘果然如此’的笃定面容,刘荣自也是苦笑着点了点头。 “然。” “本打算借着今年冬训,从自己的‘子民’当中,选出两千兵员,再由父皇借调的五百禁军卒为教官,加以操练,好早日成军。” “但看今日这状况,只怕……” 看出刘荣的忧虑,也大致能猜到刘荣的心思,周亚夫原本还闷闷不乐的面容之上,却应声涌现出一抹喜悦。 “如果家上需要,臣可以从细柳营调一批将官过来,助家上练兵!” “有细柳营的将官,外加中盾卫程不识,就算兵源不大好,也必定能尽快练成一支强军!” “——尤其程不识,是臣所见到过的将军中,最会练兵的一个;” “得程不识,家上可谓是……” 越说越激动之下,周亚夫暗下也不由有些懊恼起来。 ——做个鸡毛的丞相啊! ——做个勾八太子太保? 早知如此,还不如早早上书请奏,把太子中盾卫的位置拿下来! 虽然是跌份了些,但好歹也还能继续领兵不是? 对于周亚夫心中所想,刘荣自然是一无所知。 听闻周亚夫此言,也只是呵笑着摇了摇头,便算是默然否认了周亚夫的提议。 见周亚夫似是不解,又有意继续在说,刘荣便也只得摇头发出一声轻叹。 “条侯外出征战之时,身边的亲军、亲卫,当都是周氏子弟吧?” “再不济,也该是故绛武侯的故旧之后,又或是细柳营出身的老卒?” 刘荣此言一出,一旁的申屠嘉、窦婴二人微一色变; 稍思虑片刻,却又面色如常的点下了头。 ——这再正常不过了。 亲军,本就是私人武装的性质; 尤其是战时的亲军,更是需要保证对将帅的绝对忠诚,以免发生前线打的昏天暗地,结果后方传出‘将帅被潜伏在身边的刺客暗杀’之类的状况发生。 事实上,别说是周亚夫这种‘家世渊博’的将官世家了,便是朝中其他的公侯外出征战之时,带的也都是自家子侄、故部旧曲,外加仆从组成的亲卫。 去年的吴楚之乱,就连出征的皇五子——如今的江都王刘非,不也是带着自己的母族:程氏,以及刘荣找自己的母族:栗氏,所组建起来的‘家人子’吗? 就算周亚夫用自家子侄来做亲军,又或是找老爹周勃的部旧,乃至自己的旧部:细柳营来充当亲卫,在这个大家伙都普遍如此的时代,也是没什么问题的。 非要说有什么不对,那也就是周亚夫和细柳营之间的联系,疑似过于亲密了些; wшw?ā n?co 但考虑到周亚夫是细柳营的‘创始人’,更是让细柳营扬名天下的功勋主帅,这也同样没什么值得纠结的了。 对于刘荣这不答反问,周亚夫显然也听出了刘荣想要表达的意图; 只本能的一皱眉,瓮声瓮气道:“家上,是信不过自己的老师、信不过自己的太子太保吗?” “还是觉得臣作为当朝丞相,会害自己的学生、国朝的储君太子不成?” 周亚夫此言一出,一旁的窦婴顿时面色一紧,当即便做好了随时开口出身,从中作和事佬的准备; 至于老丞相申屠嘉,确实将半带着悠闲、半含着期待的目光,洒向刘荣那张荣辱不惊,浅浅笑容依旧的淡定面庞。 ——虽然和刘荣往来不多,但申屠嘉很清楚:太子刘荣,大概率是有汉以来,老刘家最出色的一位太子储君。 在如此出色的储君面前,周亚夫想仅凭嘴皮子就把人唬住,怕是太过于异想天开了些。 再者:过去,长安街头巷尾都在传,皇七子刘彭祖‘雄辩’,口才堪称一流; 但鲜少有人知道的是:即便是这位传闻中‘嘴皮子贼溜’的皇七子——如今的常山王刘彭祖,在刘荣这个大哥面前,那也是不敢乱说话的…… “臣不密,则失身;君不密,则失国。” 果然不出申屠嘉所料:刘荣开口第一句话,便扔出了王炸! 随后的一番话语,更是怼的周亚夫怅然失语不能言,本就郁闷的心情,在刘荣这番堪称‘说教’的话语后,更是郁闷的黑下了脸…… “条侯用兵,尚且以家人子,及绛武侯部旧、细柳营嫡系为亲兵宿卫;” “孤储君太子之身,系宗庙、社稷之重,又如何不该以自己的肱骨子民,来充任太子亲卫?” “——若说练兵,条侯替我寻来细柳营的将官,孤自然是信得过的。” “但若是想要,别说是条侯的细柳营——便是北墙的飞狐军,也有的是愿意替储君练兵的忠臣良将。” “只是这其中的关键,并非孤信不信得过这么简单。” 作为‘君’,尤其还是带着‘学生’身份的半个君,刘荣自然不好把话说的太难听。 ——什么鬼? 孤的太子亲军,让你周亚夫插手是怎么回事? 别说你周亚夫一个荣誉性质的太子太保了——便是刘荣真正意义上的‘太子师’:表叔窦婴,乃至刘荣真正的娘家人栗氏,也别想在刘荣的太子卫队,塞哪怕一粒沙子! 公侯贵戚的亲兵,尚且要找最值得信任的家仆、家人,何况是太子储君? 感受到刘荣暗含在言语之中的告诫,又见周亚夫明显更郁闷了些,窦婴终也是不得不展出身来,打起了圆场。 “条侯,确实是有些孟浪了。” “——太子亲卫,与宫中禁卫一样:稍有差池,便是要牵连甚广的。” “条侯调来的细柳营将官,自然是我汉家数一数二的精干强将;” “但日后,万一有个万一,就算不是条侯——就算不是那些细柳将官的问题,条侯,恐怕也是很难说清楚的……” ··· “更何况如今,条侯身汉相宰,又兼储君兵师:太子太保;” “需要条侯忌讳、避嫌的事,本就多入牛毛。” “万一再让有心人拿了把柄,说条侯‘意欲代掌太子之兵’,更甚是图谋不轨……” 讳莫如深的一语道出,窦婴不由眼皮一翻,瞥了眼神情古怪的太子荣; 而后又对周亚夫含笑一拱手,未尽之语,尽在不言中。 窦婴本就是温润如玉的性子,又自诩为‘太子肱骨’,自然是完美充当了和事佬的角色。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但申屠嘉说起话来,却是没窦婴那么委婉、隐晦了。 “王孙所言甚是。” “——陛下任我三人为太子师,是要我们教家上做太子,而不是帮家上,更甚是直接替家上做太子。” “像这种涉及太子羽翼,尤其还是兵权的事,我们还是应该向家上提建议,而不是直接出手代劳。” “教好了太子,我三人便当功成身退,让家上独当一面。” “恐怕这,也是陛下、太后——乃至天下人,都希望看到的……” 申屠嘉这番话,可谓是将汉家,上至天子、下至苍生黎庶,对储君太子的期望,一五一十的摆上了台面。——自己折腾去! 原则上,天子、太后,外加太子三师,会在必要的时候给太子指点; 但除了必要的指点、提点之外,具体的操作,最好都要由太子亲自动手。 太子做的任何事,都以旁人干涉——尤其是天子、太后,以及朝野干涉的程度,来作为核心评判标准。 旁人干涉的越少,太子独自解决的问题、完成的部分越多,得分越高; 旁人干涉的越多,给提供的帮助越多,太子独自完成的部分越少,则得分越低。 至于最终结果的成败,反倒是次要的了。 ——还是那句话:做了汉家的太子,就不怕你整活,只怕你没活! 只要你能整活——尤其是独立整活,那即便你手搓小行星,人们也只会夸你一句:卧槽牛皮! 没跌份,好样的! 具体到此番,刘荣组建太子亲军,本就是太子储君展现军事素养,外加太子对军队、对兵权的重视程度的表现机会。 如此重要的大考,就算不考虑‘亲军必须由自己独自掌控’等方面,刘荣也同样不可能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形式替自己‘代考’。 倒是申屠嘉那句话,让刘荣深以为然。 太子三师,要做的是教太子怎么做储君,而不是帮太子,更或直接就是替太子做储君…… “倒是可以把这句话记下来,将来说给那个不成器的混账儿子听?” 如是想着,刘荣便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对周亚夫再一笑,算是彻底否决了周亚夫的提议。 而后,便稍一锁眉头,转头望向身旁的老丞相申屠嘉。 “依稀记得先帝年间,父皇的思贤苑,也是要参加每三年一次的大计的?” 听闻此闻,申屠嘉当即咧嘴一笑,颇有些欣慰的捋起颌下仓髯,缓缓对刘荣点下头。 “自北平侯为我汉家,定下每年岁首小计,每三年一大计,以考核地方郡县主官的制度以来,我汉家的郡县主官,都把每三年一次的大计视为首要大事。” “——因为每年都有的小计,朝堂并不会因为地方郡县的成果,而做出赏、罚,仅仅只是借此了解各地的状况。” “但每三年一次的大计,却是官员真正意义上的大考。” ··· “政绩出色的,课为:最,会得到褒奖、赞扬不说,更会得到升迁考察的机会,被御史大夫所关注;” “接连三次大计课为最,更将直接得到朝堂的重点关注——自此平步青云,官途坦荡,也是没什么奇怪的。” “中规中矩的,课为:乙,同样可以得到勉励,接连三次课为乙,或是接连三次课为最、乙,也同样有很大机会升迁。” “政绩糟糕,失民、失田者,则课为:殿。” “被课为殿者,轻则被训斥、唾骂于朝议之上,重则罢官免职;” “若是搞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来,更是会被廷尉下狱治罪,乃至身首异处……” 简单讲述出如今汉家,每三年举行一次的大计,申屠嘉便又对刘荣笑着一点头。 “自先帝下令,于上林划拨太子私苑:思贤苑,我汉家的大计,思贤苑便也是要参加的。” “但思贤苑参加大计,却并不会像郡县地方那样,被课为最、乙、殿,而是由朝堂共议其功过、得失。” “最终的责任人,也并非是思贤苑令,或是太子家令——而是太子本人!” “自思贤苑设立,到先太宗孝文皇帝驾崩,思贤苑一共参加了三次大计。” “其中,第一次,陛下为先帝所唾骂;” “第二次,先帝耳提面命,对陛下再三训诫。” “直到最后一次,先帝才沉默的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陛下在思贤苑取得的成果……” 听闻申屠嘉此言,刘荣也是面带认可的点了点头。 这些事,刘荣自然是了然于胸。 尤其是最后一次,老爷子费尽心机,花了老鼻子的力气,在思贤苑挖了一条二十多里长的水渠,才得到先帝‘绷着脸点个头’的成果,更是刘荣终身难忘的记忆。 ——先帝对自己的太子,当真是严苛至极; 就像是后世,那句‘棍棒之下出孝子’,又或是‘玉不琢,不成器’一样:在先帝堪称严酷的调教下,老爷子经过二十多年的太子生涯,也终于成长为了一位合格的封建帝王。 到了刘荣这一代,老爷子对刘荣——对自己的太子储君,显然比先帝要宽容的多。 但刘荣也同样清楚:老爷子的宽容,仅仅只限于嘴皮子上,不会对刘荣动辄斥责呵骂、言语贬低。 当刘荣做出让老爷子失望的事时,这位冷酷无情的孝景皇帝,只会比先帝更无情、更决绝…… “父皇第一次大计,是在新元元年初。” “如此算来,今年年末,便是父皇这一朝的第二次大计。” “——彼时,孤这方博望苑就算才设立半年,也还是要参加这次大计。” “即便朝野内外不会为难,但若是拿出来的成果太差,孤这个太子储君,也是要面上无光的……” 刘荣图穷匕见,申屠嘉便也当即了然,按下稍一沉吟,便对刘荣郑重拱起手。 “今岁,关中粮价不稳,粮产大概率不会高。” “如果博望苑粮产能高些,这一次大计,家上便可不必忧心。” “至于下一次大计,便是在三年后;” “三年时间,足够家上在这方博望苑,做出许多成绩了……” 申屠嘉一语即出,刘荣先是认可的点点头,旋即望向另一侧的表叔窦婴。 待窦婴也缓缓点下头,便也当即有了盘算。 “那就先如此吧。” “亲军卫队的事,就等冬训后再说。” “近几日,孤先见一见少府,把太子卫队需要的军械,还有博望苑冬训时,需要发放给参训男丁的粮食办妥。” ··· “三位老师,便在博望苑稍住几日。” “孤还有一些事,需要向三位老师好生请教一番。” 见刘荣有条不紊的将流程安排好,顺带把三人也安排妥当,申屠嘉、周亚夫、窦婴三人,自也只得齐齐拱起手。 “谢家上。” ——申屠嘉就当此番,是在上林苑度假、修养了; “谨遵家上之令。” ——对于窦婴来说,往后这几年的首要大事,就是服务好刘荣这个太子储君。 “臣相宰之身,不便多留。” “还望家上……” ——周亚夫很郁闷。 郁闷到明明很不想回长安,却也更不愿意待在上林苑,待在刘荣这方博望苑。 “条侯即有公务在身,自便即可。” 如实一语,刘荣便算是送了客。 对于周亚夫‘恩将仇报’——明明被自己所救,却还是嘀嘀咕咕闹脾气的表现,太子荣,也颇有一些不愉。 送走了周亚夫,刘荣很快便着手办起正式:派人去长安,把少府令岑迈请来博望苑。 至于原因:太子卫队所需的军械、博望苑冬训所需的粮草,自然是题中之理; 但最重要的,是申屠嘉方才所说的‘提高博望苑粮产,以应对今年大计’,让刘荣想到了一个利器。 有了这个利器,别说是博望苑参加今年的大计——便是整个汉家,都或许会在肉眼可见的将来,因这个利器而国力暴涨!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76章为子孙后世计 “人畜粪土?” 翌日上午,博望苑,太子别居。 自刘荣口中,听到关于增加粮食产量的一系列想法,老岑迈只眉头稍一皱。 待刘荣“不负众望”的掏出一摞绢布,老岑迈一边伸手接过,嘴上也一边自顾自说了起来。 “以淤泥、粪土来增加田亩肥力的方式,倒也算是由来已久。” “只是民间百姓农户,都更倾向于淤泥,而非人畜粪土。” “——主要是怕粪土污秽之物,或许会触怒社、稷天神,从而降下天罚。” “也有人说,此乃巧夺天机,必不能长久,更必遭天谴…” 如是道出一番话,老岑迈便将上半身稍一斜倾,对着烛光,细细查看起手中的绢布图纸。 而在老岑迈身侧,刘荣也是面露恍然之色,总算是知道了粪土肥田之法,为何会在已经出现数百年的前提下,却至今都没有被民间百姓所接受。 ——在这个时代,儒家的“子不语怪力乱神”,是没有任何市场的。 人们对鬼神的敬畏,体现在整个文明的方方面面,上到庙堂之高,下到黎民百姓,无论是生活、生产,还是祭祀活动,都离不开“鬼神”二字。 由此延伸出来的厚葬之风:侍死如奉生,以及行走于宫闱、高门之间的方术之士,更无时不刻体现着汉家之民,对鬼神之说的崇高敬畏。 具体到田亩、农事,自然是事事以社、稷,即土、谷二神为重。 事实上,别说是将粪土播洒于田亩之间,来增强土地肥力了——就连淤泥肥田之法,民间的农人用起来,那都是战战兢兢、如屡薄冰,不到非如此不可,不这么做就可能要饿死的份上,也都是不大敢去做的。 毕竟鬼神对普通群众而言,实在是太过于神秘,也实在太过于“喜怒无常”; 再加上封建政权——尤其是如今汉家,出于“君权神授”的政治需要,也会对鬼神之说听之任之,甚至是在暗中推波助澜,就更使得鬼神之说大行其道,时刻影响着底层民众生活当中的方方面面了。 想明白这些,再去听老岑迈方才,那好似随口一说的几声嘀咕,也就不难听出这位少府卿的话外之音了。 ——粪土肥田之法,不是没有,而是早就被人发现,却始终没什么人敢用的法子; 若是想用,那家上最好先搞定舆论方面的问题,免得回头被有心人攻讦,说太子不择手段,为了应付年末的大计,不惜通过“折辱社稷神明”的方式,用粪土污秽之物来提高粮食产量; 更甚是上纲上线,说太子储君不敬畏社稷、不敬畏神明之类。 对此,刘荣只想说:只要能提高生产力,那其他方面的掣肘,刘荣就有的是方法摆平。 “黄老之道,讲究的是道法自然。” “——树高百尺,终也不过叶落归根。” “人食五谷杂粮,畜食草木茎叶,终亦不过尸骨腐朽,以归大地。” “连人畜尸骸,都逃不过腐朽以馈天地的结局,人畜粪土,又如何不能用于肥田呢?” 言之凿凿的道出此语,刘荣便含笑对老岑迈一点头,算是表明了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的立场。 ——少府不用担心,这件事,孤全权负责; 如果真出了问题,孤会承担所有责任,出了成绩,却也不会忘记捎带拉上少府一把。 有了刘荣如此表态,老岑迈也是不无不可的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下此事。 左右不过是找来些粪土,再派人送来这博望苑而已; 博望苑佃农七千来户,满共也就五十来万亩——五百顷田,所需的人畜粪土虽然不算少,但就少府所掌握的庞大能量来说,此事甚至都不需要岑迈亲自去过问; 随便找个六百石的小吏,把事儿交代下去,两三天就能够把事办妥。 真正让岑迈上心的,还是手中这一摞图纸。 ——自少府瓷器大行其道,成为了关东宗亲诸侯,乃至公侯贵戚家中不可或缺的装饰品,并由此为少府内帑带来源源不断、“粗水长流”的庞大收入,刘荣从怀里掏图纸的动作,就已经被少府上下神化了。 在某些非正式场合,少府的官员们甚至会说:皇长子/太子从怀里掏图纸,每掏出来一张,少府次年的收入增长,就会以“万万”为单位! 更有人说:这掏的哪里是图纸? 分明是点石成金的法子! 口口相传之下,再加上时间的积累,时至今日,已经不知有多少少府官员,将看到刘荣从怀里掏图纸的一幕,作为自己的毕生追求了。 作为少府卿,岑迈自然是多少能端着些,不至于看到刘荣掏图纸,就激动的脸红脖子粗。 但岑迈的身体也十分诚实——刘荣这边刚掏出图纸,岑迈的手就已经伸了过来! 瞧那自然、娴熟的模样,就好像刘荣是岑迈的秘书,递来的也不是图纸,而是岑迈需要处理的卷宗文书… “曲辕犁…” “代田法…” “水车…” “精耕细作……” 稍皱着眉头,将刘荣递给自己的一摞图纸翻看一遍,老岑迈便微眯着眼,陷入了短暂的思考之中。 而后,便见老岑迈面色古怪的睁开眼,一边不着痕迹的将那摞图纸藏入怀中,一边将不解的目光,撒向刘荣那种无比淡然的面庞。 “今我汉家之民,虽已不再刀耕火种——撒把种子就等收获,但也不过是翻土、播种、灌溉几项。” “顶破天去,也就是家中男丁足够的,能偶尔除除草。” “至于犁具,则大都是寻匠人打个犁锥出来,便自家做個简易的直辕犁。” 说到此处,老岑迈似笑非笑的抬手拍了拍胸前,藏有刘荣那一摞图纸的位置。 不时闪过精光的双眸,更是死死锁定在了刘荣的脸上。 “家上的曲辕犁,臣看过了。” “——确实更省力、省时,造价却也更加昂贵,几乎不可能由农人自己制作,而是必须花钱买下完整的犁具。” “且短时间内,能制作出这种曲辕犁的,几乎只有少府,没有个十年八年的时间,民间的寻常铁匠、木匠,恐怕很难掌握制作曲辕犁的技巧。” “——抛开这一点不说,单就说如今,已经是夏六月,距离秋收只剩两个多月的时间,农人们却早已在春耕之时,就已经完成了犁地翻土的工序。” “换而言之:这曲辕犁,就算是家上自掏腰包,给博望苑的佃农们每家每户发一具,也无法影响博望苑今年的秋收。” 言罢,老岑迈稍止住话头,沉默了片刻; 待刘荣含笑点下头,做出一个“请继续”的手势,才笑着再道:“水车,也大致是一个道理。” “虽然不知道家上所言——水车可从低处,将渠水送往高处,究竟是否能做到、又是如何做到的,但这并不重要。” “就算这水车,能做到家上所期望的程度,博望苑需要的,也并非是这样一个神奇的器具。” “——博望苑的田亩,并不缺水。” “整个上林苑,任何一处归少府内帑所有——归陛下所有的皇田,都并不缺灌溉用水。” “而家上的博望苑,又是少府从上林苑十数万顷皇田中,精心挑选出的土地最肥沃、灌溉水最充足的地方。” “换而言之:这水车,也同样无法帮助家上,将博望苑今年的粮产提高。” “更何况这水车,明显是一件非常精密,且零件繁多的器具,少府要想批量生产,也需要一年半载的时间?” 见老岑迈先后否决了曲辕犁、水车这两件大杀器,在博望苑今年的秋收所能起到的作用,刘荣却是似笑非笑的连连点头; 非但不恼,反而还因为老岑迈能一眼看透个中厉害,而莫名钦佩起这位少府卿。 刘荣如此反应,老岑迈心中猜想基本得到验证,说起话来,也是愈发没了顾虑。 “代田法,依臣拙见,是以田垄、田埂交替耕耘的方式,开最大限度发挥农田的地力,同时又不过度消耗农田的肥力。” “——如果说过去,百姓的农田,每耕耘两到三年,便要歇耕一年,以恢复地力的话,那有了这个代田法,百姓便可不必再歇耕田亩,更不需要担心连年耕耘,会让上田失肥为中田、中田失肥为下田,更甚是下田失肥,彻底沦为荒地。” “但这,同样是以数年,乃至十数年为周期,缓慢为农人带来好处,为我汉家缓慢提高粮产、农税的法子;” “家上的博望苑,最早也得从明年春耕开始,才能施行这代田法。” “也就是说这代田法,依旧无法帮助家上——依旧无法帮助博望苑,在今年年末的大计中,交出令人赞叹的粮产。” … “至于精耕细作,更是需要多年宣扬,甚至是派专门的力田、农稼官,手把手教博望苑的农人,经过多年积累,才能逐渐达成的。” “结合以上种种,臣斗胆猜测:此番,家上打算通过外力,来提高博望苑的粮产,唯一可以迅速见效的方法,便是那粪土肥田法。” “剩下的,无论是曲辕犁、水车等器具,还是代田法、精耕细作等耕作方式,都是需要多年推行、铺垫,而后才能缓慢见效的。” “再说一句不该说的话:这些东西和法子,与其说是家上为博望苑做出来的,倒不如说,是为了汉家日后——为了全天下的农人,所做出来的百年大计。” “若是如此,臣恐怕就得和家上详谈一番,以确定这几件东西,对我汉家日后的国本:农事,所能起到的影响有多大了…” 老岑迈叭叭叭叭一顿说,刘荣都是含笑听着; 待老岑迈似笑非笑间,说出最后这句“聊聊?”,刘荣更是满含着微笑,为老少府这敏锐的嗅觉鼓起掌来。 直到老少府都有着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稍有些尴尬的摸起鼻子,刘荣才停止了鼓掌,对岑迈含笑点下头。 “少府说的没错。” “——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 “孤,深以为然。” … “此番,孤之首重,虽然是为博望苑两个月后的秋收,做最后的努力,以应对年末的大计,但这并不意味着博望苑以外的农田,就不在孤的考虑之中。” “也正如老少府所言:农事,乃我汉家之国本,再怎么郑而重之、再怎么殚精竭虑,也丝毫不为过。” “——孤刚才拿出来的器具、法子,确实是短时间内无法帮助到博望苑,却可以让博望苑,乃至于我汉家的粮产,都得到长足、有效的提高。” “相比起这些,孤区区一方博望苑,却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刘荣自己都觉得腰杆莫名直了直。 至于老岑迈,更是极其自然的对刘荣拱起手,含笑赞到:“家上,高义…” 一番客套过后,君臣二人再度落座;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荣便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摆明了自己的意图。 “今年,关中粮价不稳,说一千道一万,终归是粮产不丰,百姓慌乱,才给了幕后之人可乘之机。” “距离秋收还有两个月,靠这两个月大幅提高关中的粮产——甚至只是大幅提高博望苑的粮产,都不是很现实的事。” “但国家大事,往往就是这样的。” “——短时间内很难见成效,却也不得不去做,不得不为未来做铺垫、做积累。” “就好比先帝、父皇,宁愿忍受和亲的屈辱,也要熬过这数十年,为我汉家积攒下丰盈的府库,以至于如今,已经拥有了和匈奴人决战,以一较高下的底气。” … “到了孤这一代,确实是要凭借先帝、父皇积攒下来的力量,去一举解决外患匈奴的。” “但这绝不意味着和匈奴人决战过后,我汉家就可以灭亡了、天下人就可以不用过日子了。” “——为了后世之君,都有随时棒喝外蛮的底气,也是为了天下人,以后都能够丰衣足食;” “为子孙后世计,类似这种缓慢布局、缓慢见效的大政,都是不得不去做的。” “尤其今年,关中粮产不丰、粮价不稳,就更要通过这样的举措,来安抚慌乱的百姓了。” “这,也算是孤此番平抑粮价,所要做的先行举措…” (本章完) 第177章朕福薄,不比先帝…蜜月结束 在上林苑的太子领地:博望苑,太子荣同少府卿岑迈,以‘增加博望苑今年的粮食产量’为切入点,就关中,乃至汉家日后的农耕之时,进行了一番深入交流。 而在同一时间的长安城,未央宫清凉殿,天子启则任由宫人们收拾着行囊; 也不忘借着这空闲——借着去甘泉宫避暑、修养之前的最后机会,同新晋获得任命的内史田叔,沟通着平抑关中粮价的相关事宜。 “太子那边,已经在着手布局了。” “——昨日还把少府招去了博望苑,说是要同少府,再聊聊农耕之事。” “朕观之,太子所图甚大。” “但再怎么说,此番,平抑关中粮价之事,还是要以内史为主,太子从旁辅佐即可。” “若是此番,能让太子在内史这样的长者身边学到点东西,就更好不过了……” 慵懒的坐在御榻之上,悠闲的扫视着殿内,正忙着收拾行装的宫人们,天子启语调轻松地道出一语,便稍有些疲惫的抬起手,佯装揉搓起额角,实则却是将另外一只手,不着痕迹的抚上了胃部。 ——天子启的身体状况,实在是有些糟糕。 糟糕到即便梁王刘武即将入朝,天子启也无力说出一句:等在长安见过梁王,再去甘泉宫疗养。 而是颇有些苦涩的给东宫窦太后捎了个口信,让梁王刘武入朝长安后,直接到甘泉宫去陛见。 对于天子启如此安排,窦太后也给予了充分谅解。 虽然仍有些疑虑,但也只是将其理解为:皇帝在给弟弟留体面,不愿意在长安,当着满朝公侯贵戚、公卿百官的面训斥梁王刘武; 这才把梁王刘武招去甘泉宫——拉到个没外人的地方,该骂骂,该打打,总归是家丑不可外扬,纵是要惩治,也还是要背着人的。 搞定了东宫太后,并将朝中事务安排妥当,天子启也终于开始打点行囊,即将踏上前往甘泉宫疗养的路。 只是在出发之前,天子启还是要和田叔交代一番,免得秋后自己回到长安,连气儿都顾不上喘,便要给混账儿子:太子荣擦屁股…… “还请陛下明示。” 作为早在太祖高皇帝年间,便因‘誓死效忠于君上(赵王张敖)’而闻名天下,并借此跻身于庙堂的老臣,田叔在天子启面前,总是这般直来直去。 天子启方才的话,田叔自然也听得明白——太子‘所图甚大’,很可能采取过于激进的措施,内史作为长者,务必要将局面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 但明白归明白,田叔也还是要问清楚:此番平抑粮价,天子启的底线在哪里。 ——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粮价平抑下去? 还是要在保证局势稳定的情况下,尽可能控制住粮价,甚至在必要时,允许粮价涨到朝堂可以接受的程度。 如果是前者,田叔自然是乐得轻松——直接坐视‘所图甚大’的太子荣大刀阔斧,自己再最后出来收拾残局即可; 但根据田叔对天子启,甚至是对历代汉天子的了解:老刘家的皇帝,大都是既要又要的主。 此番平抑粮价,天子启想要的结果,也极有可能是既要粮价稳定,同时又要保证局势的稳定。 这很难办。 但田叔不是后世的某鸦哥,根本无法同天子启掀桌子,并来上一句:难办?那就别办了! ——还是要办的。 再难办,也总归是要办的。 只是再怎么逆来顺受,田叔也还是要尽可能争取一下。 争取让天子启,给予自己一定的操作空间。 要么,允许田叔在必要的情况下,一定程度上牺牲‘局势稳定’,来换取粮价的彻底平抑; 要么,允许田叔在一定程度上牺牲粮价,来确保时局——尤其是朝局的绝对稳定。 总归是要有个轻重缓急的。 平抑粮价、稳定时局——总归是要选一个‘绝对’,和一個‘相对’。 很显然,天子启也听出了田叔的这层潜台词。 并没有因此而对田叔感到不满,而是深吸一口气,又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先帝的霸陵,修了足足二十二年。” “朕的阳陵,自动工至今,却才不过三年而已。” “——想来,朕是没有先帝那样的福气,能躺进修建十年以上的皇陵了……” “都说人老了之后,便会失去锐气,行事多以稳妥为主。” “近些时日,朕也是愈发有此感喽~” 看似答非所问的一番话,却是已经为田叔的问题,委婉给出了答案。 ——朕,没几年活头了; 指不定什么时候,便又是天子大行,新君即立。 正值政权交接之际,一切,还是以时局稳定为主吧…… “陛下正值壮年,福禄齐天,必可长寿!” “只太子年少热血,陛下又远居甘泉;” “此番平抑粮价,若太子有意用‘猛药’,臣只怕……” 听闻此言,天子启并没有急于开口,而是缓缓昂起头,望着殿室顶部的梁柱,陷入了短暂的思虑之中。 而后,便冷不丁咧嘴一笑,面色轻松地缓缓点下头。 “太子,不会拿不稳轻重的。” “——此番平抑粮价,是太子‘雏凤初鸣’,第一次主朝堂大政,以立自身威仪。” “相比起内史,太子会更加谨慎,以免首战失利,遗祸于日后。” ··· “再者,太子身边,有故安侯那样的老臣在。” “嘿;” “——申屠嘉那头老倔牛,那可是连朕的面子,都不怎么给的……” “若太子真要一意孤行,区区一个储君太子,也根本吓不到他故安侯……” 有了天子启这个表态,田叔也算是安下心来,不再纠结于此番,和刘荣能否‘和平共处’的问题了。 天子启说的很明白:太子若是脱了缰,朕另外留了后手。 那田叔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尽力而为便是了。 办得成,就和太子一起把事儿办妥; 办不成,就把太子给申屠嘉送去,然后自己把事儿办妥。 左右田叔也不是多需要太子,来给自己提供助力。 若不是天子启非要做这个关系户,把自己的太子、汉家的储君塞到自己身边镀金,田叔反而宁愿独自办这件事,也不愿意受人掣肘。 ——平抑粮价这种事,怕的就是有人在身边指手画脚,以至于各执一词,无法齐心协力。 有了天子启这番表态,田叔心下便也有了底:大不了甩开太子单干…… “太子,会帮到内史的。” “说不定到时候,内史反而要庆幸此番,有太子在身旁相助。” 天子启意味深长的一语,却只引得田叔敷衍一礼,根本没把天子启这句话当回事。 自然地将话题一转,又说起过去这几年,内史属衙所堆积的政务之上。 “自先皇大行,陛下即立至今,内史属衙,便几乎没有哪怕一天时间,是在正常运转的。” “——自陛下任命晁错为内史,晁错的重心,似乎就完全放在了推行削藩策之上,内史的本职工作,却是被晁错全然搁置。” “时至今日,关中各地方郡县呈上来的奏疏,除了需要呈到陛下面前,由陛下亲自决断的大事之外,余者都堆积在内史属衙——堆在臣的案上。” “其中,有地方郡县请求开渠、清渠的奏请,有维修、维护道路的汇报等。” “内史政务堆积多年,也同样是今年,关中粮产难丰的原因之一。” “毕竟按照臣掌握的消息,关中有许多地方的渠道,早在陛下元年,就已经到了非清理、疏通不可得程度。” “拖到了今年,甚至已经有好几个县,因为渠水堵塞不通,而不得不让农人们以桶搬水,以作灌溉田亩之用……” 一听田叔说起这些,天子启的面容之上,便顿时涌现出一抹不自然的尴尬。 ——这些事儿,对外说是晁错‘玩忽职守’,没有做好本职工作; 实则不过是朝堂——是天子启欺负死人不会说话而已。 如今长安朝野内外,谁不知道那几年的天子启,究竟魔怔到了怎样的程度? 什么搁置政务,甚至是直接搁置朝政,那都不是一回两回了! ‘将其余杂务尽数搁置,一切都为《削藩策》让路’,更是天子启曾在朝议之上,当着满朝公卿百官的面,亲口说出来的话! 有了天子启在背后撑腰,晁错仅仅只是耽误了本职工作,却没有扯着《削藩策》的虎皮党同伐异、排除异己,已经算得上是清正廉明了。 至于今日,田叔专门向天子启提这件事,意图也可为‘昭然若揭’。 ——陛下啊! ——臣这内史,可是顶着一揽子狗屁倒灶的事儿上任的啊! ——好歹也是‘治粟内史’,平抑粮价的事儿,臣自然当仁不让; ——但等到回头,可别再把晁错那桶子脏水,又给泼到臣的头上了? 听出田叔这层潜台词,天子启面上尴尬之色再添了三分。 但很快,天子启便调整了过来,面色如常道:“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朕才会这么急于任命田卿,为我汉家的治粟内史。” “——晁错为内史,前后不过三年时间,我汉家的关中,就已经有了农事不行、政令不通的征兆。” “再不任命一个精干的内史,把晁错遗留在内史的弊病割除,长此以往,只恐国将不国……” 说着,天子启不由抬起手中帕子,捂在嘴前轻咳了两声。 旋即便将帕子往衣袖中一藏,满带着期翼道:“内史政务堆积,丞相府,又换了个不怎么熟稔政务的周亚夫为相。” “——未来这几年,内史的担子很重。” “但朕对内史,是一百个放心……”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田叔纵是再有疑虑,也不得不站起身,郑重其事的对天子启一拱手,以表明对天子启信任自己的感激。 至于日后,会不会因为晁错遗留的历史问题,而被天子启降罪,就看田叔能不能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将晁错留下来的烂摊子给收拾干净了。 ——收拾干净了,朝野内外心照不宣,天子启心里,也会记田叔一笔:真特么能干! 收拾不干净,那也就怪不得天子启刻薄寡恩,拿前任内史的过失,来作为现任内史的罪证了。 除此之外,天子启也算是给田叔,提前打了个预防针。 ——周亚夫这个丞相,大概率是搞不定相府的。 无论是能力上的欠缺,还是态度不够端正——总而言之,在周亚夫才刚上任三五天的现在,天子启就已经认定周亚夫,是一个‘不怎么熟稔政务’的丞相了。 知道周亚夫搞不定相府,却依旧拜周亚夫为相,天子启显然是有意要拿周亚夫‘不能履行职责’为由,在日后将周亚夫原封不动的抬下丞相之位。 在那之前,天子启,乃至朝野内外,恐怕都要忍受周亚夫,在丞相府留下的一个又一个烂摊子。 甚至说周亚夫,会和曾经的晁错一样,在相府留下一年半载的堆积政务,怕也不是没可能发生的事。 而内史,作为坊间挂在嘴边的‘关中的丞相’,在丞相府无法正常运转的时候,自然就要承担起更大的行政压力。 从天子启方才,没有明说出口的未尽之语来看,对于田叔这个内史,天子启也未尝没有‘在周亚夫祸祸丞相府这段时间,好歹把内史、把关中保护好’的期盼。 而田叔要想做到这一点,首先需要完成的,便是借此番平抑粮价,将内史和丞相府的权责重叠部分分割,以达成一定程度、一定范围内的‘各自为政’。 只是这‘各自为政’,究竟是周亚夫为相这段时间的临时举措,还是…… “去吧。” “太子在博望苑,当也是等久了。” “去博望苑,寻太子好生聊聊。” “朕不在长安的这段时间,丞相没能考虑到的方面,就要劳内史多费心了。” 不知是猜透了田叔心中所想,还是田叔脑补过度——在说出这番话之后,天子启分明意味深长的翘起嘴角,给了田叔一个‘大胆去做’的鼓励笑容。 而在天子启这意味深长的一笑之后,退出清凉殿,朝着宫门方向走去的田叔,却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愁绪之中。 “陛下,是要内史和丞相争权……” “而且并非是我田内史,去争他周丞相的权——而是永久性的为内史,争来部分丞相的权力。” “这……” “是要削弱丞相?” “还是要借此扶持内史,来取代过去,制衡丞相的‘亚相’御史大夫……” 殊不知,在田叔思绪万千,穷思竭虑的猜测天子启真实意图的同时,清凉殿内的天子启,也同样在思虑之中。 “借着周亚夫为相,又不管相府具体事务的机会,削夺丞相的部分权利;” “再伺机复行左、右双相之制,进一步削弱相权……” “——这小子的脑袋,到底怎么长的?” “分明比不得朕之狠辣,怎做起事来,走的尽是釜底抽薪、斩草除根的路子?” ··· “也不知道日后,朝野内外会不会有人说:朕这‘刻薄寡恩’的先帝,总还是比那混小子仁慈些的……” “嘿;” “嘿嘿……” “——真想看到那时,混小子能长成怎般模样啊~” “只可惜……” “可惜…………” (本章完) 第178章田叔好胆 天子启走了。 足足准备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早就该从长安城未央宫启程,将天子启移驾到甘泉宫的天子卤薄,总算如愿踏上了前往甘泉宫的路。 ——临走前,天子启留的期限,是‘秋收前后折返长安’。 算算日子,前后大概两个多月的时间; 一来,天子启可以借着这两个多月的时间,好生调养一下; 纵使身体状况已经糟糕到了药石不灵的地步,也起码能缓上一口气,在飞速流逝的寿命余额上,稍踩上一脚刹车。 二来,太子奉天子诏谕,从旁辅佐内史平抑粮价一事,最后的结果,便大抵是在秋收前后——尤其是秋收后见真章。 天子启选择这么一个微妙的时间节点,来作为自己重返长安的日子,個中意味,也颇值得朝堂内外细细咂么。 ——天子启,恐怕还是对太子荣,多少有些不放心。 将返程的日子定在秋收前后,显然是做好了收拾残局、给太子荣擦屁股的心理准备。 老爷子的这层意图,自然也难逃刘荣的火眼金睛。 只是在老爷子起驾离京之后,刘荣很快便进入脚不沾地的忙碌状态,已然没工夫为老爷子的不信任发牢骚了…… · · · · “这边,快搬过来!” “去趟内帑,让少府再放五万石粮食出来!” “——蓝田的消息送到没有?” “派去新丰的驿骑怎么还没回来?!” “再派两批!” “今日日落之前,必须拿回新丰的消息!!!” 长安城,太子宫正门之外。 正在发生着的一幕,或许会让后世人大跌眼镜。 ——堂堂大汉太子刘荣,居然在自己的太子宫正大门外,像一个贾人般,售卖着少府内帑放出来的粮食。 主要是粟。 在这个时代——在这个麦粒还无法研磨成粉、制成面食,水稻产量又实在有些感人的古老时代,绝大多数华夏之民,都是以粟来作为主粮。 更好的粮食也有; 如高粱米,或是从南方百越之地跋山涉水,运到长安的稻米,却并非寻常百姓所能奢望,而是贵族高门的专属。 更差的自然也有; 如杂粮、粮粒外壳,又或是脱粒去壳之后,直接蒸来食用的麦粒饭,都是底层群众不愿提及,非灾年不愿吃入口中的‘劣粮’。 优先考虑到产量,再一定程度上考虑到口感和营养价值之后,华夏文明早在几百年前,便将粟,定为了民间底层百姓的主粮。 而今天,是天子启离开长安,移驾甘泉宫后的整整第二十日; 也是太子荣,在太子宫外亲临现场,亲自售粮的第十七日…… “呼~” “大、大哥;” “呼哧……” “他田内、内史……呼哧……” “真就、就这般,做了甩手掌柜?” “呼哧呼哧……” 正忙着调度少府官佐,耳边传来七弟:常山王刘彭祖满是怨怼的牢骚声,本就忙的脚下拌蒜的刘荣,只本能的皱起了眉头。 循声望去,见到这位异母弟——汉家的常山王,此刻却是疲惫不堪的将肩上粮袋丢在地上,衣衫褴褛、满头大汗,俨然一副力奴的模样,刘荣才刚生出的些许暴躁,也随之被一股不忍所取代。 将手里的账簿颠了颠,终还是重重呼出一口气,将账簿交给身旁的太子家令:南皮侯窦彭祖; 一边擦汗一边走上前,俯腰‘嘿哟’一声,便将那袋被七弟刘彭祖丢在地上的粮袋扛上肩,走到约莫二十步外的简易售粮棚,将粮袋卸下。 直起身,满是疲惫的再呼出一口浊气,一边抬起衣袖擦汗,一边对身旁跟上来的七弟咧嘴一笑。 “来,坐下歇歇。” “——左右内帑送来的粮食,也就是这么些了。” “等新的粮食送来,我兄弟众人,便又要忙的话都顾不上说、水都顾不上喝。” 刘荣此言一出,刘彭祖只如蒙大赦般,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刘荣斜后方——太子宫正门前的石阶之上。 有了带头的,其余众兄弟,如河间王刘德、临江王刘淤,以及中山王刘胜,也都依次在石阶上坐下身。 葵五倒是没敢坐下去,却也累的气喘吁吁,小跑到刘荣身旁,也终是扛不住这繁重的体力活,双手手掌撑上膝盖,大口大口呼起了粗气。 在宫门外十几步的位置,少府的官佐、官奴,以及内史派来的衙役们,依旧在磨磨蹭蹭的搬运着粮袋。 却根本没人因刘荣众人‘偷懒’,而生出丝毫不愉。 ——已经很不错了~ 就刘荣这些个公子哥——个个都是当今公子,又是太子储君,又是宗亲诸侯的,愿意亲自上手搬粮食,哪怕只是象征性的搬一袋,都已经很了不起了。 更何况今日,刘荣领衔的当今众公子,可是和在场的每一个人一样,从头到尾都没有歇息片刻。 “呼~” “若是老五在,我兄弟众人,当也能轻松些?” 坐下身,下意识开口道出一语,中山王刘胜的目光,便落在了刘荣身旁的葵五身上。 眼看着这位被坊间誉为‘阉虎’的寺人,分明长着八尺多将近九尺的大高个,看一眼都让人心下发颤的虎背熊腰,此刻却弯腰扶膝大口喘气,刘胜只当即僵笑两声,便尴尬的移开了目光。 ——阉虎都这样了,就算那位十五岁便挂印出证、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的江都王在场,怕也不会比这阉虎葵五好到哪里去。 听出弟弟语气中的抱怨,老七刘彭祖本能的抬起手,安抚的在弟弟肩上拍了拍; 只是片刻之后,刘彭祖自己心中积攒的怒火,便化作了又一句:“内史田叔,当真好胆!” “派了百八十个内史衙役,愣是再没过问大哥这边的事。” “——真就仗着父皇不在长安,便不把我兄弟众人当宗亲诸侯?” “哼!” “等父皇折返长安,看寡人不参的他满地找牙!” 显而易见,常山王刘彭祖满怀怨怼,又根本不敢把账算在大哥刘荣的头上,便把自己经受的劳苦,都归咎到了‘置身事外’的内史田叔身上。 至于刘彭祖那句‘必参的他满地找牙’,在旁人听来或许没什么; 但传入刘荣耳中,却是这位常山王殿下,最具杀伤力的一条特殊技能了。 根据刘荣的‘天眼’,这位历史上的孝景皇帝第七子,最初获封为广川王,过了几年后,又被移封为赵王。 众所周知:赵国,是汉家公认的‘宗亲冢’,凡是做了赵王的大汉宗亲,无论是获封还是移封,都鲜少能得善终。 结果刘彭祖这个历史上赵敬肃王,非但在赵王王位之上,安安稳稳坐到了七十四岁——坐到了寿终正寝的那一天,还在这长达六十多年的宗亲诸侯生涯中,达成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成就。 相传,赵敬肃王刘彭祖在位期间,邯郸城的赵王宫每隔一年半载,便会抬出一具尸体。 这具尸体,要么是赵国相,要么是赵内史、赵中尉——最次,也都是二千石级别的重臣。 刘彭祖为赵王近六十年,赵国先后死了足足四十多位国相,以及同等数量的内史、中尉; 至于死在刘彭祖手中的赵国二千石,更是多的不计其数。 如此‘猖狂’的残杀国中大臣,就算汉家再怎么腐朽,也不至于容忍这么一位残虐无道的宗亲诸侯,到如此骇人听闻的程度? ——还真不是! 人家‘残杀’国中大臣,愣是没有哪怕一例,是不符合法律程序的! 要么是祸从口出,说了不该说的话; 要么是举止不检点,做了不该做的事。 总而言之,凡是死在这位赵敬肃王刀下的国相、中尉、内史及二千石——至少在理论上,无不是绝对意义上的‘罪有应得’。 以至于前后将近六十年的时间,无论是如今的天子启、历史上的汉景帝,还是后来的汉武大帝刘彻,明明知道赵国有古怪、赵国死的重臣二千石太多太蹊跷,也始终拿不住刘彭祖的把柄。 在这个前提下,刘彭祖说要参的内史田叔生活不能自理,其余兄弟众人或许会一笑而过,根本不把刘彭祖这‘无能狂怒’当回事; 但刘荣却是心下一凛,原本不打算透露的内情,也不得不说出口来,以保全田叔的性命。 ——刘荣很确定:如果刘彭祖真要参,那田叔不说是被参的满地找牙、生活不能自理,也起码要会被刘彭祖折磨掉一层皮! 毕竟在原本的历史时间线,这位赵敬肃王殿下,便是以‘为人巧佞,持诡辩伤人’闻名,甚至是垂名青史的…… “不让内史干涉,是孤专门向田内史请求过后,才得以成行的事。” “——孤与内史商定:先由孤这方太子宫,独自试试看;” “看能不能把平抑粮价一事办妥,顺带让田内史抽出空来,处理一下内史属衙堆积的政务。” “若孤能独自办好,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孤独揽此功,内史也可以全心处理政务,争取早日让内史恢复正常运转。” “若孤办不妥,内史则再酌情介入,也总能在那之前,抽出一点时间处理政务。” 语带安抚的道出自己和田叔达成的默契,刘荣又拍了拍七弟刘彭祖的肩头,又向九弟刘胜递去一个安抚的目光,才算是将这两个异母弟的情绪安抚了下去。 ——兄弟俩都是聪明人,不会不知道今日此番作为,能为自己带来包括但不限于声誉、名望,以及‘太子长兄的认可’等诸多隐藏福利。 本就是累极了发几声牢骚,有刘荣如此安抚一番,自便也消了气,趁着这难得的闲暇休息起来。 至于一母同胞的两个弟弟:老二刘德、老三刘淤,刘荣却是连安抚都不必。 兄弟三人一母同胞,天生就在同一政治阵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任何对刘荣有利——甚至是任何一件刘荣认为能做、该做的事,便也同样是兄弟二人当仁不让的职责。 安抚过弟弟们的情绪,又灌下一大口凉水,将炎炎夏日带来的炙热驱散些,刘荣便疲惫的将双手小臂撑在膝盖之上,稍低着头,‘虎视眈眈’的望向不远处,仍在不断卖出粟米的售粮棚。 “自父皇移驾甘泉,内帑先后已经调了上百万石粮食,以供孤平抑粮价。” “——短短十七日的时间,上百万石粮食,已近乎尽数售罄。” “虽然内帑依旧能源源不断的放出粮食,但这其中透出的古怪,弟弟们不至于看不明白。” 太子长兄阴森森一语,兄弟众人当即心下一凛。 只片刻之后,刘德、刘胜、刘彭祖三人依序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面容严峻的缓缓点下头。 “是极。” “——长安民不过二十万,便是有城外之民‘慕名而来’,专门入城买平价粮,也至多不过五十万人。” “五十万人,半个月的时间,有五十万石粮食的口粮,就已足以果腹。” “但过去这十七天,太子宫外的售粮棚,先后卖出了足足七十多万石粮食,却依旧有百姓民源源不断的前来买粮……” 老二刘德若有所思的止住话头,便见老九刘胜自然地将话头接过。 “按理来说,关中今年粮价不稳,百姓恐慌之下,趁着有平价粮多买一些、多囤一些,倒也无可厚非。” “但就算是这样,也绝对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毕竟大哥这边的平价粮,仅仅只是为了平抑粮价,而调内帑存粮抛售。” “内帑的平价粮,本不该成为关中百姓的主要口粮来源——那些于秋后屯粮于百姓之手,并在之后一年里徐徐卖粮的粮商,才应该承担起关中百姓的日常口粮。” “但看眼下的状况,就好似整个关中——至少是长安附近,除了大哥从内帑调的平价粮之外,就再也没有了第二个可供百姓买粮的地方。” “甚至就连大哥卖出的粮食,也已经隐隐超出了百姓正常的口粮消耗……” 除了三公子:临江王刘淤殿下之外,在场的其余兄弟四人,都是毋庸置疑的聪明人;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就算‘纯善’如临江王刘淤,也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了。 “有人在吃下大哥的粮食!” “是想把大哥的平价粮全部吃下,等大哥无粮可卖,便可囤积居奇,对百姓予取予求!” 经过老二刘德不遗余力的培养,或者说是‘智商共享’,临江王刘淤的人设,可谓是愈发不稳了。 但眼下,刘荣却顾不上对三弟刘淤的长足进步表达认可,只沉着脸缓缓点下头。 “敢打少府平价粮的注意,那背后之人,必定是明确知晓少府的底细。” “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纵是再怎般财大气粗、权势滔天,也绝不会有人胆敢如此这般。” “——少府给我透的底,是此番平抑粮价,内帑最多只能调五百万石粮食,以作为稳定粮价的平价粮。” “如果五百万石平价粮卖出,关中粮价却还是无法平抑下去,那,就不单单是孤和内史,要吃父皇挂落的问题;” “而是今年秋后开始,一直到明年秋收——甚至是未来几年,关中百姓能不能吃饱肚子,乃至能不能活下去的问题。” 嘴上如是说着,刘荣的目光却阴恻恻望向不远处,依旧在‘迎来往送’的售粮棚,片刻都不愿将目光挪开。 良久,终还是不得不将目光收回,漫无目的的看向脚下的石阶,陷入了短暂的思绪之中。 五百万石,都还是刘荣往多了说的。 ——岑迈给刘荣画的线,是三百万石。 只要三百万石平价粮甩出去,刘荣此番平抑粮价的成败,便会立即见分晓。 若粮价平抑下去了,那后续二百万石可有可无,可卖可不卖; 若平抑不下去,那就算是再补上二百万石,也大概率是扬汤止沸。 还有一点,是刘荣没说,也不方便说给弟弟们听得。 ——三百万石平价粮,不单是岑迈给刘荣画的后勤补给红线,也同样是天子启的红线。 如果刘荣不能凭借这三百万石平价粮,让关中的粮食市场趋于稳定——至少是出现稳定的征兆,那天子启,就大概率要亲自下场了。 交代给太子的事,最终却由天子亲自下场解决,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件事,太子,办砸了…… “蓝田的消息送回来了。” 兄弟众人正思虑之间,刘荣冷不丁一语,惹得兄弟众人又是齐齐一皱眉。 都不需要刘荣念出手中,那纸绢布上所记录的内容——但就是刘荣那阴沉冰冷的语调,便足矣让兄弟众人,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 “蓝田民不足五万,更有两万余军户、军属。” “即便是按照一个月的口粮来算,蓝田也至多只需粮食六万石。” “然,过去半月,蓝田售内帑平价粮,逾八万石。” ··· “蓝田如此,还是因为距离长安不远,且有军队驻扎。” “长安如此,更是由于皇城脚下,那些人不敢太过放肆。” “但等新丰的消息送到,只怕我兄弟众人,才是要真的‘大开眼界’了……” (本章完) 第179章劳烦临江王 十二万石。 当日日暮之前,刘荣收到了新丰传回的消息:过去十七天,新丰总共卖出少府平价粮,共计十二万石。 看上去并不多; 毕竟同样的时间间隔内,帝都长安卖出了足足七十万石,蓝田一座军事重镇——没多少百姓居住的军镇,也卖出了八万石粮食。 作为太祖高皇帝刘邦,为乃父:太上皇刘太公建造的‘新的丰邑’,新丰除了有老刘家的宗亲旁支,以及太上皇、太祖刘邦的相邻后代居住外,绝大多数赋闲的公侯贵戚——尤其是太祖丰沛元从,如萧何、曹参、樊哙等人的子孙后代,也都聚居于新丰。 说是七八家开国元勋,但经过几代人的开枝散叶,再算上旁支别脉,林林总总算下来,却也是有足足数千人。 再加上当年,被太祖刘邦从丰邑原封不动搬来关中,迁入新丰居住的数百乡邻,也已经发展出了数十家‘旺族’,族中人数从百余到数百不等。 零零总总算下来,如今的新丰,也总还是有那么三五万号的人的。 只不过,这三五万人,是新丰存档的户口。 去掉那些只是在新丰留了个宅子,自己要么跑到关东的封国,要么直接就住在长安尚冠里的元勋嫡脉,真正长期居住在新丰的人,至多不超过两万! 两万人,半个月的时间,买了十二万石粮食——买了足足三个月的口粮! 都买到秋收之后去了? 如果连着里面的弯弯绕都看不明白,那刘荣也没必要再做储君太子了,不如直接找块豆腐撞死得了…… “每一年,粮价最低的时候,便是秋收之后。” “——秋收过后,关中的粮食瞬间宽裕,物以稀为贵,粮食多了,自然也就不值钱了。” “再加上粮商们推波助澜,刻意压价,关中秋收之后的粮价,甚至曾跌下过四十钱每石……” 太子宫外,石阶之上。 目光再度洒向不远处的售粮棚,刘荣悠悠道出一语,又神情阴郁的呼出一口浊气。 而后再道:“而眼下,是夏六月。” “是百姓青黄不接,最需要粮食,又最难获取粮食的时候。” “自然,也就是一年当中,粮价最高的时候……” 如是道出一语,便见刘荣缓缓侧过头,望向身侧,在石阶上做成一排的弟弟们。 轻轻扬了扬手中,那封自新丰发来的绢书,嘴角也悄然挂上一抹讥讽笑意。 “在粮价最高的夏六月,一口气买下三个月的口粮——而且还没完,还在继续买;” “这是不是可以说明,在新丰那些个皇亲国戚、元勋公侯之后,以及‘山东父老’眼中,今年秋收后的粮价,必定会比现在还高?” “——最起码,是他们现在买的这些粮食,至少能卖的比现在的价格更高。” “这,意味着什么呢?” 闻言,兄弟众人各怀心虚的低下头,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愁虑之中。 就连一向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恨不能马上说出来,以彰显自己‘不比兄弟们笨’的临江王刘淤,也是满脸愁绪的低下了头。 ——新丰的状况,意味着在整个新丰的认知中,太子荣此番平抑粮价,完全没有成功的可能! 非但刘荣不可能成功,朝堂也大概率无法将粮价平抑下去,更不敢对背后操纵、哄抬粮价的‘幕后黑手’们大开杀戒。 让他们如此自信的,自然是自先帝从代地入继大统至今,汉家的律法系统,愈发趋于朝堂的核心执政方略:无为而治。 既然是无为而治,那自然是最大限度的放任整个政权,以及每一个阶级野蛮发展。 商人们做生意? 随便做! 贵族们捞偏门? 随便捞! 只要农人还能安心种田,还能吃饱肚子,还能往国库、内帑源源不断的贡献农税、口赋,那其他的事,朝堂都本着只要世界不毁灭,就尽可能不去干预的原则,对所有群体无差别包容。 以至于时间久了,宗亲诸侯们觉得自己行了,于是就有了吴楚七国之乱; 商人们也觉得自己行了,便有了原本的历史上,汉武帝一怒之下搞出的告缗,把整个文景之治养出来的豪商富户们,都给打了个经脉寸断。 至于贵族,尤其是元勋公侯家族,就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相比起宗亲诸侯,彻侯们在封国的行政权、治理权都相对更小,需要顾虑的忌讳自也就少了许多; 相比起地位卑贱的商人,彻侯们又享有崇高的社会、政治地位,拥有相当深厚的政治基础。 不需要像诸侯王那样小心翼翼、谨言慎行,也不需要像商人们那般自卑,唯恐被哪个愣头青砍了脑袋、充了政绩; 彻侯群体在过去这几十年,可谓是过足了贵族的瘾。 到现在,更是不知有多少人得意忘形,真把自己当成汉家的主人,当成‘与汉天子共治天下’的原始股东了。 但若单只是如此——单只是得意忘形,觉得自己很行,又觉得太子不行,这些人也不至于做得这么过。 毕竟再怎么说,平抑粮价,是关乎宗庙、社稷安稳的国朝大政,更是天子启亲自过问,甚至随时准备亲自下场处理的重大事务; 如果没有一位极具重量级的后台——一位举足亲重,以至于与天子启,也从某些方面‘不相上下’的人做后台,这些蠢货再蠢,也绝不敢在这样的国朝大政,如此明目张胆的和天子启唱反调。 更不可能有人敢这般冒天下之大不韪,单只是为了挣点钱,就拿全天下人的饭碗开玩笑。 能和天子启比肩的‘后台’,显而易见:整个已知世界,恐怕只有东宫窦太后。 又已知东宫窦太后,更不可能做出这样短视、这样败坏声誉——尤其还是败坏先帝声誉、遗德的事; 如此说来,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 “扯着皇祖母的虎皮,遥控着那些蠢货在幕后操作,再让商人们冲锋陷阵……” “——馆陶姑母,也可谓是机关算尽呐~” “却是不知事后,到了皇祖母和父皇面前,馆陶姑母那张老脸,还能不能派的上用场。” “便是顶着个刘姓,也不过是要给我刘氏抹了黑,为我刘汉宗亲丢了人……” 半带苦涩,半带戏谑的一语,顿时惹得兄弟众人更加郁闷了几分。 ——老二河间王刘德,只神情凝重的从石阶上起身,垮着脸将手负于身后,左右来回踱起步; 老七常山王刘彭祖、老九中山王刘胜哥俩,则是心绪重重的看向彼此,进行着一段极高频率的眼神交流。 老三临江王刘淤,算是兄弟众人当中最不淡定的。 皱眉思虑片刻,又烦躁的挠了挠前额的发际线,终是受不住胸中郁结,猛地从石阶上站起身。 瞪大双眼,鼻息粗重的一阵牛喘,便大踏步上前,来到售粮棚前,一把揪起正买粮的青年的衣领,将青年提溜到了身前。 “说!” “谁派你来的!!!” 在太子宫正大门外忙活了一个上午,公子刘淤固然是衣衫不整,遍身汗渍; 但总还是身穿王袍,头顶诸侯远游冠,更是带着令人一目了然的贵气! 被这样一个明显来头不小的贵人猛地揪起衣领,那青年自也没有冲冠一怒的胆量,只怯生生弓着腰,仍由刘淤提溜着自己,满是惊慌道:“禀、禀少君;” “是、是俺大人。” “是父亲大人使唤……” “哦不,派——是父亲大人派俺,到长安买粮食的。” “太子宫门口有便宜粮食卖的消息,是隔壁王婶子带回村儿里的;” “买粮的钱是母亲找二伯借来,又一枚一枚数给俺的……” 说着,青年不忘费力的侧转过头,朝不远处,已经吓得瑟瑟发抖的瘦小少年指了指。 “俺幼弟,陪俺一起进的长安,来、来买粮……” “咳咳咳……” “买了粮,就、就走……”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咳咳咳咳咳咳……” 青年几句话的功夫,常山王刘淤已经是怒不可遏,明明比那青年小几岁,却像是提溜小孩子般,双手揪着青年的衣领,将青年凭空托举了起来。 可怜青年二十来岁的年纪,被比自己年幼的刘淤自衣领提起,却是连反抗都不怎么敢,只费力的踮起脚尖,才能尽量不被刘淤揪衣领的手扼住喉咙。 太子宫,本就是集天下八分是非、舆论的‘八卦重灾区’,长安城不知有多少人,将一只眼睛片刻不离的锁定在太子宫上。 被刘淤这么一闹,原本一幅祥和之气的街道之上,往来行人也不由纷纷驻足,将探(bā)索(guà)的目光,洒向刘淤和那青年,以及刘淤身后不远处的刘荣等人。 “老三。”不多时,刘荣不咸不淡的一声低呼,便好似向机器人发出的指令般,让刘淤本能的将手松开。 终于重获自由,那青年当即抬手捂住脖颈,一边揉捏着被衣领,以及被刘淤膈疼的脖颈,一边贪婪的大口呼吸起新鲜空气。 被大哥制止,刘淤却并没有如往常那般,第一时间心虚的低下头,而是怒气冲冲的折回身:“大哥!” “看这小子,长得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分明就……” “——住口!” 不等三弟将感到嘴边的牢骚发出,刘荣冷不丁又是一声沉呵,才总算是将弟弟刘淤制止住。 只不过,临江王殿下明显还是不服气,又恶狠狠瞪了那青年一眼,才愤愤不平的一拂袖,大步走到石阶另一侧,一屁股砸坐在地生起了闷气。 将弟弟的反应看在眼里,刘荣心下莫名涌过一阵暖流。 但面上,刘荣却满是严肃地走上前,在青年,以及不远处的瘦弱少年惊恐地目光注视下,缓缓俯下身来。 “少、少君!” “那是、是俺的钱!” “是俺母亲从二伯家借来,给俺买粮的钱!!!” 天知道这几句话,是那青年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口齿清晰的说出口的。 刘荣却是置若罔闻,在青年、少年兄弟二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将青年散落在低的铜钱一枚枚捡起,又小心吹去钱面上沾的泥尘。 直起腰杆,下意识将手伸向前,又好似想起什么般将手收回; 从怀中取出一只钱袋,才将青年的铜钱,和自己的钱袋一起递上前去。 “这……” 看出刘荣的意思,青年只一阵茫然失神。 分明想伸出手,从刘荣手里接回自己的钱; 待看到刘荣的手掌中,那只盖在铜钱的精美钱袋,青年又只得强忍住伸手接过的冲动,一时间,却是不知如何是好。 看出青年的纠结,刘荣再上前一步,拉过青年的手,将手里的铜钱和钱袋,一把盖到了青年手中。 又帮青年将手攥紧,才稍有些羞愧的苦笑道:“弟弟不懂规矩,惹了祸事,做兄长的自然没有冷眼旁观,坐视弟弟走上岔路的道理。” “——都是做兄长的人,还请稍担待些;” “区区薄礼,算是做兄长的,替弟弟赔罪……” “即是进了长安,又是带了幼弟一同进的城,便不妨多转转。” “左右时辰还早……” 算不上有多亲近,却也足够和颜悦色的善待,顿时惹得那青年受宠若惊; 下意识要将手中钱袋伸上前,却是被刘荣那白嫩细腻的手死死摁在腹前,都用上了吃奶的劲儿,愣是没能将手移动分毫。 茫然无措的抬起头,只见面前的贵公子又是对自己温而一笑,旋即转过身,望向石阶上——望向先前揪自己衣领,此刻却正生着闷气的另一位贵公子。 “去,搬袋粟来。” 隐含愠怒的一声低呵,却只换来临江王刘淤的一声冷哼,又将身子更别过去了些; 看出气氛不对,老九刘胜当即起身,作势便要往堆有粮米的售粮棚而去,却被刘荣陡然一声厉斥所呵止。 “劳烦临江王!” “替孤,搬袋粟来!” 铿锵有力的厉斥,一时响彻整座太子宫,乃至整条蒿街上空,好似是让整个世界,都因刘荣这一呵而滞了半瞬。 而后,便是刘荣背对着跪地叩首、大礼参拜的行人,冷颜注视着弟弟刘淤,不情不愿的从石阶上起身,颇有些‘屈辱’的走到售粮棚前; 扛起一袋粟,一步一步走到刘荣身前,面上明明是极尽屈辱之色,却根本不敢将粮袋扔下肩。 废了不小的力气,将那袋粟从肩上卸下,没好气的怼到青年脚边,还不忘恶狠狠瞪向那青年,咬牙切齿的丢下一句:“拿去!” “回去告诉你背后那人:太子宫的粟,可没那么好咽!” “若是吃了米粥,小心别被太子宫的粟给噎死!!!” 对于刘淤这番‘告诫’,刘荣倒是没有再出声制止。 只冷冷盯着刘淤,看着刘淤极其不甘的退回身后,才正过身,对那青年稍一拱手。 到这时,先前躲在不远处的瘦弱少年,也总算是小心翼翼的走上前,藏在了青年身后——藏在了自家兄长身后,又怯生生从青年腰侧弹出个小脑袋。 见此,刘荣也是含笑上前,轻轻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再同青年寒暄了几句。 “瞧模样,也就是七八岁?” “——回、回太子殿下的话!” “——十、十四了……” “呦?” 听青年说那瘦弱少年——说那瘦的跟鸡崽儿似的少年,居然已经是十四岁的年纪,刘荣只再一回身,朝身后石阶上坐着的刘彭祖指了指。 “我家老七,今年也正好十四。” “旁边那个,老九,都还不到十三呢……” 嘴上如是说着,刘荣的目光,便不受控制的再次落到青年腰侧,那只探出来的小脑袋上。 ——少年十四岁,看上去却瘦弱的好似才七八岁; 至于眼前的青年,明显是和刘荣差不多的年纪——甚至大概率要比刘荣更年长些,很可能已经及冠! 却被刘荣的三弟,今年才十七岁不到临江王刘淤,像提溜小鸡仔似的提溜了起来…… “家是哪儿的?” 冷不丁又一问,青年也总算是从愣神状态中缓过神,赶忙退后一步,对着刘荣便是深深一拜。 待刘荣伸手扶起青年,才诚惶诚恐道:“俺家住在长安东郊,广明成乡甲里。” “家中父母尚在,兄弟姊妹六个,俺行长,幼弟行四。” “底下还有两个女弟,大的九岁,小的刚四岁……” 闻言,刘荣只不冷不热的稍一点头,再问:“近几日,乡里的粮商卖米,都是个什么价?” 青年再一拱手:“七十钱整!” “这还是太子殿下,在长安卖平价粮之后,才稍微降了些;” “上个月,俺家还吃过八十七钱一石的米呢!” 一听青年这话,驻足旁观的行人纷纷点头,各自同身边人交头接耳起来。 所言众说纷纭,总结而言,不外乎一句:在刘荣卖粮平价之前——尤其是上个月,长安一带的粮价,已经在朝着九十钱每石前进! 如果没有刘荣的平价粮,那这个月,长安附近的粮价,必定会自然增涨到每石百钱以上! 刘荣出手了,长安有了每石作价五十五钱的平价粮,长安附近的粮食价格,却并没有跟着掉到五十五钱。 ——极少数小粮商,如青年所在的广明成乡那般,在先前的九十多钱,和刘荣的五十五钱之间折了个中,按七十钱左右的价格挂牌卖粮。 剩下的绝大多数,则都闭门歇业,无限期停止卖粮。 其意图也不难猜:五十五钱的价格,我不接受,九十钱的价格,你们又不买; 那我还不如休息几天,反正你们都有太子宫的平价粮吃。 等太子没粮可卖了,你们都求我开仓卖粮了,我再考虑九十钱的价格,究竟会不会太亏了点……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80章你的葬礼,孤亲自操办 太子宫外,那自东向西绵延近一里的售粮棚,仍在源源不断的卖出每石五十五钱的平价粮。 太子刘荣亲自坐镇,河间王刘德、临江王刘淤,以及常山王刘彭祖、中上王刘胜兄弟四人,则于一旁鞍前马后。 ——有那么几天,长安一带的百姓,都因为太子出售的平价粮,而稍感到了些许安心。 毕竟有太子的平价粮在,任是其他粮商米贾将粮价抬上天际,关中——尤其是长安左近的百姓民,总还是有太子的平价粮可以买来吃。 但很快,这才刚涌现在百姓心中的安心,便随着粮价的诡异变动,而再度化作惴惴不安。 太子,或者说少府的平价粮,其平抑粮价的逻辑非常简单:通过官方的身份,以及庞大的库存下场,强行扰乱市场价格,逼迫粮商们压低粮价。 就好比此番,刘荣以五十五钱的价格售卖平价粮,粮商们要想卖出手里的粮食,甚至是和刘荣抢市场,那就必须以更低的价格挂牌,才能将手里的粮食卖出去。 顶天了去,也只能将粮价定在同样的五十五钱每石,才能让百姓在买内帑平价粮的同时,也从自己手里买粮食吃。 哪怕考虑到某些偏远地区——主要是距离长安,以及新丰、蓝天这三处‘平价粮售卖点’较远的地区,百姓不大方便长途跋涉去买平价粮,当地的粮商们,也至多只能把粮价定在六十钱每石; 只有这样,粮商们才能确保手里的粮食,能在秋收前卖出去、被百姓吃进肚子里,而不是在仓库里吃灰,并留到来年,变成‘陈米’。 若是再高,哪怕是六十一、二钱每石,老百姓就很可能会发挥华夏民族的优良传统:哪怕多走几步路,往长安走一趟,也一定要省下这几枚铜钱! 但从刘荣力主平抑粮价,对外出售平价粮开始,事态的发展——主要是粮价的起伏,却并没有按照正常的轨迹运行。 一开始,粮商们大都采取了‘惹不起躲得起’的措施,直接歇业停售,来对抗刘荣的平价粮。 这还能理解为不死心的挣扎,以及异想天开的对抗强权。 至于那极少数以七十钱左右挂牌卖粮的粮商们,则属于粮商群体当中的聪明人,知道自己扛不过大势,便拿着七十钱的价格出来试试水、探探风。 按照正常的逻辑,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刘荣的平价粮次序售出,这些聪明人便应该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将粮价逐步压低,一直到卖得出粮食为止。 但诡异的事,也恰恰是在这个阶段出现的。 ——在刘荣于太子宫外大张旗鼓,亲自出售平价粮的第二十日,关中仅有的十几家仍在对外卖粮的粮商米贾,极为默契的将粮价,从七十钱抬高到了七十二钱。 乍一眼看上去,这么做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你卖七十钱,老百姓不买; 你卖七十二钱,老百姓依旧不买。 反正有太子的平价粮在,谁愿意吃这个亏? 而后,便是接连十几日,这些粮商们对外售卖的粮食,都以每日涨二钱的涨幅,极其规律的缓慢提高。 到夏六月下旬,粮价被抬高到八十八钱每石的时候,那些先前闭门停业的粮商们,也重新恢复了营业。 粮食挂牌价:九十钱每石! 刚好是刘荣的平价粮开始对外出售前,关中粮价曾到达的峰值。 这一下,关中顿时人心惶惶,便是朝野内外,也开始传出流言蜚语。 ——太子的平价粮,仍旧在以五十五钱的价格往外卖,关中的粮价,怎还不降反涨? 尤其是那些原本闭门歇业,宁愿把粮食捂在手里坏死,也不愿意低价出售的粮商们,也重新以九十钱每石的高价挂牌卖米; 难道这些人,真的是脑子瓦特了? 很显然:作为任何时代,都最具智慧的群体,商人们不会做任何没有意义的事。 刘荣的平价粮还在往外卖,商人们却齐齐挂牌高价粮,丝毫没有被刘荣那作价五十五钱每石的平价粮影响,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刘荣的平价粮,已经没剩多少了。 长则七八日,短则两三天,刘荣手里的平价粮必将售罄; 到那时,粮商们作价九十钱——甚至仍在徐徐涨价的高价粮,就将自然的接过粮食市场,供应关中百姓的口粮。 于是,朝野内外议论纷纷,对于刘荣此番平抑粮价,越来越对的人,开始持有悲观态度。 有人登上了内史的门,催促内史田叔赶紧下场,别再仍由太子胡来; 有人跑去了少府官署,无所不用其极的向少府岑迈,探听起内帑的存粮状况,以及刘荣手里的平价粮余额。 更多的人,则是着急忙慌的写起奏疏,将自己对关中的担忧,着急忙慌的发往百里外的甘泉宫,送上天子启的御案前。 短短几日的功夫,如雪花般飞出长安的奏疏,险些将甘泉宫的天子启给掩埋; 无可奈何之下,便是天子启也有些坐不住,派人回了一趟长安,向刘荣询问起具体状况。 得了刘荣‘问题不大,一切都在可控范围内’的答复,天子启心下稍安。 纵是仍有疑虑,也还是选择相信——至少是表现上选择相信刘荣,暗下里却也没忘向巴、蜀,以及关外的敖仓,秘密发去调粮诏。 巴、蜀的调粮诏,是‘即刻运送粮食入关中’; 至于荥阳敖仓,毕竟系天下之重,天子启只是提前打了个招呼:做好向关中运粮的准备,等朕的下一封诏书。 天子启明面上‘相信太子’,暗地里也做好了给刘荣擦屁股的准备,东宫太后却是对此置若罔闻。 先是通过太子家令窦彭祖,从窦氏外戚的大本营:清河郡,运了二十万石粮食入关,以供刘荣平抑粮价; 之后又借太子太傅窦婴的口,给刘荣带了话:粮食,关乎宗庙、社稷之根本,太子务当慎之又慎。 很显然,对于关中正在发生的事,窦太后的了解还只停留在表面,即:粮商们背靠寥寥几家愚蠢的功侯,在不自量力的与太子作对。 或者应该说,是有一位手眼通天的人,正通过自己的方式,来蒙蔽这位孝文窦皇后的视听…… 时间来到秋七月,舆论已经发酵到顶峰,就连刘荣的太子师:老丞相申屠嘉都有些坐不住了,特地上门找上了刘荣,隐晦的表达了‘如果家上搞不定,臣可以想想办法’的立场; 至于太子三师中的其余二人——窦婴嘴上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但面上憔悴之色也是日益见深; 周亚夫则还在因自己做了丞相、无法继续领兵生着闷气,索性跑去了霸陵的庄园,优哉游哉度起了假。 待朝野内外,都颇有些‘物议沸腾’的征兆时,刘荣终于动了。 刘荣来到了尚冠里,来到了堂邑侯府外。 ——太子驾临,堂邑侯府自然是做足了礼数,将侯府上下提前洒扫干净,更由堂邑侯陈午亲自在门外相迎。 但刘嫖不在。 迎接刘荣的队伍中,并不见馆陶公主:刘嫖的身影…… · · · · “哎哟~” “难得太子屈尊降贵,愿意来我这破地方坐坐;” “我这不争气的身子哟……” 堂邑侯府,正堂之内。 将刘荣引入正堂后,堂邑侯陈午便给刘荣递了个苦涩无比的眼神,旋即便识相告退。 而在正堂上首主座,馆陶公主刘嫖分明面色红润,甚至喜上眉梢,此刻却做作的以手扶额,拙劣的装出一副‘抱恙’的架势,为自己没能出门迎接,向刘荣给出了個敷衍至极的解释。 刘嫖尚且如此,陪坐于正堂内的其余几位功侯,自然也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各自向刘荣象征性的拱手见过礼,便各自噙着笑坐回原位,好整以暇的上下打量起刘荣。 ——在这些人看来,刘荣今日登门,是来‘投降输一半’的。 刘荣投降,那自然是刘嫖的胜利,更是这些人的胜利。 刘荣愿意投降,朝堂此番平抑粮价,便算是彻底失败。 就算后续,天子启不遗余力的为刘荣擦屁股,关中今年的粮价,也休想跌回八十钱以下! 八十钱,比过往高出了足足三十多钱每石; 考虑到在场众人,无不是食邑数千户,每年能从封国得到数万,乃至十数万石粮食作为租税的彻侯,这三十多钱差价,将为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带来至少上百万钱的额外收益。 ——近乎收入翻番! 这又如何不让这些肥头大耳,身无长技的贵族老爷们喜出望外? 得意忘形之下,便是看向刘荣的目光中,也少了许多原本该有的恭敬。 储君? 也不过尔尔嘛! 还不是被我们哥儿几个,逼到不得不登门投降的地步? “好歹也是太子的亲姑母,这又抱病卧了榻;” “怎太子登门,也没想起来带上些拜礼?” 见刘荣迟迟没有露出卑躬屈膝,摇尾乞怜之状,刘嫖以说笑的口吻道出一语,旋即随意一摆手,示意刘荣落座。 虽然是说笑、调侃晚辈的口吻,也明显不是真的想要刘荣带来所谓拜礼,但刘嫖这一语,却也引得一旁的几位彻侯嗤笑不止,望向刘荣的目光,更是带上了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 “想来,太子忙于国家大事,都忙的焦头烂额了,已然是没有那个心思,给自己的姑母准备拜礼了吧?” “噗哈哈……” ··· “殿下若是囊中拮据,不妨同我等说说嘛?” “怎说,也是跪地叩首、纳拜效忠的太子储君;” “若太子有需于金白之物,我等社稷忠良,自也不会袖手旁观?” 又是一阵嗤笑,惹得上首的刘嫖也是捂嘴轻笑片刻,才装摸做样的一抬手,‘制止’了彻侯们的失礼之举。 “行啦行啦~” “怎说,也是我汉家的太子储君,这点体面,总还是要给留的。” “作为臣下,尤其又是太祖高皇帝亲封的元勋之后;” “在我这堂邑侯府,当着我这做姑母的面,为难我汉家的太子储君?” “若是传讲出去,像个什么话?” “太子日后,又如何做人?” 看似是隐晦告诫,实则却更多几分戏谑的话语声,也终是让彻侯们嬉皮笑脸的起了身,颇具玩性的拱手‘谢了罪’,待各自坐回位置上,却仍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上下打量着刘荣。 就像是想要从刘荣身上,尽快看到失魂落魄、委曲求全之类的内容,才能更满足某些奇奇怪怪的欲望。 对于彻侯们的调侃,或者说是‘逗弄’,刘荣只面色阴沉的一颔首,暗暗记下一笔; 旋即便在姑母刘嫖好整以暇的目光注视下,于堂侧的筵席上跪坐下身。 ——彻侯们得意归得意,却也终究没敢做的太过,客席首座倒还是给刘荣留了出来。 只是刘荣才刚落座,甚至屁股都没落在脚后跟,刘嫖那满带着戏谑的嗓音,便再次于堂内响起。 “说是太子平抑粮价~” “——却被区区几家商贾贱户,给搞得狼狈不堪?” “手里的平价粮都要见了底,粮价愣是又涨回了太子出手前……” “今日登门,这是终于想起来我这做姑母的——知道亲戚才靠得住,才找我求助?” 满是惬意的说着,便见刘嫖怪笑着摇摇头,又发出一声轻叹; 低下头,佯装为难的摆弄着衣袍下沿,方‘逞强’道:“太子都亲自找上门了,储君的面子,总还是要给的。” “——大忙帮不上,三五万石粮食,我堂邑侯府倒也还拿得出来。” “若太子要,明日就给太子送去,以作为平价粮。” “卖粮所得的钱,也不用大费周折给我送来了——就留在太子宫里吧。” “怎说,也是我汉家的太子储君,若是连几百万钱都拿不出来,说出去,怕不是要惹人笑话……” 此言一出,彻侯们才刚压下的嘴角,只瞬间化作一阵哄堂大笑; 一边捧腹大笑着,甚至还有几个不知死活的,将手指连连点向刘荣,好似是在说:嗨呀~殿下,您可真是笑死我啦…… “呵;” 对于这些跳梁小丑,刘荣却是连一个眼角都欠奉。 只莫名冷笑一声,便悠然抬起头,深深凝望向刘嫖目光深处。 看的刘嫖都有些不自在的挪动起身子,又稍有些愠怒的皱起眉头,刘荣才再一笑; 面色淡然的摇摇头,轻声道:“馆陶姑母,当真要把事,做的这么绝吗?” “真要枉顾血脉亲缘,趁着父皇不在长安,便要将国朝储君,欺辱到这般地步吗?” 分明是诛心之语,却被刘荣以一种莫民淡然,就好似是在叙述旁人之事的平和口吻道出,顿时让堂内的‘欢快’氛围,陡然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 堂侧,功侯们面面相觑,显然是没想到刘荣会有这般反应; ——不是上门投降吗? 什么时候,投降都能这么硬气了? 上首主位,刘嫖面上神情也不由一阵阴阳变幻,原本的轻松惬意,也在瞬间转做阴沉。 “太子,是想说什么?” “是要将没能平抑粮价的罪责,甩到我这妇人的头上吗?” 阴恻恻一语,刘嫖仍不觉得解气,反而怒火更甚了些,便白了刘荣一眼,顺势将身子坐直了些。 “太子年少无知,贸然插手朝堂大政,一时不察惹了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便是皇帝叱骂一阵,我也总还能为太子说情。” “但太子自己的过错,却要我这做姑母的来背?” “太子,怕是认错我这做姑母的了。” “我堂邑侯府,可不是憨厚老实的堂邑侯做主?” “想在我——在自己的姑母头上肆意妄为,太子,怕是还嫩了些……” 今日登门,本就是刘荣抱着最后的侥幸,给刘嫖最后一次迷途知返的机会; 见刘嫖如此作态,显然是要一条路走到黑,刘荣自然美了继续再劝的心思。 只莫名其妙的笑着点点头,旋即便洒然起身,对刘嫖一拱手。 “姑母既有此意,侄儿,便也不再多劝了。” “只是日后,事情闹到了皇祖母面前,侄儿念在同为宗亲的份上,总还会为姑母留三分体面。” “及今日,却也并非没有携礼登门。” 说着,刘荣便稍侧过身,朝堂门外一摆手,一方精美的食盒,便被葵五拎进了堂内,送到了刘嫖的面前。 随着食盒打开,一阵麦香顿时飘满了整个正堂,惹得那几个神情呆愣的彻侯,都下意识的深吸了一口。 上首主位,刘嫖神情怪异的伸出手,从食盒中抓起一只面饼,送到鼻前闻了闻,旋即满是不解的望向刘荣。 却见刘荣并没有继续多说的意图,只含笑侧过身,望向方才,手指刘荣捧腹大笑的那位彻侯。 “葵五;” “掌嘴。” 砰!!! 刘荣话应刚落,葵五那蒲扇大的巴掌便应声而至,重重拍在那彻侯的脸颊一侧,将人直接拍飞出去不说,连牙都被扇掉了两颗! 突如其来的变数,顿时惹得刘嫖从座位上起身! “太子何为?!” 有刘嫖站出来撑腰,其余几位彻侯也是壮起胆子,刚要说教刘荣‘胆大妄为’,却被刘荣嘴角上涌现出的冷笑,又吓得愣在了原地。 “诸位,且不急于一时。” “——秋七月在即,距离秋收,还有整整五十日。” “秋收次日,即五十一日后,孤必当亲自登门,以吊唁诸位君侯……” 怪笑着丢下这么一句话,刘荣便再回过身,神情满是戏谑的对刘嫖再拜。 “请姑母,万万保重。” “——若实在病重,侄儿和少府,也还算有些交情;” “自东园讨几幅冥器,以献于姑母灵前,侄儿,总还是能办到的……” ··· “葵五;” “走了。” (本章完) 第181章你不卖?我还不吃了呢 嫖大怒。 但并没有将刘荣挑死于马下。 在刘嫖看来,刘荣这一日,不过是上门给自己丢狠话,以呈口舌之快而已。 至于那什么麦饼? 嘿! 麦饭有多难吃,天底下怕是就没几个人不知道! 就算此番,刘荣用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法子,把麦子这种绝对意义上的‘劣粮’做成了美味,也必定是顷太子宫,甚至是顷整个少府之力,才做出这么几张饼而已。 关中民数百万户,近千万口,每一天的口粮,那都是大几十、近百万石! 距离秋收还有将近两个月,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关中若是没有三千万石粮食供给百姓,便怎都是会饿死人的。 “少、少君……” “这件东西,大家或许见过。” 对于麦,老者的了解不可谓不深。 · · · · “瞧一瞧看一看了诶~” 一阵客套,惹得刘淤一阵眉开眼笑,显然是过了把被人称呼为‘临江王’的瘾。 “嗯……” 直到那一小块面饼,已经被自己嚼碎咽下,感受着口齿间残留的麦香,以及些许不知来由的甜味,老者原本还愁云遍布的面容,此刻却带上了几分深沉。 “太子这是,不卖平价粮啦?” 刘荣是储君。 带着这样的疑虑,老者思虑再三,最终决定:还是不为难嘴里,那仅剩的几颗老牙了…… 随着刘荣每说出一个新鲜的名词,围观众人望向流水线的目光,便会更多出一分期待。 “和成面后,宿麦,也不再是大家所熟知的模样了。” “让一让啊,让一让……” ——软! ——以五十钱每石的价格,向整个关中范围,无限量出售麦粉! 不止是刘嫖如此认为,长安朝野内外,几乎就没几个人,觉得刘荣此番能成事儿。 虽然不知道这面饼、汤面,还有那饺子里头,太子都加了些什么东西,来让这些东西变得如此美味,但至少太子不会放毒。 念及此,老者本就沟壑丛生的眉头,便肉眼可见的多添了几道深坑; 搞得人又是饿的头昏眼花、手脚无力,又是被这麦饭涨的肚子浑圆,好似随时要被撑炸。 近些时日,随着粮商们反逻辑的抬高粮价,太子宫外的平价粮售粮棚,本就是长安一带百姓关注的焦点。 “这,是怎么个意思?” 不多时,便见一老者一手持杖,一手捧着只破旧不堪,甚至还带着补丁的钱袋,颤颤巍巍走上前; 也是会挑——直接就抓住了刘荣的手臂,开始上气不接下气的打听起消息来。 就算历经‘千辛万苦’咽进了肚中,又会接连好几天都难以消化。 实际上,要不是此地位于太子宫,这面饼又是太子搞出来的,老者根本不会相信:此时正被自己拿在手里的面饼,是以冬小麦为原材料制作而成的。 很显然,太子宫今日的异常变动,让老者瞬间联想到了那个粮食稀缺,百姓民食不果腹的时代; 更有人,奢侈的将面擀成圆皮,而后将剁好的肉馅包进去…… “——竟是临江王当面……” 朝堂,居然已经到了要赈灾的地步吗…… 绝大多数人在想的,都是太子此番把事儿办砸之后,天子启会是怎样一个反应。 “除了面饼,这宿麦磨成粉后,以麦粉和出的面,还可以做汤面片、汤面条;” “借过借过~” 说着,刘淤的手便已经伸向了面饼炉,从炉子旁的竹筐内抓起两张巴掌大、半纸厚的面饼; 许是面饼还有些烫,不过两张面饼而已,却搞得刘淤一阵嘶哈乱叫; 小跑着回到老者身前,好不容易将一张面饼交到了老者手中,另一张面饼也不敢耽搁,赶忙用嘴咬住边沿,这才用手捏住耳垂,为烫红的手指降了温。 太子再怎么能干,难不成还能用那冬小麦,为关中的近千万百姓,变戏法般变出两個月的口粮、三千万石粮食? ——怎么可能嘛! 此番,关中粮价上涨,就连天子启都愁的焦头烂额,甚至已经做好了几手准备,以应对任何一种可能发生的糟糕状况。 相比起细皮嫩肉的临江王刘淤,老者那布满厚茧的手,自然不至于便面饼烫的原地跳舞。 一如个把月前,太子宫开始售卖平价粮时,宫内下人沿街叫卖一样:这一日,响彻太子宫外的,仍旧是‘叫卖声’。 又见太子掏出来这么个见都没见过的东西,老者经过简单的推理,便凭经验将其归纳为了赈灾粮。 更多的,则是原本想要买米,此刻却捧着钱袋,不知该如何是好的。 不知道有多少老农食不知味、寝不知安,就怕哪天一觉醒来,太子宫外就没有平价粮往外卖了,自家只能忍着心口揪痛,去从粮商们手里买高价粮吃。 不等刘荣反应过来,一旁的临江王刘淤便含笑上前,顺势扶过老者的手臂,便将老者扶到了面饼摊旁。 “今我汉家海内升平,百姓民安居乐业,丰衣足食;” 作为受赐几杖,享誉十里八乡的长者,老人显然见识过类似的场面。 够软,就意味着能咬得动、吃得下肚! 能嚼的动、咽的下,又是地里长出来的粮食,能消化; 夫复何求? “嗯?” “不知是加了甜菜汁,还是直接加了蜜……” “孤,更习惯叫这个东西为:石磨。” 又或者,直接就是失望至极…… 只是这面饼,为什么叫‘面饼’? 既然是冬小麦,即宿麦做的,不应该叫麦饼,或是宿麦饼才对吗? 那面饼,那饺子,啧啧啧; 只是想想,我这嘴里都流黄水! 于是,太子宫外有白食——尤其还是极其美味的白食的消息,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传遍了长安附近,方圆百八十里的范围。 堂堂太子储君,愿意屈尊降贵,在自家门口:太子家,也就是太子宫门外设棚卖粮,本就为刘荣赢得了不少百姓的好感; ——有足足五个人,每个人面前,都无一例外的摆放着一团和好的面。 到第四日,刘荣终于图穷匕见。 “承蒙各位关中父老厚爱,孤,谨谢!” 此刻又是如此谦逊的姿态,更惹得众人连连拱手不止,若不是实在拥挤了些,更是恨不能直接跪下去。 没让朝野内外等太久,刘荣很快便给出了自己的强势一击。 “新鲜出炉的麦饼子,热乎的~” 又是两句话说出口,同时脚下迈出几步,来到流水线的第三部分。 彼时,萧相国主政的朝堂,便会三不五时设下粥棚,以赈济百姓。 好不容易‘消化’掉了,拉出来的时候,跟吃下去的时候也没什么两样——纯纯就是在肠胃里走了一圈,又原封不动得出来了。 “平日里,乡间农户想将粮食脱壳、脱粒,或是将豆磨成浆,便大都是用这个东西。” 至于今日,也权当是太子闲着蛋疼,不惜花费重金,给大家伙儿做了顿这辈子都不知道有没有第二顿的美味。 狐疑的低下头,看了看手中那张面饼的卖相; 面带迟疑的再抬头,却见方才还被刘淤咬住边沿的面饼,眨眼的功夫,就已经被刘淤吞下了大半。 “先看看孤寻得的这个绝世美味,再去买粮不迟。” 有人将面拉成了条; 有人将面摊成了饼; “大家伙儿也瞧见了——今儿个,太子宫外的售粮棚,都变成了面饼炉;” 在刘淤身上打量一番——看着是个贵公子,应该没有扯谎,或许真是太子的某个弟弟,汉家的某位新封诸侯宗藩; 一边走,一边嘴上还不忘说着:“这面饼啊,是寡人的长兄——当朝太子偶然所得,只尝了尝,便发现美味异常!” “得知这面饼,不过是用平日里,百姓民都不怎么愿意吃的冬小麦所制,又想到近些时日,关中粮价鼎沸,关中的父老乡亲们饿了肚子;” 想到这里,老者再度低下头,又短暂迟疑片刻,终还是抬起那张面饼,小心翼翼送到了嘴边。 既然吃不死,太子又不收钱,那就吃呗~ 不吃白不吃! 带着这样的想法,这一日,几乎每一个从太子宫门口路过的农人,都吃了个肚子浑圆。 “太子仁义,请关中父老尝此美味~~~~” “朝野内外,都说这是盛世将现之兆,又何来赈灾粮一说?” 一句话没说,咀嚼片刻的功夫,老者的面色却是变了再变; 次日一大早,太子宫外,那绵延一里有余的售粮棚,便都变了个模样。 手指向不远处的流水线第四部分——也就是最后一部分:面饼炉,刘荣本就温润平和的面庞之上,只再添几分柔和。 也正是从这一日开始,太子宫正大门所在的蒿街,便陷入了为期两个月——连续两个月的‘交通堵塞’…… “——赈灾粮?” 便见石磨五步外的位置,一个明显出身行伍的魁梧大汉,正撸着袖子,将石磨才刚磨出来的面粉倒在案板上,又加入清水,再费力的将其和成面。 便是往里面加了名贵食材、佐料——甚至直接就是以其他东西为主要材料,再象征性的加了几粒麦,也完全是有可能的事? 许是看出了老者的疑虑,又或是先前,也被其他人问过类似的问题; 听闻老者此问,刘淤只大咧咧笑着一摆手,正要开始解释,便看到不远处的太子宫正门,被已经拥挤不堪的人群又往里围了围。 有朝臣百官、功侯贵戚家中奴仆,来探听消息的; 带着‘哪怕不好吃,这也是个好东西’的初步认知,老者终于抬手低头,将那小块面饼放入嘴中。 “——若非老朽口拙,这面饼,分明带着甜味?” ——直到这个时候,大家伙儿也依旧没把宿麦,当成以后可以日常食用的主食。 “将麦粉和成面,是宿麦最好吃的一种制作方式。” “研磨成粉之后,原本无法下咽的宿麦,就会多出很多种烹制的方式……” “但这,来都来了,是吧……” 还是大惩小戒? “当今皇三子,不才,方获封为临江王不久。” “肯定有人要问:太子宫的平价粮,还卖不卖了?” 炉子里传出来的麦香味,源头应该就是这些面饼。 有豆,有稻,有杂草、野菜; 自然,也有麦。 甚至就算是这样,老者也还是觉得:为了将那坚硬无比,又无甚滋味的麦粒,变成手中这样的面饼,太子只怕也没少花费心思。 “老丈说的哪里话?” 相比起前两个部分,这第三部分,明显更热闹了些。 有人将面揪成了片; 先是闻了闻:嗯,很香! ——太祖高皇帝年间,关中粮价鼎沸,粟价足足八千钱一石! 百姓民吃完野菜吃树皮,吃完树皮吃墙土——土都没得吃了,便不得不易子而食。 刘荣也随之转过身,踱步来到流水线最上方的位置。 只是这麦的滋味,实在让人难以恭维不说,以麦粒直接蒸熟的麦饭,一不好咀嚼、二不好下咽; 随着刘荣话音落下,夹在刘荣和太子宫正大门之间的那条‘流水线’,便开始了有条不紊的运作。 ——怎么可能嘛~ 人类能嚼的动,还嚼的如此轻松的,怎么可能是宿麦? 相信这面饼是宿麦做成,不是因为老者是个好骗的人,而仅仅只是‘太子储君’这个招牌的信誉。 而后,这五人便开始了截然不同的动作。 第二日、第三日,刘荣依旧重复着第一日的行动:演示流水线,制作各类面食,然后免费分发‘品尝’。 “这才把售粮棚搬去了东市外,把太子宫外的售粮棚,都改成了面饼炉。” “不要钱~不要钱~~~” 或者应该说,如今关中,但凡是上了年纪的,经历过太祖高皇帝一朝的老人,都不会对这种相对常见的粗粮、劣粮感到陌生。 保护太子? “但也不急着去;” 那今年秋收之前,关中,又要饿死多少人呐…… 抬头便见太子荣,此刻正站在一排‘流水线’前,对围观众人环一拱手。 而后,便见老者小心翼翼的抬起手中,那缺了一角的面饼,皱眉轻声问道:“这面饼如此香甜,当是加了不少香佐之料?” “不是,让寡人进去啊!” “说出来,大家伙都不愿意信——就是这磨,能把过去难以下咽,不到饿死的份儿上,都没人愿意吃的宿麦去壳、脱粒,再研磨成粉。” ——太祖高皇帝年间的那次粮荒,最先被百姓民选做口粮替代品的,是除粟之外的各式杂粮。 说话的功夫,刘荣也已经抬起脚,来到了流水线的第二部分。 “——老丈若是想买平价粮,也不过是几步路的事儿,走一趟东市便有。” 本就是焦点,或者说是‘风暴中心’,太子宫外突然变了个样,自然是引来了无数人关注。 之所以要打引号,是因为这里的‘叫卖’,主打一个赔本赚吆喝——只叫,不卖,纯白送! 而且不同于先前,由太子宫的寺人、奴仆们叫卖——这一回,包括太子刘荣本人在内的当今诸子,成为了这场‘叫卖’的生力军。 ——就连刘荣本人都厚着脸皮,一遍一遍喊着那句:太子仁义,请大家伙尝尝这美味…… “——硙(wèi),也叫磨。” ——诸侯宗藩都吃得下,那还有啥好纠结的? ——汉人刚烈,不喜跪拜,天、地、君、亲、师除外。 说着,刘荣便指向身侧,那正在被寺人缓慢转动,且明显比民间的‘硙’更精细一些的石磨。 “这饼,便是孤今日,请大家伙吃的面饼。” “呃,不知,是哪位公子当面?” 对刘淤尴尬的一拱手,便见刘淤满不在意的拍去手掌饼渣,笑嘻嘻的对老者拱手一回礼。 望向那面饼炉的目光,更是带上了慢慢的凝重。 有原本只是路过,却惴惴不安的停下脚步,踮起脚尖,眺望向那一处处售粮棚的。 管他好吃不好吃——真到了人命关天的时候,这就是救命的东西啊! 于是,在将那掰下的小块面饼吃下口之前,老者对面饼这个新鲜事物,便已经认同了七八分。 回了家后,还不忘跟乡邻亲朋显摆:嘿!今儿个,俺在太子那儿吃的! “少君……” “嗯~~~” “若是家境殷实些,还能做肉馅饺子,或是馅饼……” “嘶~” 约莫几分钟后,制作完成的各式面饼、汤面,甚至是饺子这样的‘珍馐’,便随着刘荣一声令下,而被分发到了围观众人手中。 太子何德何能,凭借过去作价不过十五钱每石——就这低价,都很少有人愿意买的劣粮:冬小麦,便平抑关中今年的粮价? ——在亲自登门,劝告姑母刘嫖‘耗子尾汁’无果后,太子宫上下彻夜未眠。 储君,也是君。 不是宿麦,而是研磨完成的麦粉! 于此同时,丞相府行令,少府内帑出资:在整个关中范围内,给每个行政县,配备三到五具精细石磨,以供百姓民免费将宿麦研磨成粉。 “——售粮棚不是没了,是被搬去了东市外,大家伙儿要买粮,去东市就有平价粮卖。” 索性便也不再多说,递给老者一个‘老丈一看便知’的眼神,便扶着老者朝太子宫正门外,那里外三圈,挤的密不透风的人群走去。 说着,便哆哆嗦嗦侧过头,远远指了指土炉内,正散发出浓郁麦香的‘面饼摊’。 将面饼从边沿掰下些——只是一个掰饼的动作,老者便对这面饼多了三分期待。 凭着杀手锏:寡人二字,总算是扶着老者挤进了人群; 这一下,刘荣可算是捅了马蜂窝。 同时,也为积弊日久,饱受粮食短缺之苦的汉家,捅开了一层名为‘农业革命’的窗户纸…… (本章完) 第182章少府怎么说?要不要合伙? “吸溜吸溜吸溜……” ··· “嘶~~~” “哈~~~~~~” 长安城,未央宫,少府作室。 原本应该堆满卷宗、案牍,并被排队等候的官员挤满的官署班房,此刻却被一阵面条吸溜声所充斥。 少府卿岑迈花甲之年,左手捧着个大碗,右手拿着双筷子,在这七月酷暑天吃了个满头大汗。 酣畅淋漓的吃下一碗加了芥菜、花椒的热汤面,老岑迈只觉浑身涌过阵阵热流,虽是七月酷暑天,却非但没有因此觉得闷热,反而还感觉到一阵莫名的舒畅。 “哈~~~~” “这汤面,当真是人世间难得一见的美味。” “尤其是有了芥、椒的辛辣之味,这滋味……” 话还没说完,老岑迈便砸吧起嘴,感受着口齿间残留的味道,回味起这从不曾有过的畅爽。 看着老岑迈这幅意犹未尽的模样,刘荣也是不由得咧嘴一笑。 ——此番,刘荣这也算是提前好几百年,将秦中人民‘喜面食’的地域特点发扬光大了。 将这点无伤大雅的奇思妙想丢到一边,刘荣也随之放下手里的面碗和筷子,开始和老岑迈聊起了正事。 “少府内帑,当真有上千万石宿麦储备?” 刘荣此言一出,老岑迈的目光,便下意识落到了手边,那口已经被自己吃了个干净,连汤汁都没留下的空碗。 直到今天,岑迈也仍旧不愿意相信:曾经,被底层百姓嗤之以鼻,宁愿吃野草、树皮,也不愿意吃的宿麦,居然在刘荣施展的魔法之下,变成了美味可口的面食。 如果不知道完整的工序,岑迈免不得就要认为太子刘荣,是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仙人之类。 即便是知道工序,岑迈也依旧为刘荣这‘巧夺天工’的高超技艺,而感到惊异万分。 “然。” “少府内帑,尚有宿麦库存,共计一千四百余万石。” “都是过去这几十年,内帑以十二钱至十五钱每石的价格,从百姓民手里买回来的……” 将心绪拉回眼前,回想起少府内帑在过去这些年,囤积各式杂粮的过程和初衷,老岑迈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得涌上一抹唏嘘之色。 “太祖高皇帝年间,粮价鼎沸,米石作价八千钱。” “一直到孝惠皇帝晚年,关中的粮价,也基本还维持在每石三百钱以上的价格。” “——那一次饥荒,为我汉家带来的教训,不可谓不深刻。” “自那以后,我汉家为愈发类似的状况再次发生,而做出的努力、准备,也不可谓不多……” ··· “宿麦这个东西,就像是鸡肋。” “——说是能吃吧?不好吃,而且不好消食;” “说不能吃吧?又终归也还算是粮食——虽然是粗粮,而且是粗粮里最次等的劣粮,但也终归是粮食。” “再加上这天下,能种的田就是那么些,一年种出来的粮食,大差不离也就是那么多;” “百姓日用,军中消耗,再加上官员俸禄之类,一年到头,根本就剩不下多少。” “所以,自孝惠皇帝时起——尤其是自先太宗孝文皇帝开始,汉少府,便累年囤积着各式杂粮,以备不时之需。” “毕竟真到了粮价鼎沸,百姓民吃不起米、不得不忍饥挨饿的时候,再劣质、再难以下咽的粮,也总好过和邻里亲朋易子而食……” 听闻岑迈此言,刘荣自也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也算是知道了少府内帑,为何会囤积有那么多宿麦。 ——不止是宿麦; 自太祖高皇帝年间,那次波及整个关中,乃至整个汉室的大饥荒之后,只要是‘粮食’,只要能吃,少府就都囤! 粟,百姓要吃,军队要吃,官员俸禄要发,少府根本存不下多少。 索性便去囤各式杂粮,什么宿麦、稻米,又或是豆、糠——凡是和‘粮’挂钩的,都莽足了劲儿囤! 时至今日,少府内帑囤积的主粮:粟,哪怕是作为战略储备,总量也至多不超过千万石。 刘荣此番平抑粮价,少府也只能从中拿出一半,即五百万石,以作为平价粮对外出售; 剩下的一半,是无论如何都动不得的——哪怕关中真的饿死了人,也绝对动不得! 因为少府内帑的战略储备粮,优先考虑的边墙,尤其是北方边墙的安稳,是备作大军北上,抵御胡蛮匈奴所用。 甚至就连此番,作为平价粮卖出的五百万石,也只是少府暂时性‘挪用’; 秋收之后,少府要做的头等大事,就是把这五百万石粮食买回来,以补齐战略储备。 粟囤不下来,是因为粟的用处多、消耗量大,产量——汉家的总产量又没有多少富余,可供少府囤积。 宿麦在内的一应杂粮,就没有这样的问题了。 ——作为天下人尽皆知的劣粮、粗粮,宿麦在百姓食谱中的顺位,仅仅略高于树皮! 任何地里长出来的、能吃的东西,顺位都比宿麦要高! 故而平日里,百姓为了不浪费土地、多赚点钱,而在农闲时节补种的宿麦,大都会被太仆和少府内帑买走。 太仆买走的宿麦,会被用作马匹饲料; 少府内帑买下的,则会被作为储备粮,以应对不可预见的天灾人祸。 对于百姓而言,宿麦每石十几钱的价格,不算多,但也聊胜于无。 毕竟是在农闲时节、在冬天往田里撒把种子,就能白白多出来的收入,甭管是多是少,有就是赚! 相比起粟,宿麦,是需要相对精细的照料、耕作,才能得到较高产量的物种; 故而,愿意在冬季农闲时节,在田间补种宿麦的农人,并不算很多。 即便补种,也基本没什么人愿意去精心照料,基本都是撒把种子,就坐等天降横财。 所以,少府内帑每年能收上来的宿麦,也就是几十万石。 ——看似很多,却是关中民数百万户,外加关东、北境、汉中、巴蜀各地,数百近千万户、数千万口农人,总共才能贡献出这么几十万石; 平均算下来,人均也就是一斤多的产量。 相比起人均产量数十石,即上千斤(汉斤)的粟,宿麦的产量,显然十分契合其杂粮、劣粮的定位。 但正所谓:积水成渊。 每年几十万石的产量,大部分都被少府内帑吃下,自太祖高皇帝至今,大约四十年的时间,少府囤积的宿麦,也算是有了上千万石的库存。 诚然,这上千万宿麦当中,有不少没来得及置换的爷爷米,甚至是‘太爷’米。 但即便是可供刘荣操作的、生产日期在最近十年内的宿麦,也当是有近千万石了…… “根据少府给出来的比例,千万石宿麦,大致能磨出六百万石麦粉?” 短暂的沉默之后,刘荣悠然发出一问,便引得岑迈沉沉一点头。 “唯。” “如果少府内帑的库存当中,可用之麦能有千万石整,那可磨得麦粉,当是有六百一、二十万石。” “——这千万石宿麦,少府大约花了一万万三千万钱买入;” “便说是得了六百万石麦粉,家上以五十钱每石的价格出售,也能收回足足三万万钱……” 算起账来,老岑迈免不得又是一阵眼冒金光,先是起身对刘荣拱手,恭维一番‘点石成金’之类,便又本能的探听起这门‘生意’的操作空间。 “依家上之见,少府此番,若是稍微抬高些价格,以买入宿麦……” 一听岑迈这话头,刘荣便当即心下了然:老少府这是本性使然,盯上了宿麦加工这门暴利的生意。 宿麦十二、三钱每石的价格,即便研磨成粉后重量会打六折,一石麦粉所需的宿麦,成本价也顶多不过二十五钱。 不超过二十五钱的成本,却能卖出五十钱每石的价格——百分之百的利润率! 更何况这五十钱每石的价格,还是刘荣可以压下的。 就算不考虑今年,关中的粟都已经卖到了九十钱每石,即便是按照往年,粟五十来钱每石的价格,这麦粉的价格,也怎都该达到百钱以上。 ——贵族专属的高粱米,价格可一直都是一百五十钱每石上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但比起这麦粉所做成的面食,高粱米粥的味道,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了。 面食什么都不加,那都能吃出甜味儿! 而且比起消化极快,不怎么顶饱的粟米,这面食吃下肚,那就好似能有使不完的劲儿! 又顶饱,吃了又能有力气,还好吃! 什么高粱米不高粱米的,边拉玩儿去吧……“孤的意思,是麦粉的价格,从今往后,都钉死在五十钱每石。” “及宿麦,则根据麦粉的价格,定在三十钱每石。” 短暂的思考过后,刘荣便为岑迈‘能否借宿麦磨粉盈利’的询问,给出了自己的意见。 刘荣此言一出,岑迈便也当即心下了然:这门生意,无利可图。 ——按照刘荣的说法,从今往后,汉家的麦粉、宿麦,价格都将分别钉死在五十钱、三十钱每石。 这个价格很微妙。 三十钱每石的宿麦,研磨可得六斗麦粉; 按照麦粉每石,即每十斗作价五十钱的价格,六斗麦粉,刚好是三十钱。 换而言之:一石宿麦的价格,和这石宿麦研磨之后所得麦粉的价格,没有任何差别。 非要说有差别,那也就是一石宿麦研磨成粉,并非是能得到整整六斗麦粉,而是会比六斗多出那么一丢丢; 也就是多出来这一点,可以成为宿麦研磨成粉仅有的些许‘可图之利’。 这点利,少府瞧不上。 或者应该说,比起图谋这一点近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弱利润,少府更愿意放弃这点利润,将宿麦研磨成粉,直接当成纯粹的民生项目。 从刘荣下令少府自掏腰包,在整个关中分发研磨宿麦所需的石磨,岑迈也不难看出:相比起靠宿麦赚钱,刘荣还是更注重靠宿麦来改善民生。 念及此,岑迈的注意力,自然也就从小钱钱,转移到了正事儿之上。 “此番,家上以平价麦粉行于市,有了面食和粟这两类主食,关中今年,已经不缺粮食了。” “——就算那些个粮商们,依旧捂着手里的粟不往外卖,朝堂也能凭借这麦粉,外加其他地方寻来的粟,独自供养关中之民,直到秋收。” “但粮商们,恐怕并没有那么愚笨。” “知道粮食再不往外卖,就只能烂在自己手里——粮商们接下来,必定会慌忙调低粮价,以求尽快卖出手里的粮食。” “但有家上那每石作价只五十钱的麦粉在,关中的粮商们想要在秋收之前,把手里的粟都给卖出去,恐怕就不得不将粮价,压到……” “呃,压到……” 说到此处,岑迈摆着指头算了算。 大概得出了推断,却并没有急于开口,而是意味深长的对刘荣一笑。 “家上的平价粟,至今都还在按照五十五钱每石的价格,出售给关中的百姓。” 闻言,刘荣大大方方点下头:“没错。” “粟五十五钱每石,麦粉五十钱每石。” 见刘荣承认的如此大方,岑迈面上笑意更甚。 “更好吃的麦粉,价格却也更低。” “——家上,是在因势导利,引导百姓去吃即便宜,又好吃的麦粉面食。” “既然麦粉的价格,被家上定在了五十钱每石,那粟的价格,恐怕要比麦粉低至少三四成,才会有百姓买回家里吃。” “而后,关中百姓,就必定会形成:以便宜的粟为主食,偶尔吃顿贵一些的麦粉面食,以改善伙食的习惯。” “真到了那一天,关中的粮价——尤其是粟的价格,或许就能被家上,压到四十钱以下?” 闻言,刘荣只含笑一耸肩:“这,不就是孤需要做的事吗?” “——平抑粮价,平抑粮价,不就是无所不用其极,将粮价往下压吗?” “如果只是压下今年的粮价,那不过是一个精干的官吏罢了;” “但孤作为汉家的储君,又怎么可以只顾着眼前,而不谋我汉家的未来?” 不着痕迹的装一波十三,稍过了把‘心怀天下’的瘾,刘荣当即一正色,开始向岑迈摆出自己的盘算。 “如今,长安有五十钱每石的麦粉,和五十五钱每石的粟。” “——百姓但凡不傻,都会去买麦粉,回家做成面食吃。” “这样一来,少府内帑便不用继续调囤积的粟,来供我出售平价粟;” “与此同时,百姓更愿意吃麦粉面食,就必定会逼得粮商们,将粟的价格压到比麦粉便宜许多的程度,才能赶在秋收之前卖出库存。” “因为只有这样——只有比麦粉便宜许多,百姓才会为了省钱,将口粮从麦粉面食重新换回粟。” “但有少府这近千万石宿麦——有这六百多万石麦粉在,粮商们的粮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全部卖出。” “到那时,少府便能以极低的价格,从粮商手中买入一部分粮食,以补齐先前,调粮出售平价粮所导致的亏空——乃至另外多买下些,以增加库存。” ··· “等到了秋收过后,尝到了麦粉甜头的农人们,便会开始自发的补种宿麦——无论是磨成麦粉自己吃,还是卖出去换钱,都是多了一笔入项。” “从今往后,我汉家除了每年夏、秋时节种植的粟,便又能多出冬、春种植的麦;” “原本的一种粮食变成两种——还都是主粮!” “就算粮食产量,会因为土地失肥而下降些,我汉家的粮食总产量,也起码会多出个七八成。” “——物以稀为贵;” “粮食不再紧缺,粮价就必定会下降。” “至此,孤此番平抑粮价,就不再是平抑关中今年的粮价,而是平抑了往后每一年的粮价。” 自信满满的说着,刘荣更是自得的站起身,双手背负于身后,慢条斯理的来回踱起步。 一边踱步,嘴上一边还不忘继续说道:“除了平抑了粮价,我汉家也将从此,而不再缺军粮。” “——有更多的军粮储备,便意味着我汉家,无论是面对关东的不恭宗藩,还是面对北方的蛮狄匈奴,都会有更多的底气。” “朝堂府库充盈,百姓民丰衣足食,军中将士不再忧心于粮草。” “这,又如何不是孤这个太子储君,在为君父分忧——在为宗庙、社稷谋划呢?” 说完这些话,刘荣终是含笑坐回了座位,只递给老岑迈一个‘你觉得呢?’的暧昧眼神。 见此,老岑迈稍有些迟疑的低下头,陷入了短暂的思虑之中。 ——旁的不说,单说刘荣此番平抑粮价; 一万万三千万钱买入的宿麦,在被研磨成粉之后,将卖出三万万钱的价格,少府内帑获利一万万七千万钱; 从内帑调拨,供刘荣平抑粮价的五百万石平价粟,以五十五钱每石的价格卖出,在秋收之后,很可能以三十五钱每石,甚至更低的的价格便能买回,获利一万万钱以上! 至于支出,也就是少府内帑自掏腰包——花费至多不过两千万钱,为关中的每一个县,配备总共上千具石磨。 总结:刘荣此番平抑粮价,少府赚得盆满钵满不说,还赚尽了好名声! 其实就算抛开赚钱不说——哪怕这些事儿,少府分逼不赚,甚至还亏了点儿,这也是实打实的政绩,是实打实‘安民’‘安邦’的善政! 但刘荣给岑迈展现出来的,却是钱要赚,国要安,民要保——面面俱到,都不影响…… “馆陶主,恐怕近几日,就会召见家上了。” 暗下咽了口唾沫,老岑迈给出了自己的担忧。 但对此,刘荣却是嗤之以鼻。 “少府不必忧虑于馆陶姑母。” “只需要告诉孤:日后,若是有类似的事,孤还能不能指望少府?” “——若是能,那孤这里,还有那么百八十个即能充盈少府内帑,又对我汉家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法子;” “若是不能,那孤纵是心有不忍,也只得另起炉灶——求得父皇允准,也在太子宫搞一个少府之类的‘太子库’。” ··· “如何?” “少府,要不要跟着孤一起,去做些利国利民,同时又利己的‘大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83章孤方以睡觉为事,无暇见妇人 岑迈没有做出明确答复。 ——岑迈当然不敢给出明确答复。 但考虑到过去的岑迈,是那种听到类似的话就一惊一乍的跳起来,指着刘荣的鼻子就是一顿骂的‘大忠臣’,没有答复,对刘荣而言,也已经是一种答复了。 本就因瓷器,而和少府建立了相当程度的利益纽带,此番又因为平抑粮价的事,得了岑迈这么个没有答复的答复,刘荣自觉一阵心情舒畅。 再加上平抑粮价的事,也随着刘荣这手盘外招——以宿麦替代粟,来供应关中而得以扭转乾坤,刘荣的心情自然是更好了几分。 回到太子宫,难得有空躺上榻,悠然自得的回忆起过去这段时间,自己所经历的一切。 ——最开始,是少府内帑调粮,供刘荣平价出售; 商人们坑瀣一气,在背后某些‘大人物’的指示下,选择了非暴力不合作,直接停止出售粮食,给了刘荣当头一棒。 之后,更是胆大包天的逆逻辑抬高粮价,来向民众散播恐慌:太子的平价粮快卖没啦~ 再不买我家粮食,可就晚啦~ 每天涨二钱,上不封顶哦~~~ 刘荣记得很清楚:那段时间,已经有惊慌失措的百姓,开始以九十多钱,甚至上百钱每石的价格,从粮商手里买高价粮吃了。 ——贵是贵了点,也总好过明天,每石多花二钱去买? 事态最糟糕的时候,朝堂内外风声鹤唳,就连朝臣官员们都开始屯起了粮! 却不是为了牟利,而是担心粮价一朝沸腾,自己身为朝臣公卿,却都买不起粮食、养活不了家中妻小…… 汉家的两位‘皇帝’,更是被吓得心惊肉跳! 窦太后不显山不露水,也没忘从关外的清河郡,给刘荣先后调来了好几十万石粮食,以供刘荣售平价粮; 听太子家令:南皮侯窦彭祖说,为了给刘荣凑粮食,老太后的母族——清河窦氏,甚至还变卖了不少家产! 给刘荣运来的粮食,甚至不乏从关东,以每石上百钱的价格买回来的高价粮! 对此,刘荣只能说:终归是汉家的太后,在吕太后身边伺候过的人物; 真到了关键时候,这格局,没说的…… 长安只有老太后坐镇,纵是心急如焚,也不得不端住架子; 在甘泉宫度假修养的老爷子,就没老太太这么淡定了。 ——一开始,是派人来问,顺便隐晦的提醒刘荣:别玩儿大了,撑不住就和朕说,朕亲自来; 到后来,更是直接变成了派人责问! 根据刘荣掌握的小道消息,过去这一个多月,巴蜀往关中,运送了足足七、八百万石粮食! 想来,也是老爷子担心刘荣玩儿脱了,才提前做好准备,免得事态一发不可收拾。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拨云见日——天,亮了。 老爷子从巴蜀运来的粮食,折道走汉中,被送去了常年粮食短缺,今年必定更加困苦的关东; 老太后为刘荣调来的平价粮,都被刘荣按照每石百钱的价格,给清河窦氏送去了‘购粮款’; 至于关中的老百姓——尤其是长安一带的老百姓,也已经有一段日子,没尝到过粟米粥的味道了。 谁还吃那玩意儿啊?! 五十五钱一石的粟买回来,做粟米粥吃? 还不如五十钱一石的麦粉买回来,整两碗面条来的舒坦!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麦粉面食的优势,也逐渐被民众发掘了出来。 ——首先,是相较于粟,等量的麦粉面食更顶饱,而且是明显顶饱许多! 自有汉以来,汉家始终都认定一个标准:成年男子的口粮,大约为每个月二石粟。 这二石粟,合一百零八汉斤,折算到后世的度量衡,大概是二十七千克。 平均每天九百多克,将近一千克的量,却都还不能保证十成饱,并且是一日两餐,而非三餐。 但换做麦粉面食,却并不需要这么多! 早餐就着热汤吃两個饼,晚上再吃一碗热汤面——总共算下来,一个成年壮劳力,一个月顶多也就需要一石半的麦粉! 虽然依旧只是七八成饱,而且中间也要夹杂几顿粟米粥、杂粮粥,但比起之前,同样只能吃七八成饱的粟,却也能省下不少粮食! 再有,便是相较于粟,麦粉面食更有‘滋味’。 这里的滋味不单指口感,而是主要指面食咀嚼过程中,那令人无法忽视的甜味。 作为农耕文明,华夏民族不可能不知道甜味,究竟意味着什么。 ——甜、咸两种味道,在华夏封建文明的认知中,几乎是和‘营养’划等号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 短短十几天的时间,长安一带的百姓便发现:自打吃了面食,家里的女人气色越来越好,男人们的力气也越来越大; 原本瘦弱些的仔仔,也总算是有了点精神气,甚至还长的壮实了些! 又便宜,又好吃,又顶饱,又有甜味(营养); 但凡是个脑子正常的人,都不至于选错这样一道送分题。 关中的百姓们吃起了面食,粮商们自然就坐蜡了。 ——什么情况? 不吃粟了? 那我手里的粟怎么办? 根据简单地商业逻辑退路,大部分粮商做出反应:降价! 第一次降价,商人们便直接自砍大动脉:五十五钱每石,向太子的平价粟看齐!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有五十钱每石的麦粉,关中已经没人愿意花更高的价格,买粟来吃了。 第二次降价,商人们咬紧了后槽牙,鼓起了毕生都不曾有过的大魄力——直接以收购时的成本价出售,四十二至四十六钱每石! 商人们想:比太子的平价粟低这么多,比那什么麦粉也便宜不少,这下总卖的出去了吧? 结果,依旧不尽如人意。 ——华夏百姓,永远是最精明,同时又最憨厚的民族。 经过简单的计算,老百姓便得出结论:若是吃粟,每个壮劳力每个月要吃二石,吃麦粉却只需要一石半; 而一石半麦粉,只需要七十五钱。 所以,除非粟的价格,跌到七十五钱二石,即三十七钱每石,否则,吃粟就是不划算的。 甚至即便粟的价格,真的降到了三十七钱每石,也不过是和麦粉的价格,或者说‘价值’平齐而已; 考虑到麦粉面食更好吃、更顶饱,且明显对人好处更大、吃了更有力气,即便是三十七钱每石的粟,其性价比,也依旧比不上五十钱每石的麦粉。 再者,老百姓心里,那也是有一杆秤的。 ——之前没麦粉,只能吃粟,俺们求爷爷告奶奶,想少花点钱买你的粟; 你特么鼻孔朝天,恨不能让我跪地磕头,才愿意把九十钱每石的粟,以八十九钱的价格卖给我! 现在想让我买你的粟? 想屁吃! 就算多花点钱,买太子的平价麦粉,俺也不让你们这些个良心让狗吃了的黑商,赚走俺一个子儿! 于是,商人们开始哭了。 卖不出去啊~ 四十二钱的成本价,甚至是在此基础上,每天再往下降二钱——都降到三十六钱了,还是卖不出去啊~ 再找人一打听:好家伙! 少府这些年,不显山不露水,居然存下了上千万石宿麦! 火力全开的磨成麦粉,居然能有六七百万石! 想到这里,商人们便不得不如丧考妣的低着头,找上了各自背后的靠山。 ——再不做点什么,大家就要玩儿完辣…… 上千万石宿麦,仅仅还只是少府内帑的库存! 宿麦这东西,太仆也有! 民间也有! 如果朝堂想找,给出个二三十钱的价格,再收个几百万石,完全不在话下! 就这样,商人们找上了各自的靠山; 靠山们找上了背后的大人物; 大人物们,又不约而同的聚在了堂邑侯府——找上了最终大boss,馆陶公主刘嫖…… “也不知道此刻,馆陶姑母,作何感想?” “嘿;” “就这么个玩意儿,还想把女儿嫁进孤的太子宫,做我汉家的太子妃?” “——有了这一遭,便是皇祖母那边,恐怕都不怎么愿意让阿娇,做我汉家的太子妃了吧?” “嘿;” “嘿嘿……” 如是想着,刘荣惬意的翻了个身,打算舒舒坦坦的睡个回笼觉。 正要入睡,身后传来葵五那雷鸣般粗狂的呼号声,只惹得刘荣眉头猛地一皱。 “殿下!” “馆陶主派了人,说是召殿下赴宴!” 半睡半醒的状态被吓醒,刘荣只没好气的稍坐起身,白了葵五一眼; 待憨寺人不明所以的挠了挠头,才满不在乎的躺回了榻上,背对着葵五丢下一句:“不去。” “——还真当自己是项籍,上下嘴皮子一碰,便能给孤设鸿门宴?” “就算她馆陶主是鲁公项籍,孤,也不是昔日之沛公……” ··· “去,告诉来人;” “就说太子操劳多日,难得有闲暇,正忙着睡觉呢。” “若是要见,便劳她馆陶长公主,书帖一封递上,再亲自走一趟。” “——非要孤亲自登门,也不是不行;” “只孤公务缠身,怎也得等到秋收之后,父皇移驾长安之时,才能抽出闲暇……” 说到最后,刘荣的语调中,已经是带上了浓重的睡音。 用上仅剩的一点力气,给葵五摆了摆手; 随着那只手软趴趴落回榻上,不多时,便是震天鼾声响起,占据了小半座太子宫上空。 ——这段时间,刘荣也累坏了…… 虽然始终稳如老狗,一点不慌,但也是真的累坏了…… · · · · 尚冠里,堂邑侯府侧堂。 相比起正式会客的正堂,侧堂明显大出不少,能容纳更多的人。 但在此刻,即便是这更大一些的侧堂,也被一个个垂头丧气的人影,给塞了个满满当当。 “好啊……” “一朝得势,居然连我这个姑母,都这般不放在眼里了……” 听闻下人带回来的消息,本就心情郁闷的刘嫖,只不由一阵咬牙切齿起来; 神情阴郁的扫视着堂内众人,暗下也不忘再骂道:一群废物! 被一个年不及冠,毛都没长齐的所谓太子,弄到如今这个地步不说,还害的自己也抽身不能…… “修贴递上,亲自登门……” “好啊~” “太子,好得很……” 上首主位,馆陶主刘嫖咬牙切齿,却又偏偏发作不得。 而在堂下,原本寄希望于刘嫖出面,以和刘荣达成‘和解’的十几家功侯勋贵,此刻却是神情落寞的低下头去。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和太子商量商量,就按五十五钱的价,那也能赚上不少。” “哪怕少赚点,也总好过眼下……” 听着角落传来这道有气无力,又诡异的清晰传入自己耳中的牢骚,刘嫖的面色当即又黑了一份。 连续好几个深呼吸,才总算是将怒火压下些许,一开口,却仍是极为浓厚的阴冷语调。 “粮价如何了?” 见刘嫖终于说起正式,当即便有三人起身上前:“已经压到三十四钱了!” “还是卖不出去!” “——我底下那几个,都已经挂牌三十钱了!” “——好歹算卖出了些,却也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 这一刻,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刘嫖本人,肠子都悔成了青青草原。 何苦啊~ 当时太子给出的平价粮,那是五十五钱啊~ 如今三十钱——都打骨折了,还是卖不出去…… “太子这手釜底抽薪,当真是不负父祖之‘威名’。” “——也不知道那麦粉,是太子从哪儿淘换来的……” “还真挺好吃……” 嘴上嘀咕着,刘嫖便不由想起那日,太子亲自登门,劝自己‘适可而止’。 如果那时,自己就能看出那张麦饼里的名堂,及时收手…… “少府那边,有回信了吗?” 冷不丁再一问,顿时惹得一旁的老管家打了个寒颤,却也不得不瑟瑟发抖着上前,极尽苦涩的躬下身。 “少府说,太子放出口风:我汉家往后,都会由麦粉面食来作为军粮;” “少府往后,也主要囤积宿麦,而非粟。” “所以,少府非但没有买入粟的打算,反而还在头疼手里的粟,该怎么往外卖出去。” “——毕竟少府那大几百万石粟,都是按每石四十多钱的价格买入;” “若是亏的太多,少府到了陛下面前,也多少有些不好交代……” 一听管家这话,刘嫖便只觉一阵气血上涌! 若非有外人在,怕是恨不能当场吐血! ——狗屁! 岑迈老贼浓眉大眼,端的是放的一手好屁! 瞧瞧这说的什么话? 说得好像太子平抑粮价,把少府搞得亏大发了似的! 谁不知道此番,少府凭着太子宿麦磨粉这一出,赚了个肥头大耳,满面油光? 难得自己求上门,还摆出这么一副吃了大亏,为难不已的模样…… “少府,这是和太子上了一条船;” “这是非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 说着,刘嫖意味深长的目光,便再次在堂内众人身上扫过。 此番,刘嫖纠结这十几家功侯,试图凭借哄抬粮价捞上一笔,计划不可为不缜密。 至少迄今为止,除了太子刘荣,不知道从哪儿得知了这件事,有刘嫖在背后授意之外,其他人,无论是朝野内外,还是东宫太后,都对这件事有刘嫖参与——甚至是由刘嫖主导一无所知。 至于天子启,从目前为止的反应来看,就算是知道了,也对此持默许态度。 ——至少刘嫖是这么认为的。 但事态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已经不是刘嫖想收手,就能如愿把自己抽出身的了。 在场的这些功侯,顶多也就是倾尽家财,外加举债累累,囤积了一大批粮食而已; 哪怕亏点,以成本价的一半把粮食卖出去,也顶多就是倾尽家财——总归外债还是能还清的。 便是日后生活拮据,有封国连年不断地产出租税,也早晚能缓过这口气,重新过上奢靡的贵族生活。 但刘嫖却不同。 刘嫖此番囤积的粮食,比在场众人的总和,都还要多出好几倍! 且这么多粮食,刘嫖却没有从堂邑侯府——从自己的财富中,动用哪怕一枚铜钱! 无论是从外面买的粮食,还是差人从刘荣手里吃下的平价粮,刘嫖所用到的购粮款,都是向少府‘借’来的。 如今,粮价被刘荣压到三十钱,甚至明显都还没有打住的意思——大概率要被压到三十钱以下、到刘嫖此番囤积粮食,所花费成本价的一半! 换而言之,刘嫖从少府‘借’来的钱,在刘嫖卖出自己手里囤积的粮食之后,顶多只能收回一半; 剩下的一半,刘嫖若是还给少府,不把堂邑侯府里外犁个底朝天,根本就不可能还的清! 若是不还…… “太子,这是想让我自绝于少府……” “哼!” “年纪不大,口气不小!” 又一声咬牙切齿的底呵,终是惹得在场众人耐不下性子,彼此交换一番眼神,便先后决然起身。 “为今之计,唯有我等亲自登门,厚着这张老脸,以求太子放过我等。” “若长公主别无差遣,我等,这便前去……” 看着眼前,这些已经决心要投降,而且是抛弃自己投降的二五仔,刘嫖只冷冷撇了这些人一眼,旋即便漠然侧过头去。 待这些人唉声叹气的离开,刘嫖看着这些人离去的背影,目光中,也开始闪过阵阵森寒。 “梁王,要到长安了吧?” “哼……” ··· “去,替我修贴一封。” “——既然是太子‘召见’,我这做姑母的,也只能亲自登门,以拜谒储君了……” “却是不知,等皇帝从甘泉回来,得知我汉家的太子储君,便是如此薄待自己的姑母的,又会作何感……” (本章完) 第184章孤的心,狠吗? 一觉醒来,刘荣只觉得神清气爽,就连充斥整张面庞的疲惫之色,都已经是消散了大半。 得知太子宫外,有十几家功侯携礼登门,以庆贺刘荣获立为太子储君,刘荣只满不在意的摆摆手,拒绝了这些人的‘好意’。 “早干嘛去了?” “等到现在才来——孤这身太子袍服都要穿旧了,才想起跑到太子宫来,庆贺孤获立为储君?” “——怎不等到父皇百年,再来庆贺孤新君即立?” “不见!” 在刘荣眼中,此次,参与哄抬粮价的每一个人,都已经被录入到了太子宫的死亡笔记。 ——刘荣是认真的! 秋收次日——最晚不超过秋收次日,刘荣是肯定要拿这些蠢货开刀的! 若不然,日后再办个什么事,又跳出来一群‘聪明人’和刘荣作对,虽然不至于对刘荣造成阻碍,但也终归是念头不通达。 就像是苍蝇在耳边嗡鸣——虽然没什么损失,但也是真的烦人。 功侯们姗姗来迟的‘迷途知返’,刘荣自然是嗤之以鼻。 但听说姑母刘嫖,居然真的按照自己所说:先递了拜帖,而后亲自登门,刘荣却是不得不见了。 再怎么说,刘嫖也是东宫老太后的独女、当今天子启唯一的姐姐。 不看僧面看佛面; 就算是看在老太后,以及老爷子的面子上,刘荣也终究无法像对待功侯们那般,对刘嫖粗暴地丢去一句:不见! 总还是要见的~ 但见归见,却也仅限于‘见’而已。 见了之后如何,那就看刘嫖有没有认清楚状况,有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了…… “请进来吧。” “毕竟是我汉家的长公主,父皇一母同胞的长姊、皇祖母唯一的女儿。” “——若是连这点体面都不给,反倒是孤气量狭隘,连自己的宗亲长辈都容不下了。” “再者说了:犬类吠于孤当面,孤,总不至于以犬之道,反还至犬身?” 嘴上说着‘宗亲长辈’‘得留体面’,刘荣话里话外,却是一点面子都没给刘嫖留。 丢下这番话,便大咧咧从榻上起了身,脸也不洗、衣服也不换——随手抓过一块布巾,便朝着前殿:乙殿走去。 “哟!” “姑母还真来了啊?” “还以为眼下,姑母正忙着对付府上的亏空,无暇跑到侄儿这太子宫来呢……” 毫不掩饰恶意的阴阳怪气一阵,刘荣便若无旁人的走到上首主位旁,过分随意的对刘嫖一摆手,示意‘随便坐’,便自顾自走到铜盆前; 慢条斯理的将布巾沾湿,再拧去多余水分,才方坐上上首主位,一遍大咧咧擦拭着脸庞,嘴上一边也不忘说道:“左右不是外人,侄儿便也没多讲究。” “姑母,当是不会因此,便怪罪侄儿不识礼术、不敬亲长吧?” 嘴上说着解释的话,但刘荣面上讥讽之色,却分明是在说:不会吧不会吧? ——姑母这都不要老脸到亲自登门了,不会还有脸对我叽叽歪歪吧? 刘嫖能说什么? 自然是只能咬牙切齿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僵硬笑容,一字一顿道:“自然。” “太子不见外,我这做姑母的,自也不好挑太子的毛病……” 才怪! 等你爹回来,看我不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的你这混小子屁滚尿流! ——刘嫖面上强颜欢笑着,暗下却如是想道。 看出刘嫖明显言不由衷,刘荣却也不在意,反倒觉得胸中郁气舒缓了不少。 便也‘擦完了脸’,大刀阔斧把手往膝盖上一撑,故作正色道:“不知今日,馆陶姑母不吝亲临,所为何事?” “——原以为馆陶姑母的事再急,当也急不过平抑粮价这样的朝堂大政。” “却不曾料到姑母不惜亲自登门,也非要见侄儿这一面;” “想来,姑母今日登门,所图之事,当是相当急切的吧?” 能不急吗! 再不抓紧把手里的烫手山芋甩出去——真让那么些粮食烂在手里,刘嫖别说以后,还能不能再去少府打秋风了; 便是东宫太后,就第一个绕不了她馆陶主! 别忘了:当今窦太后,那可是先太宗孝文皇帝的妻! 先帝留下的简朴之风,窦太后是完全继承了不说,甚至还在原有的基础上,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若是让老太太知道自己的女儿,为了赚钱哄抬粮价不说,还学着后世的犹太贼们——宁愿把粮食捂在手里烂掉,也不低价卖给老百姓吃? 不把刘嫖的屁股打成八瓣儿,那都不是孝文皇后窦漪房的性子!!! 对这一点,刘荣心知肚明,刘嫖显然也有着明确的认知。 正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又或者应该说:有求于人,便必礼下于人。 指望着刘荣拉自己一把,别真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刘嫖纵是再怎么自诩为‘宗亲长辈’,却也是不得不将口气反软、姿态放低; 只不过,终归是娇生惯养,嚣扬跋扈惯了的馆陶主。 就算是求人,开口说出来的话,却也依旧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说急,也急;” “说不急,却也不急……” ··· “嗨~” “——也就是前些日子,我看粮价似是涨了些,而且还没有停的架势;” “怕粮价真顶破天去,再把我汉家的天给捅破了,便找少府商量着,囤了一批粮食在府上。” “这不是听说,太子平抑粮价,正到了关键的档口嘛~” “这才上门,想着把手里屯的粮食,都给太子做平抑粮价之用。” “价格也好说——五十钱一石;” “太子按平价往外卖,也还能有每石五钱的利,积少成多之下,也算是为太子宫攒下一笔不菲之财。” “我之前说过的嘛;” “堂堂太子储君,若是连几百上千万钱都拿不出来,传将出去,那可是要惹人笑话的……” 短短几句话,刘嫖便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以近乎‘恩赐’的口吻,向刘荣大致透了底。 ——根据刘嫖所言,凡是刘嫖卖给刘荣的粮食,只要转手一卖,便能有每石五钱的利润; 便是这每石五钱的利润,具体到刘嫖此番囤积的粮食,便可以为刘荣,带来‘数百上千万钱’的利润。 也就是说,刘嫖此番囤积的粮食——粟,总量超过百万石,甚至大概率超过了二百万石! 什么概念? 放到军队,按照每人每月二石粟的配给额,二百万石粮食,够十万大军吃足足十個月——吃将近一年! 放到去年的吴楚七国之乱,朝堂派去关外平叛的四十万大军,若是有刘嫖这二百万石粮食,都够吃两个半月的! ——要知道整场吴楚七国之乱,从叛乱爆发到叛军败亡、吴楚各地传檄而定,前后总共不过三个月! 结果可倒好:刘嫖一介女流,为了哄抬粮价囤积的粮食,都差点够朝堂平定一场吴楚七国之乱,所需要耗费的全部军粮了…… “姑母,当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为了避免我汉家的天被捅破——为了帮侄儿,将那还没被捅破的天补上,姑母就敢找上少府,从内帑借来上万万钱买粮?” “少府居然也真敢借???” 似笑非笑着发出一声调侃,刘荣便是一阵怪笑摇头,搞得刘嫖都有些坐立不安,只不自然的挪动着身子,好不容易端起来的架子,也在顷刻间便有了崩塌的趋势。 很快,刘嫖便调整了过来,重新组织好语言,张口便要再说; 但这一回,刘荣却没有给刘嫖开口的机会。 或者应该说,刘荣已经没有耐心,去听刘嫖扯什么‘为了我汉家’‘为了太子’之类的了。 “姑母,也不用净捡好听的说。” “都到这个份儿上了,我姑侄二人,也不妨把话都说开些。” “——事实究竟如何,姑母心里有数,侄儿,自更了然于胸。” “姑母自少府举债上万万钱,所图者,不过是屯粮居奇,等粮价冲破天际时,好狠狠赚上一笔。” “至于侄儿,则奉父皇诏谕,主粮价平抑事,从少府内帑调粮五百万石,以平价售于百姓民……” ··· “姑母那二百来万石粮食,当是有相当一部分,都是从侄儿手里买走的平价粮吧?” 毫不留情的撕碎刘嫖费尽心机,才为自己艰难编织出来的遮羞布,便见刘荣面色都让一沉,望向刘嫖的目光中,更是油然生出一抹酷似天子启的阴戾。 “借少府的钱,买少府的粮,一毛不拔便得以屯粮居奇,意图大发国难财;” “——等到事不可为了~” “便又拿着从孤这里买走的粮食,来换孤手里的钱,以偿还少府的债?” “姑母,这是真把少府内帑,当成了堂邑侯府的库房啊……” 见刘荣不再装糊涂,刘嫖索性也摊了牌,不再和刘荣拐弯抹角了。 就像是个明知道自己欠债,但就是不愿意还的老赖般,满不在乎的将肩头一耸拉,便也直入正题。 “太子既然都把话说开了,那我这做姑母的,也就不再绕弯子了。” “——没错。” “我手里的粮食,都是少府内帑调拨给太子,以供太子平抑粮价的平价粟。” “总数二百二十万石余,花了足足一万万两千多万钱。” ··· “场面话,我也就不多说了——此番,便算是太子技高一筹,摆了我这做姑母的一道。” “五十五钱买来的平价粮,太子按五十钱收回去,里外里算下来,每石也能赚五钱。” “每石亏五钱,我认了。” “二百二十万石粮食,共计一万万一千万钱——太子也不用给我,直接替我送还给少府便是。” “剩下一千万钱,外加二百二十万石粟,我不日便会派人送去少府内帑。” “前后忙活这么些日子,反平白送给少府内帑千万钱,已经是我看在太子的面子上,才愿意认下的。” “真把我逼急了,把事儿闹去东宫长乐,那就不好看了……” 呵! 刘嫖话音未落,便见刘荣满是讥讽的‘呵’了一声; 待刘嫖稍有些不敢置信的抬眸望去,刘荣甚至还极为夸张的撇了撇嘴,完全不压制声线的嘀咕了一句:嘿; 还‘不好看’呢; 也不知真到了那时候,究竟是谁不好看…… “太子,真要这么狠心?” “真要把事情做绝,连一点宗亲情谊都不讲了吗?!” 在刘嫖看来,自己已经做出了相当大的让步,来满足刘荣了。 按照刘嫖的认知,刘荣接下来就该顺坡下驴,待着台阶就下来,把这件事直接翻篇。 甚至日后,刘荣还应该为了此番,自己所遭受的千万钱亏损,而另外补偿自己! 但可惜的是:刘荣,并不是刘嫖想象中,那个任由自己拿捏、任自己编排的泥塑雕像。 对于刘嫖为自己‘给足’的面子,刘荣,却是连个假笑都欠奉…… “孤的心,狠吗?” 话都聊到了这个份上,刘荣也不再寻情假意,自称为‘侄儿’了。 从刘嫖不顾亲情,亲自下场哄抬粮价——甚至是在天子启、窦太后都分别打过招呼,自己也亲自上门,做过最后通牒之后,依旧固执的要和刘荣作对时开始,刘荣,就已经没有这个姑母了…… “嗯?” “孤的心,狠吗?” ··· “还未出生——还在娘胎里,便见惯了深宫里的明枪暗箭,阴谋诡计;” “出生即为庶长子,既是万千瞩目于一身,也聚万千敌意于己身。” “——两岁风寒,三岁发热,五岁落水,九岁中毒;” “本以为父慈母爱,等到了记事的年纪,母亲却已经失了圣眷……” 说着,刘荣便含泪带笑的抬起手,指向与乙殿一墙之隔的画室。 “便是在这里;” “孤和母亲,还有两个弟弟,便是在这方画室相依为命——足足一十五年。” “好不容易等到父皇即立为帝的一天,搬出了那间画室,搬出了这太子宫;” “却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继续母子四人相依为命。” “那方新的囚笼,叫凤凰殿……” ··· “孤,是皇长子。” “而且,是没有嫡出兄弟的皇庶长子。” “——若是做不成储君,孤,母亲,还有两个弟弟,都必定不得好死!” “但做储君,又谈何容易呢……” “母亲,拖累我;” “父亲,不喜我;” “便是一向不怎么厌恶我的皇祖母,也因为我没娶一个才刚断奶的表妹,便从此厌了我。” 言及此处,刘荣原本撒向殿外的目光,便不由落在了刘嫖的脸上。 刘荣在笑; 笑里却满是苦涩。 刘荣在流泪; 泪里,却又满带着喜悦…… “孤的心,狠吗?” “——都说母亲拖累我,我何曾弃母亲于不顾?” “——都说父皇不喜我,我又何曾献媚于君父当面,以邀圣宠?” “便是皇祖母——便是手握储君太子废立之权,握着我母子一家四人性命的皇祖母,我也是既不曾谄媚,又不曾有过丝毫不恭。” ··· “孤的心,狠吗?” “——比起姑母,又如何呢?” “比起意欲屯粮居奇,坐视关中粮价鼎沸、百姓无粮可食的馆陶主,孤的心,还算狠吗?” “比起宁愿将太子侄儿推上风口浪尖,甚至因此而不得不蛰伏,从此再也不能主政,也非要赚这点昧良心的钱的馆陶主,孤的心,还算狠吗……” “比起今日,一副高高在上、指点江山之态!” “以帝王之姿,逼迫太子储君替自己,吃下这大亏的长公主殿下!” “孤!还算是个心狠之人吗……” 陡然将面色一拧,中气十足的发出这接连几声咆哮,刘荣不由得身形一定; 片刻之后,又冷不丁讥笑着摇起头。 “姑母居然反过来说,是侄儿把事情做绝?” “——姑母是哪来的脸,用这样的话来问侄儿的?” “究竟是谁,把事情做绝——又究竟是谁,不顾及宗亲情谊,乃至于君臣之道、尊卑之序?” ··· “姑母,难道不觉得这句话耳熟吗?” “——同样的话,侄儿,也曾同姑母说过的~” “侄儿问姑母:姑母,当真要把事情做绝,当真要全然不顾宗亲情谊?” “姑母给出的回答,是从侄儿手中,买走的那二百二十万石平价粮。” “呵……” “少府满打满算,才给侄儿调拨了三百万石平价粮,单姑母一人,便买走了二百二十万石……” 摇头苦笑着,刘荣终是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待再度抬起头时,刘荣望向姑母刘嫖的目光,已尽带上了平日里,只会出现在天子启眉眼之间的淡漠,和决绝。 “姑母,且回吧。” “若是要卖粮,大可去东市;” “又或是学侄儿前些日子的样子,就在堂邑侯府大门外,设摊立棚,沿街叫卖。” “——也不妨给姑母透个底:少府内帑,如今是侄儿话事。” “要想卖粮给少府内帑,侄儿能给出的价格,是石作价二十六钱。” “二百二十万石粮食,共计五千七百二十万钱。” ··· “便替少府做个主,为姑母抹去零头吧。” “——二百二十万石粟,外加六千万钱整!” “姑母送到少府内帑,便是两清;” “若送不到,那侄儿忙碌这么些时日,也当是到了一朝长乐,以拜东宫太后的日子了……” (本章完) 第185章揍他丫的 刘荣最后的威胁,无疑是不偏不倚打在了刘嫖的‘七寸’之上。 ——合着东宫窦太后,就只是你馆陶主一个人的妈? 笑话! 真要说起来,这次的事,怕不是你刘嫖,更担心被捅到老太太面前去吧?! 刘嫖后续的反应,也印证了刘荣的这一猜想。 在刘荣毫不留情面的驳斥刘嫖‘不要脸’,并明确表示不会替刘嫖吃下这次的亏空——明确表示刘嫖‘每石亏五钱’,属于绝对意义上的痴心妄想之后,刘嫖便离开了刘荣的太子宫。 既没有委屈流泪博同情,也没有再强撑面子多留狠话; 就只是摆出一张吃了苍蝇似的臭脸,一言不发的离开太子宫,乘车径直回到了堂邑侯府。 刘嫖一副死了爹妈的表情,自也是让等候在太子宫外,焦急的来回踱步的功侯们,大概意识到了什么。 ——太子,这是连长公主的面子,都不打算给了。 那还能怎么办呢? “实在不行,把粮食卖去关东?” 万般无奈之下,这个最不是办法的办法,终于还是被人摆上了台面。 但接踵而来的,便是这个办法,之所以是‘不是办法的办法’的原因。 “上百万石粮食,且不说要花多长时间运到关东、能不能赶在秋收前;” “——就算是赶上了,一路上的花费,又该从何而得呢?” “就算运去关东的粮食,依旧能卖上百八十钱的高价,那也是把粮食运到、卖出之后,才能拿到手里的钱。” “眼下,我众人,哪还有钱雇佣车、马,将这么多粮食运去关外呢……” 问题的关键被提出之后,十几家被粮食‘套牢’的功侯们,便都如丧考批的低下头; 甚至还有几个人,索性便在太子宫正门外的石阶上一屁股坐了下来,摆出一副凄凄惨惨戚戚的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 事实上,刘荣此番平抑粮价,影响范围仅限于关中——甚至只是关中的大部分地区,而非全部。 在关外——尤其是关东,常年累月的粮食紧缺,使得关东的粮价,始终是在关中粮价的基础上,再高出三到四成左右。 比如前些年,关中粮价普遍都是在五十钱上下浮动,关东的粟,便往往能卖到七十钱。 今年更甚! 关中的粮价,都曾一度涨破百钱每石,关东更是老早就破了百钱,甚至已经在朝着一百五十钱大踏步前进。 而且,比起关中这虚假的‘百钱每石’,即有价无市的高粮价,关东那百钱以上每石的粮价,却是实打实的市场价! 关东的老百姓,今年那是真的在按百钱每石,甚至更高的价格,在买粮食吃的! 毕竟再怎么说,关东没有太子荣,更没有平抑粮价的长安朝堂,亦或是少府内帑。 无论是将关东占据大半的宗亲诸侯们,还是零星分布的地方郡守,所秉承的,都往往是‘只要饿不死人就行’的原则。 至于百钱以上的粮价,究竟会不会饿死人? ——吃不饱饭,那你就委身为奴嘛~ 寡人的王宫之中,刚好缺了一批仆役; 多的不敢说,一天两顿饭,寡人还是不吝于赐给你的…… 考虑到关东的现实状况,这十几家功侯将手里囤积的粮食,转运到关东出手,倒也不失为一個好法子。 毕竟过去百十年,关中便都是每年要往关东输出漕粮,以补充关东地区——尤其是齐、赵等山丘遍布、农田稀少地区的粮食缺口的。 这也正是关中,能成为‘天下粮仓’的原因所在。 将手里的粮食运到关外,就算没能赶在秋收之前,功侯们也不用太过担心。 ——关东今年的粮价,已经是一百多钱每石了; 就算是秋收之后,粮价会有一定程度的下跌,也大概率不会低于七八十钱。 比起关中这三十钱都卖不出去的超低价,七八十钱每石,就算其中一小半要作为运输成本,也总还能剩下五六十钱每石。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没钱呐…… 囤积粮食,非但已经掏空了这些个功侯的家底,甚至还让他们人均债台高铸; 眼下,这些人也不想着大发横财了——能把成本收回来,甚至仅仅只是把外债还清,都已经很知足了。 粮食卖去关东,确实可以收回成本,甚至还有可能小赚一笔。 但眼下,就连把手里囤积的粮食运去关东、运到能以正常价格出售的地方,所需的这笔运输费用,这些人也已经拿不出来了…… “跟少府借点?” “——少府胆大包天,已经成了太子的家犬。” “——太子,不会帮我们的……” ··· “再求求太子……” “——怎么求?” “——太子连见都不愿意见吾等!” 短短片刻之间,功侯们便拿出了好几个方面,却也无一例外的被内部否决。 十几家锦衣华服,却又无不愁云惨淡的身影,就这般在太子宫外围成一圈唉声叹气,画风像极了后世,精神小伙凑钱组局的场景。 但没人可怜他们。 无论是太子宫外,忙着售卖平价麦粉的少府官佐,还是用手里的钱,买走一袋袋麦粉的百姓,都对这些人生不出哪怕半点同情。 ——傻子并非不存在,但也总会是少数。 在这个时间节点,成群结队出现在太子宫外,却连太子的面都见不到,不得不原地唉声抬气的贵族,随便用膝盖想一想,都能想到是些什么人。 “啐!” “狗贼!” 功侯们愁云惨淡间,一声不合时宜的轻啐声响起,引得路人不由纷纷驻足; 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妇人惊慌失措的侧着身,手掌死死捂住身边孩童的嘴,快步朝着街角的方向遁去。 ‘主犯’逃离现场,功侯们陡然被激发的泻火,顿时失去了宣泄的目标; 至于在场众人,却并没有按照常理,重新恢复到‘路人甲乙丙丁’的状态。 气氛,陡然变得诡异了起来。 功侯们怒目圆睁,在人群中寻找着可供自己宣泄怒火的对象; 但只是简单地扫视一周,功侯们便惊疑的发现:这些平日里见到自己,都恨不能五体投地,捧自己臭脚的黔首贱户,此刻居然齐齐注视着自己! 非但敢直视自己,那一双双目光中,甚至还都带上了大逆不道的愤怒? 啪!!! 诡异的氛围,随着一声轻啐的蛋壳破碎声,以及一只被砸在功侯脑门的鸡蛋所打破。 片刻沉寂之后,原本被洒扫的一尘不染的太子宫正大门外,便被一阵陡然扬起的土灰所充斥…… “打他!” “婢子养的东西!” “狗屁的勋贵!” ··· “叫你害人!叫你害人!” “不是,都别挤啦……” “让开些,让俺踢上一脚……” 毫无征兆的爆发骚乱——尤其还是在太子宫正大门外,几乎是眨眼的功夫,现场便被一伙伙惊慌失措的禁军卫士围了个圈。 那率队小将急的额头冷汗直冒,生怕是太子宫出了什么变数! 偏偏太子宫正大门,是朝着蒿街,以及街道对面的未央宫方向开的; 沿着蒿街往下走二百步,走到蒿街和章台街交叉口,便是武库! 此刻,武库自然是已经拉起一级战备响应,长乐、未央两宫,更是片刻间便宫门紧闭! 而在骚乱的源头:太子宫正门外,那慌乱小将,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救星…… “程将军!” 眼看程不识从太子宫内走出,小将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上前,抬手就是一拜。 却见程不识云淡风轻的一点头,旋即用眼角撇了眼大门侧方,仍在尘土宣扬的骚乱源头; 而后,便在小将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满是淡然的一昂首,悠然发出一声轻叹。 “家上说了。” “——既然没有持械,便不算械斗。” “不是械斗,那就只是民间百姓,赤手空拳的博跤。” “我汉家,民风至刚至烈,尚武之风极盛。” “只要别打到东、西两宫,又或是太子宫、武库之类的地方——只要还在街上,便任由他们去吧……” ··· “你带人盯着些,别闹出人命。” “只要不出人命,就全当没看见便是。” 说着,程不识又冷冷撇了眼骚乱源头,花了不知多大的力气,才勉强按捺住撸起袖子走上前,加入进去的冲动。 却也没忘冷哼一声,旋即便负手转身,抬脚迈回了太子宫中。 ——作为名将,又是成名多年的宿将,程不识在军中,也是有不少人脉的; 便是此刻,正在太子宫正门外风中凌乱的小将,便是程不识在周亚夫账下,平定吴楚之乱时,替周亚夫指挥、调动过的俊杰。 老熟人,尤其还是名扬天下的名将、当朝太子中盾卫发了话——传的还是太子带的话,小将经过短暂的纠结之后,便也迅速镇定了下来。 侧过身,看向那骚乱源头,深吸一口气; 旋即便回过身,朝身后的部曲一招手。 “你,去武库传话:太子宫并无大事,只是有买粮的民夫起了争执。” “——太子,已经有了处置。” “让武库那边静待片刻,而后徐徐恢复常态即刻。” ··· “伱俩,一个去未央,把同样的话带到;” “另一个去长乐,就说无甚大事——片刻之后,太子便会前去朝太后,亲自言说利害。” 倒也不是小将自作主张,替刘荣安排好了行程。 而是太子宫外——未央宫外一墙之隔的蒿街对侧,皇城脚下、朗朗乾坤,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刘荣无论如何,都是要往长乐宫走一趟的。 原本应该走未央宫,向天子启做汇报、挨批评; 但眼下,天子启这不是没在长安,只有东宫太后坐镇嘛…… “喏!” 小将下了令,几名将官当即领命,旋即朝着武库,以及两宫的方向分散而去。 至于小将,则是留在了原地,小心翼翼的观察起事态的发展。 一边观察着,一边也不由得暗中犯起了嘀咕。 “打这么凶……” “别真闹出了人命吧?” “这些混小子,手脚没个轻重的……” “——嘶~~~!” “唔……” “一大把年纪的人了,下脚还这么黑……” 面色痛苦的下意识捂住裆,小将终是觉得不忍,别过头去; 又等了好一会儿,才招呼着麾下禁卫,开始将人群驱散。 几乎是同一时间,刘荣的车马,也出现在了太子宫正门外。 便见刘荣负手走出大门,看都不看躺在地上,浑身泥尘、鼻青脸肿——甚至还有几个人不省人事的‘案发现场’,径直上了车,便朝着长乐宫而去。 总归这几日,刘荣也是要去一趟长乐宫的。 这下,也正好算是有了由头…… · · · · “几个买粮的民夫农户,能闹出这么大动静?” 长乐宫,长信殿。 听刘荣说太子宫外,不过是几个农人起了争执、动起了手脚,窦太后只满是狐疑的皱起眉头; 刘荣却是既没有开口解释,也没有矢口否认,而是带着耐人寻味的古怪笑容,缓缓低下头去。 经过身边老宫人的耳语,得知刘荣如此作态,窦太后当即明白:这件事,怕是另有内由。 不多时,殿外便有一宫人小步快走入殿,走到窦太后身旁俯身耳语一阵; 待那宫人直起身,窦太后才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之色,如释重负般,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原来,是那几个蠢货……” ··· “太子也不知道拦着点。” “——真打死一两家,回头皇帝雷霆震怒,那板子,可是要打在太子身上的~” “更何况是在太子宫外,与未央宫一墙之隔、距武库不过二百步的地方;” “真要出个什么事儿,太子,那可就是一百张嘴,都说不清自己的道理了……” 老太太谆谆教诲,刘荣自然是洗耳恭听。 但听归听,给出的答复,却是依旧不减丝毫‘人君’之相。 “孙儿倒觉得,有这么一遭,正合适。” “——前些时日,关中粮价鼎沸,粟作价上百钱一石。” “虽然还不至于到饿殍遍野、民相食的地步,但也终归是百姓民怨声载道。” ··· “如此民怨滔滔,若是时日一久,我汉家的宗庙、社稷……” “先太宗孝文皇帝、父皇多年励精图治,所取得的成果——在天下人心目中占据的地位,也将就此付诸东流。” “所以,在孙儿看来,与其让民怨继续积攒下去,倒不如借着这个机会宣泄出来。” “毕竟大禹治水之时曾有言:御民之道,堵,不如疏……” 原本还因为刘荣纵容太子宫外的百姓,闹出那么大动静而隐隐有些不愉; 一听刘荣这话,窦太后当即便消了气,再也不提让刘荣‘下次注意点’的事儿了。 ——先帝! 如果说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迅速影响这位孝文窦皇后的认知和立场,那也就是先太宗孝文皇帝,以及‘恐损先帝遗德’六个大字。 先前,窦太后没想那么多,只想着小小一件事,闹出来那么大的动静——连武库和两宫宫禁都给惊动了,总归是不好的; 但经刘荣这么一说,尤其是说到了先帝取得的成就,窦太后对此事的态度,当即便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刘荣说的没错。 先帝和当今天子启——主要是先帝在位期间,为自己、为汉家所积攒下的威望,是自有汉以来,汉家最为宝贵的财富! 任何有损于先帝威望、破坏先帝政治成果的行为,都可以直接认定为:汉贼! 至少在窦太后的立场上来看,确实是这么回事。 再者,对于那几个屯粮居奇,挖国家墙脚的蠢货,窦太后纵使再怎么仁慈,也是提不起哪怕一丁点同情。 更何况窦太后,也并非什么善男信女,又或是圣母之类…… “太子既然有成算,那我也就不多过问了。” “只是再怎么着,也别过了火。” “——终归是帝都皇城,一草、一木,都是动则牵连甚广。” “为君者,务以持重为先、维稳为要……” 这一番教诲,刘荣没有再反驳,而是竖耳聆听,谨遵教诲。 略过此事,窦太后自然也就顺着话题,问起了粮价平抑的事。 简单问过状况,得知大致已经办妥,窦太后的面上,也不由得涌上一阵轻松喜悦之色。 ——如果是,高皇后吕雉,和这位孝文皇后窦漪房之间,有什么根本上的不同,便不外乎立场二字。 吕雉,是‘吕氏女’。 而窦漪房,则是‘刘氏妇’。 虽然这只是二人的自我认知,但也正是这细小的认知差别,便导致这二人在很多关键的时候,做出了截然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的选择。 粮价得以平抑,宗庙、社稷得安,吕雉会说:嗯,我办到了! 但当今窦太后,却会像现在这样长松一口气,然后嘀咕一句:幸蒙先祖庇佑,我老刘家的江山,总算是熬过这道坎了…… “南皮侯和魏其侯,可帮上太子的忙了?” “又或者,是非但没有帮上忙,反而还拖了太子的后腿?” 听窦太后问起自家子侄,在太子宫——尤其是在此番,刘荣平抑粮价过程中的表现,刘荣当即便是面色一肃! 郑重其事的思考过后,才一板一眼的拱起手:“禀皇祖母。” “窦詹事为人干练,此番平抑粮价,将太子宫上下安排的极为妥当,帮了孙儿大忙!” “近几日,孙儿正想着修书一封,替窦詹事向父皇请功。” “至于老师……” 说起表叔窦婴,刘荣却是变了个脸色,稍有些‘不好意思’道:“终归是师、是长辈;” “孙儿此番,便没敢太麻烦老师……” (本章完) 第186章皇帝,杀了我儿子 窦太后这看似随口一问,对于刘荣而言,却无异于此入长乐,最需要着重注意的核心大考。 ——老太太想问的,哪里是平抑粮价的事儿? 麦粉的事儿,都传遍了长安方圆百十里,老太太的餐桌上,没准都出现好几顿面食了! 这要是还没获知此番,刘荣平抑粮价一事,基本已经大功告成,那也就不是孝文窦后了。 字面上看,窦太后是在借着平抑粮价的事儿,顺便问一问自家的两个子侄,有没有帮上刘荣的忙、有没有可堪称道的地方; 实则,却是在要刘荣的态度。 ——窦家在太子宫那两个种子,长得怎么样啊? 该浇的水、该施的肥、该除的草,太子都有没有上心啊? 这件事,关乎到刘荣的太子宫,与东宫长乐之间,最基本的利益纽带:窦氏外戚一族,与太子刘荣的政治同盟,究竟是否足够牢靠。 具体表现,则是窦婴、窦彭祖二人,在刘荣那一方太子宫的地位,以及在刘荣这个太子储君心目中的分量。 所以,老太太看似随口一问,刘荣却是当即严阵以待; ——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是在暗地里反复推敲,不敢说出哪怕一個不妥当的字眼,以至于引起老太太的遐想。 也不出刘荣所料:听刘荣说,太子詹事窦彭祖行事干练,刘荣甚至有意替窦彭祖邀功,老太太面上,便顿时绽放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至于刘荣‘没敢劳烦窦婴’,老太太非但没觉得哪里不对,反而还对刘荣愈发多了几分欣赏。 “太子,办的不错。” “——去岁,魏其侯领大将军衔,为平乱副帅,引关中兵马足二十万,终得以平定吴楚七国之乱。” “功封魏其侯,又拜太子太傅,已然是有些风头过盛。”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魏其侯,是到了该收收威风,以修身养性的时候。” “太子能想到这一层,没让魏其侯插手此番,太子宫平抑粮价之事宜……” “不错。” “很不错……” 老太太如此反应,自然也没有出乎刘荣所料; 只含笑低下头,便算是大方认下了老太太的夸赞。 ——正如老太后所言:如今的窦婴,虽然距离‘功高盖主’四个字还有点距离,却也已经是风头正盛,木秀于林。 诚然:比起奇袭淮泗口,一战定乾坤——几乎是仅凭一己之力,便为吴楚之乱中的长安中央奠定了胜势,并确实将最终胜利,从纸面上变现的周亚夫,窦婴显然还远不至于到‘功高震主’的地步。 但别忘了; 周亚夫是外臣,是功勋后嗣,更是军方出身的将领。 而窦婴,却是纯外戚出身! 一门外戚,尤其还是太后一族的外戚,骤然幸贵、官至大将军不说,还在平定吴楚之乱这样的大功上,强势分到了‘次功’! 虽然朝野内外,还没有出现类似的风言,天子启也完全没有透露过类似的意图,但实际上,窦婴在吴楚之乱平定过程中所立下的功劳,却远不是一个魏其侯的彻侯爵位,外加太子太傅的职务便能抵消。 ——窦婴,已经预定了汉家的丞相之位! 虽然不大可能是下一任,但最晚也不会超过二十年,‘窦婴’这个名字的前缀,便必定会变成:丞相魏其侯窦婴。 考虑到这一点,再来看窦太后那句‘窦婴已经到了该修身养性,低调做人的时候了’,其中意味,就非常值得深思了。 外戚做丞相,在过去的汉家,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尤其是章武侯窦广国,曾距离丞相之位仅一步之遥,却因为外戚的身份,而平白便宜了故丞相、现太子太师申屠嘉之后,这个认知,更是深深刻入了汉家朝野内外。 ——外戚不可为相! 但窦婴凭军功,为自己赚得了一张候补丞相的门票,就算是外戚出身,也已经没人能阻挡窦婴,成为汉家未来的丞相了。 只不过,终归是外戚出身,终归是成分有些敏感; 考虑到是太后家的外戚,政治成分自然又更敏感了些。 有魏其侯的爵位,窦婴已经显贵; 太子太傅的职务,又保障了窦婴的未来; 再加上一张不存在于现实,却又真真切切存在于‘冥冥之中’的丞相候补券,窦婴,已经没有任何冒险的必要了。 最明智的方式,就是将自己的存在感无限降低,踏踏实实教导太子,顺带沉淀一下脾性。 等到了合适的时候,坐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宰之位,才是窦婴大显身手,一展胸中抱负的时候。 至于现在,与其拼着功高震主,在朝野内外上蹿下跳,还不如就安分的站在刘荣身后; 必要时,暗中伸手帮一把,没必要就按兵不动,踏踏实实读读圣贤书,顺便熬熬资历…… “南皮侯年轻气盛,又才刚袭爵不久,总归是不怎耐得下性子的。” “——章武侯早先说过:我窦氏年轻一代之翘楚,首数窦婴窦王孙。” “次数南皮侯世子窦彭祖——却并非是因为此子有多聪慧,而仅仅只是因为我窦氏,除了窦婴窦王孙之外,便再也没有第二个拿得出手的年轻人。” “唯独窦彭祖中人之姿,勉强可堪一用;” “纵是进取不足,也终归守成有余……” 从刘荣这里得到了令自己满意的答复,窦太后也没忘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向刘荣表明自己的立场。 ——南皮侯窦彭祖是个什么成色,老太太我心里有数; 不指望太子把他捧得多高,能跟在太子身边帮帮忙、办办事,混个潜邸元从的身份,也就差不多了。 但窦婴,那可是我窦氏当代翘楚,未来的核心人物! 太子,可要好生掂量着办…… “确实。” “——窦詹事虽机智不比老师,却极为踏实、本分,办起事来一板一眼,极有条理。” “皇祖母也知道,孙儿平日里,最喜欢这样的本分人了。” “中盾卫程不识,不就是因为憨厚、本分的性子,才惹得孙儿眼热,以至于夺了皇祖母所爱嘛……” 分寸极为恰当的一番话,既顺着老太太的话头,称赞了太子詹事窦彭祖一番,也没忘顺带隐晦的提醒老太太:窦彭祖这太子詹事,可是孙儿专门给皇祖母留的面子; 既然是皇祖母的面子,那就算他窦彭祖无所事事,甚至吃喝嫖赌,孙儿,也总还是养得活这多出来的一张嘴的…… “太子用着顺手,那便是头等要紧的大事。” “毕竟这太子詹事,又称家令。” “所托非人,任命一个不合适的家令,那,可是要乱‘太子家’的。” “——太子家,可不是太子一个人的;” “就连太子,那也是国朝的储君,是宗庙、社稷将来的指望……” 这话,意思就更直白了。 ——也没到那个地步~ 窦彭祖虽然不怎么出色,但也终归还是有个中人之姿的。 帮太子看好太子宫,并扶保太子日后顺利即位,总还是不在话下的…… “皇祖母说的是……” 孙儿,谨遵皇祖母教诲…… ··· 猜哑谜般的一番交流过后,祖孙二人之间的交谈,也总算是趋于寻常。 都不再拐弯抹角,说一些云里雾里的话了——就是聊家常。 问问刘荣在太子宫过得怎么样啊~ 平抑粮价顺利不顺利,有没有累到啊~ 又或是除了面饼、汤面,面食还有没有其他好吃的做法之类。 总归是一派和谐的氛围。 气氛烘托到位了,窦太后自也就借着机会——借着氛围刚好合适,终于提起了另外一个敏感的话题。 “诶?” “说起平抑粮价,近些时日,宫里宫外……” 若有所指的一语,窦太后便自然地将身子一侧,话头也当即被身旁的老寺人接过。 “也不知道是哪些不长眼的,居然说此番,关中粮价鼎沸,居然有长公主的手笔?” 似是气愤,又稍有些郁闷的道出此语,老寺人又皱眉望向刘荣。 “不过几句流言蜚语,可是把太后扰的寝食难安,都接连好几日,没能睡下一个踏实觉了……” 一听老寺人这话——或者应该说,是一听老太太这话,刘荣当即便也心下了然。 对于刘嫖的所作所为,老太太心里,怕是跟个明镜似的。 只不过,不知是真的太过于疼爱,甚至是溺爱刘嫖这个独女,还是有什么其他方面的考量,老太太对此事,居然选择了袖手旁观? 根据刘荣的推断:这件事有刘嫖参与的事实,老太太,大概率并不是一开始就知情,而是近些时日才得到消息。 更大的可能性,是先前只是怀疑刘嫖,最近才坐实了刘嫖的‘犯罪事实’。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刘嫖暗下里,应该已经挨过老太后的斥骂了。 剩下的,自然就是老太太此刻,摆出这么一个‘真有这事儿?’的架势,来探刘荣的口风…… “说是这么说,但孙儿不大信。” “——只是这次的事,背后总归是有人操弄、指使的。” “孙儿已经派人去查了。” “想来,当是查不到姑母头上的……” 含糊不清的说辞,用意却是极为明显:和解的价码,刘荣已经报给刘嫖了; 接受价码,把该送的粮食和钱都送到少府,那刘荣就必定会‘没查到姑母头上’。 若是不接受,那就别怪刘荣大义灭亲,甚至是倒反天罡——跑到刘嫖最大的靠山:窦老太后面前,反告刘嫖一状了。 “嗯~” “嫖这孩子,一向都胆小的紧;” “早些年,先帝但凡是眉头一皱,这孩子,那都是要当即哭鼻子的。” ··· “不过,太子说的也有道理。” “——这么大的事儿,单是那些个商贾贱户,外加几门猪油蒙了心的功侯,断然是闹不明白的。” “既然要查,那就好好查查;” “也好为我汉家,多揪出几条蛀虫来……” 嘴上如是说着,老太后手上却是朝身侧一摆,当即便有宫人鱼贯而入,将一口口明显沉重无比的木箱抬进殿内。 再将箱盖一打开,好家伙——金!色!传!说~~! 原本还稍有些昏暗的殿室,顿时就被那一枚枚金灿灿的金饼,给闪的亮了几分! 见此状况,刘荣心下自是了然,面上却不忘做出一副困惑不已的神容,抬头望向上首御榻的祖母窦太后。 却见老太太温尔一笑,对刘荣缓缓点下头。 “太子往清河郡送钱过去,说是‘买粮钱’的事,我都知道了。” “——有这份心,便是难得;” “太子宫新开未久,太子,也多是用钱的地方。” “按照惯例,太子离宫别居,太后也都是要赐下钱、金,以供储君犒赏宾客所用的……” 说着,老太太便稍抬起手,在殿内那一口口散发出耀眼金光的木箱上一扫。 “原本给个千金,便足矣。” “但太子先前,又往清河郡送去了几千万钱的‘买粮钱’;” “便一并赐给太子,共八千金……” 当‘八千金’这个数字从窦太后口中道出时,刘荣原本还佯做疑惑地面容,顿时就变得有些耐人寻味起来。 ——往清河郡送了几千万钱? 刘荣可是清楚地记得:那一千万钱整,是刘荣亲眼看着装上车马,封箱起运送往关外、送去给清河窦氏的! 而如今汉家,虽然没有官方制定的金、铜兑换比例,但民间也有一个大致的参照:一斤黄金,大约能兑换一万钱。 这么算下来,窦太后赐下的这八千金,便价值八千万钱。 很微妙。 这个数字很微妙。 刚好是太后,本就该赐给太子的千金,即一千万钱,外加刘荣送去清河郡的一千万钱; 以及:此番,刘嫖倒腾粮食期货玩儿脱了,从而欠给少府内帑的那六千万钱…… “这么大的帐,眼皮都不眨一下,就替女儿买了?” 带着这样的疑虑,刘荣不由再度抬起头; 待看清窦太后眉宇间,那尽管已经在竭力压制,却也还是难免不时闪过的愠怒,刘荣才再度低下头。 ——这才对嘛! 孩子在外面惹了祸,家长掏钱归掏钱,但一顿毒打,总还是免不了的? 只是终归是皇家,就算是一顿竹笋炒肉,也不好端上其他人——尤其是刘荣这样的‘晚辈’的餐桌之上。 想明白手尾,刘荣便也没多纠结; 只象征性推辞一番,便在老太太慈爱的催促下,接受了这笔相当不菲的赏赐。 八千万钱的价值,就算是按刘荣如今,正在对外出售的平价麦粉来算,那也是足足一百六十万石! 更何况黄金兑换铜钱那1:10000的兑换比,往往都是单向的。 ——一斤黄金,必定能换得一万钱,有的是人乐意换,甚至有的是人愿意多出点! 但一万钱,却几乎不可能换到一斤黄金。 这前后总共八千万钱,老太太直接给兑现成了八千金不说,刘嫖本该‘还’给少府内帑的六千万钱,也随着老太太这么一‘赐’,便堂而皇之进了刘荣的腰包。 这下就有意思了。 少府那边——借给刘嫖的一万万二千万钱,虽然没有从刘嫖手里直接拿回来,但刘嫖那些钱,却也并没有用到其他地方; 从少府借来的一万万二千万钱,刘嫖全都用在了从刘荣手中,买走二百二十万石平价粮之上。 这一万万二千万钱‘卖粮所得’,早就已经由刘荣的手,回到了少府内帑的账上。 至于被刘嫖买走的二百二十万石粮食,也即将通过‘以资抵债’的方式,全部回到少府内帑的粮仓。 ——老太太这都替女儿偿还债务了,剩下的粮食,刘嫖哪还敢不送回少府内帑? 如此一来,少府的帐平了,刘嫖的债清了,刘荣白得大几千金的私人财产; 这样的结果,无疑是皆大欢喜。 刘荣心里也清楚:这,大概就是极限了。 让刘嫖在老太太这里狠狠减波分,再挨一顿臭骂,顺带在天子启那里掉一波印象分——这,已经是如今的太子荣,能对刘嫖达成的最严重的打击了。 适可而止的道理,刘荣还是懂的。 只是刘嫖到此为止,却并不意味着其他人,也有刘嫖这么好的运气了。 人家是长公主,天生就赢在了羊水上! 你什么档次,也敢提投降输一半? 想到这里,刘荣便当即再一拱手,就未来这段时日即将采取的‘动作’,向老太后提前打了个报告。 对此,老太后态度异常坚决:杀! 凡是和此番,关中粮价暴涨有关的人,无论是商贾,还是官员,又或是功侯、贵戚,皆杀! 也不知道老太后气的,到底是这些人意图发国难财,还是气这些人蛊惑自己的宝贝女儿? 刘荣估摸着,二者皆有,后者更多些…… “既如此,孙儿,这便退下了。” “皇祖母万要保重身体,不可操劳过甚。” 规规矩矩拜别老太太,刘荣便恭敬倒行出长信殿,旋即昂首挺胸,悠然呼出一口气。 正要享受着胜利之后的结算界面,不远处出现的一道身影,却引得刘荣又是猛地一皱眉。 “馆陶姑母,怎的又入宫了?” “老太太既然连我开的‘价码’都知道了,那馆陶姑母,当是刚出长乐不久才对?” 刘荣疑惑间,却见刘嫖已经是惊慌失措的爬上长阶,只下意识撇了刘荣一眼,旋即便慌乱的跑进来长信殿。 ——没错! ——跑进长信殿! 在这个时代,在整个已知世界,恐怕也只有刘嫖,敢‘跑’进窦太后所在的长信殿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刘嫖从身边经过的时候,刘荣从这位姑母撒向自己的‘惊鸿一瞥’中,隐隐察觉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 不等刘荣想明白个中关键,身后的长信殿内,便陡然响起老太后惊骇欲绝的咆哮声。 也正是这阵堪称凄厉的咆哮声,让刘荣才刚舒缓下来的心绪,再度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什么?!” “丢了?!!” “——那么大一个活人,硕大的宗亲王驾,就这么丢了?!!” “去找!!!” ··· “肯定是皇帝!!” “皇帝,要杀我儿子!!!” “——皇帝,杀了我儿子!!!!!!!!!” (本章完) 睡过了妈耶 我滴个妈耶~ 昨晚回家太困了,就想着睡一觉起来写,才醒…… 现在开始码字,昨天两个,今天两个,都有。 第一更四個小时后。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睡过了妈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87章阿武啊~阿武…… “帝杀吾子……” “帝,杀吾子…………” 长安西北方向百余里,甘泉山,甘泉宫。 自郎中令周仁口中,听到窦老太后那句‘帝杀吾子’,才刚从温泉池里起身的天子启,一边将双臂抬起,任由随行宫人们替自己擦拭身体,面上一边也是苦笑摇头不止。 “呵;” “——在母后嘴里,梁王那条命,都不知让朕取走多少回了。” “若每回都真,那朕这个弟弟,怕不是个不死不灭的仙人?” 听出天子启语调中的戏谑,周仁却并没有含笑附和,而是依旧满带着严峻之色,对天子启再一拱手。 “梁王奉诏入朝觐见,车马更是已经过了函谷关。” “只是入了关之后,王驾不知出于何故,停留原地歇整了好几日。” “——王驾驻足,扎营歇整,是梁王亲自下的令。” “待要重新启程之时,随行官员寻遍了方圆数十里,却根本找不到梁王的踪影……” 周仁难掩焦急地一番话,也终是惹得天子启眉头稍一皱。 身体已经被宫人们侍奉着擦干,便披着白色里衣,缓缓走到温泉池边上的摇椅上躺下了身。 垂眸思虑片刻,方悠悠开口道:“卿的意思呢?” 见天子启并没有因此事,而怪罪自己这个情报头子,周仁不由得心下稍安。 却也并未因此而彻底‘置身事外’,而是皱起眉、沉下脸,神情阴郁的思考一番,方沉声道:“诸侯王入朝长安,沿途不得无故止步、不得私下会客——这是太祖高皇帝立下的规矩。” “既然王驾驻足修整一事,是梁王亲自下的令,那整件事,便大概率是梁王的手笔。” “——梁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将王驾丢在函谷关内,自己则轻装简行,不知去了何处。” “虽不知去向,却也基本能够断定:必定会到长安附近;” “梁王能找的人,也不外乎东宫太后、窦氏一族,以及尚冠里堂邑侯府的馆陶主。” ··· “至于梁王这么做的目的,依臣之见,或许是因为梁王派遣死士,行刺当朝重臣二千石的事。” “——袁盎受刺身亡一事,经查,已经确定是梁王属臣:中尉公孙诡、门客羊胜二人所为。” “陛下派去缉拿此二人的使节,最终也是在睢阳的梁王宫,将这二人的尸体‘捉拿归案’。” “这二人自缢,显然是梁王授意。” “在这二人自缢身亡之后,长安又召梁王入朝,梁王担心此行不能得返睢阳,惊惧之下……” 适时止住话头,周仁的推断便已是摆在了天子启的面前。 ——梁王,怕了! 袁盎受刺身亡,梁王刘武派遣死士,行刺朝臣二千石一事东窗事发! 替梁王刘武具体操作这件事的公孙诡、羊胜二人,即便被梁王刘武自作聪明的藏进了梁王宫,也还是难逃一死百了——用自己的死,来尽可能保护梁王刘武的下场。 而且这二人的死,也足够让梁王刘武心惊肉跳。 一开始,梁王刘武自认还有点威仪,以为把这俩人藏进自己的王宫里,就能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左右长安来的天子使,也总不敢真进刘武的梁王宫,大肆搜查不是? 结果长安的使节一到,都不等梁王刘武那句‘公孙诡、羊胜二人畏罪潜逃,不知去向’说出口,就直接开口来一句:大王不要再闹了,我们知道他俩在梁王宫里! 刘武还不死心,还想耍赖:他俩真跑了! 你们若是不信,那就到王宫里搜吧! 只是这擅闯王宫的罪,寡人日后是肯定要到长安,向东宫太后告上一状的。 原以为这样,就可以让天子使节知难而退; 结果人使节也不含糊,直接就摊牌了:我们来这一趟,陛下已经下了死命令——公孙诡、羊胜二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若是带不回这二人,我们回去也是个死; 所以,不找到这两個人,我们是绝对不会空着手回长安的。 直到这时——直到得知天子启对使节下了‘不把人带回来,你们也别回来了’的死命令,梁王刘武才终于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却也担心把人活着交出去,自己就无法从中脱身。 于是,公孙诡、羊胜二人主动提议,梁王刘武半推半就——最终,以二人自缢身亡,梁王刘武交出尸体,才算是了结此事。 只是交出尸体就完事儿、就了结此事,显然是梁王刘武的一厢情愿。 ——这事儿没完! 二人的尸体前脚刚被长安使节带回,后脚就是朝堂下令:使梁王刘武入朝长安。 搁谁谁不怕? 前脚刚把替死鬼交出去,后脚自己就被召见——搁谁谁不怕? 如此一来,梁王刘武奉诏入朝,又半路撂挑子跑没人影,也就是可以预见的事了。 只是梁王刘武‘潜逃’之后,究竟去了哪里…… “窦氏外戚,虽然南皮侯已经薨故,二世窦彭祖袭爵,但章武侯还在。” “——有章武侯在,窦氏不可能在眼下这个档口,收容梁王这么个‘罪臣’。” “倒是母后吗……” 若有所思的发出一声轻喃,天子启的眼角,便不由得再度眯了起来。 很显然,天子启怀疑的,是母亲窦太后自导自演。 ——自己把梁王刘武藏起来,然后用一句‘帝杀吾子’撒泼打滚,来逼迫天子启宽恕梁王刘武。 但在周仁看来,窦太后却并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太后若想硬保梁王,恐怕并不需要……” “呃,若是太后寻陛下,抹泪说上两句软话,再提一提先帝、手足之类,陛下纵是再恼怒,恐怕也只得对梁王大惩小戒——高高举起,再轻轻放下。” “先前,陛下专门行令廷尉,让廷尉将公孙诡、羊胜二人定为主谋,以了结此案,显然也是有意将梁王,从这个案子中摘出来。” “太后,当不会看不出陛下的这层意图?” 听闻此言,天子启面上阴郁之色稍缓,却也并没有因此,而彻底打消对母亲窦太后的怀疑。 只深吸一口气,从摇椅上起身,背负双手走上前,来到温泉池旁坐下身; 将双脚自温泉池旁垂下,一边泡起脚,一边木然看向水中的双足,喃喃自语道:“再怎么说,也是平定吴楚的大功臣。” “——更是朕唯一的弟弟、太后‘唯一’的儿子。” “若是置法于王,那朕,就也要像先帝那样,被民间的孩童编排,说朕‘兄弟二人,不能相容’了……” “再者,梁王的背后,可还有我汉家的‘东帝’呢……” “这不?” “梁王才刚走丢——仅仅只是走丢,我汉家的‘东帝’,就已经在嚷嚷着‘帝杀吾子’了……” 稍显郁闷的一番话,也算是表明了天子启,在这件事上的立场。 ——暗地里,大家都知道袁盎身死,梁王刘武肯定是脱不开干系的。 但无论是出于政治需要,还是天子启出于东、西两宫和谐共处的考虑,至少在明面上,梁王刘武只能,也必须和这件事‘毫无关联’。 至于对东宫窦太后的猜疑,天子启也仅限于猜疑。 是有怎么样? 难不成,天子启还能再派人去搜长乐宫、去跟母仪天下的东宫太后也丢下一句:陛下给我们下了死命令,不把梁王带回去,我们回去也是个死? 天子启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派的人真这么说了,那老太后必定会毫不迟疑的说:那你们死去吧。 “嗯……” “卿的意思,梁王不是暗中回了睢阳,便是被阿姊藏在了府上?” 闻言,周仁只深吸一口气,旋即缓缓点下头。 “暗中回睢阳,梁王大抵是不敢的。” “——毕竟召梁王入朝,是太后的意思,更有陛下颁下的诏书。” “窦氏不敢,太后又没必要,那剩下的,当也就是馆陶主。” “至于梁王的藏身之地——肯定不会在长安堂邑侯府。” “但堂邑侯府在长安左近的庄园、宅邸,臣这里倒也都有数……” 听到这里,天子启又是一阵思虑过后,才终于缓缓点下头。 “嗯~” “也说得通。” “——阿姊才刚因为粮食的事儿,被那混小子摆了一道,正气头上呢。” “借着梁王的事把水搅浑,再让母后怒火攻心,好浑水摸鱼……” “也确实是阿姊做得出来的事。” ··· “既如此,那卿便试着查一查,看能不能查到梁王的藏身之所。” “——查到之后,不急着动。” “确定梁王安好,又藏身何处即可。” 天子启有了成算,周仁自也是沉沉点下头,躬身领命。 正要退去,却见天子启稍一抬手,顺着话头问道:“那混小子的事儿,办的怎么样了?” “长安的粮价,还是在三十钱上下?” “——还有那麦粉,还是在按五十钱在往外卖?” “这小子,想到谷贵害农,难道就没想到谷贱伤农?” 轻声发出一问,天子启才刚因‘混小子’三个字而扬起的嘴角,便又不着痕迹的撇了下去。 ——这次平抑粮价,刘荣无疑是给出了一份极其出色的成绩单! 先前,天子启给刘荣画的线,是最好能把粮食——既粟的价格,压到五十五钱每石以内; 但说是这么说,天子启心里也清楚:按关中今年的状况,如果没有外力影响,那粮价自然增长到七十钱左右每石,也实属正常。 嘴上说是‘压到五十五钱以内’,却也不过是因为过去这些年,粮价最高也就到过五十五钱每石; 天子启心里想的,则是能维持在七十钱每石上下——甚至是每石八十钱以内就行。 结果可倒好,刘荣直接来了一出两级大反转:非但没有比天子启画的‘五十五钱’的红线高出二十钱,反而还往下多压了二十钱! 而且还不止! 根据天子启掌握的消息,长安的粮价已经降到了三十钱左右,而且还在往下降! 这,就让天子启有些高兴不起来了。 ——过犹不及。 粮价被压得够低,确实是能让百姓农户,在眼下以很便宜的价格,就买到需要的粮食果腹。 但再过一个多月,就是秋收了; 秋收过后,百姓农户就要把收获的粮食,卖到关中的粮商们手中。 相比起储存粮食,农户们还是更倾向于储存钱币。 因为存粮,除了需要一块合适的,满足通风、阴凉等条件的场地,还需要另外花钱建造粮仓,并有专人看管。 还不能是随便找个人看——得找有经验、有本事的看粮人,以应对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才能确保粮食不会被糟践。 比如粮食受潮了、变质了,又或是粮仓内生了鼠类,该如何尽快处理,以尽可能将损失限定在最小的范围内,都是这些看粮人安身立命的拿手好戏。 即便是在汉家的官吏册上,类似的人才,也都是起码二百石以上的编制,技术出色的,甚至能达到千石级别,成为一仓主官:仓令! 至于民间,粮商们更是将这样的人才视若珍宝,动辄开出十数金的年薪不说,还要三不五时送上酒肉布帛,以笼络人心。 很显然:这不是个体农户所能承担的成本。 要么,得是官府动用集体的力量,要么,就得是商人或贵族,动用资本的力量才可以做到。 所以,即便知道秋收之后的粮价最低——知道被自己便宜卖出去的粮食,自己还是要在来年加价买回来吃,百姓农户也依旧不得不这么做。 因为粮食可能会坏,但钱币却不会。 与其去冒‘一年劳作所得全部变质’,全家喝西北风——而且是和大半年西北风的风险,还不如吃点亏,把粮食卖给商人们换成钱,再一点一点买回来吃。 至于差价,就当是给粮商们的仓储费了。 而眼下,关中的粮价被刘荣一阵猛压,都压到了三十钱一石——甚至都还是不怎么卖得出去! 等到了秋收之后,粮食市场突然涌入一大批货源,粮价肯定要被进一步下压; 如果秋收之前,粮价就跌破三十钱每石,那秋收之后的粮价,怕是二十钱每石都够不上! 这个问题很严重。 因为老百姓以二十钱每石——甚至更低的价格卖出粮食,但其他的生活用品,价格却并不会因此而下降。 如布帛,尤其是底层百姓常用的麻,价格那是几百年来雷打不动:十一钱一尺; 其他的盐、醋等必要调味品,以及其他的工具,价格也都是相对稳定的。 生活成本不变,收入却因为粮价下跌而跟着少了一大截,相对而言,就等同于生活成本增高,生活压力、生存压力增大。 这,便是通俗意义上的:谷贱伤农。 对于刘荣此番平抑粮价所取得的成绩,天子启自然是相当满意。 但对于刘荣这过犹不及——平抑过度的粮价,天子启也不乏有些担忧。 对此,周仁并没能给出什么有效的信息,只含糊其辞的给出一句:太子应当是有考虑到这一点的。 闻言,天子启便也不再多想,将这件事暂时丢到了脑后。 ——在天子启看来,能把事儿办的这么漂亮,尤其还都是高瞻远瞩,着眼于未来的谋划,刘荣肯定不至于连这点浅显的道理都没看出来。 至于刘荣究竟是怎么想的…… “打点行装,准备移驾长安吧。” 冷不丁一语,惹得周仁不由得为之一愣。 ——这就回长安了? 没必要吧? 就算是要和太子,问清楚关于‘谷贱伤农’的盘算,也没必要直接就回长安? 片刻之后,周仁面上顿露了然之色。 “陛下是觉得……” “——梁王啊~” “——朕弟梁王……” 周仁话音未落,便见天子启悠悠一声长叹,旋即便将双手往身后一撑,颇有些无奈的摆动着脚,在温泉池内溅起阵阵水花。 “母后,这是以为朕来甘泉宫,是为了洗清自己‘杀梁王’的嫌疑,才以抱恙作为托辞躲来了甘泉。” “既然是这样,朕便只得回长安,以证明自己行得正、坐得直。” “——再者,朕不在长安,太后那满腔怒火,说不定还要殃及池鱼,把那混小子也给牵扯进去。” “唉~” ··· “今年,也只能先这样了~” “等明年,看能不能抽出几个月的时间,再来甘泉歇养……” “也不知道明年……”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年……” 神情稍显落寞的说着,天子启也终是从温泉池旁站起了身。 负手走回到摇椅前,再度躺了下来。 ——这一次,天子启没做皱眉思虑状,而是满带着疲惫闭上双眼; 再有气无力的一摆手,招呼道:“给太子带个信,就说朕不日折返。” “让太子带着百官,到城门外迎接圣驾。” 这一回,周仁没有再多问,而是默然拱手领命而去。 待温泉池内,只剩下天子启悠然晃着摇椅的身影,那双被轻轻闭起的疲惫双眸,也随即悄然睁开。 “就这几天的功夫,也不知道那混小子,能不能把手尾收拾干净。” “唉~” “——阿武啊~” “阿武……” ··· “朕来一趟甘泉宫,可不容易啊~” “就这么又回了长安…… “唉~~~~……” “阿武啊~” “阿武…………” (本章完) 第188章族 天子启新元三年,秋七月十四。 距离秋收,还有整一个月的时间。 虽然还没有秋收,但今年的粮食产量,也已经被丞相府撒去关中各地的农稼官,带回了预估数据。 ——去年年末爆发的吴楚七国之乱,确实影响到了今年的春耕。 虽然叛乱三月而平,但那些随大军出征的兵卒、民夫,却都是在初夏才随大军班师; 家中壮劳力不在,无论是春耕日的播种,还是后续的灌溉、照料,自然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 但好在影响不算太大——今年的秋收,虽然不可能是大丰收,但也不至于欠收。 大抵能有个三石多点的平均亩产,属于即不高又不低的正常水准。 对于本就已经惨淡无比的粮价,这则消息,无疑又是一根压在骆驼背上的重草。 粮价,也终于随着这个消息的传出,而正式跌破三十钱,来到了二十八钱每石。 百姓们也从一开始,粮价大幅下降的喜悦,逐步转变为对粮价过低的担忧。 ——粮食便宜,可不只是现在买的时候便宜! 秋收之后,大家伙要把手里的粮食卖出去的时候,必定会比现在更便宜! 便宜的过了头,农人的收入大幅缩水,虽然粮食还买得起,但其他的生活物资,恐怕就…… 于是,粮价得以平抑带来的喜悦,便逐渐转变成了对粮价过低的担忧。 底层百姓忧心忡忡,朝野内外,也被梁王刘武突然失踪一事,给搞的人心惶惶。 有人说,是梁王刘武外出走动时太过高调,财帛动人心,让落草的‘好汉’给盯上了; 但这个猜想,很快就被否决。 开什么国际玩笑? 在这個世代——在天子启、窦太后这一朝,为了财物绑架梁王刘武? 这和扯旗造反有什么区别? 也有人说,或许真是天子启暗下动的手,把这个曾经觊觎神圣的弟弟,给人不知鬼不觉的噶掉了。 这个说法,也同样没有得到太多人的认同。 ——天子启是什么人? 二十多年的太子,甚至还做过监国太子,为了平定吴楚七国之乱,连自己的老师都能下死手弄死不说,最后还一点骂名都没沾上的狠角色! 真想要杀梁王,还用得着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真当谁都是梁王刘武啊? ··· 再者说了:天子启身体状况每况愈下,这都已经是朝野内外心照不宣的事了。 这种微妙关头,天子启不想着一切求稳、不想着和母亲窦太后搞好关系,好让老太后确保政权交接的安稳进行,反而去通过对梁王刘武下死手,来刺激老太太? 这根本就说不通。 还是那句话:天子启,不是梁王刘武; 这样的蠢事儿,天子启干不出来。 排除了几个明显的错误答案之后,舆论才终于开始朝着正常人的方向发展起来。 ——有人说到了点子上:梁王刘武,只怕是担心被天子启治罪,才逃走躲了起来。 至于躲去了哪里,却是没人能说出个一二三四了。 而在这明显已经‘正常’起来的舆论中,却也不乏一种极其睿智,也对刘荣极其不利的说法。 说是梁王刘武‘畏罪潜逃’,身边必定没带多少随行护卫; 考虑到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皇太弟一事,梁王刘武‘落单’,对于太子刘荣而言,未必不是一个排除异己的良机…… 这种说法的搞笑程度,其实和说天子启残害手足,是一个级别的——刘荣没这么蠢,也没这么低级。 和天子启一样:刘荣想搞死这位梁王叔,虽然没有天子启那至少九种办法,却也不至于沦落到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 但这种明显有些搞笑的说法,却让一个极其要命的人,生出了半信半疑的动摇。 ——东宫,窦太后。 连天子启都没有被排除嫌疑,更甚是直接让窦太后喊出一句‘帝杀吾子’,刘荣自然也逃不过这欲加之罪。 但让朝堂内外,都颇有些大跌眼镜的是:在被窦太后列为‘杀害梁王’的嫌疑人之后,刘荣却并没有选择低调做人,窝在太子宫闭门谢客。 在这一天——在天子启新元三年,秋七月十四,太子刘荣通过太子太师申屠嘉之口,向朝野内外下达通知:奉父皇诏谕,于秋七月十五日,举朔望朝议! 按理来说,每月初一、十五,即朔、望二日举朝议,是汉家由来已久的章程; 但天子不在长安的时候,朔望朝议,一般是会被替换成每五日举行一次的常朝的。 即:天子在长安时,每月初一、十五朔望朝,五日、十日、二十日、二十五日,则举常朝; 天子不在长安,就由丞相负责主持每五日一次的常朝,直到天子回到长安。 过去这段时间,长安朝堂便一直是在丞相周亚夫不情不愿的主持下,每五日举行一次没有天子在场的常朝。 刘荣悉数与会,并承担起了书记员的工作,将朝议的所有内容整理成奏疏,并送去甘泉宫,给老爷子过目。 该批准的批准,该提意见的提意见,该拿主意的拿主意。 眼下,刘荣说要举朔望朝,又说是奉天子启诏谕,那天子启肯定还是不在场; 至于天子不在长安时,太子奉天子诏,举朔望朝…… “这,可是监国太子掌政之时,才会发生的事啊……” 嗅到这么一层的政治讯息,朝野内外不由得再度人心惶惶起来。 ——太子,才刚得立不久啊! 就算平抑粮价一事,太子办的十分妥当,但距离太子监国,也还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陛下这么急着要为太子铺路,甚至隐隐透露出太子监国的意图…… 陛下,难道真的已经…… · · · · “父皇,是担心皇祖母借题发挥,才借这一出朔望朝议,来保孤几日。” “几日之后,父皇也就该回到长安了……” 长安,蒿街中段北侧,太子宫正门之外。 太子刘荣一身戎装,站在自己的宝驹旁,一边打理着马鞍的皮带卡扣,嘴上一边如是说道。 听闻此言,一旁同样身着戎装,身后更是已经召集好太子卫队的中盾卫程不识,面上郁色不由得更深了几分。 “家上,真要在这要紧关头,如此高调的往尚冠里拿人?” “让廷尉派人捉拿,也是一样的吧?” 忧心忡忡的说着,程不识不由再稍一颔首。 “眼下,梁王下落不明,太后都快要急疯了;” “说是近几日,太后不是坐在榻上念叨‘梁王吾儿’,就是来回踱步间,嘀咕‘帝杀吾子’之类;” “——便是家上,在此刻的太后眼中,只怕也是和梁王之事逃不开干系。” “这种时候,难道不该是一动不如一静——一切,都以稳住太后为先,等陛下折返长安,再说其他吗?” 闻言,刘荣手上动作不由得一顿; 短暂的滞愣之后,刘荣却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忙完手里的事便回过身。 悠然一声长叹,方对程不识苦笑道:“若单论梁王叔的事,确实如此。” “——如果只有梁王叔这件事,那孤眼下,确实应该自闭太子宫,静候父皇移驾回长安。” “但除了梁王叔的事,父皇此番离京,还曾将平抑粮价一事托付于孤。” “这件事,是肯定要杀一批人,以震慑宵小的。” ··· “原本我还有时间,慢慢搜集那些蠢货、蛀虫的罪证,再等秋收过后,顺理成章的拿人。” “但眼下,父皇不日便要折返长安;” “处置这些人的事,便不得不抓紧了……” 刘荣隐晦一提,程不识当即心下了然。 ——在这个时代,治一个人死罪,重要的不是他犯了什么罪,而是这个人是什么身份。 如果是个奴隶,那别说是犯罪了——就算是看他不顺眼,你也完全可以弄死他,却根本不会有人说你什么; 甚至都不会有人,关注到你杀了一个完全没有社会地位的奴隶。 但若是个宗亲诸侯,那就算是他举兵谋逆,人们也会说:再怎么着,那也是老刘家的亲戚啊~ 陛下,难道真要这么狠心? 对自家人都这么狠心,对俺们这些个农户黔首——对俺们这些外人,陛下还能好到哪儿去? 可别觉得这样的说法,有任何夸张的身份! 就说去年的吴楚七国之乱,主谋吴王刘濞、楚王刘戊二人; 也就是这俩人,或主动、或被动的自留体面了。 若不然——若是这二人活着被送到长安,那即便是对这二人恨之入骨的天子启,也几乎不可能光明正大的治这二人死罪。 要么,就在长安圈禁——甚至是软禁,而且还得好吃好喝,直到这二人老死; 顶天了去,也得是先‘使其闭门思过’,然后暗下里下死手,再对外敷衍一声:水土不服,暴毙而亡之类。 最大的可能性,是找个偏僻的院子给人关进去,象征性找几个人伺候起居,并确保日常生活供应; 再派专人看管关押,直到二人‘郁郁而终’。 说回眼下:刘荣因为平抑粮价一事,而揪出了十来家挖宗庙、社稷墙角的蛀虫,无论是出于个人情感,还是政治考量,都必须治这些人死罪。 而平抑粮价这件事,一开始是被天子启交给内史田叔和太子刘荣,之后又被刘荣大包大揽,抢到手里全权负责的。 所以,为了不让君父遭受‘这也太心狠了,这么点小事儿,就杀这么多与国同休的功侯’的指责,同时也是为了有始有终——把老爷子交代给自己的事处理干净,刘荣都得赶在老爷子回长安之前,把这些蛀虫搞定。 若不然,老爷子人都到长安了,这些蛀虫却还在尚冠里住着,像个什么样子? 让天子启代劳吧? ——这件事是刘荣全权负责的,天子启插手此事,就等同于宣告刘荣差事办砸了,搞得天子启不得不亲自下场; 可若是不让天子启代劳? ——天子都回长安了,再让太子去拿主意、去拿捏功侯的身死,也终归是有些不合适。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一句话:老爷子踏入长安的那一刻,凡是有关平抑粮价的所有事,都必须彻底宣告完成! 那些因此事而‘获罪于天’的蠢货,也必须在天子启踏入长安城之前,被各自埋进土里。 老爷子传回来的消息,是三天后,也就是秋七月十七日的清晨。 明日朔望朝,是刘荣太子生涯中,第一次以非书记员的身份——以决策者的角色,主持一场朔望朝; 后天,则要忙着准备迎接天子启圣驾的事宜。 换而言之:今天,是刘荣处理这件事的最后机会…… “走吧。” “打起旌旗,走御道。” “——到尚冠里之后,直接将这份名单上的功侯府邸围住!” “孤,挨个上门拿人。” 丢下这么一句话,刘荣便也翻身上马,旋即将程不识递上前的青铜胄带在头上。 几乎是在盔胄戴上头的一瞬间,刘荣原本温润如玉的平和气质中,便陡然多出了一抹肃杀! 被那双大义凛然,又不时闪过森然寒意的双眸扫过,程不识也不由得下意识抬起手,对刘荣低头一拱手。 而后,便是整支太子卫队——共计五百北军禁卒,在太子刘荣、中盾卫程不识二人的带领下,浩浩荡荡的朝着尚冠里而去。 在沿经未央宫北宫门,以及位于蒿街、尚冠里交叉口的武库时,自然有禁卒惊惧交加的上前,询问刘荣‘意欲何为’。 当得知刘荣此行,是要前往尚冠里缉拿罪犯时,宫门、武库的护卫都是长松了一口气; 之后,便难免唏嘘感叹起来。 ——这下,不知尚冠里,又要少几家‘与国同休’的功侯。 也不知这些人,究竟会沦落到怎样的下场。 自留体面,以保全家族? 罢官免爵,举族贬为庶人? 又或者,直接就是…… ··· “殿、殿下此来……” 一行人才刚踏入尚冠里,当即便有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彻侯上前,挡在了刘荣所骑乘的战马前。 对于这几位虽然算不上德行崇高,却也勉强还算厚道的老者,刘荣的感官还算不错。 但眼下,显然不是和这些人嘘寒问暖,以彰显太子‘尊重长者’的时候。 “拿人。” 虽然一手持着马鞭拱起了手,但刘荣开口道出的话却是极其干脆。 那几位老功侯显然也没想到刘荣如此果决,面色当即便更难看了几分。 正要再开口,劝刘荣‘不要冲动行事’‘交由陛下圣断’之类,却被刘荣冷然抬手打断。 “公务在身,便不与几位老君侯寒暄了。” “待拿了罪臣,再监斩行刑过后,孤在太子宫扫榻以待,恭候诸位大驾光临。” 言罢,刘荣便不顾几位老功侯还要再说,当即策动马匹,颇有些失礼的将几人逼退; 走出不多远,便在第一栋侯府外拉缰驻马。 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满脸严肃的将其摊开; 而后,便当着尚冠里功侯贵戚的面,正对向那栋已经被重重包围的侯府,宣读起罪名。 “都昌侯:朱辟彊,五世侯,当今新元二年袭爵。” “纵马于市,纵使仆从欺打民男至死。” “——族!” “即刻查抄都昌侯府,凡府内亲族,又仆从、雇工,尽数下狱!” 哗!!! 刘荣话音未落,尚冠里上下一片哗然! 不是,至于吗!!! 闹市纵马,这不就是交通违章嘛?! 纵容仆从殴打百姓至死,也不过就是赔个钱的事儿? 至于张口就是个骇人听闻的‘族’?!! 不等众人从惊骇中缓过神,刘荣已是策动马匹,看都不看鸡飞狗跳的都昌侯府一眼,便来到了几十步外的第二栋侯府外。 “阿陵侯:郭客,三世侯,当今新元三年袭爵。” “酒后失德,与人言宫讳之事,语辱当朝皇后。” “——族!” “即可查抄侯府,凡府上之人,尽皆下狱!” 好嘛! 前面那个好歹还有点实打实的罪名,这个直接就是说了几句酒话,便也被定了个‘族’。 这…… “平侯:工师执,三世侯,太宗孝文皇帝后元元年袭爵。” “策马践民粮稼。” “——族!” 得——踩草坪的; ··· “隆虑侯:周通,二世侯,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二年袭爵。” “荚钱欺民。” “——族!” 漂亮——用假币的。 ··· “堂阳侯:孙德,二世侯。” “孝惠皇帝七年袭爵!” 念到这句‘孝惠皇帝七年袭爵’的时候,刘荣陡然加重了语气,还抬头狠狠瞪了那发须花白的老侯爵一眼。 ——做了三十多年彻侯,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瞎折腾什么?! 而后,又冷漠的低下头,继续念道:“私酿酒。” “——族!” 这个最狠——未尽经营许可,私自酿造酒水的…… ··· 一路走下来,刘荣嘴里吐出来的罪名五花八门,愣是没一个罪名,能从《汉律》中找到依据; 但刘荣对这些人最初的最终判罚,却无一例外,都是个‘族’字。 事实如何,大家伙心里都明白:这是太子‘欲加之罪’,或者说是编造个罪名,好给这些人最后保留一点颜面。 但这动辄就是个‘族’字,留的那点体面,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家上。” “陛下不在长安,又太后忧心梁王安危,朝野内外人心惶惶。” “值此人心思安之际,家上大兴牢狱,只怕是……” 见那十几家功侯,真的被刘荣带来的太子亲卫查抄,也真的被‘举族下狱’,尚冠里自不免为一阵兔死狐悲的悲怆所充斥。 但对于这声‘劝阻’,刘荣的态度,却是比那一日的窦太后还要坚决。 “父皇离京,移驾甘泉之时,曾有诏谕:使太子假天子节,许便宜行事。” “诸位若是有话,大可在明日朔望朝——或直接等父皇移驾长安,再亲呈陛前。” 丢下这么一句冰冷无情的话,刘荣便带着押送‘罪臣’的队伍,朝着廷尉大牢的方向走去。 ——十几家功侯,千八百号人,要想在今天,或者说是在天子启回长安之前杀完,肯定是不现实的。 而且杀人之前不和天子启知会一声、递个申请报告,也多少有点说不过去。 但在天子启回长安之前,刘荣至少要把这些人的罪给定了。 (本章完) 第189章孤人傻掉了 当朝太子亲自拿人,禁军开路,太子卫队尽数出动——如此大的动静,自也是成果斐然。 ——足足十三家功侯,随着刘荣一声令下而倒台,家产被尽数抄没,族人、仆从悉数下狱。 和拿人时一样:后续的处置,刘荣也主打一个干脆利落,滴水不漏。 抄没的家产——主要是这些蠢货囤积的粮食,外加府上的器具,以及庄园、商铺等不动产,刘荣没动哪怕半个子儿,悉数归入了少府内帑; 捉拿的罪臣及家属,则悉数关押至廷尉大牢,并在刘荣的高压下一路绿灯,短短两天之内,便迅速通过了‘秋后问斩’的死刑审批。 ——现任廷尉卿赵禹,可不是之前的怂包张欧! 这位法家出身的‘酷吏’,可是恨不得在任上多弄死几个大人物,好为自己的资历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有刘荣力主此事,外加‘出了事孤担着’的承诺,赵禹自也没了顾忌,迅速完成了从立案到审批的一系列手续。 只是比起刘荣那践踏庄稼、闹市策马、私自酿酒等让人啼笑皆非的敷衍罪名,赵禹这个专业人士,手段无疑就老练得多了。 践踏庄稼? ——践踏社稷坛的籍田! 闹市纵马? ——在太祖长陵邑纵马! 言辱皇后? ——言辱已故太皇太后! 至于私自酿酒、荚钱欺民之类,也都在赵禹的精心润色下,变成了一個又一个顺理成章的滔天大罪。 如私盗宫酿啊~ 私铸铅钱啊之类。 反正就一个原则:罪名怎么大怎么来,怎么能够上死罪,甚至是夷三族的大罪怎么来。 至于真相如何,大家心里都清楚——就是粮食的事儿。 只不过,终归身处同一阵营,或者说是同一阶级群体; 对于这些人的遭遇,功侯贵戚们,都难免有些兔死狐悲。 于是,等到了次日清晨,朔望朝举行前,未央宫紧闭着的北宫门外,便聚起了一圈又一圈人影。 “太子,实在是太过得理不饶人啦……” “——是啊!” “——不就是卖点粮食嘛……” ··· “太祖高皇帝可曾说过:使河如带,泰山若砺,国以永宁,爰及苗裔。” “这都还没五十年呢……” “——要我说,还是那几家,做的太过火了些。” “——毕竟再怎么说,也是太子第一次掌朝政大事,陛下、太后,乃至天下人,都等着看太子做出成绩呢。” “——这种要命的时候,为了几个钱儿去触太子的霉头,那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嘛……” 人群中,无论是朝臣百官、九卿重臣,还是功侯贵戚们,谈论的都是同一件事。 ——太子处置在平抑粮价一事上,同自己做对的那十几家功侯,实在是太过于严苛了。 严苛到纵是知道真相如何——知道那些人的罪名、死因何在,大家伙心里,也还是难免一阵不是滋味。 又想到今日朔望朝,几乎是毫无征兆的定下章程,就更让有些人过渡脑补起来。 “莫非,陛下也觉得太子过火了,这才让太子举朔望朝,好给我们劝谏太子的机会?” 积极的人这么想,但消极的人,却是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恐怕,也未必就不会是陛下,也同样被那些蠢货气的雷霆震怒,这才让太子举朔望朝,以敲打吾等。” “再顺带给太子造个势,为日后,太子监国做准备……” 听闻此言,众人无不心下一凛,各自止住话头,皱眉陷入了思虑之中。 其他的事儿,大家伙儿各执一词,却也终究不过是个‘猜’字。 但有一件事,却是不需要去猜的。 ——今日,将是太子刘荣,第一次行使监国太子才能有的权力,主持一场百官公卿、功侯贵戚齐聚的朔望朝议! 这基本等同于天子启在向朝野内外,传达‘太子监国之日不远’的意图。 太子即将监国,又基本等同于对天下人宣示:天子启的身体状况,已经糟糕到了天子启自己,都开始准备起身后之事、开始政权交接的程度。 如此一来…… “今日朔望朝,还是尽可能不要反驳太子的意思吧……” “说不定什么时候,今日之太子,便是我汉家的……” “咳咳咳咳……” 带着这样的想法,百官公卿、功侯贵戚都各自低下头,各怀心事的涌入徐徐打开的司马门,朝着宣室殿的方向走去。 ——朔望朝议,必须,也只能在宣室正殿举行。 按照惯例,今日这场朔望朝的主持者:太子刘荣,应该已经在宣室殿等着了…… · · · · “臣等,参见陛下~” “惟愿吾皇千秋万代,长乐未央~” 未央宫,宣室殿。 天子启当然不在场。 但即便天子启自己不在,与会的百官、贵戚,也还是不得不毕恭毕敬的来到殿中央,朝着上首御榻之上,那杆由刘荣单手扶在御榻前的节牦,行参拜大礼。 待刘荣替天子启回过礼,并招呼众人落座,众人这才次序抬起头,打量起上首御榻的方向。 ——不出意外:天子启的御榻之上,只有那杆被斜倚在御榻前侧的节牦,以示‘天子尚在’; 至于刘荣,自然不敢坐上天子专属的御榻,也没有多费工夫。 直接就将御榻旁,那方侧对着群臣、正对向御榻的宴席——自己平日里的专属位置往外一转,变成了侧对御榻、正对殿内群臣。 发现这一变化,殿内百官公卿面色又是一黯。 ——落座于御榻一侧,与御榻同为坐北朝南、正对殿内群臣,这是监国太子才有的待遇! 有汉以来,甚至是有史以来,明确享受过这一待遇的,便是曾在先帝晚年,以太子储君之身,行监国之责的当今天子启! 如今,刘荣自然不是监国太子。 却又似乎只差了一道‘其令太子监国’的天子诏? “还是太快了啊……” “太子获立为储不久,涉世未深,便这般担起监国重担……” “可陛下又……” 一时间,殿内百官公卿——尤其是朝中重臣,都纷纷对未来生出了深深地担忧。 无论是在后世,还是眼下的汉室,政坛,都总是以‘资历’来作为判断一个人能力的核心标准。 乍一听,或许有些恶臭,但其中的逻辑却极为缜密。 ——有资历,意味着不管这个人是聪明还是愚蠢,至少他见过不少世面、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 就算能力差点、脑子笨点,也总能凭借过往的经验,应对大部分可能出现的问题。 再者,有足够深的资历、足够多的经验——就算是个傻子,也总能学会肌肉反射式的拨弄算盘了; 但凡是个正常人,在一个职务上干个十几二十年,也总能干出点名堂出来。 至不济,也至少能应付自己的本职工作了。 反之,若是个没资历的愣头青,那就算是再怎么天资卓绝、才智过人,也很可能因为经验欠缺,而做出一些看似英明无比,实则菜的一批的决策。 至于日常工作、本职,更是需要慢慢摸索,一点点试错——天知道要多长时间才能上手,甚至是能不能上手。 放在官场、政坛,尤其如此。 都不用说旁的,就拿孝惠皇帝刘盈,以及当今天子启举例; 孝惠皇帝,太祖刘邦的嫡长子、悉心培养的太子储君,总不至于太差吧? ——一头人彘,愣是给一朝天子给吓死了! 十五岁继位,浑浑噩噩到二十二岁驾崩,愣是什么成绩都没做出来——甚至连大权,都没能从母亲吕雉手中收回不说,还害得汉家出了接连两代少帝; 更还差点颠覆了社稷! 再看天子启; 虽然也是早早就被册立为太子储君,但毕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嫡长子,又实在有些资质平庸。 偏偏又有个天花板级别的皇帝老爹,那太子做的,才是真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如果说,太祖刘邦骂刘盈,是觉得刘盈不肖父、不类己——没有刘如意讨自己喜欢; 那先帝骂当今天子启、彼时的太子启,那就是纯纯嫌这个儿子——这个自己亲自册立的太子储君太蠢! 结果怎么着? 二十多年太子做下来,人家还就真成了! 还就真长成了个手腕老练,游刃有余的雄主,和老爹一起造就文景之治,以名垂青史的孝景皇帝! 这,就是经验和资历,最直观的体现。 ——孝惠刘盈或许聪慧、或许愚笨; 但这都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真正起到决定性作用的核心原因——真正导致刘盈失败的,是没有经验、没有资历。 更准确的说,是没有成长的时间和机会。 ——反观当今天子启:或许不笨,但也绝对算不上‘天资卓绝’; 却靠着二十多年太子生涯的积累,一点点成长到了这一天。 你要说天资卓绝? 嘿; 太祖刘邦说过:刘如意天资聪慧; 先帝也说过:梁王刘揖颇肖朕躬。 有什么用呢? 问问天下人:是选先帝,还是那个惨死的赵隐王刘如意? 是选当今天子启,还是坟头草都长了几丈高的梁王刘揖? 说白了,那些‘天资卓绝’的人,无论是皇储还是官员——没人知道他们能不能兑现天赋。 能兑现,那上限确实很高——或许真能成为千年难有的明君、旷古罕见的名臣; 但若是不能兑现天赋,那下限,也真的是低得吓人。 所以,立嫡立长,还是立之以贤? ——之所以绝大多数帝王都选择前者,其主要原因,并非是真因为祖宗规矩,或是怕皇子手足相残之类。 而是即便从现实角度、实用性方面考虑,立嫡立长,也总是更佳的选择。 ——他年纪大呀! 你别管他有多平庸、他弟弟有多聪慧过人——他年纪大呀! 就算蠢笨如猪,那他也是个见多识广,人生阅历足够充足,得到过足够锻炼的蠢猪呀! 再怎么着,也总比那个‘天资卓绝’,却还离不开尿片的弟弟,要强上个千八百倍? 眼下,刘荣确实是当今天子启的儿子们当中,年纪最大、最让人放心的那个。 但也仅限于:刘荣是个让人放心的储君,而且是‘相对放心’,却非绝对放心的储君; 要说眼下的刘荣,已经是个让人放心的监国太子——甚至是天子,那就是纯在开玩笑了。 “唉……” “愿上苍垂怜,先皇庇佑——让陛下龙体安康,再多熬个几年吧……” “真要让现在的太子坐了社稷,那我汉家可真就……” 对于殿内的众生相,刘荣自然是尽收眼底。 也很难看不出殿内众人——尤其是朝中重臣,恨不能明写在脸上的不信任。 但没关系。 刘荣非但没有因此而感到挫败,反而还因为这层不信任,而更加安心了些。 原因很简单:太子刘荣,已经是天子启的众公子当中,相对而言最好的那个选择了。 可即便如此,刘荣也还是不能让朝野内外放心。 连刘荣——连即将加冠成人,且多次证明过自己手腕、能力的刘荣,都尚且不能让朝野内外完全放心; 更何况绮兰殿,那个毛都还没开始长的皇十子、历史上的汉武大帝呢…… “今日朔望朝议,乃奉父皇口谕,由孤暂领监国之权所举。” 沉默半晌,待殿内百官公卿、功侯贵戚都停止了窃窃私语,刘荣才终于朗声开口,开启了今日这场朔望朝。 ——说不紧张是假的; 这场合,真要出个什么问题,那刘荣的监国太子梦,恐怕就要遥遥无期——甚至‘无期’到天子启驾崩之后。 但再紧张,刘荣也不得不端起架子。 老爷子教过的:甭管心里有多虚,起码面儿上功夫得做足、架子得先端起来! “议题,主要是说说即将到来的秋收,以及年末大计。” “——再有,便是父皇后日移驾回京,着孤,领朝臣百官出城相迎。” “一应礼制、依仗,也务当从速备下。” 很快,刘荣便调整好了情绪,并顺利完成了开场白。 之后的事,倒是不怎么需要刘荣操心了。 “内史臣田叔,顿首以拜。” “根据丞相府外派农稼官、御史大夫外派采风御史回报:今岁,关中渭北,大抵亩产……” “渭南亩产,约为……” “关中均产粮,当为……” ··· “故,臣与百官共议,皆以为今岁,乃不丰之年。” “——粮产不至于欠收,却也绝不会丰收。” “故少府内帑、相府国库,当于今岁秋后至明岁开春,自巴、蜀徐徐调粮入关。” “并非是为了供应关中,而是为了关东。” “过去这些年,关中每年往关东输送的漕粮,都在六百万石以上。” “若是关东生了灾荒,更是会超过千万石!” “但关中今年的粮产,恐怕无法余出太多粮食,来作为输往关东的漕粮了……” 秋收的事——尤其是关中的秋收,自然是由官职全称为‘治粟内史’的田叔来负责。 至于田叔所说的内容,自然也是给了刘荣一个表现机会。 ——田叔给出的所有结论,都是将刘荣的麦粉,以及汉家多出了冬小麦这一主粮,都排除在外才得出的。 梯子都被田叔架好了,刘荣自然也不可能放过顺杆往上爬的机会。 “从巴、蜀调粮入关,以漕运至关东,应该是不大需要了。” “——至少不急于一时。” “此番平抑粮价,孤偶然所得麦粉制作之法,已经让宿麦,变成了可供百姓民日常食用的主粮。” “宿麦,虽然少府库存不多,但关中今年‘不丰’,又有孤为天下先——关中的农人,当大都会在今年秋收之后,尽量补种宿麦。” “就算初种宿麦,农人们不明其性,以至欠收,也终归是能有一些的。” ··· “有今岁的粟,再加上秋收后补种、明年春后便可收获的宿麦,关中的粮食,怎都是比过去这些年要多的。” “所以,从巴蜀调粮的事,还是等到明年开春,内史、丞相府根据冬小麦的状况,再做定夺吧。” “当然——具体如何,自当由父皇定夺。” “只今日朔望朝,便先暂且这么定下。” 本就是给刘荣卖个好,顺便给名义上,主要负责平抑粮价的自己贴贴金; 刘荣顺杆子往上爬,田叔自也就顺坡下驴,又捧了刘荣几句,便退回了朝班。 紧随其后的,自然是少府岑迈和丞相周亚夫先后站出来,各自表示:丞相府和少府都会做好随时从巴、蜀调粮的准备,只待天子诏。 至此,秋收的议题,便在刘荣不甚刻意的‘显摆’后宣告落幕。 ——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反正不是欠收,朝堂没什么问题要处理,只等着秋收后,派税吏下去收税就行。 粮食的事儿尚且如此,迎接天子启圣驾的事,更是没什么讨论的必要了:奉常全权负责。 至于年末大计,也就是扯一扯各地方郡县派来的计吏,抵达长安之后的安置问题。 这也都是有定制的事,象征性的说一说,也就得出了结果。 到这里,刘荣先前定下的议题,便算是聊完了。 按照正常的朔望朝流程,接下来,就该是百官公卿、功侯贵戚——尤其是那些赋闲在家,闲得蛋疼的功侯贵戚们,指点江山的机会。 有意见,就拐弯抹角的提上一嘴; 没意见,就引经据典的吹捧一番,如海内升平之类。 但今日朔望朝,显然不大‘寻常’。 尤其是议题结束后的自由发挥环节,注定不可能云淡风轻…… “禀殿下。” “臣,有奏。” 在刘荣灼灼目光注视下,终还是有人从朝臣班列站出身。 ——一开口,便是不出刘荣意外的,替那些因为粮食的事,而被刘荣下狱的功侯说情。 说辞也不算多硬——并没有让刘荣三思,而是让刘荣别急着行刑,而是等天子启回京,再亲自做决断。 但刘荣的脸色,却顿时有些难看了起来。 不是因为刘荣对此——对有人站出来,替那些蠢货求情没有心理准备; 而是站出来的这个人,大大出乎了刘荣的预料。 ——故太尉! ——当朝丞相! 刘荣的太子太保! 绛侯兼条侯:周亚夫…… (本章完) 第190章不该杀吗 宣室正殿内,安静到落针可闻。 百官朝臣、功侯贵戚分坐于东西两席,不时转头看向左右,却根本不敢开口出声,只和私交甚笃者交换着眼神。 殿内正中央的位置,丞相周亚夫腰系紫绶金印,身着丞相朝服,双手虽拱起,腰杆却只是弯下了个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角度。 ——作为太子三师之一的太子太保,就算撇开彻侯的爵位、丞相的职务,周亚夫如此‘倨傲’,也是不违背礼法的。 因为周亚夫,是太子师; 作为老师,周亚夫在自己的学生:太子刘荣面前,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端起架子,甚至是以长辈自居的。 但场合不对。 此刻,周亚夫是在求人。 是以丞相的身份,在公卿百官、功侯贵戚齐聚的朔望朝仪之上,在虽无监国太子之名,却已隐隐有了监国太子之实的刘荣面前,替人求情。 求人办事,却不摆出求人办事的姿态,反而还拿乔自己太子师的身份? 这无异议对太子储君,摆出一副‘那个谁,去把这件事办了’的倨傲姿态——并非是在求刘荣,而是在指令刘荣。 此时此刻,能出现在宣室正殿、参加这场朔望朝议的,无不是人精。 这点浅显的道理,还不至于有人看不出来。 于是,顿时便有不知多少道且惊且疑、且讶且惑的古怪目光,撒向周亚夫那仍挺直腰杆的笔直身影。 而在上首御榻一侧,太子刘荣更是面上挂着僵笑,眼皮都不眨一下的直勾勾望向周亚夫,眼角却已不知何时,不受刘荣控制的本能眯起。 “丞相,或许是不知道其中内由吧?” 良久,刘荣悠悠开口发出一问,旋即便带着僵硬刻意的笑容,稍转头望向另一侧的朝臣班列。 “近些时日,老师忙着向丞相,传授为汉相宰的经验。” “难道就没有同丞相,谈起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吗?” 刘荣此言一出,殿内众人齐刷刷朝着太子太师,故丞相申屠嘉望去; 只是眼睛虽然看向了申屠嘉,暗下却是飞速运转着大脑,品味起刘荣这看似寻常的三言两语。 ——刘荣管周亚夫叫丞相,却管申屠嘉叫老师! 正常状况,刘荣自然是怎么叫都行——可以叫官职,喊二人丞相、老丞相,又或是喊爵位:条侯、故安侯; 当然也可以亲密的以‘老师’,来作为对二人的称呼。 只是有一点:当这二人,或者说是再加上窦婴——这三人,即太子三师均在场的时候,刘荣对这三个老师的称呼,必须一致。 要么统一称爵号,要么统一称职务/前职务,要么统一叫老师。 若不然,像今天这样,喊其中一人老师,却称呼另一人的职务,就很容易让人多想; ——太子,怕是对某某不满,才如此生分的直称职务? 不单是太子如此——每一个掌权者,乃至皇帝、太后也都是一样; 在同一场合,掌权者对旁人的称呼,需要尽可能的保持一致。 因为上位者对下位者称呼,是二人亲近程度最直观的体现。 尤其是在同一场合下,对不同的人采用不同类型的称呼,更是能无比直白的表明远近亲疏。 当然,也有一种情况,是上位者刻意通过相对生分的称呼,来向原本亲近的人表达不满。 今日便是如此。 刘荣今日,真是被自己的太子太保:当朝丞相周亚夫惹恼了,才通过这样的方式,来隐晦的向周亚夫表达不满。 只不过,不等周亚夫体味到刘荣的这层意图,老丞相申屠嘉便颤巍巍站出身,将周亚夫的全部注意力,都彻底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 “禀家上。” “这段时日,臣日日扫榻以待,却并不曾等来丞相莅临寒舍。” “——遣人去问,也多以‘丞相日日与宴,无暇登门’之类的缘由被回绝。” “奉家上之令,向丞相传授执掌相府的经验,本不敢辜负家上的信任。” “但臣老迈,丞相不愿登门,臣也不好反跑去相府,在相府千百属臣面前,驳了丞相的体面……” 言罢,申屠嘉还不忘满是羞愧的再一拱手,以向刘荣表示:没能完成家上的嘱托,臣,羞愧难当…… 随着申屠嘉这番话道出,殿内众人望向周亚夫的目光,也随之带上了一抹忧虑。 ——周亚夫被天子启拜为丞相,可是已经有两個多月了! 而丞相上任之后,就算不找前任交接一下工作,也至少应该拜会一下,或诚挚、或象征性的请教一番。 尤其此番,还是太子刘荣专门有过交代,让申屠嘉‘不吝赐教’,向周亚夫传授做丞相的心得、经验。 结果周亚夫没去; 周亚夫忙着到处参加宴会,两个多月的时间,连申屠嘉的侯府,都没有去过哪怕一次! 申屠嘉甚至还专门派人去请了,结果还是没用——周亚夫也实诚,一点借口都没找,直接实话实说:局太多,没空去找你。 连申屠嘉都顾不上找、连故安侯府的门,都抽不出空走上一趟; 这,显然也意味着…… “丞相,该不会是履任至今,都不曾踏上过相府的门槛吧?” 刘荣明知故问,周亚夫面色顿时就有些难看起来; 蠕动着嘴唇,几欲开口,却终还是想不出什么像样的托词,只得闷闷低下头去,便算是默认了刘荣这一问。 见周亚夫如此反应,殿内众人——尤其是东席的朝臣班列,便传出一阵阵倒吸凉气的身影。 两个多月! 被拜为丞相至今,足足两个多月,周亚夫居然连自己的工作场所都没见过! 足足两个多月的时间,相府上下愣是还没见到自己的顶头上司,汉家的宗庙、社稷,愣是没有在周亚夫这个丞相的手中,办成哪怕一件事! 这…… “往返于高门之间,流连于酒宴之中,连自己治下的相府,都还没来得及走上一趟;” “也就难怪丞相,不知道这件事的内因外由了……” 说话间,刘荣的语调也是明显冷淡了不少,对于周亚夫的不满,也从今日这桩事,蔓延到了对周亚夫‘玩忽职守’之上。 ——什么玩意儿啊! 身为群臣避道,礼绝百僚,位比天子,礼同诸侯的相宰,这都上任两个多月了,愣是还没上过班? 真拿宗庙、社稷当儿戏呐?! 尤其在此基础上,居然还站出来,替那些挖国家墙角的蠢货求情? 一时间,刘荣本就不算愉快的心情,便顿时再蒙上了一层新的阴影。 “不奇怪了;” “那就不奇怪了……” ··· “——既然还没有‘正式’履任,老师,还是先抓紧时间,把自己的人情往来走完吧。” “好歹也做了我汉家的丞相,也别有酒宴相邀就都去——该推得酒宴,还是推一推。” “等‘正式’履任了,对朝野内外的事有了知解,再来对朝中之事发表意见吧。” 一番话,既是隐晦敲打了周亚夫:不要再吊儿郎当的,顾着点儿本职工作,同时也是婉拒了周亚夫,替那些蠢货求的情。 至于那再度变换的称呼,则无疑是在提醒周亚夫:别忘了,你是太子师——是我太子荣的老师! 少特么把胳膊肘往外拐! 刘荣这么多层潜台词,殿内应该是没人听不懂的。 但周亚夫却不知为何——就好似真的没有听懂刘荣的意思般,再度对刘荣一拱手。 “臣离京日久,平乱归来,亲朋故旧设宴相邀,以庆贺臣凯旋,致臣酒宴缠身。” “——此间之事,臣也已经禀奏过陛下。” “家上,不必为臣感到担忧。” 殿室内,莫说是在丞相府底下做事的朝臣百官了——便是另一侧的功侯贵戚,都因为刘荣今日这明晃晃的不愉,而担心起了周亚夫; 反观周亚夫自己,就像是个没事人一样,满是淡定的丢下这么一句:家上别担心,我没事儿,便又深吸一口气。 “至于此番之事,臣虽然琐务缠身,还没来得及去相府走上一遭,却也是多少知道个中内由的。” “只是作为家上的老师、丞相兼领太子太保,臣,实在无法坐视家上犯错,却不站出来指正。” “——在臣看来,这次的事,家上,实在是有些矫枉过正,过犹不及。” “还请家上收回成命,将此间事,都交由陛下定夺……” 言罢,周亚夫这才终是躬身一拜——终于不再以老师、长辈的姿态,而是以臣下的姿态,向刘荣躬身行了一礼。 但在御阶之上、御榻侧方,太子刘荣的面色却不出殿内每一个人所料:随着周亚夫嘴里道出的这一番话,几乎是周亚夫每吐出一个字,刘荣的脸色,便应声黑下去了一分。 待周亚夫躬身拜礼,刘荣的脸色,已经是难看到了极点。 “条侯,当真执意如此?” “——当真要如此执拗,要为那些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蛀虫求情?” “可曾想过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 “对条侯,又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再度变换对周亚夫的称呼,刘荣显然已经是怒上心头。 如果说,刘荣称呼周亚夫为‘丞相’,是在隐晦的表达不满,称呼‘老师’,又是在提醒周亚夫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以及和太子储君之间的关系; 那这一声‘条侯’,则无疑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恨不能直接说‘我和他不熟’的生分程度。 听刘荣把那些哄抬粮价,在平抑粮价一事上和刘荣作对的功侯,直接不留情面的斥为蛀虫,殿内众人心下又是一凛。 只可惜:今日的周亚夫,就好似‘聋’了! 愣是一点都听不出刘荣那看似平淡的语调中,暗含着的恼怒之意…… “家上治罪于功侯,罪名却都是可大可小,甚至无伤大雅的小罪。” “——臣担心家上这么做,会有损律法,乃至我汉家之威仪,让萧相国编撰的《汉律》,自此成为空谈。” “至于这些功侯真正的、不足为外人道的罪责,臣也有所知晓。” “只是有一句话,想要提醒家上;” “太宗孝文皇帝有言:将相不辱,许公卿二千石自留体面,地方郡县不得查,廷尉不得下牢狱、不得用刑,更不可刀剑加身。” “另外,太祖高皇帝斩白马而誓盟于长乐,乃言:使大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存,爱及苗裔;凡汉功臣,与国同休。” “家上因为些许小罪,便致法于功臣之后,更抄家夷族、私除其国——非但有悖于太祖皇帝白马誓盟、先帝‘将相不辱’之制,更是私作威福,僭越君父。” “作为太子师,臣无法坐视这一切发生;” “所以站出身,请求家上三思而行。” 无比淡然的说着,周亚夫深吸一口气,又再稍一转话头。 “太宗孝文皇帝之时,先孝文皇帝曾因一时之怒,而欲重惩于民、吏。” “彼时,故廷尉张释之站了出来,劝谏先帝说:法如是,足矣。” “事后冷静下来,先帝便褒扬张廷尉,说若不是张廷尉这样的忠臣劝谏,就险些做出了向桀、纣那般昏聩的事来。” ··· “今日,家上盛怒,欲因小罪而降重惩——治罪的对象,还是襄助太祖高皇帝,立我汉家国祚的元勋功侯后人。” “既然今日,我汉家朝堂之上,已经没有了过去的张廷尉,那便由臣这个丞相站出来,劝谏家上;” “——法如是,足矣。” “——阿陵侯、隆虑侯等,固有罪,然终归罪不至死。” “既有《汉律》为依凭,家上与其私定其责罚,何不依律而为,以正视听?” 言罢,周亚夫终是深吸一口气,旋即摇头叹息间,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而后,再苦口婆心劝说道:“如果按照律法惩处,那就算是家上诛灭了某位功侯举族,那也定是能让天下人信服的。” “但若是视律法于无物——连我汉家的太子储君,都全然不顾《汉律》的规定,全凭自己的喜好,便定下十几门元勋功侯家族的罪责;” “那天下人,又如何不会效仿家上的举动,将我汉家的律法,视作一纸空文呢……” 在刘荣的视线中,有那么一刹那,周亚夫屹立于宣室殿正中央的声身影,也确实有了那么一股直臣、铮臣的影子; 但也就是那么一瞬。 想到周亚夫此番,之所以要为那些蠢货求情的原因,刘荣面上那一闪而逝的动容,便随之化作了一阵绝望。 ——没错; 不是失望,是绝望。 对周亚夫,刘荣已经失望了太多次; 以至于如今,已经不再会抱以哪怕一丝一毫的希望了…… “呵;” “呵呵……” “呵………” 周亚夫大言不惭,当着百官公卿、功侯贵戚的面,在朔望朝议之上说教起太子储君,自然是让殿内的氛围愈发诡异起来。 而在刘荣这几声渗人的冷笑之后,那诡异的氛围,也随之彻底沉了下去。 “好啊~” “好。” “既然条侯有意见,那孤,就同条侯好生说说。” “——道理这个东西,总是越说越清楚、越明白的。” “今日,孤这个做学生的,便斗胆给自己的老师——给自己的太子太保,好生讲讲道理……” 语气阴冷,面色讥讽的道出此语,刘荣身形不动,只轻飘飘望向西席公卿班列。 “条侯说,今日之汉家,已经不再有张廷尉。” “——廷尉以为如何?” “难道没有张廷尉,我汉家,就不能有赵廷尉,来掌天下刑、狱了吗?” 被刘荣莫名其妙cue了一下,赵禹只本能的一愣; 意识到这是自己展现存在感的机会,当即便从座位上弹起身,快步上前来到殿中央! 正要对周亚夫火力全开,却被刘荣冷不丁一抬手,将赶到嘴边的话暂时含在了嘴里。 刘荣:你先等会儿,我还没说完呢,等我说完你再上。 “条侯说:法如是,足矣……” “——好~!” “今日,便和条侯好好说说!” “说说这些蛀虫的所作所为,按照《汉律》之规定,该当何罪!” 陡然严厉起来的说辞,以及那终于按捺不住怒火,自口鼻七窍喷薄而出的愤怒面庞,当即吓得殿内众人齐齐站起身,开始劝刘荣稍息雷霆之怒。 ——却不是刘荣发怒有多吓人,而是再不劝着些,刘荣接下来,怕就要把那十几家蠢货的遮羞布,给毫不留情的扯下来了。 甚至即便劝了,刘荣,也依旧还是这么做了…… “廷尉说说!” “私屯粮草;哄抬粮价;蛊惑、恐吓百姓民,以至物价鼎沸、宗社震摇;悖逆君上,欺压储君——分别该论之以何罪!” 怒气冲冲的一声厉喝,都不等飘散在殿内的回音消散,赵禹便迅速接上了话头。 “禀殿下!” “——私囤粮草逾十万石,坐谋逆!” “——哄抬物价、蛊惑民心,坐谋逆!” “——暗中勾连,动摇国本,坐谋逆!!” “——阳奉阴违,悖逆君上,坐谋逆!!!” “——欺压储君,以下犯上,坐,大不敬!!!!!!” 接连四个‘坐谋逆’,外加一个大不敬,无疑是给刘荣递上了最锋利的刀。 而在赵禹大义凛然的道出这四声‘做谋逆’,外加一个大不敬时,赵禹每说出一句,刘荣举在身前的拳头,便会应声竖起一根手指。 待最后,刘荣已是化拳为掌,掌心朝外对着周亚夫; 虽然没有打出,却也还是让周亚夫脸上,莫名生出一阵火辣辣的炙痛感…… “谋逆!” “还是先后四次!” “十几家功侯勾连密谋,更皆坐大不敬!” “——不该杀吗!!!” “——不该抄家灭族,以儆效尤吗!!!” (本章完) 我再改改 墨迹到现在,写写改改,改改写写。 不改吧,旁白多了说我水,对话多了说我干,科普多了说我墨迹。 改吧,改来改去就那样,越改越不顺眼。 大半个晚上,半提红牛,一包半烟,写了一万多字,凑不出来五千字能发出来的… 天亮了,下去透口气,回来再重写试试,发不出来也别评论骂我不守信用了,真的有点迷… 说是结婚前后写的书写不好,何尝不是婚前婚后生活压力太大,患得患失搞得左右为难,放不开手脚去写呢… 多多理解吧,谁这辈子都有这么一遭,写本好书不容易,靠写书养家糊口更不容易,我是实打实的战战兢兢,如屡薄冰,无比珍惜,也请各位衣食父母大发慈悲,对我这个后生晚辈多加理解和包容吧。 不容易,确实不容易,尤其全职作者刚结婚,养活妻小全指望着大家伙,真的不容易…………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我再改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91章高兴了吧?满意了吧 刘荣从不曾预料到:周亚夫这头老倔牛的倔脾气——尤其是导致周亚夫‘不得好死’的臭脾气,居然是有刘荣自己,来充当第一个受害者。 ——刘荣,已经把话说的很难听了。 但周亚夫不管。 无论刘荣怎般强硬,周亚夫都是雷打不动的一句:家上矫枉过正,过犹不及…… 以至于即便知道不能这么做、不该这么做,刘荣也还是不得不无奈下令:封案! 将整个案子,都留到老爷子折返长安之后,再由老爷子亲自决断。 只不过,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原本可大可小——至少可以表面上粉饰太平,将政治影响、政局动荡控制在最小范围的事儿,却被周亚夫彻底闹大了。 如果说之前,刘荣‘公报私仇’,拿着莫须有的罪名,来替那些蠢货掩盖不可饶恕的过错,那在今日朔望朝之后,一切就都得就事论事、公事公办,甚至是公之于众了。 ——你囤积粮草,哄抬物价,还欺压太子储君不说,甚至意图为了一己私利,而动摇汉家之国本? 你特么个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而且不同与先前,有刘荣为这些蠢货敷衍制作的遮羞布,朝堂完全可以将这桩大案,粉饰成功侯群体集体脑抽作死——在周亚夫闹过这么一场之后,这些蠢货的罪名,便只能根据周亚夫的‘请求’,严格按照法律条令规定的来。 并且,还得广而告之,让每一个想要了解这件事的人,都知道这些功侯后人,究竟死于何罪。 或许在后世人的视角看来,这才是正确的。 犯了什么罪,就受什么样的惩罚、种了什么因,就得什么样的果,这才是最正确的。 但在封建时代,摆在掌权者——尤其是帝王面前的,往往有一個比事实、真相本身,都还要更加重要的东西。 政治影响。 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始封开国元勋功侯,共计一百四十七家; 时至今日,这一百四十七家元勋功侯家族,绝嗣的绝嗣,造反的造反; 再算上那些被吕太后顺带弄死的,留存至今的开国元勋家族,总共不超过八十家。 孝惠皇帝在位七年,不曾裂土封侯。 吕太后掌权十五年,遍封诸吕子侄为王、侯,待诸吕之乱平定之后,凡是吕太后颁诏敕封的藩王、彻侯,都被一棒子锤死,尽数除国。 先帝倒是封了一些。 有薄氏外戚的轵侯薄昭,窦氏外戚的南皮侯窦长君、章武侯窦广国这样的外戚恩封侯; 弓高侯韩颓当这样的归义侯、故安侯申屠嘉这样的‘准开国元勋’恩封侯。 当然,也有不超过五指之数的军功侯。 当今天子启即立三年多,也封了不少彻侯,却大都是因平定吴楚七国之乱,而涌现出的军中豪杰。 掰着手指头算下来,汉家当下现存的彻侯家族,总数不超过一百二十家。 而这一次,却有足足十四家功侯——超过一成的功侯家族,因为‘暗中勾连,动摇国本,对抗太子储君’这种比直接举兵谋反,都还要严重一些的罪名,而即将被举族诛灭! 更要命的是:这十四家获罪的功侯,无一例外,都是太祖刘邦始封的开国元勋家族! 换而言之,仅存不超过八十家开国元勋当中,有足足十四家——将近两成串联在了一起,和储君太子作对。 什么概念? 放到任何一个时代,这都将是一场巨大的政治地震! 最顶级的贵族阶级中,有超过一成的人、开国功臣群体当中有超过二成的人,因为同一件事而获罪? 这是不是说明,这个政权已经到了连他自己的贵族,都对政权严重不满的程度? 要不然,贵族们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串联起来,去做这种随时可能被杀头,回报却只是些许钱财的蠢事? 所以,刘荣先前才会‘顾左右而言他’,随便找几个敷衍的罪名,便为这十四家功侯定了罪。 ——亲自去尚冠里拿人,是刘荣在告诉尚冠里的贵族老爷们:别惹我! ——我很不好惹! ——惹我就是这个下场!! ——勿谓言之不预!!! 而那些看似搞笑,实则暗藏玄机的罪名,则好比刘荣在尚冠里立威之后,转头就看向旁观群众,满不在意的嘿笑道:嗨~没啥大事儿; 就是这几个蠢货脑子抽抽了,非要扎堆作死。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犯下的罪也都是各犯各的,绝对没有任何人暗中勾连,也没人做出任何有损宗庙、社稷的事。 至于他们被扎堆捉拿、治罪,更完全就是巧合。 对我汉家,贵族们没有任何不满,依旧对太祖高皇帝、先太宗皇帝,以及当今陛下感恩戴德,日子过得别提有多舒坦; 其他的功侯们,都说这几个傻子自作自受,放着舒坦日子不过,非要给自己找罪受; 便是这几个蠢货自己,现在估计也悔不当初呢…… 没错。 就是粉饰太平。 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跟贵族们说‘老实点儿,别作死’,跟底层群众说‘海内升平,国泰明安’。 很不光明磊落,甚至还有些膈应人,却是每一个成功地封建文明统一政权,都从头贯彻到尾的核心国策:对贵族,一边激励,一边压制;对底层,一边保护,一边愚弄。 没办法,在这个通讯手段、教育程度极其落后,家国思想极其浅薄的时代——在这个随便某人往鱼肚子里塞个字条,就能扯旗造反做‘王者’,引得天下遍地战火的时代,粉饰太平,几乎是中央政权唯一的选择。 不这么做,后患无穷。 刘荣当然知道这个道理; 满朝百官,甚至是那些躺在先祖的功劳簿上坐吃山空,混一天是一天的功侯、蛀虫们,也都明白这个道理。 但周亚夫不知道。 至少在刘荣看来,周亚夫若非真的不知道,那,就是纯在跟自己作对了…… · · · · “天子卤薄,距长安十五里,再一个时辰便到。” 天子启新元三年,秋七月十七。 这一天,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长安城北城门外,朝中公卿百官分列于道路两侧,在太子刘荣的带领下,已经即将返回长安的天子圣驾。 而在人群最前方,听闻老爷子的亲军禁卫带回圣驾动向,刘荣只淡然点下头,旋即便再度恢复到先前,那如雕塑般屹立恭候的姿态。 在刘荣身后,四位新或封的宗藩公子悉数到场,目光虽是循着刘荣的目光,同样洒向天边那片缓缓靠近的庞大队伍,嘴上,却也是在有一搭没一搭的交流着什么。 “丞相不明事理,逼得大哥不得不‘公事公办’,非要把功侯们的丑事都抖上台面不说,还把杀人的刀子,又递到了父皇的手里。” 河间王刘德悠悠一语道出口,目光也随之瞥向斜后方,站在朝臣队列最前方,正神情阴郁的将双手抱在腹前,明显有些不大开心的周亚夫。 ——虽然没开口评价周亚夫的举动,但望向周亚夫的目光中,却也是带上了一抹压制不下的敌意。 眼下,能让这位城府颇深的河间王殿下,都如此不受控制的、本能流露出不愉神色的人,恐怕也没几个了; 丞相周亚夫算一个。 “按理来说,手上沾血——尤其还是杀功侯这种事,大哥是不好让父皇去做的。” “最好的处理方式,是大哥刚正不阿,为那些蠢货定下死罪,并尽诛首恶;” “等父皇‘得知’此事,便装模作样的骂大哥一顿,再把那些蠢货的家人赦免,以彰天子仁恕。” “如此一来,大哥的威立了,蠢货们也罪有应得了,父皇能捞个‘宽仁’的名声不说,还能把事态控制在最小的范围……” “——多好的法子啊~” “方方面面都照顾到,面子也有了,里子也没丢;” “全让他周亚夫给搅和了……” 常山王刘彭祖,还是一如既往的言辞犀利。 寥寥数语,更是直接道出了刘荣原本的打算,同时也是这件事最好的处置方法,甚至是标准答案。 但也还是一样:能让这位谨小慎微,从不曾授人以柄的常山王殿下,如此直白的说出一句‘全让你搅合了’的,恐怕也只有周亚夫一人。 至少在刘荣的印象中,自己这个七弟,还不曾如此轻浮的‘语出伤人’; 丞相周亚夫是第一个。 “哼!” “也就是他周亚夫官拜丞相,沾了父皇的光!” “若非顶着个丞相的官职,看寡人不把他屎打出来!!” 临江王刘淤,已经长进了许多。 尤其是在刘荣专门找上门,和这个弟弟推心置腹聊过一次之后,这位临江王殿下,就已经掌握了‘别急着开口乱喷,先搞清楚具体状况’的技能! 明明已经脱胎换骨,却还是被周亚夫气的原形毕露。 “周亚夫啊周亚夫……” “可真有你的啊……” 中山王刘胜悠然一声长叹,总算是将刘荣那深邃晦暗的目光,从远方徐徐靠近的天子卤簿上拉回。 无喜无悲的瞥一眼九弟刘胜,又顺势扫了眼弟弟们,再捕捉痕迹的用眼角,远远瞥了眼面色阴郁的周亚夫。 深吸一口气,再重重将胸中浊气呼出; 而后便再度正过身,眺望向远方,轻声道:“人各有命。” “天行有常。” “不因尧存;” “不为桀亡……” 好似自言自语,又像是宣判般的淡漠语调,终是让四位新藩身形一凛,不再开口多言。 在所有人的‘翘首以盼’中,天子启的圣驾卤薄,终于来到了渭水以北百步的位置。 百官已经做好了跪迎的准备,太常已经示意楼阙之上的乐师:随时准备奏乐! 刘荣却仍是一动不动的昂着头,目不斜视的看着那道走到黄屋左纛旁,停了片刻之后,便快速向自己飞驰而来的骑士。 “吁~” ··· “圣上口谕!” “着太子上前答奏!” 嘶~~~ 答奏…… 若是换一个场合,还能理解成是考校; 但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么个场合,显然就是问责了…… “儿臣,谨遵父皇诏谕。” 淡然领命,刘荣便手持天子节,一步步朝着百步外的天子圣驾走去。 走到车厢旁,跪地见过礼,待车厢内传出老爷子低沉一声‘上来’,刘荣才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抬脚自御撵后侧跨入车厢之内。 一只脚踏入侧向,不等另一只脚迈入,便已经是就是跪地一叩首。 这一跪、一叩,便是至少三十息。 天子启不说话,刘荣不敢起身; 天子启就这么坐着,刘荣,自也就这么跪着、磕着。 直到天子启发出两声轻咳,又趁着刘荣关切抬头的片刻,朝刘荣自然地一摆手,父子二人才总算是见上了面。 二人具体聊了些什么,除了两个当事人之外,没人知道。 只是御撵外,禁军武士们断断续续,听了半个大概。 “怎么办成这个样子了?” “——儿,死罪……” ··· “周亚夫,怎……” “——儿认为,或许是……” ··· “眼下,该当何如……” “——依儿之见……” ··· ··· ······ 二人的声线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到最后,更是已经没有哪怕一个字,能让车厢外的武士们听个真切。 这样的状况,维持了足有半炷香的功夫,刘荣才从天子启的御撵内钻出,沿着来时的路,一步步回到了城外外,百官迎接天子圣驾的位置。 随着刘荣止步驻足,同时便是一张米白色绢布,被刘荣于身前摊开。 “陛下诏谕!” 哗啦啦~ 话音未落,整个北城门外,便再不见除刘荣外的第二道直立身影。 而在那封诏书的内容,由刘荣那抑扬顿挫的嗓音宣读而出后,已经跪地匍匐的百官公卿,更是开始隐隐颤抖起来…… “诏曰:天行有常,不以尧存,不为桀亡。” “朕为储于总角之年,别居更十数载,年三十一而即立,虽未老也,亦非壮也。” “——年老之人必有灾疾,避无可避,乃天之道。” “今朕抱恙,虽得月半闲暇而歇养于甘泉,终不得已移驾回京,亲视朝政,方于心得安……” ··· “乃令:太子监国数月!” “——凡今岁秋收、岁末大计,又朝中大小事宜,皆由太子代朕临朝,以转呈于朕当面。” “太子假节临朝,代朕监国,使御史大夫、内史,又九卿有司知之。” ··· “擢,御史大夫开封侯陶青,为左丞相;迁,丞相条侯周亚夫,为右丞相。” “待朕病愈,再视百官谏、奏……” (本章完) 第192章必须找到梁王叔 待朕病愈,再视百官谏、奏。 意思就是说:朕病啦~ ——都病的没法视政,不得不让太子监国啦~ 这段时间,太子说了啥做了啥,朕都会盯着; 大家伙儿就别白费心思,到朕这儿来告太子的状啦~ 老老实实配合太子的工作,熬过这段朕养病的日子就行。 等太子监国这段日子结束,朕病好了、能临朝视政了,再亲自和太子算“总帐”。 办得好或不好,朕心里自有杆秤; 太子经手的每一件事,朕都会在这段太子监国期结束之后,对太子做出相应的奖、罚… 从刘荣的角度上来看,天子启这“事后算总账”的潜台词,自然是让刘荣压力山大。 什么奖惩分明——刘荣都是太子储君了,天子启除了夸刘荣两句,还能给刘荣什么奖励? 说白了,天子启这句话在刘荣听来,不在乎一句:悠着点儿,朕盯着你小子呢! 别觉得监了国,就可以撒丫子乱来! 胆敢乱搞,朕绝不轻饶! 对此,刘荣暗下深吸了一口气,旋即便肌肉反射式的进入了状态。 ——不就是如履薄冰四个大字嘛? 搞得好像刘荣不熟练似的… 刘荣被老爷子日常恐吓,但在其他人看来,天子启这最后一句看似可有可无的补充,却又是另外一种截然相反的味道了。 完事儿了再算总账? 那岂不就是说,在结束“太子监国”任期之前,刘荣百无禁忌,无论做什么,天子启原则上都不会干涉? 这特么是监国太子?! 这都是有实无明的皇帝了好嘛!! 再说刘荣这次太子监国的任期——天子启在诏书上的原话,是“数月”。 从实际状况来看,眼下已是秋七月下旬,算上八月秋收、九月岁末,以及来年十月大计,刘荣这次太子监国,大约会是四个月左右的任期。 但理论上,数月,可以指两三个月,也同样可以指八九个月。 若是考虑到岁首年末的大计,说是从年初开始,实则需要小半年的时间才能完全结束,刘荣这次监国任期接近半年,也完全属于正常。 问题来了; 天子启还能活多久? 没人说的准。 但从坊间传出来的小道消息,来侧面推断天子启的身体状况,也就是长则三五年,短则一年半载的事儿。 这样一来,刘荣此番太子监国… “自有汉至今,左右相国之制,总共也就启用过三次…” 人群中,太子太师申屠嘉满带着忧虑,远远看向刘荣那种布满严峻之色的面容。 ——自太祖刘邦立汉国祚,至今凡五十余载,历经太祖、孝惠、前少、后少、太宗,以及当今天子启六代帝王,十数位丞相。 其中,左右相国并存之制,总共出现过三次。 第一次,是孝惠皇帝晚年,天子刘盈油尽灯枯,太子刘恭年不过总角; 汉家即将从孝惠皇帝这一朝才刚熬过去的主少国疑,进入下一段更为严重,也注定更加漫长的主少国疑时期。 于是,吕太后乾坤独断,以安国侯王陵为右丞相,主掌朝政,曲逆侯陈平为左丞相,从旁辅佐年迈的右相王陵。 最终,王陵、陈平二人,也算是没有辜负吕太后的期望,各以左右丞相的身份,保证了那一次危险至极的政权交接。 有多危险? ——大行孝惠皇帝刘盈,二十二岁驾崩,留下年仅四岁的太子刘恭,在连尿都把控不住的年纪承继大统,以把控汉家宗庙、社稷。 在这种情况下,两個各自都具备独自为相能力的丞相,能尽最大可能确保朝局稳定,政权平稳交接。 第二次,距离第一次仅仅时隔两年多。 孝惠皇帝驾崩,太子刘恭四岁即立,凡汉家之政令,皆出长乐宫吕太后。 以开国皇后+太皇太后的身份独揽大权之后,吕太后第一时间,便开始试探分封自家诸吕子侄的可能性。 迫于吕太后淫威,朝野内外鸦雀无声,甚至还有厚颜无耻如陈平、周勃者,非但没有劝阻吕太后,反而还开始扮演起辩经的大儒,全方位无死角的为吕太后,遍封诸吕子侄为王、侯的正确性和合法性,找到了一箩筐的理论依据。 正所谓,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陈平、周勃等一干老臣,甚至是元勋公侯的无下限跪舔,便将强硬阻止吕太后的右丞相王陵,承托的无比高大。 ——汉以右为尊。 在左右相国之制中,右相为首,左相为辅。 当朝右相——正丞相阻止自己遍封诸吕,吕太后自然也是没法强按牛头喝水,只能曲线救国。 第一步,将王陵明升暗贬,从右丞相的位置“升”为皇帝太傅,美其名曰:帝师,实则手里的权柄,却只有揪年仅四岁的儿皇帝刘恭的耳朵。 如此粗糙的架空,王陵自然也不惯着吕太后——惹不起你,我还躲不起了? 当即就撂了挑子,躲在家里做起了炼金术士,向着修仙问道的坦途一去不返,不过几年的功夫,就吃毒仙丹把自己给吃死了。 至于吕太后,显然也不可能等到王陵把自己作死才行动——王陵刚获任为少帝刘恭的皇帝太傅,吕太后便立即有了第二部动作。 将支持自己遍封诸吕的左丞相陈平升为右丞相,名义上全掌朝政,实则是给吕太后做秘书; 至于陈平升任右相后,空出来的左相之位,吕太后直接安排给了自己的心腹:辟阳侯审食其。 工作也很简单:监视少帝刘恭的起居。 可即便是这样——即便猖狂到了这种程度,吕太后也没敢直接恢复单相制,而是依旧不得不维持左右相国并立制度。 至于原因,不外乎“主少国疑”四个字… 第三次,也就是最后一次,同样和前两次相隔不算太远。 ——吕太后驾崩,诸侯大臣共诛诸吕,迎立代王刘恒,即先帝入继大统。 在迎立先帝之后,曾对吕太后谄媚至极,甚至还为吕太后遍封诸吕背书的陈平周勃,摇身一变,成了宗庙社稷最大的功臣! 就连二人过去的黑历史,都被粉饰成了忍辱负重,保全太祖子孙后嗣。 最夸张的时候,坊间甚至传闻,说太祖刘邦曾经预测:能安定老刘家江山社稷的,必定是周勃!(安刘者,必勃也) 如此状况,纵是先帝彼时已经加冠成人,也还是不得不主动“主少国疑”,以陈平、周勃各为左右相,以稳住自己“老实人”“好欺负”的人设了。 从以上这三次——自有汉以来,仅有的三次左右相国之制启用的状况,就不难看出这种制度的几大特性。 首先,和太尉不常设,只在需要时临时任命,并在事后迅速取缔一样——左右相国之制,同样不是汉家的常设制度,而是应对特殊状况时的临时性举措。 再有,便是这里的“特殊状况”,往往是和主少国疑,以及政权交接等字眼高度相关的。 这,也正是申屠嘉一把年纪,见惯了大风大浪,却还是在这一刻,流露出明显担忧的神色的原因所在。 ——左右相国之制被启用,几乎等同于汉家,正式进入了一场大概率会导致“主少国疑”的政权交接。 而从目前的状况来看… “请申屠太师,移步太子宫。” “监国太子有请。” 思虑间,天子启的黄屋左纛,已经摇摇晃晃的驶入了长安城。 听闻身边传来太子中盾卫程不识的声音,申屠嘉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颤巍巍问出一句:“家上,都请了谁人登门?” “陛下可知晓此事?” 却见程不识置若罔闻的一点头,说了一声“陛下知晓”,而后便搀扶着老丞相,朝着停在不远处的车马走去。 同一时间,太子太傅窦婴、太子家令窦彭祖等太子宫属臣,也都各自朝着太子宫的方向汇聚而去… “父皇抱病,孤得父皇信重,委以监国之重任。” “在座的各位,都是和太子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人;” “——孤若监国不力,诸位必定会被殃及池鱼,因为孤而受到牵连。” “孤想要完成父皇的嘱托,肩负起这监国之重担,也需要各位不遗余力的襄助。” “招诸位登门,主要是就未来这几个月,孤太子监国期内,所要办妥的几件大事,和诸位通通气。” 当日午后,太子宫正殿:乙殿,十数道人影分坐于东西两席,各怀心思的抬着头,聚精会神聆听者监国太子的第一场发言。 之所以说各怀心思,是由于大家对刘荣太子监国这件事,态度可谓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 年轻一些的,如中盾卫程不识、洗马汲黯,以及家令窦彭祖等,此刻都是难掩喜色,望向刘荣的目光中,更是油然多出了一股莫名的拜服。 监国太子! 用后世人的话来说,这就是最货真价实的常务副皇帝! 想想千百年后,明朝那位监国太子,可都把皇帝老爹,当自己的征北大将军使了! 大家伙跟着刘荣——跟着太子潜邸,图的不就是刘荣日后承继大统,大家伙就能鸡犬升天,从龙飞腾嘛? 眼下,刘荣已经做了监国太子,朝野内外种种迹象也表明:刘荣这个演习性质的监国太子,随时都有可能演习转实战,直接从监国太子变身为天子荣! 大家又如何能不高兴? 只是高兴归高兴,刘荣太子监国,终归是因为天子启身体不太好,大家再怎么高兴,也不好表露的太过明显。 和这些年轻一辈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刘荣的太子三师中,今日到场了的申屠嘉、窦婴二人。 ——申屠嘉脸色很难看,但也还能勉强保持专注,把刘荣的话听进耳朵里; 窦婴却是面色难看到了极点,只满脸阴郁的愣坐在原地,对于刘荣说出口的话,更是只下意识的点头,却是完全没有听进去哪怕一句。 众人的面色差异,刘荣自然是悉数看在眼里。 但刘荣却只当什么都没看到,仍旧绷着脸,自说自话般道:“平抑粮价的事,大体都已经办妥,剩下的部分,孤也已经和内史、少府定下了章程。” “——秋收之后,少府内帑会再次下场,以每石三十五钱的价格,从百姓手中收购粮食,以确保粮价不会低到“谷贱害农”的程度。” “之后,还有宿麦的种植、推广、收购,以及研磨加工等事宜,需要在内史、中尉属衙新设治粟都尉等关系。” “具体详案,等忙完年末大计的事再细商。” 刘荣自说自话,在场众人纵是心思各异,此刻却也是不得不打起精神,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在刘荣身上。 待刘荣又针对其他几件事,如大计,以及此番,闹的沸沸扬扬的“功侯勾连谋逆”案等事做下安排,众人才开始隐约意识到哪里不对。 ——刘荣嘴上说的面面俱到,这也要搞,那也要办; 说起怎么搞、什么时候搞,却又都是一副“不急,还有更要紧的事”的架势,似乎并不急着证明自己,在自己可能有限的监国太子生涯尽快做出成绩。 意识到这一奇怪的状况,众人。自是面面相觑;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又齐齐将写满疑惑的目光,撒向刘荣那种郑重其事的严肃面容。 “请家上示下;” “眼下,我太子宫上下,究竟当以何事为第一要务?” “——平抑粮价?年末大计?” “还是功侯谋逆案?又或者…” 嘴上随是这么问,但汲黯话里的意思却很明白。 ——这个“又或者”是什么,家上还是直说了吧,别再卖关子了… “梁王叔!” “找到梁王叔所在,是我太子宫上下——乃至朝野内外,都最要紧的头等大事!” 毫不迟疑的给出自己的答案,刘荣的目光,便开始在殿内众人身上依次扫过。 都是心腹; 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出了太子宫,即刻发动自己所能动用的全部力量,盯死尚冠里堂邑侯府!” “——梁王叔,是被馆陶姑母收留,却不知安置于何处!” “晚一日找到梁王叔,孤这监国太子——甚至是这储君之位,便一日坐不稳………” (本章完) 第193章朕驾崩,必有血亲殉葬 刘荣没有说错。 而且一点也不夸张。 眼下,对于刘荣的太子宫,乃至整个汉家而言,优先级最高的头等大事,便是找到梁王刘武的下落! 很显然,太子荣都明白的道理,天子启,自更不可能不明白… 回到长安后,天子启愣是“过未央宫而不入”,上百里车马颠簸都没顾得上缓口气,便直接来到了长乐宫。 进了长信殿,满腹牢骚的向母亲窦太后见过礼,见老太太一副理都不理自己的架势,索性也别过身去; 母子二人分明同坐在一张御榻之上,却是各自别过身背对着彼此。 独留馆陶主刘嫖,夹在自己的太后母亲和皇帝弟弟之间,几欲开口,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眼下这状况,若是刘嫖不做些什么,这母子俩显然都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 但如此诡异的氛围,搞得刘嫖,都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母后…” 怯生生一声轻呼,却是让窦太后将身子再别过去了些,手也本能的扶上鸠仗,摆明一副你再多嘴,我直接就走的架势。 眼看母亲这边没希望,刘嫖当即便转移了目标; 正要开口劝劝皇帝弟弟,却是才刚将目光落在天子启身上,便被天子启那森然冰眸吓得心下一颤! 赶忙将目光移开,天子启阴测测的话语声,却也旋即在长信殿响起。 “阿姊,当真是好手段。” “弟打个盹儿的功夫,阿姊居然就能把梁王,神不知鬼不觉的藏起来…” “——既是有这本事,阿姊又何必盯着那几石粮食不放?” “从贫民黔首嘴里抠食儿,就不嫌跌份二?” 此言一出,刘嫖当即便心虚的低下头,脚下却是本能的朝母亲窦太后靠了靠。 从天子启吃人般凶狠的目光中艰难逃开视线,缓过劲儿来的刘嫖当即撅起嘴,抱着窦太后的胳膊晃了又晃。 虽然什么都没说,却分明是在向母亲哭诉:母后~ 您看看呐~ … 刘嫖如此作态,天子启眼底又是一冷,眼角也本能的眯起,望向刘嫖的目光,更是愈发危险了起来。 正当刘嫖在这道阴森的目光注视下,吓得险些都要腿软跌坐在地,窦太后,也终于发话了。 “怎么?” “杀了我儿子还不够,皇帝还想把我的女儿,也一起杀了不成?” 毫不掩饰厌恶的一语,只引得天子启烦躁的深吸一口气,却不等那口郁气吐出,窦太后再度开口道出数语,更使得天子启愈发烦躁了起来。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故去。” “三年前没了丈夫,去年,又送走了兄长。” “——除开皇帝不算,这人世间,我也就剩下一儿一女,可以算作我血亲了…” … “我儿,大抵已经去见了先帝吧?” 冷不丁发出一问,惹得天子启烦闷无比的重重呼出一口气,又自顾自继续道:“我儿没了。” “眼下,皇帝这是又盯上了我女儿的性命…” “——也别费这个事儿了;” “遣一宫人,无论是三尺白陵,又或是鸩酒一爵;” “我母女二人,便在这长信殿侯着。” “等着皇帝,送我母女二人——送自己的母、姊上路……” 极尽哀怨,更极其凄苦的一番话道出口,窦太后终又是故技重施。 ——佝偻着身形坐在榻沿,将手中鸠杖立于身侧,额角轻靠在杖杆之上,双手握着杖; 怎一个惨字了得… “是!” “朕就是这么個无君无父、无情无义的畜生!” “——这天底下,但凡是有个死人,就都是朕杀的!” “朕真就有这么蠢!” “二十多年太子做下来,朕就只学会了杀人!” “就连袁盎,也是梁王为朕所蛊惑,才派去亡命之徒,在廷尉属衙正门之外,当众行刺当朝九卿!!!” 越说越气,越说越憋屈,说到最后,天子启已经是一阵阵干咳起来。 咳到厉害的时候,便是身形都不受控制的阵阵剧颤,恨是不能把整个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 惊鸿一瞥,刘嫖便隐约看到天子启咳出的雾气中,似乎闪过几点猩红; 但天子启却只如一头盛怒状态下的雄狮,将自己所有的憋闷和不满,都一股脑的宣泄到了自己的生母:当朝窦太后身上。 作为罪魁祸首,刘嫖已是完全不敢直视天子启,自更别提亲自上前,去寻找那似有似无的点滴猩红。 至于窦太后,却还是那副凄凄惨惨戚戚的模样,完全不顾天子启异常的怒火,以及那多少有些吓人的沙哑咳声。 任天子启自顾自咆哮、宣泄,期间还夹杂着阵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干咳; 直到天子启已经无法再开口说话,只止不住的剧烈咳嗽起来,窦太后才稍吸一口气,却依旧维持着原状,静静等候起来。 待天子启咳完了,又有气无力的将双手撑在身后,窦太后才将额头从鸠杖上抬起些,并象征性的朝天子启将头一侧。 “我就问皇帝一句。” “——我儿,尚健在否?” “我儿梁王,还存于世否、还能否在我这个眨眼老寡妇膝下,稍尽孝道否?” … 静。 漫长的寂静。 御榻之上,窦太后双目无光,楞楞地注视向面前御案,像是在等天子启的回答,也好似已经从天子启的沉默中,得到了自己最不愿意听到的答案; 御榻另外一侧,天子启不断重复着深吸气、重呼气的动作,显然是在尽最大的努力,试图将胸中躁郁平复下去。 但从天子启不时瞥向姐姐刘嫖,那甚至已经泛起杀意的目光,就不难看出天子启的努力,实在是有些收效甚微… “丞相在查;” “内史也在查。” “朕另外派了郎中令,在长安附近——尤其是甘泉山下,公侯们用于夏日避暑的庄园,寻找梁王的下落。” 用极其刻意的告诫语气,说出“甘泉山下”这几个字,天子启更是眯起眼睛,冷冷白了姐姐刘嫖一眼; 而后又是深吸一口气,却是尽可能轻点呼出口,方再道:“太子那边,也是羽翼尽出,以寻梁王踪迹。” “——太子重点在查的,是尚冠里堂邑侯府。” “想来,也就是这几日的功夫——不是郎中令,便是太子,必定能找到梁王。” 又是冷冷瞥了眼姐姐刘嫖,天子启才再度正过身,面呈病态的看向殿门外,不时捂嘴轻咳起来。 气氛,再度陷入一阵漫长的轨寂。 直到御榻上的窦太后,垂泪发出一声长叹,似哭非笑着,颤颤巍巍起了身。 “丞相履任三月,连相府都还没见过是什么样;” “皇帝却说,丞相在找阿武…” 哽咽一语,顿时引得天子启以手扶住前胸,面色也顿时涨红成猪肝色。 却见窦太后再一声哀叹,继续道:“内史田叔,倒是个厚道的。” “但自从皇帝移驾甘泉,内史就忙的脚不沾地,连平抑粮价的事,都不得不全然交给太子去办。” “——便是田叔的老妻,都先后数次求见入宫,找我这瞎眼老寡妇,告自己夫君的状。” “皇帝却说:田叔也在找我儿…” … “呼~” “我儿…” “我苦命的儿……” 说到伤心处,老太后只拧巴着脸捂住胸前; 原本平抚在胸前的手掌,随着被揪起的衣袍而逐渐握成拳; 之后,便是一下下重砸在老太太前胸,配合着老太太心痛欲绝的痛苦面容,更是平添又几分悲怆。 “我儿!” “就这么没了…” “就这么连招呼都没打一声——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一声,就死在了自己最敬爱的兄长,我汉家的皇帝手里…” 说到这里,老太太终是缓缓转过身——自天子启入长乐,走进这长信正殿后,第一次将身体正对向天子启。 虽然目光还是无法精准落在天子启身上,但也正是那不断找寻着目标的凄苦目光,让天子启本就如毛线般杂乱的内心,彻底没了被重新梳理整齐的可能。 “皇帝,还我儿来。” 老太太神情淡漠,满脸泪痕; 天子启欲言又止,却只化作一声郁闷不已的“唉!”。 “还我儿来!” 陡然一声凄厉的咆哮,吓得一旁的刘嫖猛一缩脖子,却也让天子启风云变化的面容,再添了几分混沌。 “皇帝,还我儿来……” “求皇帝,把我儿还来………” “求阿启;” “将我儿,还来…………” 当最后这个字吐出口时,片刻之前还面色狰狞,对天子启咆哮着“还我儿来!”的窦太后,便已经是斜腿跌坐在了天子启身前; 虽不是跪,也并没有表露出抱天子启大腿的意图,但那只如枯树皮般老迈粗糙的手,却也是紧紧揪住了天子启的衣袍下摆。 一如方才,老太后心如刀绞的抬起手,揪住自己胸前的衣袍…… … … …… “噗!!!” “——陛下!” “——快来人!传太医!!” “——陛下!!!!!” 天子启郁极,又本就般病在身,一口老血喷出,殿内立时便乱作一团。 ——刘嫖已经是吓得六神无主,连本能的算计都不顾上了,扯嗓子喊了声御医,便快步扑了上去! 顺利赶在天子启栽倒前把人扶住,只眨眼的工夫,却也已是哭成了泪人。 老太后仍斜腿瘫坐在御榻和御案前,似乎意识已经脱离了这个世界,云游到了方外仙境。 先是宫人,而后便是武士,不片刻又是匆匆赶来,气喘吁吁的白胡子太医们,将天子启里外围了个三五圈。 却见人群中央,一只无力摊开的手缓缓举起,才总算是将殿内的骚乱稍平息了些…… “放、开!” 缓过劲儿来,嘴角都还挂着深红近黑的血污,天子启开口第一句话,却是让刘嫖放开自己。 待刘嫖声泪俱下的摇着头,却依旧被武士们逼退几步,天子启才在武士们的搀扶下起身。 低头看了眼母亲,手当即再度抚上前胸,几声极其小心的轻咳,却又是引来一阵骚乱。 再度抬手维持着秩序,天子启抬脚走到御榻旁,又在武士们垂泪搀扶下,极其艰难的回过身。 正对向御榻和御案间,依旧含泪出神的母亲窦太后,天子启,终再深吸一口气…… 咚!!! 膝盖砸在御榻旁的陈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动,总算是让窦太后稍回过神,便闻耳边,传来天子启那极其虚弱,却也依旧难掩悲痛的声线。 “太后说,丞相没见过相府长什么样;” “却不知我汉家,如今有左、右两个丞相…” “朕再怎么没出息,左右二相,也总还有那么一个,是朕使唤的动的… … “太后说,内史忙的连平抑粮价一事,都不得不交给太子去办;” “却不知这,是太后那不成器的孙儿主动请缨,要为君父分忧,好让内史能专心梳理曾经,因为晁错而堆积下的政务…… … “咳咳…” “放开!” 几句话的工夫,天子启的面色迅速变得惨白,却丝毫不影响天子启用上全身的力气,挣脱身旁武士的搀扶。 而后,便极尽凄苦的笑着轻咳几声,旋即抬起手,极其非力的将颌下脖颈出,那根将十二琉天子冠固定住的系带解下。 一边解着系带,嘴上一边也不忘继续苦笑道:“是;” “周仁是个什么人,就算旁人不知,也绝逃不过太后法眼。” “但太后可知:朕为储足二十二年,能尽信的,却只有周仁一人?” “可知这件事,若不交给周仁去办,朕甚至都会担心暗中会有人,要弑梁王而栽赃嫁祸于朕?!” … “还有太子…” “还有朕的监国太子……” “朕生怕哪天一命呜呼,以致天下大乱,才不得不慌乱诏立的监国太子…………” “——太后只以为当今天下,最希望梁王暴毙而亡的,便是我汉家的太子储君;” “却是为何不知:朕亲自选定、立之以嫡长得储君——太后的长孙,也是最怕梁王出事的人呢?” 说到此处,天子启依旧还没把头上的冠冕解下,却已是无力跪坐,也和面前不远处的母亲一样,朝身侧跌靠了一下。 自有武士眼疾手快,当即上前,一边抹着泪,一边跪地俯首于天子启身侧,充当起了人肉扶手。 知道自己已经没资格逞能,天子启这一回,并没有在出言喝退; 而是面带苦笑着,将身子顺势靠在了那武士身上,继续边解冠冕,边说道:“太子,很嫩;” “也很能干。” “朕给太子交代了许多事,却都要太子在几个月之内办完。” “——粮食,大计,公侯谋逆;” “没有一件事是太子该办的,也没有一件事,是朕放心假人之手去办的大事。” … “太后知道方才,太子说什么了吗?” 直到这一问道出口,那顶由先帝下令制作,并已经有将近三十年寿命的琉冠,才终于被天子启顺利解下。 将琉冠自然的拿在手上,另一只手自手肘扶上人肉俯首,天子启面色愈发糟糕,面上苦笑也愈发难看。 “太子说…” “咳咳咳咳咳咳…” “呼…” … “太子说:所有的事都放下,无所不用其极,必须找到梁王…” “若是找不到,莫说是…是监国太子…” “就连储君之位,太子都、都要坐不稳了……” 疲惫的说出这一句话,天子启就好似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无比虚弱的直接趴在了人肉扶手的背上。 过了足有几十息,天子启才再度费力地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母亲窦太后,再惨然一笑。 “扶朕起来。” 虚弱至极的一语,当即便有数十人乌泱泱上前,虽然没有彼此拥挤,却也是将刘嫖死死锁定在了“包围圈”外。 便见人群中央,天子启又四人合力搀扶,才终于艰难直起腰身,却也只是跪直了身; 而后便招呼身边人,将从手中滑落的琉冠取来; 再颤抖着双手将琉冠捧到头顶,随着缓缓落下的琉冠,朝母亲窦太后,徐徐一叩首。 “太后说:还我儿来。” “——太后的儿子,此刻就在太后的面前,用着或许是这辈子最后的一点力气,将头顶的天子冠双手捧上…” … “梁王,朕会还太后活的。” “至于朕——若是要死的,还请太后稍待一段时日,先帝便会来替太后,将朕这条命收回去。” “若是要活的…” “活的…” 再度脱了力,天子启,已经是再也无法直起身了。 只由身边人搀扶着,面色惨白的强笑两声,费力抬起眼皮,看向母亲所在的方向。 “想要活的,却是晚了些…” “晚了些……” 说完这句话,天子启便无力的垂下头,稍有些羞愧的动了一下指头,示意身边人送自己回去。 被扶着“站”起了身,却是任由双腿无力的拖在地上,阴测测看向母亲身旁,只不断抹泪的姐姐刘嫖。 “朕,给馆陶主三天时间…” “三天之后,梁王若是不走进未央宫,朕这颗项上人头,便用来给太后赔罪……” “只、只是好叫馆陶主知晓………” “朕之崩…必殉一刘氏血亲…………” “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咳……………” … “走吧…” “回宫……” “走吧…………” (本章完) 第194章太子,失望了吧? 天子启病倒了。 不止是病了,而是“病倒”了。 七月十七回长安,走了一趟长乐宫,由禁军武士们搀扶着回到未央宫,便彻底病倒了。 霎时间,朝野内外人心惶惶,甚至说是暗流涌动,也丝毫不为过! ——刘荣前脚刚太子监国,天子启便病倒了! 偏偏同一时间,东宫窦太后也抱病,宣布不再接见任何人; 一时间,汉家硕大的江山社稷,便一股脑落在了监国太子:刘荣肩上。 怎么办? 怎么搞? 万众瞩目之下,刘荣的身影,出现在了未央宫宣室殿。 待满怀凝重的深吸一口气,在殿门外解下晚间佩剑、脚下步履,抬脚迈入殿内,刘荣却被映入眼前的一幕,给雷了个外焦里嫩… “儿臣,参见父…” 强忍着心中古怪,对上首御榻拱起手,一声唱喏都没完整道出口,上首便传来一声极为清脆的落棋声。 没错; 落棋声。 天子启在下棋。 而且,不是自己和自己下… “唔,太子来了啊;” “过来坐会儿,等朕下完这盘棋。” 嘴上说着,天子启却是连头都不抬,聚精会神的专注在面前棋局之上,面上尽是兴致勃勃之色。 老爷子发话,刘荣自只得乖乖上前,走上御阶,来到了御榻旁。 便见御榻之上,天子启披头散发,面上却不见半点病态之色,身上更是只一声白色里衣; 一副休闲居家的模样,根本就不像是威仪自具的汉天子,反像是个在家放飞自我的老不正经。 在天子启对座,郎中令周仁本本份份的将半边屁股落在榻上,一本正经的陪同天子启对弈。 殿室内,除了天子启每轮到自己落子时的沉重呼吸声,便只有那时不时响起的清脆落子声。 一片安宁、祥和,甚至还颇有些惬意的美好画卷,唯独看不出天子启的“病态”之色,以及因为天子启病倒,而产生的丝毫沉闷。 “怎么?” “大失所望了?” 静谧中,天子启冷不丁发出一问,手下也应声落下一子,旋即便似笑非笑的回过头,看向刘荣那写满古怪的面容。 天子启对坐,郎中令周仁也是含笑抬眸,自然的瞥了刘荣一眼,便重新低下头,将捏着棋子的手抬到口鼻之间,再度观察起了面前棋局。 刘荣心中愈发古怪,并没有开口作答。 天子启却是笑着摇摇头,将目光移回到棋盘之上,只嘴上,仍不忘阴阳怪气的调侃起刘荣。 “怎说,也盼了这么些年啦~” “好不容易做了太子、监了国,朕又一朝病倒卧榻…” “——说是太子不日便要承继大统,却也没什么夸张的了。” “偏这时候入了宫,见到了朕这副模样,要说不失望,恐怕就有些过于虚伪了…” 半真半假,半开玩笑半试探的一番话,却依旧没有等来刘荣的回答。 天子启也不在意,嗤笑一声,将注意力移回面前的棋盘之上,继续兴致盎然的同周仁下起棋。 过了得有三柱香的功夫,棋局终于随着周仁同时掷下二子,方以天子启的胜利而宣告结束。 直到这时,天子启才完全正过身,眉开眼笑的看向刘荣,朝身旁的周仁一摆手。 “汝坟侯,太子认得的。” 天子启淡然一语,刘荣当即闻弦音而知雅意,对周仁稍一拱手:“见过郎中令。” 却见周仁闻言,只下意识从榻上起了身,对刘荣拱起手,但并没有开口答礼,而是略带狐疑的望向天子启。 待天子启含笑缓缓点下头,周仁才深吸一口气,对刘荣沉沉一拱手。 “郎中令汝坟侯,领绣衣直指挥使臣周仁,拜见家上。” 唰! 周仁话音刚落,几乎只愣了那么一瞬,刘荣的目光,便唰的一下投向天子启! 方见天子启似笑非笑的仰了仰身,又斜眼对周仁轻一点头; 待周仁漠然退去,才悠然发出一声长叹,颇有些没尽兴的低着头,胡乱摆弄起棋盘上的棋子。 嘴上也淡然道:“先太宗孝文皇帝元年,先帝设卫将军,以夺取卫尉之权,取代卫尉宿卫禁中。” “因为彼时的中尉——包括中尉在内的所有朝臣二千石,都是由陈平、周勃任命,先帝根本插不上手。” “说起这件事时,先帝的原话是:朕可以不急着掌权,但天子安危,绝不可假二人之手。” “故而,先帝以卫将军取代中尉,是为了度过那段无比艰难,甚至艰难到先帝连自己的性命安危,都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岁月…” 嘴上说着,天子启手上也一直在忙活,似乎是想要在棋盘之上,摆出一副刻入脑海中的棋局。 只是手上忙活着,话头也并没有停息太久。 “后来,陈平老死了,周勃也就国回了绛县,先帝才总算得以掌控朝政。” “掌了大权,先帝自然不需要再通过卫将军——这么个特意设置的临时职务,来确保自己性命无虞;” “但毕竟是在那段最艰难的岁月中,为先帝拼死血战过的宿卫,先帝不忍直接撤裁,又之后不久,梁怀王刘揖离奇坠马,伤重而亡。” “于是,先帝明里颁下诏书:撤裁卫将军,暗里,则以故卫将军所部禁卫为暗卫,彻查梁怀王坠马身死一事。” “这部暗卫,便名:绣衣使者…” … 刘荣脑子很乱。 刘荣不明白昨日,才刚在长乐宫吐血昏厥的老爷子,此刻为何会是这样一副模样; 不明白今日入宫,为什么会看到老爷子在下棋——在和活人下棋; 更不明白:历史上享有赫赫威名的绣衣使者,为什么会是老爷子所说的这般来历、老爷子今日,又为何会同自己说这些… 心乱如麻之下,刘荣只本能的挪动着脚步,走到了御榻右侧,那方专属于自己——专属于监国太子的筵席之上坐下身。 面朝殿内落座,又发了好一会儿呆,才终于后知后觉的转了个身,才正对向御榻上的天子启。 只是一开口,却是莫名其妙的一句:“先帝俭朴一生,暗卫却名:绣衣?” “这可真是…” 讽刺。 刘荣觉得很讽刺。 不单是以勤俭质朴——甚至堪称抠门的先帝,却以一身绣衣来作为暗卫标识,让刘荣觉得讽刺; 而是眼前这一切,刘荣都觉得很讽刺。 “昨日长乐,都是父皇演给皇祖母看的?” 轻声一问,惹得天子启也不由得为之一愣; 便是一直忙活着摆弄棋盘的手——执子欲落的手,也在刘荣这过于直白的一问传入耳中的瞬间,便陡然滞悬在了半空。 许久——许久许久,天子启才索然无味般,将那只执子欲落的手收回,将棋子随手丢入竹制棋篓中。 再嘿然摇头一笑。 “朕吐血是真。” “心死是真。” “悲痛欲绝是真。” 说着,天子启面上笑容由缓缓凝固,片刻间,便化作了无尽阴戾。 “朕说要给太后偿命是假。” “——朕昨日说,如果找不回梁王,朕就给太后偿命。” “但朕不会。” “无论找不找得回梁王,朕,都依旧是朕!” “只是若找不回梁王,朕免不得就要雷霆震怒,甚至不惜…” 拿血亲开刀。 最后这五個字,天子启没有说出口。 因为天子启,不希望刘荣也和自己一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是视血亲骨肉为筹码。 天子启也有自信:依刘荣的天姿,就算不沦落到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自己这个浑小子,也能做到许多自己做不到的事… “呵;” “如此说来,太子殿下,终究还是失望了?” “——失望于,朕没有因为昨日那一遭,便果真一命呜呼?” “害的殿下白高兴一场不说,连麾下属臣,都要因此士气低落了?” 同样的问题,天子启已经问了两遍。 只是相比起先前,天子启问的第二次,明显少了许多玩笑的意味,更多的,是故作轻松的试探。 懵了好一会儿,刘荣也总算是缓过劲来了; 见老爷子这么一副很想直接问,却又怕直接问,会得不到真实答案的纠结模样,刘荣暗下只觉得一阵好笑。 但明面上,刘荣却也还是不得不做出认真思考的神情; 也确确实实认真思考了一番,才悠悠叹出一口气。 “若儿臣说,见到父皇安好无恙,儿欢喜的恨不能跳起来、恨不能沐浴斋戒,向先祖奉上三牲血食以拜谢——父皇当是半个字都不信的。” “但儿自诩,还算一个知书明礼,明白君臣父子孝悌,清楚“人”为何物的人。” “因为父皇抱病卧榻,就乐的欢天喜地,恨不能父皇赶紧驾崩,好让儿早日坐上皇位——这,也同样不是儿能做出来的事。” “父皇即问,儿不敢不答;” “却也不敢妄言欺君,只得如实相告。” 含糊不清的回答,只引得天子启耐人寻味的一笑; 直勾勾凝望像刘荣眼眸深处,始终没有看到任何关于“心虚”的内容,方嘿笑道:“朕问话,太子像是答了,又好像没答。” 闻言,刘荣也不由得低头一笑,旋即便含笑抬起头,极尽坦然的看向天子启。 “父皇呢?” “父皇在儿这般年纪,曾希望先帝尽早大行,好让父皇早日即立吗?” 颇有些胆大包天的一问,惹得天子启又是一愣; 又是盯着刘荣看了许久,才莫名一笑。 深吸一口气,含笑长叹一气,道:“朕顾不上。” “朕,顾不上想这些。” “——先帝,是在很年轻的时候,便做了我汉家的天子。” “朕到了太子这个年纪的时候,先帝也依旧还年壮——还能挥着藤条,从宣室正殿,一直追朕追到城门外的渭桥边上。” “朕又知事晚些,在太子这般年纪,还想着再抡起棋盘,把哪个表亲砸死在宫内呢…” 自嘲地说着,天子启也算是委婉的向刘荣做出了应答。 ——朕在你这个年纪,还小,不懂事儿; 根本没那个脑子,去想先帝驾不驾崩的问题。 能少挨先帝一顿板子,朕就谢天谢地了… 刘荣表示没毛病。 这确实就是当今天子启,和先太宗孝文皇帝——这父子二人之间的交流模式。 先帝想的,是什么时候再揪住太子的把柄,把臭小子再胖揍一顿; 而太子启想的,则是先帝追着自己跑的时候,要通过怎样的蛇皮走位逃过一劫。 只能说:那句“棍棒底下出孝子”,算是在当今天子启身上,得到了极为充分的验证。 抛开童年阴影什么的不算,曾经混迹关中三辅,恨不能把关中掀个底朝天的混世魔王,在先帝不遗余力的物理捶打之下,也总算是成了材; 非但成了材,甚至还和老爹一起,再史书上留下名为“文景之治”的、浓墨重彩的一笔。 对于天子启这个委婉的回答,刘荣也是付之一笑。 却依旧没有作答,而是再度不答反问道:“现在回想起来呢?” “现在回过头,去看当年的自己——或者说,是倘若能回到那个年纪,父皇,会不会期盼先帝早日大行呢?” 这一问,天子启明显答得更轻松,也更痛快。 “不会。” “朕,非但不会希望先帝早日大行,反而还会希望先帝,能尽可能多活几年——活得越久越好。” “至少,二十岁不到的朕,绝对不会希望先帝早日驾崩。” 言罢,天子启面上,已是不见丝毫笑意。 有的,只是令人心下发寒的郑重,以及那好似能看透灵魂的锐利目光。 见此,刘荣也明白今日,自己躲不过了。 非但躲不过,甚至还让天子启原本偏向于试探、调侃的一问,彻底变成了一次针对太子储君的思想觉悟考试。 于是,刘荣思考了许久,也措辞了很久; 最终给出的答案,也总算是没有辜负天子启,愿意耐着性子等这么久… “二十岁时的父皇,必定不会希望先帝尽早大行。” “——原因,不外乎主少国疑四字。” ··· “儿,至今还没到二十。” “相比起当年的父皇,儿,更担心这四个字。” “毕竟当年,父皇头顶上压着的,是已经避居深宫,不问朝政的薄太后;” “儿头顶上压着的,却是曾险些将我汉家的梁王,扶立为储君皇太弟的窦太后……” (本章完) 第195章儿,舍命相陪 刘荣话说的直白,却也给了天子启足够多的留白。 ——二十岁的天子启,确实无法对抗彼时的薄太后、后来的薄太皇太后。 但这并不全是因为二十岁的天子启,还不足以肩负起汉家的江山社稷。 二十岁,是什么年纪? 在这个时代,是男子加冠而成人,成家以立业的年纪。 具体到太子储君,更或是天子身上,就更是加冠近冕,大婚亲政的年纪。 没错; 即便只是太子,到了二十岁,加了冠、成了人,也同样是要‘亲政’的。 只是不同于天子独揽朝纲式的亲政:太子亲政,主要是尝试着接触朝政、尝试着办一些事。 比如当今天子启当年,在加冠成人之后,先帝便给关中临近长安的区域,给太子宫划了十个县,以供太子治理。 与此同时,又断了少府对太子宫的供养,转而将这十个县,当做了太子的‘食邑’。 ——从此往后,这十个县上缴的农税,将不再上缴国库,而是直接进太子的腰包,一如彻侯封国食邑。 等这十個县治理明白了、能靠这十个县的食邑,让太子宫正常运转了,先帝又给加了长安九市; 再之后,则是先后在内史、相府旁听政务,顺便实习一番…… 便这样一步步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之后,先帝才最终放下心来,委太子启以监国重任。 这么说下来,二十岁的时候,天子启应该是刚迎娶当朝薄皇后为太子妃,并因此得到了薄太后的支持,同时开始接触朝政。 而彼时,薄昭已故,薄太后也早已退居幕后,凡后宫事务,更是由当时的窦皇后早早开始接手。 若是当时——在天子启二十岁的年纪,先帝突然驾崩,那天子启固然是经历一段窝囊的日子,才能艰难夺回君权。 但让天子启窝囊的,大概率不会是已故薄太皇太后,而恰恰是天子启的生母:当朝窦太后。 只是眼下,窦太后尚还健在,又实在是和天子启关系紧张,天子启没法明说…… “父皇二十岁登基,虽有薄太皇太后压在头上,但终归是已经避居深宫的太皇太后。” “有生母窦太后分担压力,父皇顶多也就是憋屈个三两年,便可以顺利掌政。” “——便是这几年,大权也会是皇祖母替父皇掌着,而非故薄太皇太后。” “再加上先帝对父皇颇有些严苛,父皇便是生出了那大逆不道的念头,也总还算是人之常情。” 见天子启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思考之中,刘荣也没闲着; 给了天子启一点时间,便又再度开始输出起了自己的观念。 “反观儿臣眼下,才刚得立为太子储君不久,莫说是坐稳储位——连羽翼都还没开始编织,便又被父皇委以监国之重任。” “做个太子,平抑个粮价都费心费力,恨不能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最后却也险些办砸;” “如今监了国,更是不知要费去多少气力,才能把父皇交代的事办明白。” “若是这关头,父皇当真有什么不测……” ··· “咳,儿说几句不恭敬的;” “——若眼下,父皇宫车晏驾,儿未冠即立,那我汉家,只怕是要当即变了天。” “东宫一个‘窦太皇太后’压下来,本就能把儿给压死,偏偏还有一个觊觎神圣,想做储君皇太弟的梁王叔。” “皇祖母不喜儿,更曾生出过与立太弟的念头,到底有没有死心、日后还会不会再生出这样的念头,只怕是在两可之间。” “梁王叔虽忠孝,却也同样动过那不该有的心思——欲求不得,更是恼羞成怒,不惜雇佣刺客死士,在廷尉属衙之外,将当朝九卿刺杀而死!” “馆陶姑母,想做皇帝的岳母,偏儿不愿,馆陶姑母便反其道而行之,盘算着先做某位公子的岳母,然后再把这个公子,扶立为我汉家的储君,乃至于天子……” 说到此处,刘荣颇有些刻意的止住了话头,毫不掩饰恶意的插了一句:“儿听说前段时日,馆陶姑母,似是往绮兰殿走的颇有些勤快?” “——嘿,小十也不含糊;” “馆陶姑母才刚透露出想要结亲的意思,小十便说日后,要给阿娇建一个金屋子呢……” 在刘荣说起这件事之前,天子启还在思考先前,刘荣说的那段话。 ——若自己二十岁不到时,先帝便驾崩了,那登基后的自己,会把汉家治理成什么模样? 眼下,若自己驾崩了,眼前这个混小子未冠而立,又会把汉家的宗庙、社稷,治理成什么模样? 前者,天子启得出的结论,和刘荣大差不差。 二十岁登基的天子启,肯定会过几年窝囊日子; 但熬过了那段日子,便也还会是如今,这个大权独揽的天子启。 至于后者,还不等天子启想明白,刘荣这莫名其妙的一打岔,却是让天子启当即便黑了脸。 “金屋藏娇啊……” “嗯,朕也听说了。” ··· “小十这孩子,打小就机灵。” “便是在这样的大事上,也断然是不会含糊的。” 嘴上虽是轻描淡写的说‘小十打小就机灵’,但天子启的脸上,却不见丝毫对那位皇十子的温情。 ——当朝皇十子,大汉胶东王刘彘,刚过自己的三岁生辰不久! 连话都说不明白的三岁稚童,能说出‘金屋藏娇’这种看似小孩儿说笑,实则目的性极强的话? 天子启不信。 但凡是个正常人,就都不会信。 很显然,这个传唱于后世的典故:金屋藏娇,必定是有人在背后教,才能通过一个三岁小孩的口,传到馆陶公主刘嫖耳中。 再被刘荣这般直白的点破,天子启当即便明白了个中厉害。 “没错。” “若是朕不日大行,那太子的日子,当真会很不好过。” “——太皇太后压着,梁王暗中盯着,馆陶主、王夫人算计着;” “偏偏彼时的‘栗太后’,根本帮不上太子的忙。” “别说是帮忙了——能不给太子惹祸,甚至哪怕是少给太子惹祸,都已经是苍天开眼……” 略带戏谑的说着,天子启望向刘荣的目光,才总算是再次清澈了起来。 刘荣说的没错。 如果刘荣以孝悌、人伦之类的说辞,来表明自己‘不希望失去父亲’,天子启纵是信了,也难免会留个心眼——总归不会尽信。 但刘荣却完全没提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转而从现实角度,来阐述自己对天子启的依赖和需求; 这就让天子启很放心了。 ——这就好比在后世,你和朋友合伙做生意; 若是你朋友说怎么怎么离不开你,怎么怎么舍不得你,你俩感情多少多少年、怎么怎么好,那你就要小心了。 因为某一位加钱居士说过:感情深浅,只影响单子的价格。 真要是信了,哪天被人卖了,说不定都要给人家数钱。 但他若是说:没了你,我们的生意会受到这样那样的影响——会失去你提供的渠道、人脉、技术,离了伱这生意就没法做,那你就可以放心了。 因为感情这个东西,没人说得清,看不见、摸不着,也没人能辨别真假。 嘴上说着怎么怎么至死不渝,转头就拿刀捅腰子的人,天下不知凡几; 嘴上骂的你狗血淋头,真有事儿时却对你不离不弃,也算不上少见。 唯独事实——唯独客观存在的需求和利益,是肯定不会骗人的。 对你有需求、需要你为他提供利益的人,才肯定不会背叛你。 当然:除非背叛你,能为他提供更大的利益。 很显然,刘荣——太子刘荣,对天子启有需求,而且是很大的需求。 刘荣需要天子启尽可能长久的活下去,尽量多为自己争取几年时间——宝贵的发育时间。 最好能把东宫窦太后熬死,就更好不过。 而在羽翼丰满,至少是丰满到可以和东宫斗个有来有回,而不是被一招秒杀之前,就算刘荣真是个败类、人渣,哪怕是出于现实角度的考虑,刘荣也绝不会希望天子启早点咽气。 这,便是天子启要的答案。 ——客观存在的利益需求,才是真正能让天子启心安的关系纽带。 与之相比,什么亲情、恩情之类——天子启渴望,但并不相信。 因为在天子启的人生当中,还没有过哪怕一次——没有过哪怕一个人,因为对天子启的感情,而中止某个对天子启不利的决策。 先太宗皇帝、故薄太皇太后; 东宫窦太后、馆陶主刘嫖; 乃至梁王刘武——从不曾。 从不曾有一个人对天子启说:唉,好吧; 既然你是我孙子/儿子/弟弟/哥哥,那我就给你个面子; 既然这件事让你不爽,那我就不做了吧…… “太子,很了解朕。” “知道朕信什么,不信什么。” 思考结束之后,天子启便再度恢复到先前的状态,悠哉游哉的摆弄着棋盘上的棋子,嘴上也有一搭没一搭和刘荣说起话来。 见此,刘荣自知通过了考验,便也随之咧起了嘴。 “知子莫如父。” “知父,亦莫如子。” “——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儿臣不敢妄言‘尽知之’。” “但儿臣知道:父皇最不信的东西,或许,就是血亲情谊了……” 语调平和的道出此语,刘荣也由衷地为天子启的遭遇——无论是昨日,还是先前整个人生的遭遇,而莫名感到了一阵唏嘘。 世人皆说:天子者,富拥天下也; 凡天下地上存在的一切,都是皇帝唾手可得的。 却不知世人眼中,最稀松寻常、最容易得到的情谊——尤其是‘与生俱来’的亲情,却是天家几乎无法拥有的极端奢侈品。 想拥有吗? 那你就做好断送江山社稷的准备吧…… “太子信吗?” 摆弄着棋盘,天子启面上笑容依旧,只眼底深处,却在刘荣看不见的角度,不时闪过几缕自嘲。 冷不丁一问,见刘荣当即愣住,不忘再追问道:“情谊。” “血亲之情。” “太子,果真相信吗?” ··· “相信自己的母亲,会一直以自己为先,事事以自己为主;” “相信自己的弟弟,会一直像敬重父亲一样敬重自己,永远都将自己的话视为天理。” “太子,信吗?” 无时不在的考验。 刘荣很清楚:这无疑是天子启信手拈来的又一桩考验。 只是这一桩考验,却并没有标准答案。 “信,却不尽信。” 自信的道出一语,刘荣便深吸一口气,母亲栗姬,弟弟刘德、刘淤——还有其他弟弟们的面容,开始依次从刘荣眼前划过。 足足过了有十息,刘荣才再度咧起嘴角。 “儿不信母亲,会事事以儿为先、以儿为主。” “——但儿相信母亲,永远都不会忘记一句:为我儿好。” “就算因此而做了错事,只要儿明说‘此事不可为’,母亲,便必定会听从。” ··· “儿不信弟弟们,会一直像敬重父皇这样敬重儿。” “但至少:两个一母同胞的弟弟,会一直把儿的话记在心里。” “就算其他的弟弟们,难免会有自己的小心思,也肯定会慎重考虑儿说过的每一句话。” “即便最终,决定不听从儿的话,也总归不至于完全悖逆……” 听闻刘荣此言,天子启先是莫名一笑; 良久,方悠悠发出一声长叹,虽然仍专注于面前的棋盘之上,面上,却也随之涌现出阵阵嫉羡。 “太子,很辛运。” “也很不幸。” “——有一个慈爱的母亲,有两个恭顺的弟弟;” “若是生在寻常百姓家,太子这一生,会过得让天上的神仙,都感到无比羡慕。” ···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总会有一天,太子会因为这些东西,而陷入两难。” “——要血亲情谊,还是天下太平?” “朕知道太子会怎么选。” “所以,朕很安心——并不担心日后,太子会为了一己之私,而置天下苍生于不顾。” “却也很可怜太子。” “因为太子,早晚会长成朕这般模样;” “早晚会变成一个刻薄寡恩,冰冷无情的‘汉天子’……” 闻言,刘荣顿时皱起眉头,低头陷入思考之中。 片刻之后,又郑重其事的站起身,一板一眼的整理过衣冠,方对天子启沉沉一拱手。 “先帝曾有言:爱一家一户,是为小爱,爱家家户户,方为大爱。” “——父皇德被苍生,泽及鸟兽,纵是于一家一户略有刻薄,亦无伤父皇对天下之大爱。” “及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儿也相信:后人提及父皇,必当会肃然起敬,长身以拜……” 说着,刘荣便自然地代入进自己‘后世人’的角色,对天子启——对这位历史上的汉孝景皇帝,毕恭毕敬的长身一拜。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却是满不在乎的摇头一笑; 将最后一子落在棋盘之上,完成了残局的布置,方侧过头望向刘荣,含笑道出一句:“朕,不在乎。” “后人如何评说——说朕英明睿智,还是刻薄寡恩、说雄见万里,亦或冷酷无情;” “朕,都不在乎。” ··· “只等到了地底下,能对先帝说上一句:儿,幸不辱命;” “等你小子也到了先帝面前,再领着你,对先帝说上一句:父皇的孙儿,也还算不错……” “——足矣。” “问心无愧——无愧于天下,无愧于苍生,足矣。” 说完这句话,天子启似是释然了。 母亲也好,姐姐也罢,又或是那个至今,都不知藏身于何处的弟弟——天子启,都释然了。 连带着,看向刘荣的目光,也全然带上了纯粹的期许。 “郎中令,给朕断了日子。” “——至多两年之内。” “朕,最多只能再护你小子两年。” “两年之后,天子荣,便要单独面对东宫的窦太皇太后、堂邑侯府的馆陶太长公主,以及贵为胶东王太后的‘大王美人’。” “不单要和窦太皇太后、馆陶太主,以及胶东王太后斗法——还要另抽出空来,稍看顾着天下人,再厉兵秣马,以备北上决战!” ··· “今日起,我二人之间,只论君臣,没有父子。” “——朕会很严苛;” “——比先帝还严苛。” “但朕再严苛,未来这两年,也将是太子接下来的人生当中,最轻松的两年。” “等过了这两年,太子,便要做我汉家的主……” 语调低沉的说完这番话,天子启只绷着脸,深深凝望向刘荣眼眸深处。 良久,方稍张开嘴,将压在舌苔下的山参片取出,随手丢到了御榻旁的水盆中。 直到这个时候,刘荣才看见:那只水盆中——那只盛满‘血水’的铜盆中,飘着不知多少片土黄色的山参片…… “父皇……” 下意识一开口,刘荣当即潸然泪下,哽咽着便要跪倒在地; 却见天子启淡然一摆手,旋即朝自己对座虚一抬手。 “来;” “陪朕过过瘾。” “——这么些年了~” “也就是周仁,能隔三差五壮起胆子,陪朕来上一局……” ··· “这残局,乃朕所创;” “至今,却都只有周仁一人试着解过……” 伴随着天子启满含沧桑,又难掩疲惫的话语声,刘荣终还是强忍着泪水,起身来到了御榻前。 强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难得一句俏皮话,却惹得天子启一阵畅笑之余,更亲切无比的笑骂起来。 “儿,舍命相陪……” “——嘿!” “——臭小子!!!” ··· 这盘棋,天子启下的很开心; 因为天子启知道:今日,是天子启最后一次,以‘父亲’的身份面对刘荣。 正如天子启方才所言——过了今天,二人只论君臣,不论父子。 刘荣心绪无比沉重。 因为刘荣知道:自己舍命相陪的,又何止眼前这局棋…… (本章完) 第196章头太痒,水太凉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尚冠里,堂邑侯府,最靠里的一间别院。 自姐姐刘嫖口中,听到最近这段时日——尤其是前日,发生在长乐宫的事,梁王刘武只满是焦急的连连跺起脚。 ——没错。 自打入了函谷,又悄摸丢下王驾‘私奔’到了长安,梁王刘武,就一直藏身于尚冠里堂邑侯府。 原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第196章 头太痒,水太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96章头太痒,水太凉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尚冠里,堂邑侯府,最靠里的一间别院。 自姐姐刘嫖口中,听到最近这段时日——尤其是前日,发生在长乐宫的事,梁王刘武只满是焦急的连连跺起脚。 ——没错。 自打入了函谷,又悄摸丢下王驾‘私奔’到了长安,梁王刘武,就一直藏身于尚冠里堂邑侯府。 原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第196章 头太痒,水太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97章学着点儿,混小子 翌日清晨,天都还没完全亮透,天子启便坐在一顶由摇椅改造的露天轿子上,出现在了宣室殿外的长阶顶端。 双手自然的落在扶手上,居高临下的俯视向长阶下,那道赤裸上半身,正‘艰难’攀爬御阶的身影。 “太子认为,梁王如何?” 悠悠发出一问,天子启便自然地将脑袋一侧,斜仰望向身旁,正躬身而立的太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第197章 学着点儿,混小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97章学着点儿,混小子 翌日清晨,天都还没完全亮透,天子启便坐在一顶由摇椅改造的露天轿子上,出现在了宣室殿外的长阶顶端。 双手自然的落在扶手上,居高临下的俯视向长阶下,那道赤裸上半身,正‘艰难’攀爬御阶的身影。 “太子认为,梁王如何?” 悠悠发出一问,天子启便自然地将脑袋一侧,斜仰望向身旁,正躬身而立的太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第197章 学着点儿,混小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98章恐复为吕氏 对于天子启留梁王刘武一命,刘荣表示并没有出乎自己的预料。 ——事实上,梁王刘武,几乎是天子启和东宫窦太后之间,唯二的情感纽带之一了。 窦太后判断天子启对自己够不够孝顺、够不够重视自己的依据,基本完全取决于在天子启这一朝,自己的一儿一女过得好不好。 过得好,那自然是天子启友爱兄弟姐妹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第198章 恐复为吕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98章恐复为吕氏 对于天子启留梁王刘武一命,刘荣表示并没有出乎自己的预料。 ——事实上,梁王刘武,几乎是天子启和东宫窦太后之间,唯二的情感纽带之一了。 窦太后判断天子启对自己够不够孝顺、够不够重视自己的依据,基本完全取决于在天子启这一朝,自己的一儿一女过得好不好。 过得好,那自然是天子启友爱兄弟姐妹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第198章 恐复为吕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99章死曾不若匹夫 有刘荣做下的安排,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汲黯走了一趟东宫,向老太后表达了刘荣的意思。 老太后的答复是:我病了; 皇帝和梁王去了上林游猎,我也抱病卧榻,整个朝野内外的担子,就都压到了监国太子的肩上; 好好把皇帝交代的事办妥,至于看望我这个瞎眼老婆子,却是不急于这一时…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第199章 死曾不若匹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99章死曾不若匹夫 有刘荣做下的安排,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汲黯走了一趟东宫,向老太后表达了刘荣的意思。 老太后的答复是:我病了; 皇帝和梁王去了上林游猎,我也抱病卧榻,整个朝野内外的担子,就都压到了监国太子的肩上; 好好把皇帝交代的事办妥,至于看望我这个瞎眼老婆子,却是不急于这一时…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第199章 死曾不若匹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歇一天 最近思路乱了点,状态起伏也大,哪一天觉得想的真好,第二天写出来的东西又不行。 读者们的意见我也都看了,整体上也感觉自己状态起伏比较大,前后文之间的关联、推进确实有些断档。 所以特此请求各位看官老爷,许我休假一天,我也不敢别的,就是抽时间翻一翻前文。 明天的更新,我争取早一点发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歇一天 最近思路乱了点,状态起伏也大,哪一天觉得想的真好,第二天写出来的东西又不行。 读者们的意见我也都看了,整体上也感觉自己状态起伏比较大,前后文之间的关联、推进确实有些断档。 所以特此请求各位看官老爷,许我休假一天,我也不敢别的,就是抽时间翻一翻前文。 明天的更新,我争取早一点发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00章狗贼莫走 秋收日,并不是说要在这一天,就要把秋收的所有事儿忙完。 通常情况下,秋收日一大早,百姓农户便会来到自家田边,开始紧锣密鼓的挥舞手中镰刀,无情的收割田间作物; 同一时间,官服也会排除税吏、衙役。 税吏在亭长的陪同下,在‘亭’等待,衙役们则在啬夫的指引下守在田边。 监督,或者说是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第200章 狗贼莫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00章狗贼莫走 秋收日,并不是说要在这一天,就要把秋收的所有事儿忙完。 通常情况下,秋收日一大早,百姓农户便会来到自家田边,开始紧锣密鼓的挥舞手中镰刀,无情的收割田间作物; 同一时间,官服也会排除税吏、衙役。 税吏在亭长的陪同下,在‘亭’等待,衙役们则在啬夫的指引下守在田边。 监督,或者说是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第200章 狗贼莫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01章谁知道~呢 从天子启新元三年的秋收日开始,类似的事,在关中大地层出不穷。 ——百姓民农获,缴税,而后卖粮。 结果卖粮的时候,发现了自家粮食被税吏动了手脚,称出来的数目不对。 民不与官斗; 就算意识到不对劲,憨厚老实的农户,也大都不敢和官府作对。 但在这种时候,汉家‘以孝治国’的另一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第201章 谁知道~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01章谁知道~呢 从天子启新元三年的秋收日开始,类似的事,在关中大地层出不穷。 ——百姓民农获,缴税,而后卖粮。 结果卖粮的时候,发现了自家粮食被税吏动了手脚,称出来的数目不对。 民不与官斗; 就算意识到不对劲,憨厚老实的农户,也大都不敢和官府作对。 但在这种时候,汉家‘以孝治国’的另一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第201章 谁知道~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01章谁知道~呢 从天子启新元三年的秋收日开始,类似的事,在关中大地层出不穷。 ——百姓民农获,缴税,而后卖粮。 结果卖粮的时候,发现了自家粮食被税吏动了手脚,称出来的数目不对。 民不与官斗; 就算意识到不对劲,憨厚老实的农户,也大都不敢和官府作对。 但在这种时候,汉家‘以孝治国’的另一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第201章 谁知道~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01章谁知道~呢 从天子启新元三年的秋收日开始,类似的事,在关中大地层出不穷。 ——百姓民农获,缴税,而后卖粮。 结果卖粮的时候,发现了自家粮食被税吏动了手脚,称出来的数目不对。 民不与官斗; 就算意识到不对劲,憨厚老实的农户,也大都不敢和官府作对。 但在这种时候,汉家‘以孝治国’的另一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第201章 谁知道~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03章羽林 再次来到博望苑,看着行宫附近方圆十里,都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刘荣便不自觉的翘起了嘴角。 ——如果说,长安城内的太子宫,是刘荣理论上的居所,或者说是办公地点的话,那这方博望苑,便是刘荣真正意义上的私人领地。 在这片私人领地,刘荣就算是手搓蘑菇,更或是捣鼓着要把地球炸个对穿,也没人会说什么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第203章 羽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03章羽林 再次来到博望苑,看着行宫附近方圆十里,都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刘荣便不自觉的翘起了嘴角。 ——如果说,长安城内的太子宫,是刘荣理论上的居所,或者说是办公地点的话,那这方博望苑,便是刘荣真正意义上的私人领地。 在这片私人领地,刘荣就算是手搓蘑菇,更或是捣鼓着要把地球炸个对穿,也没人会说什么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第203章 羽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