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好》 001魂归故土 002初来乍到 003跑掉了吗 004赠品潦草 005病得不轻 006勿要碎嘴 007难逃一疯 晚上更新 008常家岁宁 009崔大都督 010过时不候 011没有兴趣 012归京 013救命的来了 014常阔 015老常血赚 016脑子坏了 017有过节吗 018猫与巨鲲 019哪里听来的 020她回家了 021或有蹊跷 022秀才周顶加更 023另有玄机 024引蛇出洞 025十八层地狱加更 026忽现异象 027名师出高徒 028寺中塔 029有佛光,但不多 030怕是爱惨了他 031豪门梦碎 032别院 033阿爹取之不竭 034昔日密友 035双胞 036崇月旧事 037去当靶子 大家好,今晚做笔交易吧 038美得不讲道理一更 039姚家姐妹二更 040虎落平阳三更 041牛嚼牡丹四更 042擦擦口水吧五更求月票 043正确的,客观的 044卧龙凤雏 045先太子“遗物” 046我记得你 047脑袋很圆感谢春花秋月85的打赏 048双向救赎 049朴实无华且免费 050一定要本人来吗 051对外林黛玉,在家鲁智深 052见女帝二更合一 053入寺 054天女像 055像,真像 056也该长一长记性 今天请假 057观神象 058迷死人又累煞人 059生乱状 明天更 060有点过硬的八字在身上 061老匹夫竟如此粗鲁 062玄策第一喷子 063我的嫌疑的确很大 064只会惹是生非的蛀虫 065喝的是人情世故 066还是先别出发了求双倍月票 067自诩多事之徒求月票 068需要很多功德傍身 新年快乐 069她怎么能这么疯 070她是懂揍人的 071极大的差池 072收获了新的胆子 073争气又短命 074如此不守驴德求双倍月票 075人均饭桶 076早知他来,我便不来了 077是否有那种心思 078那是她的父皇 079别让她跑了 080包杀包埋 081没事,我心术也不正 082不为人知的内情 083百年不遇的废物 084养宜千日,用宜一时 085她没想做官 086她就是倒霉蛋李尚 087是殿下回来了 春节放请假通知 088她想做多大的官?过年好 089扬名之捷径求月票 090她就这点儿爱好 091大郎君来看您了 092是你啊 093长兄真的很需要成家吗 094使坏 095来了月底求月票 096以少欺多求月票 097骠骑大将军府常岁宁月底求月票 098作废iwannacola打赏加更 099争一个公正 100最足的诚意 101骨子里是个欠收拾的? 102道德底线有待降低 103她也喜欢吃栗子吗 104先太子殿下很风趣 105拜师宴 106和他们一起散布 107以文会友,以诗为柬 108他是为她而来 109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 110女子之师 111岁宁不许 请假一天 112我与潘安情投意合 113自证 114真是好运气 115虎 116外室爹 117还没结束 118挂灯君陌兮万赏加更 119跌落神坛求月票 120东施效颦 121性情天差地别 122让人知道常岁宁是谁 123还真有点像求月票 124不是省油的灯 月底求月票啊啊啊 125闻有崇月之风求月票 126圣人召见渃清涵打赏加更1 本月最后半天求月票 127她拒绝了 128殿下会原谅她吧 129此鱼非彼鱼 130成了 131阿兄与驴与狗 132她要自己选 133雨夜琴声 134滔天背叛 135是值得藏私的秘密吗 136天塌下来有他嘴顶着 137活久些才有惊喜 138先探一探路 可恶的甲流,请假一天 139除非你嫁给他 140堂堂正正比一场 141胜负 142谁教她的? 143最佳太子妃人选 144不可窥测 145是福是祸 146会一会那位常家娘子 147那场风雪 148不愿冒犯于她 149必要时他会战死沙场 150净身房操刀管事转世求月票 151重见天日的机会求月票 152求圣人成全 153更讨厌了 154都是看脸的货 155他之所求月底求月票 156怕是出事了 157不如指望峨眉山的猴子求月票 158起兵匡复瓊如万赏加更 159出兵讨伐 160相当炸裂的程度 161就这么爱吗 162魏侍郎是贼吗 163榴火一家 164大可来利用愚弄我 165她都知道什么 166拿到了 167帝心起 168抱歉与多谢 169朕只求一个真相 170他一直有所隐瞒 171她只信自己 172还做得成朋友吗 173自此将星凋零 174有人在帮她 175她问,他都会答 假条 176她救过您的命吗 177等下次好奇的时候 178郎君过于自信 179变废为宝新思路 180失踪 181相认补更 182吓死我了 183她乐意欠着 184谋害求双倍月票 185另一个坏消息求月票 月底求月票 186他已经疯了 187阿兄绝不失约求月票 188交易 189人证五千字大章求月票 190好,我答应了 191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192她猜对了 193杀机求月票 194起猛了等待也是行动万赏加更 195笑话买一送一求月票 196断臂求生 请假一天,本月会补上 197来得刚刚好 198这不叫交易 199她是一位卑鄙的母亲吗? 200悔恨如刀 201她自己来救 202不退,不逃 203蝼蚁的道理 204交情深到什么地步补更 205指一条生路 206以她为饵 207揭露 208敢问圣上,臣女有错吗 209接阿兄回家 210她也可以打出去求月票 211在他救苍生前救他 212让阿爹从了就是 213行刑求月票 214赔罪 215他的“僭越之心”求月票 216赐封为公主求月票 217陛下是否会强留?月票清仓了 218别演了,表舅求月票 219宁宁糊涂啊求月票 220为敌或为棋?渃清涵打赏加更2 221轻舟已过万重山 222愿嫁 223至宣州 请病假一天 224宣安大长公主 225第二种可能求月票 226它的主人回来了 227做人的门槛 228哪一种喜欢?求月票 229我可以喊你阿姊吗? 发烧请假 230入军营 231我还挺有名的 232你想换什么? 233不让他的善成为愚善 234会有援军吗求月票 235这么嚣张这么莽吗? 236如一颗珠,似一棵树 237常阔非死不可 238我什么样,女子便是什么样 239阵前相认 240恭喜大仇得报 241好刀好甲好崔璟五千字大章求月票 242自己不觉得荒谬吗? 243再见面 244担心祖坟五千字大章求月票 245隔行如隔山……山呢? 246阳光甚好,正当赶路大章含补更,求月票 247草包恐惧症月底求月票 248常家养不出怪物(求月票) 249还有鸿门宴吗?求月票 250常副帅回来了 251谁是反贼?春花秋月打赏加更 252来者何人打滚求月票 253规矩是死的,人也可以是 254他也记挂身在江南的人 255替自家大都督卖惨求月票 256千里共同风 257好好地讲一讲她 258《太傅发疯日常》 259只要能将他的学生还给他 260“她不是我的,但我是她的” 261但求一败 请假一天,勿等 262三比 263那是殿下的枪法 264见过总教头 265不对哦求月票 266宁远将军求月票 267“早日归家” 268可敢赌一赌求月票 269吓一吓自己求月票 270怎么还唱上了五千字大章求月票 271噱头十足求月票 272不是还未到吗? 273是要报复她吗?打滚求月票 274不被承认的朋友求月票 275他竟对一个男子……?五千大章求月票 276有点担心他求月票 277她自会守好求月票 278迎敌三更大章,含桃酥与四喜丶打赏加更 279杀敌求月票 280前方来者何人?求月票 281我以我为天,我意即天意 282她不需要从天而降的英雄 283天爷哦求月票 284何妨大度一些? 285万人空巷求月票 286小孩儿兄 287不愧是她常妹妹 请假一天 288输给她,不丢人 289想有一技之长五千字大章求月票 290象园旧梦 291三天到了 292送我的? 293愿与殿下同行 294榴火,快来 295那便试试 296我不会食言 今日无更,勿等 297将军,权力真好五千字大章 298“不公的源头” 299为何要救她?求月票 300要不要一同试一试? 301我教舅父 302必遭天谴 303天不亡河洛求月票 304她会成为传说的化身求月票 305有事请教太傅 306你时日无多了月底求月票 307我不同意此事五千大章求月票 308我和长兄是一伙儿的求月票 309站起来跟我走求月票票 310可以重新考虑我了吗 311她缺德的很明显吗?求月票 312他不干净了 313告别去求月票 宝们,请假一天 314别演了六千字大章补更 315这一切都是他所为五千字大章补更 316她才配与他并肩求月票 317有孕 318闭嘴,我自己会哭求月票 319崔璟,你要什么 320他要的很多 321殿下与阎王爷孰快求月票 322她来取生辰礼了 323喜欢哪个样式的麻袋? 324好大的口气 325宋大人是不是想拜师了? 326朕,只能答应她 327打倭军养你们 328哼 329哈 请假一天,勿等 330“金山女郎” 331若无明主,我为明主 332有望不必再与阿点一桌 333人生四大按不住求月票 334克主旺主求月票 335好多钱呢中秋快乐 336刺史府不养闲人月底求月票 337每字诚惠二十五万两求双倍月票 国庆快乐,休息一天 338都怪风太大 339庸俗肤浅的快乐求双倍月票 340她要两样东西求月票 341我喜欢读书求月票 342此乃喜丧求月票 343祝你们幸福 344大都督那求而不得的大舅哥 345裱起来求月票 346大云寺出事了大章求月票 347圆寂 请假一天,明天更新 348两根拂尘 349一线生机二更 350阿无和它娘求月票 351最佳分配之法 352出了些差池 353他在瞒她什么? 354还是被我打动了吧 355“全麻宴”(打滚求月票 3561崔≈3金鸡 357无二院求月票 358我会青出于蓝胜于蓝 359她这盏灯比谁都黑求月票 360江都热情好客求月票 361唐休困大章求月票 362旧主之物再现求月票 363人嫌狗厌求月票 364重生并非偶然求月票 365是否有不臣之心?月底求票票 366主帅回来了求月票 367殿下,是您,对吗?求月票 368我这么有钱啊求月票票 369看来那个人很特别月初求月票 370不然您抽空上个身? 请假一天 371“惯兄如杀兄”六千字大章 372只要阿尚开口 373真相背后的真相求月票 374昔致远的秘密求月票 375报仇的时候到了求月票 376一局谋划数十年的救世之棋 377他是个很好的人求月票 378“无绝,快过来”求月票 379他愿救世,谁来救他? 380我走到哪里,你活到哪里 381发现大人的秘密了 382你主内,她主外曾浣荠菜群像,可跳 383跟娘走,不缺爹 384孵出来的殿下求月票 385戴假髻,熬羊汤 386如日月恒长而无伤 387“争宠之心不宜太过” 388择主没有瓶颈期 389躺得半生,终遇明主求月票 390“守好”“守富” 391你少在那边叽叽哇哇求月票 生日请假休息一天^3^ 392离奇荒诞的猜想 393大盛这是要亡了吗?月底求月票 394必有大战求月票 明天更新 395她要抢一处最好的求月票 396从此刻起,此处由我接管 397一个杀十个求月票 398他必须要站出去求月票 399这是在交代后事吗? 400鼠辈安能杀我求月票 401多杀几个,给咱们抬轿 402她才是最大的杀器 402她才是最大的杀器 403造出自己想要的天意补更 404天不肯赐,吾自造之 405大捷求月票 406始乱终弃……然后呢? 407此生不事二主 407此生不事二主 408给他们一些像样的震撼 409没有运气,全凭实力求月票 410可敢与某正面一战? 411你和李效是何关系? 412江都常岁宁,前来讨教大章求月票 413剪除一切不安分的爪牙 414大人功在千秋 415女客深夜登门 416见着活的金山了 417怕鬼,但要脸求月票 418疑心喻增 419备一份厚礼 420磨人的老来俏常阔和大长公主群像,可跳 421同喜,同知,同在 422卖上个好价钱 423她好像杀人了二更求月票 年榜求月票 424吓傻了吗?年底求月票 425雅,大雅啊 426我又非吐蕃鼠miya2022打赏加更 427我喜我生,独丁斯时新年快乐 428他可以,但她不行求月票 429就是你最最景仰的常刺史 430偷狗贼元祥求月票 今日无更新,勿等 431你这颠婆拿稳些 432以此自证,您可满意了? 433杀掉一个废物有什么好处? 434天高海阔,不好吗? 435让阿妮做您的刀吧 436真好,又见到她了 437一介武夫崔令安 438可否单独一叙? 439反骨上生了个情种 440可曾被人背叛过吗 441一直陪在我身边吧 442去问段真宜吧 443当执利剑伐道 444扬帆凯旋 445刺史大人回城 446封赏旨意 447升任节度使 448请赐奴一死 449重新说一说奴的故事吧 450全部的真相(含书友iampetty打赏加更 451璟渐贫,无力奉养 451璟渐贫,无力奉养 452哪家的漂亮显眼包求月票 453新新之人,她甚爱之求月票 454将我送给常刺史吧求月票 455我负责打架求月票 456倘若先太子是女子呢?求月票 457幸福得有点歹毒了求月票 458快逃吧求月票 459怎丑成这般模样了求月票 460从来都是同一人求月票 461有人先一步下手了 462唯有杀之求月票 年节请假 463我不能没有你春节快乐 464必让我儿认祖归宗 465父母超额常岁宁 明天恢复更新 466无力奉养? 467一心倒贴的外甥 468等大人践诺之日 469何必舍强求弱? 470准备聘礼还是嫁妆? 471让我看看你的刀求月票 472取荆州,破王庭 473打得一动不动求月票 474要认清仇人求月票 475汉水畔夜见常节使元宵快乐 476再坏能坏到哪里去?求月票 477以身入局,续以白昼 478造反的好苗子月底求月票 479必能和睦兴盛求月票 480棍棒之下出孝子求月票 481我的亲阿姊啊 482先人所留 483瘟疫 484炼狱锻剑 485我与你同去 486一朝断前程 487祈神佑 488道理要用刀来讲 489让他怎么死才合适 490这门户由我清理 491记的究竟是哪门子仇? 492除非是聘礼 493身世之谜 494创业未半而中道发家 495您想伤几成重? 496你被他骗了求月票 497我有一个条件 498人可以走,命得留下 499请陛下止损 500筹备大婚 501在政治婚姻中反客为主 502绝不坐以待毙 503栽在畜生窝里了 504末路 505毙命 506是天下人的节度使 507无名之辈不足杀也 508贫道来迟求月票 508贫道来迟求月票 509最上等的风水 509最上等的风水 509怎么又活了?求月票 510亲自选定的家人 511如此江都,何愁不兴 512常节使又要赚钱了 513无我常岁宁之名 514必不负相托 今日无更勿等 515是否对吾主有心? 516更大危机的预演 517哭也将城门哭开 518必打断你的腿 519六郎不傻 520原来您还活着 521她看重的人,她来护 522大人反乎? 523希望她不要回来 524可为天下主 525崔家的决定 525崔家的决定 526你妒忌大郎 527洛阳城破 528师父定会救我 529圣人要我反吗 530大义而体贴的造反 今天无更新,明天见 531至贵之八字命格 532敢欺中原无主 533战鼓起求月票 求双倍月票??)?*?? 求双倍月票??)?*?? 534请他赴死求月票 534请他赴死求月票 535绝处逢生求月票 535绝处逢生求月票 536帮你打回来大章求月票 536帮你打回来大章求月票 537六郎何时长进求月票 537六郎何时长进求月票 538太子大婚 538太子大婚 539禁宫血光 539禁宫血光 540想磕一个求月票 540想磕一个求月票 541马婉来信 541马婉来信 542隐秘的伴生关系 马行舟赶到禁宫门外时,尚未到开宫门的时辰。 各宫门下钥有固定的时辰,除非遇到重大变动或突发情况,否则皆不可提早或延迟。 负责值守的禁军见马行舟此时入宫,不敢怠慢地上前行礼并询问原故。 值此动荡关头,每个人心头都仿佛悬有利剑,稍有风吹草动便要如临大敌。 面对禁军不安的询问,马行舟却是摇了头:“并无要事,本官在此等上一等便是。” 如此时局下,依他的身份,固然可以持右相手令,使禁军打开宫门,但如此一来只会让人心加剧动荡,而他所禀之事隐秘,也并不适宜闹出太大动静。 马行舟来得匆忙,心间焦灼不定,但依旧不曾失了沉稳。 十月下旬的夜雨中,年近六旬的马行舟,在禁宫外足足等了半个时辰。 直到各道宫门依次洞开,马行舟才撑着伞快步去往了甘露殿。 临近冬至,又逢阴雨,天色亮得更晚一些,虽已近早朝之时,此时的甘露殿中却仍旧亮着灯火。 圣册帝不知是初起榻,还是彻夜未眠,她身着天子常服,灯下可见其花白的发髻梳得依旧整洁,周身威严不减平日,只身形因病而添了两分消瘦。 圣册帝显然料到马行舟这般时辰入宫必有紧要之事,待马行舟入得殿中行礼时,只见殿中侍奉的宫娥内侍皆已有序退去。 圣册帝身侧只留下一名心腹内监随侍案侧。 很快,内监便将那封马婉亲笔的家书从马行舟手中接过,呈至御案前。 圣册帝不动声色地将信上内容看罢,微微抬手,将那仅余下的一名内侍也屏退了下去。 “马相为此事连夜入宫,着实辛劳。”圣册帝并未有急着去提及信上内容,而是平静地向马行舟问道:“依马相看,马婉是如何探听得知到的这些机密?” 信上,马婉并未明言查探的途径,只道:【孙女马婉以性命为证,笔下所言字字属实,望祖父务必重视待之。】 “据朕所知,自上次马婉奉朕之命行事后,一度失去了音讯……”圣册帝说到此处,脸上有一瞬的疼惜,才往下道:“从那之后,想来她的日子或不会好过……如此,她又岂有机会能接触到此类机密?” 帝王语气中有对马婉的怜惜,但也不难听出,这其中更多的是质疑,疑得是马婉当初为何能活下来,得以继续做荣王世子妃,甚至如今又有机会接触机密之事。 这些问题,马行舟并非没有想过。 此刻,他道:“臣以为,荣王府之所以留下婉儿,或有所图。” “那马相认为荣王府所图为何?” 马行舟垂眸道:“或是臣与马家。” 马行舟看不到圣册帝此时的神态,但从这份安静中,他知道那是天子在示意他往下说。 “荣王府暗中一直有收拢人心之举……”马行舟近乎剖心地道:“若婉儿在益州出事,荣王府与马家势必结仇。反之,若他们留下并善待婉儿,便有机会向马家示之以情,日后可借婉儿拉近与马家的关系,或借婉儿之手行事。” 马行舟身后不止是马家族人,身为大盛第一位出身寒门的宰相,他身后站着数不清的寒门子弟。 这是马行舟反复思虑后,得出的答案。 这世间事若有蹊跷,必是有利可图,至于他夫人曾有过的那个“或因荣王世子与婉儿生了情”的猜测,历来并不在政治谋算的考虑范围之内。 说罢这些之后,马行舟执礼跪了下去:“臣身负皇恩,曾立誓以身许国,誓死效忠陛下,此志未曾有一日动摇——” 片刻,圣册帝自龙椅上起身,来到了马行舟面前,亲自将他扶起。 “马相深夜入宫传信,待朕剖心示之,为朕殚精竭虑,朕倘若再疑心马相,又岂配为君?” 马行舟眼角微红,深深再施一礼。 以毫无根基的布衣之身入仕,却被女帝破例提拔重用,得以自身为天下寒门学子铺路,这份绝无仅有的经历,让心系寒门学子的马行舟注定对女帝有着超乎寻常臣子的忠心与感德。 直起身之后,马行舟才接着说道:“故臣认为,在荣王府有心善待婉儿的前提之下,又逢如今局势渐明朗,荣王府与各方往来必然频繁……如若婉儿有心,的确有可能查探到一些隐秘之事。” 圣册帝微颔首。 “但臣并非是认为这信上所言,便一定可信。”马行舟道:“臣信得过婉儿绝不会做出背叛朝廷、背叛家中之举,但臣只恐荣王心机深沉,或有借婉儿之手传递虚假消息的可能……” 这番话,无疑是足够理智的。 马行舟信得过孙女的德行与立场,但同样不得不去考虑荣王府有可能设下的陷阱。 “马相思虑缜密。”圣册帝缓步走到龙案旁,未急着坐下,她再次拿起那封书信,重新审视着上面的内容。 马婉在信上透露的荣王府机密,大致有三。 这封信写于十三日前,信上言,荣王无意入京,欲假借伤病搪塞…… 此一点,自然已经得到了证实。 其二,马婉在信上提及了多个姓名,声称这些皆是暗中倒戈荣王之人,其中便包括山南西道与黔中道节度使,甚至还有一些在朝为官之人……而那些人当中,不乏圣册帝疑心的对象。 其三,也是让马行舟与圣册帝最意外,最无法轻视的一则密事…… 马婉称,范阳军起事背后的真正主谋,正是荣王李隐。 并且马婉给出了极明确的线索指向——范阳军的领兵者段士昂,与荣王私下书信往来甚密,关系非同寻常。 若信上内容果真可信,那么毫无疑问,这显然是最有价值的一条消息。 据马婉在信上言,荣王密谋让段士昂助范阳军攻入京师,之后荣王府再以匡扶大局为名出兵,与段士昂里应外合除去范阳王,李隐即可顺理成章、磊落体面地接任大统。 圣册帝立于案侧,看着手中书信上的“段士昂”三字,问:“马相觉得,信上所言段士昂此事有几分可信?” “单从表面来看,臣无从判断。”马行舟道:“但不妨先以最坏的结果推想一二……若婉儿果真遭了荣王府利用,传递了假的消息,而若圣人轻信了此事,对荣王府有何好处?” “朕倒认为,这个消息是真的。”圣册帝缓声道:“唯有它是真的,才能更好地取信朕与马相。” 这世上最高明的陷阱,往往便是以真实为饵,方可引人深入局中。 “朕曾让人查过段士昂。”圣册帝对马行舟道:“此人出身军户之家,他的父亲曾是范阳军中的一名校尉,早年战死有功。而不久之后,他的母亲也因病故去,家中仅余下一位阿姊与他相依为命……” “再之后,段士昂到了投军的年纪,便也承继其父旧志,投入了范阳军中,这大约已是十七八年前的事了,而正是那一年,他的阿姊据说嫁与了外乡人,从此再未回过范阳。” “朕令人探查过段士昂这位阿姊的夫家,却一无所得。”圣册帝道:“朕便认为,或是那夫家贫寒无名,相关之人已不在世上了,但眼下看来……” “段士昂这位远嫁后便失了音信的阿姊,或许便是段士昂与李隐的关连所在。”圣册帝推断着道:“而从李隐擅藏于他人身后搅弄风云的作风来看,朕有理由可以相信,段士昂是荣王府的人。” 马行舟心思几转:“若果真如此,荣王在此关头透露自己与段士昂的关系……” “意在让朕做出应对。”圣册帝道:“朕若知段士昂是他的人,必会加倍戒备,为免段士昂攻入京师,助荣王成事……朕必当尽全力诛杀范阳军。” “范阳军在东,如此一来,京师西面的防守便会松懈……”马行舟眼神微变:“届时恰给了山南西道与黔中道兴兵京师的机会!” 而不管攻入京师的是段士昂还是山南西道与黔中道,只要京师被破,荣王都可以长驱入京,行所谓主持大局之举。 所以,这或许是一场调虎离山之计……荣王欲借范阳军调离京师守军,尤其是其中的数万玄策军——荣王是因见女帝迟迟不曾有调用京师玄策军的迹象,故才有此计? 但马行舟说完之后,又意识到了一丝不对:“……可是圣上,李隐当真想不到此计会有被识破的可能吗?” 谋算的尽头,从来不是对方是否会入局,而是此局是否有被识破的可能—— “他当然想得到。”圣册帝冷笑着道:“所以这大约并不只是调虎离山之计……” 马行舟话至此处,已然也想到了此计的关键,那便是“两难”。 若圣上决定往东边洛阳用兵,则给山南西道及黔中道可乘之机。 反之,若圣上“识破”此计,由此判断荣王真正的目的是从西面动兵,遂集兵于西面防御,那么东面洛阳方向又会陷入空虚…… 层层剖解之下,这甚至像是一个阳谋,无论如何选,夹击之势已成,顾此则失彼。 如此,或要问一句,荣王既已对京师形成腹背夹击之势,那么此次借马婉来信设局的意义又何在? 圣册帝心头已有答案:“他不外乎是想让朕知晓朕已为困兽,让朕自乱阵脚……” 圣册帝再看着手中这封信,甚至从中看到了荣王作为操纵局势的那一方,随手挥洒而出的挑衅气息。 而如此时局下,她乱得越快,败得便越快。 无论京师将余下包括驻守京畿的玄策军在内的兵力,用于抵御哪一面,都会顾此失彼……洛阳也好,山南西道也罢,皆近在咫尺,一旦调开京师防守,荣王便可借东西二者中任一势力,用最小的代价攻破京师。 这固然并非是他取胜的唯一选择,但是仅仅借一封信便有可能达成的捷径,何乐而不为? 这时殿外已有稀薄天光亮起。 马行舟脊梁上不知何时已爬满了冷汗。 至此,他也已将荣王的用意看得分明。 这一计的阴毒之处便在于,信中的消息甚至全是真的,可即便如此,这些消息却无法给天子带来任何助益,只为逼她做出应对,而无论如何应对,几乎都逃不出荣王府的算计。 岭南与朔方节度使初才惨死于京师内,四下正值动荡——若说此一击,是为攻袭大局。 那么此时这一封“时机刚好”的来信,便是为攻袭天子之心而来。 如此之下,如何选似乎都是中计,那么,难道只能死守京师吗?可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坐以待毙? “可是,李隐他遗漏了一点。”圣册帝道:“这封信离开益州之时,范阳军尚且未尝败绩,段士昂也尚未被重伤——李隐能如此笃定朕会陷入两难,倒也情有可原。” “朕根本不必往洛阳出兵。”圣册帝眼神中并未见分寸大乱之色,反而一点点沉定下来:“洛阳已有常节使在。” 看着帝王的神态,马行舟几乎脱口问道:“陛下仍这般信得过常节使吗?” 江都密旨被篡改之事,他亦是知情者…… 圣人暂时未曾戳破此事,他可以理解是为了稳固局势的权宜之计,但他无法理解的是,在对方已然做出了此等与反叛无异的举动后,圣人竟然还能做到安心将洛阳彻底交托出去…… 这并不符合圣人一贯的性情作风。 “朕不得不信。” 这个回答,却让马行舟陷入了更深的惊惑之中。 隐约间,他甚至从圣人对待常岁宁异常“信任”与“放任”的态度中,捕捉到了一丝某种隐秘的伴生关系。 这种羁绊,或也存有反噬成敌的可能,但是在圣人眼中,却仿佛被天然地置于其它的敌人之后。 马行舟困惑猜测间,已听圣册帝道:“李隐很快便会知道,局势未必一定尽在他操纵之中。” 真正的“变故”,在李隐看不到的地方早就出现了。 “马相不妨与朕一同等一等。”圣册帝将那封信压在龙案上方。 马行舟微抬首间,只见帝王眼底已有决断,她一手按在案头,宽大龙袍曳地,定定地望着殿外天光:“再等一等洛阳的消息。” 天光大亮时,雨水方休。 同样数日阴雨的洛阳城,今日终于现出一抹晴色。 和前几日一样,崔琅拖着族人们早早出了门,在洛阳城中听曲儿吃酒,吟诗作赋,甚至还招来了一帮洛阳子弟一同作乐。 但这一日,反常的事情却发生了。(本章完) 543是否足以将她打动? 这数日来,崔琅在洛阳城中甚是张扬。 为了将这份张扬贯彻到底,崔琅每每总要选在洛阳城中数一数二的酒楼中饮酒作乐,当然,一应账单都记在范阳王头上。 此一日午后,崔琅扶着酩酊大醉的叔父从酒楼中出来,听着叔父口中醉醺醺吟诵着今日的《不如速死赋其五》—— 近来出门,崔琅这位名唤崔秉的叔父,自来到洛阳之后,不时便会有一首《不如速死赋》面世,灵感喷发而从无衰竭之相。 “如此世道,不如速死……” “为人鱼肉,不如速死……” “良辰好景,不如速死……” “恰逢美酒,不如速死……” 崔琅每每听在耳中,只觉若将自家叔父之号改称为速死居士,倒也相得益彰。 但还真别说,他家这位叔父,这几日来倒是凭着这一首首《不如速死赋》,在洛阳城的文人间杀出了一番名号来。 大约是世道的确艰难,大家的精神状态普遍不算乐观,叔父这自成一派的颓然批判之风,竟阴差阳错地很是吸引了一批拥簇者。 不说别的,今日酒楼中慕名而来的文人,便有五六十号人。 崔琅大手一挥,宴请诸人,很是豪爽。 当然,账依旧记在范阳王名下。 花着范阳王的钱,借此结交了一把洛阳文人的崔琅,此际刚扶着自家叔父离开酒楼,忽听身侧的一名族中少年小声问道:“六哥,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崔琅脚下一顿,看向周围。 这时,另一名族人也发觉了不对:“……那些跟着咱们一起过来的人呢?” 他们外出走动,总有一支护卫跟随在侧,时刻监视着他们的动向,可此时那些本等在酒楼外的护卫却不见了人影。 崔琅将崔秉交给另一人来扶,自己则退后数步,回到酒楼门外,随口向酒楼外招揽客人的伙计问道:“小哥可有瞧见随我们一同前来的那些人去了何处?” “约是两刻钟前就走了!”那年轻的伙计道:“那时有人寻了过来,同他们说了一句什么,似乎是出了什么事,便见他们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崔琅面色如常地点了头,笑着同那伙计道了句谢,正要抬脚离开时,忽听那伙计笑问道:“崔六郎君明日还过来么,来的话,小人提早给您留好雅间儿!” 崔琅眼睛微动,回头朝那伙计一笑:“来,怎么不来!好位置好酒,且都给本郎君留着!” 伙计咧嘴弓腰应着:“好嘞!您慢走!” “六郎,那些人真走了?”见崔琅折返,崔氏一群族人们又走远了些,一名子弟才紧张地压低声音问:“那咱们……逃是不逃?” 趁着此时天还没黑,正是出逃的大好机会! 崔家众人一时都躁动忐忑起来,这机会来得太过突然,他们甚至有种没做好准备的感觉。 而如此关头,大家都莫名下意识地看向崔琅,当然,除了崔尘—— 崔尘缓缓摇头,神情变幻不定地道:“此事颇为蹊跷,恐怕其中有诈……” 崔琅谦虚求问:“那依尘堂兄之见,应当如何应对?” 崔尘神情郑重:“六郎,你且容我想一想。” …… 天色将暗之际,负责跟随崔琅等人外出的那一行护卫,回到了安置崔家族人的府邸中。 为首之人向一名侍从问道:“崔家人回来了没?” 那侍从答:“一个时辰前便都回来了。” 为首的护卫:“??” 这么好的机会,这群人竟然没跑? 为首护卫拧紧了眉,崔家这群废物脑子普遍缺根弦他是知道的,但缺到这种程度,倒也叫他始料不及。 次日,崔琅等人照常出门,那群护卫中途再次离开。 但等他们回到府邸时,一问才知,崔六郎张罗了一群侍从,正陪他蹴鞠…… 再一日,在崔家众人出门之际,那护卫统领直接声称有要务在身,未再跟随外出。 然而待到天黑之际,再一问,崔家三十人,仍旧一个不少地回来了…… 那名护卫统领沉默片刻后,忽然有些抓狂,竟有种想将一群倒霉孩子扔掉,却怎么也扔不掉的绝望。 至此,崔家众人也都反应了过来,至夜间,低声交谈道:“……六哥,范阳王该不是见咱们一无是处,便想将咱们丢掉吧?” “令节啊。”盘坐榻上的崔琅状似欣慰地道:“你总算是反应过来了。” “既如此,那咱们明日或可试着离开洛阳了……”一连想了好几日的崔尘,在此时终于做出了决定。 却听崔琅摇头道:“不,咱们不能走。” 有族人忙问:“六郎,这是为何?” “凭什么他们让咱们来,咱们就得来,他们让咱们走,咱们就得走?”崔琅悠哉地靠向榻中,道:“就该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叫请神容易送神难……小爷我还偏就不走了。” 崔尘叹息着劝道:“六郎,你何苦要赌这份气?” 却见崔琅狡黠一笑,冲他道:“堂兄,咱们来都来了,总也不能白来一趟。” 崔尘一愣,下意识地思索间,只听一旁的少年道:“六哥,咱们也不算白来吧,花用了范阳王万两银应是有的……” 他们在吃穿用度上,半点没同范阳王客气——眼下想来,莫非是范阳王不堪重负了吗? 听一群少年胡侃间,一名中年族人正色提醒崔琅:“六郎可曾想过,范阳军突然要放我等离开,这背后或是家主的谋划与安排?” 崔琅看向那名说话的族人:“实话不瞒叔父,我也认为此事很有可能是族中的安排——” 崔尘忙问:“那六郎为何不愿离开?” “考虑到祖父并未让人传信告知这个安排……”崔琅道:“故而我想,祖父或许有另一重用意——让我等自行选择去留。” 众人闻言大多怔住。 崔琅叹口气:“族中如今处境艰难,此次能让人放我们离开,尚不知是承了何方人情……” 他若就这样两手空空地走了,总觉得怪憋闷的。 所以,崔琅心中起了一个念头。 这正是崔琅近日一直外出晃悠的原因所在。 次日,崔琅仍旧去了那家酒楼。 他饮至半醉,去了酒楼后院里的净房小解。 待从净房中出来时,恰遇那名年轻的伙计迎面走来。 崔琅朝那已经眼熟的伙计笑着道:“小哥今日倒是清闲了。” 伙计应了一声,将汗巾搭在肩上,待走得近了,却是压低声音与崔琅问道:“崔六郎这是不打算离开洛阳吗?” 崔琅眼睛微闪:“小哥生了一双慧眼啊。” 伙计一笑:“崔六郎谬赞,小人就是靠这双眼睛吃饭的。” 崔琅眉眼微抬:“敢问小哥是谁的眼睛?” 伙计的声音不能再低:“我家主人今在汴州——” 崔琅眼睛大亮——他就知道,师父必然会设法联络他的!事实证明,出来闲逛是有用的! 紧接着,那伙计又快声说道:“主人有言,若崔六郎想要出城,我等皆可暗中相助……” 崔琅强压下内心激动,道:“有劳转告,我暂时不欲离开洛阳……” 说着,看了眼四下,将早就准备好的书信极快地塞给那名伙计。 这一封书信,次日便被送到了汴州常岁宁手上。 常岁宁看罢崔琅在信上所言,略有些意外。 对常岁宁而言,无论是出于私人情分,还是为了拉拢人心,从一开始知晓崔琅落入了范阳王手中起,她便打定了主意是要救人的。 洛阳城作为东都,自然不乏她早年埋下的暗桩,那些暗桩同样被孟列经营得很好。 此次常岁宁借这些暗桩了解到了崔家众人的处境,因暗桩察觉到有人欲暗中放崔琅等人离开,她便未有急着插手。 但常岁宁没想到的是,崔琅并不愿就这样离开洛阳,而是自荐做她的内应。 常岁宁垂眸看着手中这封信,只觉其间有少年的狡黠机敏心思,也有无声中欲图独当一面、在这乱世间壮大自身的渴求与决心。 哪怕这很冒险,但常岁宁觉得,这份决心是值得她尊重并成全的。 片刻,常岁宁提笔写下一封回信,卷入一节竹筒间封好,让人送了出去。 很快,康芷快步前来求见,带来了一个消息:“大人,自申洲动身的五万兵马再有一日半,便可抵达都畿道,接近洛阳东面!” 而在两日前,他们后方的七万江都军也已顺利抵达,六万已至汴州,另一万守在徐州城外。 常岁宁道:“让他们于洛阳东两百里处扎营休整待命。” 康芷声音洪亮地应声“是”,即刻退了下去安排。 “东面兵马已至,夹击之势已成,大人打算何时向洛阳城动兵?”一旁的骆观临问道。 “伐城终是下策,且段士昂手中兵力如今与我相当,若正面较量,必然死伤无数,不过平添内战损耗——纵然我杀得是敌,削得却是大盛国力。” 常岁宁话至此处,想到了惨死京中的朔方节度使岳光,心底闷沉了一瞬,才与骆观临道:“先生让他们都过来吧,与我同议上战之策。” 常岁宁口中的他们,是指如今归骆观临统管的一众军中谋士。 骆观临起身长揖一礼,很快让人请了那些谋士们前来。 常岁宁手边压着崔琅的书信,心中静静猜测着洛阳城中此刻的气氛。 她想,那难登大雅之堂的范阳王李复,此时大约是慌张焦躁的。 事实确是如此,李复此际正在段士昂面前来回踱步:“……那常岁宁竟是兵分两路,还未动兵时便已图谋两面夹击本王,何其阴毒……此时眼见她东面的那一路兵马,不日也要接近洛阳了!” 李复懊悔地叹气:“早知如此,当时还不如一鼓作气攻往京师,倒好过被一个小女郎围困在此!” 段士昂因尚在养伤,此刻坐在椅中,右臂上缠裹着伤布,脸颊因重伤消瘦显出了少许凹陷,让他更添几分戾气。 他听李复那句“当时还不如一鼓作气攻往京师”之言,只觉犹如放屁一般毫不中听。 “我军攻至洛阳,便已经战疲,而京师尚有数万禁军,以及六万玄策军驻守——王爷果真觉得京师的城门是那么好攻的吗?” 大盛今有玄策军十五万,其中八万跟随崔璟于北境御敌,余下七万留守京师,其中一万奉圣册帝之令外出平乱,如今尚有六万驻守京畿。 加上禁军数量,京师如今可用的防御兵力仍有十余万之众。 若是寻常兵力,段士昂自然不惧,他惧得正是那六万玄策军。 或者说,他之所以选择向河南道动兵,其中的一重目的便是向朝廷施压,逼迫圣册帝动用那六万玄策军前来镇压,分散牵制京畿防御,给“王爷”制造从西面动兵攻取京师的机会—— 但“王爷”大约也没想到,“奉旨”前来的竟然是那常岁宁的江都军,京畿防御反而一动未动。 想到常岁宁三字,段士昂只觉右臂伤口又开始作痛。 医士们已隐晦地告知了他,他这只右臂,很有可能是要废了…… 这对行军者而言,近乎是致命的打击。 而他甚至还未来得及与常岁宁展开全面的较量,便已经付出了一条右臂作为代价! 眼前闪过那黑袍银甲的女子面庞,段士昂眼底涌出恨意与杀气——他今日之痛,必叫其百倍偿还。 段士昂心中郁郁,愈发不愿听李复那些毫无意义的蠢笨之言,干脆起身道:“王爷放心,属下这便召集众部将议事。” 范阳王:“士昂有伤在身,实在费心了……” “此乃属下分内之事。”段士昂说着,往后退了两步,便转身离开了此处。 见段士昂离去,范阳王叹口气,心头依旧不安,遂也召了自己的幕僚们前来商议对策。 “……如此世道下,这常岁宁手握重兵,待朝廷果真就是一片忠心?”范阳王忽然想到什么,向幕僚们问道:“依诸位先生之见,若本王亲自去信,诚心劝她归顺,对她重创我范阳军之事既往不咎,并许她以重诺,是否足以将她打动?” 范阳王说着,竟觉得这想法很是可行。 他觉得自己比女帝更具优势,毕竟他可是姓李的人。 范阳王想到便去做,同一众幕僚们反复琢磨了去信内容,最终写下洋洋洒洒近千字,尽显真诚本色。 在将此一封信送出去的次日,范阳王便收到了常岁宁的亲笔回信。 这信回得可谓甚快,且一捏信封竟是极厚,想必回信篇幅很是可观,范阳王心头升起很妙的预感,迫不及待地拆开来看。 在一众幕僚们同样期待的目光下,范阳王快速展信罢,脸颊上的肥肉却是抖了抖。 4200字,大家晚安嗷~ 544比刀刃更加锋利 被范阳王展开的那张信纸篇幅极大,经反复对折才得以塞入信封当中,而展开之后可见其上字迹密密麻麻—— 最重要的是,那笔迹与内容都十分熟悉…… 熟悉到范阳王很快便反应过来这篇信纸不是其它,正是自己写给常岁宁的那一封……而今却被她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 不,也不能说是原封不动…… 范阳王将手托至信纸末尾处,很快发现那里多了几行字迹。 那几行字迹瘦而有力,笔锋利落,字虽不多,却仿佛自有威压兵气,尚未看清内容时,便给人以由上至下的批示之感—— 范阳王定睛看去,只见其上言:【尔若诚心归顺,无需这般多费笔墨口舌,只需以段士昂首级献之,吾即可既往不咎——】 范阳王因过于不可置信,甚至反复看了数遍,最终确定自己不曾会错意,才抖着嘴唇道:“……这小女郎,实在狂妄至极!” 他去信说服对方归顺,对方竟然反要他归顺! 还要他杀了士昂! 这要求简直是异想天开,匪夷所思,倒反天罡! 范阳王自认脾气不错,此刻却甚觉受辱,正恨不能将那信纸揉作一团丢进火盆时,又见自己还漏掉了两行没看完,待忍着怒气看罢一行,却气得更利害了。 【此诺为期半月,过时不候。】 末了又道:【此为诚意之言,吾之诚心稍候奉上。】 “……她这是何意?”范阳王紧紧盯着最后的字眼,怒气还未来得及发作,心头又添了不安。 范阳王将这篇信纸交给众幕僚,众人正神情各异地传看间,忽听外面有急报传回。 “王爷……荥阳与郑州已落入常岁宁之手!” 范阳王不大的眼睛猛地一瞪:“……常岁宁她动兵了?何时的事?为何半点风声也没有探查到!” 前来报信的士兵神情恐慌,却又有别样的复杂:“回王爷,常岁宁不曾动兵!” 幕僚间也顿时哗然,不曾动兵,那是如何取下的荥阳与郑州?! 士兵很快将经过大致言明。 变故要从荥阳军营中开始说起—— 如今的荥阳归郑州管辖,郑州军营就驻扎在荥阳外不远,近日因受到段士昂的示下,军中每日都要进行操练。 昨日午后,郑州参军亲自操练兵士,在与一名年轻的校尉切磋长枪时,却被那名年仅二十的校尉一枪贯穿了喉咙。 这是谁也不曾料到的,军中校尉竟借操练切磋之际,当众杀了统领一州兵马的参军! 当初段士昂逼近洛阳时,朝中令汴州,郑州与许州率兵支援,之后除汴州外,郑州与许州先后倒戈范阳王,这名郑州参军与郑州刺史皆是率先叛变之人。 即便如此,段士昂为了能更好地掌控郑州军,依旧在郑州军中增添了自己的人手。所以如今这两万郑州军中,有上千名范阳军在监管着,他们大多担任实职。 故而范阳王听到此处,仍觉无法理解,就算郑州参军被杀了又能如何,不是还有士昂的人在控制局面吗?还怕不能杀了那个校尉以儆效尤稳固人心? “……那名校尉振臂一呼之后,郑州军中几乎全都反叛了!”报信的士兵道:“不仅如此,就连荥阳百姓也纷纷跟从!” 如此大范围的反动之下,他们那千余名范阳军根本不够看的,被杀的被杀,被俘的被俘,甚至没能立刻将消息递出荥阳。 “这怕是早有预谋……”范阳王大惊:“那校尉到底是何来历?为何能煽动人心至此!” 那名校尉并没有什么背景,在军中虽小有威望,但绝不至于能号令全军—— 只是他杀掉郑州参军,振臂高呼之际,所言是为投效常节使。 此言出,立即有人附和跟随,军中如此,民间亦是如此。 听罢这些,范阳王仍觉不可思议时,一名幕僚恍然道:“……王爷大约有所不知,去年春时,那常岁宁曾在河洛之地受水灾之际为民祈福,据说还曾得荥阳百姓以万民伞赠之!” 那一场祈福传得沸沸扬扬,此一带的百姓几乎要将常岁宁传作了神女降世。 此次荥阳动乱,的确有常岁宁事先安排好的人手在推波助澜,但民心所向也非作假。 趁着消息还未传开时,那名校尉假借传报军讯为由,快马至郑州城中,面见了郑州刺史时,趁其不备取了郑州刺史性命。 后方的士兵紧跟着涌入城中,很快将郑州城控制起来。 那名校尉提着郑州刺史的头颅,站上了郑州城楼,令人快马传讯汴州,迎候常节使入城。 常岁宁得此讯相请,适才率兵赶往郑州。 途中,骆观临令人将早已备好的檄文,传往位于郑州南面的许州。 许州刺史刚听到郑州发生了如此变动,还未来得及彻底理清前因后果,忽见此檄文上门,展阅之时,手指都在颤抖。 那篇檄文甚至十分简短,但字字如刀逼近他的喉咙。 其上言,若他主动还归许州,尚有一线生机。 而但凡他有向段士昂求援之举,事后定杀不赦。 许州刺史满头大汗,咬牙一瞬,向身侧的近随抬手。 那近随会意,倏地拔剑上前,带人将那几名正欲向段士昂传信的范阳军当场围杀。 而后,许州刺史让人赶往军中传达密令:“速速将段士昂的人控制起来……反抗者一概诛杀!” 另又下令:“紧闭城门!无我之令,不得擅开!” “是!” 一道道命令传达下去,许州刺史浑身冷汗,捏着那封檄文坐回椅中。 说他立场摇摆没有骨气也罢……如今这世道上,又有几个不是被局势这把刀逼着往前走的? 许州紧邻洛阳之南,当时范阳军来势汹汹,眼看郑州已经降了,他若坚持顽抗,许州上下只有死路一条! 选择归顺范阳王,实乃别无选择之举…… 而这些时日,段士昂在他许州强征兵丁与粮饷,甚至强行带走良家女子送入范阳军中,许州百姓早已苦不堪言。 范阳军如此做派,实在很难得人心,他虽敢怒不敢言,却也无法真正心服范阳王,不过是苟且偷生而已。 如此前提之下,此时眼见许州局势有变……他身为许州刺史,还需要过多犹豫吗?不给那常岁宁让道,难道要为范阳王死守许州? 横竖尊严早就没了,命总要留住吧! 许州刺史心如死灰地闭上眼睛,全无半点抵抗的心思,只等着常岁宁率兵前来收回许州。 常岁宁未曾亲至许州,只让白鸿和荠菜率兵两万前来。 在许州刺史竭力拖延消息之下,待段士昂得知动静,率兵赶来时,许州已经易主。 常岁宁带兵入郑州时,无数荥阳百姓夹道相迎。 郑州城门徐徐打开,常岁宁携轻骑而入。 “见过常节使!” 那名身上沾着血污的年轻校尉,在常岁宁马前抱拳行礼。 常岁宁已经知道正是此人杀了郑州参军与郑州刺史,却未曾想到,他竟然这般年轻。 常岁宁握着缰绳,含笑问:“你叫什么?” 那年轻的校尉这才抬起头来,黝黑的脸上一双眼睛晶亮:“回常节使,属下姓祝,名成周!去年常节使在荥阳祈福时,那万民伞上,也有属下家中阿娘的针线!” 祝成周。 常岁宁笑着点头,记下了这个名字,与他道:“前方带路。” “是!”祝成周牵过自己的马,一脸振奋地爬上马背。 后方,身着长衫,以半张面具遮面的骆观临坐于马车内,马车竹帘被卷起,前方的景象一览无遗,包括四下振奋沸腾的民心。 骆观临无声叹了口气。 两日间取回两座城池,且未费一兵一卒,这无疑是值得被称颂的战绩。 入城之前,常岁宁曾对他说,此番功成在于他所谋之策。 但骆观临却无法认下这份功劳。 此次借荥阳军中内部发起兵变,在范阳军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定下郑州大局,再借郑州局势威慑许州,此事听来甚奇,但在骆观临看来,奇的并不是他的计谋,而是此处的人心。 所有的谋略算计都要立足于人性与人心,而此地的人心注定了荥阳与郑州虽为朝廷的失地,却不是她常岁宁的失地……此处的人心版图,早就归于她手,她若想取,注定不费吹灰之力。 骆观临盘坐车中,看着前方马背上的青色身影,眼底慢慢浮现一丝笑意,那一丝笑意中,有着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的与有荣焉之色。 常岁宁在郑州刺史府前下马时,祝成周快步上前,挤过上前牵马的士兵,双手接过了常岁宁马匹的缰绳。 握住缰绳的那一瞬,祝成周一阵激动,比杀郑州参军和刺史时加在一起都要激动。 要知道,他待回家后,若与阿娘说,他杀了郑州参军与刺史,阿娘固然会惊叹一声“我嘞乖儿来”—— 但若他与阿娘说,他替常节使牵了马,阿娘却势必会热泪盈眶地扶住他的肩,并且要拉着他去给列祖列宗磕头烧香,将他这光宗耀祖之举告知祖宗们,再给他烧一桌子好菜!而待他吃饭时,阿娘定会端着碗去串门,将此事告知所有的街坊邻居,狠狠接受艳羡嫉妒的目光洗礼。 祝成周想到这里,心情愈发激动,看向归期的眼神都格外热切,狠狠揉了揉归期的脖子,恨不能再趴上去亲一口。 归期嫌弃地甩着头,喷了一鼻子水汽。 常岁宁跨入郑州刺史府的大门,左右士兵衙役纷纷行礼。 康芷跟在常岁宁身后,一路看着四下跪拜行礼的人影,心头那一丝未能拔刀的遗憾,奇异地被冲淡了许多。 她是一向好战,并一心主张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的性子,每每错过一场战事都觉得错失良多。 但此时,看着那些以心悦诚服之色相迎的人,康芷第一次意识到,这世上远有比刀刃更加锋利的武器,它不必去杀人,但其所到之处,同样可令万人匍匐。 康芷握紧了手中刀,定定地看着前方的青色背影,只觉胸腔里的心跳莫名更加激荡,眼眶莫名发热,步子越跨越大,脊梁也挺得更直了些。 相比郑州,洛阳城中的气氛自是截然不同。 以如此方式失去了郑州与许州,于段士昂来说,是为奇耻大辱。 很快,他便探听到了常岁宁分别在郑州和许州布兵的消息。 汴州与郑州在洛阳东面,许州紧邻洛阳南边,而洛阳西面百里处同样也有淮南道的兵马驻扎……若说此前常岁宁的兵力部署尚且只是夹击洛阳,而今则已成围困洛阳之势了! 这是段士昂此前最不愿看到的局面,战略范围的缩小无疑意味着范阳军的处境越来越被动。 段士昂试图打破这种被动,他有意联合此前表达了跟从范阳军之意的河南道诸州兵力,让他们从汴州后方突袭打乱常岁宁的部署……但消息通道却悉数被常岁宁切断,段士昂每每派出去送信的人无一生还。 殊不知,就算常岁宁不曾出手切断段士昂同后方河南道诸州的消息往来,那些人也已没胆量再听从段士昂的安排行事。 徐州刺史依旧闭门不敢出,此前常岁宁放出了他已被诛杀的消息,他为此谣言甚为愤怒,却根本不敢出面辟谣,只怕辟谣当日便是谣言成真之日。 除徐州之外,常岁宁已差了谋士去往河南道各州刺史府上登门“造访”。 如今那些谋士们陆陆续续已要走遍河南道大半版图,目前尚未遇到头硬似铁的角色,用他们传回来的话来说:所到之处,各州刺史无不礼数周全,热忱相待,叫人心生暖意。 他们这厢暖心之余,却等同彻底断绝了段士昂借河南道后方兵力行事的可能。 段士昂顾不得尚未养好的伤势,亲自率兵攻打郑州,然而常岁宁只是闭城守之,从不出城迎战,似乎也没有主动攻袭洛阳的打算。 段士昂两次攻打郑州未果,反而因此消耗了兵力,并挫伤了军中士气。 如此压力之下,段士昂与范阳王之间,逐渐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分歧。(本章完) 545并非杀不得 在此之前,范阳王从不反驳质疑段士昂的任何决策,但那是基于一切顺利的前提之下。 段士昂率兵南下战无不克,如疾风般扫荡至东都洛阳,这一路来,范阳王时常一觉醒来便听闻大军又下一城,这让他几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坐享其成的躺赢日子,自然不吝于对段士昂交付信任和依赖,乃至言听计从。 可如今不一样了。 自攻打汴州受挫之后,又接连失了郑州与许州,段士昂负伤,大军连连失利,甚至遭到了常岁宁的三面围困…… 如此危机环绕之下,范阳王反倒觉得脑子清醒了不少。 他自认本没有什么大的野心,生平最大的爱好不过好吃好色而已,此番起事之机,于他而言就是从天而降的馅饼,这馅饼又香又大,砸得他晕晕乎乎,飘飘然然…… 范阳王时常眺望京师时,总觉得这一切都不太真实,得来的太过容易,好似全凭运气一般。 而这下好了! 如今这寸步难行的困境,反倒给了他脚踏实地的真实之感,整个人竟都踏实了…… 李复哇,贱不贱呐——范阳王在心底指指点点着自己的鼻子,自骂了一句。 骂完这一句之后,范阳王便开始直面起了自己的处境与想法。 这平白得来的一切,给他一种白赚之感,白赚嘛,谁都喜欢,而若叫他还回去,他咬咬牙,倒也能过得了心里这一关…… 总而言之,他并没有那份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执念,也不具备同大业同归于尽的决心。 范阳王很诚实地接受了心头萌生的退意。 撤吧。 趁着北面还有打下来的基业在,趁着这退路还未被常岁宁堵死,抓紧往北撤吧! 北面那样辽阔,实在不行就回老巢范阳关起门来,只要跑得够快,还怕没活路吗? 当然,在对段士昂提起跑路的想法时,李复不忘将此称之为:“士昂,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段士昂却几乎直言驳回了李复的提议。 “王爷此时撤出洛阳,岂非前功尽弃?那些因王爷据守洛阳而选择扶持王爷的势力,也必将纷纷散离。” “此一退,军心乱而人心散,注定要兵败如山倒。” “王爷何必因一时的困局便急于退缩,若那常岁宁果真有十足胜算,又为何迟迟按兵不动?说到底,她不过是想借围困之举虚张声势,若王爷果真退去,便正中她的攻心之计,等同是将洛阳双手奉与她!” “正面之战尚未始,王爷当冷静以待,切莫急于涨他人志气灭自身威风。” “王爷只管安心将此事交给属下即可。” 诸如此类的分歧,在范阳王与段士昂之间已出现数次。 范阳王想退,而段士昂不愿退。 段士昂并非想不到最坏的结果,但他所图与范阳王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段士昂知道范阳王惧死,但范阳王的死活也好,范阳军的存亡也罢,并不在他真正的考量当中。 于段士昂而言,和常岁宁这一战,能赢固然最好,而即便赢不了,他也势必要竭尽全力牵制并重创江都军的兵力…… 他根本不惧与常岁宁正面对战,他如今尚有十七万大军在此,常岁宁并不具备将他一举碾碎的能力,双方一旦全面开战,他便能进一步搅乱洛阳与河南道的局面,给益州荣王府制造机会。 常岁宁是“王爷”眼中的心腹大患,如今亦与他有着断臂之仇,因此,他即便举全部范阳军之力与其玉石俱焚,定然也在所不惜! 他并非不计后果,只是范阳军的后果并不被他看在眼中。 原本也只是一把剑,折断也无妨,只要能物尽其用即可。 段士昂几乎存下了让范阳军与江都军同归于尽的决心,自然不会理会范阳王的退缩之言。 段士昂在去往与部下议事的路上,那名负责监督崔家子弟的护卫统领寻了过来,跟随在段士昂身侧,压低声音道:“大将军,崔家众人还是未曾离开……” 他又试图扔了两次,却仍然没能将那些人扔掉。 且这几日崔琅等人已经不怎么出门了,似乎是有些倦怠了,每日只窝在府邸里吃喝作乐。 伤势未愈的段士昂正为战局费心,听得此言,只皱了下眉,道:“随他们去,看护好他们即可。” 放走崔家族人,是益州的示意,想必是“王爷”已暗中和崔氏达成了约定—— 但明面上他到底是在为范阳王办事,不好公然放崔琅等人离开,既然这些废物们乐不思蜀,那便也随他们好了,只要人活着就行。 见段士昂无暇理会这些琐事,那名护卫统领应下后,便顿下脚步,未再继续跟上前。 …… 正值午后,范阳王午歇之时,做了场噩梦,惊醒时满头大汗。 “本王方才梦到驻扎在西边的敌军又向洛阳逼近了三十里……”范阳王坐起身来,擦了擦额上冷汗,喃喃道:“还好是梦境而已。” “父王,您梦得也太神了些……”守在榻边的一名少年惊讶道:“方才有人来报,西面的淮南道大军向洛阳方向又进了五十里!” 范阳王刚松下的那口气猛地又被提了起来:“……什么!” 五十里? 竟比他梦中还多添了二十里! “常岁宁这是要打来了?!”范阳王掀起被子走下榻来,少年忙替他披衣。 范阳王急道:“这可如何是好!” “父王您别急,段将军已经在应对了。”少年人道:“且就算打起来,一时半刻也打不进洛阳城来,咱们等段将军的消息就是了。” “你倒是万事不上心,火烧屁股了你且得先烤个红薯,脑子里的弦比八十岁老叟的裤腰还要松上几分!”李复在少年头上敲了几下,没好气地问:“你来此处作甚?” “儿子不是一个人来的。”少年人道:“崔六郎也在外头呢,他想见父王一面。” 这少年人名唤李昀,这些时日与崔琅往来甚密,这源于二人拥有着同一个高雅爱好:斗蛐蛐。 范阳王听到崔琅的名号就心烦,派不上用场不说,还特别擅长花他的钱,那崔家三十名子弟的花销俨然要赶上他一万士兵的军饷了! 范阳王下意识地就摆手拒绝:“去去去,让他回去。” 然而这时,帘外已有崔琅的声音响起:“王爷这是醒了?” 李昀赶忙应答:“醒了醒了!你快进来!” 得了这句邀请,崔琅十分自来熟地走了进来,朝着范阳王咧嘴笑着施礼。 范阳王对外一直打造着礼待崔家子弟的形象,因此崔琅出入洛阳宫苑并不受阻,更何况有李昀陪同在侧。 “崔六郎,你快坐。”李昀热情地替自家父王招待起来。 崔琅便果真不客气地在小几旁的椅子里坐了下去,李昀在另一侧坐下,并狗腿地替崔琅剥起了松子。 披着外袍的范阳王坐在榻边,见状哼笑了一声,他原还笑话自家小子脑子里的弦松得厉害,没想到崔家这个竟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要么说臭味相投呢。 “崔六郎为何事要见本王啊。”范阳王接过侍女递来的茶水,问了崔琅一句。 崔琅不答反问:“近日王爷忧心否?” 范阳王喝了几口茶,闻言掀起眼皮子看向崔琅,很诚实地道:“本王就差命悬一线了,你道本王忧心否?” “那正是了。”崔琅一笑,拱手道:“在下便是为替王爷解忧献策而来。” 李昀听得很是意外,崔六郎此行竟是为了正事?崔六郎竟然也有正事? 范阳王将茶盏放下,叹道:“这策崔六郎即便敢献,本王却未必敢用啊。” 虽只字未提嫌弃,却字字皆是嫌弃。 “王爷至少先听一听嘛。”崔琅说着,将身子往范阳王的方向探了探,略压低声音道:“此法甚是简单,王爷只需杀一人即可。” “哦,杀谁?”范阳王漫不经心地问。 崔琅:“段士昂段将军。” 范阳王看向他。 李昀在旁瞪大了眼睛,正要说话时,只见父王摆了摆手,房中的两名侍女便躬身退了出去。 “你要本王杀段将军——”范阳王好笑地看着崔琅:“好向那常岁宁认降?” 崔琅不置可否一笑。 “且不说本王即便这么做,也未必就能保住性命,朝廷也未必就愿意轻恕本王……”范阳王似乎不解地道:“单说此时局面,本王若是撤去,便尚有生路在,为何就要自断臂膀求生呢?” 崔琅笑着道:“可是有段将军在,这大军去留,王爷您说了怕是不算啊——” 范阳军的兵权,十中之九是被段士昂捏在手中的。 崔琅接着道:“万一段将军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撤去,从未想过要给王爷留生路呢?” 范阳王哈哈笑了一阵,才道:“士昂与我一损俱损,他有何缘由要断我生路?” 崔琅:“王爷就这般笃定段将军待您一定忠心耿耿?” “原是非亲非故,士昂待我有几分忠心,我心中自然有数。”范阳王理了理胡须,笑呵呵地道:“可大业一日未成,他便要保我一日安稳……本王需要他,他又何尝不需要本王呢。” 崔琅眼中闪动着些许意外之色,但未妨碍他往下继续说道:“可若段将军真正想要扶持的,实则另有他人呢?” “哦?”范阳王似来了兴致:“何人?” 四目相视间,崔琅道:“益州荣王。” 范阳王抬了抬略稀疏的眉毛:“李隐?” 他的神情看不出信还是不信。 “您想啊……”崔琅依旧拿闲聊的语气道:“他另有效忠之人,恨不能拿您和范阳军的命来牵制朝廷兵力,好为荣王铺路呢,又怎会为顾及您的安危而选择北退?” “这样说,倒是有那么些道理……”范阳王扶着双膝自榻边站起身来:“可是证据呢?” “士昂为吾之良将,我若因几句毫无凭据的假设之言便将之错杀,良心又岂能安宁?” 范阳王披衣踱步间,动作并不算快地抽出一旁挂着的宝剑,剑锋稍转,指向了崔琅的脖颈。 李昀吓得腿一软,连忙跪了下去:“父王……” “本王虽不愿得罪崔氏手中的笔杆子,但若崔家为助荣王成事,欲图行此挑拨离间之举,将本王当作毫无脑子的蠢物看待戏耍……”范阳王圆润的面孔上仍是笑吟吟的:“如你这般自作聪明的崔氏娃娃,本王也并非就杀不得。” 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剑锋,崔琅往后仰去,将脑袋靠向椅背后,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意。 谁说范阳王就只是个没脑子的傀儡? 人家心里明白着呢。 这三言两语间,分明是将崔家的立场看得再清楚不过。 瞧着肥猫一只,实则也有利爪。 此时此刻,崔琅有理由确信,倘若段士昂果真能将范阳王扶持入京,前者但凡动作慢些,范阳王必然做得出过河拆桥之举——笑吟吟的除掉功臣,事后再悲切地落几滴眼泪。 范阳王不是容易被吓唬到的。 先前常岁宁之所以未曾贸然向范阳王透露段士昂与荣王之间的关系,便是因为她手中并无真凭实据,若是过早宣扬此事,只会惊动段士昂,而段士昂一旦生出戒心,再想拿到证据就更难了。 所以,常岁宁选择先一步步围困洛阳,令范阳王心生退意,而常岁宁很清楚段士昂不会退离洛阳,待二人因此出现分歧时,方才是攻心的最好时机—— 而自荐留下做内应的崔琅,无疑是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 他在外人眼中看来足够纨绔无用,周围人等待他轻易不会生出戒心,很多事由他来做便格外方便。 但同时,这也十分冒险。 其中诸多分寸,都需要崔琅小心把握,不可有丝毫松懈侥幸。 除此外,这更需要他对常岁宁无条件的信任,毕竟他所得消息全凭常岁宁书面告知,而他并未亲历任何剖析真相的过程。 若是常岁宁给出的消息有误,或是崔琅在执行的过程中稍有迟疑,等着他的便是死路一条。 此中之机敏、胆量、决断,缺一不可。 此时,崔琅尽量镇定地伸出两根手指,抵在剑脊之上,将剑往一侧轻轻推远了些,轻声道:“王爷想要的证据稍后便至……” 谢谢大家的月票,谢谢书友黎肖澍、琰脂虎1、贝壳里的海klc,梧桐雨语不尽,孤獨的大提琴、一只宁酱,书中自有meta,喜欢无cp等书友的打赏~ 晚安。 546崔六郎他罪不至死 另一边,那名负责崔家族人的护卫统领,刚从外面回到崔家人居住的府邸,便听说了崔琅去了宫苑之事。 他例行问了一句:“崔六郎去宫苑作甚?” “据说是去寻世子斗蛐蛐。” “……”护卫统领问:“可有让人跟着?” 那护卫点头:“统领放心。” 护卫统领便没有多想,交待了两句后,就往内院走去。 路上,他遇到了几名年轻的崔氏子弟在园中蹴鞠,亦有人在塘边闭目垂钓,还有一位年逾三十的崔氏子对婢女执扇吟诗,叫那婢女羞得面红耳燥。 护卫统领拧眉,懒得理会,快步走开了。 一切看似都与往日无异,荒诞却又很符合他对崔家人的刻板印象。 直到一名年轻的崔氏子弟出现在他面前,说是备了一份厚礼,要送去宫苑献给王爷,但他们搬抬不动,便请他过去帮忙。 护卫统领心中疑惑,崔六郎前脚去了宫苑,崔家人后脚又要向范阳王献礼? 护卫统领未动声色,决定先去看一看那所谓厚礼是何物。 去了才知,竟是一樽足有一人高的木雕佛像。 护卫统领对此有些印象,这群崔家人当中,有一人十分沉迷木雕技艺,大约是士族人家并不支持他们发展此类技艺爱好,此次在外,此人便报复性地雕作起来,经常让人帮他们搜罗可用的木材…… 这木雕佛像便是出自此人之手。 护卫统领看向一旁那口巨大的箱子,下意识地道:“若将雕像装箱送去宫苑,怕是会有磕碰,倒不如——” 然而他话未说完,忽觉后颈与后脑处一痛,口中溢出一声疼痛的闷哼。 他身形一晃,脑中嗡鸣地转回头去,只见那叫崔令节的圆润少年人手中举着一只粗棍,正惊骇地看着他,不知所措地道:“怎……怎么没倒啊!” 他晌午明明特意多吃了两碗饭的! “……”护卫统领刚要骂人,忽被人从后方扑倒在地。 而后,一团棉巾不由分说地捂住了他的口鼻,让他很快失去了意识。 “还好六郎留下了蒙汗药备用……”那攥着棉巾的中年族人松口气,催促道:“快,将他抬入箱中!” 那箱子原也不是为那樽木雕准备的。 很快,范阳王世子李昀的人奉命来取“献礼”,这口箱子便连同那樽木雕一同被抬上了骡车,运往了宫苑。 而此时,因西面淮南道大军再度逼近洛阳城的动作,段士昂已率兵出城前去察看。 那名护卫统领被一壶冷茶泼醒后,才发现自己已被绑缚起来,且被人押着跪在了范阳王面前。 这让他神情大惊,在被崔家人从背后偷袭时,他晕乎间还在想,莫非崔家人这是终于打算出逃了?如此倒也实在有病,他给了那么多的机会都不要,偏偏要亲手将他打晕——饭非得自己动手烧的才香是吧! 然而此时,看着面前坐着的范阳王,此人才意识到,事情远比他昏过去之前设想的严重…… 坐在那里的范阳王看起来和平日并无两样,不高而略显臃肿的身形,没有攻击性和威严之气的五官,就算不笑时,也常给人一种很好说话的感觉。 但此刻由范阳王口中说出来的话,却叫那护卫统领心头剧颤。 “听说你瞒着本王,两次三番欲暗中放走崔氏族人……”范阳王的语气也并不重,叹息着问:“你是士昂的部下,自然是为士昂办事的,就是不知士昂又是在为何人办事?” 那护卫统领闻言蓦地看向站在一旁的崔琅。 见他看来,崔琅和往常一样礼貌一笑。 护卫统领暗暗咬牙。 所以崔琅早就知道他有意放崔家人离开,可对方不走也就罢了,竟然还转头告到了范阳王面前?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见他死死盯着自己,崔琅提醒道:“余将军醒醒神,王爷问你话呢。” “属下并不曾做过欺瞒王爷之举!”护卫统领斩钉截铁道:“王爷若轻信这等油嘴滑舌之辈,反要伤了和段将军之间的情分!” 崔琅一脸惊讶:“余将军,这个时候你还拿段将军来压王爷,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那护卫统领脸色一青,刚要说话时,只听范阳王叹道:“伤不伤情分的,总要先弄清这情分是真是假……否则岂不成了本王剃头挑子一头热?” 范阳王话音刚落,便有两名宫苑内侍走了进来行礼。 “这二位公公是专司宫苑刑罚的,就由他们来替本王问一问。” 其中一名年长的内侍犹豫着问:“敢问王爷,是要在此处动刑?” “就在这儿吧……”范阳王扭头看了眼四周,轻轻拍了拍椅子扶手,叹气嘀咕道:“横竖也住不了几日了。” 那护卫统领不安地看向年轻内侍手中托着的木盘,只见其上摆放着四五种不同的短刀。 而很快,那两名内侍二话不说,竟然伸手便去脱他的外袍和里裤! 他试图挣扎,但蒙汗药效尚未完全退去,另又有两名护卫死死押着他,便只能惊惧质问:“你们干什么……” “阁下可先试一试宫中的腐刑。”老内侍取过一把刀,似笑非笑地道。 所谓腐刑,便是割势净身。 那护卫统领闻言神情大骇,却很快被褪去衣裤,死死地按在了地上,就连嘴巴也被堵住。 嘴巴被堵住的一瞬,带给了当事人没有机会再开口的暗示,濒临绝望之下,那护卫统领脑中紧绷着的弦就此断裂,他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反抗,姿态由平躺挣扎着变成了趴伏,顾不上下半身赤裸的狼狈,嘴巴里发出含糊声响,拿求饶的眼神看着范阳王。 范阳王抬手,示意内侍将他口中塞着的棉布取出。 “属下……”那被按趴在地上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却再不敢有迟疑地道:“属下是在为段将军办事,也隐约知晓段将军与人暗中有密切往来!但属下并不知对方是谁!” 他出身范阳军,一直跟随段士昂左右,常替段士昂办一些隐秘之事,但他只是奉命行事。 在一次次奉命行事的过程中,他难免察觉到一些东西的存在,但是他没有机会、也不敢深入接触探究。 “哦,只是半个心腹啊……”范阳王说着,再次抬手:“多问无用……” “等等!王爷!”那护卫统领满脸求饶之色,赶忙道:“属下虽不知,但有一个人肯定清楚!……邓清载!” 他说出了一个名字。 此人是段士昂身边的心腹,且平日里段士昂与外界的往来信件,皆经过他的手。 趁着段士昂不在城中,范阳王很快借询问战况之名,召此人前来。 范阳王自觉作为一个焦虑怕死的废物,频繁询问战况是很合理的事。 等候的间隙,范阳王在殿内踱步时,忽然看向崔琅:“……人要本王想法子抓,还得本王亲自审,这就是你给的证据?你这告的哪门子密?合着你只出一张嘴?” 崔琅“嘿”地一笑:“……这也是为了让王爷您亲自参与进来嘛,若我将证据直接捧到王爷跟前,万一王爷疑心是我造假,那岂不是还有得麻烦?” 范阳王哼了一声:“本王看你比谁都会算计……这下麻烦全落到本王头上了。” 不多时,那名叫邓清载的段士昂心腹,便来到了宫苑内,面见了范阳王。 范阳王询问了一些战事相关,又说起段士昂伤势,并赐了一匣子补药。 此人上前接过,行礼要退出去时,却发现书房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合上。 他眼神骤变之际,四五名护卫已拔刀快步向他围了上来。 相比那名护卫统领,此人虽非武将,嘴巴却要难撬得多。 那名老内侍手中跃跃欲试的去势刀,终于还是派上了用场。 一并用在此人身上的,还有宫廷里专用来折磨审讯内侍的手段。 如此一番残酷的逼问之下,待天色将暗时,心焦的范阳王,总算听到了结果,并拿到了一封刚来自益州荣王府、段士昂还未来得及过目的书信。 段士昂的确是在为荣王李隐做事。 但二人并不只是简单的上下从属关系。 据邓清载招认,段士昂的阿姊是荣王暗下养着的“夫人”,为荣王生下一子,且此子已长大成人,很得荣王喜爱。 而段士昂在起事之后不久,便暗中将自己的家眷子女全都送往了益州。 “这就麻烦了……”范阳王叹息:“原想着还有机会劝士昂回心转意,现下看来却是不能了。” 人家俨然是一家人,他算个什么玩意儿? 有这层关系在,段士昂便不可能更改心意。 现如今的荣王世子李录体弱多病,若荣王成就大业,那个有段家血脉的孩子十之八九是能成为储君的,到时段士昂便是储君唯一的舅父,段士昂的后代子女也将拥有无上荣宠,这休戚与共的关系,换谁谁不卖命? 至此,范阳王心中已无比清楚,段士昂是断不会退的,荣王也不会准许他退。 “麻烦啊……”范阳王站在窗下,看着被点亮的宫灯,眼睛眯了起来。 片刻,他转过头去,让人去留意段士昂是否回城的动向。 崔琅见状,心中稍定了定,走到这一步,事情就成了一半了,他的小命也算保住了。 而范阳王亲手查实了此事,并且动了段士昂的人……若范阳王不想被段士昂察觉到变故之后除去,那前者就必须要尽快动手了! 崔琅心中莫名激荡了一把,试探着低声问:“王爷打算怎么做?可需要在下帮着一起参谋参谋?” 范阳王看向他,却是似笑非笑地道:“说来,本王有一事很好奇。” “崔六郎手中连证据都没有,却敢来本王面前告密……”范阳王问:“此事是何人透露给你的?你就这般信得过那人?” “分明有机会脱身,却选择留下冒险揭发此事……让本王除去段士昂,对你有什么好处?”范阳王问到这里,又改了下口:“或者本王应当问,除去荣王的人,对你们崔家又有什么好处?崔家此时多半已倒戈荣王,你这样做,岂非是在拖家中后腿?” “王爷此言差矣。”崔琅笑着说:“让王爷识破段贼真面目,下手将其除去,乃是必然之事——难道没有区区在下,此事便办不成了吗?说到底,在下不过是留下蹭个功劳。家中之事自有长辈做主,我身为晚辈,借机多谋一条生路,何乐不为呢?” 范阳王抬眉:“此前倒是本王眼拙,竟没看出来崔六郎是个少见的聪明人……” 说着,赞成地点头:“淮南道常岁宁这一条生路,的确值得崔六郎冒一场险。” 崔琅谦逊一笑:“比起王爷,在下哪儿敢妄称聪明。” “这话就对咯。”范阳王笑了笑,抬手道:“来人,将崔琅拿下。” 崔琅脸上笑意一收,赶忙问:“王爷这是何意!” “胆子够大,脑子够快,但太年轻了些。”范阳王甩袖道:“吃本王的,住本王的,临走还要借本王来立功……羊毛也没有这样薅的,天下何来这等连吃带拿的好事!” 崔琅吱哇求饶。 李昀在旁也为他求情:“父亲,崔六郎他罪不至死啊!” 崔琅表情震惊,什么叫罪不至死,他压根没罪,他这叫做好事!这厮到底会不会求情!煽风点火急着给他火葬还差不多! 范阳王听得心烦,立即让人将崔琅拖了下去。 当夜,范阳王得到消息,段士昂留在了城外军中指挥战事部署,暂时没有回城的打算。 这让范阳王松了口气,却也犯起愁来,不回城是好事,如此一来,段士昂一时半刻便留意不到他这边…… 可若是要图一个稳妥,他便要赶在段士昂回城之前将此事了结……但在军中动手,显然不是一件容易事。 范阳王左思右想,待到次日晌午,仍带人出了洛阳城,亲自去了军中。 他虽时常因惧死而给人以懦弱之感,但有些事,为免闪失,必须由他亲自来做……哪怕这比崔琅跑到他面前告发段士昂来得还要冒险百千倍。 范阳王来到军中,心神不宁地在帐中等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等到段士昂前来。(本章完) 547你走好吧 范阳王虽然很少会来军中,但身份在此,军中依旧留有他的大帐,其内日用之物及舆图沙盘等一应俱全。 此时段士昂入得帐内,便见范阳王连忙从摆着沙盘的矮桌后起身:“士昂总算是过来了!” 段士昂伤势未愈,右臂缠着伤布且被固定住,无法抬手行礼,便只向范阳王微垂首示意,抬起眼睛时,开口问:“王爷怎亲自来了军中?” 范阳王向段士昂走来,边道:“本王昨日听闻西面淮南道大军逼近洛阳,又迟迟不见士昂你返回城中……本王昨晚一夜未眠,翻来覆去地想,着实是放心不下。” 段士昂留意到范阳王稍显青黑的眼底,确是一脸未曾歇息好的浮肿之相。 “来,士昂且随我坐下说话……” 范阳王催着段士昂在矮桌旁落座,前者举手投足的动作间可见心中急切与不安,他给段士昂亲手倒了一盏茶,边道:“士昂啊,先前是本王一时心急,不该与你争执。本王不通兵事,难免有急乱之时……士昂切莫放在心上才好。” 段士昂将左手横放在矮桌上,握住那只茶盏,却未急着入口,只道:“王爷能够明白属下为王爷大业而计的一片苦心便好——” 范阳王连忙点头:“本王明白,本王怎会不明白!” 说着,神情几分动容几分惭愧:“士昂这一路来劳苦功高,若不是为了本王,又岂会伤了右臂?” 范阳王字里行间尽显情真意切,似乎正是为消除先前二人之间的分歧隔阂而来。 见段士昂的面色缓和下来,范阳王才问起有关战事之言:“……本王来时,见军中正在点兵,这是要出兵了?” 段士昂自然不可能在这种事上隐瞒范阳王什么,点头道:“西面那五万淮南道大军扎营之处,距洛阳城仅余五十里,他们虽然暂未有攻来的迹象,但若我军放任不管,只会助长他们的气焰……”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且段士昂行军打仗,历来不喜欢做被动防御的一方。 “我已探查过,西面这五万淮南道大军,不比常岁宁手中的江都军善战,相较之下,他们是常岁宁所布三面兵力中最薄弱的……”段士昂微眯着眸子,道:“且他们扎营于洛阳之外,无地势与城墙作为防御,我欲今夜出兵突袭,一举攻杀而去。” 段士昂简单地与范阳王说明部署与用意:“待此一面的缺口被打开,我军占下西北两面,便可破常岁宁的围困之计。” 范阳王先是点头,才又问:“今夜突袭,士昂也要同去?” “我军接连数次攻城受挫,士气已不如从前……今夜之战,只许胜,不可败。”段士昂眼底有着一缕势在必得的杀意:“故此一战,我必须亲自领兵。” 范阳王却踌躇起来:“可是士昂你的伤……” 段士昂显然也是一夜未眠,加之伤势在身,此刻的脸色便透出虚弱疲惫,周身的杀伐气更多是凭意志在支撑着。 此刻他没有迟疑地道:“无妨,先打赢这一战再说。” 范阳王叹口气,忽然想到什么,拍了下额头,道:“对了,本王替你找来了一位擅治刀剑骨伤的郎中,一并带来了军中——” 说着,便冲身边的护卫道:“快让那郎中过来!” 段士昂微垂首道:“让王爷费心了。” 他此时还需对范阳王多一些耐心。 范阳王即便不赞成留在洛阳与常岁宁对峙,却也不敢真的与他撕破脸,因为范阳王很清楚,一切终究都还要仰仗他段士昂。 但同样的,这个时候他也不宜和范阳王闹僵……从范阳带出来的数万精锐范阳军,固然只听从他的命令行事。但是如今这十七万大军,虽被统称为范阳军,其中更多的却是一路强征或俘虏而来,他们大多数人认的只是范阳王这个名号。 他若想做到如臂使指地操纵全部兵力与常岁宁死战,那么李复便要好好做他的傀儡才行。 既然还有用,自然值得他费些心思应对。 那名郎中很快被带了过来,替段士昂查看伤势。 段士昂的臂伤是穿透性的,恢复起来本就不易,更何况他一直未能做到安静休养,此刻褪下衣袍,解下伤布来看,只见伤处依旧在渗着粘稠的脓血。 如此伤势,所幸如今已近冬至,若是换作炎炎夏日,莫说手臂不保,便是性命安危恐怕也成问题。 段士昂从昨日出城一直忙碌到现下,尚未来得及换药,此刻那郎中替段士昂清除去伤口表面的脓血与溃烂黏连,取出一瓶伤药,正要为段士昂敷上时,却被段士昂身侧的副将拿剑鞘拦下了动作:“慢着,谁准你擅自为将军用药——” 看着那未出鞘的剑,郎中手上一颤,神情有些不安。 “梅义,不可对大夫无礼。”在清理伤口的过程中疼得面色发白的段士昂微微转头,吩咐道:“请连医士过来。” 那副将应声是,收回动作,往帐外走去。 范阳王看起来有些不解:“士昂,这是……” “王爷有所不知。”段士昂语气平静地道:“属下的伤一直是连医士在医治,连医士曾有叮嘱,凡涉及用药,都需经过他确认,以免药性有冲突的可能。” 这自然是最体面的说法,未曾将戒备疑心在李复面前明言。 李复已经暗暗冒了层冷汗,面上却赞成道:“谨慎些是好事,士昂命贵,是断不能出差池的!” 连姓医士很快被带了过来,他仔细查看罢那名郎中带来的伤药,神情却逐渐惊讶,末了,双手将药奉还,问道:“敢问您可是姓夏?” 那郎中忙应:“正是。” “早就听闻洛阳城外有一夏姓名医,擅医刀伤……只是一直未能寻见!”连医士深施了一礼:“失敬了。” 所以,这伤药并没有什么问题,且配药的这名郎中是极难寻的良医—— 段士昂了然,复看向范阳王:“叫王爷费心了。” 范阳王摇头,叹道:“唯有士昂快快好起来,本王才能安心呐……” 连医士在旁帮着那名夏姓郎中一同为段士昂上了药,仔细缠裹伤处,末了又将段士昂的手臂固定住。 做完这一切后,夏郎中为段士昂开了药方,连医士看罢,拿着药方告退,亲自为段士昂抓药煎药去了。 这期间,有人来请示段士昂军务,段士昂刚换罢药,一时疼得难以动作,便由他身侧那名副将代为前去处理。 范阳王向夏郎中询问了段士昂的伤势情况,百般叮嘱一定要将段士昂的手臂医好。 夏郎中则反复交待:“最紧要的便是多加休养……” 段士昂从夏郎中的话中听出了两分治愈的希望,待夏郎中的态度也缓和许多,道:“待此一战结束,一定听从大夫的交待好生休养。” 无论如何,今夜此战,他是一定要去的。 但伤口被清理后,钻心的疼痛感让他冷汗淋漓,这种胸中藏有万千杀气待发,身体却不受操纵的感觉让段士昂心头升起几分焦躁,一时皱眉隐忍不语。 范阳王看在眼中,脸上俱是关切与不忍,于是向那郎中问:“可有缓解疼痛的法子?” 夏郎中斟酌着道:“若将军着实疼得厉害,或可试一试针刺穴位之法。” 心中焦灼,急于从这误事的疼痛中摆脱的段士昂闻言扯下身上披着的外袍,道:“有劳大夫施针,只要不妨碍行动即可。” 夏郎中应下,遂将银针取出。 段士昂虽被疼痛左右,却依旧谨慎地看向那一排银针,银针见毒多半色变,而那一根根银针新亮银白,并无异样。 段士昂遂盘坐闭眸,让对方施针。 随着一根根银针刺入肩臂各处穴位中,段士昂果然觉得疼痛感麻痹许多,紧皱着的眉心慢慢得以舒展。 这时,跪坐于段士昂身后的夏郎中取出了最后一根长针,抬手,便要刺向段士昂的后颅—— 而就在他手中长针即将接触到段士昂的后脑时,段士昂蓦地睁开眼睛,以左肘飞快击去,旋即起身,抬腿扫向那名郎中。 郎中手中那根格外粗长的长针飞落,人也被踹飞出去,撞倒了矮桌,打翻了上面的杯盏。 一旁喝茶的范阳王被吓得手中茶盏跌落,也倏地站起身,惊惑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士昂,这是……” 段士昂伸手拔去臂膀上的银针,看向那名郎中,眉心阴郁沉冷:“你想杀我!” 这郎中在施最后一针时,呼吸因紧张而暴露了端倪! “没有……小人没有!”那郎中否认着爬坐起身,下一刻,却是扑向了范阳王,与此同时他袖中出现了一把匕首,很快横在了范阳王脖颈间。 范阳王浑身哆嗦:“你……你这刁民,受何人指使,竟敢行刺!” 那郎中的声音也在发颤,挟持着范阳王往后退:“速速放我离开!” 段士昂见状拧眉,来不及分辨太多,便听范阳王惊骇地喊道:“士昂……救我!救我!” 范阳王出声求救间,面色惨白,几乎不能站立。 或是施针之际猛然起身,段士昂此时脑中嗡鸣声不绝,他试图迅速思索这名郎中背后之人,李复要杀他?还是说有人利用了李复?是常岁宁? 段士昂甩了甩头,这短暂的间隙,帐外已有四名护卫冲了进来,其中一人端起袖弩,两支短箭接连飞射而出,那名郎中背后负伤,倒地之际,手中匕首在范阳王的侧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段士昂下意识地道:“留下活口审问!” “是!” “士昂……”范阳王面无人色,毫无仪态地踉跄奔向段士昂,语无伦次哭道:“本王险些命丧此处啊……” 段士昂脑中的嗡鸣声更重了,他甚至听不太清范阳王的话,视线也有些模糊,身体麻痹的范围越来越大。 他恍惚间意识到,那些银针虽无毒,但刺入的穴位怕是另有蹊跷! 而这间隙,范阳王已经扑到了他身前。 段士昂下意识伸手抵挡在二人之间,但范阳王身宽体胖,径直就朝他扑了过来。 而同一瞬间,段士昂瞳孔一缩,蓦地睁大了眼睛。 “受惊”的范阳王依旧在浑身发颤,口中也溢出一声颤颤的长叹:“士昂……本王实在不想死啊。” 段士昂将手探向腹部,握住了范阳王握着匕首的手,而匕首刀身已经完全没入他的腹部。 随着范阳王手中搅动,段士昂几乎听到了脏腑被搅碎的声音。 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段士昂很快踉跄着倒了下去,他试图喊人过来,然而口中发出的声音却沙哑微弱。 帐内那四名侍卫全是李复带来的人,而那浑身颤抖的郎中已经被扶了起来。 这时,段士昂隐约听到自己的那名心腹副将折返来到了帐外,而帐外的士兵道:“梅副将,段将军方才已经离开了。”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对话,那名副将不疑有它,抬脚离开了此处。 巨大的痛苦和绝望让段士昂面颊眼角青筋抽搐,他强撑着想要起身,却再次倒下,口中发出不可置信的怨毒低语:“李复,你敢设局诓骗,杀我……” 满手鲜血的范阳王也彻底泄了力,他喘着粗气,在一旁的竹席上坐下,片刻,才转头看向段士昂,叹道:“士昂,你骗了本王这么久,本王只能也骗你一回……” “死在本王这个远不如李隐的窝囊废手中,你这心里肯定不是滋味。”范阳王再叹一口气:“然而事已至此,也不必多说了……你走好吧。” 说着,范阳王向护卫抬了抬手。 鲜血迸溅,段士昂破碎的声音消失在断裂的喉咙中,唯有赤红的眼睛里定格着恨意与不甘。 他怎么可能甘心,大仇未报,大志未酬……且是以如此讽刺憋屈荒诞的方式死在了自己一手壮大的军中,死在了李复这个傀儡的帐内。 他注定无法安息,眼神俨然要化作厉鬼,但范阳王暂时还顾不上这些死后之事。 好一会儿,浑身瘫软的范阳王才在两名护卫的搀扶下站起了身,开口安排接下来的事。 感谢书友奈叶08827的万赏!感谢珊珊来迟yyzss的打赏!谢谢大家的月票! 晚安~ 548轻率自大的资本 范阳王站稳后,便令护卫尽快清理段士昂的尸身与帐中血迹。 那名后背中了短箭的郎中颤抖地伏跪在那里,此刻他之所以没有倒下,得益于多穿了两件衣,并且前胸后背处缝有兽皮,没法子,身处乱世,有备无患,出门在外,命都是自己给的,自己不操心谁又能替他操心? 范阳王脚步虚浮地走到郎中面前,呼吸不匀的语气里带着感激:“夏郎中,今日多亏了你……” “小人无能……”夏郎中磕头战栗道:“施针时失了手,害得王爷亲自动手,还伤了王爷!” 最顺利的那个计划里,本该由他借最后一针了结段士昂的性命。 范阳王却示意他不必自责:“很好了,你也不是专门杀人的……” “本王也不是。”范阳王感慨道:“咱俩凑一起,也凑不出三脚猫的功夫来……否则也近不了他的身啊。” 段士昂的警惕毋庸置疑,这件事若是让专业的杀手来做,反而没有胜算。 “起来吧,本王稍后便让人放了你的家人。” “是……多谢王爷,多谢王爷!”夏郎中又磕了两个头,竟有点感动了,这年头,这么守信用的人不多见了。 范阳王不单信守承诺,还奉送了一句劝告:“洛阳内外很快会有兵乱,你最好是带着家人躲远些,先避一避风头吧。” 让人送走了夏郎中后,范阳王也赶紧离开了军营——杀段士昂只是第一步,杀完就得赶紧跑,军中是段士昂的地盘,一旦被段士昂的部下发现,每人即便只砍一剑,也能将他片成猪肉脯了! 范阳王走之前,让一名和段士昂身形相近的护卫穿上了段士昂的甲衣和披风,并且也伪造出了右臂受伤的假象,趁着天色刚暗下,军中还未来得及将各处火灯全部点亮之际,在人前短暂地出现了一下。 这便造成了范阳王走后,段士昂仍在军中出现过的假象,误导了四处寻找段士昂的那些部将,无形中替范阳王又拖延了一些时间。 出了军营后,范阳王让人将马车赶得飞快。 马车疾驰,颠得范阳王浑身的肥肉都在颤动。 待车马驶入城中,范阳王即刻让人关闭城门,并下令道:“今夜没有本王的手令,任何人皆不得擅开城门!” 回到宫苑之后,范阳王下令将宫门也紧闭起来,如此他才觉得心头终于安稳了一些——至少暂时不必担心被片作猪肉脯了。 随后,范阳王把可用之人都召了过来,将一道道命令急急交待下去。 军中,以梅义为首的范阳军众部将们,因迟迟寻不见段士昂,而察觉到了异样。 梅义亲自带人闯入了范阳王的帐中察看,这里本不允许擅入,但梅义心头预感不妙,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范阳王走得匆忙,帐中血迹不可能完全被清除干净,梅义很快发现了矮桌下的血迹残留,一时面色惊变,预感愈发不妙。 而此时,有人快步前来禀报,说是范阳王下令,取消今晚的突袭计划。 非但如此,范阳王还令军中即刻拔营,动身北归范阳! 军中因为这两道命令而陷入哗然震动,又因迟迟不见段士昂出面主持大局,四下不禁猜测纷纷,致使人心浮动。 梅义等人经过紧急商榷之后,令大军原地待命不得擅动。 交待罢军中之事,梅义快马加鞭,带人往洛阳城的方向疾奔而去。 范阳王的想法十分明确,只一个字:跑。 至于按照当初常岁宁信上批复的那样向她献上段士昂首级,以此认降……范阳王也曾考虑过,但最终还是否决了这个想法。 一来,他考虑到自己造反的举动太过恶劣,即便常岁宁不杀他,朝廷必然也不可能留他性命,女帝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哪怕只是用以震慑四方藩王。 二来,他如今摆脱了段士昂的威胁和操控,便尚有一线生机在……既然还有机会跑,谁又愿意送上门去做俘虏?他又不是什么很贱的性子。 范阳王焦灼地等待着各处的消息。 他很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也没有幻想一声令下,真的就能带走所有的兵将,下令归下令,有多少人愿意跟上,还得等军中的消息传来。 范阳王的心理预期是五万人马,这五万人马能将他平安护送回范阳即可,至于当皇帝什么的,他已经不想了……这世道阴险得很,陪他一路杀来洛阳的段士昂是荣王的人,而他举刀杀了段士昂,纯粹是被常岁宁利用,明知是利用,他却不得不为! 这些人的心一个比一个脏,手段一个比一个狠,心眼一个赛一个密……他还是滚回范阳好了! 而跑路这种事,讲求的就是一个快字,趁着段士昂的死讯还未传到常岁宁的耳朵里,他得抓紧跑——若是可以,最好能在天亮时就动身! 辎重粮草什么的不必带太多,横竖北面一路打下来的那些城池,有范阳军守着,暂时还都是他的地盘,路上不必担心粮草供应的问题…… 但是来洛阳一趟,也不能空手而归,总得带走点什么,于是范阳王交待下去:“将这些时日侍奉本王的美姬都带上!” 没法子,他这个人是这样的,重感情,又怜香惜玉。 所以他起事之际,为了不叫妻妾和女儿们冒险,将她们都留在了范阳,只带了一个长子跟随左右。 范阳王在这方面对自己的评价很高。 这时,一名士兵快步奔走进来。 范阳王忙问:“可是军中有消息了?” 那士兵却道:“王爷,梅义几位将军求见!” 范阳王脑中嗡地一声:“他们怎么进的城,又是如何入的宫苑!” 他不是都下令关门了吗! “持得乃是段将军手令,一路无人敢拦……” 范阳王闻言面露复杂之色:“这份威慑,本王终究是比不得啊……” 还好他将人杀了,实在是杀得太对了。 范阳王话音刚落,手持段士昂手令的梅义等人,直接就闯了过来。 见守在堂外的范阳王府亲卫要拔刀去拦,范阳王连忙出声阻止,未让他们擅动刀剑,而是无声示意身侧的一名亲信退了出去。 梅义带人大步跨入堂中,眉眼间似携着冷风:“敢问王爷,大将军何在!” 范阳王神情迷茫:“士昂他……不在军中?” “王爷何必明知故问!”梅义的语气并不客气,只有一丝勉强维持住的隐忍:“若大将军还在军中,从不理会军中之事的王爷又为何要代大将军下令取消夜袭,并令大军北归?!” 见范阳王语塞,梅义按住腰间佩刀,一字一顿道:“大将军究竟人在何处,还请王爷给我等一个交代!” 范阳王轻叹了一口气,哑着声音道:“士昂已经死了。” 梅义一众人神情大骇,惊怒到了极致,几乎纷纷拔刀。 梅义举刀指向范阳王,额角青筋暴突:“……王爷为了从洛阳撤兵,竟杀了大将军?!” 来的路上,他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但他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范阳王这个窝囊废竟有本领在军中对大将军下杀手,并且成功了! “士昂他真正效忠的是益州荣王府,因此行事才这般不顾军中将士存亡,执意要留在洛阳……”范阳王痛心疾首道:“本王杀他,也是迫不得已,不得不为军中将士们思虑。” 此言出,那四名副将神情各异,亦不乏愤怒之人:“李复,你杀了大将军,竟还要编造出如此荒诞的理由!” 说着,举刀便向李复杀去。 范阳王左右的护卫立刻涌上前去。 堂外也很快有护卫拔刀围杀而来。 混乱间,范阳王被护着从此处退离。 梅义等人不是单枪匹马而来,他们带了一千精兵,此处的动静传开之后,宫苑四下很快便厮杀起来。 “紧闭宫门,一个不留!”范阳王身侧的一名部将下令。 事已至此,范阳王干脆让人将段士昂已死的消息传去了军中,以此来为自己争取人心。 宫苑中鲜血飞溅,处处可闻拼杀声,范阳王躲去了后殿,兀自心焦时,忽然听到一声轰鸣自夜空上方炸开。 廊下,范阳王赶忙抬眼去看,只见是一簇烟花在夜幕之上绽放。 范阳王先是一愣,他这边正杀着人呢,哪个不开眼的这个时候放烟花凑热闹? 待第二支烟花绽开时,范阳王却已是悚然大惊——坏了! 烟花一物出现在大盛不过十多年,但范阳王隐约也听说过,此物有传递消息的作用! 谁在传递消息?又是向谁传递消息? 烟花声未停,一声接着一声,而范阳王细观之下发现,那些烟花接替炸开的方向,在有秩序地逐渐往东面转移……东面,郑州! 常岁宁! 范阳王蓦地瞪大了眼睛,只觉那烟花炸开的火星子已经烧着了他的眉毛,而他心底和焦灼感一同出现的还有惊惑不解。 通过崔琅一事,他自然已经猜到了洛阳城中必有常岁宁的眼线,他也试着让人审过崔琅,试图逼问出常岁宁设下的眼线所在,而负责审问的正是那手持断子绝孙刀的老内侍—— 那把刀几次逼近崔琅胯下,崔琅人都吓晕过去好几回,被泼醒之后,每每头一句话都是哭喊着道:【……消息都是借飞箭射过来的,我从未见着过人,根本不知他们长什么模样啊呜呜呜!】 如此逼问之下,屡屡不曾改口,范阳王便勉强信了。 但眼下……他只想亲自操刀将那崔家小子给阉了! 如此协作紧密有序的行动,常岁宁在洛阳的眼线显然不止一处! 但是他才杀了段士昂,这消息甚至尚未在军中传开,她那些眼线又是如何判断的? 耳边未消的厮杀声,给了范阳王答案——大约是梅义等人突然率兵入城的动静,让常岁宁的人瞧见了! 所以,她安插在洛阳城中的那些眼睛不单够多,够亮,还十分擅长判断局面! 突然觉得浑身都已被这些眼睛洞穿了的范阳王,简直要被这世道险恶的程度气哭了——常岁宁统共才来汴州不到一月,这些眼线她到底是何时埋下的?这些手段它真的合理吗! 对上这样的人,这仗根本就没法儿打! 范阳王也不敢等到天亮动身了,急忙奔出长廊,催促道:“快些将梅义那些人解决了!得赶紧走,常岁宁要来了!” 他说到“常岁宁要来了”时,声音都在发颤,不亚于民间百姓对“天狗要来吃月亮了”的天然恐惧。 这与天狗将至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气氛,让李复身边的人也跟着恐慌起来,急忙忙地奔走而去,安排动身事宜。 宫苑厮杀声未停,洛阳城内外时有烟火轰鸣,亦有不明情况的醉酒文人结伴登高吟诗,痛批范阳王荒淫无德。 月色,鲜血,酒气,诗歌,奔逃,烟花……为今夜的洛阳城蒙上了一层荒诞血腥而又绯丽绚烂的混杂色彩。 郑州城,刺史府内,听得士兵来报,常岁宁放下手中已书写完最后一字的笔,抬眼道:“传令下去,即刻动兵洛阳。” “属下遵令!” 言落之际,常岁宁起了身,一旁的女兵为其披上软甲后,她一手取下挂在屏风上的披风,一手拿过曜日,大步而出。 骆观临等人在后方行礼恭送。 待常岁宁走远,书房中立时众声哗然。 一众幕僚们大多欣喜激动,有人对钱甚道:“钱先生,主公已往,我等也该着手准备一二……以备明日赶赴洛阳了!” 四下都附和起来,钱甚没有多言,只转头看向门外常岁宁离开的方向。 她不过刚出此门,这些谋士们却已认定她必取洛阳。 这轻率自大的风气本不该被放纵,可是……她就是可以给人这样的信心。 段士昂已死,死在了她的谋算之下——将她视作对手死敌之人,甚至并没有机会活着走到她的面前。 见他似乎在走神,又一名幕僚询问道:“钱先生……我等是否要提早准备赶赴洛阳之事?” 骆观临嘴角微扬起一个浅淡弧度,道了一个字。 “可。” 做她的谋士,有“轻率自大”的资本——认清她的能力,也是身为谋士的本分。 言毕,骆观临自几案后起身,大步出了书房,走向无垠的月色之下,他看向洛阳方向,长衫与心绪俱随夜风飞扬而起。 晚安~ 549我愿降于常节使 范阳王不敢有片刻耽搁,急逃出了洛阳宫苑,欲从北面出洛阳城。 这时,段士昂的死讯已经在范阳军中传开,又闻范阳王催促即刻拔营北归,违令者斩,人心一时震乱。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许多意见不同的武将之间出现了冲突,难以达成一致。 动荡间,从洛阳宫苑拼死逃出的梅义赶了回来,他浑身是血,满身煞气,向军中昭告范阳王杀了段士昂的事实,并扬言要取李复人头为段士昂报仇。 梅义是段士昂的心腹副将,在范阳军中的地位威望仅次于段士昂,趁此时机,他试图代替段士昂把控范阳军,但局面并不如他预料中的那般顺利—— 如今这十七万范阳大军中,仅有数万是从范阳带出来的范阳军,其余皆是征掠而来,“为段士昂报仇雪恨”这件事并激不起他们的士气。 而那数万精锐范阳军中的各大部将,也并非人人都愿意听从梅义的安排,他们愿意居于段士昂之下,却并不认为自己低于同为副将的梅义一等。 这支本就称不上齐心的大军,长久以来不过是在段士昂的手段镇压之下才得以保持秩序,而今段士昂突然身死,这紧绷的秩序陡然瓦解,崩裂成形形色色的野心。 野心催生出了分歧,而在这混乱的分歧中,他们唯一的共识便是用武力粉碎那些不同的声音,唯有胜者才能成为这支大军的新主人。 言语冲突很快上升到了内乱械斗,且规模在迅速扩大。 原本预备在今夜发动突袭的范阳大军,此刻宛若一匹匹失去了方向的烈马,拖拽着这支大军往不同的方向角力,如同对大军发动了车裂分尸之刑。 混乱中,范阳王的人拼命游说之下,勉强捞出了部分人马,狼狈地逃离此处,往洛阳城北的方向赶去。 范阳王早已等得心急如焚,此刻见兵马抵达,忙问道:“带出了多少人马?” 那武将神色忐忑不安:“回王爷,梅义赶回了军中,爆发了械斗,属下匆忙之下仅带出两万人马……” 范阳王叹口气:“两万便两万吧……本王的威望,大抵也就值这点人了!” 虽说和他的心理预期有差距,但这不是急着走么,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下令随本王动身,越快越好!”范阳王说着,急忙就扶着一名护卫的肩臂爬上马车,边道:“正好让梅义他们在后方替本王挡一挡常岁宁的大军!” 梅义亲手杀了几名范阳军中副将,刚有迹象稍稳住局面时,忽听有士兵传来急报—— “梅将军,郑州与许州方向皆有江都军在朝此处疾驰而来!” “报!东五十里外发现敌军踪迹!” 一声声急报传来,梅义脸色大变,常岁宁怎会在此时突然动兵?且怎会来得这样快? 急乱间,他忽然想到两个时辰之前在洛阳城上方炸开的烟花…… 果然! 大将军的死,果然与常岁宁脱不了干系! 今日之事,看似是李复设下的杀局,然而李复也只是这场算计中的一颗棋子而已…… 梅义看向陷入冲突争斗中的大军,不禁咬紧了发颤的牙关,今夜此局不单为大将军而设,他们也同样身处这杀局之中! 他立即对左右心腹道:“速速传令下去,愿意跟随我梅义之人,即刻随我动身北归!” 今夜之乱源于常岁宁设局,既如此,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留在此处同江都军对峙,否则必败无疑! 他之所以赶回军中,为得便是带走范阳大军,他要往北面去,途中先杀了李复那些窝囊废,再占下一路被打下来的那些城池,到时他手握重兵,自可成事! 但此刻大军深陷内斗之中,又值夜中视线受阻,消息传达也做不到及时有效,想要即刻脱身并非易事。 待梅义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刚翻身上马,忽见东面有火光蜿蜒如巨龙,在快速地往此处遨游而来。 他下意识地转头,往东南许州方向望去,只见同样有数条“火龙”在夜色中游走,而一眼望去,那些“火龙”行进的方位,俨然是为合围包抄而来! “走!”梅义嗓中似有火在烧,凝声催促:“快走!” 然而发现了江都军在向此处包围靠近的不止他一人,四下人马惊慌冲撞着,梅义猛然拽紧缰绳,险些被急乱的人马撞翻在地。 四下的气氛已从原本的冲突愤怒,转变为了惊慌奔逃,乃至相互冲撞踩踏起来。 他们已成一盘散沙,疾驰而来的江都军则如疾风,呼啸着向此处席卷而来。 康芷听罢前方斥候带回来的消息,转头向荠菜道:“……范阳军中果然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荠菜喝了声“驾”,将马驱得更快了些,道:“那咱们就趁热喝了它!” 康芷眼神振奋畅快,带着部下冲锋上前。 夜色中,系着玄色披风的常岁宁暂时处于中军之列,她坐在马背之上,望向范阳大军的军营所在。 很快,一簇簇火光将常岁宁沉静的眸子填满。 “咻——” “咻咻——” 比江都铁骑更快抵达的,是他们手中的弓弩飞射而出的火箭。 一支支火箭铺天盖地而来,如同从天而降的飞火。 逃窜至外围的范阳军中不停地有人中箭倒下,根本没有任何防御可言,江都铁骑几乎瞬息间便围涌而来。 “节使有令,今夜范阳军中,除降者之外,不得有一人活着离开洛阳!” 江都铁骑中,于火把下挥动着朱旗的校尉们一声声传达着这个命令。 此一声声带着杀气却又秩序严明的命令,也传进了范阳大军耳中,他们于混乱中生出畏惧,又很快于畏惧中生出动摇。 而江都军作战,几乎人人都有着一项不成文的共识和习惯:作战之际,先杀贼首。 凡校尉及其以上者,甲衣制式皆与普通士兵不同,此时四下被火箭点燃,并不难辨认那些驱使士兵们顽抗的贼首所在。 康芷发现,自己每杀一名校尉,便可让至少数十名乃至百名范阳军弃械跪地认降,于是专挑了有身份的来杀,也并不滥杀那些被逼抵抗的普通士兵。 康芷纵马冲杀间,血气将眸子都染红了几分。 她与元祥配合作战,很快得以从东面杀入了范阳军营的腹地之中,挥刀砍去范阳军一面面竖立在夜色中的军旗,控制了一座又一座中军营帐。 这时,一座被火箭点燃的宽大营帐中,有一群人奔逃而出,冲撞而来。 康芷下意识地便搭箭挽弓,刚要出箭射杀为首之人时,挽弓的手指却顿了顿。 她借着火光定睛看去,只见那群人竟多为女子,她们衣裙大多残破,发髻松散凌乱,甚至脚上缚着铁链,有人边跑边哭,相互搀扶着,如同一头头受惊的小兽。 她们很快也发现了前方的骑兵,一时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为首的那名女子弯身从一具尸身旁捡起一把长刀,双手紧握于身前,颤颤地指向那至气势凛冽的骑兵,以及马上依旧维持着挽弓姿态的康芷。 康芷放下弓箭,扬声命令道:“将刀丢开,认降不死!” 那握刀的女子听到康芷的声音,这才发现那马匹上坐着的披甲武将,竟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再往康芷身后看去,只见那些士兵的头鍪之下,也多见女子面庞。 那女子眼睛一颤,忽然就滚出眼泪来,刀从手中脱落,人也跪了下去。 她身后越来越多的人跟着一起跪下,康芷看过去,竟渐有百人之多。 康芷驱马靠近她们时,那为首的女子颤颤抬起脸,露出的是一张布满了疤痕的脸庞。 那些疤痕长长交错,不过刚结痂,看起来分外触目惊心,康芷握紧了长弓,皱眉问:“谁将你伤成这样的?” 那女子双手撑在地上,维持着跪姿,哑声道:“是我……是奴自己。” 看着那双分外漂亮的眼睛,康芷心底一揪,声音更冷了,换了个问法:“是谁将你们囚在此处的?” “是人……”一旁一名不过十来岁的孩童颤声道:“打仗。” 康芷看去,竟发现那披散着头发的是个男孩,他瘦小单薄的上半身光裸着,可见伤痕累累。 康芷只觉一股血直冲脑门,呛得她眼睛鼻腔里都窜出怒意,心底却又莫名生出一股自省。 将这些人囚在此处肆意伤害凌辱的,不是某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人”和“打仗”……那是失去了规则束缚的人性恶念,以及为杀掠而生的不义战争。 康芷想到了自己的好战。 她骨子里便不是一个安分洁白的灵魂,而她之所以向往战争,是因热衷于建功立业,出人头地,强大自身。 荠菜提醒她,不可盲目恋战,否则有朝一日她会沦为一把失去人性的战刀。 为了让她足够警醒,荠菜还告诉她,那样的刀,即便再锋利,却是注定不会被大人重用的。 她彼时不懂,便问荠菜,同样是打仗,有何不同吗? 那时在她看来,许多所谓仁义,不过只是虚伪的名号,她看不上,也从来不屑。 荠菜与她认真说:【当然不同,有些战事,是为了将百姓从一方地狱劫掠到另一方地狱中。】 荠菜说着,将一粒赤豆从混杂中拣出来,妥善地放回到赤豆桶中,道:【而有些战事,是为了带那些百姓们回家,让他们过上太平日子。】 康芷那时看着面前的豆子,虽然也听懂了,却并没有很深的感触。 但此时,她看着眼前这些女子和孩童,却忽然懂得了一场战争中残酷与仁慈的界限所在。 曾经她处境艰难,仁义二字足以要了她的性命……或正因此,大人从来不曾否定她的狠决。 而今康芷恍然意识到,自己已不再是曾经那个处处艰难的弱势者,如今她似乎也有资格做一个“虚伪”的仁义者了。 所以,是大人先使她强大,再教她仁义。 领悟的一瞬间,康芷胸口与眼眶俱涌出一股难以言说的辛辣热意,她一把扯下披风,丢给那个赤裸上身的男孩,声音里仍有着无法压抑的怒气:“谁欺负过你们,随便说个名字出来!” 她必须得砍点什么消一消恶气,才能继续她的仁义! “梅……”男孩紧紧抱着披风,泪水夺眶而出,忽然有了勇气一般,大声道:“梅义!” 康芷自牙缝里挤出一声脏话,道:“等着,等我剁下这畜生的脑袋!” 梅义心中渐升起了悔意。 他几番欲突围逃脱未成,身侧的心腹已经折损了大半,那些他本欲带走的将士们多数都已溃逃,或降于江都军。 置身于鲜血和战火之中,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返回军中的举动,好似成了房中着火之际仍要冒险返回屋内带走财宝的守财之人,最终注定会被焚于火中。 他舍不下段士昂留下的军队,妄图带走他们。 若早知如此,他便不该返回军中,而应当直接离开洛阳的! 但世上没有“早知如此”,事已至此,他只能奋力杀出去。 梅义带人拼力撕开一个缺口,快马奔逃而去。 他此时已经不太能辨得清具体方向,只知往前奔逃,逃得越快越好。 但他很快还是听到了身后心腹中箭倒下的动静。 梅义没有回头,依旧向前方夜色中疾驰。 “咻——” 一支利箭自后方飞来,梅义在马背上猛地俯身,避开了那一箭。 下一瞬,又一支箭飞至,却是刺入了他身下的马臀处,马儿吃痛嘶鸣,猛地将他甩了出去。 梅义滚落在地,后背重重撞在树干上,一阵枯黄落叶飘洒而落。 此处是一条小道,他很快被铁骑包围起来,几支靠近而来的火把刺得他几乎无法睁眼,似在确认他的身份。 跟随而来的有一名范阳降兵,很快证实了他的身份。 梅义背靠着树干,勉强站起身来,看向那为首之人。 那人坐在高马之上,不同于他此时的狼狈不堪,对方看起来并未亲自动过手,其身玄色披风垂落,内里仅见一件轻薄的银甲,明月在她周身洒下一层清辉银霜,月色与人似融为一体。 “是你设局借李复之手,杀了大将军……”梅义定声问。 常岁宁:“怎么,你要为他报仇吗?” 梅义抿直了嘴角,下一刻,却是抱拳跪了下去。 “成王败寇,战场之上无仇怨可言,我梅义向来只敬重强者……”他俯身叩首道:“我愿降于常节使!” 晚安! 550阴曹地府更适合阁下 此时,康芷赶至此处,勒马之际见得这一幕,立即便道:“节使,此人不能……” 唐醒微侧首,抬手拦住要上前的康芷,打断她的话:“节使自有决断。” 下属当众欲图干扰左右主公决策,是为大忌。 康芷神情愤懑:“唐将军,可是他……” 唐醒只向她微微摇头。 前方,常岁宁看着跪在那里认降的梅义,片刻,才开口道:“听闻你很得段士昂重用,且又能从我江都军的围困中杀出来,可见的确有些本领——” 将头叩在地上的梅义闻言眼底一喜,又夹杂两分自得的讽刺。 下一刻,他听上方那道声音说道:“抬起头来。” 这话音平静不带情绪,但落在梅义耳中,却仿佛自带居高临下的命令之感,这让他发自内心感到刺耳及受辱。 他从未这样跪求过哪个女子,但无妨,且忍过此一时…… 梅义在脑海中思索间,佯装顺从地抬起头来,此时他脑中的声音还在继续:先保住这条性命,待他投去江都军,日后总能找得到机会…… 随着他将头完全抬起,视线也跟着上移之际,脑海中的声音却戛然中断,瞳孔也倏地紧缩。 他神情惊骇,还未来得及有任何反应,那裹挟着寒霜般的利箭已逼近眼前,在他瞳孔中迅速放大。 “笃——” 利箭刺穿眉心的一瞬,他身形一颤,眼睛几乎瞪到最大。 他定定地看着那静坐马背之上,正缓缓收落持弓手臂的玄披女子。 她口中道出的平静声音,似同她身后那轮明月一般遥远飘渺,伴随着羽箭末端微微颤动的细弱嗡鸣,一并拓入梅义即将失去认知能力的脑海中—— “然而我江都军中军纪过于清明,还是阴曹地府更适合阁下。” 梅义身形僵硬地撞在树干之上,而后顺着树干慢慢跌坐下去,很快便没有了任何动静,只空瞪着一双盛满了惊骇之色的眼睛。 同样瞪大眼睛的还有康芷。 片刻,康芷瞪大的眼睛里,忽有大颗的泪水滚落。 骑兵让至两侧,常岁宁调转马头。 康芷快速抬手抹去眼泪,赶忙迎上前去:“节使为何不肯收他?” “范阳军中叫得上名号的,我大致都有些了解。”此路狭窄,常岁宁不再着急,慢慢驱马,与跟在身侧的康芷耐心道:“此人一路跟随段士昂至洛阳,行事杀心过重,恶贯满盈,不足留也。” 常岁宁虽是个不折不扣的恋才脑,且尤爱将才,看重能力更胜品行,但品行之失也分高低大小—— 在她看来,梅义此类人,即便可以短暂弹压驱使,但说不得什么时候便会反捅她一刀,酿成不可估量的麻烦。 她道:“留着这样的人在身边重用,是对跟随我左右德才兼备者的不公。” 既有可能对她身侧之人的安危造成威胁,无形中也会给他们造成感情层面的伤害。 而梅义的能力并没有出色到可以抵消这些隐患——若是像崔璟那样厉害,她倒可以考虑费心斡旋一二。 既然这笔账怎么算都不合算,便还是杀掉好了。 康芷听得嗓中哽咽,小声试着问:“那节使口中的德才兼备者……包括阿妮吗?” 常岁宁转头,朝她笑道:“当然。” 康芷闻言脸颊一红,深邃的棕色眼眸里似有星辰闪动,却又莫名感到心虚,大人怕是哄她呢!才不好说,但她的德,约莫只有芝麻大小…… 但这一丝心虚却叫康芷心中生出一股坚实的力量,叫她愈发坚定了日后的方向。 此刻,她精神百倍地勒住马,声音恢复了洪亮:“节使,阿妮想同您求个准允!” 片刻后,得了准允的康芷驱马出列,挥刀亲手砍下了梅义的头颅。 她将梅义的首级挑在长枪之上,纵马返回军中,大声喊道:“我家节使已取梅义狗贼性命,再敢顽抗者,一概格杀勿论!” 火光映照下,梅义那颗眉心中箭、被高高挑起的头颅上看起来分外可怖。 梅义被杀的消息迅速传开,而从四方火光亮起的范围看去,此时的江都军几乎已经形成了紧密完整的合围之势,眼见插翅难逃之下,越来越多的范阳军丢掉刀甲,惶然认降。 仍有少数人试图顽抗,然大势已去,江都军很快控制住了此处局面。 四处开始打扫战局,那些被俘的范阳军每百人一处,被江都军暂时看管起来。 康芷给下属安排好差事后,快步往后方走去,很快寻到了那群衣衫残破的女子和孩童。 她将手中头颅高高提起,给众人看:“喏,死了!” 一群女子们吓得惊叫起来,闭着眼睛转过头去。 “都成了死物,还怕他作甚!”康芷面上两分得色:“人是我家节使杀的,头是我剁下来的!” 她神采飞扬的脸上赫然写着“怎么样,厉害吧”。 片刻,那名满脸疤痕的女子再次颤颤跪了下去,深深叩首。 其他人回过神,流着泪跟着跪下,有人发出了低低的哭音。 这时,有下属寻了过来,康芷离开时,不忘匆匆交待一句:“找人替她们除去身上的锁链!” 另一边,唐醒点上了一万骑兵,来到常岁宁面前,拱手道:“节使,可以动身了。” 此处局面已定,留下人手清点战场即可,他们此时则是要跟随节使,去追范阳王了。 不,“追”字似乎不大妥当,唐醒遂在心中严谨地改口——要去看一看范阳王了。 范阳王此刻正在痛哭流涕。 他带两万兵马北出洛阳,不过六七十里,便遭遇了伏击阻截。 对方足足有五万人马,正是此前扎营于洛阳西边的淮南道兵马。 这变故出现的一瞬间,范阳王陡然明白了一件事:那五万兵马先前缩短与洛阳的距离,为得根本不是攻打洛阳,而是为了方便就近堵住他北归的去路! 此时的一切,那常岁宁一早就全都算计好了……一环扣一环,将他扣得死死地! 两军交战,范阳王一方败得几乎毫无悬念。 两万对上五万,前者在人数上本就不占优势,更何况他们先是经历了一场内斗,又一路奔逃至此,难免人心涣散而又体力不足。 反观那五万淮南道大军,士气与力气俱是壮如牛,好似有使不完的牛劲,冲杀上前时的劲头,每人都好似能犁上百十亩地…… 这源于他们等这个机会实在等了很久——自打抵达之后,就没捞着机会打上一回仗。 眼看着江都军在常节使的率领下,先是解救了汴州,又迅速拿下了郑州与许州,他们心里这个急啊,每日领饭时都觉得这饭吃得心里发虚,好似自己是什么兵圈混子一般。 尤其是光州参军游梁,想他临行之前,他家邵刺史曾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务必干出点像样的功绩来,好叫节使她另眼相待……但谁承想,每日净吃饭了! 因此,在接到让他们向洛阳靠拢的军令之时,游梁几乎是双眼冒光,立即放下饭碗,起身披甲点兵。 他们按照计划,密切留意洛阳城的动向,静伏在此多时。 探查到范阳王大军靠近的消息时,大家好似化身夜色中的饿狼,个个眼睛冒着绿光。 奔逃至此的范阳军,则成了他们眼中的群羊。 游梁冲杀出去,目标十分明确,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必要将这一仗打得漂漂亮亮,要干就干个大的,先抓住羊群中最肥的那只再说! 同样存此心思的人不在少数,范阳王几乎成为了众人哄抢的存在。 待游梁一手一只,活捉了范阳王父子之后,范阳军那本就犹如范阳王腹部肥肉一般松垮的军心彻底告罄。 游梁等人下令,尽量活捉俘虏,不行滥杀之举。 死人还得费事掩埋,留下活人才更合算。 邵善同曾“偷偷”向游梁透露——常节使是要做“大事”的。 做大事,最缺的就是人啊。 愿意投降的,直接绑了;不愿降的,强行绑了——反正他们带的麻绳管够,好几大车呢。 不管那么多,先俘虏了再说,想来也没有他们淮南道教化不了的俘兵。 待到天色将亮时,游梁让人清点罢,大致得出一个数目,范阳军两万人,被他们生擒了一万八千余。 那些被绑缚住的范阳军,此刻大多歪坐在地,被三三两两地堆放在一起。 一名拿着干粮和水壶的光州军,在一堆俘虏旁坐下来,咬了一口干粮,对那些俘虏道:“……我叫贺大行,回头若我去忙旁的事了,待回营后,你们记得报我姓名。” 这些人都是他俘虏来的,回头要按人头记军功呢。 那些俘虏们闻言,心情复杂地点头。 “也不用太丧气,我们常节使历来是愿意优待俘虏的……”那士兵边吃边道:“虽说起初要吃些苦,但只要踏实肯干,还是有出头之日的。” “咱们都是盛人,这世道,跟谁打仗不是打呢?你们说是不?” “在我们光州,好些人挤破了头想投军咧。” “……” 周围的俘虏们听着这话,起初只觉得透着荒诞——本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怎还坐着闲聊上了呢? 有一名双手被绑在身后的范阳武将,歪倒在地上,看着隐隐露白的天际,听着那光州士兵的絮叨,口中不禁也溢出一声荒唐的笑音。 但听着听着,他竟觉得心头莫名安宁了不少。 恍惚间,他回想起一路从范阳杀到洛阳的经历,竟反倒觉得不真实了。 那士兵的絮叨声透着市井和家常,身边枯草叶上静静结着寒霜,天光在一点点变亮,一切似乎都在提醒着他,这才是人世间原本的模样,而非是无休止的、让人迷失本性的劫掠与杀戮。 有着相同感受的范阳军皆沉默着,他们大多神情游离,下意识地看向渐亮的东方。 好一会儿,那歪倒躺着的范阳武将看向那依旧在絮叨的士兵,随口问:“你们腰间怎都拿红绳儿栓着铜钱,是淮南道的风俗么?” 闲着也是闲着,瞎聊呗。 “这个啊……”那士兵咽下最后一口噎人的干粮,“嘿”地一笑,有些心虚地道:“跟江都军学的,听说江都军都有,但他们的是常节使开过光的,我们的……是没开光的。” 旁边另一名士兵信誓旦旦道:“但回头等我们见到了节使,就等同开过光了!” 那名范阳武将嘴角一抽:“……” 那常岁宁是个啥,大铜镜投生?还是属金乌的?她到哪儿这光就开到哪儿不成? 这时,一名骑兵报讯而来,高高扬起的声音里透出喜意:“报!前方节使率军将至!” “节使来了!” 四下顿时哗然喧腾起来,众将士们纷纷起身。 “都列好队伍!”游梁将剩下的半块干粮塞进怀里,急忙指挥:“都给老子站好!” 混日子混了这么久,可不能让节使觉得他们军纪松散! 饿困了的范阳王被大军列队的动静惊醒,看向气氛高涨的四下,不由呆了呆。 即便他不通兵事,头一回亲自带兵就落了个全军被人活捉的下场,但他也晓得,眼前淮南道大军中的这般气象并不常见。 他们积极列队,秩序严明却不沉闷,神态敬畏而无惶恐。 被五花大绑的范阳王,躺在同样被五花大绑的儿子腿上,先是“啧”了一声,再又叹了口气,喃喃嘀咕道:“这样得人心,她不打胜仗谁打胜仗啊……” 随着马蹄声渐近,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望向了东方。 天边,朝阳探出了一缕金光,但随着那队铁骑出现,无人再顾得上去留意放亮的天光。 数十名淮南道武将,快步迎上前去。 为首的玄披女子收束缰绳之际,他们纷纷抱拳,单膝下跪行礼。 “光州参军游梁——” “申洲参军卜万景——” “……” 他们一一报罢身份,垂首齐声道:“参见常节使!” 常岁宁将视线从他们身后有序的大军中收回,利落地跃下马背,抬起双手一左一右将为首的两名参军虚扶起。 远处,范阳王蛄蛹着要起身,口中大喊道:“……本王要见常节使,本王要见常节使!”(本章完) 551不该就地诛杀吗? 负责看守范阳王的校尉视线冷冷地扫去:“瞎嚷嚷什么呢!节使想见你时自然会见,哪里轮得着你来定!” 范阳王蛄蛹得累了,呼吸不匀畅地道:“本王有要事……有要事要与常节使面谈啊!” 那校尉皱眉丢下两个字:“等着!” 不多时,一名士兵疾步而来,行礼传话道:“节使有令,即刻动身前往洛阳城,将范阳王父子一并押回洛阳处置!” 听闻要去洛阳,校尉神情振奋,立即让人将范阳王父子二人押起。 范阳王稍松口气,他别的都不怕,就怕这些人在这里直接将他砍了……回洛阳就回吧,只要他有机会见着常岁宁,那就还有活路在! 但很快,被士兵拿刀押着往前赶的范阳王就乐观不起来了。 “这……”范阳王哭丧着一张脸:“本王就这么走回洛阳去?” 七十里远呢,他一年到头加在一起,怕也没走过这么长的路! “废话!”士兵竖眉道:“你是俘虏,犯得可是谋逆的大罪,你不走着,还想让我们扛着不成!” 一旁同样狼狈的李昀紧张道:“可万一我父王他累死在路上,岂不晦……岂不要误了常节使的事吗?” 到时常节使迁怒他怎么办?造反是父王拿的主意,没道理让他独自一个人面对承担后果吧! 那几名押送的士兵起初不以为意,但不过刚走了二里地,眼看范阳王喘得就要断气,便也不敢冒险,遂嫌弃地将人丢上了马匹拉着的板车上。 李昀见状半刻意地跌了一跤,士兵觉着麻烦,便将他也一并丢了上去。 父子二人躺靠在堆放着行军杂物的板车上,大口喘着气,谁也顾不上谁。 洛阳城今日未开城门。 昨夜城中虽不曾大乱,但宫苑里的变动,以及梅义杀进杀出之举,皆让守城的士兵察觉到了不对。 下半夜时,又有城外军营内乱的消息传来,听说段士昂已死,梅义背叛了范阳王,又听说江都军要杀来了……诸多杂乱而难辨全貌的消息,让城中士兵惶惶不安,因此紧闭城门迟迟未开。 直到江都铁骑的踪迹出现在了城外,众人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一时间,他们被迫戒备起来,却见江都铁骑并无攻城的打算,而是押着一人上前,让他们打开城门。 为了能顺利脱身,范阳王昨日出城的动静很小,是从城北悄悄离开的,并未走城门出城。 因此,此时看清了那被押在城楼下的人影之后,守卫统领惊异地瞪大了眼睛:“……王爷?!” 王爷是什么时候落到江都军手里的?或者说……王爷是什么时候出的城? 所以,王爷偷偷跑了,都没告诉他们一声儿! 那他们这城还守个什么劲儿……主子都跑了,他们还巴巴守着呢? 王爷这一出,简直是重新定义了空城计! 范阳王此刻被押着跪在城下,满脸苦色:“尔等速速打开城门吧,休要再顽抗了……” 他如今是肚子也饿瘪了,腿也走废了,脸也丢尽了……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 城楼上方,守卫统领听得范阳王此言,脸色挣扎了一下。 片刻,他向城下乌压压的铁骑抱拳,顿首单膝跪下:“小人闵安康,恭迎常节使入城!” 刚想再劝的范阳王默默收回了视线。 他还以为对方的挣扎是出于坚守,没想到却是在思虑要以怎样的姿态打开洛阳城门。 闵安康脸色微有些涨红,但他想过了,今日在丢人这块儿,横竖有范阳王兜底……他本就是被范阳军强征来的,此时局面翻转,作为一个识时务者,他把握一下机会,在常节使面前留个好印象那也是人之常情! 这样一想,闵安康的神情更坚定了,声音洪亮地下达命令:“——开城门!” 城楼上方,其余的守卫见状,纷纷收起刀枪,跟着跪身下去。 段士昂身死,范阳王被俘,十七万范阳军一夕之间死的死,降的降,洛阳城门在常岁宁面前以最平和的方式打开,几乎已是必然之事。 沉重的洛阳正城门徐徐而开,城外的风吹拂而入。 今日恰逢冬至,风中已有凛意。 虽是万物冬枯之季,但此时,洛阳城青瓦檐角上覆着的寒霜正在悄然融化。 常岁宁携两千铁骑,缓缓入城。 洛阳城中守卫皆于两侧跪降,一国之陪都易主之际,本该轰烈喧腾,但此一时四下却称得上静谧。 天地静和间,城中忽而响起一道悠长的钟鸣声。 余音未消之际,第二声钟鸣紧随而至。 那是寺庙中的钟声。 洛阳城中大小寺庙数十座。 时下大多寺庙有着每日敲钟三次的习惯,早中晚各敲钟一次,每次敲钟三十六下,一日合计一百零八声。 一百零八,恰是一年十二月,二十四节气,与七十二物候相加之下的数目,寓意着天地恒常与轮回往复。 自范阳军攻下洛阳后,民生陷入混乱,洛阳城中多有盗窃劫掠之事发生,各寺庙也时常不能幸免——时下许多寺庙皆兼“长生钱”借贷之事,寺中多存银,很容易遭到觊觎。 是以,许多小寺庙多是紧闭庙门,已多日不曾敲钟,恐惹是非上门。 每日照常撞钟的仅有洛阳城中的白马寺。 此时这钟声,便是出自白马寺。 而白马寺三十六声钟响初消,紧接着又有钟声响起。 那些钟声交替重叠,却是越来越多。 随着一道道钟声,许多寺庙重新打开了庙门。 一座不知名的小庙中,小沙弥从外面奔回,欣喜地对正打坐的老住持道:“……是江都军入城了,来的正是那位常节使!” 老住持手挽佛珠,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看向庙门外。 他已年近八十,见识了太多人间风雨,自然很清楚洛阳城一夜之间易主代表着什么。 这代表着未曾兴起大的兵乱,代表着计谋大于兵杀,同样代表着苍生得到了顾念。 老僧人苍老的眼睛里浮现一丝庆幸之色,双手颤颤合于身前,声音沙哑缓慢:“阿弥陀佛,此为大慈悲……” 此时城中无混乱哀哭,仅有禅意钟鸣,不恰是慈悲的象征吗? 老僧人转头交待小沙弥同去敲钟。 他们庙里的旧铜钟边缘处已有缺口,撞击之下,发出的钟音浑厚质朴。 一道道钟声荡开空气中的微末浮尘,数不清的浮尘在日光下盘旋着,闪动着细碎光芒,与天地之气共舞。 常岁宁在这不绝的钟声中,来到了洛阳宫苑前。 常岁宁仅带了两千骑兵入城,其余人等大多驻扎洛阳城外,还有部分已去交接洛阳城的防御守卫事宜,未曾过分惊扰到洛阳百姓。 常岁宁驱马直入洛阳宫苑,在内宫门前才跃下马来。 洛阳宫苑的内侍总管带着宫人在此等候,见得常岁宁下马,连忙上前跪身行礼,语气欣喜恭谨:“奴等在此恭候常节使多时了!” 常岁宁向他们点了头,将缰绳丢给下属,抬脚跨过内宫门。 内侍总管急忙躬身跟上,回头看了一眼被人押着跟上来的范阳王父子,对常岁宁道:“……常节使一夜之间平定范阳军之乱,收复洛阳城,又生擒了逆贼李复,怎一个英勇了得!” 范阳王听得想骂人却又没力气——这阉人昨日还趴在他脚边侍奉呢,今日就改称他为逆贼了! 这什么洛阳宫苑,干脆改成客栈算了……这些个阉货,净是些人尽可主的东西! 范阳王心里骂骂咧咧,身上已没了分毫力气,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是被人拖着来到了正殿前。 常岁宁一路走来,带来的人手已迅速去往宫苑各处,很快控制了宫苑内外。 那内侍总管将这迅速的动作看在眼中,后背暗暗冒了层冷汗,见常岁宁一路话都很少,他不禁想到外面那些关于对方狼子野心的传言,心头不安之下,便没话找话地询问道:“……不知常节使打算如何处置逆贼李复,可要即刻押往京中?” 范阳王一听这话,眼皮猛然一颤。 他可不能去京师啊,去了京师,就一点活路都没有了! “常节使!”范阳王顿时慌了神,赶紧冲常岁宁道:“您可不能杀我啊!” 常岁宁脚下微转,看向他:“为何不能?” “崔六郎……!”范阳王搬出人质,也顾不得什么话术了:“崔六郎的下落只有本王知晓,本王若死了,他也活不成啊!” 常岁宁微抬眉:“是吗。” 范阳王点头如捣蒜:“常节使,此事好商量,您且……” 他话未说完,便见那披着银甲的女子转过头去:“休困——” “末将在。” 常岁宁:“将反贼李复父子带下去,即刻处死,以儆效尤。” 范阳王大惊失色:“常……常节使!” 李昀也要吓疯了:“常节使!我与崔六郎乃是至交好友啊!” 常岁宁却不再看一眼,抬腿拾阶而上,往正殿中走去。 范阳王父子挣扎着叫喊着,声如杀猪。 范阳王欲哭无泪——天杀的崔六郎,枉他将之视作保命的宝贝藏起来,合着竟是个没人要的啊! 眼看着那父子二人被拖了下去,内侍总管同样心惊不已,跟上常岁宁,小声道:“常节使,这……是否应当将李复押往京师处置呢?就这样处决了,是否有些……” “其身负谋逆大罪,还敢有恃无恐出言胁迫挑衅于我——”常岁宁脚下微顿,转头看向他:“难道不该就地诛杀吗?” 她的眼睛很平静,却叫那内侍总管通身立时掀起一层冷汗,赶忙躬身垂首道:“是……奴这便让人传告京师,向圣人禀明节使收服洛阳,诛杀逆贼之大功!” 他维持着躬身揖礼的动作,却未听到常岁宁半字回应,片刻,只从余光内看到她抬了脚离开。 这时,殿宇侧方响起了范阳王父子凄厉的惨叫。 内侍总管打了个寒颤,不多时,便见一行士兵抬着两具已没了动静的尸身走了出来,内侍总管遥遥看了一眼,看到了范阳王垂落的手臂与衣袍,及地上留下的点点血迹。 内侍总管来不及为任何人感慨,赶忙交待道:“快……将血迹速速清理干净!别碍了常节使的眼!” 交待罢,他忙又跟上常岁宁,连谄媚都透着别样的小心翼翼:“常节使一路辛劳,奴让人为节使备下了洗尘解乏的汤浴,膳食也在准备了……” 常岁宁没有拒绝,在宫苑中沐浴更衣后,用罢了饭食,便倒头睡了一觉。 那内侍总管让人在内宫中,为常岁宁提早收拾出了一座宫殿,仅次于帝王所居的正殿。饶是如此,内侍总管私下仍有些惴惴不安,听闻常岁宁并没有说什么,很是随和地住下了,不由大大松了口气。 常岁宁一觉醒来时,殿外的天色已经暗下。 睁开眼睛披发坐起身时,入目乍然见得寝殿中诸多只属于皇家宫城的制式陈设,常岁宁有着一瞬间的恍惚,神思游离了片刻,才重新归位到今夕此时。 “节使您醒了。” 一名穿着常袍的女兵走上前来,递给常岁宁一盏茶后,禀道:“一个时辰前,郝将军和康校尉皆进了城。午后时,钱先生他们也到了……大人可要见一见吗?” 常岁宁坐在榻边喝了半盏茶,摇头道:“不急。” 荠菜和阿妮带回来的必然是城外范阳军军营里的俘兵以及收缴所得粮草军饷的数目,而骆先生他们既然到了,自会和荠菜主动交接并安排接下来的琐事,不必她主动事事过问。 常岁宁放下茶盏,打了个呵欠,起身随手扯下屏风上不知哪个宫人送来的崭新罗衣,道:“去唐将军那里问一句,事情办成了没有,若是已经办妥,便让人来见我吧。” 女兵应下,退了出去。 不多时,一名形容狼狈的锦衣少年人被带了过来。 少年人一瘸一拐地行入殿内,见得披着宽大月白色罗衣,一头青丝只拿一根缎带系起,姿态随意地盘坐在矮几后方的常岁宁,因许久不见觉得眼前人变化颇大,他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才红了眼眶,嘴一瘪,抬手施礼下去,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就知道师父不会不管我的!” 大家晚安呀~ 552你正常时不长这样? 常岁宁听他这哭音,觉得好笑:“你是为我办事,我岂会不管你。” “话不是这样说的,我是自愿为师父办事的!”崔琅说罢这一句,看着常岁宁带笑的神情,不由道:“许久未见,师父实在变了许多……” “崔六郎也大有长进。”常岁宁看向一旁的椅子,示意他:“你有伤在身,坐下说话吧。” 崔琅“嘿”地笑了一声,挠了下后脑袋:“实话不瞒师父,我如今都有些不大敢与师父同坐说话了。” 他这声师父,起初喊来不过是为了打马球,再有便是存了想替自家长兄撮合姻缘的私心,如今回头看,俨然是玩闹居多。 那时他待常岁宁固然也有几分敬重,但多是出于“常娘子很擅长打人”这一茬,多少也沾着少年人爱起哄凑热闹的心思。 而此时再见常岁宁,哪怕崔琅对她的诸多事迹早已耳熟能详,但听归听,真正见到的这一刻,感受却又大有不同…… 她的样貌的确有所改变,脸颊上最后一丝稚气已消失不见,少年气息仍存,皮相贴骨,而骨相愈发清晰深刻,秾丽的眉眼间又多添了一缕迫人的英气。 但在崔琅看来,最为醒目的却是她周身散发出的气势。 她随意地盘坐在那里,不曾刻意端正身形,仅披一件宽大罗衣,头发也未曾梳髻挽起,就那样随手系在脑后,甚至有几缕松散垂落——这在外人眼中,绝不是可以拿来见人的模样,可她并不曾给人丝毫“失仪”之感。 此时她坐在那里,仿佛早已脱离一切世俗礼法的框架,无人会去质疑挑剔她,她亦不必再迎合浅表的礼数规则,而化身成了礼数规则的制定者。 她未有刻意显露威仪,但威仪二字似已经与她的名字融为一体,她什么都不必做,气势已如月光倾洒,无声如影随形,叫人无法忽略。 崔琅恍惚间觉得,这甚至不是“长进”,理应没有哪个人能在数载间有如此长进……更像是原本隐藏在层云之后的烈日,在某一日突然迸现出万里金光,破云穿风而出,向世人万物显露出了本相。 从前在京师时,她那些屡屡惹起风波,叫人惊叹的举动,现下看来,不过是一缕微弱寸芒。此时这刀光血影而又至高磅礴的权力场,才是真正与之契合的栖身处。 崔琅这诸多纷乱感受与冲击,只在一瞬而已,他一笑,紧接着道:“但师父既然叫我坐,我纵是叫一身冷汗淹了去,只要人还没被冲走,那我就稳稳坐着!” 见他嬉皮笑脸地坐下,常岁宁也笑了笑——这便是崔琅有别于常人的长处所在了。 “此次吃了不少苦头吧。”常岁宁看着崔琅的右腿,问道:“伤得重不重?可请医士看过了?” “都是些皮外伤,不急着看医士!”崔琅说着,牵动了嘴角的伤口,轻“嘶”了一声。 他嘴上说得轻松,但青紫的嘴角,微散乱的发,尤其是那一身狼狈凌乱的衣袍,几乎处处都写着三个字:我好苦。 崔琅来得的确匆忙,但换件衣袍的时间还是有的,唐醒也让人备下了衣物,但崔琅以“不可叫师父久等”为由拒绝了。 唐醒哪里又能不懂——对方不愿换下的与其说是衣袍,倒不如说是吃苦的证据。 此刻崔琅从头到脚都贴满了证据,话中也有:“伤倒是没怎么伤着,就是那范阳王瞧着宽厚,却着实阴险,竟让一名阉宦以腐刑胁迫徒儿……” 他活脱脱一副“身体还好,但心灵受创”的后怕模样。 听闻崔琅这险些成了太监的经历,常岁宁沉默了一下,才问:“他们可是在逼问洛阳城中与你传递消息的暗桩下落?” 崔琅点头。 常岁宁:“不怕吗?” “说实话,有些怕……”崔琅真心实意道:“但我寻思着,煽动范阳王不过只是第一步,他杀不杀得成段士昂还未可知,这差事我能不能办得成且不好说,若再暴露了暗桩小哥的下落,那岂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吗?” 说着,神情添了两分神气:“再说了,我料定李复也不敢让人真的伤我,他还得拿我来同师父谈条件呢!” 这份笃定,同样源于他对常岁宁的信任。 常岁宁含笑点头,眼睛里不乏肯定之色。 许多道理谁都明白,但能做到冷静分析,理智执行,却并不容易。 “此次我能顺利收复洛阳,崔六郎功不可没。”常岁宁认真道:“我要代我军中将士与洛阳上下,同你道一句谢。” 崔琅忙摆手:“这话就过于抬举我了……此次无我,师父也照样办得成此事!” 常岁宁没有否认崔琅的说法:“固然办得成——” 随后,她坦诚道:“我虽早有打算,但想避开段士昂的耳目,找出他与荣王府往来的证据,离间他与李复,却不是一件容易事。” 做这件事的人选很重要,若无崔琅,此事想要顺利执行,从布局到挑选人手,至少还要迟上半月。 动乱之际,每一日都可能有人在新的变故中死去,半月的时间何其宝贵。 常岁宁不是用了人办事,回头还要贬低打压对方功劳的人,她笑看着崔琅,道:“事情办得漂亮就是漂亮,这是事实。” “你不是我军中将士,我无法论功奖赏你什么。”常岁宁道:“但若有我办得到的事,你只管与我提。” 崔琅眨了下眼睛,一句“那师父能给我家长兄一个名分么”到了嘴边,又自觉太过冒昧,遂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他咧嘴笑道:“为师父办点小事而已,岂敢邀功。” 顿了顿,才道:“但我确有一件,想请师父成全……” 崔琅看向坐在那里的常岁宁,眼底多了两分郑重:“我想跟随师父行事。” 常岁宁微抬眉:“令祖父答应吗?” 崔琅坐直了身子:“做徒弟的替师父办事,天经地义!” 在收揽人材方面常岁宁历来没什么道德规则可言,见崔琅这般“离经叛道”,她也乐得如此,很痛快地点了头。 至于崔家的感受么……若是可以,她倒是很期待崔琅能多替她撬些人过来,若能将崔家搬空自是再好不过。 “替我办事,腿脚得麻利。”常岁宁笑着说:“回去歇息吧,我会让医士去替你看伤。” 崔琅目的达成,心中很是安定欢喜,便犯了话痨之症,虽是嘴上应着起了身,但脚下始终不挪步,从常岁安问到常阔,从江都问到海外,又说起“昔致远”的身份与来信,很是唏嘘感慨了一番。 末了,又问到崔璟:“……师父与长兄近来可有通信否?倒不知长兄此时如何了?” “他如今忙于应对北狄大军,我与他也有数月未曾有书信往来了,不过我一直在让人留意北境的消息,他暂时应当还好——” 崔琅听到这里,刚想再问些什么,只听常岁宁主动往下说道:“之后有机会,我会尽快去看一看他的。” 这听来似乎是很寻常的一句话。 但常岁宁的声音很轻和,又很坦荡,那句“会尽快去看一看他”,分明有着不曾掩藏的挂念,亦包含了别样的保护与珍视。 有人在这样保护珍视他的长兄,在他看来无所不能的长兄—— 这个认知,叫崔琅忽而愣住。 他甚至并没有任何想要调侃玩笑的想法,亦未来得及生出暗喜的心情,只觉得眼眶微微有些发烫。 好一会儿,崔琅才道:“那……等师父去看长兄的时候,将我也带上吧!” 一别数年,他真的很想念长兄。 “嗯。”常岁宁点点头。 崔琅压下了眼眶那莫名的热意,露出笑容来。 该说的都已说了一通,话到此处,崔琅觉得自己怎么着也该回去了,但他站在原处,仍是有些欲言又止。 这倒是不太符合他一贯的说话作风,常岁宁看在眼中,几分明知故问:“还有旁的事?” 崔琅定了定心神,看起来尽量自然地开口:“对了师父……乔小娘子她,在江都还好吗?” 常岁宁轻轻抬眉,刚想说话时,一名女兵入内禀道:“节使,乔大夫来了。” 崔琅还在等着常岁宁的回答,乍然闻言,没顾得上多想。 常岁宁颔首:“让阿姊进来吧。” 崔琅猝不及防地愣了一下,阿姊? 乔大夫? 等等——! 他猛地反应过来,伸手指向殿外:“乔……乔小娘子?” 常岁宁点头:“绵绵阿姊一路随军来此。” 崔琅神情几变,看了看自己残破的衣袍,余光里是垂落的散发,只觉自己人不人鬼不鬼,一时恨不能遁地才好,听到殿外隐约已有脚步声靠近,他心急如焚,赶忙向常岁宁道:“师父……我今日这般模样,在乔小娘子面前怕是有失礼仪!” 常岁宁轻“啊”了一声,见她时不怕有失礼仪,要见阿姊倒是失上了。 崔琅已向她求道:“……师父,待会儿乔小娘子进来,我便退下,您莫要戳破我的身份便好!” 那日他离京时,他虽说是从车窗内探出脑袋让乔小娘子看了一眼,但想来乔小娘子也是不曾看清的—— 故而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此次既是他与乔小娘子久别重逢,亦是二人初次相见! 若让他以如此模样面对,他必然死不瞑目! 崔琅低声恳求间,听得乔玉绵走来,赶忙退至一侧,垂首尽量降低存在感。 但听得那道久违的声音唤了声“宁宁”,崔琅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 和从前在京师她常穿的浅色衣裙不同,应是为了方便出入军中行医,她此刻穿着的是湖蓝色裙衫,发髻梳得也很简单,仅拿两根白玉钗固定,一眼望去,清雅利落,气质竟大有不同了。 至于她的面容神情,崔琅未敢细看,他恐与她对视,被识破什么。 崔琅脚下有些舍不得挪步,在心头默念了声“来日方长”,才向常岁宁施了一礼,垂首退了出去。 崔琅未曾看到的是,他退去之际,乔玉绵转头朝他看了过去。 乔玉绵是从城外军营中过来的,她救治罢伤兵,和康芷她们一道儿来了城中,听闻常岁宁一直未醒,恐常岁宁哪里不适,便过来看一看。 崔琅走出这所宫殿大门,不由大大地松了口气。 在唐醒的吩咐下,跟随崔琅前来的那名士兵仍候在殿门外,崔琅正要开口让他带路时,忽听身后有稍显着急的脚步声入耳。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去,见着来人,却是吓了一跳,赶忙回过身去,神情忐忑至极。 下一刻,一道试探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崔六郎?” 崔琅脊背一紧,陡然间进退两难。 他即便想要否认,但一开口便等同不打自招。 “我知道是你。”乔玉绵看着那道身影,声音很轻却笃定地道:“我听得出你的脚步声。” 这个脚步声,曾经常常跟在她身后。 那时她的眼睛虽看不到,但她的耳朵辨得出。 这句话叫崔琅怔了片刻。 这间隙,乔玉绵提步走了过来,来到了他身侧,面向他,不解地问:“方才在宁宁面前……你为何不与我说话呢?” 崔琅终于艰难地转过头,露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笑容:“我……” 看到了这个笑容的一瞬间,乔玉绵似乎懂了。 她抿嘴一笑:“我知道的——你正常时不长这样,对吧?” 那次他被家中责罚,带着伤离京之际,她与阿兄同去送别,他隔着马车帘避而不见,直到马车驶出一段距离,他才忽然从车窗中探出,并不忘大喊一声【我正常时不长这样的!】 又喊道:【乔兄他们都可以作证,我平日里要比这英俊多了!】 听乔玉绵提及此事,崔琅的笑容顿时更加痛苦了——自乔小娘子眼疾恢复后,两次相见,偏偏都是他这辈子最狼狈的时候! 分明他平日里大把的时间里都在忙着玉树临风! 老天如此待他,是否有点有失妥当了呢他请问一句!(本章完) 553是否对乔大夫有意 崔琅在心底怨天尤人之际,脸上强扯出一个苦笑,试图弥补一下颜值,强行解释道:“我平日里十分注重仪表整洁的,今日实是情况特殊……” “我知道。”乔玉绵弯起嘴角:“我都听宁宁说了,你做了一件很了不得的大事。” “……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崔琅谦虚了一下,看着乔玉绵,忽然道:“从前你不是告诉过我吗,这世间有日月之光,也有萤火之亮,只要愿意,人人便都能发自己的光——” 崔琅很清楚,便是从那一刻起,他心中方才存下了一丝清晰明朗的向上之气。 “之后有一回,我阿娘与我说,做不成像长兄那样的顶梁柱,做一根烧火棍也不错!”崔琅说到这里,笑着露出一口白牙的,眉间到底有两分少年得意:“我想着,烧火棍好歹也能翻出些火花来——这回我这根烧火棍,多少也算物尽其用了!” 乔玉绵眨了下眼睛,瞧着他此时模样,莞尔道:“倒真像是刚烧罢火回来。” 听着这打趣之言,崔琅顾不得赧然,眼中只瞧见了那张恬淡如荷的笑颜。 说来也是不争气,被那双笑眼注视着,他的脸一下子烧红起来,这下更像是个烧火的了。 好在宫灯随风摇曳间,乔玉绵并看不清崔琅脸上颜色,此刻她的视线落在了崔琅的右腿上,问道:“你伤在了腿上?我帮你看一看吧?” 崔琅闻言下意识地往一侧躲了两步,结巴着道:“……这如何使得?” 他伤在大腿处,若是叫她诊看,岂不是占她便宜! “我如今是江都军中的乔大夫。”乔玉绵认真道:“你不必将我视作乔祭酒家中女郎。” “我并非是看轻你的意思,我……”崔琅有些手忙脚乱地道:“是我自己不好意思……” 反正他是没办法只将她当作一位大夫来看待的……就当是他这个人心脏好了! 崔琅自认并非一张白纸,从前他的纨绔做派皆是真实存在过的—— 可他面对乔玉绵时,一切却都变得不同了。 他不想将任何纨绔手段心思用在她的身上,反而时常自惭形秽,自觉不堪,配不上她这样的女郎。 但他也从未想过自暴自弃就是了……他如今不正在为了能早日与她相配而认真烧火么! 见他浑身不自在,乔玉绵也不勉强:“那便让别的医士帮你看,你好好吃药养伤就是了。” 崔琅乖巧地点头,连声应下,末了道:“那我这便回去梳洗……咳,我是说,我这就回去让医士看伤!” 乔玉绵忍着笑点头:“快去。” “好嘞!” 崔琅走了两步,忽又停下,回头问:“对了!绵绵,你明日……还在城中吗?” 听得这一声显然是未经思索脱口而出的“绵绵”,乔玉绵脸颊微热,道:“白日应当要去军中,晚间或会回来。” “那明晚咱们可以一起出来赏月!”崔琅说罢,又补道:“不想赏月,赏菊也行……洛阳城里有好些冬菊都开了!” 乔玉绵点点头,道了个“好”字。 崔琅满眼欣喜,刚回过头走了两步,却再次驻足:“还有一件事!” 乔玉绵:“什么?” 崔琅拿分享天大好消息的语气说道:“我之后就跟在节使身边了!” 乔玉绵怔了一下,眼睛微亮起。 崔琅朝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往后咱们就能相互照应了!” 也可以一起做很多很多事了。 月色下,少年人的笑意看起来有些傻气。 乔玉绵眼底荡开笑意,微用了些力气向他点头。 “那我回去了,其它的明日再说好了!”崔琅心知自己此刻不俊,哪怕有一箩筐的话,为了形象着虑,也只能往后推。 此次久别重逢与初次相见,同崔琅设想中的情形全然不同。但抛开那份懊恼,他心底的欢喜雀跃却远胜过设想时的心情。 “崔六郎君……”带路的那名士兵,眼瞅着崔琅的嘴巴要咧到耳后根去,试着问:“您与乔大夫是旧识吧?” 这士兵与崔琅是今日刚认识的,但崔琅身上那股子自来熟的气质,很容易感染到身边的人。 譬如此时,他听到士兵这句问话,半点没有自认被人探究或冒犯的反应,而是几分得意地道:“这还用问,那不是明摆着的么!” 这士兵也是个能人,此刻壮着胆子小声问:“那您……是不是也对乔大夫有意?” 崔琅脚下一顿,警惕地看向那士兵:“……‘也’字从何说起?” “看来您是不知道啊。”士兵兴致勃勃地道:“乔大夫医术高明,怀救死扶伤之心,人生得也这样俊……军中受了乔大夫救命之恩,想要以身相许的人少说也有百十个了!” 崔琅瞠目:“??” 好么,他就知道……绵绵虽只一片医者仁心,但被绵绵医治过的那些人当中,心与他一样脏的人却是不在少数! “再者说了……”士兵又小声接着说:“乔大夫的身份这般特殊,那可是咱们节使都要唤一声阿姊的……想攀高枝儿的多着咧!” 崔琅的面孔扭曲了一阵,戒备地问那士兵:“阁下莫非也……” 士兵忙摆手:“卑职可不敢!乔大夫,那是天女一般的人物!” 他就是个听八卦瞧热闹的! 下一刻,他摆着的手刚放下,却被崔琅塞来了一枚玉佩,那是崔琅从腰间刚扯下来的。 士兵不解之余,又感到受宠若惊:“崔六郎,这……” 崔琅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揽着人往前走,笑着道:“你今日跟在我身边忙进忙出,一点小心意。” 士兵不安:“可这也太贵重了……” 崔琅摇头:“无妨。” 反正也是花范阳王的银子买回来的。 士兵眼见推拒不得,颇感良心难安:“那不如……卑职背您回去吧!” 他虽八卦,却也是个实在人来着! “不必不必……”崔琅小声道:“这样,日后你帮我多留意着那些对乔大夫示好之人……” 士兵面露恍然之色。 嗨呀,原来是为得这个啊! 这个好说! 莫说是给他好处了,就算什么都不给,只说一句话,那他也是相当乐意的……历来在八卦这块儿,他最好的就是这一口了! 一路上,倾诉欲极强的士兵的嘴巴几乎就没停过,崔琅咬着的牙齿也未曾松开过,心中的小本子上俨然要记不下了。 虽说突然间多了百来号情敌,但一码归一码,这并未能冲淡崔琅心底的欢喜。 等他回到唐醒让人在宫苑中为崔家人临时安排的住处时,医士已经等在那里了。 医士为崔琅清理伤口时,崔琅口中频频喊痛。 一旁的几名崔家子弟面面相觑。 喊痛原本没什么,到底崔琅一贯娇生惯养,向来不擅长忍痛,从前在家中挨罚时也时常嚎得惊天动地,此时叫他们费解的是,崔琅一面喊疼却又一面满脸笑意,疼得咧嘴也不忘“嘿嘿”两声,看起来甚是古怪。 医士也被崔琅笑得发毛,好似他手下清理得不是对方的伤口,而是挠着了对方的痒肉。 医士谨慎地询问了崔琅一番,虽确认他未曾伤到脑袋,但掂量了一番后,依旧选择在方子里中多加了两味镇定安神的药。 医士离开后,崔家子弟中这才有人问道:“六哥,你这般欣喜,可是常节使她许诺什么了?” 已换上干净衣物的崔琅靠在榻上,悠哉道:“师父答应让我留下了。” 崔家众人间嘈杂了一阵,一名中年族人感叹:“六郎这声听来不过玩闹而已的师父,如今竟要成真了。” “那是我运气好。”崔琅冲自己的鼻子竖了个大拇指:“随便拜一拜,便能拜出这么个惊天动地的厉害师父。” 另有一名中年男子坐在椅中,闻言却是垂首叹息,声音有些低落:“想我崔氏数百年兴盛,如今竟要将家中嫡脉子弟拜师一方节度使之事视作造化运气……” 曾几何时,这简直是有辱门风的存在。 可现下却截然不同了…… 天下皇权兴衰对崔氏而言不足为奇,但此次与明氏手中的皇权一同飘摇下坠,乃至瓦解的,还有千百年来不曾动摇过的士庶之分的庞大秩序。 许多士族人家的传承就此断绝于兵乱之下,亦有诸多士族子弟放下傲骨,成为了那些野心勃勃者的附庸。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房中静默了片刻,才有一名少年问崔琅:“六哥要留下,那我们何去何从呢?” 他倒是想跟着六哥的,可是……常节使手下应当不缺擅长吃饭的人,她本人料想也没有豢养废物的癖好吧? 是的,少年人甚至觉得这可以被称之为“癖好”,毕竟这实在太过小众了。 “先别着急。”崔琅接过一名少年递来的茶盏,看似吊儿郎当地道:“边走边看就是了。” 众人三三两两地议论了一阵,说什么的都有。 崔尘沉默着,在他看来,大家本没有讨论的必要,这常节使行事目的性极强,手下能人无数,想来不可能留无用之人。 可他不一样…… 爱才之心人皆有之,那常岁宁很有可能会强留他,到时他是拒绝还是顺从? 若是拒绝,他实在不放心六郎一人在此。 而若顺从,值此关头,显然族中也正是需要他的时候。 崔尘兀自陷入两难之间。 这时,一名族人压低声音问:“六郎……范阳王果真当场便被处死了?” 崔琅挑眉:“这还有假?” 他师父说处死了,那必然就是死了。 “可是如此一来,若无范阳王吐露我等下落……”那名族人有些不解:“常节使手下之人又是如何这么快便找到咱们的?” “师父这般不寻常,她手下之人自然也不寻常,寻人自有高招。” 崔琅喝着茶,漫不经心地说着,不经意地抬眼看向半支开的窗外,正见月弯如钩。 弯月静悬天幕,在河面投下清亮倒影。 船桨划动而来,打破了平静的河面,也将水中月影搅碎,月亮的碎影随水波荡开,晃起耀眼的清光。 一艘小船于月下独行,如苇叶缓缓漂浮。 载着两人的船舱内,不时响起轻“嘶”声:“这刀砍在身上,是真疼呀……” “疼倒是不怕……”一名少年接话,不确定地问:“父王,您说那常岁宁,当真就不杀咱们了?” “废话,她要想杀,还用得着让人送咱们离开?”范阳王托着扎着伤布的左臂,道:“你当她杀猪呢,省得肉太肥腻,还得让猪先跑一跑……” “这倒也是……”伤了右腿的李昀小声道:“儿子只是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好说话……私自放走谋逆重犯,这可是死罪啊。” 范阳王靠在舱壁上:“谁能治她死罪?你当她怕这个?” 说着,疼得又吸了口凉气,才接着道:“她这可不叫好说话……” 李昀:“那叫什么?” 范阳王疼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不由回想起今日之事的经过。 被常岁宁下令押去处决之后,眼看着那举起的刀,范阳王原本也以为自己死定了,他这回是碰上真阎王了。 那声哀嚎也是真的,毕竟刀真的落在身上了,血溅得到处都是,只是砍得位置刁钻了些…… 他当时看着被划了一刀,流血不止的手臂,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人劈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面前还是那位唐醒唐将军。 他脑中一片混乱间,听得那位唐将军道:【王爷糊涂了,王爷当众胁迫节使,若节使稍有迟疑,则今后人人皆可效仿。】 范阳王蓦地回过神,抬起完好的那只手,满脸懊悔地使劲儿甩了自己一耳光:【是本王糊涂……我这个人没出息,不经饿,一饿脑子便发昏!】 说着,又抬手狠狠甩了儿子一巴掌:【混账东西,也不知道阻止为父一句!】 李昀被打得眼冒金星,此刻脸上还残留着五指印。 说出崔琅等人的下落之后,范阳王正要小心谨慎地试探唐醒一番,唐醒却直接吩咐了下去,让人送他们父子离开,并与他道:【节使让唐某向王爷转达——之所以放王爷离开,原因有三。】 彼时范阳王忙做出洗耳恭听之色。 大家晚安~ 554告罪书 【一是因节使念在王爷是受他人煽动利用,之后及时杀段士昂止损,称得上将功补过的份上,认为王爷可免一死。】唐醒道:【但王爷谋逆亦是实情,范阳王不死,不足以儆效尤——节使可留王爷一命,但于人前处死王爷,亦是必行之事。】 李复听在耳中,对这番说辞是十分心服的,也真正明白了常岁宁的行事用心。 唐醒接着转达第二个原因:【节使言,王爷虽能力不足,却胜在头脑还算清醒,经此一事,想必今后待天下时局会更存敬畏之心。】 李复从中听出了一丝敲打乃至规训的意味,连声应是,满脸悔恨之色发自肺腑:【请转达常节使……今后本王,不……今后小人定当脚踏实地,摒弃妄想之心!再有馅饼砸在跟前,绝不敢再张嘴去咬;路边见了金银,纵是饿死也决不伸手去捡了!】 这次造反,足以让他长下一个天大的教训! 李复一番保证之后,才问唐醒那第三个原因。 唐醒:【节使未言。】 【?】李复神情疑惑:【既如此……唐将军何故要道‘原因有三’?】 【确有三。】唐醒道:【然节使只言明其二。】 简而言之:没说,但有。 李复不禁傻眼,这……这不吓人吗? 能让常岁宁大发慈悲放他一马,多半是他身上有什么值得对方网开一面的东西,而他在这等不知情的情况下,万一哪天将这保命的优势不慎丢弃了……到时,常岁宁该不会要将他这条命再重新收回去吧? 李复心里发怵,只觉头顶悬了把剑似的。 见他如此,唐醒又补了一句:【节使道,这第三个原因,王爷日后自然会知晓的。】 李复万分困惑,但很清楚自己没有刨根问底的资格,只能应下这话,并连连道谢,再三让唐醒替他向常岁宁转达感激之情。 此时,李复将有些僵硬的双腿放平,拿完好的那只手捶了捶,这才算是接上儿子那句问话:“她这不是好说话,是笃信咱们就算活着,也不会带给她半分威胁。” 李昀一脸奇色:“常节使竟然这般信得过咱们?” “屁。”李复嗤笑一声:“她信得过咱们?信得过咱们是个废物还差不多。” “难道你在路上瞧见两只蚂蚁,就非得碾死它们才安心吗?”李复边捶着腿,边道:“她看咱们,就跟咱们看蚂蚁没有区别……” 这并非是信得过他们,而是源于她的自信。 她自信自己的判断,更自信自己的能力,前者决定了她敢于做出仁慈放生之举,后者则是她不惧此举有可能带来的任何变故的底气。 “这乱世之中,很多人皆掌握不了杀伐与仁慈之间的界限,前者毁灭世道,而后者往往为世道所毁。”李复看向船舱外,眼底渐生几分感慨:“她这般敢杀,又这般敢放……实为我平生仅见。” “今日见着的那位唐将军,也是个奇才……”李复想到什么便说上一句。 常岁宁说要处死他们父子时,与唐醒并无异样的眼神交流,但唐醒却能瞬间领会到常岁宁的用意,且配合得天衣无缝,可见默契程度。 他与唐醒接触交谈之下,可知对方见识广博,行事看似洒脱随性却又章程严谨。 此类奇才,是强抢不来,强留不了的,此人愿意留在常岁宁身边效力,必然是出于真心折服。 而能折服此一类人,从人格到能力,缺一不可。 对此,李复此时已无半点质疑,他叹了一声,道:“若我再年轻个二十来岁,倒也想习得一身本领,跟随这样的人成就一番大业。” 少年奇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世间仅有啊。 李昀吃了一惊:“能叫父亲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看来这常岁宁当真格外了不得……” 倒不是说他父亲多么高傲不服人,而是父亲从年轻时便十分爱好享乐,实在很难生出这样的热血少年心思。 李复看热闹不嫌事大:“且看吧,李隐有得头疼了。” 李隐借段士昂之手利用他攻下洛阳,这棋走得好好的,忽然被人一刀砍翻了棋盘,能不头疼么?真正头疼的怕是还在后头呢。 李昀也跟了一句:“这下,那位圣人倒是能松上一口气了。” “那也是一时的……难道你觉着常岁宁她收回洛阳,是要献给那位圣人的?”李复道:“她这样的人,岂会甘心屈居人下?” “而当今圣人既降驭不了,也容不下这样的人物。”李复估摸着道:“迟早得打起来……” 李昀听得来了兴趣:“那今后谁输谁赢,父王您怎么看?” “我怎么看……”李复道:“我自然是躲起来看。” 他说着,又喟叹一声:“这天下果然还是看别人打,才更有意思。” 热闹这种事,看看就得了,真掺和进去,那自己就成热闹了——先前他这脑子当真是被粪给糊了,怎么就觉得自己也行了呢? 答应段士昂的那一日,他必然是饿得不轻,才会胡涂至此。 想到这里,李复又有些饿了,让李昀取出一张肉饼啃了起来。 李昀也跟着一起吃饼,啃到一半,不由问:“父王,母亲他们会不会有事?” 他和父王是“已死”之人,注定是不能回范阳去了,而母亲他们定然会遭到牵连。 “被发落是免不了的。”李复咽了一口,才道:“但你我已被‘处死’,待那封血书再传开……拿来保住你母亲他们性命应是够用的。” 虽是难逃被贬为庶人的下场,但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了。 思及此,再想到那封血书,李复对常岁宁又多了一分感激。 李昀心中安定一些,这才问一句:“唐将军让父亲抄写下的那封血书……到底是何物?” 李复:“告罪书。” 冬至之际,河水虽尚未结冰,但水流放缓,今夜无风,船只便行得很慢。 咽下了最后一口饼时,李昀擦了擦嘴,看向前方茫茫夜色,不由问:“父亲,咱们要去何处?” “你我二人身无长处,自然要寻一处安稳地暂避……” 李昀神情茫然:“如今这世道,还有哪里是安稳的吗?” 范阳王吃饱了就躺,拉过船舱里硬邦邦的旧被子盖在身上,困意上涌间,打了个呵欠:“怎么没有……” 有常岁宁那“未言”的第三个原因在,李复总觉着,之后还会再有交集的。 既如此,他也别跑太远,省得来日被她抓回来时太麻烦……他这个人,最怕走路了。 随着小船渐远,水面上被撕开留下的痕迹,在月色的照拂下,慢慢重新愈合平整,正如人心逐渐平稳下来的洛阳城。 次日,洛阳城中早钟齐鸣,试着恢复了外出的百姓们小心翼翼地打听着消息。 范阳王李复被处决之事很快传开,一并被示之人前的,还有一封李复用鲜血写下的《告罪书》。 据闻,此封《告罪书》是李复提早留在洛阳宫苑中的,盖了李复的印。 其上的内容,一经传开,便令世人哗然。 那不单仅是一个谋逆者濒临绝路时的自省与忏悔,其中还揭露了一桩令人震诧的阴谋。 李复于此书之上言,自知犯下了谋逆大过,罪无可赦,然而他却也是遭人利用,不过是他人手中一颗棋子—— 其上直言:【罪人李复可死,然而范阳之乱祸至洛阳,始作俑者乃荣王李隐。】 那封《告罪书》上,以李复的身份口吻言明了段士昂暗中听从荣王李隐安排行事,借他之手兴起战乱,李隐从中欲坐收渔翁之利的事实。 除此外,还言明揭露了段士昂家姊乃荣王李隐外室妾的关系牵扯。 而李复自称查明此事后,当机立断斩杀了段士昂。自觉无颜面对李氏列祖列宗,惟求一死之余,务必要向世人揭露李隐的真实面目,以此真相警醒世人。 其上数百字余,字字锋利泣血。 死人的话,似乎总是更可信一些。 这些虽然都算不得铁证,荣王有得是说辞可以开脱反驳,但在他开口否认之前,此事注定要在洛阳城中引起一番轰动。 世人无从得知的是,这封由李复亲手抄写的《告罪书》,实则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钱甚钱先生在背后“捉刀”而成。 虽说其上并未展露太多文采,并结合了范阳王李复的性情笔风写就,但胜在足够简洁深刻,便于传播,措辞很能够引起舆论共鸣。 在常岁宁看来,论起这方面的功底造诣,骆先生目下是没有对手的。 果然,短短一日间,这封《告罪书》便被诸多洛阳文人相互传抄。 这时,常岁宁托崔琅办了一件事,请了崔琅那位“不如速死叔”——崔秉,就此事作了一篇文章。 崔秉凭借着一篇篇《不如速死赋》,在洛阳城中已颇具声名,并拥有了一批忠诚的拥趸,这些人普遍具有同一个特点:多是对时局失望透顶之人。 崔秉这篇暗讽荣王李隐欺世盗名的文章刚传开,很快便得到了这群文人们的附和跟从。 以洛阳城为中心,四下对荣王的质疑声越来越多。 而此时,常岁宁收复洛阳的捷报,已经快马传至了京中。 朝廷上下喜出望外,人心迎来了久违的振奋。 太子更是在早朝之上直接喜极而泣,双眼冒着泪光,连声称赞:“此一战,常节使居功甚伟!实乃我大盛之福!” 洛阳城竟然被收回来了——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常节使却活生生地办到了! 太子一时上头,口中对常岁宁的夸赞之辞源源不绝地喷涌而出,他甚至从不曾在早朝上说过这样多的话。 但不知为何,附和的官员却不如他想象中那样多,原本大喜的气氛,也渐渐添了一缕他看不太懂的凝重。 很擅长察言观色的太子留意到,这份凝重之气,甚至出现在了马相的眼中。 百官间,不时有人交换着眼神,眼底都算不上安定。 洛阳被收复,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但这封捷报,是由洛阳宫苑的宦官传回,而立下此功的常岁宁未曾有半字传回京中。 如此紧要的战事,如此值得被重赏的奇功,身为主帅必当要详尽地写一封奏报传回,才算合乎规矩……更何况,常岁宁直接做主在洛阳处决了范阳王父子,未曾经过朝廷。 不免又有官员想到,当初常岁宁护下汴州,事后也未曾传报朝廷。 除此外,朝中也已经太久没有见到过来自常岁宁的任何文书了。 这其中流露出的无声傲慢,让他们实在无法忽视。 京中朝廷又无声等待了数日,直到李复那封《告罪书》被传抄入京,他们却依旧未曾等到常岁宁的任何奏报。 这已然不是事务繁忙能够解释的了,常岁宁即便再忙,可她手下自有谋士文吏无数,岂会连起草一份奏报都做不到? ——她这是什么意思? 朝中诸多官员为此感到愤怒,但奇异地是,明面上竟始终无人提出半字质疑,更不见上疏弹劾之举。 有御史试图上书,却被各处拦下了。 一时间,朝堂上下,在不安的观望中,默契到近乎诡异地在维持着某种摇摇欲坠的平衡。 此一日,京中阴雨,天色黑得尤其早。 六部官员陆续下值之后,湛勉离开之际,恰遇褚太傅,二人撑伞而行,借着雨声遮掩,湛勉低声问了一句:“老师,近日常节使之事……您是何看法?” 官服之外系着一件灰狐披风的老太傅在伞下,哼声道:“明摆着的欺软怕硬。” 湛勉一愣:“您说得是……” 老太傅嗤笑:“满朝文武。” 湛勉默然了一下。 “从前他们不是最爱指手画脚吹毛求疵么……”老太傅抬起花白的长眉:“怎如今她果真做了理应被弹劾治罪之举,满朝上下,却反倒无一人敢言了?” 湛勉心头浮现一字答案——怕。 怕弹劾之声起不到任何惩治威慑她的作用,而只会触怒她……而今朝廷根本无法承担将之触怒的后果。 哪怕有人私下已在怒骂【本官早已说过,此女野心昭昭必成祸患,本该趁早铲除,奈何无人肯听】,今却也无计可施。 湛勉心头滋味繁杂,声音更低了些:“那依老师之见,常节使她果真会……” “会。”褚太傅毫不犹豫地点头:“要反的。” 老太傅说着,一手撑伞,一手负在腰后,悠然建议道:“你且去弹劾罢。” “……”湛勉看着自家老师悠然而去的背影,莫名觉得这坏脾气老头儿似乎有些得意。(本章完) 555很擅长活命 湛勉撑着伞快走几步,又追上了老太傅。 弹劾常节使这种事,湛勉只在心底摇头——满朝文武都做不来的事,他湛勉逞哪门子唯恐天下不乱的英雄? 糟心的公事一箩筐,湛勉皆按住不再多提,转而与老太傅问道:“老师今年的七十大寿……不知打算如何操办?” 褚太傅淡声道:“如此关头,还做什么大寿。” 《长安好》555 很擅长活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55很擅长活命 湛勉撑着伞快走几步,又追上了老太傅。 弹劾常节使这种事,湛勉只在心底摇头——满朝文武都做不来的事,他湛勉逞哪门子唯恐天下不乱的英雄? 糟心的公事一箩筐,湛勉皆按住不再多提,转而与老太傅问道:“老师今年的七十大寿……不知打算如何操办?” 褚太傅淡声道:“如此关头,还做什么大寿。” “寿宴不办了?”湛勉眼神讶然:“那……” 七十大寿有着不同于寻常寿辰的意义,大盛官员七十致仕,而老师早有退隐之心,近年来又异常操劳,几乎是在骂骂咧咧中撑下来的。 湛勉原以为,老师多半会热热闹闹地操办这场寿宴,而后顺理成章地向朝廷提出致仕,若是动作够快,说不定还能过一个无事一身轻的自在年节。 褚太傅道:“老夫此时退去,只怕那太子小儿会扑在老夫家门前终日啼哭。” “……”湛勉觉得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毕竟如今的朝局实在艰难,莫说太子了,他也时常想要啼哭。 魏叔易自请北上护送朔方节度使的尸骨返回关内道,而门下省另一位相公崔澔……据说太子彻查朔方节度使一案,已然查到了崔澔及崔家身上…… 再三观望衡量后,女帝最终还是选择要向崔家动手了。 如此抉择之下,值此年终,朝堂将再度迎来一场剧烈的震荡。 而后果如何,许多人都无法预料估量。 湛勉也曾欲借太子之口劝诫圣人三思而行,但圣意已定。 显然,在圣人眼中,将崔家从朝堂之上彻底拔除所带来的动荡,与纵容崔家留在朝中为他人所用的隐患,二者相较之下,后者更加不可容忍。 湛勉不由又想到岭南与朔方节度使之死…… 时至今日,圣人的每一招,已然皆是险棋,只为输赢,而顾不上去衡量得失。 风雨吹打着伞面,一缕冰凉雨丝斜斜落在湛勉眉间,想到接下来的艰险局面,他抬眼看向上方,只觉乌云愈发密集阴冷。 此刻他心头唯一的慰藉大约便是老师还在身旁,不由几分庆幸动容地道:“老师您到底是心系大局,不忍见学生们独自支撑……” 老师历经数朝,如同不受纷乱所扰的山川清流,更是许多像他一样的官员眼中的主心骨,老师仍在,他们还能听一听老师怼人,心中便能相对安定许多。 “大局……”褚太傅口中念叨了一遍这二字,漫不经心地道:“人人嘴边皆挂着大局,人人心中的大局却根本不是同一个东西。” 湛勉沉默了一下,有心想问一句老师心中的大局是怎样的大局。 “老夫到了这个年岁,已没几日可活。”不及湛勉发问,褚太傅径直说道:“趁着还能站着,便在这局中多站片刻。” 湛勉似乎懂了:“老师是为天下人而立此风雨中……” 褚太傅不置可否:“也算是罢。” 为了一个倒霉蛋学生眼中的天下人,便也算是罢。 说来那倒霉蛋也想让他退去,忙得跟什么似地,信竟然给他写了三封…… 想到那几封信,褚太傅在心中哼了一声,他才懒得听。 历来只有老师管学生,哪有学生管老师的?且做学生的都不听话,凭什么做老师的就要听话? 再者说了,做老师一心躲闲,还算得上什么老师? 他虽老矣,却尚有些用处,还可以支撑一二。 他不退,他便站在这里,等着他的学生走来,到时好将这一切尽量安稳地交予她,让她省些心力,省得她年纪轻轻再累出个好歹。 湛勉兀自感慨了几句,眼见老师的官轿就在前面,才又问了一句:“老师当真不办寿宴了?” 褚太傅:“啰嗦。” “不大办无可厚非,小办一场还是要的……”湛勉恭儒地笑着说:“七十是大寿,学生特意为您寻了一幅字画祝寿。” 褚太傅摆了摆手:“趁早变卖了去,给家中多置些炭火,听闻今岁是个寒冬……老夫不缺字画赏玩。” 湛勉无奈,却也知拗不过老师。 今岁是个寒冬,老师这话倒是不假,初才冬至,京师便已经寒意逼人了。 湛勉亲自为老师打起轿帘,边道:“您也务必保重身子才是……” 褚太傅弯身上轿间,说着:“老夫这狐毛披风暖着呢。” 湛勉:“这灰狐皮子倒是少见……从前未见您穿出来过。” “新得的。”褚太傅上了轿,好整以暇地坐下,将披风理好:“一个学生提早送的寿礼。” 弯腰打着轿帘的湛勉愕然:“……您方才不是说不收学生们的寿礼嘛?” 褚太傅理直气壮地道:“她如今有钱得很,不收白不收。” 说着,抬手示意起轿。 湛勉只有放下轿帘,行礼目送老师的轿子离去,眼神几分纳闷——他怎不知老师哪个学生“有钱得很”? 轿中,老人苍老修长的手指拂去狐毛披风上沾着的些许雨水,动作之下尽是爱惜。 片刻,那只手打起侧面的轿帘,视线看进了风雨中。 风雨湿冷,吹入老人眸中,留下了一缕潮湿的笑意。 天地在雨中慢慢暗下。 太子李智回到东宫,跟随的内侍在殿外将伞收起。 回来的路上起了风,李智身上的披风被吹湿了大半,而他的心情也不算好。 跨入殿内时,李智隐约听到内殿中有轻松的说笑声传出。 殿内掌了灯,灯火透出暖意,伴着那些说笑声扑面而来,似乎突然消解了殿外的风雨。 随着李智入内,说话声停下,继而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那是魏妙青从贵妃榻上起身的动静,她正吃着蜜饯果子,听宫娥读话本子,正听到趣味处,忽听太子回来了,便放下蜜饯起身。 但魏妙青的动作一点也不急忙慌乱,与太子行礼时,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散去。 “殿下一同来烤火吧。”她行礼罢,便招呼起总是透着局促的李智,又与宫娥道:“把殿下的药端来。” 如此安排罢,魏妙青已对自己满意的不得了,她如今这太子妃当的,简直过分井井有条了,她甚至日渐觉得自己很有做太子妃的天分。 宫娥为李智解下披风,李智刚坐下,魏妙青便跟着坐了回去,让宫娥继续读话本。 待话本读完,李智身上也烤得暖了。 喝罢药,用罢晚膳,李智本该去书房中处理政务,但他坐在原处捧着茶盏,没有动作。 魏妙青便问:“殿下今日没有公务吗?” 李智垂着眼睛:“有的。” 魏妙青了然,哦,想拖一拖。 眼见着太子愁眉不展,魏妙青也不多问什么,只坐着喝茶。 却不料,一向寡言的李智竟然主动说道:“今日有大臣私下提醒我,说常节使也有反心……” 魏妙青听得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 “却又与我说,如此关头不能擅动常节使……”李智声音低低,几分哑意:“连他们都这样说,显然是无计可施,我又能怎么办……” “我这太子做得,当真毫无用处。”李智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跟着低下去:“什么都做不好……” “那倒也不是。”魏妙青捧着茶盏,道:“殿下有一件事就做得很好。” 李智下意识地转过头,试着问:“哪件事?” “活命这件事。”魏妙青认真地道:“你想啊,你成日又累又怕,病了又病,势必又有许多人对你不利,或想着利用你,如此艰难之下,可你还是活下来了——这难道不厉害吗?” 李智愕然地张了张嘴巴:“……” 这当真是什么优点吗? 魏妙青的眼睛全然不似说谎。 这是魏妙青的真心话——早在三年前定亲时,她便以为这太子是个活不长的,谁知他一路活到今日,竟长得比她还高了……在活命这一块,他简直天赋异禀! “再说常节使……”魏妙青道:“别的我虽然不懂,但我知晓常节使是个很好的人。” 李智声音低落:“可是好人也会造反的……” “但好人造反不会滥杀无辜。”魏妙青信誓旦旦道:“你这么擅长活命,有什么好怕的?” 李智听得心情复杂。 他自认脑子不多,时常听不懂圣人和大臣们话中的隐晦之意,但此时听着魏妙青这些话,他竟觉得自己心机挺深沉的…… 可不知为何,这些浅显到荒诞的话,竟叫他莫名真的安心了一些。 提到常岁宁,魏妙青来了兴致,她在椅中转了转身子,面向李智,道:“你之所以怕,那是因为不了解常娘子,我与你说一说她好了!” 李智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魏妙青喋喋不休地说了好几盏茶,重点说到常岁宁在荥阳为受灾百姓向上天祈福之事:“……常娘子诚心感动上苍,使雨水休止!得了上天认可的人,岂会为祸苍生呢?” 她一幅“常娘子乃上天严选”的笃定神态,李智嘴角却溢出一丝苦笑。 如此一说,常节使的确不像是为祸苍生之人,他甚至都觉得常节使乃是天命所归了…… “所以说,不必怕!”魏妙青说得口渴了,又端起茶盏来,道:“要我说,且做好自己该做之事即可,其余的自有那些大臣们和圣上顶着呢,难道这朝堂真的就指望殿下你一个人不成?” 太子心头奇异地放松了许多。 倒是魏妙青,放下茶盏时,语气里添了一丝忧虑:“就说我阿兄吧……不正在为朝廷奔走么。” “魏相大义……”提起魏叔易,李智几分惭愧几分忧心:“但愿魏相北行一切顺遂。” “我每日在为阿兄烧香祈福呢。” 李智有些出神地问:“烧香果真有用吗?” “不知道,烧着呗。”魏妙青有些累了,将一只手肘拄在椅子扶手上,托腮说着。 烧香有没有用她不知道,但阿娘前几日让人回了信给她,阿娘在信上悄悄说,私下托了常娘子照拂一下阿兄。 魏妙青不太能理解,阿娘怎会想到找常娘子照拂阿兄,常娘子人在洛阳呢。 但转念一想,厉害的人想必处处厉害,万一常娘子真的能帮上阿兄,到时阿兄说不定还能借机以身相许报个恩情什么的……岂非因祸得福? 魏妙青想到这里,心底几分激动窃喜,眉间也有了神采,托腮的手指压住了忍不住想要翘起的嘴角。 李智见此一幕,心口莫名快跳了几下。 他刚要转过头去,却见魏妙青忽然抬眼看向他,问:“对了殿下,我今日瞧见御花园中的梅树快要开花了——” 李智轻咳一声,问:“……想赏梅吗?” 他政务繁忙脱身不得,怕是很难陪她赏看…… “嗯!”魏妙青点头,神情期待:“再过个十来日,我想邀各府女郎入宫赏梅!” “……”李智勉强笑了一下,点头:“也好。” 魏妙青便兴致勃勃地筹备起来。 时辰已经不早了,李智不敢再拖延,去了书房中处理政务。 但他在书案后坐下后,却也是望着手中的密奏,神情挣扎痛苦。 他要治罪崔相了——李智之所以逃避拖延,原因便在此。 崔澔也曾是教导过他的,他称过一句老师……而今他却要对自己的老师下手了。 借朔方节度使之死治罪崔家,是圣人的意思,底下的官员为此“准备”了诸多罪证…… 李智知道,朔方节度使之死和崔家无关,但他同时也知道,崔家与荣王之间的确并不清白。 在此等层面的斗争里,真假对错已不重要,重要的只有立场之分。 李智心中煎熬,却不得不照做。 然而一想到此次待清算罢崔家,诸多官职必将空缺,而到时朝堂上又将出现许多新面孔,他又要重新记人脸,记名字……不擅认人,有些脸盲的李智简直要哭出声来。 至于到时朝堂又将是一番怎样混乱的景象,他根本不敢想。 窗外夜色漆黑,风雨交加,太子心底亦如是。 而次日晨早,由安邑坊中传出的一封断亲书,令京师哗然。 那封断亲书乃是崔据亲笔所写。 家属问题不大,谢谢大家的关心和理解! 给大家推荐一本书——大神花花了的新书:《诡异入侵,我反杀不过分吧?》玩家入侵地球,看人类如何绝地反杀! 喜欢这个题材的可以去瞅瞅! 556自己定下的规矩 崔家执家主此书,对外宣告,与如今身在太原的崔氏族人断绝宗族关系,并严厉斥责了崔琅所行,道其纨绔狂悖,违背族规祖训,而屡教不改。此次煽动族人背弃清河祖业,更是犯下了不可饶恕之过。 更何况,崔琅使族人前往太原,投奔已被崔氏除族者,实乃罔顾族规,视族中信义于无物的体现,待祖宗礼法全无半点敬畏之心,实不堪为崔氏子弟。 而那些在崔琅的煽动下,皆犯下了同样的过错的族人,则被斥只顾保全性命而致使崔氏清河数百年基业毁于范阳军与乱民之手,毫无坚守,一意偷生,辱没崔氏风骨—— 以上皆为崔据在“断亲书”上所言,他字字如刀,悲痛失望乃至鄙夷不齿,将那些自清河逃离的族人称之为“毁弃崔氏数百年根基之卑劣家贼”,斥令他们此生及其后人皆不得再以清河崔氏自称。 在这个宗法在一定意义上凌驾于律法之上的世道间,崔据这一纸丝毫不留余地的“断亲书”,等同在世俗意义上斩断了京师崔家族人与以崔琅为首的崔家族人之间的宗族纽带,就此一分为二,划清了界限。 至于值此关头,帝王是否会认下此事,崔据心中自有考量。 天子是否会执意牵连六郎等人,要看六郎他们依附着何人—— 令安,常岁宁…… 崔据立于高阁之上,俯视着整座安邑坊,苍老的嗓音自语般道:“足够了。” 落日的余晖落在老人削瘦的肩头,老人静立而望,直至夜色降临,将他的身影慢慢吞噬为了黑暗中的一点缩影。 三日后,数百名持刀禁军,将安邑坊迅速围起。 两日前,崔澔在早朝之上被太子问罪勾结剑南道节度使,刺杀岭南及朔方节度使之事。 “铁证”之下,崔澔虽未认罪,官服依旧被除,人已被押入狱中受审。 这场早有预兆的冬日风雨,终于倾盆落下。 禁军与大理寺前来安邑坊拿人之时,安邑坊外几乎围满了闻讯而至的文人。 对天下文人而言,望族崔氏为天下读书人之首,寒门学子不满士族垄断天下文路,却又无不向往士族风骨,以士族君子为不二楷模。 而这种既怨又敬的矛盾,因近年来士族的快速衰落,反而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缓解,取而代之的是天下文人同出一脉的唇亡齿寒之感。 自崔澔入狱后,诸多文人暗中便时常听闻“崔家有冤”的说法,那些说法合乎时局政治逻辑,足以令人生出想要信服的念头。 故而此刻,眼见着昔日尊贵风雅的崔家族人被镣铐加身,围观的文人大多心绪沉重。 这时,人群中有人喊道:“是崔公!” 众人忙看去,只见又一群被押送出坊的崔家族人中,为首的是一位须发苍白的老人。 众人大多不曾见过崔据,但对这位崔氏家主的名号无不熟知。 崔据自年少时便以文章传开声名,德行从无半分污点,秉公持正,是许多文人心中当之无愧的士族风骨的代表人物。 而今这位已垂垂老矣的士族家主,身着藏蓝色长衫,外系一件墨色披风,衣冠依旧整洁,若不细看,甚至不会发现他披风下的双手上缚着锁链。 他身后的族人们也不见惧色。 着长衫的文人身缚锁链,身侧有禁军持刀相迫,然而他们始终面不改色,这不屈于刀下的脊梁傲骨,落在围观文人眼中,其气节要更胜过今冬将绽的寒梅。 一声声含着敬意的“崔公”在人群中响起,揖礼者无数。 负责维持秩序的禁军见状试图拔刀喝止,却被负责此事左屯卫大将军鲁冲拦下。 鲁冲深知这些文人齐齐出现在此处,背后多半有人推波助澜,若此时禁军有过激之举,只恐这些人对朝廷的仇恨之心会一触即发。 如今这世道已太过压抑,任何一件事都有可能会点燃群愤。 鲁冲力求能够稳妥地将崔家人押送入狱,于是并不强硬对待围观者,并示意禁军们在人前对崔家族人不要有冒犯羞辱的言行。 即将行出安邑坊时,崔据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石柱牌楼上方那雕刻着的“安邑坊”三个大字。 崔据身后的族人们跟着停下,站在崔据身旁。 这时,一路沉默着的崔据仰望着牌坊,似在问天:“我崔氏族人何错之有,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的声音不高,但四下众人见他驻足,下意识地凝身静听,近一些的文人便听到了这句话。 人群尚未来得及躁动,已闻老人提高了些声音,继续说道:“世已不容清白之道,放眼不过污秽尔。今世已浊,吾辈亦难以自清……然而我崔家为天下读书人之首,如也就此蒙下这不白之冤,却连一声嗟叹也不敢发出,这世道文心又将何从?” 崔据字字清晰有力,话音未落时,已有文人红了眼眶,攥紧了拳。 见人群躁动起来,鲁冲直觉不妙,快步走上前去。 这时崔据已被崔家众族人围绕,他再次开口,声音抑扬决绝:“崔据可死,却决不代崔氏满门受此不白之辱!” 那身形削瘦的老人,伴随着这最后之言,竟是猛地上前,撞向了牌楼的石柱。 石柱棱角坚硬,一如老人满含决然之气的笔直脊梁。 石柱染上鲜血,那鲜血也很快在崔据额头上洇开,一道血痕如剑光般划破老人的眉心,血珠直坠而下。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鲁冲也不曾料到一路走来平静沉默的崔氏家主,会在此时做出自绝之举! “家主!” “崔公……” “……父亲!!”一直垂首走在后面的崔洐,猛然抬腿,拿缚着锁链的双手拨开人群,惊骇地冲上前去。 崔洐蹲跪下去,和族人一同托扶起父亲清瘦的身躯,眼中逼出不可置信的泪光:“请郎中……速速请郎中来!” 禁军间也骚动起来,鲁冲立时道:“就近带医者前来!” 然而崔据的脸色已迅速变得灰白,他年事已高,又存下了必死之心,那一撞未曾留任何后路。 “父亲为何……”崔洐慌乱地拿衣袖手指替父亲擦拭脸上的鲜血,声音沙哑颤抖:“父亲为何要如此!” 他很清楚,父亲行事皆有谋算,从不会临时起意…… 所以,这也是父亲的计划对吗? 崔洐倏然间明白了什么,眼中泪水蓦地滚落:“……是儿子无能!父亲该让儿子来做此事……儿子该死!” “你不能死……”崔据声音虚弱,崔洐只有垂下头才能勉强听得清楚:“令安和六郎,保住了一半族人,而你要保下这另一半……” “宁死不屈,不过是做给世人看……”老人的声音如同游走的风,仿佛下一瞬便会彻底消去影踪:“崔家的气节,我一人之死足可证……尔等要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保全族人。” 崔洐的泪水滚滚而下,怀中托抱着的父亲,远比想象中要更加单薄,恍惚间,崔洐突然意识到,父亲这一生如同一烛,一直在为族中燃烧。 处在士族衰弱的节点上,父亲一生都在为崔家谋划后路,一举一动皆有深远考量,就连死也在为崔家铺路。 父亲方才于人前的那一番话,无疑是在为崔家诉不平,那样尖锐而埋怨世道的话,时常从他口中说出来,而父亲总会责备他天真迂腐…… 同样的话,由父亲来说,是在为崔家谋求生机,而非是为了他心中那般虚伪孤高的君子清白之道…… 他半生都沉浸在不切实际自欺欺人的理想当中,而父亲一生都走在保护崔家的路上。 父亲是一位合格的家主,也是真正的君子! 而相比之下,他不过是个无能的伪君子! 崔洐这一刻,忽然对“真君子”三字有了截然不同于往常的认知,他将一切嘶声痛哭强压在嗓中,低下头,试图听清父亲最后的交待。 崔据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这个已为崔家做尽了一切能做之事的老人,值此意识弥留之际,口中最后留下的只有两个字。 “令安……” 令安啊。 抛开崔氏家主的身份,老人念着的是一份碍于宗族利益与立场,而始终未能真正遂愿的温情。 这最后一声“令安”,带着一缕叹息,叹息中不乏遗憾与愧疚。 一生无愧的老人,带着这仅有的一丝愧疚,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崔洐紧紧抱着老人的身躯,放声嚎哭起来,从不在人前失仪之人,此一刻毫无仪态可言。 鲁冲置身一片哭声与悲怒声中,对那位崔氏家主也添了一份敬重。 而他同时也很清楚,崔家这桩案子要变得麻烦了。 崔家人虽依旧被下狱,但接下来数日间,文人中,为崔家鸣冤的诗词文章却越来越多,甚至有文人不惧朝廷威压,前往大理寺为崔家鸣冤。 就连朝中一部分中立的官员间,也开始有了异样的声音,委婉地劝说太子下旨重新彻查此案,以免酿成冤案,在民间文人中激起反叛之心,若再遭到有心者利用,怕是会致使人心与朝堂震荡。 太子战战兢兢地去了甘露殿求见圣册帝。 圣册帝未语,却忽地抬手,拂落了手边的药碗。 天子眉间溢出冰冷怒气——此事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惹起如此之大的风波,除了崔据之死,更多的必然是荣王在暗中推波助澜……既是在阻挠她对崔家下死手,亦在煽动人心、毁败朝廷声望。 李隐…… 圣册帝于心底念及这二字,眸中浮现出一缕决然杀意。 被帝王拂落的药碗应声碎裂,碎瓷迸下御阶,太子慌忙跪下叩首,察觉到上方涌动着的天子威怒与肃杀之气,太子颤颤屏息不敢言语。 同一刻,与京师相隔数百里的洛阳城外,崔琅腰间系着白绸,朝着京师的方向跪下,郑重叩首,眼中涌出泪水。 在他身后,余下二十九名崔氏族人同样扎束着白绸,齐齐地叩首下去。 那一纸断亲书于两日前传到洛阳,昨日便紧跟着传来崔澔下狱的消息,今日晨早则忽闻崔据自绝的死讯。 系着披风的常岁宁立于风中,将一壶清酒缓缓洒尽之后,看向京师方向。 她与崔据并无交集,但此刻隔着生死,她却可体察到对方留下的一缕托付之意。 这样睿智的一位老人,在赴死之前,用如此手段将崔六郎及身在太原的崔氏族人割离开来,何尝不是对她的一种信任与托付。 鲜血是权势争斗的附属品,利益是一切争斗的本源,而这种种夹缝之间,却又时常迸现出人性的光辉与共鸣,这一瞬间的共鸣无关立场对错,只单纯为人心而动容。 崔琅起身之际,抬手擦干了眼泪,解下了腰间白绸。 他已没有沉浸在悲痛中的资格,祖父将半数族人交到了他的手中,他不可以让祖父失望。 崔琅看向无不红着眼眶的众族人,声音里尚存一丝哑意:“今日大军北上,我等不可带丧。” 众人没有坚持,没有犹豫,像崔琅一样解下了白绸。 那些白绸堆放在地上,被一壶点燃焚烧。 崔琅看着燃起的火光,无声将自己的诸多少年劣性也丢入了火中,就此同它们告别。 乔玉绵站在不远处看着那道身影,眼眶几分湿润。 一只手将常岁宁手中空了的酒壶接过,常岁宁回过神,看过去:“先生。” 骆观临将酒壶放在脚边,与常岁宁道:“此行北上,大人务必保重。” 他眼底有几分担忧:“那些范阳军残部虽未必能成大气候,但大人没有在北地领兵作战的经验,一切还需再三小心。” 洛阳已被收复,但洛阳之上直至范阳,此前一路被段士昂占下的城池还在范阳军残部手中,或是被乱军乱民所占。 常岁宁疑心其中仍有荣王的人,为断绝再次聚起祸乱的可能,她务必尽快前往,迅速平定河北道这一带的战后乱象。 当然,凡她平定之处,过后便是她的了——这是规矩。 若问哪门子规矩,自然是常岁宁自己定下的规矩。 她打仗,她定规矩,再没有比这更合情合理合适的了。 谢谢大家的月票,感谢书友石敢当当当,春卷不好吃嘛,孤獨的大提琴、书友20171227214335528等朋友的打赏。 大家晚安~ 557与阿尚何其相似 此刻听着骆观临的叮嘱,常岁宁与他一笑:“先生放心,年节之前,我必将捷报传回洛阳。” 这话说得一贯很满,毫无谦虚的自觉,骆观临抬手,却也跟着效仿,助长这大言不惭的风气:“大人也请放心,某与大人保证,待大人凯旋时,河南道各州必会第一时间向大人献上贺礼,届时二十七州,缺一不可。” 常岁宁笑意直达眼底:“好啊,那我便当作这是先生为我提早备下的凯旋贺礼了。” 兵者打天下,谋者则于后方定人心。 骆观临留在洛阳,为得便是替常岁宁平定人心,除洛阳外,河南道二十七州也在他的计划之内。常岁宁留下了七万人马供其调遣,尚不包含那十余万范阳俘兵。 有汴州胡粼的支持,郑州与许州也皆在掌控中,加之有自家主公的声威做底气,骆观临有信心将整个河南道都装进自家主公的麻袋中。 常岁宁上马,率兵十万,北上而去。 这十万兵马中,有六万江都军,两万淮南道将士,余下两万则是范阳军中的降兵——常岁宁虽然不缺在北地作战的经验,但她手下的将士却是的确缺乏,有熟知北地地形的范阳军随同自然更加稳妥。 但此时已不必称他们为范阳军,大军同行间,唯见常字旗。 玄底金字的战旗在风中招展,带着一往无前的士气,向北方辽阔的天际苫蔽而去。 常岁宁端坐战马之上,位于中军之列,于千军万马中,回过头去,遥遥看了一眼剑南道的方向。 益州,荣王李隐静立高阁之上,凭栏而望,视线所往正是洛阳方向。 再次打乱了他的计划的那个少年女郎,至此,已经成为了他真正的对手。 对方斩断了他一只臂膀,并且借一封所谓出自李复之手的《告罪书》,向他正式宣战了。 数年之前,他从未想过,竟会有这样一个人出现。 这样一个人的出现,在他的计划之外,甚至也在这世间的道理之外。 她的天资,运道,成长壮大的速度……皆是不讲道理的,甚至透着不属于这个世道的“野蛮”。 他欲杀而不得,反倒于这隔空的交手中,生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熟悉感受。 他投叶入水,此叶为舟,载着世间命运,本该依照水流的方向漂流而去,但偏偏有人一次又一次妄图改变水流行进的方向。 以凡人之躯,欲挽天倾—— 李隐凝望天际,在心中念着这一句,眼底渐涌出一丝异色。 如此做派,与阿尚何其相似。 还有一点异常之处,那便是明后待常岁宁的态度…… 此前,他让录儿借马婉之手,向明后主动挑明了段士昂是荣王府的人,而此时剑南道、山南西道与黔中道之势已成,谋事之心已显,他此举为得便是让明后清楚,京师已陷入左右受困之境,以此逼迫明后动用驻守京畿的玄策军兵力—— 然而明后未曾入局,似乎笃定了单凭常岁宁便可除段士昂之患,解洛阳城之危——她信得过常岁宁的能力不足为奇,可她似乎还很信得过常岁宁的忠心…… 可常岁宁分明未曾掩饰过那一腔野心,而明后从来不是信人者。 所以,明后那几乎称得上离奇的信任感,究竟从何而来? 李隐从不信鬼神,但恍惚之间,竟也生出一缕荒诞的思绪,难道这世间果真有轮回,莫非是阿尚灵魂碎屑未灭,这天地间仍残存着她的执念吗? 北风袭来,卷起飞叶,一片枯黄树叶飘入楼阁内,落在了李隐肩头。 他转头垂眸,抬手拈起那片叶,细观其上丝丝脉络。 这时,有登上楼阁的脚步声响起,李隐未曾回头。 片刻,那脚步声在他身后三步外停下,玄袍青年向他行礼:“王爷——” 李隐:“如何?” 面孔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子顿了顿,才道:“传言已入剑南道……此时各处都在询问荣王府指使段士昂起事之说是真是假。” 甚至王府中那几名最常将天下苍生大义挂在嘴边的谋士,也有了质疑和不满的声音。 “王爷……”玄袍青年请示着问道:“要设法消止这些传言吗?” “不必有过多反应。”李隐平静地道:“且让明后占上片刻上风,不见得是坏事。” 青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如此一来,王爷名声只怕有损,那些观望中的势力恐怕会……” “一时之名而已,已不足以阻挡什么。”李隐看着手指间的枯叶,道:“这世道已不是从前的世道,路已铺就,突然多出一丛荆棘难道便能阻途吗。” 他似在说段士昂之死带来的影响,又似在说那个叫常岁宁的变故。 “义琮,不必心急。谋事千里,接近终点之际,遇风沙阻路,那便稍停数步,慢一些,反而能走得更稳,不是什么坏事。”李隐拿教导的语气说道。 静伏等待多年,在变故面前,他从来不缺耐心。 而此时耐心即将告罄之人理应是明后。 崔家之事将会持续发酵,天子威严势必要遭到前所未有的挑战,乃至颠覆。 李隐看着手中落叶,缓声自语般道:“一个杀惯了的人,此时却想杀而杀不得……这要她如何能够甘心接受。” 明后接受不了权力的流逝,也不会甘心坐以待毙。 而段士昂身死,荣王府于洛阳失利,明后在此占据上风之时,定会有“乘胜追击”之举……如此一来,反倒是机会。 洛阳之事,的确脱离了他的掌控,固然是他向明后主动揭露了段士昂的身份,但他同样令人传信洛阳提醒了段士昂多加防备……可是段士昂大约并未来得及见到那封信,人便已经出事了。 从时间上来看,段士昂身份的败露,绝非是源于马婉的那封“告密”信—— 而彼时已彻底失去了对洛阳城的控制的明后,也没有能力可以如此手段除去段士昂。 因此,在李隐看来,他有足够的理由可将段士昂之死归咎到常岁宁的头上……虽然她如何会提早识破了段士昂的身份、并得以在这样短的时间内顺利设局,也是一大疑点。 但种种皆表明,的确是她一再打乱了他的计划,致使变故频生,甚至他借段士昂之手拿下的包括洛阳在内的一切,到头来也只是为她常岁宁做了嫁衣。 再有那封李复的《告罪书》,更是彻底宣告了荣王府在此一局中彻底落败,一切谋算成空,反而落下了污名。 但李隐未曾因此动怒。 变故发生后,恼怒是无能者的表现,补救是平庸者的自觉,而他欲利用这场变故,借此落子,于棋盘之上改道厮杀—— 他筹谋多年,自然不可能将胜算只押在一处,一计落空不当紧,只需稍加调整计划,便能重新合为新的一环。 此时正该趁明后暂居上风之时,借崔家之事,令她主动逢势而上,入此新局。 思及此,荣王缓声道:“昨日已有消息传回,朝中欲使肖旻赶赴岭南道主持大局,天子密令此时大约已送至肖旻手中。” 玄袍青年闻言道:“王爷果然料事如神!” “我只是足够了解这位陛下。”李隐似笑非笑地道:“她恐岭南道落入本王手中,又恐所择之人无法活着抵达岭南道,而肖旻手中有兵,其此时所在又紧邻岭南道,让肖旻前往,是必然之事。” 肖旻与卞军之战,此时已近尾声。 玄袍青年道:“明后如今不过是在急乱应对,实则一切皆在王爷掌控之中。” “不,她是个很称职的对手。”李隐缓声道:“我花了十数年的时间积蓄力量,而这十数年间,她一直在消耗。” 身为女帝,明后要提防的人数不胜数,宗室,藩王,武将,士族……这些年间,她终日无不盘亘于争斗杀戮消耗之中。 “能走到今日,我倒是很敬佩她。”李隐道:“这些年来我一直试图找出她的弱点,却发现她几乎是一个毫无弱点的帝王。” 她没有任何软肋,对权势的天然掌控欲,让她有着异于常人的警醒与果决。 李隐:“而如今看来,没有弱点,便是她最大的弱点——” 一个没有弱点与软肋的人,同时丧失了部分人性,这份缺失的人性让她无法真正体察到人心的根本。 所以,她满腹缜密的心机算计,却并不足够让她预料到她真正会败在何处。 李隐望向京师所在——让其败于认知之外,便是他为明氏备下的最后一谋。 “除掉肖旻,依计划行事。”李隐交待道:“义琮,这件事便由你亲自去办。” 玄袍青年闻言有些意外,旋即单膝跪下,抱拳道:“多谢王爷给义琮将功折罪的机会!” 李隐转回身,几分好笑地道:“傻话,你何罪之有。” 一贯沉稳的青年眼角微红,垂首道:“舅父之死,还有外面那些传言……非但打破了王爷原有的计划,又给王爷带来诸多麻烦风波。” “士昂为我办事,却未能善终……是我有愧于他。”李隐叹息一声,道:“你好生宽慰你母亲,让她照拂好段家妻儿,也算是替我尽一尽心意。” 玄袍青年闻言心中大定,应下之余,立誓般道:“有朝一日,孩儿必替王爷除去常岁宁,为舅父报仇!” 舅父之死,让母亲大病一场,母亲说,舅父一死,他与母亲便从此失了依仗,且王爷极有可能会因为外面那些流言,在此不利的时机下,从而否定他们母子二人的存在…… 然而王爷不曾将那些流言看在眼中,也不曾因此对他有态度上的转变,依旧慈和以对,并给他继续历练做事的机会。 但舅父及舅父的范阳大军折于常岁宁手中也是事实……此仇他必报不可。 李隐微颔首,一手将他扶起,交待道:“此去岭南,一切以安危为上。” 青年应下,起身后再行一礼,复才退去。 李隐重新将视线投向洛阳所在,不出他所料的话,常岁宁应当要动兵收复北面的城池去了。 淮南道,洛阳,河南道,若再让她占下半数河北道……这大盛的版图,竟有接近五中之一要归于她手了。 且这五中之一,不同于沙土广袤的陇右道,荒僻少人烟的岭南道,她手中所握皆为政治文化要地,亦是大盛最富庶的粮仓所在。 这无疑很麻烦。 李隐微眯起眸子,眼角却闪过一丝淡笑。 但也无妨,他且先入主京师,届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既然有七八分像阿尚,那么,阿尚身上的弱点,她必然也有。 有弱点的人,再如何强大,便也不足为惧。 李隐将手中那枚枯叶挥去。 落叶在风中盘旋着下坠,落入无数相似的枯叶间。 今日风急,银杏落叶飞舞,铺下满地金黄。 披着狐裘的清瘦青年踏着一地落叶缓步走来,脚下带出轻响。 义琮止步,微垂眸行礼:“见过世子。” 李录看着面前高大俊朗的青年,含笑道:“从前不知且罢,如今你身份已明,此处没有外人,你我兄弟之间,便不必再行此礼了。” 义琮愣了一下,抬眼看向李录。 事已至此,他自然料得到李录必然已经知晓他的身份,但他没想到对方会直接戳破,且是如此平和的态度。 “从前见你时便觉亲切,果然不是错觉。”李录眼神温和,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庆幸:“你也知我一贯体弱,苦于无法替父王分忧,日后有你伴在父王身侧,我便也心安许多。” 李录说话间,走近两步,抬手落在义琮肩上:“只是辛苦了你,如今家中唯有你能在外替父王分忧……但要记着,务必要保重自身。” 义琮下意识地看去,同他自幼习武的双手不同,那只手白皙文弱,孱弱却自有贵气。 义琮不自觉地握紧了自己粗糙的双手,脑海中则在反复回响李录那一句“如今家中唯有你能在外替父王分忧”…… “如今家中”——唯有他能在外? 此言乍听并无异常,但细思之下,这以“家中”为前提的如今”与“唯有”之间,却仿佛包藏诸多可能。 大家晚安~ 558不要像我一样 义琮心底微坠,脑海中几乎是立时闪现了一个念头——莫非除李录之外,他还有其他兄弟?或因年幼还无法替王爷理事?只是和他一样未曾被公开示于人前? 他之所以如此轻易地便被勾起这份怀疑,是因他和母亲很早之前便曾怀疑过…… 自己便是这样的出身,他又怎么会不去怀疑? 但他舅父手中有兵,他又这般得王爷重用,一直伴在王爷身侧,而李录病弱不堪,他已长大成人,根本不用忌惮任何竞争者的出现,可是此时…… 他最大的依仗、他的舅父段士昂不在了。 而李录这只过于干净的手,此时也让他不由起了一丝异样的念头。 他的手杀了很多人,沾满了难以清除的血迹,且时刻在做冒险之事,哪怕他一直将此视作信任与磨砺…… 一阵风吹来,让人清醒又恍惚。 “此次可是要去岭南?” 李录清润的声音,让心思沉坠的义琮回过神来,他垂首,应了声“是”。 “要小心行事。”李录轻拍了一下他的肩,温声道:“待你回府,长兄让人为你摆酒庆功,我们一家人也该坐在一处共用一次家宴才对。” 义琮忍下心头那仿佛被人施舍怜悯的不快,拱手道:“多谢世子。” 言毕,道了声“告辞”,便抬腿离开了此处。 李录站在原处,直到义琮的脚步声远去,他复才缓步向前,往荣王妃的居院而去。 荣王妃卧病在榻数载,久不曾下床走动,也早已不能自理。 而她历来不许下人熏香,冬日寒凉,她的身子受不住凉气,门窗多数时间便紧闭着。因此,虽有侍女精心照料,李录踏入房内之时,却仍觉那独属于久病之人的腐朽气息几乎扑面而来。 李录走近榻边,见到了榻上的荣王妃。 她的脸颊已经凹陷到几乎只剩下了一层枯败的肌肤,眼窝深陷,就连嘴唇也跟着干瘪萎缩了。 冬日难熬,冬至之后,她的病情便每况愈下,如今已少有清醒之时。 李录面上现出一缕悲色。 他的父王昨日叹息着与他道,让他得空多来看一看母亲。 父王的语气怜悯而温情,纵然被诸多紧要事务缠身,却依旧不忘留意母亲的病情,并宽慰他这个儿子。 可就是这样一言一行间依旧充满温情的父亲,却始终不曾就义琮的身份向他解释任何。 也是,一个父亲本也不需要向他的儿子解释另一个儿子的存在,更何况这是一位大业将成的父亲。 大业将成的父亲…… 李录在心中默念这一句,视线落在榻上之人身上——行将就木的母亲。 以及,他这具羸弱不堪的躯壳。 这便是如今他所拥有的处境。 仆妇轻声与荣王妃道:“王妃,世子来看您了……” 荣王妃仿佛没有听到,依旧呼吸微弱地躺在那里,眼神痴茫空洞。 李录在榻边蹲跪下去,接过侍女手中替荣王妃擦拭手掌的温热棉巾:“我来侍奉母亲。” 他擦拭间,动作仔细温和,声音带些哑意:“我想单独同母亲说一说话。” 仆妇眼眶酸涩,福身应下,带着侍女们退了出去。 “母亲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李录手上动作未停,垂着眸子道:“早就知道义琮……不,李琮,他也是父亲的儿子。” 荣王妃被李录托在手中擦拭的枯瘦手指颤了颤。 李录见状,无声一笑:“母亲与我不同……我在京中为质多年,母亲却一直伴在父亲身侧,这些年来母亲对此不可能一无所察。” “可母亲未曾与我吐露半字……”李录的声音低缓:“无论是李琮的存在,还是父亲其他子嗣的存在。” 荣王妃手指微用了些力,反抓了李录的手掌。 李录抬眼,只见她艰难地转过了头来,眼神里涌出不安,向他费力地摇头。 “母亲怕我对他们不利,会与父王反目成仇吗。”李录温声道:“母亲放心,儿子不会这样做。” “但李琮或许会。”李录挽起母亲的衣袖,替她擦拭手臂,道:“段士昂不幸死了,李琮没了依仗,他如今的处境倒比我还要可怜一些……” “他此时一定也很好奇,父王还有没有别的儿子。” “父王行事向来深谋远虑,既然敢让李琮在外行走冒险,多半便还有一个真正被他保护起来的孩子……”李录低声道:“儿子也想知道,那个被父王妥善保护的孩子是什么模样。” “毕竟,我这个长兄,在不知道他存在的前提下,却也实在为他付出良多……”李录微微勾了下嘴角:“而他只需坐享其成,何其幸运。” 他言毕,将棉巾放回了铜盆中,替母亲将衣袖放下,掩好被角,问道:“母亲,儿子幼年患上的哮病,当真是偶然吗?” 荣王妃眼睛一颤,张了张嘴巴,嘶哑的声音如同被贯穿的破旧窗纸:“录儿……” “儿子隐约记得,那场高热数日不退,之后足足咳了数月……自从那时起,这具身体便落下了许多病根。”李录看着荣王妃的眼睛,问:“如今回想起,倒不知究竟是我病得太重,还是用药耽搁了?那数月间,我似乎从未见到母亲,隐隐记得母亲似乎也‘病了’?” “这场病实在巧合,不久后,我便成为了天子手中那毫无威胁的病弱质子……”李录说到这里,笑了一下:“有一件事,我应当未曾与母亲说过,在京中那些年里,为了尽量降低天子对父王的忌惮,每每在宫中医士诊脉之前,儿子时常会将药汤倒掉,只为让自己病得再真一些,再久一些。” “我也从未同父王提起过,唯恐父王为我忧心。”李录再次笑了笑:“那时我从未想过,我这孱弱的身躯从一开始便是父王的安排。” “可是我分明记得,在我病下之前,父王还在抱着我骑马——”他眼中似有两分困惑:“为何转眼便能做出这样狠心的决定?” 他在说到“狠心”二字时,声音有少许停顿,似乎觉得这个词太过单薄,可是他已想不到其它可以用来代替的话。 “他明明是这世上最开明慈和的父亲……这一年多来,我时常在想,哪个才是真正的他。”李录缓缓呼出一口气,答案也随之而出:“仁慈与残忍,都是真正的他,也或许都不是真正的他……这二者何时出现,只看他需要而已。” 他的父王可以仁慈对待万物,下一刻也可以残忍地向万物挥刀。 而在人前,父王一直是前者,从无半分表演的痕迹。 那双仿佛能容纳世间一切善恶是非风雨变故、总能保持云淡风轻之色的眼睛里,实则只容得下一人……而那一人便是父王自己。 父王的眼中心中只有他自己。 荣王妃抓住儿子一只手,她试图支撑起身却不得,原本已近干涸的眼中,有痛苦的泪水滚落。 李录没有挣脱,重新看向她,问:“那母亲呢?母亲就一直这样看着吗?” 荣王妃手指一僵,眼神忍不住闪躲。 “这些年来,换了无数个医士,他们皆道,母亲的病乃是郁结而生,母亲为此担忧,恐惧,愧疚,惶惶不可终日……却从未想过要将真相告知于我。” 李录慢慢转头,看向房中陈设:“自从我患上哮疾之后,母亲便不再用香,恐诱我发病。纵然我不在益州,母亲也十年如一日地如此……” “可是母亲,这样微不足道的好,果真有意义吗?”他平静地看回荣王妃,声音平和却近乎残忍地道:“母亲果真是为了我好,还是为了让自己为人母的良心能好过一些。” 荣王妃拼力侧身,双手抓住儿子的衣袖,流泪摇头,声音颤哑着,总算说出了一句还算完整的话:“母亲要如何对你说……你即便知晓,不过徒增痛苦,危险……” “所以母亲便替我认命了,是吗。”李录终于嗤笑一声:“母亲这样胆怯软弱,并擅长慷他人之慨,难怪能活到今日。” 对上那双看似平静,却暗藏讥讽与厌恨的眼睛,荣王妃仿佛被人一刀扎入了心口。 李录抽出衣袖,慢慢站起了身,垂视着形如枯槁的母亲:“可母亲很快便连活着都做不到了。” “母亲的身子已无几日可活,而母亲那本就不值一提的母家早已衰败……即便母亲不死,父王也绝不会容许母亲活到他登基之时。” “父王已不再需要一个病弱的王妃,他需要重新择选一位更有价值的皇后……而到时,我又将如何自处?母亲可有替我想过分毫吗?” “母亲畏惧父王,畏惧到就这样眼睁睁地推我入此炼狱……可我究竟又做错了什么?” 荣王妃浑身颤栗着,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咽声。 “母亲,你本不配我唤你做母亲。”李录微弯下身,最后低声道:“你若果真有愧,在天之灵,记得保佑我得偿所愿。” 有冷风从窗棂的缝隙间灌入,荣王妃如坠冰窖,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离,彻底失去了支撑。 马婉是黄昏时得知的消息,匆匆便赶了过去。 荣王妃已至弥留之际。 荣王外出办事,不在府中,而李录正在前院书房中安抚那几名试图辞去的幕僚,同在内院的马婉是最先赶到的那一个。 自从之前被禁足佛堂数月后,马婉便甚少出现在人前,多数时间皆足不出院,她也有些日子没再见到荣王妃了。 马婉自嫁入荣王府之后,荣王妃便一直缠绵病榻,婆媳二人之间最多的交集,便是马婉在榻边侍疾的日子。 因此,突然被荣王妃紧紧抓住双手的马婉,此时有着短暂的无措:“母亲……” 荣王妃的嘴巴动了动,发出的声音十分低弱,马婉连忙垂首去听。 “你走吧……不要落得像我一样的下场……” “离开这里……” 那颤抖而嘶哑的声音带着一丝凄凉的哭意,马婉听得愣住:“母亲,什么……” 似是死前的回光返照,已许久无法与人交流的荣王妃,此刻紧紧抓着马婉的手,将她拉向自己,颤声说着:“我对录儿有愧……可我才知,他已经变成了同他父王一样的人……他们都没有心……” “我曾也以为,自己有幸嫁了一位与世无争,仁善温润的好夫婿,可以恩爱平安一生……” 荣王妃眼中有泪水涌出,再次道:“快走吧,不要像我一样……” 听着这些仿佛梦呓般的话语,马婉反握住荣王妃冰冷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同样冰冷。 房中的仆妇和婢女都跪在五步开外处,有人低声抽泣着,除马婉之外,再无人能听得到荣王妃的说话声。 “录儿说得对,我是个卑怯无用之人,这一生,我都在怕……” 荣王妃用最后一丝力气,从枕下取出一物,塞到马婉手中:“若能离开这里……有朝一日,或可将它宣之于众……” 马婉低头看去,却是一只平安锁,这只金锁足有孩童巴掌大小,坠着流苏玉珠,甚是精巧漂亮。 马婉来不及反应荣王妃话中之意,便听身后有侍婢哑着声音行礼:“世子……” 已没了力气的荣王妃松开了马婉的手,头也倒回了枕上。 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乱,眼睛痛苦地睁大…… “母亲……!”马婉手忙脚乱地替荣王妃拍抚胸口,下一刻却惊恐地发现荣王妃的呼吸声已经消散。 踏入房中的李录,未来得及见母亲最后一眼。 他来到床边,静立片刻,撩起衣袍跪了下去。 第一次如此近距离送走一条性命的马婉浑身冰冷,跟着颤颤跪下。 房中的下人们忽然放声大哭。 马婉脑中纷杂,眼泪自顾滑落,手中紧紧抓着那只金锁。 不知过了多久,荣王妃那空瞪着一双眼睛的面孔被仆妇拿白绫覆住。 一只手臂被人扶住,马婉下意识地转头,对上李录通红的眼睛,他的声音沙哑:“婉儿,起来吧……” 马婉心绪翻涌,胡乱地点了下头,和李录一起站起了身。 下一刻,李录的目光落在了她手中的金锁上面。 大家晚安~ 559最后一击 马婉几乎是下意识地想收起来,口中解释道:“这是母亲……方才留给我的……” “此乃母亲幼时之物,她一直留在身边。”李录沙哑的声音里有一丝悲沉遗憾:“母亲本也是京师贵女,自从跟随父王来到益州之后,便一直思念京师的家人。” “可惜外祖家中亲眷先后去世,而母亲也缠绵病榻,迟迟未能有机会返回京师看一眼……” 李录看着那只金锁,道:“母亲既将此物交给了你,来日若有机会,你我便将它带回京师……也算全了母亲些许心愿。” 马婉点头,应了声“好”,抬手擦拭眼泪,掩去了眼底那一丝异样浮动。 接下来两日,马婉忙于料理荣王妃的丧事,加之心事重重,几乎日夜无法合眼。 偶尔一个人时,她总会取出那只平安锁细看,于脑海中反复回忆荣王妃临死前的那句话,却始终不得其解。 锁的背面刻有荣王妃的小字和生辰,可见的确是幼时之物……可是,那句“将它宣之于众”究竟是何意? 一只闺阁平安锁,何以“宣之于众”? 还是说,正如世子猜想那般,王妃是想托她将此物带回京师,以全思乡心愿……那些让人不解的话,只是人临死之前的恍惚混乱之言? 可是…… 马婉耳边总又会出现荣王妃那些劝她离开的话。 那些话,也只是呓语而已吗? 第三日晚间,马婉躺在榻上,依旧久久未能合眼。 不知到了什么时辰,熄灯后昏暗的房中,枕边忽然响起一道关切的询问:“婉儿还未能睡下?” 正出神的马婉惊了一下,平复了心跳,才问:“世子也未能睡着吗?” “是,我在想母亲这一生……过得实在辛苦孤独。”李录的声音在黑夜中听来尤其清和,如平静的湖面之上蒙着一层淡淡的孤寂悲色:“正因母亲心中积压了太多凄郁,才会在弥留之际那样怪责于我吧。” “世子是说……”马婉试着问:“母亲在走之前,曾对世子有怪责之言吗?” 李录似乎轻点了下头:“身为人子,却一直未能在母亲身边尽孝,母亲心有怪责,也是理所应当。” 马婉心绪繁杂地道:“世子在京中多年实属不易,不必再为此而自责……” “再有,义琮之事……母亲一直知晓。”李录的声音很轻,却多了一丝迷茫:“所以母亲待父王有怨……我却从未体察过她心中之苦。” 马婉听到此处,下意识地想——怨怪丈夫在外面另有妾室子嗣,责备儿子未能伴在身边……或许,这便是王妃对她说出那些叫人不解之言的根源所在吗? 可是同为女子的直觉分明在告诉她,荣王妃的眼神里藏着的不止有痛苦,更多的是畏惧…… 马婉一时无法分辨。 “婉儿,母亲临去前,都说了些什么?” 听得这一句伤感的询问,马婉的眼神在夜色中闪躲了一下,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没有异样:“母亲口中皆是些碎语,侍女们都在哭,我亦听不清晰。” 李录似有些失落,片刻,才道:“也好,母亲被病痛折磨多年,如此也算解脱了……” 他望着昏暗中的床顶,声音低低道:“婉儿,从此后,我便没有母亲了。” “母亲带着郁结离世……而义琮的存在,也叫我知晓,原来一直以来我都高估了自己在父王心目中的份量。” 说到此处,李录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安与自责:“我瞒着父王,让婉儿你向太岳父透露了段士昂的身份,致使段士昂身死事败……眼下看来,此举实在轻率,日后若叫父王察觉,只怕会连累到你。” 李录静望床顶,昏暗中,神情无丝毫波动。 他固然知晓段士昂之死,并非是单凭那封送到马府的书信可以做到的,而必然是常岁宁的手笔……但他的妻子不会知道这些。 在他的妻子看来,是他瞒着父王,让她向马家和朝廷告了密,才有了段士昂败于洛阳之事。 而在他的妻子眼中,他做这些,是为了她和马家,是为了阻止他父王的野心征程。 果然,他那心软的妻子很快说道:“世子这样做是为了大局,也间接助了祖父……世子怎能说是连累?世子背负了多少不易,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李录慢慢地侧过身,拥住马婉,将头抵在她的颈窝处。 马婉只听他声音喑哑低缓:“婉儿,我如今只有你了……你我之间的夫妻之情,已是我在这世上仅剩下的羁绊了。” 马婉微微颤栗着,连同眼睫也在颤抖。 他的呼吸,他的话语,似乎皆是破碎的,宛若一块碎裂的美玉,仿佛只有被她捧在手中,才不会化作齑粉消散而去。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王妃口中没有心的人呢? 无心者何以破碎至此? 马婉迷茫间,心尖一阵刺痛,眼眶也在这交杂的情绪中变得模糊。 “世子……”她反拥住李录,声音低颤:“我不愿见世子冒险,也不想我祖父他们出事……段士昂身死,真的便能阻止一切吗?” 李录没有回答她,只拿手掌轻轻抚摸着她脑后披散的发丝。 马婉心中便有了答案:不能。 即便段士昂这一招棋已废,却依旧不能阻止荣王的脚步。 时局二字何其庞大,而她与世子能做的何其渺小…… 而她的想法较之数年前也有了变化,如今所见所闻,无不在提醒着她当今朝廷的腐朽……她有时忍不住想,荣王一定是错的吗?酿成如今的局面,朝廷和天子果真没有责任吗? 但是她又无比清楚,祖父将君臣之道看得何其重要…… 马婉承认,她并不懂大局,也无法妄言对错,她只是一个自私的人,天下苍生与她无关,她在意的只是她的家人,以及她身边所爱之人。 她所做的一切,从始至终只为在这时局夹缝之中谋求两全之法,但是这实在太过艰难了。 而她身边之人无比懂得她心中所求,此际同她允诺道:“婉儿,我与你保证,无论日后如何,我都会尽全力保全马家上下……你要信我。” 马婉眼中有泪珠滚落。 在这举步维艰危机重重之下,有这样一个懂她所求,护她想护的夫君,她怎么能不去动容? 她紧紧抱着李录,试图从他身上感知到更多温暖,但脑海中却又突然出现荣王妃凄然而恐惧的声音:【我曾也以为,自己有幸嫁了一位与世无争,仁善温润的好夫婿……】 马婉闭着眼睛,试图让自己保持清明,但她实在太累了,脑中思绪如同尘埃浮落,很快睡了过去。 次日再醒来时,李录已经不在,侍女告诉她:“世子见夫人疲累,便未让奴婢们唤夫人起身。世子还说了,王妃后续的丧事已不必夫人费心,夫人且安心歇上几日。” 马婉有些出神地点头。 不多时,兰莺端着温水进来,服侍马婉洗漱。 马婉用罢早食之后,兰莺让她再补半日觉,马婉便也心不在焉地点了头。 兰莺服侍马婉在榻上躺下,却未有急着离开,而是蹲跪在榻边,忽然开口道:“女郎,咱们走吧!” 她的声音很低,却让马婉惊了惊:“兰莺……” “女郎,荣王妃没了,荣王又冒出了这么大一个私生子……这荣王府之后还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只怕根本不是咱们能应付得了的。” 兰莺眼神郑重,压低声音道:“且婢子反复想过了,荣王和圣人必然是要你死我活的……女郎留在这里,对家中也会有妨碍。” 她如今学聪明了,知晓女郎听不得荣王世子的不好,便试着借马家的安危角度来劝—— 果然,马婉坐起了身来,看着她:“……妨碍家中?” 她并不曾拖累祖父分毫,她甚至在向祖父传递消息不是吗。 “婢子知晓女郎的心最偏向家中。”兰莺认真道:“可只要女郎安然留在这里一日,便代表着荣王府与马家尚有关连在……如此关头,圣人怕是很难不对相爷心有芥蒂!” 兰莺本也是话赶话这样随口一说,但说着说着,忽然觉得……这怕不正是那狐狸精世子仍将她家女郎留在身边的原因所在吧! 只要女郎在一日,荣王府与马家便有斩不断的羁绊在…… 这样敏感的时局下,甚至也无需女郎做什么,只要女郎还安安稳稳地呆在这里,就足以成为圣人心中的一根刺了。 兰莺一个没忍住,又紧接着道:“且退一万步说……有朝一日万一荣王真的打去了京师,他们还能借女郎来同马家谈条件呢!” “女郎,还有,您想啊……”兰莺抓住马婉的手:“荣王既然还有别的儿子,来日免不了会有争夺,世子自然需要有人支持他,到时咱们相爷即便不是相爷了,但威望还在,又有那么多的学生……若婢子是世子,此时也会使出浑身解数来哄着女郎过日子!” 这一次,马婉竟奇异地没有打断或反驳兰莺的话,只是怔怔听着,脸色越来越白。 兰莺见状,反而放缓了声音,红着眼睛道:“若世子真心待女郎,女郎如何帮他,婢子都没有理由从中阻挠……可婢子担心他从起初便只有满心算计,试问这样的人,若有一日女郎没了利用价值,那他还会继续待女郎好吗?若女郎和马家不肯依从他,他会善待马家吗?” 这些原本马婉从听不进去的话,此时却巧妙地和荣王妃临死前的呓语重叠,又因牵扯到马家,让马婉不由心神摇摆起来。 “女郎,婢子想了又想……”兰莺眼中开始冒出泪花:“先前局势不明之时,圣人想借女郎监视荣王府,女郎是圣人眼中的棋子。而如今局势已明,女郎没了用处,反而要成为圣人眼中与马家的隔阂……” “他们都只想利用女郎……”兰莺哭着道:“女郎,时至今日,咱们只能自救了。” 马婉情绪起伏间,脑中一阵剧烈嗡鸣。 见自家女郎脸色异样,兰莺忙将其扶住,让其靠在床头,转而倒了杯温茶,送到马婉嘴边。 马婉刚要去喝,却突然偏过头去,抑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她近日已不是第一次干呕。 兰莺突然想到自家女郎近来不佳的胃口,脸色不由变了变:“女郎的月事推迟了有一段时日了吧……” 好不容易止住干呕的马婉抓紧了被子,神情起伏不定。 兰莺下意识地想去请医士来,起身走了两步,却又顿住,回头看向马婉:“女郎……” 若女郎果真有了身孕,被世子以及荣王府的人知晓……再想走,那便难如登天了! 这哪里只是一个孩子,这分明是马家和荣王府之间最紧密的血脉牵连。 兰莺看着自家女郎的腹部,气得简直要哭了——谁让它这个时候来的?投胎会不会看路啊! “先别去……”马婉声音低哑:“别叫任何人知晓。” 这两年来,和世子一样,她一直盼望着能有一个孩子,只是一直未能遂愿。 而此刻,她抬手抚摸着腹中有可能存在的孩子,担忧却远胜过欢喜。 换作之前,她本该立即将这个好消息告知世子,但此时…… 马婉决定暂时隐瞒。 她抬眼看向兰莺:“兰莺,你让我好好想想。” 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向她围涌而来,如今她脑子里很乱。 而在离开这件事情上,她则是比兰莺更清醒些,她知道,这不是能够冲动决定的事,出了这座荣王府,是益州城,而即便出了益州城,却仍是剑南道……它们全部都在荣王府的严密掌控之内。 大争在即,如此时局下,她怕是寸步难行。 马婉含着泪,看向房中一切为她的喜好而生的陈设。 如今对世子的一切揣测,皆无真正的证据,她总要好好地想一想…… 兰莺扑到床边,含泪抱住了马婉——女郎终于试着去正视那个有可能存在的残忍真相……无论如何,这是好事。 “女郎别怕,婢子一定会陪着女郎、誓死保护女郎的……” 马婉轻轻回抱住这个陪自己一起长大的侍女,通红的眼睛望向紧闭的窗棂。 窗外天色晴明,万里无云。 同一刻,京师皇城,甘露殿内,太子与马行舟等重臣齐候在此。 帝王做下了一个重要的决策——主动出兵山南西道,讨伐乱臣,一举肃清西部乱象。 这是无比重大的决定,也是朝廷合目下全部之力,可以对外做出的最后一击。 天子选择以此为刃,直指荣王李隐,以釜底抽薪之势,先发制人,破其根基。 4200字,提前晚安~ 560冬月大雪 孤注一掷四字,历来意味着莫大冒险。 而当一国之君试图将此四字用在朝政皇权存亡之大事上,必然会遭来更多诟病与反对。 但此刻的甘露殿中,众大臣间,气氛虽异常凝重肃穆,却奇异地并未出现任何反对的声音,包括马行舟。 他们既为天子心腹,便知天子的手腕与脾性,了解天子一旦真正决定的事,便很难有推翻更改的余地。 二则,他们站在这个位置上,立于千万人之上,注定要比寻常人、乃至比其他官员更加清楚时局的全貌—— 如今的局面,朝中纵然不在兵事之上做任何应对,却也同样称得上是天大的“冒险”。 荣王李隐手握三道兵力,岭南道的最终归属此时尚且未知…… 李复在《告罪书》上揭露了段士昂的造反行径与荣王有着直接关系,此事令荣王声名有损,于朝廷而言是好事,却也不完全都是好事…… 他们忧心如今手握重兵的荣王,会因此干脆不再顾忌天下人的看法,转而选择先将皇位夺下了再说—— 而崔氏族人下狱之事引起的文人风波,究竟是谁人在背后主导,他们心中都很清楚……此事总归要有了结,可朝廷一旦做出妥协,一国政法与天子威严扫地,便再也不可能捡得起来。 朝中不想妥协,又无法承担波及越来越大的舆论指摘,那么便只能从别的角度破局:即是从根本上解决一切狂妄自大的声音。 只要荣王李隐之势消亡,朝中重拾威慑之力,那些被煽动的文人们便会“冷静”下来,自觉噤声。 总而言之,眼下的种种迹象皆表明,天子如今守着的这具随时有可能倒塌的国之躯壳,务必需要一记向死而生的猛药,方能有起死回生的可能。 而此时动兵,同时也是这些大臣们所能想到最好的时机。 先前天子坚决不肯动用京畿兵力,是因洛阳之危,彼时荣王野心已明,京师处于腹背受敌之境,无论动兵哪一方,都会给另一方可乘之机——段士昂的身份与意图败露之后,朝臣们更是惊觉,那正是荣王府为支开京畿兵力而生的计谋,恰恰说明了天子当初决意让兵力驻守京畿、而以密令使淮南道支援洛阳的决策是正确的。 此时天子更改心意,是因时机已然不同—— 段士昂身死,范阳王被处决,洛阳之危暂解,范阳军全军溃败,而那位亲手完成了这一切的淮南道刺史常岁宁,此时善心大发,未有威胁京师之意,而是继续领兵北上去了…… 当然,朝中也有人暗中将常岁宁此举视为兽心大发——这厮往北去,不外乎是想继续侵占地盘罢了。 就时局而言,常岁宁亲自北上之行是善心大发还是兽心大发,倒是实在不好界定……但无论如何,她既然尚未公然打来京师,那么朝中便可以专心应对荣王之患。 而卞春梁之乱已近平息,那么东南之危也已解除,其余势力则尚未酿作大患,京中此时便是相对安全的—— 反观荣王府,段士昂之计溃败,荣王名声沾染了污点,许多冲着其仁义之名聚拢而去的人心正值动摇之际,这时若能迅速出兵,便可最大程度打荣王府一个措手不及。 况且,朝廷师出有名,先以山南西道节度使拒不入京包藏祸心为名,以问罪之名出兵讨伐,待破得山南西道,再行问罪荣王唆使段士昂谋逆之过…… 若肖旻在岭南道进展顺利,便可从南下方向率兵威慑黔中道,到时再与朝廷兵马对剑南道形成夹击之势,便又可再添胜算。 天子部署好了一切,早在她决定动用肖旻来应对岭南道之争时,就已经做好了向李隐反击的准备。 圣册帝决意动用京畿十五万兵力,发兵山南西道。 这十五万大军之中,有六万余玄策军。 这六万余玄策军给予天子多一份底气,也给朝臣们更多添了一份信心。 若此战能胜,哪怕拖延得久一些,只要荣王之势被削弱,朝中便可借太子之名迅速收拢局面,安定人心! 这是朝臣们根据现下的局面,所能思虑到最好的可能,但最终结果如何,谁也无法预料…… 至此,朝中与天子,已然没有更加妥当、更具尊严的选择。 一切议定之后,圣册帝亲自拟令动兵,御阶而下,马行舟等大臣带着惶惶然的储君撂袍而跪,继而深深叩首。 这一拜,既是在拜天子,更是在拜那悬于一线的国朝之命数。 众臣相继离开,直到只余下马行舟一人。 最后,上首的帝王单独与他道了一句:“马相放心,若此战可胜,朕定会尽全力让人保全马婉性命,将她平安带回京师。” 马行舟再次叩拜,谢恩。 直到他告退而去,退出了甘露殿,唇边才得以溢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叹息。 他知道,圣人那句话是为安抚,也是为了施恩,作为臣子自该感激…… 可如此关头,圣人这一句称得上郑重的安抚,何尝不是欲定他之心? 所以,圣人待他,恐怕也并不是十足的信任……仍疑心他会因婉儿的牵连,而存在关键之时倒戈荣王府的可能。 哪怕当初他是遵从圣人之意才忍痛将孙女冒险远嫁益州,而今时局轮转,彼时之忠心举动,反倒成为了圣人心间的一层隔膜。 这个猜想是不敬的,但正因基于臣子对君主的了解,他才会有此不恭之揣测。 他不能说圣人有错,天子敏锐戒备,何错之有? 身为臣子,唯有尽忠才是唯一本分。 马行舟心绪复杂地静立片刻,才抬腿行下汉白玉石阶。 风中送来寒意,将他的官袍衣角拂起。 回到府中后,马行舟独自一人在书房中静坐良久,复才提笔写信。 这是他继先前喻增之事后,第一次给孙女写信。 那一次,他奉帝王之命,让孙女刺探喻增与荣王府的关连,心中几乎已认定了孙女不会再有活路。 他的孙女“侥幸”活了下来,然而这一次……他身为祖父,却要更为直白地让孙女踏上死路。 正如两国和亲,开战在即,和亲的公主注定要成为妨碍与悲剧。 为母国而死,是她们的宿命,也是荣光。 马行舟失神间,想到了和亲北狄的那位崇月长公主,固然可悲可叹,却也万分可敬,不是吗? 婉儿纵无崇月长公主之能,但在她亲自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为国朝赴死,不令天子“为难”,便成为了她无法逃避的本分。 数月间,又老了许多的马行舟静静看着面前信上的字迹一点点变得干燥,终是将心中的不忍与愧疚抛向了冬月的晚风中。 将晚的天色阴沉着,寒风吹过面上肌肤,让太子李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但无人知晓,他在离开甘露殿时,里衣几乎已被冷汗喂饱。 他一路吹着冷风回到东宫,这一身冷汗仍未得以消下。 这次内殿中没有读话本的声音,却见有内侍捧着一只铜锅入内,还有腌好的鲜嫩羊肉。 李智走进去时,只见魏妙青正指挥着宫娥们拿火钳子将点燃后的无烟炭火夹进一只小炉子里。 见他进来,那夹着炭火的宫娥腾不出手行礼,嘴上虽有些急忙地道了声“参见殿下”,却也不见惶恐慌乱。 这在往常足以被东宫女史严厉责罚的小小细节,此刻让李智莫名感到放松。 “殿下今日回来得这么早啊。”魏妙青没料到李智回来,也不曾掩饰自己未让人备下李智的碗筷,只自然而然地交待宫人:“多取一份碗筷来!” 李智这些时日同魏妙青也算熟识了,此时前者满腹心事之下,勉强扯了扯嘴角后,下意识地便道:“朝廷准备要出兵了……” 魏妙青一愣之后,没有追问向何处出兵,而是道:“事已至此,先吃锅子吧!” 李智无言间,只见她指向已被宫人架上炉子的铜锅,口中道:“可是羊肉锅子呢。” “快坐吧。”魏妙青率先盘腿坐了下去,指了指对面的位子,催促李智。 李智解下披风,默默坐下,却全无胃口,如此关头,他又哪里有什么心思吃锅子? “……这羊肉怎恁地鲜嫩?”一刻钟后,李智不由道:“且鲜而不膻,实在可口。” 一旁的侍女笑着道:“回殿下,拿蛋清与姜片提前腌制了半个时辰呢。” “殿下从前不曾支锅涮肉吗。”魏妙青捧着半碗羊汤,看着仿佛没吃过好东西的李智,好奇地问了一句。 李智赧然一笑:“一人在这东宫之中,少有静坐吃锅子的机会。” 多年来,他皆是膳房中送来什么便吃什么,即便从前闲散时,也从不敢主动提任何喜好上的要求,唯恐担上好逸恶劳贪图享乐的恶名。 想到这些,李智又夹了一块肥瘦相宜的肉送入口中,忽然又想到魏妙青那句称赞他很擅长活命的话。 如今想来,他的确是一个什么都不会,却天生很会活命的人。 锅子咕嘟嘟地冒着热气,宫人稍微开了些窗。 魏妙青一手端着碗,一手握着筷子,看向窗外已暗下的天色,口中念叨了一句:“今年既是个寒冬,雪应当很快也要来了吧。” 十一月中,京师降下了一场大雪。 随着这场大雪覆盖了整座京师的,还有动荡紧张的气氛。 朝中动兵十五万,讨伐山南西道节度使。 此一战由玄策府中一名已多年未近前线、已是半养老状态的老将为主帅,设监军太监坐镇,另有一名天子心腹文臣相随,已于这场大雪之前动身。 大军出征当日,病了多日的女帝系着厚重的外披,身侧仅有一名上了年纪的嬷嬷陪同,回了一趟那位于象园旁侧的旧时居所。 大雪如絮,片片飘落。 大理寺,一间狭小昏暗的牢房上方,开了一处小到不能称之为窗的巴掌大的孔洞。 寒气从那里压下来,雪花也一视同仁地落下。 仅着单薄囚衣,盘膝而坐的崔洐仰面望着飘落的雪絮。 他曾无数次想过寻死,但到头来,他却成为了阻止族人们寻死的贪生之人。 即便如此,依旧有体弱的族人们挨不过这凛冽寒冬。 崔洐仰望着灰沉天光,眼前闪过父亲死前的画面,也想到了往昔的种种。 选择荣王,也并非就代表他们能平顺渡过危机,没有哪一条路是稳赢不输的,从一开始这便是在赌。 如今他们分散在剑南道附近的族人皆在为荣王效力,而身在牢狱中的他们,同样也扮演着为荣王操纵文心舆论的角色。 朝廷出兵那日,崔洐听到了外面轰动的声音,也有一名年长的狱卒隔着冰凉的牢栏,向他啐了一口,道:【这次出兵的可是玄策军,待他们传回捷报,到时朝廷再处决你们,看谁还敢拦!】 彼时崔洐没有反驳,只是麻木地坐在那里。 段士昂在洛阳大败,给了朝中出兵的底气,而父亲的抉择则让他心中有些奇异的庆幸:至少,让段士昂大败之人是常岁宁。 此刻雪落之下,崔洐闭上眼睛,无声凄惶一笑。 京城被初雪笼罩之时,岭南一带还算和暖。 七日前,有钦差携密旨抵达道州,让肖旻尽快点兵动身,去往岭南道。 肖旻提议,给他半月时间,待他清剿罢卞春梁残部,再行前往岭南,却被钦差断然拒绝。 李献死后,肖旻一路追剿卞春梁到道州,收复数座城池,如今卞春梁所有残部已不足五千人。 这一路来,肖旻自知自己的动作不算迅速,他本该更早一些铲除卞春梁之祸,但卞春梁几次身处绝境,却总能谋出一线生机…… 肖旻很清楚,造成这一切的,并不是他与卞春梁之间的高低之分,而是民心的作用。 尤其是这道州附近,此乃卞春梁起事之地,在许多百姓眼中,正是因为他们当初遭受了朝廷不公的待遇,卞春梁才会生出替他们讨还公道的大不韪之举。 他们大多数人嘴上没有明说,内心却无不将卞春梁视作救世的英雄。 肖旻已与此处百姓周旋许久,避免他们出现暴动之余,却迟迟未能真正确认卞春梁的藏身之所。 卞春梁不死,肖旻心中始终有些不安,但钦差已收回他的兵符,继而将代表着一道节度使身份的金铜朱旄节杖交到了他的手中。 (今天是来自一口气拔了两颗智齿,打了止疼点滴之后的更新) 晚安! 561惊天之秘 前岭南节度使惨死京师皇城门外,剑南道与黔中道的势力已开始在岭南道渗透,肖旻口中的半月之期,对传旨钦差而言实无商榷的余地。而此时已值尾声的卞春梁之战,看起来也实在没有商榷的必要。 此时肖旻大军在道州一带可动用的兵力共有十五万,而卞春梁仅余五千残兵。 天子密令之上有言,着肖旻率军十万,前往岭南道主持大局,仍留下五万人马继续清剿卞春梁—— 由五万胜利之师为这场已无悬念的战争收尾,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并非一个轻率的决定,甚至可见天子对卞春梁的忌惮程度。 传旨钦差将一切利弊轻重与肖旻言明,跟随大军许久的监军太监适时地在一旁说道:【肖将军只管放心赶赴岭南,咱家与楼将军定会尽快将卞春梁残部清扫干净,年前必然能给陛下与朝中一个圆满的交代。】 朝中与卞春梁叛军之战,从微末至激烈,再到此时即将落幕,已持续了近三年之久。 至此,肖旻倘若再行多言,便会有推辞抗旨嫌疑。 监军太监在军中的权力更在肖旻之上,肖旻很清楚,倘若为此起内乱,无论是对卞军还是岭南局面而言,皆是下下之策,实在毫无必要。 事后,奉旨接替了肖旻主帅之位的原副帅楼景山,单独与肖旻长谈了一场。 楼景山是禁军统领出身,自李献死后,此人便奉旨与监军太监共同赶赴江南西道战场,在军中担任副帅之职。 【请肖将军放心。】楼景山与肖旻道:【我定会替将军好好地打完这一场必胜之仗。】 一路并肩作战而来,肖旻对这个年轻人颇有些好印象,虽年轻欠缺战场经验,却贵在谦逊无浮躁气,经过这段时日的磨砺,已隐隐显露出良将之风。 在肖旻看来,当今圣人挑选培养的这个苗子,还是十分可用的,假以时日,将成大器。 同为武将,肖旻待其亦存相惜之心,一直不吝于栽培提点,当下同样认真叮嘱道:【战事虽近尾声,亦不可掉以轻心,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话,无论何时都不要试图与百姓为敌,民心逆反则祸患反噬不息……】 楼景山认真应下,几分忧心地看着肖旻,拱手道:【此去岭南,肖将军务必保重。】 【会的。】肖旻笑着拍了拍这位年轻人的肩膀:【你若果真挂心我,便早日结束这里的战事,带着你的五万兵马前去岭南助我。】 圣人甚是看重岭南道的归属,并有意借岭南的地理位置来日夹击剑南道与黔中道,因此密旨上有言,待卞军之乱彻底平息,便使楼景山率军前去与肖旻会合。 楼景山听得肖旻口中那一声“你的五万兵马”,心中一凛,忽觉肩上有了责任,遂向肖旻深深拜下:【在下必不负肖将军所托。】 交接罢一切事务,肖旻做完自己能做的一切之后,便带上十万兵马,动身赶往与道州相邻的岭南道。 这一日,南地天色晴好。 这些时日来,敖副将已隐约察觉到自家将军心中似有别的打算,值此上路之际,试着问了一句:“将军,咱们此去……” 马背上,肖旻难得畅快一笑,道:“平岭南乱象,定天下大局!” 敖副将脊背一直,紧接着见肖旻转过头去,又与他道了一句:“不为朝廷。” 敖副将眼神微震,抱起攥着缰绳的拳头,掷地有声地道:“末将誓死追随将军!” 肖旻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道州军营的方向。 在朝廷的一次次抉择之下,他已尽罢自己一切能尽的责任,“此去”心中无愧。 当初岳州瘟疫之事,在那场持续到天明的厮杀炼狱中,他在那莫大的迷茫中,看到了当权者的本相,与当朝将尽之气数。 而今,他也终于要去走自己真正想走的那条路了。 孤身投奔新主,难免诚意匮乏,既然朝廷还需继续用他,那他便以这十万兵力定下岭南,磨锋手中刀刃,恭候新主之令,践行太平之约。 肖旻遥望北方,策马而去。 冬月里的江都城,也落了一场细碎的小雪。 此日,一支自西面而来的商队,经过查验之后,被放行入城。 商队中,一辆马车内,有少年打起车帘,沿途将街景尽收眼底。 商队在城中一处客栈中暂时落脚解乏,临近晚间,小雪已经休止,商队中的那名少年系上一件湛蓝色披风,罩上挡风的兜帽,带上两人,出了客栈而去。 江都不设宵禁,轻薄的小雪覆在青瓦之上,此时街道上人流如织,灯火与雪光相映之下,好似为这座城池点缀上了一抹天人相合之华彩。 少年行走其中,多有不切实际之感。 这般时辰,无二院早已散学,学生们出入说笑着,少年人来到了这座传闻中的学馆内,道明了想要求见院主郑潮的来意,并自称是旧识。 管事见这少年气态不凡,便令其稍候,向郑潮通传而去。 郑潮孤身一人,早先谢绝了常岁宁在城中为其置办居所的提议,一直都住在学馆中。今日落雪,他早早用了晚食,正打算歇下,却未曾想有晚客到访。 且来客的身份也叫他十分惊异。 郑潮看着在自己面前摘下兜帽,露出了一张俊逸脸庞,向自己施礼的少年,颇感惊异:“长孙郎君?” “郑先生,许久不见了。”长孙寂直起身来。 郑潮忙请他坐下说话。 书童奉上热茶,复又退去。 你来我往的一番寒暄中,郑潮无声猜测这长孙寂的来意。 此前他经过黔州时,曾得长孙家相邀,与这位年少的长孙氏家主有过一面之缘。 那时,长孙寂试图邀他一同辅佐荣王,他婉拒之后,长孙寂又提到了常岁宁,大意是想与常岁宁一同择主辅之。 郑潮彼时就觉得这个想法太过异想天开,只婉转地提议长孙寂可以向常岁宁去信一试。 谁曾想,这位长孙郎君,竟然会亲自来了江都…… 那么,长孙寂此来的目的,是他郑潮,还是常岁宁呢? 若是依旧对他郑潮念念不忘,那他当真要赞一句少年人胆量可嘉,敢来江都挖人撬墙角,那不是老虎头上拔毛吗? 而若是为了说服常岁宁归顺荣王……那便不是拔毛那么简单了,郑潮更愿称之为羊入虎口。 长孙寂虽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成长速度却是有目共睹,他未急着切入正题,一盏茶用罢,才道:“黔州一别后,先生似乎改变颇多。” 郑潮一笑,点头:“江都风水养人。” 长孙寂也露出笑意:“看来先生在这风水宜人之处,找到了心中归宿。” 他道:“江都的确是个好地方,晚辈一路而来,常有误入桃源宝地之感……先生所追求的学政之道,的确惟有江都与常节使能给。” 郑潮笑着叹息一声,间接表明态度:“是,得此知遇之恩,自当竭力相报。” 话至此处,长孙寂才道:“实不瞒先生,晚辈此次秘密前来江都,是受常节使回信相邀,共商择主大事。” 郑潮微感错愕——怎么个事? 合着这位长孙郎君试图去信劝服常岁宁未果,反而被常岁宁诓来了江都? 她这抓着麻袋的手,抻得倒是真够远的。 “共商择主大事”…… 郑潮在心中品了品这句话,再看面前显然信以为真的少年,心中莫名几分同情,道了声“原来如此”,不由得问:“……世道如此之乱,长孙郎君亲自远赴江都,家中族人竟愿应允吗?” 这话中另有深意,毕竟郑潮很难相信此时还会有人愿意相信常岁宁没有自立的野心,更何况是长孙氏的族人—— “族人本不赞成,是我执意前来。”长孙寂认真道:“我与常娘子在京中时便有交集,我信得过她的为人,相信她不会欺瞒于我。” 他知道,经历了无数风雨人心的族人们更为老成,但是他再三犹豫之后,还是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如今既为长孙氏的家主,听取族人们的意见固然是他的本分,但他亦不能失去自己的判断——正因这一句话,他才得以说服了几名叔伯。 当初他小姑被明谨所害的真相是常娘子以身设局揭露,他身为亲历者,曾亲眼见识到了常娘子的胆气及公正之气。 为此,他愿意坚持前来,这是他表达信任的诚意。 黔州所在的黔中道已被荣王掌控,面对荣王的招揽,他们长孙氏族人一直维持着暧昧态度,而这终究不是长久计。 在许多个日夜的迷茫中,长孙寂都很想听一听常岁宁的想法——她是心怀胆气者,也是时下不容忽视的群雄之一。无论最终意见能否达成一致,她的话,都很值得一听。 途中听闻了常岁宁收复洛阳的消息之后,长孙寂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 郑潮听着少年人那一句赤诚无比的“我信她不会欺瞒于我”,默了一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郑潮这笑意中并不带讽刺,身为曾经士族子弟间的顶级叛逆者,郑潮从不试图去取笑怀赤心之人。 他只是有点迷茫,这长孙郎君如此笃信常岁宁不会相欺,怀此信任之心而来,如若被辜负,必不可能轻易妥协……常岁宁如此算无遗策,会想不到这个后果吗?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郑潮觉得自己有责任从中试探一二:“长孙氏扶持李氏之心……不知可有更改?” 长孙寂眉眼间神色坚定,微微摇头:“绝不更改。” 这是他祖父临去前的遗志,亦是他长孙家的使命,这使命本身甚至高于一切利益。 郑潮点了头,没有急着再多言。 长孙寂则表明了此行来意:“晚辈此来江都耗时足足数月之久,行至中途,才知常节使已率兵离开江都。加之今日天色已晚,晚辈一行便打算明日一早再正式登江都刺史府门拜访。在那之前,晚辈想来见一见郑先生,先生乃常节使看重之人,晚辈斗胆欲问一句,不知先生可知常节使所择明主是为何人?” 常岁宁不在江都,少年人对刺史府中人等实在陌生,便想在登门之前,心中多少有个底。 见郑潮一时未语,长孙寂坦诚道:“常节使在信上言,她也打算扶持李氏。” 郑潮表面恍然点头,心中却在打鼓——节使她竟将话说得这样死了?这要怎么圆? 郑潮面上现出一丝惭愧,笑着道:“郑某自知智谋欠缺,向来只负责无二院学事,从不过问节使这些大事抉择……倒是无法为长孙郎君解惑了。” 长孙寂闻言并不见失望之色,反而流露出真实的惊讶,眼睛都亮了几分:“郑先生不知常节使所向,却依旧全心托付……这是何等信任?” 少年人一副“由此可见常节使实有诸多过人之处”的感悟之色,叫郑潮在心底咋舌。 最终,他也唯有端起茶盏,敬这少年人的一腔赤诚,道:“如此,明日刺史府之行,便愿长孙郎君能够遂愿。” 他只能祝福到这儿了。 长孙寂端茶执礼,眼神熠熠生辉:“借先生吉言,寂也万分希望能与常节使及先生同行。” 次日晨早,江都刺史府外的积雪刚被清扫干净,长孙寂便登了门。 长孙寂持常岁宁的亲笔回信而来,又因常岁宁离开江都前便有过交待,故而他得到了最高规格的接待,被顾二郎带去见了王岳。 见到长孙寂的那一刻,王岳精神一振——主公诚不我欺,人果然真的来了。 “我家节使虽不在江都,却早有交待,在外也一直挂心长孙郎君赴约到来之事……”王岳取出一封书信:“此乃节使自洛阳动兵北上之前令人送回的书信,特意托在下亲手转交长孙郎君。” “节使有言,待长孙郎君见罢此信,便能明白一切了。” 除此外,王岳没有擅作主张多说什么,只将书信奉上。 长孙寂不敢怠慢,双手接过后,当场便打开了信笺。 片刻,观得信上所言,却叫这个自认已锻造出七八分沉稳之气的少年人神情震颤起来。 他以赤诚之心赴约,常岁宁亦以赤诚相待。 但后者的这份赤诚,却是完全超乎了前者的所有设想。 手中信纸之上的笔迹洒脱中透着沉静,可见写信之人心境平和有序,然而其上所揭露的,却是一桩从未现世的惊天之秘。 长孙寂满眼不可置信,抬眼间,几乎是下意识地便问对面的王岳:“……节使……本姓李?!” 王岳:“……?!” (4200字,没断章,大胆求个月票吧!) 再次给大家推荐荆棘之歌的新书,上架一个月了,很肥了!《灾后第六年,我靠发豆芽攒下农场》 作者:荆棘之歌 温馨治愈轻松风~ 562先皇幺女 眼见着王岳怔了好大一会儿,长孙寂甚至疑心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信上内容。 然而反复观看罢,信上内容未变,惟有他被冲击的心绪不断起伏变幻着。 少年人听到自己胸膛内的心脏在近乎错乱地跳动着,脑海中思绪则如巨浪翻涌。 长孙寂震诧到混乱间,王岳的神色已然恢复如常,仿佛方才的怔然只是在斟酌言辞,此时则神情莫测地一笑,道:“节使尚未对外宣明之事,请恕在下不敢多言。” 这话落在长孙寂耳中,等同是默认了。 许久,长孙寂才勉强寻回神思,将那封信笺仔细折叠整齐,郑重收放入怀中,起身向王岳告辞。 王岳亲自将人送出了刺史府,一路神情如常,并且热情地给长孙寂介绍了江都城内的一些风雅去处。 送走了客人之后,王岳转身折返回府。 府内甬道上的雪皆被清扫干净了,却怎奈王岳好似压根没看路,竟一跤栽进了路旁的花圃中。 看着诡异地扑倒在了雪中的王先生,跟随在后的小吏大惊失色,赶忙上前将人搀扶起来。 王岳沾了满脸的雪沫子,神情却依旧怔怔惊惑,眼睛微微瞪大,此脸此态,倒好似戏楼中抹了满脸白粉的角儿,这角儿的脑中则是恰合时宜的喧天戏鼓声,咚咚隆锵敲个不停。 满脑子戏鼓声的王岳,不甚清醒地往外书房走去,走到半路,恰遇到了从前七堂回来的姚冉。 姚冉手中捧着一摞册子,驻足向王岳点了下头:“王先生。” “冉女史啊……”王岳突然向姚冉走近,揪住了姚冉一角衣袖,拉着人往一旁走了走。 “先生?”姚冉愕然不解。 “女史可知……”王岳压低声音,并竭力让语调听起来不那么失常:“女史可知,节使本姓李?” 他必须要找个人分担一下自己震荡的心情,才不至于将脑子震出个好歹来,而放眼整个江都刺史府里,数这位冉女史最得节使信任……再没有比对方更合适的人选了! 忽闻此言,姚冉捧着册子的手指微微抠紧了些,面上却未见异色,近乎平静地问:“敢问望山先生是从何处得知到的这个说法?” “节使亲笔书信……”王岳看了眼四周,确定无人靠近,才道:“正是令我转交给长孙氏家主的那一封!” 姚冉正色问:“节使在信上将此事告知了长孙氏家主?” 见王岳点头,姚冉敛容道:“既是节使所言,自然不会有假。” 姚冉一脸信念感甚坚的模样,让王岳全然摸不透她事先究竟是否知晓此事。 正要再问时,只听姚冉道:“先生,我等无需为事实真相而过分惊讶。余下之事,且等大人来日示下便是。” 听她微微咬重了“事实真相”四字,王岳一个激灵,忙不迭点头:“王某明白……” 姚冉提步,继续往外书房的方向走去,在无人看到的角度,她眼睛闪闪发亮地凝视着前方,口中无声呼出一口长长的白雾。 长孙寂一路沉默地回到了落脚的客栈中之后,并未与族人们谈话,而是将自己关了起来。 一直等到天色暗下,几名心中不定的族人再次前去敲响了房门,长孙寂才终于肯将门打开。 族人们走进昏暗的房中,将油灯点燃,压低声音问:“……如何说的?常岁宁所择何人?不是荣王?” 盘坐于矮几后的长孙寂身上系着的披风甚至仍未除去,他道:“不是。” “果然不是……” 那几名长孙氏的族人并不意外。 他们路上便听闻了常岁宁收复洛阳的消息,自然也未曾错过范阳王李复那封《告罪书》,常岁宁作为洛阳之战的最终得利者,摧毁了荣王的计划,并将之公诸于世……这显然不是对待支持者的态度,而分明是敌对的立场。 此时,他们最在意的是:“她所择究竟何人?” 长孙寂看着族人:“常节使所择,乃常节使自身。” 几人倏地愣住,很快有人露出被戏耍愚弄的恼怒之色:“……早就猜到她不过是在故弄玄虚!回信所言,不过是为了将家主诓来江都!” “家主……趁常岁宁不在此地,我等还当速速设法离去!” “不,并非诓骗,不算诓骗……”长孙寂道:“常节使先前所言李家人选确有其人……那人正是她自己。” 房内霎时间一静,只闻少年人字字清晰地道:“常节使自称本姓李,出身皇室正统,乃先皇幺女。” “……先皇幺女?!”一名族人几乎失声道:“怎么可能?” “她年岁几何?” “先皇过世多年,从未听闻过竟有流落在外的皇女……” 他们的第一反应皆是此乃造假之言,长孙寂已将那封书信捧起:“请几位叔父先行过目。” 几名族人纷纷上前,共看罢信上内容,神情起伏各异。 此等大事,自然不能单凭常岁宁一面之词。 尤其是皇室血脉之说,先皇故去多年,想要证明其身份,少不了作证之人。 引起了长孙氏族人们重视的是,常岁宁在信上自行列出了可证此事的知情者名单,而其中竟赫然出现了大理寺卿姚翼、褚太傅等人……乃至先太子效的名号! 先太子李效的分量不言而喻,然而先太子已不在人世,自然也无从当面求证,可是褚太傅等人尚且健在…… 长孙氏一族虽被流于黔州,但根基人脉尚在,想要间接向名单上的“知情者”求证此事,并非没有门路。 褚太傅的人品可信八九分,常岁宁所言是否为空穴来风,他们之后一探便知。 几名长孙氏族人慢慢冷静下来,将那份质疑暂时压下,转而去思索另一个问题:查证之后呢? 若常岁宁果真是先皇之女,他们又待如何? 几人下意识地看向长孙寂,有人不禁道:“退一万步说,她是个女子……” “大盛曾有皇女为帝的先例。”少年人目色灼灼地道:“彼时我长孙一族中亦有人出任右相,算得上君贤臣明。” “祖父临终托付之际,亦未曾将女子剔除在外。” 长孙寂说话间,站起了身来,直言坦白了自己的心意:“诸位叔父,若此事为真,我愿代长孙氏上下选择扶持常节使为大盛新主!” 有风从窗缝中钻入,烛火摇曳间,可见少年人眉间竟满是惊人的坚定之色。 房内再次静了静。 片刻,一名族人才道:“家主,此事轻率不得——” “我等已然观望至今,何来轻率之说?”长孙寂道:“一直以来,面对荣王招揽,我心仍有诸多疑虑……而这一路赶赴江都,我亦时常在想,究竟常节使所择何人,才能真正说服于我?思来想去,竟不得答案。” “直到侄儿见此信……”少年看向族人手中那封书信,而后忽然抬眼,神情愈发笃定:“却生豁然开朗之感!” 原本几乎无解的问题,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预料之外的答案……他先是震惊,而后便疑虑尽消,只余下了莫大欣喜! “我在此静坐许久,心有所感……长孙氏之所以徘徊观望至今,冥冥之中,或正有祖父在天之灵指引!” 少年人眼角微有些发红:“诸位叔父,重振长孙家荣光,或就在此举了!” 这般年纪的少年说出这样一番话,似乎显得热血有余而谨慎不足。 可这份于满目腐朽枯败的天地间忽然迸发出的热血,却又是那样地触动人心。 几名族人立在原处,久久未动。 长孙寂定定地看向其中最有话语权的那位长辈。 那名族人攥紧了拳,却是后退两步,抬手道:“我这便让人前去查证。” 说着,看了眼左右,交待道:“看管好家主!” 自家中出事后,这个仿佛一夕之间长大了的孩子,今日难得显露出这般少年孩子气,且神神叨叨的……瞧着叫人怪操心的! 那族人走了两步,复又叹口气交待:“……先让他吃些东西!” 余下两名族人应下。 那族人跨出门去,抬手合上房门时,才见自己双手掌心中已满是汗水。 深夜,长孙寂取出当初祖父留下的那一方家主印,恭敬地置于临窗的桌几之上,退后数步,红着眼睛,跪身下去,郑重拜下,深深叩首。 窗外明月高悬,夜空静谧,星子漂浮其上。 将一切公务处理完罢的姚冉,此刻正伏案翻看父亲从前的来信。 此时再回首看,姚冉恍惚间,似乎迟迟懂得了父亲此前一封封信中所暗含的那份探究究竟从何而来…… 而父亲此前的“为故人寻女”之说,仿佛也突然之间有了明确而惊人的指向…… 就连父亲昔日面对常娘子时,那些一度被人打趣议论揶揄的不明态度,此刻也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姚冉定定地抓着那些被翻看的有些凌乱的信纸,心头渐渐浮现一个答案:她的父亲,一直以来,都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姚冉开始铺纸研磨,动作间,手指一直在轻微地发颤。 她的神情也因激动而在微微颤栗着。 在她眼中,天下姓氏,只要她家大人喜欢,只管挑了来用—— 一路从心跟随常岁宁走到此处,便注定了姚冉与其他人不同,皇室血脉真假对她而言并不重要,在她看来,大人的尊贵根本无需任何身份加持…… 她在意的是,若此事为真,是经得起探究的真,那么她家大人在这场天下大争中,便又多了一份筹码与胜算! 她要向父亲求证此事,并务必说服父亲早日做好准备! 姚冉下笔,握笔力道虽紧,字迹却也同样颤栗着,如同被她心中的大风刮过,但她已不欲去管这些,只顾持笔疾书。 写罢此信,姚冉行至窗前,推窗往西北而望。 天渐明,星月缓缓隐去踪迹。 西北方向,常岁宁率军先后收复了被范阳军残部或乱军所踞的相州、魏州、邢州。 至邢州时,崔琅与族人返回清河,放眼望去,大半残败。 当初段士昂攻入邢州后,一度让人将清河崔氏祖宅看管了起来,封存了崔氏族人未来得及带走的祖产书籍。但之后段士昂在洛阳战败的消息传开后,其驻守邢州的旧部闻讯而逃,卷带走了崔氏大半家产。 余下的则被乱军瓜分,或辗转流入了一些乱民手中。 加之有不满崔氏已久的兵民放火烧宅,便有了此时的残败景象。 崔琅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他身边有族人颓然扑跪在地,放声哭了起来。 他们皆深知,昔日的清河崔氏,真正一去不返了。 “既一去不返,那便昂首往前!”崔琅压下那一点泪意,向众人道:“我等既然安在,又焉知前路一定不比从前!” 他说罢,便大步转身离开。 一名圆胖少年抹了抹眼泪,快步跟了上去。 “六哥……”圆胖少年哽咽着问:“前路果真还会好吗?” “管它呢!”崔琅甩袖负手:“走着就是了!” 另一名纨绔少年也学着崔琅一样甩袖,将双手背在身后,咧嘴应和道:“听六哥的,走着!” 其余的少年人也忍下眼泪,纷纷效仿:“走着!” 少年人们身姿或挺拔,或透着不羁之气,或负手独行,或勾肩搭背,带着几分混不吝、全不怕的乐观决心,相伴着走出了这残破之地。 当夜,常岁宁率一队轻骑,带上崔琅等人,秘密离开了邢州,往西面并州太原方向而去。 腊月里的太原,空气中透着干燥的冷意。 所幸近日天气晴好,日日总有暖阳驱散几分寒气。 坐落于太原西南处的并州大都督府内,卢氏抱着一只手炉,来回地踱步,让侍女不时便去前院打听消息。 几名侍女轮流跑了好些个来回,这一趟,终于得以气喘吁吁地道:“……夫人,到了,人到了!” 闻得此言,一旁的崔棠,快步奔走了出去。 刚在椅中坐下的卢氏双眼一亮,也连忙起身,脚下飞快地往前院迎去。 常岁宁已在并州大都督府外下马。(本章完) 562先皇幺女 眼见着王岳怔了好大一会儿,长孙寂甚至疑心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信上内容。 然而反复观看罢,信上内容未变,惟有他被冲击的心绪不断起伏变幻着。 少年人听到自己胸膛内的心脏在近乎错乱地跳动着,脑海中思绪则如巨浪翻涌。 长孙寂震诧到混乱间,王岳的神色已然恢复如常,仿佛方才的怔然只是在斟酌言辞,此时则神情莫测地一笑,道:“节使尚未对外宣明之事,请恕在下不敢多言。” 这话落在长孙寂耳中,等同是默认了。 许久,长孙寂才勉强寻回神思,将那封信笺仔细折叠整齐,郑重收放入怀中,起身向王岳告辞。 王岳亲自将人送出了刺史府,一路神情如常,并且热情地给长孙寂介绍了江都城内的一些风雅去处。 送走了客人之后,王岳转身折返回府。 府内甬道上的雪皆被清扫干净了,却怎奈王岳好似压根没看路,竟一跤栽进了路旁的花圃中。 看着诡异地扑倒在了雪中的王先生,跟随在后的小吏大惊失色,赶忙上前将人搀扶起来。 王岳沾了满脸的雪沫子,神情却依旧怔怔惊惑,眼睛微微瞪大,此脸此态,倒好似戏楼中抹了满脸白粉的角儿,这角儿的脑中则是恰合时宜的喧天戏鼓声,咚咚隆锵敲个不停。 满脑子戏鼓声的王岳,不甚清醒地往外书房走去,走到半路,恰遇到了从前七堂回来的姚冉。 姚冉手中捧着一摞册子,驻足向王岳点了下头:“王先生。” “冉女史啊……”王岳突然向姚冉走近,揪住了姚冉一角衣袖,拉着人往一旁走了走。 “先生?”姚冉愕然不解。 “女史可知……”王岳压低声音,并竭力让语调听起来不那么失常:“女史可知,节使本姓李?” 他必须要找个人分担一下自己震荡的心情,才不至于将脑子震出个好歹来,而放眼整个江都刺史府里,数这位冉女史最得节使信任……再没有比对方更合适的人选了! 忽闻此言,姚冉捧着册子的手指微微抠紧了些,面上却未见异色,近乎平静地问:“敢问望山先生是从何处得知到的这个说法?” “节使亲笔书信……”王岳看了眼四周,确定无人靠近,才道:“正是令我转交给长孙氏家主的那一封!” 姚冉正色问:“节使在信上将此事告知了长孙氏家主?” 见王岳点头,姚冉敛容道:“既是节使所言,自然不会有假。” 姚冉一脸信念感甚坚的模样,让王岳全然摸不透她事先究竟是否知晓此事。 正要再问时,只听姚冉道:“先生,我等无需为事实真相而过分惊讶。余下之事,且等大人来日示下便是。” 听她微微咬重了“事实真相”四字,王岳一个激灵,忙不迭点头:“王某明白……” 姚冉提步,继续往外书房的方向走去,在无人看到的角度,她眼睛闪闪发亮地凝视着前方,口中无声呼出一口长长的白雾。 长孙寂一路沉默地回到了落脚的客栈中之后,并未与族人们谈话,而是将自己关了起来。 一直等到天色暗下,几名心中不定的族人再次前去敲响了房门,长孙寂才终于肯将门打开。 族人们走进昏暗的房中,将油灯点燃,压低声音问:“……如何说的?常岁宁所择何人?不是荣王?” 盘坐于矮几后的长孙寂身上系着的披风甚至仍未除去,他道:“不是。” “果然不是……” 那几名长孙氏的族人并不意外。 他们路上便听闻了常岁宁收复洛阳的消息,自然也未曾错过范阳王李复那封《告罪书》,常岁宁作为洛阳之战的最终得利者,摧毁了荣王的计划,并将之公诸于世……这显然不是对待支持者的态度,而分明是敌对的立场。 此时,他们最在意的是:“她所择究竟何人?” 长孙寂看着族人:“常节使所择,乃常节使自身。” 几人倏地愣住,很快有人露出被戏耍愚弄的恼怒之色:“……早就猜到她不过是在故弄玄虚!回信所言,不过是为了将家主诓来江都!” “家主……趁常岁宁不在此地,我等还当速速设法离去!” “不,并非诓骗,不算诓骗……”长孙寂道:“常节使先前所言李家人选确有其人……那人正是她自己。” 房内霎时间一静,只闻少年人字字清晰地道:“常节使自称本姓李,出身皇室正统,乃先皇幺女。” “……先皇幺女?!”一名族人几乎失声道:“怎么可能?” “她年岁几何?” “先皇过世多年,从未听闻过竟有流落在外的皇女……” 他们的第一反应皆是此乃造假之言,长孙寂已将那封书信捧起:“请几位叔父先行过目。” 几名族人纷纷上前,共看罢信上内容,神情起伏各异。 此等大事,自然不能单凭常岁宁一面之词。 尤其是皇室血脉之说,先皇故去多年,想要证明其身份,少不了作证之人。 引起了长孙氏族人们重视的是,常岁宁在信上自行列出了可证此事的知情者名单,而其中竟赫然出现了大理寺卿姚翼、褚太傅等人……乃至先太子效的名号! 先太子李效的分量不言而喻,然而先太子已不在人世,自然也无从当面求证,可是褚太傅等人尚且健在…… 长孙氏一族虽被流于黔州,但根基人脉尚在,想要间接向名单上的“知情者”求证此事,并非没有门路。 褚太傅的人品可信八九分,常岁宁所言是否为空穴来风,他们之后一探便知。 几名长孙氏族人慢慢冷静下来,将那份质疑暂时压下,转而去思索另一个问题:查证之后呢? 若常岁宁果真是先皇之女,他们又待如何? 几人下意识地看向长孙寂,有人不禁道:“退一万步说,她是个女子……” “大盛曾有皇女为帝的先例。”少年人目色灼灼地道:“彼时我长孙一族中亦有人出任右相,算得上君贤臣明。” “祖父临终托付之际,亦未曾将女子剔除在外。” 长孙寂说话间,站起了身来,直言坦白了自己的心意:“诸位叔父,若此事为真,我愿代长孙氏上下选择扶持常节使为大盛新主!” 有风从窗缝中钻入,烛火摇曳间,可见少年人眉间竟满是惊人的坚定之色。 房内再次静了静。 片刻,一名族人才道:“家主,此事轻率不得——” “我等已然观望至今,何来轻率之说?”长孙寂道:“一直以来,面对荣王招揽,我心仍有诸多疑虑……而这一路赶赴江都,我亦时常在想,究竟常节使所择何人,才能真正说服于我?思来想去,竟不得答案。” “直到侄儿见此信……”少年看向族人手中那封书信,而后忽然抬眼,神情愈发笃定:“却生豁然开朗之感!” 原本几乎无解的问题,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预料之外的答案……他先是震惊,而后便疑虑尽消,只余下了莫大欣喜! “我在此静坐许久,心有所感……长孙氏之所以徘徊观望至今,冥冥之中,或正有祖父在天之灵指引!” 少年人眼角微有些发红:“诸位叔父,重振长孙家荣光,或就在此举了!” 这般年纪的少年说出这样一番话,似乎显得热血有余而谨慎不足。 可这份于满目腐朽枯败的天地间忽然迸发出的热血,却又是那样地触动人心。 几名族人立在原处,久久未动。 长孙寂定定地看向其中最有话语权的那位长辈。 那名族人攥紧了拳,却是后退两步,抬手道:“我这便让人前去查证。” 说着,看了眼左右,交待道:“看管好家主!” 自家中出事后,这个仿佛一夕之间长大了的孩子,今日难得显露出这般少年孩子气,且神神叨叨的……瞧着叫人怪操心的! 那族人走了两步,复又叹口气交待:“……先让他吃些东西!” 余下两名族人应下。 那族人跨出门去,抬手合上房门时,才见自己双手掌心中已满是汗水。 深夜,长孙寂取出当初祖父留下的那一方家主印,恭敬地置于临窗的桌几之上,退后数步,红着眼睛,跪身下去,郑重拜下,深深叩首。 窗外明月高悬,夜空静谧,星子漂浮其上。 将一切公务处理完罢的姚冉,此刻正伏案翻看父亲从前的来信。 此时再回首看,姚冉恍惚间,似乎迟迟懂得了父亲此前一封封信中所暗含的那份探究究竟从何而来…… 而父亲此前的“为故人寻女”之说,仿佛也突然之间有了明确而惊人的指向…… 就连父亲昔日面对常娘子时,那些一度被人打趣议论揶揄的不明态度,此刻也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姚冉定定地抓着那些被翻看的有些凌乱的信纸,心头渐渐浮现一个答案:她的父亲,一直以来,都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姚冉开始铺纸研磨,动作间,手指一直在轻微地发颤。 她的神情也因激动而在微微颤栗着。 在她眼中,天下姓氏,只要她家大人喜欢,只管挑了来用—— 一路从心跟随常岁宁走到此处,便注定了姚冉与其他人不同,皇室血脉真假对她而言并不重要,在她看来,大人的尊贵根本无需任何身份加持…… 她在意的是,若此事为真,是经得起探究的真,那么她家大人在这场天下大争中,便又多了一份筹码与胜算! 她要向父亲求证此事,并务必说服父亲早日做好准备! 姚冉下笔,握笔力道虽紧,字迹却也同样颤栗着,如同被她心中的大风刮过,但她已不欲去管这些,只顾持笔疾书。 写罢此信,姚冉行至窗前,推窗往西北而望。 天渐明,星月缓缓隐去踪迹。 西北方向,常岁宁率军先后收复了被范阳军残部或乱军所踞的相州、魏州、邢州。 至邢州时,崔琅与族人返回清河,放眼望去,大半残败。 当初段士昂攻入邢州后,一度让人将清河崔氏祖宅看管了起来,封存了崔氏族人未来得及带走的祖产书籍。但之后段士昂在洛阳战败的消息传开后,其驻守邢州的旧部闻讯而逃,卷带走了崔氏大半家产。 余下的则被乱军瓜分,或辗转流入了一些乱民手中。 加之有不满崔氏已久的兵民放火烧宅,便有了此时的残败景象。 崔琅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他身边有族人颓然扑跪在地,放声哭了起来。 他们皆深知,昔日的清河崔氏,真正一去不返了。 “既一去不返,那便昂首往前!”崔琅压下那一点泪意,向众人道:“我等既然安在,又焉知前路一定不比从前!” 他说罢,便大步转身离开。 一名圆胖少年抹了抹眼泪,快步跟了上去。 “六哥……”圆胖少年哽咽着问:“前路果真还会好吗?” “管它呢!”崔琅甩袖负手:“走着就是了!” 另一名纨绔少年也学着崔琅一样甩袖,将双手背在身后,咧嘴应和道:“听六哥的,走着!” 其余的少年人也忍下眼泪,纷纷效仿:“走着!” 少年人们身姿或挺拔,或透着不羁之气,或负手独行,或勾肩搭背,带着几分混不吝、全不怕的乐观决心,相伴着走出了这残破之地。 当夜,常岁宁率一队轻骑,带上崔琅等人,秘密离开了邢州,往西面并州太原方向而去。 腊月里的太原,空气中透着干燥的冷意。 所幸近日天气晴好,日日总有暖阳驱散几分寒气。 坐落于太原西南处的并州大都督府内,卢氏抱着一只手炉,来回地踱步,让侍女不时便去前院打听消息。 几名侍女轮流跑了好些个来回,这一趟,终于得以气喘吁吁地道:“……夫人,到了,人到了!” 闻得此言,一旁的崔棠,快步奔走了出去。 刚在椅中坐下的卢氏双眼一亮,也连忙起身,脚下飞快地往前院迎去。 常岁宁已在并州大都督府外下马。(本章完) 563倒反天罡求月票 常岁宁下马之前,坐于马背之上,定睛看了看那庄严肃穆的府门之上高悬着的“并州大都督府”匾额。 跟随在侧的元祥也下意识地看去,见得这醒目的六个大字,心中不由升起亲切感受。 这时,大都督府外相候之人已经快步迎上前来。 常岁宁下马之际,那群人当中的为首者抬手深深施礼,姿态恭敬:“在下并州大都督府长史戴从,恭候常节使多时了。” 常岁宁亦含笑抬手:“戴长史,久闻大名。” 她曾听崔璟提起过戴从,言辞间甚为赞誉。 “岂敢!”戴从直起身时,这才真正看清眼前女子的面容与气质。 戴从眼底闪过一丝快到看不清的讶异,侧身让至一旁,抬手恭敬地相请:“节使,请——” “有劳。”常岁宁抬腿,脚步轻盈从容地迈上门前石阶。 元祥与荠菜很快带人跟上,留有百余名铁骑等候在府门外分列两侧。 很快,崔琅等人的车马停稳,崔家众人下得车来,走上前去,也被引进了府内。 荠菜跟在常岁宁身后,看着一路上行礼之人,视线不由落在了那位戴长史身上。 时下大都督一职多为遥领,真正料理督府事务的人乃是府上长史,居此职者,官从三品,掌督府实务。 换而言之,太原及整个并州皆在这位戴长史的总领之下,而如此身份之人在前为节使引路,无疑代表着太原城最高的礼待与敬畏。 荠菜将戴长史的恭敬态度看在眼中,心中悄然思索分辨着——这位长史同她家节使头一遭见面,此时能做到这般地步,多半是事先得到了什么交待。 一旁,元祥将一只手熟稔随意地搭在了戴长史肩上,笑着问:“许久不见,长史今日怎未簪花了?” 戴长史是个心思细腻的文人,虽已步入中年,仍保留着簪花的风雅爱好。 戴长史面上依旧挂着得体的淡笑,不着痕迹地拿下元祥的手,轻咳一声不曾接话,并拿提醒的眼神看了元祥一眼。 这可是常节使头一回来家里,当众嘀咕这些闲话,显得多不沉稳,多没规矩。 偏是此时,一贯更没规矩的崔琅跟了上来,在确认了戴长史的身份之后,便连声道谢:“……当初若非长史相助,家中族人便无法安然迁至太原!这些时日来,族人在此打搅良多,有劳长史费心照拂了!” 戴长史笑着道:“六郎君不必如此客气见外,此乃大都督的交待,亦是戴某分内事而已。” 作为崔璟的下僚,戴从除了对崔璟的真心折服之外,另还记着崔璟一份恩情——先前,他险些被冠以谋逆罪名,是崔璟保住了他的性命,也保下了太原。 如今又兼世道动荡,面对崔璟的诸多交待,戴从每每听命行事之余,便更多了一份用心操持,对待收留崔家人之事如此,对待常岁宁到来之事亦是如此。 戴长史身上的这份如母亲般的操持感让崔琅倍感亲切,后者环顾四下,竟忍不住红了眼眶:“……虽是头一回来此,却有归家之感,仿佛来了此处,便来到了长兄身边。” “可惜长兄如今身在军中,还不知是何情况……”崔琅说着,忽然问:“对了,长史,我阿娘和妹妹可好?” 戴长史点头:“夫人与女郎皆安。” “这么久没见,阿娘与妹妹定然惦记我惦记得狠了……”崔琅思亲心切,迫不及待地加快脚步,却被戴长史伸手无声拦下。 崔琅转过头,正对上戴长史不赞成的目光。 戴长史含笑提醒:“既已至家中,六郎君实不必如此心急。” 常节使在此,由六郎君快步越过前去,走在前头,不合规矩。 这并不是寻常的姑娘家登门,只需要给对方留下一个松快亲切的好印象即可—— 虽说是大都督心仪的女郎,但在这重身份关系之前,对方先是淮南道节度使常岁宁,又是手握东都洛阳之人……对待如此身份者,自然要有足够的礼待与敬重。 虽说亲近与敬重缺一不可,但敬字却务必是要摆在首位的。 局面发展到今日这一步,而他也已从大都督的态度中看懂了之后的路……那么,有些规矩,便要趁早立下才行。 不单是并州大都督府,六郎君这跳脱闹哄的性情,也当视情形稍作收敛一些,才能在往后的相处之道上走得更加稳妥长远。 戴从在崔琅的小臂上轻轻拍了两下,以作提醒。 崔琅哪里还有不懂的,稍慢下了脚步,重新跟在常岁宁身后。 这一刻,崔琅看着走在正前方的少女,心头莫名澎湃之余,更多了一份郑重。同时他意识到,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上进二字任重道远,不能只停留在嘴皮子功夫上。 崔琅心思起伏间,跟着人群往前走着,直到前方出现了两道熟悉的人影。 崔琅眼睛忽然一红,一句久别重逢的“阿娘”还未来得及喊出口,只听自家阿娘在前头开了口,但喊的却是:“常节使——!” 卢氏没来得及去搜寻自家儿子的身影,目光与心神便齐齐被为首的常岁宁吸引了去。 卢氏驻足,带着女儿,下意识地福身一礼。 常岁宁认出了她,抬手道:“卢夫人。” 说着,视线同样落在崔棠身上:“崔娘子。” 而见卢氏仍维持着福身的动作未动,常岁宁便伸出一只手去,虚托住卢氏半边手臂。 四目相对一瞬,卢氏的眼睛略略一颤,几乎失了神去。 一别数年,眼前之人比她记忆中高了不少,气质更是大变了。 高挑的女子系着墨色披风,褪下的风帽边沿处镶嵌着御寒的雪白狐毛,分明的黑与白,似乎更明晰了她的骨骼轮廓。 优越的眉骨将其眉眼衬得深幽而清冷,清晰的下颌线条之下似潜藏着杀伐英气。 冬日行军让她面上的肌肤不比往日那般细腻白皙,褪去了柔腻,却愈发贴合骨相,两颊被风吹得有些泛红,这些许瑕疵平添自然生动之气,如夏荷蒙上一层绯丽夕光,皎皎明月遇炽阳,碰撞出了天地间最张扬自在的鲜亮色采。 而那一双眸,则如山涧清泉。 卢氏恍惚间只觉嗅闻到了山川自然之气,而此气正萦绕在眼前之人周身。 作为范阳卢氏女,年少时嫁作崔氏宗子为妇,卢氏即便脾性再如何柔和,骨子里却也是有傲气在的—— 可此时,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昔日的身份也好,可以长辈自居的年岁也罢,都不再适用于她与眼前的少女之间了。 虽被常岁宁扶住了半边手臂,卢氏却是坚持将膝弯得更低了些,再次深深福了一礼。 崔棠也几乎发自本能地跟着照做。 卢氏直起身之际,重新看向常岁宁,眼中有敬意也有笑意:“常节使快快请去厅中说话吧,已为节使备下了热茶!” 常岁宁与她点头,眼底也露出一点笑意:“多谢夫人。” 这一笑叫卢氏晃了神,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攥紧了手中帕子,尽量让自己仪态保持端正地陪着常岁宁往前走。 卢氏关切地询问常岁宁一路来冷不冷累不累,末了则道:“我家六郎不成器,叫节使费心了……” 卢氏说到这里,才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她儿子呢? 下意识地驻足,卢氏回头欲探寻,谁料刚扭过头去,便直直对上了一张写满了怨念的少年脸庞。 见母亲终于回头,崔琅不满地道:“您还记着自己有个儿子啊!” 他专等着看母亲何时能将他想起来呢! 卢氏被吓了一跳,又好笑又欢喜地伸手去拧崔琅的耳朵:“……你这臭小子,想要吓死为娘啊!” 崔琅喊冤:“您自己心里没儿子,倒还有理了!” 卢氏松开手,面上依旧嗔怪带笑,眼眶却已红了两分。 “还有你,崔棠……”崔琅转而瞪向身边的妹妹:“好半晌才瞧见我这么个大活人,你的良心也没好到哪里去!” 崔棠目视前方:“都要做家主的人了,还这样没个正形。” “回头再跟你算账……”崔琅低声嘀咕一句,却也很快敛容做出正经之色,端正肩膀,拿出可靠的姿态来。 偌大的大都督府前厅内,已经站满了崔家的人。 厅内大多是年长者,许多青年及少年人则候在厅外廊下,他们从两侧廊头站至廊尾,乍一看去望不到尽头,足有数百人之众。 他们皆向常岁宁行礼,又于行礼之后,以目光追随着那道墨白色的女子身影。 他们都很清楚今日这一面代表着什么,从此后,他们将与这个少年女郎形成一段紧密的上下从属关系,为她效力,凭她差遣。 常岁宁踏入厅内时,崔家族老带人迎上了前来。 须发银白的老人抬手施礼:“老朽见过常节使……” 常岁宁还礼之后,抬手相扶:“老人家不必多礼。” 老人侧身相请:“常节使请上座说话。” 戴从也抬手,做出相请的姿态。 常岁宁看向他们示向的上首正座,含笑道:“我为客,居主座恐有不妥。” 戴从未来得及说话,崔氏族老已再次抬手,道:“节使身份贵重,无有不妥。正如君临臣邸,难道会有君居于次座之理吗?” 老人苍老的声音有些沙哑,无半分谄媚奉承,而透出别样庄重肃穆之感。 今聚于此,一切已然不必多言。 常岁宁遂于上首落座。 族老带着崔琅在前,领着身后族人,向常岁宁深深拜下。 卢氏此番入太原,带来了崔据的亲笔书信,其上已为这一支族人指明了今后道路,令迁居太原的族人尊崔琅为新任家主,又交待崔琅一切听从长兄崔璟的安排行事。 而最重要的一件交待,则与他们此时正缓缓拜下之人有关。 从家族中被分割出来的疼痛,身处动荡时局下的茫然,家族倾塌的颓败,以及祖父之死、父亲身陷牢狱的冲击……此一刻齐齐涌现在崔琅心头,刺得他眼眶发烫。 他躬身执拜间,只听身侧的族老拿苍老的嗓音道:“老朽在此,代新任家主及族中上下,以表跟从常节使行事之心——今后,我崔氏数百名族人,愿倾微末之力,秉忠贞之节,为节使效犬马之劳,继之以死!” 老人话至此处,再次深深拜下:“惟愿节使不弃!” 老人的声音为这份承诺更添分量,崔琅压下泪意,跟着深深下拜:“惟愿节使不弃!” 崔琅身后的族人们亦纷纷跟从着拜下,从厅内,再到厅外,他们拜下的动作,如被风拂过的山巅草木,就此弯下了脊梁,却仍保有不灭风骨。 他们身后,此刻天际开阔,有风扫过青天,带走了漂浮着的云纱,放眼望去,天愈湛蓝高远。 见常岁宁很快与崔氏族老和崔琅商议起了之后的用人之事,戴从适时地从厅中退了出来。 看着头顶的蓝天,又看了一看脚下踩着的大地,戴长史心底莫名有些发虚。 这里可是太原……老李家发迹之地,藏着龙脉在呢。 戴长史回头看了一眼厅中共商大事的人影,总觉得这反造的,实在有些过于不避讳了。 如若李家列祖列宗在天有灵,此刻大抵正在骂骂咧咧。 戴从有心想要去烧一炷香平息一二,但转念一想,倒反天罡到这般地步,烧香都显得像是挑衅似地,大约只能起到火上浇油的作用……于是只能作罢。 戴从自去料理各处事务,如此直至晚间,才得以再次见到常岁宁。 “此来并州,多谢戴长史费心安排。”常岁宁先与戴从道了谢。 “节使言重了,这些皆是大都督的吩咐,在下只是听令行事。”戴从拱手道:“大都督早前便料到节使会来太原,遂令在下在此相候。” 又道:“此外,大都督有言,节使凡有差遣,一概视作大都督之令,并州上下必当无不遵从。” 常岁宁坐在那里,眼底现出少许安定之色,先慢慢点了头,才问:“你们大都督他近日可有来信?此时与北狄的战况是何情形?”(本章完) 563倒反天罡求月票 常岁宁下马之前,坐于马背之上,定睛看了看那庄严肃穆的府门之上高悬着的“并州大都督府”匾额。 跟随在侧的元祥也下意识地看去,见得这醒目的六个大字,心中不由升起亲切感受。 这时,大都督府外相候之人已经快步迎上前来。 常岁宁下马之际,那群人当中的为首者抬手深深施礼,姿态恭敬:“在下并州大都督府长史戴从,恭候常节使多时了。” 常岁宁亦含笑抬手:“戴长史,久闻大名。” 她曾听崔璟提起过戴从,言辞间甚为赞誉。 “岂敢!”戴从直起身时,这才真正看清眼前女子的面容与气质。 戴从眼底闪过一丝快到看不清的讶异,侧身让至一旁,抬手恭敬地相请:“节使,请——” “有劳。”常岁宁抬腿,脚步轻盈从容地迈上门前石阶。 元祥与荠菜很快带人跟上,留有百余名铁骑等候在府门外分列两侧。 很快,崔琅等人的车马停稳,崔家众人下得车来,走上前去,也被引进了府内。 荠菜跟在常岁宁身后,看着一路上行礼之人,视线不由落在了那位戴长史身上。 时下大都督一职多为遥领,真正料理督府事务的人乃是府上长史,居此职者,官从三品,掌督府实务。 换而言之,太原及整个并州皆在这位戴长史的总领之下,而如此身份之人在前为节使引路,无疑代表着太原城最高的礼待与敬畏。 荠菜将戴长史的恭敬态度看在眼中,心中悄然思索分辨着——这位长史同她家节使头一遭见面,此时能做到这般地步,多半是事先得到了什么交待。 一旁,元祥将一只手熟稔随意地搭在了戴长史肩上,笑着问:“许久不见,长史今日怎未簪花了?” 戴长史是个心思细腻的文人,虽已步入中年,仍保留着簪花的风雅爱好。 戴长史面上依旧挂着得体的淡笑,不着痕迹地拿下元祥的手,轻咳一声不曾接话,并拿提醒的眼神看了元祥一眼。 这可是常节使头一回来家里,当众嘀咕这些闲话,显得多不沉稳,多没规矩。 偏是此时,一贯更没规矩的崔琅跟了上来,在确认了戴长史的身份之后,便连声道谢:“……当初若非长史相助,家中族人便无法安然迁至太原!这些时日来,族人在此打搅良多,有劳长史费心照拂了!” 戴长史笑着道:“六郎君不必如此客气见外,此乃大都督的交待,亦是戴某分内事而已。” 作为崔璟的下僚,戴从除了对崔璟的真心折服之外,另还记着崔璟一份恩情——先前,他险些被冠以谋逆罪名,是崔璟保住了他的性命,也保下了太原。 如今又兼世道动荡,面对崔璟的诸多交待,戴从每每听命行事之余,便更多了一份用心操持,对待收留崔家人之事如此,对待常岁宁到来之事亦是如此。 戴长史身上的这份如母亲般的操持感让崔琅倍感亲切,后者环顾四下,竟忍不住红了眼眶:“……虽是头一回来此,却有归家之感,仿佛来了此处,便来到了长兄身边。” “可惜长兄如今身在军中,还不知是何情况……”崔琅说着,忽然问:“对了,长史,我阿娘和妹妹可好?” 戴长史点头:“夫人与女郎皆安。” “这么久没见,阿娘与妹妹定然惦记我惦记得狠了……”崔琅思亲心切,迫不及待地加快脚步,却被戴长史伸手无声拦下。 崔琅转过头,正对上戴长史不赞成的目光。 戴长史含笑提醒:“既已至家中,六郎君实不必如此心急。” 常节使在此,由六郎君快步越过前去,走在前头,不合规矩。 这并不是寻常的姑娘家登门,只需要给对方留下一个松快亲切的好印象即可—— 虽说是大都督心仪的女郎,但在这重身份关系之前,对方先是淮南道节度使常岁宁,又是手握东都洛阳之人……对待如此身份者,自然要有足够的礼待与敬重。 虽说亲近与敬重缺一不可,但敬字却务必是要摆在首位的。 局面发展到今日这一步,而他也已从大都督的态度中看懂了之后的路……那么,有些规矩,便要趁早立下才行。 不单是并州大都督府,六郎君这跳脱闹哄的性情,也当视情形稍作收敛一些,才能在往后的相处之道上走得更加稳妥长远。 戴从在崔琅的小臂上轻轻拍了两下,以作提醒。 崔琅哪里还有不懂的,稍慢下了脚步,重新跟在常岁宁身后。 这一刻,崔琅看着走在正前方的少女,心头莫名澎湃之余,更多了一份郑重。同时他意识到,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上进二字任重道远,不能只停留在嘴皮子功夫上。 崔琅心思起伏间,跟着人群往前走着,直到前方出现了两道熟悉的人影。 崔琅眼睛忽然一红,一句久别重逢的“阿娘”还未来得及喊出口,只听自家阿娘在前头开了口,但喊的却是:“常节使——!” 卢氏没来得及去搜寻自家儿子的身影,目光与心神便齐齐被为首的常岁宁吸引了去。 卢氏驻足,带着女儿,下意识地福身一礼。 常岁宁认出了她,抬手道:“卢夫人。” 说着,视线同样落在崔棠身上:“崔娘子。” 而见卢氏仍维持着福身的动作未动,常岁宁便伸出一只手去,虚托住卢氏半边手臂。 四目相对一瞬,卢氏的眼睛略略一颤,几乎失了神去。 一别数年,眼前之人比她记忆中高了不少,气质更是大变了。 高挑的女子系着墨色披风,褪下的风帽边沿处镶嵌着御寒的雪白狐毛,分明的黑与白,似乎更明晰了她的骨骼轮廓。 优越的眉骨将其眉眼衬得深幽而清冷,清晰的下颌线条之下似潜藏着杀伐英气。 冬日行军让她面上的肌肤不比往日那般细腻白皙,褪去了柔腻,却愈发贴合骨相,两颊被风吹得有些泛红,这些许瑕疵平添自然生动之气,如夏荷蒙上一层绯丽夕光,皎皎明月遇炽阳,碰撞出了天地间最张扬自在的鲜亮色采。 而那一双眸,则如山涧清泉。 卢氏恍惚间只觉嗅闻到了山川自然之气,而此气正萦绕在眼前之人周身。 作为范阳卢氏女,年少时嫁作崔氏宗子为妇,卢氏即便脾性再如何柔和,骨子里却也是有傲气在的—— 可此时,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昔日的身份也好,可以长辈自居的年岁也罢,都不再适用于她与眼前的少女之间了。 虽被常岁宁扶住了半边手臂,卢氏却是坚持将膝弯得更低了些,再次深深福了一礼。 崔棠也几乎发自本能地跟着照做。 卢氏直起身之际,重新看向常岁宁,眼中有敬意也有笑意:“常节使快快请去厅中说话吧,已为节使备下了热茶!” 常岁宁与她点头,眼底也露出一点笑意:“多谢夫人。” 这一笑叫卢氏晃了神,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攥紧了手中帕子,尽量让自己仪态保持端正地陪着常岁宁往前走。 卢氏关切地询问常岁宁一路来冷不冷累不累,末了则道:“我家六郎不成器,叫节使费心了……” 卢氏说到这里,才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她儿子呢? 下意识地驻足,卢氏回头欲探寻,谁料刚扭过头去,便直直对上了一张写满了怨念的少年脸庞。 见母亲终于回头,崔琅不满地道:“您还记着自己有个儿子啊!” 他专等着看母亲何时能将他想起来呢! 卢氏被吓了一跳,又好笑又欢喜地伸手去拧崔琅的耳朵:“……你这臭小子,想要吓死为娘啊!” 崔琅喊冤:“您自己心里没儿子,倒还有理了!” 卢氏松开手,面上依旧嗔怪带笑,眼眶却已红了两分。 “还有你,崔棠……”崔琅转而瞪向身边的妹妹:“好半晌才瞧见我这么个大活人,你的良心也没好到哪里去!” 崔棠目视前方:“都要做家主的人了,还这样没个正形。” “回头再跟你算账……”崔琅低声嘀咕一句,却也很快敛容做出正经之色,端正肩膀,拿出可靠的姿态来。 偌大的大都督府前厅内,已经站满了崔家的人。 厅内大多是年长者,许多青年及少年人则候在厅外廊下,他们从两侧廊头站至廊尾,乍一看去望不到尽头,足有数百人之众。 他们皆向常岁宁行礼,又于行礼之后,以目光追随着那道墨白色的女子身影。 他们都很清楚今日这一面代表着什么,从此后,他们将与这个少年女郎形成一段紧密的上下从属关系,为她效力,凭她差遣。 常岁宁踏入厅内时,崔家族老带人迎上了前来。 须发银白的老人抬手施礼:“老朽见过常节使……” 常岁宁还礼之后,抬手相扶:“老人家不必多礼。” 老人侧身相请:“常节使请上座说话。” 戴从也抬手,做出相请的姿态。 常岁宁看向他们示向的上首正座,含笑道:“我为客,居主座恐有不妥。” 戴从未来得及说话,崔氏族老已再次抬手,道:“节使身份贵重,无有不妥。正如君临臣邸,难道会有君居于次座之理吗?” 老人苍老的声音有些沙哑,无半分谄媚奉承,而透出别样庄重肃穆之感。 今聚于此,一切已然不必多言。 常岁宁遂于上首落座。 族老带着崔琅在前,领着身后族人,向常岁宁深深拜下。 卢氏此番入太原,带来了崔据的亲笔书信,其上已为这一支族人指明了今后道路,令迁居太原的族人尊崔琅为新任家主,又交待崔琅一切听从长兄崔璟的安排行事。 而最重要的一件交待,则与他们此时正缓缓拜下之人有关。 从家族中被分割出来的疼痛,身处动荡时局下的茫然,家族倾塌的颓败,以及祖父之死、父亲身陷牢狱的冲击……此一刻齐齐涌现在崔琅心头,刺得他眼眶发烫。 他躬身执拜间,只听身侧的族老拿苍老的嗓音道:“老朽在此,代新任家主及族中上下,以表跟从常节使行事之心——今后,我崔氏数百名族人,愿倾微末之力,秉忠贞之节,为节使效犬马之劳,继之以死!” 老人话至此处,再次深深拜下:“惟愿节使不弃!” 老人的声音为这份承诺更添分量,崔琅压下泪意,跟着深深下拜:“惟愿节使不弃!” 崔琅身后的族人们亦纷纷跟从着拜下,从厅内,再到厅外,他们拜下的动作,如被风拂过的山巅草木,就此弯下了脊梁,却仍保有不灭风骨。 他们身后,此刻天际开阔,有风扫过青天,带走了漂浮着的云纱,放眼望去,天愈湛蓝高远。 见常岁宁很快与崔氏族老和崔琅商议起了之后的用人之事,戴从适时地从厅中退了出来。 看着头顶的蓝天,又看了一看脚下踩着的大地,戴长史心底莫名有些发虚。 这里可是太原……老李家发迹之地,藏着龙脉在呢。 戴长史回头看了一眼厅中共商大事的人影,总觉得这反造的,实在有些过于不避讳了。 如若李家列祖列宗在天有灵,此刻大抵正在骂骂咧咧。 戴从有心想要去烧一炷香平息一二,但转念一想,倒反天罡到这般地步,烧香都显得像是挑衅似地,大约只能起到火上浇油的作用……于是只能作罢。 戴从自去料理各处事务,如此直至晚间,才得以再次见到常岁宁。 “此来并州,多谢戴长史费心安排。”常岁宁先与戴从道了谢。 “节使言重了,这些皆是大都督的吩咐,在下只是听令行事。”戴从拱手道:“大都督早前便料到节使会来太原,遂令在下在此相候。” 又道:“此外,大都督有言,节使凡有差遣,一概视作大都督之令,并州上下必当无不遵从。” 常岁宁坐在那里,眼底现出少许安定之色,先慢慢点了头,才问:“你们大都督他近日可有来信?此时与北狄的战况是何情形?”(本章完) 564大者月底求月票 “大都督上次来信,已是将近一月前。”戴从如实告知:“数日前得到消息,得知大都督如今率军于阴山一带抵御北狄大军,战况……” 戴从斟酌了一下言辞,仍是道:“北狄此次于阴山一带动兵十万余,战况颇为严峻。” “阴山……”常岁宁眉心微锁,眼底思索一瞬,即笃定地道:“北狄此时选择从关内道正上方大举攻入,必是得知了关内道朔方节度使的死讯,将此视作可乘之机。” 朔方节度使在京师遇害之事,还是无可避免地波及到了北境战局。 “是。”戴从点了头,神情几分沉重:“先前北狄铁骑首次攻来时,被大都督率军阻杀于玉门关外,数万铁骑几乎全军覆没,自那后,倒是安分了一段时日。然而我朝内乱频发,才叫北狄诸部落贼子野心难消,屡屡趁虚而入……” 北狄再次进犯的这半年来,多是游击作战,往往以数千或千余名铁骑在各处行突袭之举,崔璟部署抵御得当,始终未叫北狄铁骑踏破防线。 直到驻扎关内道多年的朔方节度使的死讯传开,北狄东面的几大部落合谋连结,共同动兵十万余,大举逼进阴山。 戴从说到阴山防线,语气里有一丝庆幸:“好在阴山一带的防御,是大都督这数年以来最为重视的边境地段……” “若非如此,北狄铁骑早已破我国境。”常岁宁每每想到先前崔璟动身赶往北境重建边防之举,心中总也有一丝庆幸,甚至是感激。 在大盛还未大乱时,崔璟便一直重视北境边防事项,正因有他数年来不遗余力地投身于此,才让大盛在此时面对北狄的进犯中,得以有一战之力。 这份富有远见的护国之心,常岁宁用“感激”二字相表,绝不为过。 “值此关头,关内道决不能再出大的动荡,否则内外患一旦连结,人心动荡,前线必败。”常岁宁看向戴从,询问道:“敢问长史如今关内道具体是何情形?” 并州太原府地属于河东道,而河东道西面紧邻着的便是关内道,戴从居于太原,又是个心思细腻的聪明人,故而常岁宁确信他一定比其他人更加了解关内道的兵政内务。 戴从没有隐瞒地将自己所知都告知了常岁宁。 关内道的动荡,在朔方节度使入京之后就已经有迹象了,待其死讯传回之后,群愤便被彻底点燃。 崔璟试图让人弹压乱象的发生,然而他身在军中,正与北狄作战,无法及时获悉消息变动,而玄策军本没有立场插手朔方军中事务,出面的玄策军将领反而招来了处于悲忿之中的朔方军的不满—— 这种情形下,玄策军注定不能强行镇压,朔方节度使之死乃是朝廷之失,朔方军的反应在人性常理之中,强行压制,只会适得其反,引起更大的暴乱。 为免局面迅速败坏,崔璟唯有让自己的部将设法平衡朔方军中逐渐分裂而成的几股不同的势力,让他们暂时形成了牵制局面,以候朝中表态平息朔方军的怒火。 这不是长久之计,只是尽力拖延而已,此时越来越多的玄策军赶赴阴山前线,失去对朔方军的威慑是必然之事。 而局面在不停变化,人心也是一样,朔方军中充斥着的早已不再是纯粹的悲愤,有人滋生出了自立的野心,相互牵制的平衡随时有被打破的可能。 常岁宁听到此处,突然问:“……朝中钦差魏相一行,是否已经到了?” 魏叔易动身已有两月余,寻常赶路用不了这么久,但他护送着朔方节度使的灵柩,一路上又多遇战祸乱象,行路难免缓慢——甚至说得难听些,能活着走到关内道,已经很了不得了。 戴从点头:“大约就在这几日了。” 提到这位钦差,戴从道:“如今朔方军中皆在等待钦差的到来与表态……” 但这份等待,并不是善意平和的。 戴从:“钦差的言行态度如若稍有不慎,一旦激化矛盾,必会兴起祸乱。” “魏叔易不会。”常岁宁道:“他是聪明人。” 且他身为门下省宰相,敢亲自前来,已是最大程度的诚意了。 或许正因此,朔方军中大多数人才愿意给朝廷留有最后一点余地。 不过,这并不代表魏叔易一定能够顺利安抚朔方军,相反,常岁宁认为:“他不激化矛盾,朔方军中却一定会有人借他挑起矛盾,以达成自己的算计——”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军中的矛盾早已不是单凭朝廷的态度便能消解的了。 魏叔易,此行就是个活靶子。 这靶子再聪明,再擅长讲道理,然而军中刀兵相加,道理不是那么好讲的。 常岁宁在心中叹口气,段真宜这个勇气可嘉的儿子,此时的处境,真正是如梅雨天里的干粮——说没(霉)就没(霉)了。 想到段真宜那封来信,常岁宁真情实感地担心了一下。 而后,她向戴从问道:“如今朔方军中可接大任者,你们大都督心中可有人选?” 乱象滋生不外乎是因兵权之争,同理,兵权的归属一旦明朗,便能最快程度安定人心。 “大都督原先看好之人有二,其中一人资历威望有余,现下看来却是起了异心……”戴从道:“余下一人心性人品更佳,然而威望不足,难以服众。” 常岁宁问及后者:“此人叫什么?” “薛服。” “薛服——”常岁宁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道:“威望不足,那便给他立威的机会。” 戴从心中一凛,只见常岁宁向自己看了过来,道:“我初来北境,行事不易,还望戴长史能从中相助,以安关内局面。” 戴从立即躬身揖礼:“戴从但凭节使差遣!” 商议至将近子时,戴从才起身告辞。 常岁宁亲自将他送至院外,戴从再三施礼后,复才离去。 星月清亮,戴从负手而行,口中溢出一丝叹息,自语道:“此非池鱼,而乃大者……” 这一番长谈下来,他总算懂了一向杀伐果断的大都督,为何连写一封信给对方都要斟酌到那般地步了。 虽说情爱之事无道理可讲,但大都督被这样的人吸引折服,却绝不是偶然。 “……长史口中‘大者’,是指常节使?”戴从身侧的心腹护卫问了一句。 这名护卫出身玄策军,奉崔璟之命护卫戴从安危已有两年。 “是啊。”戴从看向静谧夜色,道:“在此之前,我还在想,这位常节使既有野心,何不趁取下洛阳之际,直接攻去京师——” 他心中的答案是:这是个聪明且有耐心的野心者,她知晓自己起势太晚,声名威望还需累积扩展,不愿行冒险之举、让自己现有一切有付诸东流的可能,只在史书上留下昙花一现的段落。 现下看来,这个答案依旧没错,只是原因却不单如此…… “她在下一局更大的棋……”戴从的声音很低,那一丝喟叹却清晰可闻:“这棋局上,竟有大义二字。” 她不被眼下一时之利迷惑,而是着眼天下人心。 无数双野心勃勃的眼睛皆在注视着京师那一把龙椅,而她孤身往北,逆行而来,只为平定不可控的乱局。 今晚所谈,她未言半字慷慨,亦不觉自己慷慨,但在他这个旁观者眼中,却是以莫大慷慨赠之天下。 离去前,戴从甚至一反常态,问了一句本不该问的话:【节使弃京师,而安北地……可曾担心过来日会迟他人一步?】 那身着青袍,盘坐几案后的女子,在灯影下,从容与他道:【京师人人可夺,北地唯我来安。】 她的声音甚是随意洒脱:【至于京师之地,待我有资格时,想取便去取了。】 女子的话语声很轻,但那一瞬间,戴从几乎被震住。 离开后,再反复回忆这短短两句话,戴从只觉其中蕴含诸多。 因此,他言其为大者。 胆识,眼界,胸襟,慈悲……皆为大者。 诸般心绪压下,戴从最终叹了口气,道:“今日之前,实在不曾想到,大都督他心间装着的是这样一位人物……” 先前他只当大都督所怀不过铁树开花的快乐,如今才知,大都督眼中所见,竟是这样瑰丽磅礴的风景。 戴长史忽然有些担忧:“大都督慧眼,所幸见识得早,然而如今已是‘天下谁人不识君’啊……” 闻景而来的狂蜂浪蝶,怕是少不了。 攀权附会的藤蔓枝叶,必然也不缺。 那护卫也被说得心里发慌,神情异常凝重——他是一个很传统的人,从前每每听人玩笑着提起“大都督入赘”这个说法时,总有一肚子不满。 可眼下,眼瞅着这玩笑就要变成事实,而他竟要反过来担心自家大都督能不能混个像样的名分……这感觉试问谁懂? 护卫揣着满腹担忧,伴着戴从的叹息声,逐渐远去了。 常岁宁洗漱罢,已然上榻。 房中仅留了一盏灯,常岁宁披发坐在床榻上,半拥着簇新而暄软的被子,疲倦地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一时有些模糊的视线随意地扫过房中陈设。 并州大都督府内的客居之所已被崔氏族人住满,她此时所在这座院子,据说是崔璟的住处。 崔璟很少会来太原府,但此处却很有他的作风,如他的人一般简洁,清冷,干净,几乎不见鲜亮的暖色。 常岁宁静静看了一会儿,又见窗外月色清亮,一应心绪莫名缓缓卸下,只余下了淡淡的安定之感。 片刻,她安心地躺下,困倦地闭上眼睛,即将坠入梦乡之时,嘴边如梦语般混沌着道:“崔令安,你如今还有空闲看月亮么。” 余下的话失了声音,似乎一同坠入了梦中。 没有空闲看月亮不要紧,只要人平安就好。 要平安地等着她,她会去看他的。 窗外明月承载着静谧的祈盼,散发着朦胧清辉。 卢夫人的住处,此时却并不静谧。 与母亲和妹妹团聚之下,崔琅已哭过三场,一场是为族中,一场是为祖父,一场是为长兄,此刻正待哭第四场——为了身处牢狱的父亲。 然而却被母亲打断:“有甚可哭的,放心吧,京师的情形你也知晓,一时半刻不会有事的,除非他自伤——可若他在此关头还要自伤,又哪里值得你哭?” 崔琅奇异地被说服了,泪意就这么缩了回去。 “且京师族人已归荣王阵营,这已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正如我母族卢氏一样……局势之下,人各有命,这非是情感可以改变的,咱们也只能先顾好自身,才能谈日后是否有能力相助。”卢氏道:“如今你既为太原崔氏的家主,便该将心思放在眼前……要记着,常节使,你长兄,才是咱们可以倚靠相伴的人。” “尤其是你长兄,如今人都还在战场上拼杀……”卢氏谆谆教导着:“你这做弟弟的,要多为兄长谋划着。” 双眼红肿的崔琅下意识地问:“我能为兄长谋划什么?” 卢氏手上正做着针线,闻言抬起头来:“当然是名分呀。” 崔琅反应过来,“嗨”了一声:“这个啊!” 他拍了拍胸脯,咧嘴笑着保证:“您放心,此事儿子还是在行的!” 这时,帘子被打起,崔棠带着侍女走了进来,托盘里端着两盅补汤。 哭累了的崔琅主动上前端过一盏,拿调羹舀着往嘴里送,七八口便喝了个精光,转而称赞妹妹:“崔棠,还算你有良心,总算知道心疼你阿兄我如今这日理万机的脑子!” “我是炖给母亲的,谁让你喝了。” 兄妹二人和往常一样斗了几句嘴,崔琅见自家阿娘放下汤碗,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动了动,试着问:“阿娘,儿子突然想到,我如今既已贵为家主,那是不是便能做主改族规了?” 卢氏朝儿子看去,狐疑地问:“你想改哪一条族规?”(本章完) 564大者月底求月票 “大都督上次来信,已是将近一月前。”戴从如实告知:“数日前得到消息,得知大都督如今率军于阴山一带抵御北狄大军,战况……” 戴从斟酌了一下言辞,仍是道:“北狄此次于阴山一带动兵十万余,战况颇为严峻。” “阴山……”常岁宁眉心微锁,眼底思索一瞬,即笃定地道:“北狄此时选择从关内道正上方大举攻入,必是得知了关内道朔方节度使的死讯,将此视作可乘之机。” 朔方节度使在京师遇害之事,还是无可避免地波及到了北境战局。 “是。”戴从点了头,神情几分沉重:“先前北狄铁骑首次攻来时,被大都督率军阻杀于玉门关外,数万铁骑几乎全军覆没,自那后,倒是安分了一段时日。然而我朝内乱频发,才叫北狄诸部落贼子野心难消,屡屡趁虚而入……” 北狄再次进犯的这半年来,多是游击作战,往往以数千或千余名铁骑在各处行突袭之举,崔璟部署抵御得当,始终未叫北狄铁骑踏破防线。 直到驻扎关内道多年的朔方节度使的死讯传开,北狄东面的几大部落合谋连结,共同动兵十万余,大举逼进阴山。 戴从说到阴山防线,语气里有一丝庆幸:“好在阴山一带的防御,是大都督这数年以来最为重视的边境地段……” “若非如此,北狄铁骑早已破我国境。”常岁宁每每想到先前崔璟动身赶往北境重建边防之举,心中总也有一丝庆幸,甚至是感激。 在大盛还未大乱时,崔璟便一直重视北境边防事项,正因有他数年来不遗余力地投身于此,才让大盛在此时面对北狄的进犯中,得以有一战之力。 这份富有远见的护国之心,常岁宁用“感激”二字相表,绝不为过。 “值此关头,关内道决不能再出大的动荡,否则内外患一旦连结,人心动荡,前线必败。”常岁宁看向戴从,询问道:“敢问长史如今关内道具体是何情形?” 并州太原府地属于河东道,而河东道西面紧邻着的便是关内道,戴从居于太原,又是个心思细腻的聪明人,故而常岁宁确信他一定比其他人更加了解关内道的兵政内务。 戴从没有隐瞒地将自己所知都告知了常岁宁。 关内道的动荡,在朔方节度使入京之后就已经有迹象了,待其死讯传回之后,群愤便被彻底点燃。 崔璟试图让人弹压乱象的发生,然而他身在军中,正与北狄作战,无法及时获悉消息变动,而玄策军本没有立场插手朔方军中事务,出面的玄策军将领反而招来了处于悲忿之中的朔方军的不满—— 这种情形下,玄策军注定不能强行镇压,朔方节度使之死乃是朝廷之失,朔方军的反应在人性常理之中,强行压制,只会适得其反,引起更大的暴乱。 为免局面迅速败坏,崔璟唯有让自己的部将设法平衡朔方军中逐渐分裂而成的几股不同的势力,让他们暂时形成了牵制局面,以候朝中表态平息朔方军的怒火。 这不是长久之计,只是尽力拖延而已,此时越来越多的玄策军赶赴阴山前线,失去对朔方军的威慑是必然之事。 而局面在不停变化,人心也是一样,朔方军中充斥着的早已不再是纯粹的悲愤,有人滋生出了自立的野心,相互牵制的平衡随时有被打破的可能。 常岁宁听到此处,突然问:“……朝中钦差魏相一行,是否已经到了?” 魏叔易动身已有两月余,寻常赶路用不了这么久,但他护送着朔方节度使的灵柩,一路上又多遇战祸乱象,行路难免缓慢——甚至说得难听些,能活着走到关内道,已经很了不得了。 戴从点头:“大约就在这几日了。” 提到这位钦差,戴从道:“如今朔方军中皆在等待钦差的到来与表态……” 但这份等待,并不是善意平和的。 戴从:“钦差的言行态度如若稍有不慎,一旦激化矛盾,必会兴起祸乱。” “魏叔易不会。”常岁宁道:“他是聪明人。” 且他身为门下省宰相,敢亲自前来,已是最大程度的诚意了。 或许正因此,朔方军中大多数人才愿意给朝廷留有最后一点余地。 不过,这并不代表魏叔易一定能够顺利安抚朔方军,相反,常岁宁认为:“他不激化矛盾,朔方军中却一定会有人借他挑起矛盾,以达成自己的算计——”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军中的矛盾早已不是单凭朝廷的态度便能消解的了。 魏叔易,此行就是个活靶子。 这靶子再聪明,再擅长讲道理,然而军中刀兵相加,道理不是那么好讲的。 常岁宁在心中叹口气,段真宜这个勇气可嘉的儿子,此时的处境,真正是如梅雨天里的干粮——说没(霉)就没(霉)了。 想到段真宜那封来信,常岁宁真情实感地担心了一下。 而后,她向戴从问道:“如今朔方军中可接大任者,你们大都督心中可有人选?” 乱象滋生不外乎是因兵权之争,同理,兵权的归属一旦明朗,便能最快程度安定人心。 “大都督原先看好之人有二,其中一人资历威望有余,现下看来却是起了异心……”戴从道:“余下一人心性人品更佳,然而威望不足,难以服众。” 常岁宁问及后者:“此人叫什么?” “薛服。” “薛服——”常岁宁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道:“威望不足,那便给他立威的机会。” 戴从心中一凛,只见常岁宁向自己看了过来,道:“我初来北境,行事不易,还望戴长史能从中相助,以安关内局面。” 戴从立即躬身揖礼:“戴从但凭节使差遣!” 商议至将近子时,戴从才起身告辞。 常岁宁亲自将他送至院外,戴从再三施礼后,复才离去。 星月清亮,戴从负手而行,口中溢出一丝叹息,自语道:“此非池鱼,而乃大者……” 这一番长谈下来,他总算懂了一向杀伐果断的大都督,为何连写一封信给对方都要斟酌到那般地步了。 虽说情爱之事无道理可讲,但大都督被这样的人吸引折服,却绝不是偶然。 “……长史口中‘大者’,是指常节使?”戴从身侧的心腹护卫问了一句。 这名护卫出身玄策军,奉崔璟之命护卫戴从安危已有两年。 “是啊。”戴从看向静谧夜色,道:“在此之前,我还在想,这位常节使既有野心,何不趁取下洛阳之际,直接攻去京师——” 他心中的答案是:这是个聪明且有耐心的野心者,她知晓自己起势太晚,声名威望还需累积扩展,不愿行冒险之举、让自己现有一切有付诸东流的可能,只在史书上留下昙花一现的段落。 现下看来,这个答案依旧没错,只是原因却不单如此…… “她在下一局更大的棋……”戴从的声音很低,那一丝喟叹却清晰可闻:“这棋局上,竟有大义二字。” 她不被眼下一时之利迷惑,而是着眼天下人心。 无数双野心勃勃的眼睛皆在注视着京师那一把龙椅,而她孤身往北,逆行而来,只为平定不可控的乱局。 今晚所谈,她未言半字慷慨,亦不觉自己慷慨,但在他这个旁观者眼中,却是以莫大慷慨赠之天下。 离去前,戴从甚至一反常态,问了一句本不该问的话:【节使弃京师,而安北地……可曾担心过来日会迟他人一步?】 那身着青袍,盘坐几案后的女子,在灯影下,从容与他道:【京师人人可夺,北地唯我来安。】 她的声音甚是随意洒脱:【至于京师之地,待我有资格时,想取便去取了。】 女子的话语声很轻,但那一瞬间,戴从几乎被震住。 离开后,再反复回忆这短短两句话,戴从只觉其中蕴含诸多。 因此,他言其为大者。 胆识,眼界,胸襟,慈悲……皆为大者。 诸般心绪压下,戴从最终叹了口气,道:“今日之前,实在不曾想到,大都督他心间装着的是这样一位人物……” 先前他只当大都督所怀不过铁树开花的快乐,如今才知,大都督眼中所见,竟是这样瑰丽磅礴的风景。 戴长史忽然有些担忧:“大都督慧眼,所幸见识得早,然而如今已是‘天下谁人不识君’啊……” 闻景而来的狂蜂浪蝶,怕是少不了。 攀权附会的藤蔓枝叶,必然也不缺。 那护卫也被说得心里发慌,神情异常凝重——他是一个很传统的人,从前每每听人玩笑着提起“大都督入赘”这个说法时,总有一肚子不满。 可眼下,眼瞅着这玩笑就要变成事实,而他竟要反过来担心自家大都督能不能混个像样的名分……这感觉试问谁懂? 护卫揣着满腹担忧,伴着戴从的叹息声,逐渐远去了。 常岁宁洗漱罢,已然上榻。 房中仅留了一盏灯,常岁宁披发坐在床榻上,半拥着簇新而暄软的被子,疲倦地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一时有些模糊的视线随意地扫过房中陈设。 并州大都督府内的客居之所已被崔氏族人住满,她此时所在这座院子,据说是崔璟的住处。 崔璟很少会来太原府,但此处却很有他的作风,如他的人一般简洁,清冷,干净,几乎不见鲜亮的暖色。 常岁宁静静看了一会儿,又见窗外月色清亮,一应心绪莫名缓缓卸下,只余下了淡淡的安定之感。 片刻,她安心地躺下,困倦地闭上眼睛,即将坠入梦乡之时,嘴边如梦语般混沌着道:“崔令安,你如今还有空闲看月亮么。” 余下的话失了声音,似乎一同坠入了梦中。 没有空闲看月亮不要紧,只要人平安就好。 要平安地等着她,她会去看他的。 窗外明月承载着静谧的祈盼,散发着朦胧清辉。 卢夫人的住处,此时却并不静谧。 与母亲和妹妹团聚之下,崔琅已哭过三场,一场是为族中,一场是为祖父,一场是为长兄,此刻正待哭第四场——为了身处牢狱的父亲。 然而却被母亲打断:“有甚可哭的,放心吧,京师的情形你也知晓,一时半刻不会有事的,除非他自伤——可若他在此关头还要自伤,又哪里值得你哭?” 崔琅奇异地被说服了,泪意就这么缩了回去。 “且京师族人已归荣王阵营,这已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正如我母族卢氏一样……局势之下,人各有命,这非是情感可以改变的,咱们也只能先顾好自身,才能谈日后是否有能力相助。”卢氏道:“如今你既为太原崔氏的家主,便该将心思放在眼前……要记着,常节使,你长兄,才是咱们可以倚靠相伴的人。” “尤其是你长兄,如今人都还在战场上拼杀……”卢氏谆谆教导着:“你这做弟弟的,要多为兄长谋划着。” 双眼红肿的崔琅下意识地问:“我能为兄长谋划什么?” 卢氏手上正做着针线,闻言抬起头来:“当然是名分呀。” 崔琅反应过来,“嗨”了一声:“这个啊!” 他拍了拍胸脯,咧嘴笑着保证:“您放心,此事儿子还是在行的!” 这时,帘子被打起,崔棠带着侍女走了进来,托盘里端着两盅补汤。 哭累了的崔琅主动上前端过一盏,拿调羹舀着往嘴里送,七八口便喝了个精光,转而称赞妹妹:“崔棠,还算你有良心,总算知道心疼你阿兄我如今这日理万机的脑子!” “我是炖给母亲的,谁让你喝了。” 兄妹二人和往常一样斗了几句嘴,崔琅见自家阿娘放下汤碗,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动了动,试着问:“阿娘,儿子突然想到,我如今既已贵为家主,那是不是便能做主改族规了?” 卢氏朝儿子看去,狐疑地问:“你想改哪一条族规?”(本章完) 565剑锋打滚求月票 崔琅“嘿”地一笑:“就是那条不与四大族之外通婚的规矩……” 虽说近年来五大士族先后皆遭重创,严重者甚至如荥阳郑氏那般举族离散,或遭乱军血洗,但仍旧有太多人坚持着不与“庶族”通婚的原则,名曰务必保留清贵血统。 这于受创的那些世家大族而言,似乎是唯一能做出的抗争与坚持了。 族中凡有试图违背者,必遭他们唾弃,成为他们口诛笔伐的自甘堕落、玷污门风之人。 有此背景在,崔琅如今又为家主,婚配之事注定要顾及良多,他生怕族中先一步擅作主张,难免就动了改此族规的心思。 见母亲和妹妹直直地盯着自己瞧,崔琅忙道:“……母亲方才不还说让我帮着长兄谋划么,我这正是为了长兄的婚配之事思虑!” 卢氏看着他:“可你长兄早已被除族了,不归崔家管呀。” 崔棠:“就算长兄未被除族,族中历来也管不了长兄吧。” 卢氏眨了一下眼睛:“是呀,那么究竟是谁会被族中管束呢?” 崔棠抬眉:“兴许是新任家主吧。” “……”崔琅:“你俩唱双簧呢!” 卢氏:“说吧,你想娶哪家的娘子?” “我想娶哪家的娘子不重要……”崔琅目光闪躲了一下,站在那里,脚下往旁侧挪了一步,侧对着母亲和妹妹,负着手,轻咳了一声,道:“重要的是咱们崔家注定是回不去从前了,既然要有新气象,从前的诸多陈旧之物便要趁早清除去。” “新官上任三把火固然不假,可头一把烧什么不好,怎偏偏就先盯上了婚娶之事?”卢氏看着儿子,毫不留情地戳穿:“看来家主私心很重的呀。” 崔棠也仍旧直勾勾地盯着兄长:“阿兄有了心仪的女子?” 崔琅脸一红:“别胡说!” 崔棠惊得微微瞪大了眼睛。 让崔棠感到吃惊的并非是兄长有了心仪之人,而是脸皮厚如兄长……竟然也会脸红。 卢氏已经抬手示意仆妇去关门。 崔琅被这架势吓住——怎有种要升堂审犯人的气氛了! “对了,等等!”崔琅紧张间,忽然想到了什么,忙冲门外喊道:“一壶,把带来的东西给我拿进来!” 一壶应了一声,快步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两只巴掌大的小瓷罐,行礼后,在崔琅的示意下,送到卢夫人面前。 卢氏不由问:“这是何物?” 崔琅:“涂脸用的膏脂,北地风寒,涂上可保肌肤不皲裂!” 崔棠不由问:“阿兄打哪儿得来的?” “……乔小娘子给的,她托我转交给阿娘和你!” 崔棠愣住——乔小娘子? 卢氏也怔了怔。 就是这短短间隙,崔琅冲一壶挤了下眼,往后退了两步,拔腿便跑了出去。 一壶匆匆行了一礼,赶忙跑着跟上自家郎君。 “欸!”卢氏站起身,却未能拦住:“跑什么呀,没出息的!” 卢氏手中拿着一只陶罐,看了一眼,思索着问:“……哪个乔小娘子?” 崔棠抿嘴一笑:“必然是乔祭酒家的了。” 卢氏想了想,有了印象:“那位患有眼疾的乔家女郎?” “母亲有所不知,乔娘子的眼疾早已痊愈了。”崔棠对京师官宦贵女圈子里的事比母亲了解得多:“且我听闻,乔娘子还做了女医,如今似乎就跟在常节使身边。” 卢氏讶然:“眼疾痊愈,做了女医?” 崔棠点头。 卢氏眉心微蹙:“还跟在常节使身边,出入军中?” 崔棠再点头,下一刻,只见阿娘的眉心蹙得更深了,忧心道:“那人家还如何能看得上你兄长?” 崔棠:“……”突然觉得阿兄跑得还挺明智的。 “这位乔小娘子,跟来了太原没有?”卢氏道:“若是来了,我便去见一见……能帮一把也好!” 儿子不够,做娘的来凑。 历来结亲之事,也是要看家中之人品性的,卢氏别的自信没有,但笃信自己会是一个很拿得出手的婆母——尤其是没了晦气的丈夫管束之后。 卢氏打从心底想要促成这门亲事——如能两情相悦,缔结良缘,多好的事啊。 她不曾得到的,她的孩子们要有。 再者说了,乔祭酒家的女儿……再怎么论,那都是她儿子走大运了,若是换作从前的纨绔做派,他怎么配啊! 所以说,这也算是对的时机了。 时机既然有了,剩下的便在人为了。 见母亲面色欢喜赞成,崔棠点着头应下:“那女儿明日便去打听打听。” “打听了也见不着……”崔琅一口气跑出老远,猜到自家阿娘定然想要见人,自语着道:“乔小娘子忙着呢,可不曾跟来太原。” 说来,他原本的确是想借这个机会,让乔小娘子见一下他家中人的……但乔小娘子告诉他,她要去随军去范阳。 崔琅此行随常岁宁来太原,是为了族中大事。 常岁宁仅带了一万兵马前来,此时驻扎在太原城外。余下的兵马,则交由白鸿和唐醒统率指挥,继续前往范阳方向收复城池,康芷也跟着去了。 此行兵分两路,常岁宁为太原崔氏族人、及平定关内道而来。而前往范阳的大军中,不乏战伤的将士,亦有不少士兵难以适应北地的寒冷,染了风寒—— 乔玉绵一直在为此忙碌,因此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跟去范阳。 她与崔琅道,多她一个医士,说不定便能多救几名将士。只要军中还需要她,她便不能抛下自己的责任。 彼时崔琅听得愣住,心中那一丝淡淡的失落被冲散得一干二净,反而留下了羞惭之感。 再之后,便觉与有荣焉。 与有荣焉的崔琅回到住处,沐浴之后,坐在镜前,从瓷罐里剜了一坨乳白色脂膏,拿食指分别点在脸颊和额头,而后又认真揉匀。 一壶看得直想打寒噤。 崔琅对镜美滋滋地自问般道:“怎么就这么香呢,你说这究竟怎么调的?” 言毕,自哼着小曲儿起身上榻躺下,枕着手臂,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次日,晚睡的崔琅依旧早早起身,叫一壶十分意外。 跟着自家郎君离开屋子时,一壶回头看了眼那一罐脂膏,只觉乔大夫此物神妙,竟兼具医治懒散之效。 崔琅前去与族人议事。 接下来,这些崔氏族人们,将会分别去往被常岁宁收复的诸州料理当地事务。 占下一城之后,以兵马驻守只是第一步,而很多乱世群雄往往也只停留在这一步——若谈真正的治理,便需要有文士入场,而寻常起事者,并不具备如此庞大的文士集团作为支撑。 因此,战事之后多见秩序崩塌,百姓流离失所,胜者虽得一城,却难得民心。 这也是常岁宁亲自赶赴太原的原因之一,她务必要尽早敲定各地治理之事。 此地有崔氏族人数百,而他们很多人背后又有着庞大的文士关系网,有他们在,被范阳军践踏过的河北道诸州便有快速重建秩序的希望。 各大士族子弟,自幼学的便是为官治世之道,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优势。 纵然士族秩序倾覆,但短短数年间,他们与大多寒门子弟之间的差距却不可能被迅速拉平,大规模文事学政的更迭需要时间来完成追赶。 常岁宁先前决定与崔璟一同保下荥阳郑氏族人,让他们免去被屠,便是忧虑于河洛文化会就此出现断层乃至倒退,那将是大盛与天下之失。 而昔日投石入水之举,似乎在今日出现了回响,荥阳郑氏有一部分处境艰难的族人,于一月前来信太原,言语间有投奔求助之意。 崔琅等人很快敲定了族人的分配事宜,一封封传往各处的书信也先后送出了太原。 那些书信或是邀请,或是游说,大多是崔琅亲笔,他以“太原崔氏”家主之名,及三寸不烂之舌,在信上大肆吹捧自家师父常节使,不遗余力地网罗人才。 此时,常岁宁已经动身离开了太原府,西行而去。 魏叔易一行钦差,护送着朔方节度使的灵柩,历经一路磨难,终于抵达了关内道。 出京时千名禁军,至此仅余五百,折损足足过半。 一路所见所历,让余下的人无不感到悲凄,但他们同时清楚,入了关内道,才是真正危险的开始。 他们将要直面的,是善战凶悍而对朝廷充满了怨愤的朔方军。 关内道节度使的治所在灵州,这里有着远高于别处的城墙防线,蜿蜒百余里,隔绝着风沙,也守护着关内百姓。 风雪中,清瘦许多的魏叔易自马车中走下,遥遥看向那绵延不绝的城墙,再回头看一眼朔方节度使的灵柩,眼底压着繁杂悲凉之色。 护送灵柩的禁军在灵州外的驿馆中落脚。 他们还未来得及入城传话,便有近千名朔方骑兵冒着风雪而来,拔刀将整座驿馆团团围起。 已疲惫到极致的禁军们惶然至极。 魏叔易端正了衣冠,未允许禁军们拔刀对峙,他走上前,于对方的刀光之下,向为首者施了一礼,表明了身份。 那为首者是一名武将,身披兽皮甲,粗壮的腰间佩着刀,胡须杂乱地堆在脸上,一双眼角微下耷的三角眼里敛藏着凶横煞气。 他并不正眼细看魏叔易,开口道明目的:“且将节使灵柩交与我等。” “是当如此。”魏叔易道:“在下正要护送岳节使灵柩入城,恰可同行。” 那武将微微掀起一侧干燥起皮的嘴角,冷笑了一声。 这时,一道声音从那武将身后响起:“不必了!” 那是一名约十四五岁,披着麻布外衣,额间系着白绸的少年。 他走上前,双眸通红地盯着魏叔易:“我母亲不想见到你们这些人!我自来接父亲回家!” “岳郎君。”魏叔易明晓了这少年的身份,神情惭愧地抬手,深深施了一礼。 少年岳春言看着他,眼中怒气却更甚:“不必在此惺惺作态!” “郎君请节哀。”魏叔易直起身,却再次抬手,道:“也请容许在下入城,亲自向夫人与诸位将军赔罪。” “赔罪……”少年攥紧了拳:“赔罪有何用,难道能将我父亲还回来吗!” 少年抬起手,指向魏叔易:“是你们害死了我父亲!我父亲一身战伤,半生驻守北境,难道还算不得忠心吗?你们为何非要逼他孤身入京?!” 无人阻止少年的宣泄与质问,他身后的朔方将士们随着这些话,无不悲愤地红了眼睛,他们看向魏叔易的眼神愈发痛恨,一时间杀气四溢。 魏叔易再施一礼,直起身时,平日里总是谈笑风生的一双眸子,此刻亦是微红。 至此,他已看出这岳家郎君多半是被人煽动过了。 但他今日必须要随灵柩一同入灵州城。 赔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务必要见到岳家夫人及更多有话语权的武将,方才有平息化解朔方军怒火的可能。 魏叔易很清楚,今日他若不能前往,便不会再有开口说话的机会,事后也不乏会有人借此指责钦差行事倨傲的可能,以此来煽动朔方军造反。 他不能只留在这座驿馆中,而什么声音都不发出,否则此行便是徒劳。 即便怎么做都是莫大冒险,然而他可以冒死,却不能毫无价值。 面对少年人的指责甚至是怒骂,魏叔易始终未有半字反驳。 直到见少年落下泪来,他才适时地开口道:“正因如此,才不能让岳节使枉死,不可让英魂于九泉之下无法安息——” “岳节使之事,朝廷有过,故而魏某来此代朝廷请罪。”魏叔易看着少年,道:“但真正可恨该杀之人,难道不是杀害了岳节使的凶手吗?” 那名武将怒声道:“凶手万延泰已死,说这些空话又有何用!” “剑南节度使万延泰虽死,其背后主谋却还活着。”魏叔易依旧只看着那少年人,道:“指使万延泰行凶之人,正是荣王李隐。” 魏叔易的话让少年身后的朔方军们变了脸色,他们不确信地交换着眼神。 并非每个普通人都能拥有灵敏的政治阴谋嗅觉,他们驻守北地,所得消息仅是岳光在京中遇害,而行凶者万延泰当场已被诛杀——凶手已死,他们自然而然地便将一切怒气转移到了朝廷头上。 但这只是大多普通军士的认知。 岳春言及那名为首的武将闻听此言,面上并无太多意外。他们所处的位置与身份,注定他们所听所看会更加全面,自然也深想过万延泰是为荣王行事的可能。 “即便是荣王指使又如何……荣王该死,难道就能代表朝廷无辜吗!” 少年言落,忽然拔出身后的长剑,上前一大步,指向魏叔易。 那剑锋直指向魏叔易胸膛,魏叔易非但未躲,反而迈上前一步。 4300字的诚意更新,晚安,求一下6月份的保底月票啊~ 565剑锋打滚求月票 崔琅“嘿”地一笑:“就是那条不与四大族之外通婚的规矩……” 虽说近年来五大士族先后皆遭重创,严重者甚至如荥阳郑氏那般举族离散,或遭乱军血洗,但仍旧有太多人坚持着不与“庶族”通婚的原则,名曰务必保留清贵血统。 这于受创的那些世家大族而言,似乎是唯一能做出的抗争与坚持了。 族中凡有试图违背者,必遭他们唾弃,成为他们口诛笔伐的自甘堕落、玷污门风之人。 有此背景在,崔琅如今又为家主,婚配之事注定要顾及良多,他生怕族中先一步擅作主张,难免就动了改此族规的心思。 见母亲和妹妹直直地盯着自己瞧,崔琅忙道:“……母亲方才不还说让我帮着长兄谋划么,我这正是为了长兄的婚配之事思虑!” 卢氏看着他:“可你长兄早已被除族了,不归崔家管呀。” 崔棠:“就算长兄未被除族,族中历来也管不了长兄吧。” 卢氏眨了一下眼睛:“是呀,那么究竟是谁会被族中管束呢?” 崔棠抬眉:“兴许是新任家主吧。” “……”崔琅:“你俩唱双簧呢!” 卢氏:“说吧,你想娶哪家的娘子?” “我想娶哪家的娘子不重要……”崔琅目光闪躲了一下,站在那里,脚下往旁侧挪了一步,侧对着母亲和妹妹,负着手,轻咳了一声,道:“重要的是咱们崔家注定是回不去从前了,既然要有新气象,从前的诸多陈旧之物便要趁早清除去。” “新官上任三把火固然不假,可头一把烧什么不好,怎偏偏就先盯上了婚娶之事?”卢氏看着儿子,毫不留情地戳穿:“看来家主私心很重的呀。” 崔棠也仍旧直勾勾地盯着兄长:“阿兄有了心仪的女子?” 崔琅脸一红:“别胡说!” 崔棠惊得微微瞪大了眼睛。 让崔棠感到吃惊的并非是兄长有了心仪之人,而是脸皮厚如兄长……竟然也会脸红。 卢氏已经抬手示意仆妇去关门。 崔琅被这架势吓住——怎有种要升堂审犯人的气氛了! “对了,等等!”崔琅紧张间,忽然想到了什么,忙冲门外喊道:“一壶,把带来的东西给我拿进来!” 一壶应了一声,快步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两只巴掌大的小瓷罐,行礼后,在崔琅的示意下,送到卢夫人面前。 卢氏不由问:“这是何物?” 崔琅:“涂脸用的膏脂,北地风寒,涂上可保肌肤不皲裂!” 崔棠不由问:“阿兄打哪儿得来的?” “……乔小娘子给的,她托我转交给阿娘和你!” 崔棠愣住——乔小娘子? 卢氏也怔了怔。 就是这短短间隙,崔琅冲一壶挤了下眼,往后退了两步,拔腿便跑了出去。 一壶匆匆行了一礼,赶忙跑着跟上自家郎君。 “欸!”卢氏站起身,却未能拦住:“跑什么呀,没出息的!” 卢氏手中拿着一只陶罐,看了一眼,思索着问:“……哪个乔小娘子?” 崔棠抿嘴一笑:“必然是乔祭酒家的了。” 卢氏想了想,有了印象:“那位患有眼疾的乔家女郎?” “母亲有所不知,乔娘子的眼疾早已痊愈了。”崔棠对京师官宦贵女圈子里的事比母亲了解得多:“且我听闻,乔娘子还做了女医,如今似乎就跟在常节使身边。” 卢氏讶然:“眼疾痊愈,做了女医?” 崔棠点头。 卢氏眉心微蹙:“还跟在常节使身边,出入军中?” 崔棠再点头,下一刻,只见阿娘的眉心蹙得更深了,忧心道:“那人家还如何能看得上你兄长?” 崔棠:“……”突然觉得阿兄跑得还挺明智的。 “这位乔小娘子,跟来了太原没有?”卢氏道:“若是来了,我便去见一见……能帮一把也好!” 儿子不够,做娘的来凑。 历来结亲之事,也是要看家中之人品性的,卢氏别的自信没有,但笃信自己会是一个很拿得出手的婆母——尤其是没了晦气的丈夫管束之后。 卢氏打从心底想要促成这门亲事——如能两情相悦,缔结良缘,多好的事啊。 她不曾得到的,她的孩子们要有。 再者说了,乔祭酒家的女儿……再怎么论,那都是她儿子走大运了,若是换作从前的纨绔做派,他怎么配啊! 所以说,这也算是对的时机了。 时机既然有了,剩下的便在人为了。 见母亲面色欢喜赞成,崔棠点着头应下:“那女儿明日便去打听打听。” “打听了也见不着……”崔琅一口气跑出老远,猜到自家阿娘定然想要见人,自语着道:“乔小娘子忙着呢,可不曾跟来太原。” 说来,他原本的确是想借这个机会,让乔小娘子见一下他家中人的……但乔小娘子告诉他,她要去随军去范阳。 崔琅此行随常岁宁来太原,是为了族中大事。 常岁宁仅带了一万兵马前来,此时驻扎在太原城外。余下的兵马,则交由白鸿和唐醒统率指挥,继续前往范阳方向收复城池,康芷也跟着去了。 此行兵分两路,常岁宁为太原崔氏族人、及平定关内道而来。而前往范阳的大军中,不乏战伤的将士,亦有不少士兵难以适应北地的寒冷,染了风寒—— 乔玉绵一直在为此忙碌,因此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跟去范阳。 她与崔琅道,多她一个医士,说不定便能多救几名将士。只要军中还需要她,她便不能抛下自己的责任。 彼时崔琅听得愣住,心中那一丝淡淡的失落被冲散得一干二净,反而留下了羞惭之感。 再之后,便觉与有荣焉。 与有荣焉的崔琅回到住处,沐浴之后,坐在镜前,从瓷罐里剜了一坨乳白色脂膏,拿食指分别点在脸颊和额头,而后又认真揉匀。 一壶看得直想打寒噤。 崔琅对镜美滋滋地自问般道:“怎么就这么香呢,你说这究竟怎么调的?” 言毕,自哼着小曲儿起身上榻躺下,枕着手臂,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次日,晚睡的崔琅依旧早早起身,叫一壶十分意外。 跟着自家郎君离开屋子时,一壶回头看了眼那一罐脂膏,只觉乔大夫此物神妙,竟兼具医治懒散之效。 崔琅前去与族人议事。 接下来,这些崔氏族人们,将会分别去往被常岁宁收复的诸州料理当地事务。 占下一城之后,以兵马驻守只是第一步,而很多乱世群雄往往也只停留在这一步——若谈真正的治理,便需要有文士入场,而寻常起事者,并不具备如此庞大的文士集团作为支撑。 因此,战事之后多见秩序崩塌,百姓流离失所,胜者虽得一城,却难得民心。 这也是常岁宁亲自赶赴太原的原因之一,她务必要尽早敲定各地治理之事。 此地有崔氏族人数百,而他们很多人背后又有着庞大的文士关系网,有他们在,被范阳军践踏过的河北道诸州便有快速重建秩序的希望。 各大士族子弟,自幼学的便是为官治世之道,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优势。 纵然士族秩序倾覆,但短短数年间,他们与大多寒门子弟之间的差距却不可能被迅速拉平,大规模文事学政的更迭需要时间来完成追赶。 常岁宁先前决定与崔璟一同保下荥阳郑氏族人,让他们免去被屠,便是忧虑于河洛文化会就此出现断层乃至倒退,那将是大盛与天下之失。 而昔日投石入水之举,似乎在今日出现了回响,荥阳郑氏有一部分处境艰难的族人,于一月前来信太原,言语间有投奔求助之意。 崔琅等人很快敲定了族人的分配事宜,一封封传往各处的书信也先后送出了太原。 那些书信或是邀请,或是游说,大多是崔琅亲笔,他以“太原崔氏”家主之名,及三寸不烂之舌,在信上大肆吹捧自家师父常节使,不遗余力地网罗人才。 此时,常岁宁已经动身离开了太原府,西行而去。 魏叔易一行钦差,护送着朔方节度使的灵柩,历经一路磨难,终于抵达了关内道。 出京时千名禁军,至此仅余五百,折损足足过半。 一路所见所历,让余下的人无不感到悲凄,但他们同时清楚,入了关内道,才是真正危险的开始。 他们将要直面的,是善战凶悍而对朝廷充满了怨愤的朔方军。 关内道节度使的治所在灵州,这里有着远高于别处的城墙防线,蜿蜒百余里,隔绝着风沙,也守护着关内百姓。 风雪中,清瘦许多的魏叔易自马车中走下,遥遥看向那绵延不绝的城墙,再回头看一眼朔方节度使的灵柩,眼底压着繁杂悲凉之色。 护送灵柩的禁军在灵州外的驿馆中落脚。 他们还未来得及入城传话,便有近千名朔方骑兵冒着风雪而来,拔刀将整座驿馆团团围起。 已疲惫到极致的禁军们惶然至极。 魏叔易端正了衣冠,未允许禁军们拔刀对峙,他走上前,于对方的刀光之下,向为首者施了一礼,表明了身份。 那为首者是一名武将,身披兽皮甲,粗壮的腰间佩着刀,胡须杂乱地堆在脸上,一双眼角微下耷的三角眼里敛藏着凶横煞气。 他并不正眼细看魏叔易,开口道明目的:“且将节使灵柩交与我等。” “是当如此。”魏叔易道:“在下正要护送岳节使灵柩入城,恰可同行。” 那武将微微掀起一侧干燥起皮的嘴角,冷笑了一声。 这时,一道声音从那武将身后响起:“不必了!” 那是一名约十四五岁,披着麻布外衣,额间系着白绸的少年。 他走上前,双眸通红地盯着魏叔易:“我母亲不想见到你们这些人!我自来接父亲回家!” “岳郎君。”魏叔易明晓了这少年的身份,神情惭愧地抬手,深深施了一礼。 少年岳春言看着他,眼中怒气却更甚:“不必在此惺惺作态!” “郎君请节哀。”魏叔易直起身,却再次抬手,道:“也请容许在下入城,亲自向夫人与诸位将军赔罪。” “赔罪……”少年攥紧了拳:“赔罪有何用,难道能将我父亲还回来吗!” 少年抬起手,指向魏叔易:“是你们害死了我父亲!我父亲一身战伤,半生驻守北境,难道还算不得忠心吗?你们为何非要逼他孤身入京?!” 无人阻止少年的宣泄与质问,他身后的朔方将士们随着这些话,无不悲愤地红了眼睛,他们看向魏叔易的眼神愈发痛恨,一时间杀气四溢。 魏叔易再施一礼,直起身时,平日里总是谈笑风生的一双眸子,此刻亦是微红。 至此,他已看出这岳家郎君多半是被人煽动过了。 但他今日必须要随灵柩一同入灵州城。 赔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务必要见到岳家夫人及更多有话语权的武将,方才有平息化解朔方军怒火的可能。 魏叔易很清楚,今日他若不能前往,便不会再有开口说话的机会,事后也不乏会有人借此指责钦差行事倨傲的可能,以此来煽动朔方军造反。 他不能只留在这座驿馆中,而什么声音都不发出,否则此行便是徒劳。 即便怎么做都是莫大冒险,然而他可以冒死,却不能毫无价值。 面对少年人的指责甚至是怒骂,魏叔易始终未有半字反驳。 直到见少年落下泪来,他才适时地开口道:“正因如此,才不能让岳节使枉死,不可让英魂于九泉之下无法安息——” “岳节使之事,朝廷有过,故而魏某来此代朝廷请罪。”魏叔易看着少年,道:“但真正可恨该杀之人,难道不是杀害了岳节使的凶手吗?” 那名武将怒声道:“凶手万延泰已死,说这些空话又有何用!” “剑南节度使万延泰虽死,其背后主谋却还活着。”魏叔易依旧只看着那少年人,道:“指使万延泰行凶之人,正是荣王李隐。” 魏叔易的话让少年身后的朔方军们变了脸色,他们不确信地交换着眼神。 并非每个普通人都能拥有灵敏的政治阴谋嗅觉,他们驻守北地,所得消息仅是岳光在京中遇害,而行凶者万延泰当场已被诛杀——凶手已死,他们自然而然地便将一切怒气转移到了朝廷头上。 但这只是大多普通军士的认知。 岳春言及那名为首的武将闻听此言,面上并无太多意外。他们所处的位置与身份,注定他们所听所看会更加全面,自然也深想过万延泰是为荣王行事的可能。 “即便是荣王指使又如何……荣王该死,难道就能代表朝廷无辜吗!” 少年言落,忽然拔出身后的长剑,上前一大步,指向魏叔易。 那剑锋直指向魏叔易胸膛,魏叔易非但未躲,反而迈上前一步。 4300字的诚意更新,晚安,求一下6月份的保底月票啊~ 566为破局而入局求月票 锋利的剑尖刺破了官袍,长吉猛然上前一步:“郎君!” “大人!”那些禁军也纷纷色变便要拔刀,却被魏叔易抬手拦下。 魏叔易被那剑锋抵着,看着持剑的少年,道:“朝廷并不无辜,岳节使之死,乃天子之失,而我等身为朝臣,未能行劝谏之举,亦当担责——” “如若杀了魏某,便可消解岳郎君与朔方军之怒,魏某今日无不可死。” 魏叔易话音落,抵着那剑,竟再次抬步上前。 岳春言神情微惊,下意识地后退收剑,却仍是察觉到手中剑锋刺到了血肉。被收回的剑尖之上,分明有着鲜红血色。 四下躁动嘈杂起来,岳春言看着那神情不为所动的青年官员,心下几分动荡——他这把剑极为锋利,乃是父亲所留……方才他但凡被杀念左右一瞬,或是收剑的动作慢上片刻,便有可能当场取此人性命! 真的不怕死吗? 岳春言通红的眼睛里,倒映着魏叔易的身影,那身影文气卓越,如是看进其眼底,会发现那双眼睛里无半分退缩畏惧,却有无声惭愧。 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岳春言发现自己提剑的手有些颤抖,而不单单只是因为怒气。 “岳郎君可曾想过,若朔方军中因此兴起乱象,与朝廷为敌,受苦者何人,受益者又是何人?”魏叔易眼眶微红:“苦者为无辜将士与百姓,而益者却是荣王李隐。” “荣王借剑南节度使在京中行滥杀之举,目的便是要这天下乱上加乱,如此一来荣王府才更好从中得利——” “是,如今放眼这天下残破,已是人人皆可反!”魏叔易的声音提高了些,眼神依旧诚恳而有力:“可若结果只是以己方将士鲜血为仇人铺就通天之路,试问果真值得吗?” “若是岳节使在天之灵,又果真能够欣慰安息吗?” 这诚恳却字字切中要害的一番话,让岳春言及其身后的朔方军慢慢变了脸色。 那些军士们依旧不忿,却也多了一丝动摇。 再如何被仇恨冲昏头脑之人,却也不会甘于做仇人的棋子。 “不过是些混淆推脱之言!”岳春言身侧的那名武将眼中泛着凶光,看着魏叔易:“单凭这些屁话,便想将朝廷之过一笔勾销,就此抵消一切吗!” “魏某从未想过代朝廷逃避责任。”魏叔易向岳春言再施一礼:“过错已经酿成,还请郎君以朔方军及岳节使心中所怀天下安危为重,给在下一个当面向夫人和诸位将军赔罪的机会。” “在下携诚意而来,只想最大程度弥补过错。”魏叔易维持着施礼的动作,长吉握着剑红了眼睛,将头微微偏至一侧。 他家郎君自幼便是天之骄子,何曾有过这般卑微自贬之时。 身后,有寒风卷起门帘,穿堂而过。 在魏叔易听来,那寒风来自天下苍生,因此他不觉受辱。 他将身形压得更低,执礼的动作愈发端正,再次请求:“请容在下入城,与夫人和诸位副使将军共商补过之策。” “入得灵州城内,在下的生死,不过在诸位一念之间而已,如在下言行不当,则随时可杀——” 岳春言攥紧了手中抵在地上的长剑,他忽然意识到,坚持入灵州城,对魏叔易并无分毫好处。 对方人虽未死,却已将性命悉数交付了。 “狡诈之言,岂能轻信!谁知他有什么算计!”那名武将断然拒绝,当即便要拔刀:“速将节使灵柩交出,否则我现在就能让你死!” “不——”岳春言看向魏叔易,道:“全校尉,让他进城!” 那武将拧眉:“大郎君——” 少年打断他的话:“我倒要看看,他究竟能拿出什么诚意来!” 少年言毕,转身而去:“若其胆敢耍弄心计,我再将其千刀万剐不迟!” 他虽年幼,在军中并无话语权,但今日是为扶棺而来,此为岳家家事,他身为岳光长子,一切自当以他的意愿为先,这是一众将士们所默认的。 魏叔易向少年的背影再施一礼:“多谢岳郎君成全。” 他赌得正是岳节使如此忠贞之人,必然能够教养出一位好儿郎——魏叔易自认自己的这份算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卑劣的。 很快,岳光的棺木便被运出了驿馆。 风雪更大了,却无法模糊少年人跪地叩首时那声鸟兽悲鸣般的:“父亲!” 千名朔方军士在后方跟着跪下,深深叩首。 魏叔易也跪身而拜,双手交叠于额前,慢慢落入雪地中。 扶棺队伍缓缓而动。 魏叔易只点了十名禁军随行入城,并与长吉道:“你也留下,若我在城中有变,你便带着余下之人离开,去寻玄策军。” 他能活着顺利进入关内道,来到灵州,暗中便有玄策军相助——是,他又一次向崔令安求助了,而崔令安也毫不吝啬地给与了相助。 但崔令安此时所面对的战事实在尤为凶险,几乎全部的玄策军都在阴山一带作战,或布防于其它要地,得以留在关内道的仅有两千人而已。 且因朔方军中内部势力分裂,这两千玄策军此时也并不被朔方军允许进入灵州界内,只能在边界处徘徊,暂时维持着某种平衡,并代表崔璟留意着朔方军的动向。 若魏叔易在灵州城中情形不妙,只要长吉能带着余下的五百禁军离开灵州,寻求那些玄策军的庇护,便尚有生机。 面对魏叔易的交待,长吉没有说话。 魏叔易转身走了几步,复又停下,回过头去,只见长吉就紧跟在身后。 魏叔易看着他:“为何抗命?” 长吉闷声道:“属下不想有朝一日见到崔元祥时,他与属下炫耀他有大都督,而属下却没有郎君了。” 魏叔易好笑地扯了下嘴角:“崔元祥应不至于如此伤口撒盐。” 又认真地道:“况且,他家大都督此时的处境,倒也没有比你家郎君来得安稳多少。” “留下吧。”魏叔易看着这个自幼跟在自己身侧的护卫,道:“万一有什么不测,至少替我回京给父母亲带句话吧。” 长吉别过脸去:“属下说不出口。” 魏叔易发愁地叹气:“魏长吉,你有何用啊?” “属下的用处是以一敌十。”长吉抬起头,看向那十名禁军,忽而抱拳:“郎君,让属下跟着您,把他们留下吧!” 魏叔易顺着长吉的视线看去:“看来你是铁了心不让本郎君徇半点私心啊……” 说着,笑着转身:“也好,走吧。” 长吉抬手抹了把不知是哭出来还是冻出来的鼻涕,大步跟上去。 主仆二人于雪中而去,肩头落雪,与天地同白。 留下的禁军们含泪跪送。 千余人马扶棺而行,往灵州城的方向而去。 此处驿馆距灵州城不过二十里远,纵然雪天行路缓慢,一个时辰却也足矣。 然而行路不过五里远,忽有变故阻途。 一支支利箭,忽然从官道旁侧被积雪覆盖的灌木丛后袭来,队伍中一时间人仰马翻,被迫停下。 看着一支利箭扎在了棺木上方,随行棺侧的岳春言不禁惊怒交加:“何人竟敢在灵州界内作乱!” 那些利箭自棺木的另一侧而来,一时阻挡了少年的视线,他立时驱马挪转方向,却见那些冲出来的“刺客”,竟然全是朔方军的衣甲妆束! 岳春言脑中嗡鸣了一下,而他很快发现,随着骚乱,扶棺的队伍中很快分成了两派,两拨人数差不多各占一半,其中一半仍在慌张应对,而另一半则是撤去了那些突然出现的朔方军之中,很快融为了一处。 看着那立场已明的武将向自己缓缓驱马靠近,岳春言眼神颤动:“全校尉……你要反吗!” 那名全姓校尉面上现出讥诮轻蔑的笑意:“反?大郎君果真以为自己也姓岳,便能让我等奉为新主么。” “郎君本不必死的,毕竟活着倒还有些笼络人心的用处。只可惜郎君太过年少,也太容易被他人三言两语蛊惑煽动——” 他说着,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杀气:“郎君放心,我会将您的尸首连同节使的棺木一同护送回城,交由夫人手中。” 随即举刀高声下令:“都听清楚了!朝廷钦差携天子任命的新任节度使而来,逼迫我等屈从认主,大郎君不满不从,钦差遂杀大郎君威吓我等!朝中先害得岳节使殒命,又杀节使长子,欺我朔方军太甚,唯有杀之!” “是!” 随着亢奋的应和声,全姓校尉身后的军士立即奔涌扑杀上前。 依旧护在棺木旁侧的朔方军愤怒至极,可他们勉强仅有五百人,中箭倒下的已有数十,而对方人马粗略看去不下数千人…… 这是铁了心要将他们全都灭口于此! 那全姓校尉高喊道:“皆是同袍手足,此时愿意醒悟者,只需杀一人,站过来,师副使自会一同待之!” 他口中的师副使,全名师大雄,是朔方军中如今三大副使中,威望最高的一个。 岳春言对其再熟悉不过,他也隐约知晓朔方军中的兵权争夺,可和大多数人一样,他一直都很信服师大雄此人。 甚至在他眼中,若朔方军中有人可以接替父亲的位置,那个人最好是师副使。 可是此时…… “你们竟想借父亲之死,歪曲今日事实,来满足自己的私欲野心……甚至不惜残杀同袍!”少年人悲怒相加,拔剑便要迎杀上前:“你们不配统领我父亲的朔方军!” “节使的儿子果然胆魄过人。”全姓校尉嗤笑着,像是在看待一只待宰的羔羊:“可惜太嫩了些。” 他甚至懒得亲自动手,自顾调转马头:“给他个痛快,别让尸首太难看,免得夫人见了会受不住!” 听到他尾音里那份调笑戏谑,岳春言满眼恨意,试图追上前去,却根本没有机会。 他自幼跟随父亲习武,虽过了这个腊月才将满十四岁,身手却已不弱,加之被激出了杀气,竟挥剑杀了一名叛军。 但马上用剑不占优势,他到底也比不过沙场上磨砺出来的军士,随着左右两支长矛夹击,少年人滚落着摔下马去。 马蹄急乱,少年唯有边避边退,在即将奔入路旁的灌木丛中时,一支利箭已经逼近他的后心。 危急之际,一道人影出现在少年身后,将少年扑倒在地。 二人一同倒入雪中的灌木丛内,紧跟而至的长吉杀退了追来的两名叛军。 “你……”岳春言爬坐起身,看着左臂赫然中箭的魏叔易,神情震颤:“你为何帮我挡箭……” 魏叔易艰难地支撑上半身,朝少年一笑:“这亦是魏某的诚意……” 这时,十余名军士朝着岳春言围护而来,另有数十人和长吉一同拼死阻止叛军靠近,魏叔易对赶到面前的士兵们道:“快带岳郎君离开,先不要回城,回城的路上必然还有叛军埋伏……出灵州,去寻玄策军!” 岳春言看着他中箭的手臂:“一起走!” 魏叔易向他摇头:“魏某行动不便,只会拖累郎君,郎君要记着,活下去才有机会说出真相,阻止关内道兵祸——” 岳春言顿时红透了眼眶,却见那青年竟是从容一笑,半点没有惧色:“此事因朝廷而起,只要郎君有机会阻止祸患,魏某今日之死,便算值得。” 魏叔易言落,看向少年左右的士兵,眼中有着托付。 那些士兵会意,立即抓过少年,将人托上马背。 岳春言伏在狂奔的马背上,含着泪回头看去,只见那位青年相臣,正坐在雪中,静静目送着自己。 恍惚间,岳春言忽然懂得了对方的从容——这位魏相,不是没想过路上会出事的可能! 师大雄他们,想要借钦差的到来进一步激化军心…… 而这位钦差大人,却是将计就计,甘愿以自身为饵,诱异心者出手犯错,让他这个岳家郎君和尚有本心的将士们看到本相,拼力留下一粒可以阻止关内兵祸的火种! 在不可为的处境下竭力谋算,为破局而入局! 岳春言眼前变得模糊,很快再看不清那道身影。 难忍手臂疼痛的魏叔易,索性就这样躺在了雪中。 他算遍了一切,自知已至绝境,懒得狼狈奔逃,干脆便珍惜这最后一丝平静清醒。 大雪中,他长长地呼出一口白雾,喃喃着道:“北地的雪,还真是冷啊。” 那一年冬,她便是躺在这样的雪中离开的吗?(本章完) 566为破局而入局求月票 锋利的剑尖刺破了官袍,长吉猛然上前一步:“郎君!” “大人!”那些禁军也纷纷色变便要拔刀,却被魏叔易抬手拦下。 魏叔易被那剑锋抵着,看着持剑的少年,道:“朝廷并不无辜,岳节使之死,乃天子之失,而我等身为朝臣,未能行劝谏之举,亦当担责——” “如若杀了魏某,便可消解岳郎君与朔方军之怒,魏某今日无不可死。” 魏叔易话音落,抵着那剑,竟再次抬步上前。 岳春言神情微惊,下意识地后退收剑,却仍是察觉到手中剑锋刺到了血肉。被收回的剑尖之上,分明有着鲜红血色。 四下躁动嘈杂起来,岳春言看着那神情不为所动的青年官员,心下几分动荡——他这把剑极为锋利,乃是父亲所留……方才他但凡被杀念左右一瞬,或是收剑的动作慢上片刻,便有可能当场取此人性命! 真的不怕死吗? 岳春言通红的眼睛里,倒映着魏叔易的身影,那身影文气卓越,如是看进其眼底,会发现那双眼睛里无半分退缩畏惧,却有无声惭愧。 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岳春言发现自己提剑的手有些颤抖,而不单单只是因为怒气。 “岳郎君可曾想过,若朔方军中因此兴起乱象,与朝廷为敌,受苦者何人,受益者又是何人?”魏叔易眼眶微红:“苦者为无辜将士与百姓,而益者却是荣王李隐。” “荣王借剑南节度使在京中行滥杀之举,目的便是要这天下乱上加乱,如此一来荣王府才更好从中得利——” “是,如今放眼这天下残破,已是人人皆可反!”魏叔易的声音提高了些,眼神依旧诚恳而有力:“可若结果只是以己方将士鲜血为仇人铺就通天之路,试问果真值得吗?” “若是岳节使在天之灵,又果真能够欣慰安息吗?” 这诚恳却字字切中要害的一番话,让岳春言及其身后的朔方军慢慢变了脸色。 那些军士们依旧不忿,却也多了一丝动摇。 再如何被仇恨冲昏头脑之人,却也不会甘于做仇人的棋子。 “不过是些混淆推脱之言!”岳春言身侧的那名武将眼中泛着凶光,看着魏叔易:“单凭这些屁话,便想将朝廷之过一笔勾销,就此抵消一切吗!” “魏某从未想过代朝廷逃避责任。”魏叔易向岳春言再施一礼:“过错已经酿成,还请郎君以朔方军及岳节使心中所怀天下安危为重,给在下一个当面向夫人和诸位将军赔罪的机会。” “在下携诚意而来,只想最大程度弥补过错。”魏叔易维持着施礼的动作,长吉握着剑红了眼睛,将头微微偏至一侧。 他家郎君自幼便是天之骄子,何曾有过这般卑微自贬之时。 身后,有寒风卷起门帘,穿堂而过。 在魏叔易听来,那寒风来自天下苍生,因此他不觉受辱。 他将身形压得更低,执礼的动作愈发端正,再次请求:“请容在下入城,与夫人和诸位副使将军共商补过之策。” “入得灵州城内,在下的生死,不过在诸位一念之间而已,如在下言行不当,则随时可杀——” 岳春言攥紧了手中抵在地上的长剑,他忽然意识到,坚持入灵州城,对魏叔易并无分毫好处。 对方人虽未死,却已将性命悉数交付了。 “狡诈之言,岂能轻信!谁知他有什么算计!”那名武将断然拒绝,当即便要拔刀:“速将节使灵柩交出,否则我现在就能让你死!” “不——”岳春言看向魏叔易,道:“全校尉,让他进城!” 那武将拧眉:“大郎君——” 少年打断他的话:“我倒要看看,他究竟能拿出什么诚意来!” 少年言毕,转身而去:“若其胆敢耍弄心计,我再将其千刀万剐不迟!” 他虽年幼,在军中并无话语权,但今日是为扶棺而来,此为岳家家事,他身为岳光长子,一切自当以他的意愿为先,这是一众将士们所默认的。 魏叔易向少年的背影再施一礼:“多谢岳郎君成全。” 他赌得正是岳节使如此忠贞之人,必然能够教养出一位好儿郎——魏叔易自认自己的这份算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卑劣的。 很快,岳光的棺木便被运出了驿馆。 风雪更大了,却无法模糊少年人跪地叩首时那声鸟兽悲鸣般的:“父亲!” 千名朔方军士在后方跟着跪下,深深叩首。 魏叔易也跪身而拜,双手交叠于额前,慢慢落入雪地中。 扶棺队伍缓缓而动。 魏叔易只点了十名禁军随行入城,并与长吉道:“你也留下,若我在城中有变,你便带着余下之人离开,去寻玄策军。” 他能活着顺利进入关内道,来到灵州,暗中便有玄策军相助——是,他又一次向崔令安求助了,而崔令安也毫不吝啬地给与了相助。 但崔令安此时所面对的战事实在尤为凶险,几乎全部的玄策军都在阴山一带作战,或布防于其它要地,得以留在关内道的仅有两千人而已。 且因朔方军中内部势力分裂,这两千玄策军此时也并不被朔方军允许进入灵州界内,只能在边界处徘徊,暂时维持着某种平衡,并代表崔璟留意着朔方军的动向。 若魏叔易在灵州城中情形不妙,只要长吉能带着余下的五百禁军离开灵州,寻求那些玄策军的庇护,便尚有生机。 面对魏叔易的交待,长吉没有说话。 魏叔易转身走了几步,复又停下,回过头去,只见长吉就紧跟在身后。 魏叔易看着他:“为何抗命?” 长吉闷声道:“属下不想有朝一日见到崔元祥时,他与属下炫耀他有大都督,而属下却没有郎君了。” 魏叔易好笑地扯了下嘴角:“崔元祥应不至于如此伤口撒盐。” 又认真地道:“况且,他家大都督此时的处境,倒也没有比你家郎君来得安稳多少。” “留下吧。”魏叔易看着这个自幼跟在自己身侧的护卫,道:“万一有什么不测,至少替我回京给父母亲带句话吧。” 长吉别过脸去:“属下说不出口。” 魏叔易发愁地叹气:“魏长吉,你有何用啊?” “属下的用处是以一敌十。”长吉抬起头,看向那十名禁军,忽而抱拳:“郎君,让属下跟着您,把他们留下吧!” 魏叔易顺着长吉的视线看去:“看来你是铁了心不让本郎君徇半点私心啊……” 说着,笑着转身:“也好,走吧。” 长吉抬手抹了把不知是哭出来还是冻出来的鼻涕,大步跟上去。 主仆二人于雪中而去,肩头落雪,与天地同白。 留下的禁军们含泪跪送。 千余人马扶棺而行,往灵州城的方向而去。 此处驿馆距灵州城不过二十里远,纵然雪天行路缓慢,一个时辰却也足矣。 然而行路不过五里远,忽有变故阻途。 一支支利箭,忽然从官道旁侧被积雪覆盖的灌木丛后袭来,队伍中一时间人仰马翻,被迫停下。 看着一支利箭扎在了棺木上方,随行棺侧的岳春言不禁惊怒交加:“何人竟敢在灵州界内作乱!” 那些利箭自棺木的另一侧而来,一时阻挡了少年的视线,他立时驱马挪转方向,却见那些冲出来的“刺客”,竟然全是朔方军的衣甲妆束! 岳春言脑中嗡鸣了一下,而他很快发现,随着骚乱,扶棺的队伍中很快分成了两派,两拨人数差不多各占一半,其中一半仍在慌张应对,而另一半则是撤去了那些突然出现的朔方军之中,很快融为了一处。 看着那立场已明的武将向自己缓缓驱马靠近,岳春言眼神颤动:“全校尉……你要反吗!” 那名全姓校尉面上现出讥诮轻蔑的笑意:“反?大郎君果真以为自己也姓岳,便能让我等奉为新主么。” “郎君本不必死的,毕竟活着倒还有些笼络人心的用处。只可惜郎君太过年少,也太容易被他人三言两语蛊惑煽动——” 他说着,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杀气:“郎君放心,我会将您的尸首连同节使的棺木一同护送回城,交由夫人手中。” 随即举刀高声下令:“都听清楚了!朝廷钦差携天子任命的新任节度使而来,逼迫我等屈从认主,大郎君不满不从,钦差遂杀大郎君威吓我等!朝中先害得岳节使殒命,又杀节使长子,欺我朔方军太甚,唯有杀之!” “是!” 随着亢奋的应和声,全姓校尉身后的军士立即奔涌扑杀上前。 依旧护在棺木旁侧的朔方军愤怒至极,可他们勉强仅有五百人,中箭倒下的已有数十,而对方人马粗略看去不下数千人…… 这是铁了心要将他们全都灭口于此! 那全姓校尉高喊道:“皆是同袍手足,此时愿意醒悟者,只需杀一人,站过来,师副使自会一同待之!” 他口中的师副使,全名师大雄,是朔方军中如今三大副使中,威望最高的一个。 岳春言对其再熟悉不过,他也隐约知晓朔方军中的兵权争夺,可和大多数人一样,他一直都很信服师大雄此人。 甚至在他眼中,若朔方军中有人可以接替父亲的位置,那个人最好是师副使。 可是此时…… “你们竟想借父亲之死,歪曲今日事实,来满足自己的私欲野心……甚至不惜残杀同袍!”少年人悲怒相加,拔剑便要迎杀上前:“你们不配统领我父亲的朔方军!” “节使的儿子果然胆魄过人。”全姓校尉嗤笑着,像是在看待一只待宰的羔羊:“可惜太嫩了些。” 他甚至懒得亲自动手,自顾调转马头:“给他个痛快,别让尸首太难看,免得夫人见了会受不住!” 听到他尾音里那份调笑戏谑,岳春言满眼恨意,试图追上前去,却根本没有机会。 他自幼跟随父亲习武,虽过了这个腊月才将满十四岁,身手却已不弱,加之被激出了杀气,竟挥剑杀了一名叛军。 但马上用剑不占优势,他到底也比不过沙场上磨砺出来的军士,随着左右两支长矛夹击,少年人滚落着摔下马去。 马蹄急乱,少年唯有边避边退,在即将奔入路旁的灌木丛中时,一支利箭已经逼近他的后心。 危急之际,一道人影出现在少年身后,将少年扑倒在地。 二人一同倒入雪中的灌木丛内,紧跟而至的长吉杀退了追来的两名叛军。 “你……”岳春言爬坐起身,看着左臂赫然中箭的魏叔易,神情震颤:“你为何帮我挡箭……” 魏叔易艰难地支撑上半身,朝少年一笑:“这亦是魏某的诚意……” 这时,十余名军士朝着岳春言围护而来,另有数十人和长吉一同拼死阻止叛军靠近,魏叔易对赶到面前的士兵们道:“快带岳郎君离开,先不要回城,回城的路上必然还有叛军埋伏……出灵州,去寻玄策军!” 岳春言看着他中箭的手臂:“一起走!” 魏叔易向他摇头:“魏某行动不便,只会拖累郎君,郎君要记着,活下去才有机会说出真相,阻止关内道兵祸——” 岳春言顿时红透了眼眶,却见那青年竟是从容一笑,半点没有惧色:“此事因朝廷而起,只要郎君有机会阻止祸患,魏某今日之死,便算值得。” 魏叔易言落,看向少年左右的士兵,眼中有着托付。 那些士兵会意,立即抓过少年,将人托上马背。 岳春言伏在狂奔的马背上,含着泪回头看去,只见那位青年相臣,正坐在雪中,静静目送着自己。 恍惚间,岳春言忽然懂得了对方的从容——这位魏相,不是没想过路上会出事的可能! 师大雄他们,想要借钦差的到来进一步激化军心…… 而这位钦差大人,却是将计就计,甘愿以自身为饵,诱异心者出手犯错,让他这个岳家郎君和尚有本心的将士们看到本相,拼力留下一粒可以阻止关内兵祸的火种! 在不可为的处境下竭力谋算,为破局而入局! 岳春言眼前变得模糊,很快再看不清那道身影。 难忍手臂疼痛的魏叔易,索性就这样躺在了雪中。 他算遍了一切,自知已至绝境,懒得狼狈奔逃,干脆便珍惜这最后一丝平静清醒。 大雪中,他长长地呼出一口白雾,喃喃着道:“北地的雪,还真是冷啊。” 那一年冬,她便是躺在这样的雪中离开的吗?(本章完) 567不允许他出任何差池 但魏叔易又想,那时的她一定比此时的自己更疼百倍。 北狄的雪是异国的雪,定然还要更冷一些,也更叫人不甘心一些。 可他相信,她躺落雪中之际,心中必然无悔。 她当年于关外拔剑,他今时在关内落子,皆无悔。 明知不是明智之举,仍选择将性命交付……他此时,终于能够真正地理解那样的人了。 昔日他自认天下第一通透之人,总能轻而易举勘破一切,亦曾将那些不知变通的逆行之人,视为不懂得适应世道规则的固执化身。 而今他已懂得,昔日的自恃通透,不过是一种自大的游离。 他一直游离于这世道之外,虽为官多年,却直到今日终才有了为官者的“知觉”。 这知觉是疼痛的,痛在这世道残忍,苍生煎熬;痛在天地浩瀚,却多无情者。 此时他待这方天地心间有情,方知自己从前也是无情者之一。 他散漫游离半生,终于开始试着在这世间扎根,却恰逢隆冬大雪冻土,注定活不到来年春时。 已为贪生草木,却无见春之机,如何能不遗憾。 大雪落在青年安静放空的脸上,眉眼上,如雪覆青山,渐掩去原本明晰颜色。 官道上的厮杀声开始减弱,这场没有悬念的扑杀,胜负已经明朗。 长吉踉蹡而来,所过之处,染红了积雪。 “郎君!” “快走!” 长吉试图将自家郎君拉起,然而自己却无力跌跪在地。 魏叔易未动,只是问:“长吉,剑还在吗?” 嘴角溢出鲜血的长吉声音依旧有力:“长吉尚有剑!” 长吉说着,一手以剑拄在雪中,咬着被染红的牙关,仍试图用另一只手扶魏叔易起身。 “那便用你手中的剑,给你家郎君我一个体面吧。” 长吉满是鲜血的手上一僵,却是带出悲怒的哭腔:“……郎君果然病得不轻!” “长吉啊。”魏叔易闭上了眼睛:“有劳了。” 雪下得更急了,身后夺命的叛军将至。 受伤过重的长吉却觉自己出现了幻觉,这幻觉中,逼近的马蹄声不单来自身后,也来自前方。 混沌的绝望中,长吉抬头看向前方,然而下一瞬,却是突然色变,矮下身形,扑伏进了雪中。 一支支羽箭在头顶上空飞袭而过,刺向紧追而来的叛军。 有一瞬间,魏叔易在想,是岳家郎君心肠太软,选择了去而复返,他今日怕是要白死一场。 但这念头只是一瞬。 他虽未急着妄动,但随着马蹄声愈近,可见上方箭矢愈密,已密布如急雨。 他视线中原本直直下落的大片雪絮在箭雨中变得破碎,凌乱狂舞。 箭雨停下时,被箭矢遮蔽的上方仍未明,取而代之的是庞大的铁骑队伍。 健硕的战马奔腾着,战马上的骑兵皆系着墨色披风。 茫茫雪原中忽现这浓重的墨色,如泼墨于白纸之上,迸溅出最天然的豪迈飒沓之形。 那些墨色铁骑源源不断地奔涌而过,马蹄声震得地面上的积雪都在微微颤动,随这方天地一同颤动着的还有魏叔易的心与神。 一支墨色骑兵将他围起,不多时,视线上方出现了一抹醒目的黑白。 战马之上,那人身上系着一件玄底镶白狐毛的披风,披风连着的兜帽罩住她的头脸,不大的脸半掩在帽沿边的狐狸毛后,连同下巴也被遮挡住,只一双眼睛最为清晰可见。 那双眼睛的主人盯着他,几分讶然:“这块干粮,险些真要霉了啊。” 魏叔易终于颤颤地眨了下眼睛,浓密眼睫上的雪屑抖落,寻回了两分神思。 她身后仍有铁骑滔滔不竭而过,她却勒马不动,问他:“初至灵州,便这样着急赴死,为何不设法多拖延两日?” 魏叔易望着她,嘴角很轻地弯了一下:“不知常节使会来,便择日不如撞日了。” 他算遍了所有可能,并尽量因时因地因人制宜,却从未算到过,她竟然会突然出现。 她一直在他的谋算之外,甚至也在这天地之外。 这是他知晓“她”全部的身份内情之后,二人第一次相见。 她坐在马上,他躺在雪中,对望间紧擦着生死之线。 她问他:“躺得这样体面洒脱,想来死不了吧?” 他缓声答:“常节使来了,魏某便不死了。” “那便坐起来,我让人为你看伤止血。”常岁宁语落,驱马而去,查看前方情况。 常岁宁大军出现的方向,同那些朔方叛军出现的方向是相反的,与岳春言逃离的方向则是重叠的。 所以,那一行士兵护着岳春言没离开多远,便遇到了常岁宁的大军。 彼时,岳春言一行人看着那铺天盖地而来的铁骑,自觉微渺如蚁,下一瞬便会被踏碎成齑粉。 但那些人没有伤他们,问明情形后,反而带着他们折返。 回来的路上,比起庆幸,少年岳春言心中更多的是惊异,惊异于这至少五万骑兵,怎么会突然悄无声息地奔袭至灵州……他们入关内道时,一路上为何无人传报?! 他们来灵州,又是意欲何为? 常岁宁此行所率骑兵,确有五万之众。 五万骑兵,即便不是重骑,放在哪里都已是一个惊人的数目,这其中仅有一万是常岁宁的人,余下皆来自并州。 大盛战马多产自北方,而北方又以并州与冀州为最大的牧马之地,并州骑兵古时便有“狼骑”之称—— 崔璟深知抵御北狄,培育骑兵是重中之重,自领并州以来,便从未让人懈怠过养马以及训练骑兵大事。 但驻守太原重地的并州骑兵齐出河东道,却是历来罕见,甚至外界很多人并不清楚如今的并州尚有如此庞大的骑军。 五万骑兵奔袭而至,此时对上那以千计数的朔方叛军,自然不会有分毫悬念。 能不杀的,常岁宁让人尽量都留了活口,包括那名全姓校尉。 毕竟是插手旁人的家事,收敛些是基本的操守,杀不杀的,事后最好还是交由朔方军处置。 再者,活口便是证据。 将士们清点并将那些叛军绑缚之际,下了马的常岁宁走到了魏叔易身边。 他手臂上的箭已被取出,所幸未有伤断臂骨。 但止血却花了不少工夫,此刻血勉强止住,也已包扎完毕,魏叔易整张脸都透着从未有过的苍白虚弱,由两名士兵一左一右将他扶着起身。 少年岳春言走上前来,冲着魏叔易跪了下去,将头叩下:“魏相舍命相救之恩,春言没齿不忘!” 常岁宁见此一幕,心中更落定两分。 她疾行至此的途中,同时也让人时刻留意着魏叔易一行钦差的行程,估算着魏叔易是今日才抵达的灵州—— 依照魏叔易的聪明才智,未必想不出拖延入城的法子,常岁宁原是想,待见到魏叔易之后,便与他商议行事计划……谁知,她赶到此处,只见这厮已躺在雪地里安然等死。 但这并不是说,魏叔易的决策是没有意义的。 相反,此时的局面之“好”,大大地出乎了常岁宁的预料。 魏叔易以身入局,诱使怀异心者出手。 真正的谋臣,往往连自己的死也在谋算的一环之中。 他此一遭受险,让本心未失者清晰地见到了异心者的面目,此事一旦被揭露,便可就此打破朔方军中僵持牵制的局面。 如此一来,接下来行事就更加简单了,一切师出有名。 常岁宁来到魏叔易面前,问:“还可入城否?” 脸色苍白的魏叔易没有犹豫地向她点头。 常岁宁转头交待荠菜:“传令下去,点两万骑兵,随我护送魏相入灵州城。” 魏叔易试图抬手行礼道谢,只见常岁宁已转了身,道:“省些力气。” 魏叔易青白的嘴角扯了一下,露出一个笑。 岳春言心下几分不安,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一名将士——这位常节使带了五万骑兵,要拿两万来护送魏相入城,那余下的三万……她打算用来做什么? 这种家里突然闯进了强悍带刀者的感受,实在叫人很难放松。 “岳郎君放心。”魏叔易声音虚弱,却带着一丝笑意,看向常岁宁的背影:“常节使她,是个好人。” 这安慰的话十分浅显,好似哄孩子般。 岳春言却莫名真的安心了些,他也下意识地看向常岁宁,只见那道黑白分明的身影已走到了他父亲棺侧,微微停下脚步,却是抬手将扎在棺木上的箭矢拔下了两支。 她身后的几名部将跟着照做,她便抬脚继续往前,没有多言,翻身上了马。 棺木上的箭矢很快被她的部将清理干净,那些部将跟着上马之前,双手交叠于额前,朝着棺木端正行了一礼。 而后,骑兵开始有序列队。 常岁宁率轻骑行在前方,将魏叔易以及负伤的岳春言等人护在中间,那些被俘虏的朔方叛军则被拖行在最后侧。 然而最前方的,依旧是岳光的灵柩。 岳春言跟随魏叔易一同踏上马车之前,看着前方如墨骑兵,眼角有泪光闪动。 少年人突然很幼稚意气地想,无论那位常节使此行意欲何为,只要不伤他朔方军民,他便都愿意听从她的安排。 因为,她会替他父亲的棺木拔箭,并在前方开路,送他和受伤的将士,以及他的父亲回家。 车外的大雪,终于有了放缓的迹象。 而车内生死不知、被元祥带人抬上马车的长吉双眸仍旧紧闭。 接下来路程,格外地平静。 但魏叔易等人,哪怕便是岳春言也清楚地知道这份平静是由何而来。 师大雄的伏兵就潜藏在旁侧,但两万雄伟骑师在此,他们便唯有按兵不动这一个选择。 凶残的杀伐,历来只能被更强悍的力量压制。 而可以预料的是,那些潜藏在暗处的凶残视线,此刻必然已在赶去向师大雄报信的路上。 隐隐地,岳春言似乎明白了常岁宁手下那余下三万铁骑的去处。 骑兵临近灵州城门前,便有序地慢了下来。 即便如此,也给灵州城的守卫带来了莫大震动与惊慌。 但见最前方是悬挂着白绸的棺木,大多数守卫心下便稍保留两分镇定。 岳春言很快上前,与他们说明城外师大雄之变的经过。 那些守卫们反应各异。 岳春言知道,他们当中亦有师大雄的人在,但军中之所以能形成势力上的牵制,便说明势力分布大致相等,那些师大雄的眼线便也不敢轻举妄动。 更何况,有两万骑兵就在城下。 岳春言让守卫打开城门,迎父亲的灵柩入城。 一众守卫自知决不可将节使灵柩阻之城外,但却仍有些犹豫。 无论何处城池,若非战时,大军多数都会驻扎在城外军营,他们灵州城中此时也并没有多少守卫兵力,而城下这些铁骑数目太过庞大。 这时,常岁宁让人上前传话表态,她只让一千骑兵护送魏叔易入城。 随着常岁宁令下,余下的骑兵队伍果然往后方撤去了一个安全的距离。 如此,灵州城门才终于被缓缓打开。 灵柩先行入城,魏叔易等人慢后一步,常岁宁坐在马上,与魏叔易道:“城内便交给魏相了。” 此番魏叔易展露出的智谋胆魄以及更胜从前的心性,让常岁宁得以相信,只要他能顺利入灵州城,便可最大程度安抚平息人心。 入城的路上,常岁宁已得知,朔方军中三大副使,今日皆在城内等候岳光的灵柩回城。 但此时,这三位副使,大约只剩两位仍在城中了。 所以,常岁宁含笑与魏叔易道:“魏相且去说服城中两位副使,另一位由我来设法说服。” 魏叔易会心一笑,与她道:“魏某必不负节使所托。” 他此时入城,为得不再是不负朝廷,而是不负她。 为朝廷而来的魏叔易,此时本应死在雪中了。 常岁宁看向一旁的岳春言及其身侧负伤的朔方将士,道:“诸位,魏相的命今日是我救的,我不允许他在灵州城中出任何差池。” 她没有任何威胁之言,却叫众人心中一凛,少年人立时抱拳道:“请常节使放心,魏相也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有人胆敢伤他,除非踏过我岳春言的尸首!”(本章完) 567不允许他出任何差池 但魏叔易又想,那时的她一定比此时的自己更疼百倍。 北狄的雪是异国的雪,定然还要更冷一些,也更叫人不甘心一些。 可他相信,她躺落雪中之际,心中必然无悔。 她当年于关外拔剑,他今时在关内落子,皆无悔。 明知不是明智之举,仍选择将性命交付……他此时,终于能够真正地理解那样的人了。 昔日他自认天下第一通透之人,总能轻而易举勘破一切,亦曾将那些不知变通的逆行之人,视为不懂得适应世道规则的固执化身。 而今他已懂得,昔日的自恃通透,不过是一种自大的游离。 他一直游离于这世道之外,虽为官多年,却直到今日终才有了为官者的“知觉”。 这知觉是疼痛的,痛在这世道残忍,苍生煎熬;痛在天地浩瀚,却多无情者。 此时他待这方天地心间有情,方知自己从前也是无情者之一。 他散漫游离半生,终于开始试着在这世间扎根,却恰逢隆冬大雪冻土,注定活不到来年春时。 已为贪生草木,却无见春之机,如何能不遗憾。 大雪落在青年安静放空的脸上,眉眼上,如雪覆青山,渐掩去原本明晰颜色。 官道上的厮杀声开始减弱,这场没有悬念的扑杀,胜负已经明朗。 长吉踉蹡而来,所过之处,染红了积雪。 “郎君!” “快走!” 长吉试图将自家郎君拉起,然而自己却无力跌跪在地。 魏叔易未动,只是问:“长吉,剑还在吗?” 嘴角溢出鲜血的长吉声音依旧有力:“长吉尚有剑!” 长吉说着,一手以剑拄在雪中,咬着被染红的牙关,仍试图用另一只手扶魏叔易起身。 “那便用你手中的剑,给你家郎君我一个体面吧。” 长吉满是鲜血的手上一僵,却是带出悲怒的哭腔:“……郎君果然病得不轻!” “长吉啊。”魏叔易闭上了眼睛:“有劳了。” 雪下得更急了,身后夺命的叛军将至。 受伤过重的长吉却觉自己出现了幻觉,这幻觉中,逼近的马蹄声不单来自身后,也来自前方。 混沌的绝望中,长吉抬头看向前方,然而下一瞬,却是突然色变,矮下身形,扑伏进了雪中。 一支支羽箭在头顶上空飞袭而过,刺向紧追而来的叛军。 有一瞬间,魏叔易在想,是岳家郎君心肠太软,选择了去而复返,他今日怕是要白死一场。 但这念头只是一瞬。 他虽未急着妄动,但随着马蹄声愈近,可见上方箭矢愈密,已密布如急雨。 他视线中原本直直下落的大片雪絮在箭雨中变得破碎,凌乱狂舞。 箭雨停下时,被箭矢遮蔽的上方仍未明,取而代之的是庞大的铁骑队伍。 健硕的战马奔腾着,战马上的骑兵皆系着墨色披风。 茫茫雪原中忽现这浓重的墨色,如泼墨于白纸之上,迸溅出最天然的豪迈飒沓之形。 那些墨色铁骑源源不断地奔涌而过,马蹄声震得地面上的积雪都在微微颤动,随这方天地一同颤动着的还有魏叔易的心与神。 一支墨色骑兵将他围起,不多时,视线上方出现了一抹醒目的黑白。 战马之上,那人身上系着一件玄底镶白狐毛的披风,披风连着的兜帽罩住她的头脸,不大的脸半掩在帽沿边的狐狸毛后,连同下巴也被遮挡住,只一双眼睛最为清晰可见。 那双眼睛的主人盯着他,几分讶然:“这块干粮,险些真要霉了啊。” 魏叔易终于颤颤地眨了下眼睛,浓密眼睫上的雪屑抖落,寻回了两分神思。 她身后仍有铁骑滔滔不竭而过,她却勒马不动,问他:“初至灵州,便这样着急赴死,为何不设法多拖延两日?” 魏叔易望着她,嘴角很轻地弯了一下:“不知常节使会来,便择日不如撞日了。” 他算遍了所有可能,并尽量因时因地因人制宜,却从未算到过,她竟然会突然出现。 她一直在他的谋算之外,甚至也在这天地之外。 这是他知晓“她”全部的身份内情之后,二人第一次相见。 她坐在马上,他躺在雪中,对望间紧擦着生死之线。 她问他:“躺得这样体面洒脱,想来死不了吧?” 他缓声答:“常节使来了,魏某便不死了。” “那便坐起来,我让人为你看伤止血。”常岁宁语落,驱马而去,查看前方情况。 常岁宁大军出现的方向,同那些朔方叛军出现的方向是相反的,与岳春言逃离的方向则是重叠的。 所以,那一行士兵护着岳春言没离开多远,便遇到了常岁宁的大军。 彼时,岳春言一行人看着那铺天盖地而来的铁骑,自觉微渺如蚁,下一瞬便会被踏碎成齑粉。 但那些人没有伤他们,问明情形后,反而带着他们折返。 回来的路上,比起庆幸,少年岳春言心中更多的是惊异,惊异于这至少五万骑兵,怎么会突然悄无声息地奔袭至灵州……他们入关内道时,一路上为何无人传报?! 他们来灵州,又是意欲何为? 常岁宁此行所率骑兵,确有五万之众。 五万骑兵,即便不是重骑,放在哪里都已是一个惊人的数目,这其中仅有一万是常岁宁的人,余下皆来自并州。 大盛战马多产自北方,而北方又以并州与冀州为最大的牧马之地,并州骑兵古时便有“狼骑”之称—— 崔璟深知抵御北狄,培育骑兵是重中之重,自领并州以来,便从未让人懈怠过养马以及训练骑兵大事。 但驻守太原重地的并州骑兵齐出河东道,却是历来罕见,甚至外界很多人并不清楚如今的并州尚有如此庞大的骑军。 五万骑兵奔袭而至,此时对上那以千计数的朔方叛军,自然不会有分毫悬念。 能不杀的,常岁宁让人尽量都留了活口,包括那名全姓校尉。 毕竟是插手旁人的家事,收敛些是基本的操守,杀不杀的,事后最好还是交由朔方军处置。 再者,活口便是证据。 将士们清点并将那些叛军绑缚之际,下了马的常岁宁走到了魏叔易身边。 他手臂上的箭已被取出,所幸未有伤断臂骨。 但止血却花了不少工夫,此刻血勉强止住,也已包扎完毕,魏叔易整张脸都透着从未有过的苍白虚弱,由两名士兵一左一右将他扶着起身。 少年岳春言走上前来,冲着魏叔易跪了下去,将头叩下:“魏相舍命相救之恩,春言没齿不忘!” 常岁宁见此一幕,心中更落定两分。 她疾行至此的途中,同时也让人时刻留意着魏叔易一行钦差的行程,估算着魏叔易是今日才抵达的灵州—— 依照魏叔易的聪明才智,未必想不出拖延入城的法子,常岁宁原是想,待见到魏叔易之后,便与他商议行事计划……谁知,她赶到此处,只见这厮已躺在雪地里安然等死。 但这并不是说,魏叔易的决策是没有意义的。 相反,此时的局面之“好”,大大地出乎了常岁宁的预料。 魏叔易以身入局,诱使怀异心者出手。 真正的谋臣,往往连自己的死也在谋算的一环之中。 他此一遭受险,让本心未失者清晰地见到了异心者的面目,此事一旦被揭露,便可就此打破朔方军中僵持牵制的局面。 如此一来,接下来行事就更加简单了,一切师出有名。 常岁宁来到魏叔易面前,问:“还可入城否?” 脸色苍白的魏叔易没有犹豫地向她点头。 常岁宁转头交待荠菜:“传令下去,点两万骑兵,随我护送魏相入灵州城。” 魏叔易试图抬手行礼道谢,只见常岁宁已转了身,道:“省些力气。” 魏叔易青白的嘴角扯了一下,露出一个笑。 岳春言心下几分不安,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一名将士——这位常节使带了五万骑兵,要拿两万来护送魏相入城,那余下的三万……她打算用来做什么? 这种家里突然闯进了强悍带刀者的感受,实在叫人很难放松。 “岳郎君放心。”魏叔易声音虚弱,却带着一丝笑意,看向常岁宁的背影:“常节使她,是个好人。” 这安慰的话十分浅显,好似哄孩子般。 岳春言却莫名真的安心了些,他也下意识地看向常岁宁,只见那道黑白分明的身影已走到了他父亲棺侧,微微停下脚步,却是抬手将扎在棺木上的箭矢拔下了两支。 她身后的几名部将跟着照做,她便抬脚继续往前,没有多言,翻身上了马。 棺木上的箭矢很快被她的部将清理干净,那些部将跟着上马之前,双手交叠于额前,朝着棺木端正行了一礼。 而后,骑兵开始有序列队。 常岁宁率轻骑行在前方,将魏叔易以及负伤的岳春言等人护在中间,那些被俘虏的朔方叛军则被拖行在最后侧。 然而最前方的,依旧是岳光的灵柩。 岳春言跟随魏叔易一同踏上马车之前,看着前方如墨骑兵,眼角有泪光闪动。 少年人突然很幼稚意气地想,无论那位常节使此行意欲何为,只要不伤他朔方军民,他便都愿意听从她的安排。 因为,她会替他父亲的棺木拔箭,并在前方开路,送他和受伤的将士,以及他的父亲回家。 车外的大雪,终于有了放缓的迹象。 而车内生死不知、被元祥带人抬上马车的长吉双眸仍旧紧闭。 接下来路程,格外地平静。 但魏叔易等人,哪怕便是岳春言也清楚地知道这份平静是由何而来。 师大雄的伏兵就潜藏在旁侧,但两万雄伟骑师在此,他们便唯有按兵不动这一个选择。 凶残的杀伐,历来只能被更强悍的力量压制。 而可以预料的是,那些潜藏在暗处的凶残视线,此刻必然已在赶去向师大雄报信的路上。 隐隐地,岳春言似乎明白了常岁宁手下那余下三万铁骑的去处。 骑兵临近灵州城门前,便有序地慢了下来。 即便如此,也给灵州城的守卫带来了莫大震动与惊慌。 但见最前方是悬挂着白绸的棺木,大多数守卫心下便稍保留两分镇定。 岳春言很快上前,与他们说明城外师大雄之变的经过。 那些守卫们反应各异。 岳春言知道,他们当中亦有师大雄的人在,但军中之所以能形成势力上的牵制,便说明势力分布大致相等,那些师大雄的眼线便也不敢轻举妄动。 更何况,有两万骑兵就在城下。 岳春言让守卫打开城门,迎父亲的灵柩入城。 一众守卫自知决不可将节使灵柩阻之城外,但却仍有些犹豫。 无论何处城池,若非战时,大军多数都会驻扎在城外军营,他们灵州城中此时也并没有多少守卫兵力,而城下这些铁骑数目太过庞大。 这时,常岁宁让人上前传话表态,她只让一千骑兵护送魏叔易入城。 随着常岁宁令下,余下的骑兵队伍果然往后方撤去了一个安全的距离。 如此,灵州城门才终于被缓缓打开。 灵柩先行入城,魏叔易等人慢后一步,常岁宁坐在马上,与魏叔易道:“城内便交给魏相了。” 此番魏叔易展露出的智谋胆魄以及更胜从前的心性,让常岁宁得以相信,只要他能顺利入灵州城,便可最大程度安抚平息人心。 入城的路上,常岁宁已得知,朔方军中三大副使,今日皆在城内等候岳光的灵柩回城。 但此时,这三位副使,大约只剩两位仍在城中了。 所以,常岁宁含笑与魏叔易道:“魏相且去说服城中两位副使,另一位由我来设法说服。” 魏叔易会心一笑,与她道:“魏某必不负节使所托。” 他此时入城,为得不再是不负朝廷,而是不负她。 为朝廷而来的魏叔易,此时本应死在雪中了。 常岁宁看向一旁的岳春言及其身侧负伤的朔方将士,道:“诸位,魏相的命今日是我救的,我不允许他在灵州城中出任何差池。” 她没有任何威胁之言,却叫众人心中一凛,少年人立时抱拳道:“请常节使放心,魏相也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有人胆敢伤他,除非踏过我岳春言的尸首!”(本章完) 568不喜欢太容易得手的东西? 岳春言虽年少,但他是岳光长子,他允诺的誓死相护,在特定的局面下是很有分量的。 城中的将士不会不顾这个小少年的安危,否则便会在朔方军中担上恶名。 而岳春言相信,他带着人证入城,其余两位副使在知晓师大雄所为之后,自然知道何为轻重是非。 听得这句承诺,魏叔易觉着自己脑门上算是贴了道保命符 《长安好》568 不喜欢太容易得手的东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68不喜欢太容易得手的东西? 岳春言虽年少,但他是岳光长子,他允诺的誓死相护,在特定的局面下是很有分量的。 城中的将士不会不顾这个小少年的安危,否则便会在朔方军中担上恶名。 而岳春言相信,他带着人证入城,其余两位副使在知晓师大雄所为之后,自然知道何为轻重是非。 听得这句承诺,魏叔易觉着自己脑门上算是贴了道保命符 《长安好》568 不喜欢太容易得手的东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69请将军肃清内乱 来传话之人是一名披甲的将军。 那位将军独自驱马而来,在朔方军营前紧急摆出的军阵之前勒马,高声问:“哪个是薛服!” 这一张口,前面的朔方军才反应过来,这将军竟是个女人。 朔方军中从无女兵,他们方才远远看着那气势威武的将军近得阵前,便默认是个男人。 荠菜天生骨骼粗大,面颊被风雪吹得暗红,生了些冻疮,一双眼睛煞气逼人。 同为军中之人皆看得出,那样一双眼睛,必是在一场场血战里泡染过的,让人无法轻视分毫。 有朔方军提防地看着荠菜,也有人转头搜寻被她问到的薛服所在。 两军对峙间,尚未开战之际,对方遣出传话使者,尚不知究竟要释放出什么信号……但为何独独会问到薛服? 薛服很快站了出来,上前冲马上的女将军抱拳:“在下便是薛服!” 荠菜的视线落在那年轻人身上,右手示出一物:“薛将军可识得此物?” 薛服抬眼望去,微微色变:“此乃岳节使铜符——你们对岳郎君做了什么?” “薛将军不必惊慌,岳郎君安然无恙,此物正是岳郎君亲手交到我家节使手中的!”荠菜说着,回头看去:“这位校尉可以为证。” 薛服看向上前之人:“冀校尉!” 冀忍在军中职位虽然不高,但他是岳光的心腹部曲,常年跟随岳光左右,军中无人不识。 “薛将军。”负伤在身的冀忍走到荠菜马前,向薛服抱拳,随后看向那些军阵前的将士们,开口道:“今日我等随郎君出城迎节使灵柩入城,回城途中却遭师副使手下之人刺杀!大郎君与钦差险些皆殒命于叛军之手,幸有淮南道常节使出手平乱,才让我等免于被灭口的下场!” “我奉大郎君之命前来言明此事!师大雄本欲图将大郎君‘之死’归咎到钦差头上,以此煽动军中谋逆,以便他趁乱夺取朔方节度使之位!” 听得这番经过,朔方军众人纷纷色变。 方才他们虽也有人听到了此事风声,但到底不确定真伪,又因形势混乱,顾不上去思索分辨。 直到此时,薛服才算真正确定了那四千士兵的去向……是受师大雄的密令,前去刺杀钦差、甚至是岳大郎君和一众同袍。 眼见灭口事败,所以师大雄才会匆匆回营,欲图借平乱之名,率军叛逃离开灵州! 四下人声躁动间,更多的人却将目光投向了荠菜,包括薛服。 对上他眼中谨慎的询问之色,荠菜开口表态:“请诸位安心,我家节使今日率兵前来,并无冒犯之意!节使有言,此行不取朔方半寸土地,不伤朔方一名无辜军士!” 这个承诺让朔方军惊异间,又听那马上的女将军道:“今日,我家节使仅有一个要求。” 荠菜的视线重新落在薛服身上:“——请薛服将军立即肃清朔方军内乱!” 薛服意外地抬眼。 这个“指令”让他意外,而这句“请薛服将军”同样叫他惊惑不解……为何偏偏是他? 他自知声名不显,至少他的名字不可能传出关内道去……那位常节使,如何会知晓他区区薛服? 知晓确有数万骑兵闯入灵州,且领兵者是淮南道常岁宁时,薛服惊诧之余,心头却也有一丝无法言说的侥幸。 他自然听过常岁宁的威名,但比起对方那一桩桩远非常人可以立下的功勋战绩,更加让薛服印象深刻的却是对方以七百万贯相资北境之事。 七百万贯,在这个乱世中,可以拿来做太多事了,招兵买马,铸造军械,圈地自立……但那位远居淮南道的常节使,却选择用在了与她无直接关连的北境戍边事务之上,化作了护卫关内的屏障。 彼时北境军饷紧张,若没有那七百万贯解了燃眉之急,此时抵御北狄之战,还不知会是何等艰难情形。 基于此事,薛服便很难相信这样一个人会选择在北狄铁骑压境之时,主动出兵侵犯关内道。 而冀忍的到来,和荠菜之言,恰印证了他的想法。 但见识了太多野心的薛服,同时也很难彻底摒弃对人性的疑虑,他向荠菜拱手,做出最后的印证:“敢问这即是常节使的全部来意吗?” 荠菜的声音洪亮率直:“正是,节使此行只为助薛服将军平息朔方内乱,主持关内大局!” 薛服心间一凛,将拱手改作郑重拜下:“薛服知晓该如何做了!” 荠菜颔首,驱马后退数步,正要调转马头离开时,却听一道声音在朔方军中响起:“依我看分明是薛服勾结了外贼!我道那常岁宁怎会悄无声息闯入灵州,原来是有人与之里应外合!” “贼喊捉贼,做戏而已!想借此挑起朔方军内乱,做梦!” “这仗人势的狗娘们儿,胆敢挑拨到朔方军头上来,老子先剁了她……” 那拔刀上前的武将口中话未说完,声音倏然变得破碎。 他手中长刀跌落,双手颤颤上探,低下眼睛看向自己脖间。 一柄镰形的砍柴刀,刀刃此刻镶在了他的脖颈喉骨之内。 他扑通一声仰倒下去。 “彭武将军!” “你这妇人……胆敢当众杀我朔方部将!” 那砍柴刀是那妇人从腰后拔出来的,竟二话不说便要了彭武性命! 有人拔刀指向荠菜,众人沸腾起来,却被薛服等人制住。 荠菜坐上马背上纹丝不动,道:“某还得活着回去向我家节使回话,总不能折在这等居心不良的杂碎手中!” 四下躁动间,薛服上前从彭武脖间拔出那把砍柴刀,双手递还到荠菜马前:“多谢将军出手助我等清理内贼。” 荠菜接过刀,满意地看着这位年轻人,道:“我等虽不欲插手朔方军内务,但若薛服将军需要,只管让人前去传话,我家节使就率兵候在营外!” 她说到最后一句时,将沾了血的砍柴刀重新别到腰后,视线扫向那些朔方将士,提高了音量。 薛服知晓,这是在替他弹压人心。 而对方敢有此言,必然是得了常节使示下,那位素未谋面的常节使,竟有替他撑腰之意。 薛服心下仍存不解,甚至感到受宠若惊,但他的腰背已不自觉挺得更加笔直,心间一阵滚烫,再次重重抱拳,目送荠菜驱马离开。 薛服回转过身,面向朔方军士,眼神比平日里多了一份迫人的坚定与锐利。 人群中,有人暗自攥紧了拳,也有几名部将交换眼神之后主动站到了薛服身侧。 师大雄忙着设法脱身,此刻已焦头烂额,自不会出现在军阵之前。他的心腹也大多被他召去议事,因此此处师大雄的亲兵并不算多,而大多是立场摇摆之人。 薛服知道,这是他争取人心的机会。 此时,有一支从城中而来的十余名士兵疾驰而至,带来了靳、程二位副使的军令。 岳春言已经入城,两位副使也已获悉师大雄之举,令军中缉拿治罪师大雄,决不可让其有机会叛逃出灵州。 此时,两位副使也已经在回营的路上。 “师大雄擅调兵力,自作主张谋杀朝廷钦差,冒犯冲撞节使灵柩,戕害同袍,险置岳大郎君于死地!实乃不仁不义不忠之辈,人人得而诛之!” 薛服高声道:“我知道你们当中不乏偏向师大雄者,但你们要清楚,此刻他已是朔方军的叛徒!” “内有想要诛杀他的将士,外有五万骑兵围堵,师大雄今日不可能活着离开此处!即便你们护着他拼死逃离叛出,却不要忘了,你们的家人还在关内道,而你们没有本领带得走护得住他们!” “到时,你们将会成为朔方军的叛徒,你们的家人后代也会被刻上同样的烙印!” “拼死跟随一个无德无义之辈,将刀挥向并肩作战的同袍,葬送在战场上拼杀而来的荣光,尔等不妨扪心自问,这当真值得吗!” “节使外仇要报,戕害同袍者同样该死,想要除外必先安内!”薛服话到此处,猛然抽刀:“今日凡试图追随叛徒,亦或趁机助长内乱者,皆依军规悉数诛杀!朔方军中,今日不留内贼!” 四下寂静了片刻后,陡然爆发出呼喝声:“……肃清内贼,告慰节使与枉死同袍在天之灵!” “肃清内贼!” “肃清内贼!” 众人纷纷举刀高喝,一时间士气翻涌,呼喝声震天。 对大多数朔方军而言,师大雄今日若只是刺杀钦差,他们未必会在意,甚至许多人会认为师大雄胆魄过人,可师大雄动了岳春言,手上沾了朔方将士的鲜血—— 岳光在关内道的声望不容置喙,他的死是所有将士心中的痛,他的长子决不该成为权势争夺的牺牲品。 更何况,抛开这些道德不谈,此刻外面围有五万骑兵,而统军者常岁宁已经表明了立场态度……他们朔方军不惧死,却没道理为了一个不仁不义之人自寻死路。 道义人人皆有,只是多与少的区别,而若遵从道义的同时又可以稳妥求存,那么便无人会拒绝成为高喝道义者之一。 此处士气如火,开始迅速蔓延,所到之处,融铁化金,在一度摇摆分裂的朔方军中重铸着军心。 军营外,不足半里处,无数骑兵静立雪中,乌压压地看不到尽头,似与灰色天际相接,如树立于苍穹之间的铁盾利剑,监察并维持着这方天地之间的秩序。 常岁宁坐在马上,注视着朔方军营的方向。 那里此刻士气震荡,乘风扑面涌来。 军中的动静自然很快传到了师大雄耳中,此刻,他正咬牙切齿地咒骂着上马。 他虽失人心,但尚有一千心腹亲兵在侧,他已让人再三查探过常岁宁的骑兵包围而来的方位—— 那些骑兵已将军营围下三面,仅有的一面尚未合围而起,是因为他们朔方军营为了隐蔽性与防御性,以及出于抵挡寒流的考虑,乃是依山扎营。 军营后方便是山脉,那里没有常岁宁的骑兵,而师大雄熟知山中地形,知晓山内有一条隐蔽的山路可行。 他们已趁乱备下了马匹,师大雄动身之前甚至布下了从另一面突围的障眼法,但当他逃出军营,眼看那被大雪覆盖的山路已在眼前之时,身后依然传来了咻咻作响的箭矢声。 他的人马开始不停地仰翻倒下,前进的脚步被打乱,而薛服带人从两侧包抄而至,箭矢停下时,薛服已经挡在了那条狭窄山路的入口处。 薛服并未被师大雄的障眼法迷惑,他认准了师大雄会从军营后方借山路离开。 他幼时开始习武时,程副使便曾说过,他的武学天分并不算出众,但依旧是个可造之材,因为他一旦认定要做之事,便从无摇摆,不会被外物转移注意力。 那时,程副使便告诉他,让他务必保留好这个长处,此一长可补数短。这句话,薛服一直牢记于心。 日积月累的专注力锻造,让他拥有比常人更加清醒的头脑和判断力,他身上那份沉稳内敛之气便是由此而来。 很快,越来越多的兵士朝着此处涌来。 师大雄定定地看着面前阻路的年轻人,这是他第一次正视这个后辈。 四目相对间,师大雄眯起了眼睛:“小子,我从前倒是低估你了。” 他道:“谈个条件,怎么样?” 与此同时,靳、程二位副使,抵达军营外半里处,被迫停下了车马。 看着那围挡在军营外如同盾墙般的骑兵队伍,即便是身经百战的程副使一时也觉骇目惊心。 五万骑兵齐现,纵是在他行军多年的经验中,也是屈指可数的。 他上一次目睹这等场面,大约已隔了二十年之久。 查探罢他们的身份之后,那本如盾墙般密不透风的骑兵队伍,开始有序地为他们让出了一条道路。 程副使年迈多病,已无法驱马,他坐在缓行向前的马车内,视线透过打起的厚重车帘,看着徐徐让道两侧的骑兵。 马车驶过之际,那两侧骑兵在视线中倒退,仿佛成了紧密林立的寒杉大树。 穿过这条密而长的“树林”小道,眼前没有了遮挡,视线终于被前方大雪照亮,和雪光一同出现在眼前的,是最前方的一人一骑。 尚未看清其面容时,程副使便已经猜到了此道身影是谁。 那马背上的身影也转头向他看来,四目相接的一瞬,年迈的程副使几乎是眼底一震,荡起莫大惊色。 他抬手扶握住马车门框,探身而起,一句“太子殿下”险些脱口而出。 4200字的更新!感谢miya2022的万赏!感谢草木惊蛰,春卷不好吃嘛,风光急、滺萇假憩、我是姐等书友的打赏~ 今天早早晚安啦(前台看不到评论显示好寂寞_(:з」∠)_好像在打单机游戏) 569请将军肃清内乱 来传话之人是一名披甲的将军。 那位将军独自驱马而来,在朔方军营前紧急摆出的军阵之前勒马,高声问:“哪个是薛服!” 这一张口,前面的朔方军才反应过来,这将军竟是个女人。 朔方军中从无女兵,他们方才远远看着那气势威武的将军近得阵前,便默认是个男人。 荠菜天生骨骼粗大,面颊被风雪吹得暗红,生了些冻疮,一双眼睛煞气逼人。 同为军中之人皆看得出,那样一双眼睛,必是在一场场血战里泡染过的,让人无法轻视分毫。 有朔方军提防地看着荠菜,也有人转头搜寻被她问到的薛服所在。 两军对峙间,尚未开战之际,对方遣出传话使者,尚不知究竟要释放出什么信号……但为何独独会问到薛服? 薛服很快站了出来,上前冲马上的女将军抱拳:“在下便是薛服!” 荠菜的视线落在那年轻人身上,右手示出一物:“薛将军可识得此物?” 薛服抬眼望去,微微色变:“此乃岳节使铜符——你们对岳郎君做了什么?” “薛将军不必惊慌,岳郎君安然无恙,此物正是岳郎君亲手交到我家节使手中的!”荠菜说着,回头看去:“这位校尉可以为证。” 薛服看向上前之人:“冀校尉!” 冀忍在军中职位虽然不高,但他是岳光的心腹部曲,常年跟随岳光左右,军中无人不识。 “薛将军。”负伤在身的冀忍走到荠菜马前,向薛服抱拳,随后看向那些军阵前的将士们,开口道:“今日我等随郎君出城迎节使灵柩入城,回城途中却遭师副使手下之人刺杀!大郎君与钦差险些皆殒命于叛军之手,幸有淮南道常节使出手平乱,才让我等免于被灭口的下场!” “我奉大郎君之命前来言明此事!师大雄本欲图将大郎君‘之死’归咎到钦差头上,以此煽动军中谋逆,以便他趁乱夺取朔方节度使之位!” 听得这番经过,朔方军众人纷纷色变。 方才他们虽也有人听到了此事风声,但到底不确定真伪,又因形势混乱,顾不上去思索分辨。 直到此时,薛服才算真正确定了那四千士兵的去向……是受师大雄的密令,前去刺杀钦差、甚至是岳大郎君和一众同袍。 眼见灭口事败,所以师大雄才会匆匆回营,欲图借平乱之名,率军叛逃离开灵州! 四下人声躁动间,更多的人却将目光投向了荠菜,包括薛服。 对上他眼中谨慎的询问之色,荠菜开口表态:“请诸位安心,我家节使今日率兵前来,并无冒犯之意!节使有言,此行不取朔方半寸土地,不伤朔方一名无辜军士!” 这个承诺让朔方军惊异间,又听那马上的女将军道:“今日,我家节使仅有一个要求。” 荠菜的视线重新落在薛服身上:“——请薛服将军立即肃清朔方军内乱!” 薛服意外地抬眼。 这个“指令”让他意外,而这句“请薛服将军”同样叫他惊惑不解……为何偏偏是他? 他自知声名不显,至少他的名字不可能传出关内道去……那位常节使,如何会知晓他区区薛服? 知晓确有数万骑兵闯入灵州,且领兵者是淮南道常岁宁时,薛服惊诧之余,心头却也有一丝无法言说的侥幸。 他自然听过常岁宁的威名,但比起对方那一桩桩远非常人可以立下的功勋战绩,更加让薛服印象深刻的却是对方以七百万贯相资北境之事。 七百万贯,在这个乱世中,可以拿来做太多事了,招兵买马,铸造军械,圈地自立……但那位远居淮南道的常节使,却选择用在了与她无直接关连的北境戍边事务之上,化作了护卫关内的屏障。 彼时北境军饷紧张,若没有那七百万贯解了燃眉之急,此时抵御北狄之战,还不知会是何等艰难情形。 基于此事,薛服便很难相信这样一个人会选择在北狄铁骑压境之时,主动出兵侵犯关内道。 而冀忍的到来,和荠菜之言,恰印证了他的想法。 但见识了太多野心的薛服,同时也很难彻底摒弃对人性的疑虑,他向荠菜拱手,做出最后的印证:“敢问这即是常节使的全部来意吗?” 荠菜的声音洪亮率直:“正是,节使此行只为助薛服将军平息朔方内乱,主持关内大局!” 薛服心间一凛,将拱手改作郑重拜下:“薛服知晓该如何做了!” 荠菜颔首,驱马后退数步,正要调转马头离开时,却听一道声音在朔方军中响起:“依我看分明是薛服勾结了外贼!我道那常岁宁怎会悄无声息闯入灵州,原来是有人与之里应外合!” “贼喊捉贼,做戏而已!想借此挑起朔方军内乱,做梦!” “这仗人势的狗娘们儿,胆敢挑拨到朔方军头上来,老子先剁了她……” 那拔刀上前的武将口中话未说完,声音倏然变得破碎。 他手中长刀跌落,双手颤颤上探,低下眼睛看向自己脖间。 一柄镰形的砍柴刀,刀刃此刻镶在了他的脖颈喉骨之内。 他扑通一声仰倒下去。 “彭武将军!” “你这妇人……胆敢当众杀我朔方部将!” 那砍柴刀是那妇人从腰后拔出来的,竟二话不说便要了彭武性命! 有人拔刀指向荠菜,众人沸腾起来,却被薛服等人制住。 荠菜坐上马背上纹丝不动,道:“某还得活着回去向我家节使回话,总不能折在这等居心不良的杂碎手中!” 四下躁动间,薛服上前从彭武脖间拔出那把砍柴刀,双手递还到荠菜马前:“多谢将军出手助我等清理内贼。” 荠菜接过刀,满意地看着这位年轻人,道:“我等虽不欲插手朔方军内务,但若薛服将军需要,只管让人前去传话,我家节使就率兵候在营外!” 她说到最后一句时,将沾了血的砍柴刀重新别到腰后,视线扫向那些朔方将士,提高了音量。 薛服知晓,这是在替他弹压人心。 而对方敢有此言,必然是得了常节使示下,那位素未谋面的常节使,竟有替他撑腰之意。 薛服心下仍存不解,甚至感到受宠若惊,但他的腰背已不自觉挺得更加笔直,心间一阵滚烫,再次重重抱拳,目送荠菜驱马离开。 薛服回转过身,面向朔方军士,眼神比平日里多了一份迫人的坚定与锐利。 人群中,有人暗自攥紧了拳,也有几名部将交换眼神之后主动站到了薛服身侧。 师大雄忙着设法脱身,此刻已焦头烂额,自不会出现在军阵之前。他的心腹也大多被他召去议事,因此此处师大雄的亲兵并不算多,而大多是立场摇摆之人。 薛服知道,这是他争取人心的机会。 此时,有一支从城中而来的十余名士兵疾驰而至,带来了靳、程二位副使的军令。 岳春言已经入城,两位副使也已获悉师大雄之举,令军中缉拿治罪师大雄,决不可让其有机会叛逃出灵州。 此时,两位副使也已经在回营的路上。 “师大雄擅调兵力,自作主张谋杀朝廷钦差,冒犯冲撞节使灵柩,戕害同袍,险置岳大郎君于死地!实乃不仁不义不忠之辈,人人得而诛之!” 薛服高声道:“我知道你们当中不乏偏向师大雄者,但你们要清楚,此刻他已是朔方军的叛徒!” “内有想要诛杀他的将士,外有五万骑兵围堵,师大雄今日不可能活着离开此处!即便你们护着他拼死逃离叛出,却不要忘了,你们的家人还在关内道,而你们没有本领带得走护得住他们!” “到时,你们将会成为朔方军的叛徒,你们的家人后代也会被刻上同样的烙印!” “拼死跟随一个无德无义之辈,将刀挥向并肩作战的同袍,葬送在战场上拼杀而来的荣光,尔等不妨扪心自问,这当真值得吗!” “节使外仇要报,戕害同袍者同样该死,想要除外必先安内!”薛服话到此处,猛然抽刀:“今日凡试图追随叛徒,亦或趁机助长内乱者,皆依军规悉数诛杀!朔方军中,今日不留内贼!” 四下寂静了片刻后,陡然爆发出呼喝声:“……肃清内贼,告慰节使与枉死同袍在天之灵!” “肃清内贼!” “肃清内贼!” 众人纷纷举刀高喝,一时间士气翻涌,呼喝声震天。 对大多数朔方军而言,师大雄今日若只是刺杀钦差,他们未必会在意,甚至许多人会认为师大雄胆魄过人,可师大雄动了岳春言,手上沾了朔方将士的鲜血—— 岳光在关内道的声望不容置喙,他的死是所有将士心中的痛,他的长子决不该成为权势争夺的牺牲品。 更何况,抛开这些道德不谈,此刻外面围有五万骑兵,而统军者常岁宁已经表明了立场态度……他们朔方军不惧死,却没道理为了一个不仁不义之人自寻死路。 道义人人皆有,只是多与少的区别,而若遵从道义的同时又可以稳妥求存,那么便无人会拒绝成为高喝道义者之一。 此处士气如火,开始迅速蔓延,所到之处,融铁化金,在一度摇摆分裂的朔方军中重铸着军心。 军营外,不足半里处,无数骑兵静立雪中,乌压压地看不到尽头,似与灰色天际相接,如树立于苍穹之间的铁盾利剑,监察并维持着这方天地之间的秩序。 常岁宁坐在马上,注视着朔方军营的方向。 那里此刻士气震荡,乘风扑面涌来。 军中的动静自然很快传到了师大雄耳中,此刻,他正咬牙切齿地咒骂着上马。 他虽失人心,但尚有一千心腹亲兵在侧,他已让人再三查探过常岁宁的骑兵包围而来的方位—— 那些骑兵已将军营围下三面,仅有的一面尚未合围而起,是因为他们朔方军营为了隐蔽性与防御性,以及出于抵挡寒流的考虑,乃是依山扎营。 军营后方便是山脉,那里没有常岁宁的骑兵,而师大雄熟知山中地形,知晓山内有一条隐蔽的山路可行。 他们已趁乱备下了马匹,师大雄动身之前甚至布下了从另一面突围的障眼法,但当他逃出军营,眼看那被大雪覆盖的山路已在眼前之时,身后依然传来了咻咻作响的箭矢声。 他的人马开始不停地仰翻倒下,前进的脚步被打乱,而薛服带人从两侧包抄而至,箭矢停下时,薛服已经挡在了那条狭窄山路的入口处。 薛服并未被师大雄的障眼法迷惑,他认准了师大雄会从军营后方借山路离开。 他幼时开始习武时,程副使便曾说过,他的武学天分并不算出众,但依旧是个可造之材,因为他一旦认定要做之事,便从无摇摆,不会被外物转移注意力。 那时,程副使便告诉他,让他务必保留好这个长处,此一长可补数短。这句话,薛服一直牢记于心。 日积月累的专注力锻造,让他拥有比常人更加清醒的头脑和判断力,他身上那份沉稳内敛之气便是由此而来。 很快,越来越多的兵士朝着此处涌来。 师大雄定定地看着面前阻路的年轻人,这是他第一次正视这个后辈。 四目相对间,师大雄眯起了眼睛:“小子,我从前倒是低估你了。” 他道:“谈个条件,怎么样?” 与此同时,靳、程二位副使,抵达军营外半里处,被迫停下了车马。 看着那围挡在军营外如同盾墙般的骑兵队伍,即便是身经百战的程副使一时也觉骇目惊心。 五万骑兵齐现,纵是在他行军多年的经验中,也是屈指可数的。 他上一次目睹这等场面,大约已隔了二十年之久。 查探罢他们的身份之后,那本如盾墙般密不透风的骑兵队伍,开始有序地为他们让出了一条道路。 程副使年迈多病,已无法驱马,他坐在缓行向前的马车内,视线透过打起的厚重车帘,看着徐徐让道两侧的骑兵。 马车驶过之际,那两侧骑兵在视线中倒退,仿佛成了紧密林立的寒杉大树。 穿过这条密而长的“树林”小道,眼前没有了遮挡,视线终于被前方大雪照亮,和雪光一同出现在眼前的,是最前方的一人一骑。 尚未看清其面容时,程副使便已经猜到了此道身影是谁。 那马背上的身影也转头向他看来,四目相接的一瞬,年迈的程副使几乎是眼底一震,荡起莫大惊色。 他抬手扶握住马车门框,探身而起,一句“太子殿下”险些脱口而出。 4200字的更新!感谢miya2022的万赏!感谢草木惊蛰,春卷不好吃嘛,风光急、滺萇假憩、我是姐等书友的打赏~ 今天早早晚安啦(前台看不到评论显示好寂寞_(:з」∠)_好像在打单机游戏) 570这得是什么关系? 驱车的士兵见状停下马车,而那马背上的人已开口道:“程副使。” 听得这道未加掩饰的女子声调,程副使怔然回神,下得马车,向常岁宁抬手一礼:“下官程傲林,见过常节使。” 常岁宁看着这位依稀有些眼熟的老人,向他点了点头。 程副使未敢在此逗留,且他此时也尚不知该以何种态度对待这位突然率重兵入 《长安好》570 这得是什么关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70这得是什么关系? 驱车的士兵见状停下马车,而那马背上的人已开口道:“程副使。” 听得这道未加掩饰的女子声调,程副使怔然回神,下得马车,向常岁宁抬手一礼:“下官程傲林,见过常节使。” 常岁宁看着这位依稀有些眼熟的老人,向他点了点头。 程副使未敢在此逗留,且他此时也尚不知该以何种态度对待这位突然率重兵入 《长安好》570 这得是什么关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