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过了两天,李海生下了晚自习回家,他父亲发酒疯拿衣架打了他一顿。这次是他单方面挨打,他完全没有反抗,顺从地跪在地上接受一场审判。他的大腿、手臂和背被打得青一条紫一条的,他一声也没吭。他知道,父亲借酒意发泄,原因秘而不宣,他就当做是还给父亲的一次。父亲什么也没说,但或许是他被打得忘记了父亲说的话了。他浑身疼得一晚上没睡着,导致第二天顶着乌黑的眼圈在早八的化学课睡着被老师叫起来站着上课了。李海生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降到冰点,但他们依然是亲子关系,仍旧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李海生揣测是父亲不至于能够下定决心残忍抛弃自己还在读高中的儿子和自己那份在企业里干了将近十年的工作,选择冷处理已经是目前两人之间相处的最优解。不久就是清明假期,李海生要和父亲去祭拜祖父母。其实李海生对祖父母一点感情也没有,因为他们在李海生小学的时候相继去世了。他们的墓碑不在市区,在城郊的墓园。李海生家里条件一般没有购置车辆,每次去都是坐公交车去的,来回加起来三个小时多一些。祖父母的墓还算条件挺不错的。现在的人病不起、死不起,而死的早的连墓碑都能以相对较低价格水平享受。这天天气很晴朗,人很多,也许是大家错峰避开清明节正日错峰到一起的缘故。父亲买的花束很朴素,就是些黄菊、白菊和白色的满天星,跟父亲本人一样的朴素。父亲穿着咖色竖条纹的衬衫下着黑色的休闲裤,看着比平时年轻些,即使脸上的伤仍就能看出几分。父亲手还拿着鲜花和糕点,双手拿满了。李海生则是穿着黑色长袖下身穿着灰色运动裤,提着元宝蜡烛香和酒坐在父亲旁边的座位。到了墓园里,烟熏火燎,迷乱他的双眼,到处都是祭拜的人,十分吵杂。他们登上了山,找到李海生祖父母的墓。李海生看向那两座坟,怔怔地想要是自己死了他父亲也会为他租借灵位或者起墓碑来祭拜他吗?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李海生不太懂这些祭拜的顺序,年年都是父亲在上香的时候让他说些话,连那些纸也是父亲烧,糕点和酒这些都是父亲弄的。打扫完离开时,两人走下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石梯下山。石阶有一点点青苔,还很陡。父亲看到他摇摇欲坠的样子,轻轻拉了一把:“小心。”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谢谢。”李海生礼貌地回了一句。两人不敢看向对方的双眼,尴尬沉默的气氛弥漫,两人缓慢继续下石梯。维持片刻的沉默,已经和自己没怎么说话的父亲却突然挑起话头问他是否还记得爷爷奶奶。李海生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回道:“我没印象了。”“小时候他们很喜欢你,总来家里看你。那时候你很小,肉乎乎一团,被你妈妈抱着……”父亲的双眼低头看着石阶,似乎陷入久远的回忆之中,“他们对你很好,常常买很多吃的给你,自己不带过来就寄过来。”“他们对你好,但其实他们不喜欢我,虽然我是亲生的。”父亲自顾自地说话,“以前他们硬要我像你爷爷那样读医,但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我不喜欢看到生离死别,也不想变得麻木。所以我当时随便读的我当时的其他热门专业,一毕业就在企业里上班……”他从来没有听过父亲说这样的话,他本来就对父亲没什么深刻认识,现在觉得父亲更陌生了。父亲就在他身边,但他觉得父亲很遥远,像个断线的风筝,他肉眼能看到,却感受不到真实的存在感。那他母亲,其实也一样吗?他曾经能看见,也能感受到,总是能回想母亲柔顺的长发,温柔的目光,每一个上下学路上母子俩聊天的温馨时光,发现她其实很爱吃甜品但瞒着大家自己在偷偷吃一大块甜腻腻的蛋糕的时刻,她轻嗅百合花的瞬间……原来是以为自己很了解她过去的生活点滴,但实则对母亲一无所知吗?他确实只是模糊地知道父母曾经是大学同学,他们大学毕业没多久就结婚有了他。听到一些自己从不知道的身边人往事,更拉远了他和对方距离。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一个人是他知根知底的,他谁也不了解。李海生的背惊出一层细汗,恍惚迷离,微妙地恐惧。“所以,我不想强迫你一定要按照既定的路线生活,也不打算再强迫你去什么地方了,我知道你恨我,但我还是希望你是正常人。”父亲的话将他思绪拉回,父亲说的“正常”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李海生不敢细思。也许是和父亲做“正常”的父子,也或者是自己做一个“正常”男人,之后“正常”地工作、“正常”地结婚,建立自己的家庭吗……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但这样的“正常”李海生真的能做到吗,即便他顺利过上这样的生活,对成为自己亲密的却未知自己过去的人公平吗?还能有人不再抛弃自己吗?他也许是个很爱哭的人,他的声音已经不由自主地哽咽:“那,如果我还是‘不正常’的话,你会打算,丢下‘不正常’的我吗?”没有传来回答。看似没有尽头的石梯终于到了头。步行到公交站附近,等车回家,此间没有任何人再说话。他们就如此做回“正常”的父子有一段时间,李海生没有再看见父亲和别的人有什么联系。或许父亲至少目前没有再找什么人建立亲密关系,想到这儿,李海生就暗自松一口气。虽然父亲依旧晚归,但次数比以前减少了,而且李海生下晚自习回家经过便利店的时候常常发现父亲是在便利店门口的长椅坐着喝啤酒。有一次,他注意到父亲已经仰倒在长椅上,他不受控制地停下脚步,默默注视着那个正装都已经皱巴巴的男人,然后上前吻了他。一个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高中生低头将舌头伸进一个醉倒在便利店门口的中年男人的嘴里,品尝对方嘴里啤酒苦涩的滋味,即荒谬又可笑,更可况他们是亲父子关系。他鬼使神差地认为这种做法也许能更靠近父亲一些,继续互相消磨,将苦痛倾泻,就能与其共同沦落苦海,深陷泥潭。之后他将父亲的左臂搭到自己肩膀上,将父亲扶回家。